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万走了。
老万出殡的那天,阴沉沉的,和人的心情一个样。全村的人都去看。很多外出打工的乡亲,趁着假期,回家农忙,或者参加个婚礼啥的。近些年,全村的劳力和妇女都外出打工,昔日热闹的村子稀稀拉拉的,一副破败的光景。也只有在过年和十一假期,打工的回家,像探亲似的。在这短暂的几天,把大半年积攒下来的琐事一股脑的给办了。尤其是结婚的事,很多家庭都会选择十一或者过年办,一来时间妥当,二来也热闹。丧事不会出现这样聚集的现象,毕竟时间不等人。
老万在那天走,不是他选择的,是天意。
老万是我们村的医生。老万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干这个了,他从一个医科学校毕业,就回到了村里。这一干就是几十年。早些时候,生活还没有现在这么好,条件差,老万在村里就显得格外重要。虽然近几年找老万看病的少了,现在这家伙,得了普通感冒都往大医院跑,县城、省城,恨不得往北京上海跑。但几十年下来,全村上下,男女老幼,基本都在老万那看过病。老万为全村人贡献这么多,现在他走了,在家的人没有理由不去送送他。
正巧,我也赶上了。
我从小体弱多病,这多亏了老万。我看着老万家人在那悲痛的哭泣,此情此景,老万仿佛也成了我至亲的人,一股绞痛的心绪涌上我的心头。我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老万,我活不到今天,我更不会考上大学走出去,也不会娶了城里的媳妇,生了可爱的娃,过上现在的生活,我不敢想象。想到这,我自然的流下了眼泪。
凄凉的唢呐声在田野向远处传递,仿佛响彻天际。老万的棺材落了地,他的儿子大壮拿起铁锹,铲起第一锨盖土,撒在棺材上。这个时候,老万的媳妇,儿女,孙女,像杀猪了一般嘶喊,匍匐在地上绝望的挣扎,他们的手伸向棺材,可怎么也够不着,他们再也触摸不到老万了,他们只能哭的更厉害,挣扎的更有力。唢呐也吹的更响了,调子更凄凉,用这哀曲,送老万最后一程。
我环顾了一下人群,我看到秋田站在人群外,注视着这一切,他的眼角有泪珠,黯淡无光。红耀站在人群里,看着棺材,又看看老万的媳妇,红耀还是那副老板样,没有一点表情。大海哭了,他站在我的后面,我听到了他的抽泣声。我看到每个人的心境都不同,但都是灰色的,只是深灰、浅灰的区别。
老万走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我、秋田、红耀和大海。
老万的媳妇去了娘家走亲戚,儿女也都去了。老万的媳妇回到村里,直接找到我们四个。老万的媳妇问,老万怎么死的,老万才六十出头啊,老万的身体硬棒着呢啊。我们四个不说话,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像如果我们说什么,老万的死就和我们有关系似的。
“他婶子啊,医生说老万是心肌梗死,突发的。”村委书记兼村长长更说。长更和老万一块长大的,说这话时,长更哽咽的快要说不出来。
“你们四个在场,你们怎么不救他啊?”老万的媳妇开始嘶喊,“老万啊,老天爷啊,还怎么让人活,我的娘这咋活啊。”
“我们喝多了,不太清醒……”秋田说。
“打急救,怎么不打急救?!”老万的二儿子清平追问。
“打了打了……可救护车来的太晚了……”长更懊悔的说道,好像他就是救护车的司机,在责怪自己车开的太慢。
“喝酒?你们不知道老万不能喝酒吗,你们还找他喝酒。”
“医生说老万没喝酒。”长更说。
“你们四个为啥找老万喝酒啊,你们年轻人。八竿子打不着。”
“他婶子,情况他们四个都给我说清楚了。这不是假期吗,趁着都回来了。他们四个以前在村里,也没少麻烦老万,他们说啊,多亏了老万,才长成这么大个的人。这不正好凑到了一起,就寻思着去看看老万。他婶子啊,他们小孩也是好心,没想到……唉,老天爷不留人啊。也别怪他们了,老万的命啊,是老天爷把他召回去了。咱就好好的让老万安心的走吧,走吧……”
