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海超站起来，叫了声师娘。陈淑君唔了一声，没有说话，海超感觉到师娘也有些反常，原先，她总人不见，声先到，笑声朗朗，话声不断，有她在，永远不会寂寞。今晚，她的脸孔有些阴沉，嘴角向下拉，两颊肥胖的肉，像是被吹鼓起来，就要掉下来似的。

　　卢子欣见了，知道夫人受气不小，心里实在有点不好受，就搭讪着说，你老公无能，连累你受气了。陈淑君拿过她老公的茶杯，就大灌一气，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一杯茶很快见了底。放下茶杯时，杯底接触桌面，发出的碰撞声很响亮。陈淑君似乎稍稍解了些气，说，我与校长干了一架，真不知输赢。卢子欣无奈地说，算了吧，我们平头百姓，是斗不过人家的，权在他们手里。

　　陈淑君说，我倒偏不信，当官有权，就可以不讲理来。海超说，师娘的话有道理，现在是法治社会。卢子欣说，法律不是人订出来的？普通人有制订法律的权力？海超说，话不能这样说。卢老师，现在不要说悲观丧气话。你当前最重要的，是找出你所以落聘的主要原因在哪里，才能对症下药。卢子欣说，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也不十分明白。陈淑君说，校长口口声声说，这次落聘的人，不是学校领导定的，是全体员工投票出来的，因此无法改正。老卢，你在学校的人缘这么差吗？卢子欣正色道，我人缘差？我的人缘在全校来说应该算好了，数学组的人，天天围在我身边，其他学科，自己想想，也没有积怨的人，都讲得来。就说这次事情发生后，短短的几个小时，发短信，打电话来问候的不下数十人。卢子欣说着，拿出手机，给他们看。

　　妻子说，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太自信。听人说，在你们学校开竞聘会前，别人都在拉票，你肯定不会这样去做，就吃亏了不是？卢子欣说，这点倒是，我也知道许多人都在拉票，可我真的不想，自己教书教得好好的，有目共睹，为何要丧失人格做事呢。海超说，即使这样，你也不至于就会落在最末的五个人里，一定还有另外的原因。

　　这个么……卢子欣正要说下去，门又有人砰砰地敲起来。

　　这次是廖海超去开的门。门一开，涌进了一大帮人，约有五六个。先进来的是沈少鹏，海超认识，曾经与卢老师一起，与他吃过好几次饭。沈少鹏当然也没忘，立即热情地与海超打招呼。其他几个，也有些面熟，肯定在哪里碰过面，具体在何时何地，记不起来了。

　　海超说，11点钟了，这么迟，还来看卢老师啊，难得。沈少鹏说，卢老师的事，我们许多老师都为他鸣不平。我们早想过来，事情太离谱了，只是真不知道怎样来对卢老师说，心里迟疑着，才来晚了。其他几个，也读七嘴八舌，都表示对卢老师的遭遇，深感意外，深表同情。卢子欣虽然被他们的真情感动了，心里有阵暖意，但仍沉默着，实在找不到回应的词。

　　沈少鹏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要太悲观，大家想想办法，说不定还有转机。海超说，这话怎讲？沈少鹏附在海超耳边，轻声说，宽慰宽慰卢老师的心么。海超唔了一声，退开去，看着沈少鹏继续说话。他说了许多动听的话，使夫人陈淑君也展开了眉头，说，还是少鹏贴心，这样关心卢老师。沈少鹏说，卢老师是我的师傅，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能不关心。今晚来，我们就是想让卢老师散散心的。刚才来的时候，我们已定了一桌夜宵，也算为卢老师消消气，卢老师一定要赏光。

　　卢子欣说，你们自己去吧，我实在没有心情消受。沈少鹏走过来拉卢子欣，说，去吧，坐在家里生闷气，对身体不好。其他几个也一起来劝，卢子欣被他们一帮人，连说带推，向门口簇拥而去。卢师娘，廖海超当然也被一道邀请，他俩不但不推辞，还帮着少鹏他们劝卢子欣去，坐在家里生什么闷气呢。

　　他们在夜宵城一家靠街边的大排档落座，满满当当刚好有一大桌。往常，这些人聚在一起，立即就闹得沸反盈天的，今晚有点特殊，每个人的言行都有些拘谨。

　　沈少鹏眼看着卢子欣，小声地先开口说，我们稍稍喝点酒吧？海超忙说，酒就不喝了，我们吃点心夜宵。卢子欣却叫起来，喝，怎不喝？拿酒来！少鹏稍一迟疑，卢子欣又叫起来：快去拿酒！陈淑君看一眼卢子欣，对沈少鹏说，拿一瓶加饭吧，大家少喝点。

