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天气也有变化的时候,往常早晨一出门,天虽末大亮,但黑暗的天色一会儿就知趣地隐退了。石峰到车上找好位置,拿出书,便开始了他一天的忙碌。可是,今天到车站,天仍被黑暗笼罩着。人为改变的不过是铁路沿线的一段,桔黄色的路灯下,上班、上学的人们,匆匆忙忙,俨然遵守着生物钟的规律开始了照常的忙碌。石峰的规律倒被打破了,夹杂在车上的人堆里,他不能看书,便不免有些惘然的心境。拚命从脑海里挤点问题来想,可用尽心思也挤不出来,他只好怃然地回顾望望,以消磨那似乎宝贵而不可得的时光。
好不容易火车到了老矿车站,石峰跳下车便迈开了他久经训练的好腿。经过一段路,甩下了那些学生,遥遥领先。过了矿区,到上学校的路了,前面已有矿区上学的学生和老师。管它呢,背诗,他心里想着,这时手却一时不能去掏口袋里的纸,好似有几百双眼睛在盯着他似的。是怕别人笑,是失去了自信,今天是怎么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人,真是不可解释的,有时被什么一触动,马上在心里就揭发起一股大有开山拦河的气概,顿时,情绪激昂,自信百倍,什么也不顾忌,唯一就是拚命干它一场。可有时忽然感到自己在这个庞大的世界里,实在是太渺小了,自己算老几呢?不能搞出名堂,岂不令人笑话。此时的心绪,好像被后者紧紧笼罩着。他强迫着甩开这该死的杂念,拿出纸,边走边背起来。
到了学校,上了楼,他嘴里默念着诗,热得不能再热,忙解开衣服钮扣,放纸单,掏门钥匙,一切不用思索地做着。开了门,丢下提包,脱掉外衣,揩着额上的汗珠,一边把身上线子衣反复扇着,一边嘴上大声叫道: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惟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并非他已神经失常,他是在考测一本记忆书上介绍的此法,是不是能把要记忆的内容牢牢地像钉子钉在脑海里。
象平常迅速地做该做的事,开灯,现在天还末大亮,室里尤其的暗。开窗,闭了一夜不能不放些清新的空气进来。墙上这个该死的挂钟,每天都要多跑一分三十秒,像调皮的小孩不听指挥,要调节一下。
石峰的心情也许是世界上最容易变化的,最不稳定的。上班时,他看到两天来没什么油印的,除了打铃就没事,整天看书,自己意识到了,高兴得心都要蹦出来了。正在高兴的当儿,忽然一位数学老师进来,直来到桌边:“小石,麻烦你一下,一百份,不多,三节课用,打扰你了。”态度诚恳,语气谦和,不得不使你感动。他立即打开油印机,放纸,上蜡纸,油墨。可印了不到几张,蜡纸就发皱了。“该死。”他重新扯下,贴上,没印几张又发皱。再扯下、贴上,没几张,照样如此。他忍不住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张蜡纸一样难对付。每当蜡纸发皱,或手无意触到了油墨,他便忍不可耐,发一阵火,骂一通,发誓这期干了乌龟再干。可今天印这一百张卷子要扯下,贴上几十次,他不住地骂该死的蜡纸,可边骂还得边印。好不容易印完了,他取出印好的卷子猛地扔到桌上。经过这次,他不愿干这工作似乎决心更大了。
他洗了手,坐在椅子上,想起刚才的一举一动,他似乎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己的脾气也太怪了,不知怎么,一遇到不愿做或不顺心的事,就变得极不耐烦,发火,咒骂。母亲早就说自己变了,有时自己觉察到也没有办法,控制不住,看来这几年的生活完全改变了自己。
印了卷子下来,石峰抓紧时间看书。看了一个多小时,他感觉累了,放下书闭目养神。这时,窗外不时传来小高慢而持重的讲课声,他就有不尽的感慨从心底直泛起来,多么诱人的课堂啊。想起去年在朝阳井时,头头们叫自己去当语文辅导员的情景,此时还真有点令人心潮澎湃……
现在,坐在这里确实令人乏味的寂寞,他回顾望望,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多么渴望投入到火热的有意义的工作中去啊,拿出自己年青人的才干、智慧和力量去干点什么,他会痛快得很,可是现在……
“呯。”门被推开了,沈书记拿着一叠考试卷子快步走进来。“载书机有吧?”“有。”石峰从抽屉里拿出载书机递过去。心里忽然存有的念头一闪,这可是个机会,便把身子凑上去小声问:“沈书记,学校是不是差实验员?”
