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人离开
在巴穆图的每一天几乎都是下雨,那种缠绵悱恻的细雨,下得让人骨头发酸。
路两旁高大笔直的枫树长出了新叶子,粉嫩嫩的,像一只刚出生的树蛙。我站在窗口,望着潮湿的公路上车飞驰而过,默默地想念,我生命里曾经出现的朋友,恋人,然后我习惯性地点烟。
因西里皱着眉头看着我,我靠在窗台上看着他,他生气的样子像一头被激怒的考拉,依然很可爱。
他走过来,将烟摁灭,说:“风有点大,你还是去看书,要不写点字。”
我知道他是怕我不小心就下去了,这里是九楼,于是很乖巧地扭开台灯,在灯下看英文版的《芒果街上的小屋》。我喜欢一排排的英文,看着心里舒服。用碳素笔将喜欢的句子抄下来,写在干净的信纸上,写满一页我就会寄出去,多半寄给游戏里的好友。其中一个好友,名字为”逝水为殇”,每次都是在失血的时候出现对话框,只有三个字:救救我!每次我都是横刀立马,风驰电掣地赶去救他。后来熟了,经常一起打怪。
逝水为殇:羚羊西驰,你平时都干些什么?
羚羊西驰:瞎晃悠,打怪,想你……
逝水为殇:?
羚羊西驰:想你为什么快死的时候不找别人,而是我。:(
逝水为殇::P你级别高,头像看起来很漂亮,漂亮又聪明的人,喜欢的人多。
羚羊西驰:拍得我很舒服,下次做任务,带着你。
逝水为殇:等我级别跟你一样,我们就结婚吧!
羚羊西驰:醒醒!醒醒!侬啊侬啊,醒醒!大白天做什么梦?
结果”西沉”过来了,他是因西里,我的对话框他全看得到。看了这么久,应该知道羚羊西驰就是我,紫堇木。
西沉:想当第三者?
逝水为殇:你是哪路神仙?
西沉:一起去做任务,谁捡的宝物多谁算赢,光会杀怪算什么。
逝水为殇很受伤,后来不知道用外挂还是用其它交易的方法(也许是熬夜练级),名次到了前五,装备精良,杀敌残忍,不出血不快慰,让人闻风丧胆。最后我还是选择跟西沉在游戏中结为夫妻,一起做任务。我不喜欢暴力,西沉做任务不会在一具尸体上补上几刀,而逝水为殇会。
为了改变逝水为殇,我会给他发很多优美的歌词和古诗,甚至英文电影台词,他竟然看得懂。后来开始写信,依旧是书摘或诗句。
他说:”文学的力量在于提高人的修养,同时锻炼人的思考能力。”
我说:”文学的力量其实很苍白,它只能震撼,却很难改变一个既定的思维方式和群体。”
他说:“以后就不要再写信了,我们的观点不一致。”
“你叫什么名字?”
“百冰弦。”
“我是紫堇木。”
之后就断了线,他的头像再也没有亮过,那是我们分手一年后的最后一次对话。
他说:”我们并不算恋人,只是在一起会让你好过一点,至少你不会疯。”这是他的分手理由,”以后,你要自己面对那些你不想面对的人和事,我有女朋友,以后你们会见面。”之后他就下火车了。
他站在站台上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才离开。”
而我隔着窗,只能看到他一翕一合的嘴,无法猜测他在说什么。
那时我其实很难过,但还是一个人来到巴穆图。他说他女朋友病了,不陪我去巴穆图了。所以我一个人在巴穆图看漫山遍野的橘子花,一朵一朵,洁白无暇,可是一场大雨,花便零落。我没有很多钱,有时候需要找工作才能赚路费,而那些工作都需要固定,至少一年,而我的工作不会超过三个月,有时候一个月,有时候十五天。我对这个世界很困惑,为什么我总是被解聘,或者自己辞职。
我在巴穆图停留了一年左右,遇到一个懂摄影的男子,他叫亚瑞非,我跟着他学摄影。他喜欢吃意大利面,夏天喜欢喝啤酒,而我们共同的爱好就是摄影和抽烟。我们经常蹲在巴穆图的街头,举着相机。很多人围着我们看,因为街头没有什么新鲜的景致。我也不解,他俯在我耳朵上说:”我在等车祸。”
我听了之后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种想法太惊悚了,你没胡说吧?”