　　酒刚放上桌，卢子欣就捞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碗，没用任何喝酒的形式，抄起酒碗，一口气就自己干尽了。陈淑君一把夺下酒碗，责怪说，不会慢慢一口口喝，发什么酒疯？海超也忙说，事情还没有最终结果，我们自己在精神上，不能倒下。

　　看到丈夫精神上这样受折磨，陈淑君又气又火，心情也立即变坏了，说起话来，就充满火药味：如果他们把我家老卢身体搞坏了，我也不会让校长好过，我会雇人打断他校长的腿，绝不会让他安安稳稳过日子的。

　　沈少鹏似有些尴尬，说，师娘，别急，你一急，卢老师就更难受了。而且这样急起来，于是无补，解决不了问题。陈淑君说，事情到这个地步了，我平静不下来，没有其他路，只有拼了。

　　少鹏不断在师娘的碗里夹菜，一边解劝，说起来，事情确实太出意外。像卢老师这样有能力的人，落到这样的地步，谁也忍受不住。不过话要说回来，让卢老师得到这样的结果，马校长也绝对不想看到的。其实，卢老师也知道，他很信任你，哪里会想到，投票会投出这样的结果？苟小明说，这次投票，确有点乱来，一点也不公正公平。其他几个人，也立即附和苟小明的话，批评这次竞聘投票的可笑不公。少鹏说，用投票方式定结果，也不是校长的意思，是上面定下来的，校长也没法把控。苟小明说，话是这么说，但既然出了这么不公平的现象，学校应向上级部门反映……少鹏打断他说，你知道学校没向上级部门反映？这次投票，确实有不少人出于私心，但有一点，就是卢老师太自信，得罪······沈少鹏发现自己说漏了话，忙收住嘴，顺着开头的意思说下去，不少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妒忌卢老师的才能，出现了不合理的后果。苟小明又说，问题是，卢老师可能得罪了个别领导······苟小明发觉少鹏在踢他的脚，突然不说话也不行，就转题说，卢老师不管得罪谁，最终获这样不公平的对待，需要纠正呀。说实在话，就是我们数学组全部落聘，也不该有卢老师。少鹏听了，讥刺地说，那你去对校长说，说你愿意落聘，叫卢老师上，不就得了？苟小明被一句话噎死，一时无语，无言以对，讪讪地自己吃夜宵。少鹏补充一句说：事情像你说的这么容易解决，就好了。

　　海超暗暗地看来少鹏一眼，觉得他的话有意思。

　　他们一帮小伙子，就少鹏话多，事实上，他是他们的头。他们都同情卢子欣的遭遇，但这件事敏感，生怕说错话，惹来祸祟，因此都把控着自己的嘴巴，很少说话，让少鹏作他们的代言人。

　　一时间，出现了冷场，只听见嘴巴咀嚼食物发出的声音。

　　又是沈少鹏打破这个沉闷的气氛，他抬头看着卢子欣，用请示的口气说：“卢老师，学校的图书管理、后勤管理等一些工作的职位，还没竞聘，是不是可以去努力一下？”

　　海超说，“那不行，卢老师是教师，应聘那些职位，即使成功了，不就成了职员？”

　　少鹏说：“可教育局给我校的教师编制已聘用满额，要是这些岗位竞聘成了，至少可以留在一中，不要被人拨来拨去，没了面子。”

　　海超说，“这哪里行，就是留在一中，一个有点名气的老师，成了员工，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还有面子？卢老师你说是不是？”

　　卢子欣沉吟了一下，说：“我年纪大了，没几年就要退休，还要什么尊严？不过，这些部门，原来的人都在着，我参和进去替代他们，也未必能够，那就更没面子了。”

　　少鹏说，“我说是去努力一下么，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呀。”

　　陈淑君插上了说：“少鹏说的，校长也说起过。刚才我与校长吵，吵到末尾，他要我劝劝老卢，去竞聘那些岗位。”

　　海超说：“反正，我认为，这样是不好的，这叫爬出长江，跳进黄河，卢老师。”

　　卢子欣说，“不是好不好的问题，问题是，这样‘不好’的事，也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

　　沈少鹏却不以为意，说，我想还是去试试，也算是亡羊补牢。

　　陈淑君说，今晚迟了，这个事，明天再说吧。

　　在散场出来的时候，海超走近少鹏身边说，少鹏，是校长叫你来的吧？少鹏笑了一下，马校长确实给我打过电话，叫我来安抚安抚卢老师，但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既来之，则安之么，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得正确面对，嘿嘿。

　　苟小明轻声说了一句，其实，卢老师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可挑剔，可能那次发言得罪了人，还有个别领导本来就对卢老师看不惯，这次刚好借题……少鹏狠狠地瞪了一眼，苟小明不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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