“是有这么回事,你听谁说的?”书记看着石峰笑着问,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几天前,你不是拿了一份收集统计的意见来要我印吗,我在那上面看到的。”
“哦,你的意思是不是……”书记没说完,却看着石峰。
“我想问问你,有没有这个可能”石峰笑着说。
书记订好了卷子,递过载书机,诚恳地说:“实验员,是的,学校要长期办,是要配实验员。开学你看过工作责任制,那上面就定有实验员的。张世清是图书管理员兼物理实验员,现在只差化学和生物方面的,一个人承担,以后还要出去培训。不过,你先找书来看一看。”
石峰有些兴奋,说:“其实,理科的知识我并不陌生,我参加过高考,文理科都考过,考理科是在七九年,你问杨主任嘛,他知道。”
“好嘛,你有那个意思,到时候我们研究一下。”
书记走了。石峰显得有些兴奋,他觉得书记总是对人这么诚恳、直爽、好说话,心里说:“真是位好书记。”
下班了,石峰坐车回家。下了车,他看到前面不元处的赵凯,边走边跟一个学生说着什么 ,不时手还比划了几下。石峰跟上去拍着赵凯的肩头,赵凯猛转过身。
“出来为什么不说一声。”石峰说。
“你算了,我在井口洗衣服,看到你在路上走,喊也喊不答应。”
“哦,对不起,不过……”
石峰不由分说把赵凯拉出人群,到铁道边上,给他说出学校要配实验员的事。他俩是要好的朋友,赵凯早几年进学校,对这样的事怎样进行比石峰清楚,他们边走边谈起来。到了叉路口,石峰把赵凯拉上去他家的路。
到了家,石峰父母正等着儿子回来吃晚饭,进门赵凯同石峰父母寒喧毕,大家坐上了桌。好客的父亲记得赵凯会喝酒,不管赵凯摆手拒绝,拿来杯子倒上酒。赵凯只好端着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对石峰说:
“其实学校地理、历史老师都缺人,你以后干脆来教书,我去反映。”
“不可能,现在什么都要文凭。”
“什么不可能,我们还不是没有文凭。”
“那是前几年,现在每年都在分教师来。”
“可从不分史、地的。”赵凯象和什么人赌气地说。
父亲劝酒,母亲夹块鱼到赵凯碗里,叫他不要客气。他们知道两位年青人很要好,几年前参加高考时交上的朋友。今晚算赵凯有运气,父亲不知从哪里搞了一大碗鱼,炸得香喷喷的。
“就是不配老师,我的地理也要配人。”赵凯拿起筷子说。
“为什么。”石峰问。
“我要配实验室,你不要看地理不是主要科目,可实验室都要一间房,只要这次仪器设备买回来,我就要干了。”
“你那地理有什么实验。”石峰感到不解。
“什么实验,你没有看到高中地理教材,实验多得很。什么水文、土壤、地质,大气物理方面更多,这些都要做实验,不过——”赵凯顿了一下,象忽然想起什么,马上手指在桌面轻叩了一下,对石峰说,“我听说明年矿里要招管理干部,依我看,你还是把政治经济学,管理方面的书看看,到时去考,听说是择优录取,这才是长久之计。”
石峰鼻子哼了一声,冷笑了一下,不说话,夹了条鱼尾送进嘴里。
“你不信,这是矿里今后的趋势。”
“算了,我这几年什么没应付过。我准备过考业余教师,考进修学院,三次考电大,全都受了欺骗。受了这么多骗,学下乖,何况这矿里什么不是乱来的,费阵神,考上也不能去,气死你。”石峰愤愤地说。
“算了、算了。”父亲连连摆手,叫他们吃东西。
赵凯夹了块鱼送到嘴里,把话题又转到实验员。
“徐平那里,你亲自去效果可能要好些,因为他现在孤来独往,他很想拉些人,根据这点心理,你去说有百分之九十的希望。”
“真的吗,我倒不妨考虑考虑。”
“有什么考虑头嘛,去说了,再说另两个。”赵凯说的另两个,一个是沈书记,一个是杨主任。
“另两个就好办多了。”石峰说。
“杨,我可以明晚就去,我们还有些私人交情。你不知道,徐以前我们还是很好的,就是为起房子,他肯定生了气。以前,我知道他爱占小便宜,那时候缺货,我给他买过几次东西。我们有时一起喝酒,他说什么,我就顺着他说,他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他心里明白,所以,我抓有他的软处,我就是把他得罪了,他也把我不敢怎么样。”赵凯得意地说,拿起筷子夹菜。
