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月4日清晨，我在南京下关江面。时为冬日，江面却出现薄雾，我从远处望着栖霞山，只是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大字——栖霞寺。是的，我很幸运，我逃出了南京，离开了那座人间地狱，从那之后，我的军事生涯开始走向顶峰，我率千万将士战于异国，百战百胜，扬大汉国威于异境。但却不时听到有人说：”南京之失，全是不战而陷。”我承认，身为军官，首都沦陷，出现屠城，我难辞其咎，没有尽到保家卫国之责，但当我想到死去的六千将士年轻面孔时，只想说：“南京，并非不战而陷！”故事远非想象的那样简单，那是在1937年新年来临之时……

　　时间回到1937年11月11日，日军三个师团在杭州湾金山卫成功登陆，从右侧包抄中国军队，企图与北侧日军合围中国军队。为避免日军合围，我率六千将士听从上级指令从淞沪战场撤退至南京修整。8月从湖南出征之时，我率万余将士，如今已不到六千，伤亡很大。由于上级指令错误，整个撤退过程很不顺利。11月12日，痛心的事情发生，淞沪会战中国战败，上海失守，日军准备直取南京，南京岌岌可危！

　　同一天，南京最高指挥部气氛十分紧张。蒋公认为南京乃民国首都，中山先生陵墓所在，意义重大，不可不守，丢之乃千古罪人，但他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李指挥和白参谋则认为，上海失守，南京门户洞开，已无险可守，不如弃守，设为不防区。突然，唐生智大叫到：“南京乃国都，国父所在，不可不守，况且南京城池坚固，还有数万将士，可以守，我愿主动请缨，誓与南京共存亡！”此话一出，受到蒋公青睐，随后认命唐为南京戍防总司令。坐在一旁的我只是低头不语……

　　随后我被认命为新22师第2旅旅长，兼教导团副参谋长，率部镇守紫金山阵地。我手略微颤抖地接过委任状，心想，经历上海一战，战斗人员锐减，武器粮食都不充足，只有委任状而无兵源和物资补助，恐怕所谓的援兵也不会有吧。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面对日军坚船利炮，我方装备简陋，镇守南京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啊。我的上级王耀武曾私下对我说过：”谁守南京，就是签下了生死书的。”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

　　11月28日，日军突破江阴防线，随后攻陷广德，镇江等地，从南侧包围南京，江面也由日军军舰封锁，南京被全面包围，成为一座孤城。12月1日，日本正式下达攻克南京的指令。同日，唐司令下达动员令，封锁南京各城门，炸毁船只，决定破釜沉舟，保卫南京！南京保卫战正式打响。此时南京军民斗志昂扬，街道两旁都贴着大头标语：”拿热血换取民族的独立自由！”学生，商人等上街游行，大喊保卫南京，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南京顿时充满着沸腾的抗战气息。5日夜我接到上级指令，率部前往紫金山接替358团。我随后进入屋内，穿衣带帽，望着镜子梳了好长时间头发，之后，火速赶到团部，对将士们说：”南京战役已经打响，我们的兄弟已经血洒疆场，这次轮到我们了，我们已无路可退，只有守住南京，才能报国家养育之恩，报中山先生教导之情！”我第一个跳上汽车，对司机说：”开车，地点紫金山。”将士随后脱帽行礼，高唱国歌，并互相拥抱，大喊到：“誓与南京共存亡！”之后一个接一个跳上汽车，头也不回。我热泪盈眶，没有援兵，物资不足，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

