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古木图的怪事
天一亮蒙特就从卧房里走了出来,他刚从镇上回到村子里,老房子都荒废了,他随便收拾了两间屋子住了下来。睡眼惺忪地坐在院子里看依旧长满绿叶的铁柚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大柚子,独自开花,独自结果,独自掉落,无人问津。
回来是因为听说紫堇木回来了,带了一位来大奔的男朋友回家,没多久他就销声匿迹了。村子里私底下都传她的事,有一天他妈妈从菜市场回来,长吁短叹,他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回到村里隔壁的老阿婆告诉他说阿木来找过他,他到她家找过她,她母亲说已经走了。他没有结婚,是在镇上买了套房准备结婚时用,后来相亲未果,他母亲坚持要搬过去,所以就搬家了。他父亲不在,母子俩一起生活,多数事情,他都是听母亲的,只是婚姻他不想草草了事。
发了很久的呆,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她不在,怎么想都没用。他只是心疼她,一个女孩子,不着家,过风餐露宿的生活实在是辛苦。尽管他没出息,但是能给她一日三餐,他很迷惑,为什么她会选择虚无缥缈的理想而放弃脚踏实地的生活。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找他,他们之间无话不谈,时隔这么久,都陌生了,见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想了也是脑袋疼,干脆什么都不想。穿着拖鞋,关上门就上街溜达去了。在这里长大的,打发时间的事情和人都很多。喝喝茶,下下棋,在街边上听人说八卦,坐在店门口发呆,吃点地道的吃食,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只是晚上不知道如何打发,有时候就跑到镇上上网吧玩游戏,《战国英雄》已经变得很火热了,他知道脚本是堇木姐写的,所以更关注这部游戏。他也看到了一则网络新闻,是游戏团队的幕后八卦,说漫画师踹了脚本员,跟配乐师泡一块了,后来配乐师出车祸了,那个漫画师不离不弃,感动了很多人,结局是分道扬镳,让人唏嘘不已。他为堇木姐感到难过,所以他玩游戏的时候从来不戴耳机听音乐,他喜欢堇木姐。
有一天他在玩游戏的时候发现羚羊西驰的头像亮了,他差点摔了键盘。羚羊西驰在做任务,说没功夫理他。
秋日私语:我是蒙特,你级别太高,没办法跟你一块做任务,当喽啰倒是可以。
羚羊西驰:你不结婚了嘛!怎么也出来眠花睡柳的,哦,不是,是寻花问柳?
秋日私语:生气了?
羚羊西驰:是高兴。
秋日私语:我没结婚,那老婆婆糊涂了,说昏话。你呢?那个大奔男。
羚羊西驰:那是朋友,他有车,但不是大奔,那是临时借的。
秋日私语:你在哪里上网?
羚羊西驰:古木图,一家农房。
秋日私语:什么鬼地方,听都没听过。
羚羊西驰:的确是鬼地方,整天鬼影都见不到一个。不过很安静,你喜欢这款游戏?
秋日私语:还不是因为是你创作的。
羚羊西驰:网上的新闻多半是炒作。
秋日私语:心痛可是自己的,现在男朋友是谁?
羚羊西驰:随你怎么想,没谈,过几天回巴穆图,朋友给找了个工作。
秋日私语:那样也好,有饭吃,整日里疯疯癫癫,什么时候懂事啊。
羚羊西驰:老气横秋。
秋日私语:回来请你吃好吃的。
羚羊西驰:你都搬了,镇上吃些啥?我什么都吃过,不稀罕。你来巴穆图,让你也找份工,怎么样?
秋日私语:我妈不同意。
羚羊西驰:当你的乖儿子,在镇上干什么?
秋日私语:啃我爸的遗产,利息就够我们生活了。
羚羊西驰:没出息,自己挣饭钱呐!
秋日私语:没必要那么累。
羚羊西驰:遗产都上税了,你能指望给未来儿子留什么?
秋日私语:双腿一蹬气一断,管不了那么多。
我笑了半天,矿泉水都笑喷了,关上了电脑。我用因西里的笔记本玩游戏,他一大早又出去收甘蔗去了,一天有百来块钱。我说你家钱那么多,稀罕这累死累活来的钱呐。他说自己挣的,花得心安理得,既锻炼又长见识,农村多苦啊,不过满平原的水稻和甘蔗林,比什么风景都美。这叫什么来着,稀罕。
几个月的生活,让他内敛了许多。他说,他整个冬天都会在这里,明年春天回图宁。
我说:“干脆在这找一姑娘,在这里扎根得了。”
他拍了拍我的头说:“脑袋瓜里想什么呢!光想些不干不净的。”
我是真的希望他开心,只要他快乐,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天渐渐暗了,阴霾覆盖。我起身关窗,巷弄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脚步匆匆。我穿上鞋子,摔上门跟了出去。路上行人都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我找到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大叔,问:“你们都赶去做什么?”
