——生活不知道他们是谁
一
米军把他从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消息告诉雷蒙。
报载:法国的一个国际组织将在近期发射一颗名为“未来考古鸟”的类似卫星的精密装置。他着重解释说,这绝不是一架普通的装置,它是一颗永恒的太空卫星。更为特殊的是,这颗卫星将记录人类历史发展的脉搏。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五万年后,“未来考古鸟”将重返地球,把我们今天的生活告诉五万年后的生命形态。
说到这里,米军显得异常冗奋,他的两只大眼睛骨碌碌乱转,闪闪发光。同时,他的两只手也似乎失去了控制,不停地在他的腿关节处摩挲着。
米军对雷蒙津津乐道的这天晚上,他们在一个名叫“空瓶子”的酒吧。他们的谈话让前来送酒水的吧女听得有些迷糊,也许她认为,两位客人是搞尖端科学的,她把他们当成卓有成就的中青年科学精英了。于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朝吧女点点头,随之,吧女飘然而去。
雷蒙重新调整好心态,捧着精致的啤酒杯,笑嘻嘻地瞟着米军。在他的心目中,米军是个天生的自虐狂。米军曾经告诉雷蒙,为了写好一篇关于革命老区的文章,他竟然不辞辛劳,在大巴山区一呆就是三个月。
现在,雷蒙面前的米军让人捉摸不透。近些日子,他肯定收获颇丰,不然他不会一遍又一遍打电话约雷蒙到“空瓶子”来。
米军停止呷啤酒,问雷蒙为什么只顾笑不说话。
雷蒙仍然笑嘻嘻瞟着他,问他“未来考古鸟”对你的写作能起什么作用,你是不是打算改行研究未来。
“不,不。”他说他研究的是人类现实社会。“说得具体些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
雷蒙说:“米军,你面对的现实是尽快找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然后结婚。‘未来考古鸟’对我们尤其是你的生活没有一丁点意义。”
“谁说没意义。”米军喜孜孜地仰起脸,反驳,“我在想,五万年后,‘未来考古鸟’真的能把我们现在的生活情况传达给五万年后的生命形态?比如,我现在面对的生活现实?”
雷蒙说:“米军,你别给我兜圈浪费时间,我真的想听听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这几个月,是不是又去了‘老、少、边、穷’地区?”
米军挤挤眼,捧起满杯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嘘地出一口长气,问雷蒙知不知道我们现在什么地方。他说,是“空瓶子”酒吧。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来如此档次的酒吧玩?他说起码得是中产阶层的人,或者是上流社会之类的人物。
雷蒙说:“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不知道,这几个月时间,我一直生活在最底层——下流社会。”米军把话说完,无比自豪地抿着嘴。
二
米军说,深入底层并不难,你把自己搞得极其普通就行。
“这么说来,你不可能开车去。”雷蒙知道米军有一辆年前买的“赛欧”,深灰色的。特庄重的那种颜色。
“那怎么成。”米军把白眼珠往上翻,一付老练样。“首先,我必须改变自己的形象,精心把自己装扮一番,从外观上看要比较‘土’,别人粗略一看就肯定我是一个在劳务市场找活干的普通民工。”
米军说:“老实告诉你,我中学时代就赞成古人的说法——‘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为啥迟迟不谈女朋友?那是因为缘分没来,缘分来了,自然水到渠成。果然,在我深入底层的过程中,就有无数个够得上美丽的女孩子撞击我的心扉。”
“果真应了‘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说法?”雷蒙突然发觉,米军的奇遇颇为吸引人。
“是的。第一个撞入我眼帘的是一个叫白姑的女孩。我和她是在城西的一个劳务市场邂逅的。”
真的有那么巧。米军开始详细向雷蒙讲述那天的经历。
那天,我草草收拾了一下,拎上一只不算破旧的深蓝色帆布包出发了。为了尽可能地不遇见熟人,我从城东上了4路公交车。半小时后,我来到城西。我急于要找到劳务市场,东问西问,后来一个老者告诉我,往东直走,不到一公里的立交桥下就有一个劳务市场。
