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巴穆图的洪水

　　深秋的雨水充沛，雨水如湖水般倾泻，暴雨如潮，船随水涨，当马路上的车陷入泥水中，整座城市开始沸腾。洪水缓缓地流动，仿佛一条巨蟒，奔流而去。

　　谷雅陌家一带的民居地处高冈，站在屋顶能看到汪洋一片。他们撑着伞，卷着高高的裤脚，站在山顶，相互打听消息，相互鼓励，查找失踪的人，安慰受难家庭。雨渐渐停了，但是洪水至少要浸泡三天。

　　我与百冰弦还有房东一家人坐在顶楼，卷着裤腿在风中瑟缩，其实洪水只浸到半楼，我们胆儿小，往高处爬，形如因噎废食，怕噎着，干脆不吃了。没有一点食物，匆忙之中，跑回二楼，里面只有几块饼干，几瓶矿泉水。

　　百冰弦说他不饿，我递给他一瓶水，他小口小口地喝着。他一直都沉默，望着远处的水发呆。到了晚上，我也不敢回二楼睡觉，勉强睁着眼睛靠着柱子捞他说话。我不喜欢在危险中睡觉，即便是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

　　几乎整座小城都沉默了，没有灯光。突然对面那座楼有人唱歌，然后有人跟着和，悲壮的旋律像一弯化不开浓愁的月光。我轻轻地在百冰弦身边哼一首儿歌：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你在思念谁……他蜷缩着身子，交叉双手说：“不要唱了，想哭。”

　　于是我又换了一首歌：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孩子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笑容，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唱着唱着，又累又饿又冷的我们渐渐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没有下雨，天空中有厚厚的云层。我醒了过来，然后叫醒了百冰弦。

　　我说：“水退了，我们下去吧！”

　　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跟着我下楼，我想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种天气，图宁是座很安稳的城市，气候温和，没有严寒霜冻，没有洪水干旱。

　　一楼的水只有脚踝那么深，水清澈得可以看到地板上的潮泥。我们光着脚丫踩水玩，一边等水完全退去，也忘记了寒冷与饥饿。

　　他走到那辆卡车旁边，发动机被水泡了，整台车就算报废了，他拍了拍车盖，露出一个很肉疼的表情，至少要换一台发动机。

　　下午的水完全退去了，但水电还没有通。我逼着他跟我一起铲潮泥，那是一件很费体力的活。

　　我拿着铁锹站在院子里接因西里的电话，能通信，说明他安全。他说他在山上过了一夜，这些天画的画付之一炬。我仿佛能看到他一脸悲伤的样子，我说：”你是不是赶稿，真赶我可以帮你画几幅。”

　　他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我可以重新画，画过一遍的画很容易的，而且梦茵也可以帮忙。”

　　我说：“那你加油！我有时候也要半夜冲洗照片，好在洪水没泡到二楼。”

　　电话突然就断了线，我想可能是山里信号不稳定，收回电话放入口袋。

　　百冰弦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晚上一切恢复正常，我们出门找吃的，正常开业的店铺少之又少，开业的门口排满了人。我们站在人群里，望着灯火通明的店铺，内心暖暖的，活着，真的很美好。

　　我们只拿了饼干、面包和牛奶，然后走出嘈杂的人群，天色已经很黑了。

　　回到住处的时候，远远地看到院门口站着一个人，走近了发现是谷雅陌。她拎着一个大盒子，拖着一个黑箱子。

　　我笑了笑说：“雅陌，我们出去一会儿了，你等久了吧！”

　　“这个地方很难找的，我在家做了一些面包，拿过来给你们尝尝。我明天就要回图宁了。”她也笑了笑，跟在我们身后进院子。

　　百冰弦一句话也没有，低着头进门了，然后进办公室工作去了。

　　她跟着我上二楼，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我打开灯，放下购物袋，让她坐在唯一的沙发里，我靠在窗台上。

　　我说我不喜欢吃面包。她笑了笑说知道，百冰弦喜欢吃。我突然就不说话了，她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也不说话了。我说其实我很他没什么，他忙他的，我忙我的。她笑着说，我跟他也没什么了。然后我们相视一笑，我肚子饿了，拆开饼干盒，很没悬念的奥利奥，草莓夹心。

　　她说她吃过晚餐了，一家人一起吃的，这场洪水，来得异常珍贵，因为她第一次意识到的朋友都安在，能让她安心。就像那次雅安那次地震，她给成都的网友打电话，知道对方安全时的喜悦是一样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雅安这个名字，优雅，安宁，就像自己的名字：雅陌，她很喜欢。她与那位网友经历了三次地震，七年的友谊，她依旧安在，所以她们对彼此都很珍惜，除了素未谋面。每次遇到困惑，她都会跟她说，而她像一位长者站在成人的角度给自己提出建议，但决定权还是交给自己，她在教自己长大。那时候她坐在公交车上，听车上的人小声地说了声“雅安地震了”，她一回到家就翻开泛黄的通讯录找她的电话号码，从她出车祸后，她们很久都没联系。