　　12月6日夜时我们到达紫金山，当时十分安静，似乎可以听到风吹叶落的声音。寒冬之日，树叶大都落下，这为阵地天然掩护造成很大困难。当时战壕里全部是尸体，358团一部几乎伤亡殆尽，我亲自在死人堆里扒了好久，终于发现一个还有呼吸的。仔细一看，这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经询问，团长及其以下军官全部阵亡，只剩下他和几个重伤员了。我立刻喊到，把他们都撤下去，好好保护。但这个孩子十分固执，他说：“我还能拿枪，还能打，而且我熟悉地形，可以很好地帮助你们。”我很感激，但是他还是个孩子，应该好好活着，我强烈要求把他撤下去。正在争论时，突然一颗榴弹在阵地爆炸，日军又开始了一波攻势，他们用坦克开路，以迫击炮和榴弹炮为后盾，气势汹汹。我们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开始迎敌。可惜日军的坦克和榴弹炮杀伤力很大，一排排士兵倒下去了。我们没有重武器，一般武器根本无法摧毁坦克。但我下令，坦克必须摧毁。话音刚落，那个孩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完全忘了伤痛，一跃而起，拿起炸药包冲向日军坦克。我大叫：“你回来！”但他头也不回。我立刻命令：“火力掩护！”他大喊到：“为团长报仇！”随后，日军一辆坦克爆炸，他与之同归于尽。随后许多将士跳出战壕，拿着炸药冲向日军坦克，日军坦克一辆辆的被炸毁，战场上到处都是火光，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日军被迫将坦克撤了回去，激战至7日3时时，第一波攻势停止。我清点一下人数，已经阵亡百余人。让我最痛心的是我没能知道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阵地再次平静下来，风的声音又可以听到……

　　激战至12月11日，日军飞机，坦克交替使用，甚至释放毒气。我部伤亡惨重，六千将士锐减至一千，但阵地仍然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每个人平均守着10至20米的防线。日军苦苦拿不下南京，让日本大本营很恼火，于同日下达了全面进攻南京的指令！并派飞机投下劝降文，我拿起一张将其撕毁。随后每一个将士都拿起一张把它撕了，我们一起大喊：“人在城在，城破人亡！”随后日军同时对中华门，光华门，雨花台，紫金山等地发动全面进攻，多地同时告急，后继无援，一日之内面临数倍之敌，但我们每个人仍坚守阵地，不后退一步……但12月12日，雨花台失守，朱赤，高致嵩两部全体阵亡，光华门成为最薄弱的防御带，日军集中兵力攻打光华门。12月13日，防守光华门的35师师长阵亡，防御瓦解，日军攻入南京，南京失守！听到这个消息，每个将士都哭了，但我们仍然在坚守，没有命令不能撤退。随后我接到撤退突围的命令，我部被迫放弃坚守一周之久的紫金山，集体向栖霞山方向突围，想通过水路离开南京。可日军一路围追堵截，并且沿途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我部士兵为了掩护指挥人员突围，一个个转身折返与日军交战，争取突围时间。当我行至栖霞山下时，身边只剩一名团长和一名副参谋长，我心痛如割，想要自杀，可团长拉着说：“我们只有活着才能为六千将士们报仇！”这时，从远处传来车轨压地的声音，那是日军的坦克又追了上来。团长立刻拉着我躲进栖霞寺。后来在寂然法师的帮助下，我们三个成功离开南京，这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是的，只有我们三个人逃了出来，六千将士大都血洒南京。那些将士，不，那是我的孩子们！他们还那样年轻，为了祖国，他们奉献出一切，没有逃跑，没有放弃，与南京共存亡！

　　如今我身在缅北战场，随着与日军的常年交战，经验也逐渐丰富，日军后继兵力不足，战败已成定局，南京之失的耻辱也快得到洗雪。相信长眠南京地下的六千将士可以安息了。

　　南京，是六千将士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地方！南京，它不是不战而陷！

　　1944年5月

　　著：廖耀湘：1906—1968，抗日名将，1937年从法国圣西尔军校毕业，于同年回到中国，期间参加过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等。曾一度被困南京，后逃至栖霞寺，在寂然法师帮助下逃离南京。后率中国远征军出征缅甸，战攻赫赫，成为一代抗日名将！

　　——纪念即将到来的南京大屠杀公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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