不错,我要去的劳务市场就在立交桥下。展眼望去,聚集的人不是很多,看来是个临时的,而且只见找活干的,不见一个雇主。同时我还发现,来此找活干的人绝大部分都来自农村。是不是农村人从他们脸上的神情就可以读出来。
这个劳务市场的规模虽然不大,但露胳膊露腿的女孩照例混迹其间,她们给沉闷的市场带来无尽春色。显然,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场合。
西斜的太阳把城市西边的天空染成好看的橙红色。橙红色的楼宇、橙红色的街景、橙红色的浩荡车流,映衬着一张张茫然而又凄苦的脸孔。那些陌生的脸孔迎着我,他们的目光长时间落在我身上。我暗自琢磨,也许我的形象有点那个,总是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我突然发觉,城市并不是所有人想像的那么美好。
正当我彷徨之际,在我的斜对面,桥墩下一女孩先是冲我友好地一笑,然后挪动她修长的双腿,款款朝我站立的地方走来。
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劳务市场实在是比较特殊,人们不约而同地远远观望,他们的表情变化莫测,他们以诧异的目光,惊讶地看着我们,怀着不同的心态,猜测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我的心也为之一紧,心想她应该是某个企业派来招临时工的吧。
对于陌生女孩柔媚的微笑,我一时还适应不了。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露了馅,叫她看出了破绽。我十分紧张地望着她,手心都捏出汗了。
还好,女孩仿佛看出了我的局促,便朝我宛尔一笑,柔声问我是不是来此找活干的。
废话,来这里不找活干我来这乱七八糟的地方干什么。但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以这样的口气说话哪里像是找活干的人。我把刚要吐出来的话咽下,然后讪讪地朝她笑笑,问她是不是需要做工的。
她又冲我笑笑,态度很友好。接下来她自我介绍说,她叫白姑,她是专程来此找工人的。但是她说,无论怎么看我都不是个干活的人。我问她干活的人有什么特征,他们与不干活的人长相不一样吗?她说她乍一看我就吓了一跳,因为我长得太像一个韩国的影星。
我说你真会开玩笑。
她说,真的,真的像。
我注意打量她,我这才发现立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标准美女。她有一张白皙的脸,长长的睫毛下藏着一对深潭般的眼睛。她苗条健美、丰姿绰约,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她拥有一块饱满的胸脯。
白姑的美丽几乎让我着迷,说真的,她的美貌叫我有点猝不及防。
听他吹牛,雷蒙有些沉不住气。他说:“米军,你他妈的见到的全是美女?她比得上那些呷红酒的女小资吗?”
“我们说话尽量小声些。”米军说,笑微微地拿眼扫了扫娴静温馨的吧厅。
在情调烛光中,闪烁着一张张美丽而柔嫩的脸庞。
雷蒙说:“米军,你那个什么白姑黑姑的,有这些女小资标致么。”
“这么说吧,她们好比鱼和熊掌,各有韵味。”米军沉思说。
白姑真的让我惊讶得忘记回答她的问话。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白姑微笑说,拿手指撩了撩飘在额角上的发丝。
你问我什么了?我说,目光落在她的染成棕黄色的头发上。
看你也是才出来的,我该怎么称呼你呢?白姑说,眯缝着眼睛等我回答。
我说我叫米军,简阳人。我觉得我的谎撒得颇具水平,因为我的口气十分自豪,充满自信。
嗯,简阳。对了,你们简阳出了个作家,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挺有名气的。白姑手捂额头,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叫周什么?
周克芹。我和他还是同乡呢!我继续撒谎。
当时,我只能以谎言来证实我的歪身份。
雷蒙问米军:“说谎、欺骗别人你自己不感到脸红?”
米军侧过头,正经说:“这怎么能说是欺骗别人,我是为了更好地深入底层采取的一种手段。”
当时,我的谎言起了作用,白姑听了我的话不但不怀疑而且信以为真。她偏起头问我,你怎么不当作家?
听她这么一问,我的心先是一紧,然后镇定说,白姑,你这是开什么玩笑,作家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作家是天才呀!