长更对老万的媳妇说着,他点起一根烟,看着游荡的烟雾,就像看着老万一样,慢慢的散去,消失。
“老万啊,你怎么那么不争气啊,老万啊,我的娘啊这咋活,我的娘啊这咋活……”
老万的媳妇哭作一团,不停地喊娘,六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此时像个小孩,纯粹的哭,不停的喊,语无伦次。老万的儿女也跟着哭。
老万的棺材埋严实了,上面筑起一个坟头。新鲜的泥土散发着黝黑的光泽,不像旁边的旧坟头,暗淡敦实。村里的人都散了去,只有老万的媳妇、儿女和孙女还在坟前哭泣,呼唤。
2
算起来,在这样一个收获的季节,我已经十多年没回过村里了。虽说假期有七天呢,可自从毕了业,一直忙于工作,由于工作性质,别人的黄金周在我这里就成了劳力周。今年算是庆幸,领导说,小周,回家看看吧,准你假。我急速的理解这话的意思,瞬尔欣喜若狂。我想着,故乡的秋天早已成为遥远的记忆,竟有点回想不起来它是什么样了。
我给我妈打电话,妈,过两天回家看看。我妈激动地半天没说话,我知道她在那头乐。电话的末了,我妈说,把床给你收拾好,被子晒一晒。
“噢,还有啊,秋田、红耀、大海,他们都回来了。红耀这孩子真争气,在外混大发了,有钱了,开个轿车回来了,都说好几十万买的呢。”我妈在将要挂电话的时候忽然又对我说,
“都回来了,你们可以好好的玩玩了。好多年没见了吧。”
“十几年了吧。这家伙,有的玩了。”我对我妈说。
十几年了。我们几个打小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一晃十几年没见了。有时想想,长大有什么好呢。朋友越来越少,没心情的时候,拿起手机不知道可以给谁打电话聊一聊。我妈给我说他们几个回来了,我回家的心情更加强烈了。
我到家了。我妈早早的就去集市买了菜,正在厨房忙碌着。她说回来一趟不容易,在外边吃不好,这次在家啊,一定让我天天吃好吃的。我妈一边做着饭,一边和我说话。我要帮忙,她不让,我就站在门口听她说家常。
“你不知道啊,这几天,红耀他们几个天天来咱们家,问我你啥时候回来,等回来了一定好好聚聚。”我妈说,“我说啊,你快回来了,就这两天。这不,可算回来了。”
“我也挺想他们的,好多年没见了,都不知道变化成啥样了。”
“这变化可真大。红耀做生意,发财了,人也吃的膀大腰圆,远远的走过来,这眼花的还以为是一个壮实的墩子滚过来了呢。”我妈说着咯咯的笑了。
我也跟着笑,“那秋田和大海呢?”我问。
“他们俩混的也不错,秋田上的学没你好,但好歹也是个大学,听说工作也不错。大海在厂子里打工,挣得也不少。都过好了。”
“他们还说啊,都没有你最有出息。”
“前几天你那个大娘,就是老万他媳妇,还说你呢,说全村就属你能。”
我看着我妈摘菜,说着这些话,脸上的笑容爬满了她的皱纹。
“我就说,他大娘这话说的。要说能,还是你们家。你看你两个儿子,都上了大学,都在城里安家了,你闺女,更是了得,出国了都。”
“出去上学,工作,就少了联系,都变化这么大。”我说。
吃过晚饭,我就去找红耀。我家和红耀家挨得最近。红耀看到我,就迎过来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躲闪不及,就顺势拥抱了下。他肥硕高大的身躯差点没把我撞到一边去。我就说,红耀,你不但财大了,人也大了,瞧这雄伟的身躯。红耀哈哈大笑,说,可别取笑我了,哪能和你比,全村就出来你一个人才,我还得跟着你沾光呢。
我问红耀在外面做什么生意,他说一点小生意,小生意。我没再继续问细节,我问了估计也不懂,索性不问了。我们俩就坐那聊以前的事。说实话,和红耀好多年没见了,现在并不觉得生分,毕竟我俩以前玩的最熟。
“要不有时间叫上他们几个聚一聚吧。”红耀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秋田和大海。“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去镇上的餐馆?”
“行,我都可以。”
“那我给他俩说。”红耀说,“叫清平吗?”