“我很肯定,没有。我想拍摄人死后的灵魂。”他一本正经地说,一脸的不可质疑。
可最终他也没有拍到他口中所谓的灵魂,因为根本没出现车祸。他会在周末给我一张电影票,让我自己去看电影,而他躲在冲洗房一整天。他很多照片都有怀旧的感觉,一张一张地挂在房间里,像一个个故事被发现,被窥视。
三个月后,我已经能独自架着他的旧相机在街头拍风景。
亚瑞非二十五岁,染一头白色的长发,发梢微卷。喜欢单车和步行,他喜欢低碳出行。其实多半是生活困窘,艺术,在他的生活圈里,并不值钱,当然也许是因为他不够优秀。
他问我想不想恋爱,他很想留在我身边。我沉默了很久,闭上眼睛突然就流了两行泪。我说我刚失恋。他笑了笑说,我不勉强。不久他就离开了巴穆图,他说他要去路上,寻找曾经失去的东西。他给我留了个邮箱,说有事可以发电子邮件。
因西里默默地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雨还在不停地下,他不停地跺脚,雨水打湿了裤脚。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孩抱着头在雨里横过斑马线,穿着咖啡色的毛线拉链开襟衫,针织毛线帽,上面有两个毛茸茸的毛线球。她一直跑一直在找躲雨的地方。最后看到了因西里,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会儿,站在他身边。天空有点暗,但还是一脸认出了彼此。
“因西里!你怎么来了?”谷雅陌有点激动,三年没见了了,他已经是个大男孩了,耳朵上打了耳洞,挂着银质耳钉,很乖巧的样子。
看着不断打量着自己的女孩子,他依旧微笑:“是啊!好久不见。”说完就没有下文了。
两个人尴尬地站着,空气都变得沉默。
雨下小了,谷雅陌说:“不好意思,我要走了。”说完往左跑进雨里,她下雨天从来不打伞,就算感冒也不带伞,她喜欢淋雨。突然她在雨中停了下来,转过头,因西里依旧在檐下一动不动地站着。她喊了一句:“因西里,我喜欢你!”说完就转角消失了。
因西里皱了皱眉头,用食指抽抽鼻子,很无辜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低头,然后抬头笑得很开心。他并不喜欢她,但有人告白,内心还是很舒坦的。
他打电话给谷映木,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接。谷映木正在林区的小木屋里煮肉干,山里信号不好。因西里把手机放回口袋,背着背包走进雨里,去餐厅吃饭,给我带了一个蛋糕一盒牛奶。
我在酒店的电脑桌上爬格子,室内只剩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带着湿气的风透过窗吹了进来,窗帘微微摆动。
不久听到门的声响,因西里将午餐放在餐桌上,走进浴室用干毛巾擦头,一边擦一边说:“今天遇到一位故友。”
“所以呢?”我停下来随口应了一句。
他愣了愣,吞吞吐吐地说:“没什么。”
我咕疑地看了看他又重新开始敲键盘:“你的画稿让我看看,在桌面上哪个文件?”
“还没扫描上去,下午还要画几张,然后一起修改看效果。”
“哦!”我关掉文档,将文档存入U盘,将桌子腾出来给他用。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睡觉,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套上毛衣下楼在街上乱逛,雨已经停了,可天依旧阴暗。走着走着过了几个红绿灯,我跳上公交车去谷底景区。进山的车已经走了,我在巴穆图原住民区晃荡。这里多半是三层小楼,当然也有石块堆积的矮屋,还有石子铺成的小路。路上有小车,有自行车,也有脚力车,铃声回荡在不算大的马路上。站在街边抽烟,路边的行人都会回头看我。一位拎着菜篮子的老奶奶说:”姑娘,在巴穆图,就算是男人也很少抽烟,怕火灾。”我果断地踩灭烟头,她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一个人,时间很难打发。我给谷映木打电话,我说:”我是紫堇木,过来接我。”
他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突然又好像清醒了一般说:“哦!你在哪里?”
“巴穆图景区巴士站,白色毛衣,蓝色牛仔裤,头上是绒布帽子,很显眼的。”
“等我一会儿,马上到!”