　　我们睡在一头，不停地说话聊天。我想起与她第一次相遇，在巴穆图街头，她淋着雨冲进我的雨伞里。我一直认为她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子，后来即便是与因西里出事了，我依旧认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至少她本性不坏，只是比较古灵精怪。她说她与百冰弦的故事，我不太喜欢听女孩子的心事，所以闭上眼睛睡着了，其实多少有点难过。她说着说着也就停了，然后望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上我贴了一张夜光纸，上面有星星与月亮，有幽幽的光闪现。

　　第二天清晨，晨光微微亮，我悠然转醒，她在窗前梳头发。长长的头发，乌黑发亮。梳完头后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然后我看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我听到了铁架子微微的颤动声，不久归于安静，我再次睡了过去。

　　醒来天已大亮，谷雅陌已经走了。我与她的恩恩怨怨也随之消失殆尽，我想横在我们之间的因西里已经渐渐回到我自己的身边。

　　百冰弦打着呵欠走进厨房，说出去喝早茶，早餐不要做了。我把洗了一半的瘦肉放回冰箱，然后继续剥虾仁，这都是准备煮粥的食材。

　　“你想喝茶可以自己去，我喜欢在家吃。”

　　“一个人喝哪门子茶，一起去！”

　　“又不是没喝过，我不喜欢吃油腻腻的糕点。”

　　“我们换奶茶，可以吃米糕或鲜花糕。”

　　“这个季节没有玫瑰花糕，反正我不去。”

　　他敲了敲水槽，夺过我手里的袋子：“反正得去，要不然你吃不成早餐！”

　　“服你了！”我甩了他一脸水，然后擦干手去换衣服。

　　长发扎马尾，头一顶布帽，长袖花边白色衬衫，蓝色破洞牛仔裤，斜挎一个单肩包。我琢磨着喝完早茶直接去工作，所以相机也背上了。

　　他看着我摇头：“你是去登山哪，还是去打高尔夫？你搞成全能运动王了都，早茶，换个裙子会死啊！”

　　“这个嘛！早上有点冷，你看谷底雾气重，我可不想人未老，就风湿腰腿痛。”

　　“走了！败给你了。”说完去开车。

　　“你车不是报废了吗？”

　　“不可以租一个嘛，我工作要用车，那台车拿去修了。”

　　“你还真是有头脑，我都想不出来。”

　　“我是大侦探，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可以跑山路啵？”

　　“不太行，不是越野车。”

　　“我想去古木图看看亚瑞非。”

　　“谁？”

　　“我朋友，教我摄影的那个。”

　　“什么时候去？我借辆车。”

　　“那里通火车，我可以坐火车去。借车就不必了。”

　　“我没什么空，除非周末，我陪你一起去。女孩家家，一个人不好。”

　　“可以啊！因西里也在那里，你们可以聚聚。”

　　“我看是你们聚吧！看亚瑞非绝对是借口。”

　　“就你聪明，尽胡思乱想。”

　　说完停车了，他帮我打开车门，我压了压帽沿以遮挡阳光，深秋的阳光是白色的，还是很毒辣的。跟着他上楼，落座后，我要了一壶新鲜的菊花茶，他埋头喝甜豆腐花。真的没胃口点东西，新鲜花茶带着浓郁的花香，苦涩的花汁渐渐析出，浓浓的，橙黄色。

　　一碗豆腐花下肚，他开始点奶茶，白色咖啡杯，我喝过奶茶，奶茶粉现调，所以没什么兴趣。他高深莫测地说：“这是正宗的手打奶茶，很赞，丝滑如德芙，不信试试。”

　　“我没那么享受。”说完随口喝了一口，被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喝茶都呛。”然后接着喝了第二口：“其实，没什么特别，我不太喝红茶。我看你是喜欢喝奶，手打后很浓稠。”

　　“暴殄天物。”

　　“你今天为什么想喝茶？”

　　“找点不一样的乐子呗！你看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我照着他的话看了过去，那里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不解地问：“你哥们？”

　　“找死啊！”他摁了一下我的头，“除了百加诺，我有哪门子的哥们？”

　　“哦！你客户。”

　　“接着猜。”

　　“我猜不出。”

　　“逗你玩的，陌生人。我就是找你出来吃早茶的，每天在家吃早餐都快疯了。”

　　“懒得理你!工作去了。”

　　忙了一天，精疲力尽地靠在沙发里，无力地望着天花板。天突然暗了下来，风雨欲来而花满楼，落叶萧萧，伴随着豆大的雨点。他坐在我身边，靠着沙发睡了过去，我给他找了个小被子盖好，然后坐在院子里看下雨。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下着下着天就亮了，可雨点依旧没变小，强劲地敲打着窗台和雨棚，雨棚里的坛坛罐罐一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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