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一定有故事
午后的风穿堂而过,炎热的夏风停留在皮肤表面,细细密密的汗毛孔形成小疙瘩,人无法承受似的全身一抖,很凉爽,又很烫。阴湿的青苔在房屋中部的水池旁的土墙里暗自生长,暗自蓊郁。
空荡荡的房屋没有一个人,土墙,木制横梁,门口有一个木制楼梯,楼上堆满了稻草,野猫在里面安睡。门口是一条弯曲幽深的青石板路,破破烂烂的木屋,一点一点地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繁华。屋后面是竹篱笆圈起的菜地,旁边是木头搭建的猪圈。
穿过一条小路,便能看见学校里的红旗,像胸前飘荡的红领巾。老师说红旗是革命烈士用鲜血染红的,所以我们要戴红领巾。我听了看了看胸前的红领巾,如果是真的,那该要流多少血啊。我回去跟妈妈说,外婆告诉我那是红布做的,是纪念,我才不纠结了。
学校门口有一口池塘,清澈的池水里有鱼,有水藻,还有喂猪的水芙莲和水瓢。每到秋天下霜的时候,我们会跑到池边敲冰,透明的冰块冻得手通红,我们却尖叫着乐此不疲。
干冷的冬季,夕阳照在高耸的草垛上,在池塘里晃晃悠悠,我们在池塘边拿着热乎乎的糍粑,一边吃一边玩打水漂,看着石子在水面跳跃,泛起悠悠的波,不解人间烦忧地笑。
炎热的夏季总是那么漫长,而夏日的午后却可以爬上河边的柳树,在上面乘凉。有时候会光着脚丫漫山遍野地跑,食不裹腹的我们从小就知道从大自然里寻找野生食物。
而我们也以风的速度在季节的更换中长大,离开,遗忘,怀念,寻找,最后是遗憾。在流年飞逝的青春里,记忆像即将漏空的水壶,仅剩得几滴水在无谓地挣扎。我在想,我们的挣扎是为了什么,在这个无限蒸腾与炙烤的年代。
春天光着小脚丫跟在大人后面下水田,被蚂蟥吓得拔腿就跑。走在光滑的田间泥路上,路的边沿上长满小草,割得脚痒痒的。山脚下的小溪边长满了野杨梅,红彤彤一片,在一场春雨之后,掉落一地。
整个少女时代我都在图宁的乡下度过,所以当母亲把我从乡下接到图宁时,我一脸的不屑与叛逆。缺席十六年的爱,无法用任何东西填补。当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寂静的房间里没有一丝声响,父亲睡了过去,干净而略带苍白的脸,睡颜平静。父亲一直都生病,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中药味。父亲喜欢在房间里摆放花和水果,他不喜欢药味儿。
透明的水杯,白色的药片。吃过中药后吃西药,有多苦,恐怕只有父亲知道。可年少的我只是自我地冷漠,叛逆,甚至离家出走。我喜欢家,可是父亲给的家,除了窘迫,就是家徒四壁。很小我就学会赚钱,我希望能够养活自己,再养活父母,但是,现实很残酷。在我是孩子的时候,我已经在以大人的方式生活。职场的浑水,说多深就有多深,学不会八面玲珑,学不会忍耐就没办法工作。最后我重新上学,封闭的环境出哲人,郁闷的环境出疯子,很不幸,我疯了。
在我病康复之后,我又开始流浪,我受不了刺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与指指点点都会让我再次崩溃,所以我会流连在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群里,没人说,没人评,安静地活。最后我来到了图宁,在这里,有因西里,有百加诺。有自己喜欢的人,也有欣赏自己的人,灰色的人生顿时变得鲜活明亮,仿佛这就是生命的曙光。
谷雅陌依旧在柜台后做面包,她喜欢这份工作。偶尔她会想起紫堇木,看到她之后,她觉得这个世界是苍白的,紫堇木才二十三岁,可心老得像一颗核桃。她不会化妆,会在街角吃小吃,喝一元钱的矿泉水,看了让人心疼。她想,她一定有故事。谷雅陌从来没有在陌生的城市生活过,妈妈会教她弹钢琴,父亲会给她优沃的生活,哥哥会保护她,她不喜欢念书就给了她一间面包房。所以,紫堇木的世界,她真的没办法懂。
《战国英雄》公测后,恶评如潮,这有点始料不及,甚至在公测第三天有人开始指责有剽窃的嫌疑,这点我清楚。因西里顶着压力在游戏里做问卷调查,参加公测的玩家都说故事特别新颖,只是角色的设计过于老套,完全不可能在其它游戏中脱颖而出。换言之,我们失败了。一群人趴在办公桌上,没精打采,几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
百加诺脸色阴暗,又急得团团转,问题不是出在技术上。于是,因西里被叫到办公室里,被骂得狗血淋头,最后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开掐,砰然作响。我在外头心惊肉跳,生怕会出人命,要不“biaji”一下下去了,那就不好交代了。于是我对着门狠狠地踹了一脚,大吼一声:“因西里,你给我出来!”