晚上我在巴穆图森林公园的防护站与他一起吃烤肉。小屋子里很干净,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木制躺椅,上面铺了羊毛垫。火盆里燃着火,细细的火苗不断地跳跃,映红了脸。
他拿出一瓶白酒,先给自己满上,然后给我倒了一小杯。酒下肚,话就多。零零碎碎地一大堆,我一句没整明白。说着说着他就红着脸睡了,他趴在床沿上,呼吸均匀。我躺在躺椅上,双手置于脑后,望着天花板发呆。喝那么多,无非就是掩饰他心里有人。
“蓝栀木。”他含糊地说了一句,我以为他醒了,结果他闭着眼睛找了个更舒适的方式睡过去了。
蓝栀木?不是百冰弦的女朋友吧?我顿时一肚子疑惑,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不停地摇晃:“你醒过来,蓝栀木是谁?”
“傻瓜!”烂醉如泥,没办法清醒。
我打开门,风灌了进来。门外一片漆黑。远处的松柏在夜风中发出低沉的怒吼,黑压压一片。天空像水洗过一般干净,厚厚的云层后面零星地挂着几颗星星。我想,明天会是晴天。
亚瑞非走后,我又成了一个人,整天拿着亚瑞非送我的旧相机在巴穆图景区工作,给游客拍艺术照。我经常去一家餐厅吃饭,名字是桐城驿站。在那里可以吃到巴穆图最时鲜的野菜与野味,来吃饭的游客很多。我喜欢坐在窗口听吉他手弹吉他,原创的音乐,不会流行,甚至会被埋没掩盖,可是他弹得很执着。我喜欢吃盖饭,山里养的鸡,当地产的米,颗粒饱满,做成鸡肉盖饭,浓郁的鸡汁,让人食欲大增。
来的次数多了,老板会在空闲的时候坐在我对面跟我聊天,因为只有我的座位对面是空的。他跟我谈他的生意经,我说:”我想念书。”
他愣了愣说:”那要很多钱,你可以来我这里打工,白天没时间,晚上我做夜宵的。”
我说:”我可以勤工俭学,晚上我要备考。”
他说:”我可以借钱给你,赚钱后你再还。”
我抬起头看着他说:”为什么?”
“我喜欢有志气的年轻人,我女儿不爱念书,可我希望她多念些书。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他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
他是巴穆图山区的一名猎人,却完全没有猎人的气息,手指修长,仿佛一名钢琴手。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说:“我不经常上山狩猎,我喜欢手风琴,是不是不可思议?”
“有点。”
“有机会让你见见我的家人,他们都很和善。”
我没有向他借钱,而是另外找了份工作,在旅馆里当客房服务,工作了半年,开始准备成人高考。
亚瑞非给我发了一封邮件,附件里是一堆照片,我一一浏览过后下载到桌面,然后保存到手机卡内。他说他有女朋友了,是个幼儿园老师,长发长裙,穿平底布鞋,娇小可爱,很安静,他不想再走了,因为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东西。信的末尾是他与她的合照,阳光很好,两个人站在一棵树下,风吹动她的长发,笑容甜美。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乖巧的女生,所以我有点难过,我在想,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很肯定,我们不是同一类。我就像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树,贫瘠的罅缝根本提供不了我需要的养分,所以我蜿蜒曲折,只为阳光雨露。有时候我会羡慕那些乖巧的女孩,她们有一个完整温暖的家,从小就是。我不知道如何回他的邮件,写了又删了,然后重新写,最后我关掉了网络,坐在包厢里抽烟。
我十九岁考上大学,是个很远的内陆学校,没有温暖如春的季节变化,只有炎热与寒冬的交替。收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我去餐厅吃饭,与周围游客拼桌,点了很多菜,还喝了酒,醉醺醺地趴在餐桌上睡觉。怎么回去的都不记得,酒店床头留了张便利贴,落款是谷映木,一个陌生的名字。我把纸条上的号码输进手机,按了拨号键。电话响了很久,谷映木不会接陌生号码。我莫名其妙地挂电话,不接何必留。给他发短信,说了声谢谢。他回说不客气,应该的,下次来别喝得太高。我说不会有下次了,跟我跟餐厅老板说声谢谢。他回说他与他父亲没什么话说,要说谢谢自己来。
我郁闷了很久,关掉了短信框。我选了一件蓝色裙子,天蓝色布鞋,拎了一个淡紫色的包,很乖的打扮,去了餐厅,结果他父亲不在。
我说:“我给他写了一封感谢信,你帮我交给他。”
他斜了斜眼睛并未动,也不开口。
我说:“那我走了。”我转身就走。
“这身打扮真不适合你,跟我来!”
