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陈淑君与马松来校长激烈战斗的时候,她自己的家里又是另一种气氛。
卢子欣目送着妻子出去,终究不是滋味,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好像神志也不清晰了。他索性在自家狭小的客厅里转起圈来。
卢子欣完全没了头绪。刚不久,就在那次竞聘演讲上,他斗志昂扬,神采飞扬,文字信手拈来,出口成章,挥洒自如。可没过几小时,就成了无头苍蝇,全没了主意。自己寻来的祸,叫妻子叫女人来担心,还算什么男人!
他自怨自恨着,脑子里理不出一条可行的路,他失望灰心到极点。他想踢倒身边的椅子,他想捋掉餐桌上的餐具,他擎起手,想扇自己的巴掌,他想一头撞到墙上去……
卢子欣耳边忽然响起谢红银在竞聘会上的话:“如果我今天落聘,我没有别的选择,明天就从学校的教学大楼上像鸟一样飞下去。”当时,他听着,立即嗤之以鼻,笑她太没骨气。此一时,彼一时,此刻谢红银的话,如一个轰雷,从头顶轰下来,真切,现实,客观存在,“像鸟一样飞下去”的不是谢红银,而应该是……
这个念头猛然而来,却非常强烈,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空间。
他相当迷糊,像在做梦。脚步还像陀螺,机械地转呀转……脚头踢在沙发椅上,他下意识地跌坐下去,头,顺势靠在沙发背上。
卢子欣回到了现实,那个消极的人不是我!他真真实实地举起了手,着着实实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把那个可怕的念头打了出去。接着又一掌,来巩固这个成果。
他得重新思考,人生的下一步该怎么迈?
卢子欣人生五十年,就像少年,不知愁滋味,可以说,一帆风顺,几乎没有碰到过大风浪。人人都说他心态好,什么事,都不在他话下,说说笑笑中就过去了,真有点大家风度。别人遇到难题,他也总是用那句俗话劝慰:“船到桥头自然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但人生的这个末班车上,却出事故了,船到桥头没有直,要翻船了?
他梦里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走到这一步田地。哪里出差错了?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真的就走投无路了?不会。他笑自己懦弱,碰到问题,脆弱又缺少办法,这大概自己太顺风顺水的缘故吧?人生就像一年四季,总有风霜雨雪,正像有鲜花阳光一样,他这样鼓励自己。但是,他确实要认真想一想,理一理。
一时见,还想不明白,理不出头绪。却听见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不断地响着短铃声,他知道,那是他数学组和别科室的同仁群里,传来的微信。铃声响了这么多,微信肯定累积很多了,但卢子欣实在懒得去打开,往常看微信的乐趣,似乎都成了厌倦。“让那些获胜的人去快乐吧,”他心里说。
不过,他还是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群,果然有几百条的未读微信了。这里面,除了间隔着一些文字微信,更多的是密集的红包,他们在互相祝贺成功,欢庆胜利?也有几个,是指明“卢老师打开”的,卢子欣只瞟了一眼,没有动手,心里到涌上一阵悲哀,他把手机关上,厌烦地又丢在桌上。
晚上十点过了,陆陆续续又有几个电话过来,都是一中的同事,来表示同情和慰问之意。过去都是他安慰别人,现在轮到自己被人安慰了,可笑可哀!
事情发生的时间不长,这个新闻还没有漏到其他学校吧?他这样想着,还不到五分钟,电话却是接二连三地来了,大多是他以前服务过的晨雨、长青中学的同事,也夹杂着一些早先毕业的学生。他们电话的内容与一中的同事稍有不同,他们都对卢子欣的遭遇感到震惊。这样的心情,正与自己心情相合,自信昂扬的他,会在一中落聘,太突然,太出乎意料,用震惊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卢子欣在同事们的同情与理解里,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自己终究不是因为怂包、教学垃圾而被扫地出门,自己的教学能力,教学业绩,有目共睹,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否认的。因此,才有那么多的同事,都来表示同情和理解。
可是他还是被唰下来了,问题究竟在哪里?这是他本人,还真正了解自己的同事们最不理解的,他原本聪明的脑袋,应该能找出个中原因吧?
说是智商高,情商不高,人际关系出问题,不尽合理吧?每到一个学校,朋友不少,围在他身边,吃喝玩乐,游山玩水的人,绝对比别人多。不会教书,工作不认真?自己绝不承认,刚不久,校长也肯定他,是个“优秀的教师”。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个结果?那一定是这次竞聘政策对自己带来了极大的不利?
门铃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妻子回来了,连忙从沙发上跳起来,去开门。
进来的是廖海超。海超是卢子欣执教后的第一届学生,在一个镇上当广电站站长。他每天下班回家,路过卢子欣的家门,迟迟早早,几乎每天要到老师家坐一坐,谈谈天,聊聊家常。他们俩,说是师生关系,但早已越过了这根界线。加上年龄上也只相差几年,完全成了知心朋友。在他们两人间,没有隐私,只有坦诚,因此无话不谈,无心不交,不论大小事务,首先告知对方。
海超今晚开了个会,回来迟了,但还是不忘来拜访一下老师。一进门,就说:“有茶吗,说了半天话,口渴了呢。”说着,自己奔过去,拿茶杯倒水。“哈,怎么回事,今天水壶是空的?”他开玩笑地嚷起来,“这么不客气呀”。此时,廖海超还不知道老师家发生的事。
卢子欣也不说话,站起来拿过电水壶,准备烧茶。海超忙从卢子欣手上夺过茶壶,说,开句玩笑么,要烧,我自己不会动手?反正,在你处,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从不拘谨,这个你还不知道?说完,呵呵地傻笑着。卢子欣说,今天我心情不好。海超给茶壶插上电源,回身问:咋啦?你向来心态好,大事小事都不能太多地影响你的心情,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像个打败官兵?卢子欣摆摆手,示意海超坐下,说,今天的事确实烦,我要被踢出一中了。廖海超一震,以为听错了,疑惑地说,卢老师,你开玩笑吧?卢子欣下视着地面,说,没有,就是今天是事,学校公布了聘用教师名单,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海超有点着急,说,那不可能,是不是学校弄错了,书写失误,把你的名字丢了?卢子欣说,不是,是真的。我已找过校长。海超吃惊得跳起来,哪有这种事?简直不可理喻——你们学校落聘的有几个人?卢子欣难受得几乎说不出口,迟疑了好一刻,才说:大概五个,在竞聘会前,曾经说过,有五人要落聘。海超说,这太不正常了,肯定哪里出问题了,你是全校260多人,你会是应落聘五人的对象吗?落聘50人,也轮不到你!
卢子欣和海超师徒,一来一往,正急促地对话,门外有脚步声,接着,听得出钥匙在开门。很快,门开了,进来的是夫人陈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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