他一抬头看了看我说:“你是外地人吧?这里的事别插手,即使去看热闹,不许多说话。”
说完他停下来,小声地说:“是去抓奸夫淫妇的。村里有个姑娘,可惨了,出去念书,小小年纪遭人非礼,疯了。后来病好了点,在家里人的安排下,处了个男朋友,更惨,侮辱,蹂躏,疯得连父母都不认识。后来治好了,现在……去看就知道了,惨!”说完唉声叹气,摇着头匆匆走了。
我突然就愣住了,快步跟着人群快步赶去甘蔗林。远远地看到一丛丛甘蔗,随风发出“哗哗”的巨响,像海浪般热闹。村里人围着一对年轻男女,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像是某种祭奠的仪式。
少年的名字,容若桃,高而瘦,五官英俊,穿白色粗布衣服,浅蓝色牛仔裤,光着脚,脸上涂满了泥巴。少女是昭品芝,长发,扎一个粗辫子,瘦弱,穿蓝色背带裙,一双无神的大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两个人褪去衣服在河里洗澡,沐浴后是热闹的订婚仪式,在村里人看来,睡过了那就是夫妻,尽管年纪小,还是需要一个仪式去见证。在人群里,我看到了因西里,他站在人群里被挤来挤去。我走到他身边,抓了一把花生和糖果放到他手掌里。他笑了笑说:“我真的很喜欢古木图,这个村。”说完剥了一粒糖果放到我嘴里,然后自己吃了一颗。
容若桃说,他喜欢昭品芝,无论她过去如何,他愿意照顾她一生。
昭品芝说,她喜欢容若桃,无论自己过去如何,她只想珍惜他。
之后是交杯米酒,每个人都转悲为喜,那位大叔以为他们今天是劫难,结果是丧事喜办,皆大欢喜。
我走到昭品芝身边,说:“我很喜欢吃你们的喜糖,我叫紫堇木。住在前面一个小院里,走过弄堂就到了。”
她用她大眼睛看着我,一脸的纯净,笑了笑说:“我是昭品芝,我知道那个院子,那里住着一个漫画家。”她突然附在我耳朵上说:“我喜欢那个漫画家。”
我突然就愣住了,然后我竖起了两根食指,说:“我鄙视你!”说完我拉着因西里的手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那天晚上,我躺在因西里身边,突然我就抱住了他,他吓了一跳连忙问我怎么了。
我说:“去巴穆图。”然后我开始脱衣服。
他一直很冷静,我重新穿衣服。
我们是第二天清晨离开的,我背着一个背包,他背着画架,拎着一大袋画稿,出巷口的时候,那里站着一个人,是昭品芝。我看了她一眼,拉着因西里的手匆匆走过。因西里回了回头说:“是昨天那个女孩子。”
“你喜欢她?”
“不是,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同情,可怜,都不是爱,走吧!少管闲事。”
他握紧了我的手,我们上了大巴车,车不久就离开了村庄。
有些人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骗无辜的人;有些人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骗自己;而有些人谎言说多了,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事实,哪些是谎言。每个人都带着谎言的面具生活,或许,这一切都是一个人的疯狂幻想?
很长一段时间,昭品芝那张纯净的脸都会在我脑海里浮现。也许,有些爱可以很纯洁,仅仅是爱,没有任何杂质。我想起那个我跟因西里开的玩笑,想想都觉得害怕。
也许,古木图是我的噩梦。
因西里一直留在巴穆图,有时候一个人骑单车去山里找瀑布;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候躺在二楼餐厅的阳台上晒太阳,睡觉。但是多半的时间是坐在电脑前试玩游戏,很少画画。他说,谷底的生活纯净,像晴朗的天空,纯粹的蓝,他无法用画笔白描。
我不喜欢整天在电脑前对着一堆数字写写算算,枯燥无味。于是我用画板开始创作一款卡通图像,取名为酷比熊,四个格子,几条简单的线条,弯曲,变形,上色,配上幽默的文字,这就是最简单的漫画,画完了发给因西里浏览,他会用画板帮忙修改,一张张储存到收藏夹里。
当我画到第十五张的时候,“酷比熊在森林里里迷失”的时候,巴穆图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清晨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望向窗外,围墙上落满了雪花,棉花状的雪片慢悠悠地飘落,像轻柔的催眠曲,写满了天空的心事。因西里在隔壁放音乐,《胭脂泪》,那是谷雅陌最受欢迎的一首配乐。我一肚子酸水,穿上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到他房间,拿起鼠标,关掉了《战国英雄》。他正在穿毛衣,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今天出去拍雪景。”
他说:“我不喜欢下雪,你自己去。”说完穿上羽绒服出去了。
我背着相机和素描本出门了,布鞋踩在雪地里很快就湿透了。站在地铁口,看高大的电线杆下一群流浪猫在抢食一条过期的鱼。天空是厚重的浅灰色,雪还在飘飘洒洒地下着。顺着扶梯走下地铁,坐在铁质椅子里看行人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地铁里不停地跺脚,然后随着地铁像浪花一样消失。一直坐着,像一尊雕像。最后我拿出速写本,对着自动贩卖机边的一个少年开始画简笔画。我把酷比熊放在少年的脚边蹦蹦跳跳,画着画着少年的那张脸变成了因西里。我晃了晃脑袋,放下了画笔,对着手呵气取暖。
从地铁里出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我去吃了一碗热辣的麻辣烫,浑身充满了力气。下雪天在森林里的雪地里特别容易迷路,我只能站在森林的边缘,对着被雪覆盖的松柏按快门。图宁很少会下雪,即使下,也是一边下一边化,很快就天晴,雪花突然间就消失不见。
我发现了一口池塘,池塘里的水干枯了,留下秋天就已经枯萎的干荷叶,残败,破旧,灰暗,像黑白处理后的数码相片,充满腐臭和死亡的味道。
我没有拍摄,只是用铅笔将一荷塘的残枝败叶花了下来,画本里没有冬天的痕迹,因为,铅笔很难画出大雪皑皑的效果。
入夜时分,我背着背包回到了宿舍。因西里还没有回来,我拨通了他的电话问他在哪里。
他说:“我在古木图。”
我的心咯噔一跳,声音因为惊慌有点颤抖:“你去那里干什么?”
