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在浩如繁星的中国古代诗文中,唐代诗人张继的一首《枫桥夜泊》,一直是我的最爱。当年安史之乱中的张继,顺流南下的途中,夜泊封桥,浓浓的思乡之情和孤寂之感,催生了这首千古绝句。
在后人编辑出版的唐诗集的众多诗篇中,《枫桥夜泊》是唯一被收录进去的张继的诗作,而正因这首《枫桥夜泊》,使作者名垂千古,也使位于现今苏州郊外的寒山寺中外闻名。
吟诗继而向往寒山寺,还有另外一层意境在其中。
半月前,短暂的江南之行,置身寒山寺的怀抱,领略着岁月的沧桑荏苒,感悟着生命的多彩与无常,聆听着千年不变的传说,体味着张继在那遥远年代的遇境入咏。
正由于诗人多年后故地重游,又以一首少为人知的《再泊枫桥》抒发他的感怀,而使我联生感慨:
“白发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寒山寺,依枕尝听半夜钟。”
这诗境,无比贴切的契合了我的这次圆梦之旅。
去年中秋,我以纪实体写下一篇题为《触摸岁月的年轮》的文字,真情记述了44年前那个动荡年代,也大致是相同季节,我们兄妹俩被父母送往浙江嘉兴郊外一座小镇生活的那段经历,以表达我对这方故土和逝人的思念。在书写此文的那段日子里,往事云涌,强烈的想回去看看的愿望使我欲罢不能。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梦见这座小镇,梦见小镇上那条蜿蜒的河,梦见河两岸枕水而居的联排民舍,梦见水上那座座石桥,梦见镇东面那座小学堂,梦见记忆中小镇上曾熟悉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
仲春时节,带着我思乡的情怀,带着我对这个江南小镇难以释怀的眷恋,带着我对至亲至爱的两位故人无尽的思念,带着我挥之不去的梦幻,我终于踏上了让我牵挂了整整44年的这方故土。。。。
高铁列车载着心驰神往的我,风驰电掣般一路南行,仅仅5个多小时,即到达新建成的嘉兴南站。而44年前,大致相同的里程,我们随父亲足足走了27个钟头。
走下车厢,江南一路的小雨亦然驻了,家乡雨后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
车站上的人流已渐渐散去,而妻子陪我在站台上无言的伫立良久。。。多少次,我在北京家中痴痴遥望南天,寄托我对故乡的思念,今天,我离故乡是这样的近。
幼年的我随太祖母和祖母两位老人一直生活在乡下的新塍镇,对嘉兴这县城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当年的那个清晨,从嘉兴去新塍,一路全是乘船,嘉兴车站满是乡土气息,一眼望去,周边很空旷,见不到像样的景致,没有柏油马路,更不会有车水马龙的景象;站东面的码头以及河面上停泊的轮船,还有疾步往返于车站与码头间挑夫的身影,成为我对这座城市和车站的仅存记忆。
久违了,嘉兴火车站。这就是44年前我们午夜时分到达、在简陋的候车室的长椅上又昏昏睡去的那座嘉兴车站,眼前恍惚呈现当年候车室那略显昏暗的灯光,角落处驱蚊的盘香燃烧后那弥漫着的缕缕青烟,还有站外不远处偶尔传来的蛙鸣虫吟….
如今站前的空场已经辟做公交车站和迎送旅客的停车场,车站虽经修整但规模依然不大,遗憾的是,站东面的轮渡码头早已经难觅其踪影。先前留在我脑海
中的这座城市仅有的印记已荡然无存。如今的嘉兴变得如此的时尚。宽阔洁净的柏油路面,两旁茂密的植被,绿树成荫的街道,还有幢幢别墅和高层民宅;经过整修的河道,早已不再承担繁忙的交运,而成为妆扮城市的一道别样的风景。旧时沿河而建的街区被呵护至今,古朴与现代在这里交融。我静观着这座随时光的长河流淌到今天的城市,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从内心想与她亲近。“做一个谦恭有礼的嘉兴人”,我对草地上一块匾牌书写的这段文字凝视许久,领悟着家乡人始终秉承的文化内含。人们是那样的自在悠闲,即便在早晚时段,也很难感到这座城市的喧嚣和嘈杂。在旅店下榻,在餐厅用饭,在超市购物,在街头漫步,你尽可以从容不迫。这是一座祥和的城市,她安稳静谧的让我心平气和。
嘉兴城的变化,应该是在我的始料之中的,而到达嘉兴的当晚,我辗转反侧,让我牵挂了这么多年的小镇,那弯河水,那座石桥,那间宅楼,那条青石板路,还有镇东面的那间小学堂,现如今还赋当年的那般风情吗?