哦,米,你不就是天才吗!你即使不是天才也长得像天才呀!白姑说,抿嘴直笑。
蹲桥洞的也是天才,你没有搞错?我说,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做,拿我这乡下人寻开心来了。我沉住气把话说完,拎起帆布提包,假装着要逃离她的意思。
呃,米,你等等,我给你说正经事。见我想离开,白姑急忙拿话拦我。
我站下来,平静地望着她。
我说嘛,天才到底不是可以当饭吃的东西。天才也要工作、也要吃饭。给你介绍一个工作,这要看你愿不愿意干。白姑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说只要我对付得下的工作都愿意做。不挑肥选瘦,有个吃饭的地方就不错了。
这就好,到底是诚实人。白姑笑眯眯地说,满意地咂咂嘴。那……可委屈你了,你先在我们公司做一名送水工吧。
送水!送什么水?我拿手搔搔头皮,假装不知。
白姑嘻嘻一笑,说我真“农民”,然后耐心解释说,送水工的任务就是把一桶桶“矿泉水”往周围的社区人家送。
他们为什么吃矿泉水?
我的问话白姑觉得实在可笑,她说这些人是世界上真正有价值的人,他们要喝大自然中最好的水,他们要的是健康。
健康就是金钱。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真聪明。白姑一个劲儿称赞。单单凭这一点,米,你就与一般打工仔不一样。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送水工。再说,跑高尚社区的送水工起码要像个人样,你相貌好,应该说是合格人选。
她说我很有男人味,像安在旭,是女孩子心目中的偶像。
她的溢美之辞让我浑身发热,暗暗估量这个非同一般的漂亮女孩。
我们站在一起说话,给人感觉亲密无间,自然而然就投过来许许多多羡慕的目光。你应该想像得到,和一个青春靓女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又亲密无间,那感觉犹如咀嚼着蜜糖,人的整个身心也仿佛在碧蓝的天空里飘飞。
“哟!你他妈的分明是‘泡’上了嘛!”
雷蒙的说话声音似乎大了一点,守在情调烛光边的女小资们频频拿眼睛斜我们。米军也认为雷蒙的嗓门太大,说雷蒙高喉大嗓就像个缺乏修养的粗人。
“你说对了,我身上缺少的正是人们推崇的绅士风度。我嗓门大,感情也不细腻,难怪女孩子们都把我当成神经病,对我敬而远之。”
雷蒙说得可怜兮兮的,米军愣愣盯了雷蒙好久,才继续他的叙述。
我们不说“泡”,如果说谈恋爱,或者是谈女朋友,我和白姑的相遇应该说得上是一见钟情式的那种。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眼就会喜欢上一个人,也许我的扮相失败,让她看出破绽。不过我纯粹不可以和她谈什么朋友,不是我瞧不起她,也不是因为陌路相逢,而且,我此行的目的是体验生活,哪怕她是仙女,我的心也不能有半丝儿的杂念。
虽然我们说了许多话,但我们一直在谈论正事,以此达到一个相互摸底的目的。并且,我们还必须给监视者造成错觉,因为相关部门是不允许非法劳务市场拥有合法地位的,执法者的任务是随时驱赶那些非法出卖劳动力的乡下人和非法雇用者。
我们也不例外,是执法者的监控对象,在执法者的眼里,仿佛所有的人都值得怀疑,所有的人都值得监管。我发觉有相当大一部分从乡下进城的务工者在执法者的眼皮底下游荡,或兜圈子,或玩捉迷藏的游戏。
不过我和白姑交谈更像兄妹,我们就像久别重逢,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我们有说有笑,大模大样地在执法者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当时我大略数了一下,公安、治安、保安加城管至少不低于20人。
其实,真正的非法“务工者”是我,非法雇佣者是青春女孩白姑。
我问白姑,你该不是公司老板吧。
她反问我她像老板吗?我说有点像,但我心目中的老板不应该这么年轻。
她哦了一声,说,谁说年轻女子就不可以当老板。她说她们老板就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我越听越糊涂,她是替老板找工人的?
白姑灿烂地一笑,说她的老板叫芸,她才真正是“江源水业”的老总。
芸……?