“昭品芝找我。”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傍晚。她说救救我。”
“她在骗你,她喜欢你。”说完我挂掉了电话
他的电话一直进来,我固执地不接。响了很久,终于安静了。我饿着肚子,胃疼得要死,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顶着熊猫眼在院子里看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扫干净的水泥地板上。雪光明亮,夜如白昼。一直坐在椅子里等天亮,全身冻得没有一丝温度,第二天烧得迷迷糊糊,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因西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都快昏迷了,他二话没说扛着我上出租车,车子开往医院。
检查后说是肺炎,他打电话给百加诺,说画稿已经完成了,今天可以发过去,然后开始谈薪资,他一直在医院的走廊里打电话。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一口古井,井口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井里的水清澈透明,水波微微荡漾。突然我就看到了一张脸,忧郁的大眼睛,长睫毛,散开的长头发,那分明是昭品芝的脸,在水中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然后我看见了一头白鹿,悠悠地站在小溪边,因西里站在一棵树下一直说:“昭品芝死了。昭品芝死了。昭品芝死了。”然后我就醒了,醒来的时候,他还在床头。
我说:“那女孩怎么了?”
“死了。”
“投井?”
“你怎么知道?”他一脸惊骇。
“刚做梦她投井死了。”
“容若桃走了,她掏心窝子给他了,他却不要她。”
“傻,她亲口说喜欢你的。我怀疑是容若桃不小心把她弄下去的。”
“你病糊涂了,瞎想。”说完他给我剥了个橘子,不过他也怀疑,只是没有证据,而他也不想管,毕竟是陌生人。
打了两天点滴,我坚持要出院,我没有钱,也不想花他的钱。我偷偷听见他跟家里打电话让父母打钱过来。他没说用途,而是说谎说想入股百加诺的工作室。我果断地拔掉输液瓶,去找医生开中药,然后办理出院手续。
我站在医院门口等他,他一直在找我。
我笑着说:“我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去了。”可是我脸色很苍白,一直在出汗。
他笑了笑说:“我去租房子,然后去
找其他游戏公司的外包工作。百加诺下午可能会汇款过来。”我们踩着雪走出医院,招手叫车。我是不想拖累他的,我是自作自受,可他却毫无怨言地照顾我。
下午,我在厨房熬中药,屋子里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我喜欢喝中药,几十种草药熬成半碗水,像眼泪一样珍贵。喝下去,七经八脉逐渐疏通,病灶慢慢愈合,像一颗受伤的心,痊愈后由内而外的快乐。我每天就是这样喝药,不咳也不发热,身体明显显得厚重。而医生也告诉我,吃中药本身就补,可以吃素为主。因西里也喜欢吃素,他说吃青菜简单,荤菜做起来费时费力。
这个冬天过得漫长而又寂寥,天总是阴晴不定,而我的病也是时好时坏,我有点绝望。每天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
直到有一天,因西里说他挣到钱了,可以带我去医院做全身检查,也可以住院了。于是我收拾衣物,乖乖跟他去医院。
那年冬末,我痊愈了。出院的时候我一个人,因西里提前付过了医药费。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他的手机是停机状态,再拨就是空号了。我也没有找百加诺,他既然选择离开,就不可能会回头。就像当初,他选择谷雅陌,也没有回头。我想我是不是天煞孤星,于是我摊开掌心,看手掌心是不是有黑痣。结果,我的手很干净,纹路清晰。
我一直可以等,等我的王子,即使王子死了,而我当一辈子的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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