他们俩愣住了,因西里乖乖地出来了。
我拿起他案头的画稿,“啪”地一声扔地上,踩了两脚,说:“我知道你喜欢玩《三国》,可那不是路,我们要的是原创!”说完我就摔门而出。
我走后,因西里捡起了那堆画稿,翻了翻,最上面有张便签,是我的修改意见,可惜现在才看到。他一脸的颓废,将画稿收进一个纸盒里,打开电脑,登入游戏,尽管骂的人多,但是玩家不改初衷地支持,自己受点委屈也值得。
百加诺还是在游戏网站上发了公告,说由于游戏的版权纠纷,暂时停止公测,望玩家给予支持与理解,新游戏公测时,会在网站上提前告知。这意味着因西里需要重新伏案一个月,技术团队至少要忙上半个月,脚本没有问题,所以我被放假了。百加诺很大方,给了我一个月的薪水半个月的假期,他说这是奖励。
我坐火车去巴穆图,在火车站的时候我看到了因西里,依旧是一脸的微笑,仿佛公测的事情对他没有一点影响。
他说:”我们一起去,我可以找新的灵感,你可以给我建议。”
我鼓着腮帮子说:“连放假都不放过’剥削’我。”
“那我们分开旅行。”
“我不是刘若英。”
他笑了笑他拎起我的旅行包,排队验票进站,他修长的身影在阳光下很耀眼。十七岁时,他与百加诺一起去过巴穆图,这次去的目的,只是不想让紫堇木一个人,他想照顾她。他在心里说,无论失败与成功,我们都要在一起,是不是?
坐在铁椅里,周围是嘈杂的人群,仿佛海浪,一波波地击打着耳膜。他给她拿了盒饭和一杯酸奶,他想教她学会照顾自己,不能泡面加矿泉水。坐下来,他剥开巧克力,掰了一半放入口中,另一半放在我手中。盒饭里有卤蛋,青椒炒肉,只见青椒不见肉,清炒包心菜,油腻腻的,米饭很硬,热乎着。他其实是很少坐火车的,所以不知情,这个饭我真吃不下。
我背着包到外头馆子里吃饭,他也出来了。饭馆大致干净,地方狭窄,放了几张小桌子。素炒三丝,竟然吃出了肉丝,叹为惊止,我大呼值得。因西里拨着米饭,只吃了几片黄瓜,他喜欢西餐,食不下咽。
上火车已经是午后一点,走道上挤满了站客。我们低头,打开炒股软件看股市行情,股市似乎总是那个样子,投个石头,听不见声响。他说他买的那只股票,一会儿涨几毛,一会儿跌几毛,就那死样子,后来他说干脆赚几毛抛掉算了。我说你能抛掉算你厉害。他只是笑笑,低头不说话。然后我说,或许有个会在跌几毛的时候买进等待涨幅大的时候再抛售钱多得手痒的脑残会买你的股票,你别太沮丧。他居然用手机拍我脑袋,那意思是:拍死你!这个时候有心情开玩笑?
晚上我们没去餐车上吃饭,一边看电影一边啃瓜子,竟然不觉得饿。直到半夜饿醒过来,才觉得晚餐真重要。我们一起去餐车,夜宵只有面条。我们要了两碗汤面,稀里哗啦吃完了就趴在餐桌上睡,一直睡到凌晨。
下车的时候,发现巴穆图正在下雨,我撑开折叠伞,他站在我身边,一起走路去车站旅馆。车站附近网吧很多,如果他不在,我会去包一个包厢到天亮。找了一家大致干净又安全的家庭式旅馆,标准双人间。旅馆里的装修很老旧,墙面刷得很新,地板很旧,还有裂痕,卫生间是便池,盥洗台上漏水的地方有黄色的铁锈,镜子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我从包里掏出拖鞋换上,把包放在床头柜上,往外头拿书和笔。他没有动,呆呆地看着我,他没有住过这种旅馆。
我说:”你可以选择去对面的酒店。”
他说:”我去先得把你抓过去。”说完在我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走!”