白姑点点头,说芸和她是姐妹。说着,她又突然扭过脸问我多大年龄。我说你猜猜我多大。她抿嘴一笑说你二十出头吧。
我说我已经快26岁了。未婚。
三
没费多少口舌,我被招工者录取了。
接下来,白姑说马上要领我去公司报到,把人领回公司她也交差。我拎起帆布包做好走的准备,只见她优雅地抬起手,招了一辆迎面驶来的出租。她把着车门对司机说了声去银河路就顺势钻进车,在副驾上坐了。她伸出头冲我笑笑,说我带着提包,坐后排合适。
当时我也觉得挺合适的,不然,和陌生女孩紧紧挨着坐在一起我还不自在呢。
雷蒙不屑地瞟他一眼,嗤的一声笑了,说:“米军,说别人我还比较相信,要说你么,我还不了解你?说实话,对付女孩子,你差不多都够得上‘流氓’的级别了。”
“是么?”米军大言不惭地扬起脸,瞪着两只眼睛怪笑,“那我不成了流氓作家了。”
雷蒙说:“有那个可能呢。”
“流氓也罢,你不流氓女孩子瞧都不瞧你说你没本事流氓。”米军颇为得意,一脸幸福。“其实像我这类人,应该说是风流雅士才对。比如像白姑这样的女孩子,你敢对她非礼么。”
白姑可是个懂得礼节的女孩子,她抢先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就是对我的尊重,一方面她是担心我掏不出钱付费而有失面子。
出租车载着我们离开劳务市场。跑了大约不到一刻钟,麻烦出来了。前面的路被阻断,我们坐的车过不去,司机说只有绕道。于是,我们坐的车从围着一大堆人的地方拐了个弯,上了一条类似机耕道的土路。
出租车拐弯的那一分把钟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惨烈车祸?流氓抢劫?诈骗团伙……?
都不是。
那又是什么?
偷儿。就是小偷。米军说,眼光突然黯淡下来,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出租转弯的时候,我从人堆的缝隙瞟见布满垃圾的路面上长伸伸趴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的年龄都不大,最多十七、八岁。我发现他们的两只手被金属刑具牢牢反铐着,他们的身旁立着两个身材魁梧、身着制服的警察,不远处横着两辆被人为推到的自行车。自行车有七、八成新。我还发现警察的一只大脚踩在年轻人的背上,目的是不允许他们胡乱挣扎,而令人丧胆的警棍就在他们的头上晃来晃去,假如稍有反抗,他们就会受到皮肉之苦。为了避开脏臭的垃圾,两个被俘者都偏着脸,他们稚气的眼里布满惊恐。
拐过弯上了土路,出租车师傅平心静气地告知我们,刚才那两个像鱼一样躺在地上的家伙是偷自行车的贼。
听出租车司机解释,我从后座上看到白姑只是胡乱地朝师傅点着头,嘴里哦了一声。我呢?就当时的处境,我不可以发表任何看法。不过我暗自认为,那两个年轻人一定是走投无路,不然他们怎么会出此下策当偷儿。像他们这般年纪,他们应该去学习知识,去工作,去出卖智慧或者出卖力气。要知道这是城市,是他们自已撞进了“天网”。
雷蒙有些不同意米军的说法,他说:“难道我们国家全民奔小康的今天,竟然还有走投无路的人吗?”