石峰轻声笑了,赵凯他是很了解的,因父亲去逝早,母亲是个镇上的小生意人,因此,十五、六岁就走上了社会。他聪明过人,记性特别好,经他看过的侠义、演义之类的书,他能绘声绘色用评书的形式讲出来。在社会上,不管三流九派,他都有能力去接近。象徐平这样一个老练、使人难以捉摸的人,他不仅接近了,还抓有对方的软处,石峰不能不笑。
晚上,矿里有川戏演出,母亲吃了饭先走了。赵凯问石峰喜不喜欢川戏,石峰说不喜欢,一次都没有去光顾过,赵凯说他也不喜欢。石峰马上说:“不喜欢,怎么平时老爱叫点高腔。”
“那是为了求点乐,我不敢跟你比,每天回来,热饭热菜,跟父母在一起,能享受家庭温暖,我是孤独一人。”
“把她迁来嘛。”石峰说。
父亲马上说:“我不是听你说,要把你爱人迁到学校附近吗?”
赵凯连连摇头说:“这里艰苦。”
“那边是郊区?”石峰问。
“是。”
“当然比这里好。”父亲说。
他们喝完酒,在吃饭时,赵凯对石峰说:“你还是不错的,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听到哪位在工作上说你不好。”
“是不是。”石峰心理感到欣慰。
“你处世好,对什么人都笑脸相迎,其实应该这样。”
“是吗,我并不清楚自己是这样的,也许旁观者清吧。”石峰笑笑说。
自己是怎么了,烦燥,无名的烦燥,石峰依在桌边猛跌一脚竹椅腿。现在时常如此。记得那天母亲要石峰帮她填一份升级自我总结,填了,第二天来说,一个地方填得不对,组长告诉他们,提灯,本职工作是它,操作规程也是它。因昨天拿来的表上没讲他们提灯有什么操作规程,石峰便在上面写了个“保护好灯线,保证窑内正常工作”。确实没什么好写的,要改,只好在后面写上。石峰拿过表来,不满意母亲把组长的话当作圣旨,写上,把前面不适合的内容,用水笔给涂了。母亲见了说不该涂,石峰便不耐烦起来:“不该涂,你说应该怎样嘛,难道用舌头把它舔干净。”母亲不再说什么走了。过了片刻,石峰才一阵懊悔,不该对母亲这样。
现在,哎,自己是不是在为实验员的事……
星期一早晨一来,石峰便去找了徐校长,不好直说,旁敲侧击地提了。开始校长不明白意思,从抽屉里拿出一封最近川师寄来的关于培训物理实验员的通知。石峰明白学校早已决定是张世清。校长这是什么意思?石峰心里一阵恍惚,是不是要掩遮石峰说的,借它来搪塞,石峰看着通知发怔,就这样就打发了?走了?石峰不甘心,管他愿不愿意,就问这一次,石峰想。
“其它课还有没有可能呢?”石峰笑着问徐校长。
这时,沈书记正好进办公室来,提着公文包,手里拿着馒头,嘴里也不空,他一定知道今天石峰来的用意,不过也不要紧。
“至于其它科,看以后有没有可能。”徐校长说了一句,他们两人说了几句什么,徐校长又转向石峰说,“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不是以后其它科要实验员,你能不能来,好嘛,我们知道了,到时再说嘛。”
石峰点点头。
徐校长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就走了。
沈书记这时问石峰:“你读过高中没有。”
石峰一阵恍惚,又马上转为一种不快,象有人揭了他的疮疤。现在,很多人都是以文凭来衡量一个人的知识、才能和水平 。石峰很干脆答道:“没有。”
……
赵凯去了一趟杨主任家,答复要通下气。
三位领导都去试探了一下,很简单,似有希望,又好似没希望,时间也还遥远。
现在,一切照样。可石峰从领导们近来的神色感觉出,那事更遥远,也许本来就没有希望,也许是自己多疑,但他好象便产生一种烦燥。烦燥中,他隐隐横下了心:干脆不去想,干它妈一辈子勤杂工,也许坏事本来就是好事,看你发掘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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