“走就走,反正你付钱。房间标准不变,双标。”我气鼓鼓地穿鞋,他在我身后笑。
其实酒店也不贵,景区淡季九十块就可以开个双标房。办完手续后,我们拿着房卡上楼,进门将房卡插入房卡盒,接通电源。房间小,很洁净,厚厚的窗帘外,白天应该可以看到白云飘飘。我拉上窗帘,换上拖鞋,准备好衣服洗澡。他在柜子里翻,翻了半天找到了一双一次性拖着穿上,然后打开电脑插网线开始工作。他的世界就是绘草图,上色,扫描入电脑,再进行修改与制作。他决定用盔甲武装士兵,不同级别用不同的金属材质,女性游戏角色则以柔美飘逸的形象为主,人物形象尽量逼真,而非传统的性感裸露。对话框的头像全部采用卡通头像,全部手绘。至于武器则用手绘与电脑制图相结合的方式制作。
洗完澡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我说:“给我冲杯咖啡,你喝牛奶,早点睡。”
“只有你会熬夜,我也是夜猫子。我看书,不会打扰你。”
擦干头发在他背包里找到了一罐速溶咖啡,然后去柜子里找水壶,十五分钟后冲出了两杯咖啡。我扭开床头灯,结果发现灯泡是坏的,然后我又四处看了看,没有摄像头,安心地坐在灯下看书,一边看一遍做笔记。我看的是古体诗歌研究,我喜欢里面的诗句“山有木兮木有枝”,我特意画了波浪线。我想把这句话当做通关口令,古风似乎在游戏中特别流行。
熬到凌晨,我们俩一起看电影。我实在困得不行,趴在他肩膀上睡得口水直流。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就睡在我身边,我惊恐地坐起来,欧买尬,衣服还在身上。拉开窗帘,刺眼的光线顺着窗户射了进来,依旧是雨天,唉!我的白云飘飘。
我们一起去一楼吃早餐,牛奶与面包。餐厅里没什么顾客,冷清得很。我用面包条敲着瓷碟说:“我要吃豆浆和油条,你这个’小资产阶级’,我要喝酸奶。”
“吃不吃随你,反正我不出去。”
“我看你怎么闭门造车,我出去吃。”说完我拿着伞出门。
春天的雨还带着寒气,我哆嗦了一下,还是向小巷走去。巷子里的早餐很多,可以一边吃早餐一边看山东帅哥做煎饼果子,也可以咬着油条看老爷爷烤红薯,甚至能看到新疆小伙儿做面饼子,既又口福又能大饱眼福。走到双脚发酸的时候发现肚子也鼓起来了,然后我就去了博物馆。我站在博物馆的门口给因西里打电话,我说:“这里有战国出土的文物,你来看看,也许能激发你的灵感。”
不久他坐出租车来了,我们一同进入,在偌大的陈列馆里,玻璃柜里陈列着战国时候的生活用具和兵器,都是青铜器。一走进来,就有一股坟墓的气息,让人憋屈,同时能让人不寒而栗,我明白,那是惊悚。穿过后堂,是一个园子,里面的枇杷树已经结出青色的果子。每次来巴穆图我都会来博物馆,但是每次走出博物馆我都会病,低烧,头晕,会持续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没事,我想,可能就是那股神秘的惊悚造成的。
因西里似乎没事,看到战国女尸眼都不眨一下,我说你是不是被吓大的,胆儿真肥。他说了句欠揍,继续观摩。反正我是受不了,走出来,在雨水清新的园子里四处闲逛。园子里绿树葱葱,盆栽摆满台阶,姹紫嫣红的,让人神清气爽。
观摩完了女尸,他说:“这尸气还真有点让人不舒坦,下次别来了。”
“从来没见过把尸体拿出来展览的博物馆,真有点不舒服。西安的兵马俑是尸体吗?”
“不是,是陶俑。”
“那我就放心了,要不然被成千上万个兵马俑尸体震感的场面,足够让人噩梦连连。”
“瞎说!”
说完,我们走出博物馆,上车回酒店。巴穆图的街角,人烟稀少,雨水顺着地下水沟流入河流,乌黑,恶臭。
我不停地说:“我没看见。”
因西里惜墨如金地说:“假装。”
于是我又不停地说:“我假装没看见。”
因西里“噗嗤”一笑说:“你还真是有够聪明的。”
“我有洁癖。”说完转头望向窗外。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头,撑着雨伞,慢慢走过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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