“我说你真是孤陋寡闻。”米军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以为你过得好就一好百好?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再先进再富裕的国家都会有穷人,都会有走投无路的人,只是多少而已。记得有人说过:自信来自对生活前景的无忧,宽容来自彼此公平的社会经济地位,雍雅来自无忧无虑生活后的积淀,关怀来自相互关怀的氛围,在现在这样一个信仰极其模糊、道德几近沦丧的社会,可以说还存在很大差距。因此,钻出几个偷儿,滋生几个抢劫者,我们应该说很正常。”
雷蒙说:“米军,你也过得好,甚至远比我强,我们不必埋怨社会,社会对我们这类人来说,我觉得比较公平。”
“我是作家,作家是用良心写作你懂不懂?”米军说,使劲呷了一口啤酒,将杯子墩在玻璃桌上。“我连一碗饭都吃不起怎么当作家?现在而今眼目下,没有经济基础是当不了作家的,靠写文章挣钱吃饭,只怕能活下来的作家不多。因此,我也把自己排到平民的队列中,使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弱势起来。”
说句真话,出租车在土路上跑了起码有一里路,那两个偷儿的可怜样子仍然在我的眼皮边晃动。他们像两只捆住四蹄、可怜无助、等待宰杀的羊。
类似机耕道两边是大片的蔬菜地和望不到尽头的麦田。路面坑坑洼洼,顺着一条宽约2米的水渠跑了一截,再绕过一片灰白色的楼群,我们就到了银河路。
白姑说,到了。与此同时,司机也已经将车停下。我拎了提包,走下出租车就看到了“江源水业”巨大的店招。
白姑冲我笑笑,然后领着我径直走进江源水业既宽大又气派的营业厅。穿过营业厅来到一间装修别致的办公室,斜靠在沙发上的女老板正侧着脸打电话。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孔,但从侧着的身体线条看起来,这个女老板绝不是普通女人,身材极其曼妙,我估计她有一米七的个头,作为女人算得上国际化的身高。她水淋淋的声音和电话里的什么人神侃,我像一名忠实的侍者在办公室立了许久,几乎无法忍受她对于我的漠视态度。不过转念一想我是“求职者”,她是资本家兼雇主,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只可以忍气吞声,努力消解堵在胸中的闷气。
我频频拿眼瞟白姑,意思是我想尽快得出一个结果,别搞猫玩老鼠那一套,让人心烦。白姑见我有些按捺不住,朝芸直呶嘴,示意我不要心急,求人就得要有耐心。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我随便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眼睛望着别处,静下心来看街景。
无论从那方面看,银河路都像是一条形成不久的大街,但它又有别于城郊结合部。大街的绿化带较宽,载着碗口粗的黄桷树,树身被去掉了树冠,看得见从断口处冒出点点水嫩的新绿,须臾,斜阳又把它镀成金黄色。城市街景让我浮想联翩。
不知过了多久,白姑开始向那个叫芸的女老总简单介绍了一下我的情况,接下来就向女老总诉苦,说她疲于奔命好不容易才物色到一个见得人的送水工,而且帅着呢!说我的长相简直就是中国的安在旭。
白姑的吹捧实在肉麻,我听得一身鸡皮疙瘩。但她对我的评价似乎让傲慢的女老总来了兴趣,她无比兴奋地哟了一声,说她倒要仔细瞧瞧。她嘀咕着说她从来不相信中国竟有如此稀罕的人口资源。
人口资源?我的脑袋像触电,嗡嗡直响,真想蹿上去狠狠啐她两口。城市阔太把男人当作资源,资源是什么?是一种存量,是可作交易的商品,是资本用作榨取利润的材料。我调过头,白姑正喜滋滋盯着我笑,顿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匹待价而沽的牲口。
不过,我的扮演是成功的,可以说达到了外虚内实。我怯怯地,同时也是胆大而认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江源水业的女老总。眼前这个叫芸的女老总并不是我惴摩中的富姐儿那么难于下咽。出于我意料的是,她最多不过20出头,长相也极为“摩登”。那一头浅栗色小卷发,丰润而不显肥硕的身体,很难说不会勾起男人的非分之想。
芸的相貌让我思维模糊而混乱,我突然发现,她与我大学耍的女朋友梅的长相十分近似。
女老总一遍又一遍地打量我,我摆出一付让人挑拣的姿态,任她摆布。
你挺不错的。打工仔一般都显得比较窝囊,缺乏的就是气质。对了,我们会相处得像一家人似的。
芸终于含笑启齿。她的声音温婉柔美,鸟叫似的,听起来十分悦耳。
我朝她点点头,不卑不亢,含蓄地笑笑。
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比较有教养的青年。芸继续着她的判断,从沙发上站起,优雅地扭动腰肢,走近深蓝色的大班台,坐下。
白姑将椅子朝大班台前移了移,对女老总说,全靠她眼力好,且有伯乐相马的功夫。
白姑的幽默令人怀疑,一个送水工也如此挑剔,又不是皇帝女儿选附马。
对了。白姑扭过脸向我介绍说,这位女老总就是她芸姐。说我虽然比芸姐年龄大,不妨也喊她芸姐,这样称呼她会感到很高兴。
是吗?我笑着说,我能受到你们无微不至的关照就感激不尽了。我当时想,给如此出众的女资本家当雇工,可以说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另类享受。
接下来,女老总着手对我进行全面了解。
呃,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大名呢?芸把胳膊肘支在深蓝色桌沿上,她嫩藕般的手指相互交叉在一起,托起她圆润光洁的下巴,等待我回答。
我说我叫米军,大米的米,军人的军。
芸的眼睛亮了一下,说,这名字好,叫起来怪响亮的。有气魄。
唔……,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稍作犹豫,说我的老家在简阳。芸姐,你可能不晓得简阳市有个叫养马的小镇吧。
芸偏过脸问白姑,你去过简阳,那儿怎么样?