我疑惑地看着他,然后看看自己:“怎么?你不喜欢?”
“我又一套行头适合你,我带你去换。”说完他走了过来,扯过我的包,往楼下走。我们就一人扯着包的一头很别扭地走着。
他说:”我晚上有个舞会,我没有伴。”
“我不太会跳舞,我只懂一些街舞。”
“那也行!走,换衣服!”
海盗的妆扮,有汤姆克鲁斯的风范,烟熏妆,灰色头巾,骷髅挂坠,外配上兰花指,那就全了。
舞会现场灯光昏暗,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化着五花八门的妆,跳着风格各异的舞。现场有点混乱,我头有点晕,当DJ的舞曲开始变得舒缓,舞池里的人开始找座位喝酒的时候,我站在谷映木身边说:“有点意思。”
“一起跳个舞,我教你。”
“我不想学。”
“那我不勉强,你自便。”说完他与一个陌生女子搭讪,然后消失在人群里。
我只好一个人尴尬地站着,看着黑压压的脑袋发愣。服务生给我送来果汁,我拿了一杯,喝得没滋没味。喝过果汁后我拿了两杯红酒,然后离开,门口站着一堆抽烟的人,我凑了过去,跟他们一起抽烟。不久后我们又进舞会,街舞我懂一些,是在街头流浪时跟一些街舞队学的,所以跳起来没有难度。灯光依旧昏暗,彼此看不清彼此的脸。
我气喘吁吁地走出来,接过谷映木手中的毛巾擦汗。与他一起坐下来吃东西,舞会一直到天亮,当第二天的阳光照在脸上的时候,我有点疲倦,闭上眼睛接着睡。舞会现场是个仓库,空无一人,地上一片狼藉。我扯下头巾走出仓库,阳光刺眼的六月,我依旧要一个人离开。
在巴穆图待到第十天,我突然想留下来。于是我开始拉着因西里的手在售房部看房,因西里很是不解,我想他是不喜欢巴穆图的,因为他不喜欢太落后的城市,传统,狭小,规划不合理。他表现出不耐烦,而我却兴致勃勃。
我工作一个月,一款游戏的公测,能在巴穆图买个卫生间,所以我目标明确。我觉得这个城市适合我,在我们刚起步的时候,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够生活,差旅费是少之又少,我想,如果能在巴穆图有套房,这应该是对自己狠狠地宠爱。我喜欢走,但前提是要有一个出发点和一个归宿点,我希望是巴穆图。
离开之前,我牵着因西里的手去看谷雅陌。见面的情形很戏剧化,我站在门口,因西里在我身边喝热巧克力,谷雅陌一推门,撞到因西里身上,洒了一脸的热饮。他们尴尬地笑,我不停地帮谷雅陌擦脸上和头发上的巧克力。
我们一起吃了个饭,菜是谷雅陌点的,我太懂吃这边餐厅的饮食,她是东道主,所以她做主。
她坐在我身边,轻声问:“你怎么认识因西里的?”
“高中同学。”
“现在呢?”
“因西里,有人求关注。”我把问题踢给了他。
他笑了笑:“同事,好友,恋人。”
“到底哪个?”谷雅陌有点心急,说话有点喘。
“都是!”说完便闭口不言。
她也突然沉默,饭吃得很沉闷,散场的时候也万分寂寥。
告别的时候,谷雅陌对我说:“紫堇木,其实我也喜欢因西里。”
我呆了呆,转头问因西里:“你们认识?”
“不要想太多,我们是见过几面的朋友。我几年前来过巴穆图,与百加诺一起来的。”因西里如实交代。
“雅陌,因西里是个很优秀的男孩子,喜欢他的人很多。我不会过多的牵绊他,你可以喜欢他,但是你不能跟我抢他,明白吗?”
她笑了笑:“你未必能赢。”说完她就转身走了。
我打趣说:“你又在外头勾三搭四了。”
他说:“有意思吗?走啦!”
我一直都记得谷雅陌说“你未必能赢”时眼神里的坚毅,十八岁的她,比我自信多了,我内心有点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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