新塍镇,位于嘉兴市的西北约16公里,距离寒山寺仅百余华里。当我真的再次走进这座小镇,我的梦似乎仍在延续,只是这一次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触手可及;近半个世纪光阴的印记形成完整的影像,在现实与过往中穿梭。
小镇与时光同步前行,而当年我随两位老人居住的那条街,却被完整地保留至今。西南大街的街名仍在延用。所谓大街,现在看来不过是一条窄窄的巷子,整条街只有2米来宽,向西延伸约1公里。幼年时,我无数次往返于这条街巷,以至于今天再次置身其中时,仍熟悉得犹如当年放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用心在触摸这座小镇,这条街巷。
岁月,留给她太多的沧桑和变迁,旧时脚下的青石板,已经被水泥路覆盖,热闹非凡的街区,现如今已变得那样的沉寂。不见了街旁三三两两的店铺和赤脚挑夫匆忙往来的身影;再未见到河上穿梭往来的小船和摇着船橹的船夫的身影。偶见记忆中河埠台阶下盥洗衣衫的老妇人而不再看到那些用湿漉漉的手不时捋起垂下的几缕长发的浣衣女们的优美倩影;唯独这条小河,从不停歇地向东默默流淌,沿河两岸古老民宅的基石,一直深情地亲吻着这湾河水,相互倾诉着数百年来相濡以沫的衷肠。
44年前随父亲来到过的镇东面那片一望无边的桑林,一直在我心中是一幅田园诗般的心灵画卷,现如今在这片桑田上,铺建了条条公路,盖起了幢幢楼房。
当年曾就读过的汲水桥小学,那青砖红瓦的校舍,那空场前缓缓延伸到水中的、长满青草的慢坡,还有河中懒洋洋的水牛,这一切亦永远成为记忆中的往事,校舍原址现如今已是一片布满瓦砾的空场,
40多年前,记不得河上有多少座石拱桥,经过时光的变迁,这些古桥已被改造成为便于车辆通行的贯穿南北的平桥,唯独故居东面不远的天竺桥(原观音桥)被完整的保留至今。这座联通南北街区的石桥,仍不改当年的那般容貌,成为代表这座古镇和这条街区的一个标志,桥的两端仍能够见到延伸开来的石板路面。我伫立在这座桥上,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随祖母一次次经过这座石桥的幻影。那时祖母的步履总是那样的匆忙且坚实。如今,石桥依旧在,思念向谁说?
这些一直留在我脑海中的温暖记忆,想必将成为不灭的印记,被我永远地记忆下去了。
来到街巷的一拐角处,一户门前的小石狮示意我,家就要到了。
转过弯来,呈现在眼前的,就是让我魂牵梦萦了40多年的两位老人的故居。尽管它早已更换了主人,尽管岁月的风霜让这座小屋的门面较之当年有所改变,但宅楼上那窗棂仍是当年的窗棂,那墙板还是当年的墙板,门前的空场还在,但早已不是当年的那块棉花地,而开辟成通往南面街区的空地。对面那间曾经的切面铺还在。
故居的门是敞开着的,视线通过厅堂,一眼望见了屋内北墙的那扇带有横隔栏的后门。当年,我正是通过这扇后门,用栓着绳子的小铁桶,一次次地从屋后的河中汲水,灌满门旁的那口硕大的水缸;也曾倚门而坐,悠闲地将自制的鱼竿伸向河中垂钓;在疾风暴雨来临时,站立在敞开的门前,痴痴的望着眼前的景致被湮没在水幕中,任凭雨水扑打在脸上,而自顾享受那炎炎夏日里的那份难得的清凉。。。。
想必那屋中的木楼梯还在。当年我们兄妹和两位老人的寝室都在楼上,即便太祖母,每天也不止一次通过这座带有扶手的木楼梯上下阁楼。当时的我,感觉阁楼并不算低矮,南北两侧都开有窗子。即使一整天的暑气没有多少的消退,即便有蚊帐的遮蔽会难以入睡,但我们兄妹仍能在两位老人用芭蕉扇送来的清凉中安然进入梦乡。
家对面的那间切面铺,现如今已经改做它用,门紧闭着。当年两间房相对的窗户之间搭上一根竹竿,用来晾晒衣物。
夏季的小镇,天亮的很早,每天清晨,我都会被对面店铺的那台切面机有节奏的咣当当的响声唤醒,而两位老人已早于我们开始了一整天的忙碌。通常祖母会去街东面码头附近的集市上买回一些应季的果蔬,顺便带回几条油炸鬼(即北方的油条),有时还会拎回半竹篓欢蹦乱跳的河虾。
向西隔两户人家,有一处向下通往河里的石台阶,我喜欢随祖母一同来到台阶下淘米洗菜,顺便将两只小脚浸泡在水中,看着鱼儿在周围游来游去。现如今,这座台阶还在,但看得出,已经被废弃多年。
来到小镇的这天,是个周末,但这条街巷仍寂静的几乎见不到人的踪影,它像是时间老人不肯撒手的一尊把玩,任凭时光留下印记,而始终宣示着它的存在,让故地重来的我得以触景生情,心生感慨。岁月带走了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更无法挽留住我心中挚爱的两位老人。良久站在两位老人故居门前,睹物思人,我相信,二老一定会知道,知道我的到来,就像44年前我的到来和离去。当年,告别小镇返京的那天,是祖母送我们乘船去的嘉兴车站。出得这扇木门,太太将我们送至家门口,依依不舍的目送我们的离去。即将来到这街巷的转弯处时,我猛地回过头,依恋地向家的方向望去,她老人家孤独的站立在门外,始终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
这次的离开,我仍像当年那样,回转头再望上一眼,但已永远不会再看到当年目送我离去的那依怜的目光和熟悉的身影。而这再次的回眸,竟会相隔近半个世纪。。。。。。
写到这里,我不禁问自己,我们的身心还能不能回到儿时那悠然自娱的生活中?要是能回去那该有多好啊!答案因该是否定的。过活在当下的我们,被太多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所累,很难让心灵回归到纯粹的恬淡与率真之中,去享受那份清悠的生活意趣。也正因为不能回归,那片片温暖的记忆才显得弥足珍贵。
陈嘉辉 201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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