白姑眨眨眼说,简阳在沱江边,物产丰富……
民风淳朴,人杰地灵。芸打断她,说着调过头问我今年多大年龄,什么文化程度。
我随口回答她说我是高中毕业大学落榜生,务农数年,今年26岁。
呀!26岁!女老总张大嘴巴,你绝对不可能有26岁呀!不要骗我哟!白姑,你看他像个26岁的老青年吗?
白姑说:我看也不像,是不是他存心丰富自己的阅历。
米军,你不老实?芸脸一沉,似笑非笑。你可以告诉我,干过些什么工作吗?
我说我多半干的力气活,普通“盲流”都能胜任的活儿。
OK!米军,你被本公司录用了。一个微笑从芸的嘴角边荡漾开去。嗯!怎么看你都不像乡巴佬。
不够严肃的问话终于结束。我松了口大气。我终于蒙混过关。接下来,女老总顺手递给我一份劳务协议书,叫我仔细看,同意上面的条款就签字。
我一副求职心切的样子,说看不看协议都是一回事,除非我不上你这工。
没见过有你这么洒脱的人!女老板故作惊讶。稍顷她又说,但你这种人对付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说,没什么难的。我保证遵守公司的一切规章制度。
芸轻轻一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说起来倒是容易,到时你觉得这不行那不行,还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我说,现在我说得再好纯粹是废话,要么就先试用一月两月,再做结论不迟。
芸拿手指头轻敲桌面,脸上露出一副精明的微笑,不过不要紧,还有不明细的部分我可以口头上加以说明,以免日后你纠缠不休,说你如何如何吃亏,说我们如何剥削你不把你当人,让我们背黑锅。
白姑在一旁附和说,就是就是,先就要把丑话说在前头,社会上就是有那种耍死皮不要脸的东西。
我说,白姑你别把话说得太难听,你们要把我当成良民,大不了一个送水工嘛,别老是把安份守已的良民往坏处想。
良民?我们是皇军吗?白姑说,捂嘴笑个不停。
米军,你到底是什么人?跟我们玩幽默。芸笑着说,目不转睛审视了我好久,然后带几分严肃的口吻对我说,这样吧米军,你的月工资暂定300元,我们包吃、住。怎么样?
我情不自禁地说,行!
你不知道,当时我害怕她刨根问底,谎话太多难免说漏嘴。经她这么决定,我悬着的心落下去了。
不过,见我喜形于色,芸继续说,住呢……只能先委屈你一下,让白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我们专为工人订的出租房,每月100元的租房费在我这里领。吃嘛?每月发给你150元基本生活费,吃简单点差不多够了。再就是发给你一辆送水车,目前当然是自行车。以后我们的业务做大了。可以配备一辆厢式小货车。呃,米军,你喜不喜欢开车?
我被她说得晕头转向,差点说我是老开车的了,但话在口边我赶紧收了回去。说我在简阳乡下开过“摩的”。
会开摩的当然不行。女老总笑笑,说,到时我们可以送你进驾校。
白姑对我解释说,芸姐的意思是,我在公司里不单单是一个普通的送水工,芸姐十分器重我,要让我掌握技术,比如说开车的技术。
开车的技术?我的脸开始发热。我想,再进一次驾校,纯粹是多事。但不去又会露馅。想着想着,我抚掌笑道,我真是遇到女菩萨了。
白姑十分羡慕我走运,她说芸姐存心栽培我,叮咛我事事顺着芸姐,听芸姐的话,有我好日子过的。
“米军,你真有一手。”雷蒙说,“你他妈的简直就是掉进蜜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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