清平和我们一样大,一起上的学,但是从小不爱和我们一起玩。不是他不想和我们玩,他爸老万不想让他和我们玩,说耽误学习,还说现在玩那么好,等到以后不见得是朋友。等长大有出息了,朋友自然会有。清平听他爸的。
“算了吧,”我说,“他和我们没怎么接触过,没啥话说的,叫了反而觉得别捏。”
“那行。”
3
第二天晚上,我们坐红耀的车来到了镇上。镇子变化也很大,人变了,其他也会跟着变。我们找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餐馆。红耀说他要请客,我说千万别,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图的是开心,大家AA。秋田和大海也坚持要均摊。红耀争不过,只好同意。红耀说,以后谁有时间去他做生意的城市,一定要好好的招待,吃住玩全包。我们都说,红耀真是大发了啊,大老板实至名归。
我偶然的看了下对面,发现餐馆对面是镇上的医院。门诊楼虽然不是很高,但在这样的镇上也算是气派的了。我就说,生活水平真是提高了啊,乡镇医院都整的这么高大上了。
“那可不,现在的人啊,都讲究,生个小病动不动都往县城跑。这种小医院,很多人都懒得去呢。”大海说。
秋田接着说,“是啊。你看我们小时候,不管生什么病,都去找老万。老万也真是能,你说那时候他咋啥病都会看呢。”秋田说这话时,一副嘚瑟的劲。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老万就是能。不过现在能不起来了。”
又是一阵大笑。
我们要包间,老板说四个人太少,坐大堂吧。红耀就说,坐什么大堂,就坐包间,你还要包间费咋的。老板就说,这话说的就不爱听了,我也是客观考虑嘛。
我说,“老板,我们几个呢十几年没见面了,都是打小一起玩尿长大的兄弟,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叙叙。这样,我们尽量点贵的菜,好不好,您给弄个包间。”
老板听了就同意了,“这位兄弟说的话还中听,没问题,包间。”
说实话,四个大老爷们坐那,刚开始互相问问近况,也就一两句话的事。问完了,针对各自的情况也就无话可说了。毕竟,长大成人,生活各不一样,见识和想法更不相同。没啥聊的,即使聊起来,也是你一句我一句,断断续续,净显得尴尬。于是,能聊的也就只剩下共同的记忆。
我们就开始聊小时候的事。也是你一句我一句,但连贯自然,欢声笑语。我们就像四个纪录片播音员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当然中间少不了各种插科打诨,互相埋踩。有那么几刻,我们觉得我们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无知无畏的时代。接着,免不了抒发下对当下生活的情绪,各种的不如意,艰难,都是大而空的总结和感慨,不会牵扯到细节。各家都有不易,但不易的内容却是不同的。
吃着喝着,我们一会欢乐一会惆怅,又接着欢乐。不管是什么,这时候我们都是最轻松自在的时候,我们可以尽情的让自己舒服。叙旧要的就是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心境。
我看大海喝的有点多了,因为他的话多了起来,他异常兴奋,滔滔不绝。忽然,他沉默了,只是叹气,又用手捶着桌子。我们连忙问,怎么了。
大海说,“不顺啊,兄弟们。”
“咋的了,兄弟?”红耀说,“什么事什么人让你不顺,如果是外人,尽管给哥们说,哥们整他。”
“前段时间厂子里体检,查出来我转氨酶高,让我复查,查出来小三阳。厂子里说,先去治病吧。”大海灰心恼怒的说,“不就是一个小三阳吗,治什么治啊,怎么治。”
“不是说国家明文规定不查这个吗。”秋田说。
“唉,小厂子,哪有按规矩的,大爷的。”
“这没啥,哥们也有啊,不照样活得精彩。”红耀说。
秋田也接着说,“我也有,我们倒是不查这个,查了也没啥,个人问题而已,不影响工作。”
“是没啥,可厂子不认。这尼玛操蛋的。”
“这,是没啥,但有时候想想啊,毕竟不是健康人,自己心里多少觉得也不舒服。操蛋!”大海接着说。
大海说这话,让我也有点心绪不宁了。我在七岁的时候感染了这个。大部分时间我也是不在意的,但有时,却不得不在意。现在,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以前不是。
我想起了过往。小孩的心虽说为什么牵挂,但有些事很容易积压在内心深处,成为一个坎,一个结。在我七岁刚查出来的时候,我的生活被隔离了,一种无形的隔离。我有专属的碗筷。这事深深扎根在我心里。在学校,我有专属的空间。专属这个词,要么是你赢得的,要么是别人强加给你的。过往的琐碎“专属”,此刻连接了起来,拧成一股绳,一幕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对他们说了这些事。红耀、秋田和大海,在这时,像我一样,他们不再觉得这没啥。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四个人,因为同一件事,走进了那遥远时期沉淀在心里的沉闷空气中。
我们都明白,我们的病是老万给的。
那个时候条件有限,老万看病,打针,靠的是他那不变的玻璃针管和不锈钢针头。消毒方式,开水烫。老万觉得,开水烫足以消毒,那时候,千千万万的老万都这样觉得。这不是我关心的,我们只关心老万。
“你说老万啊,是给人去病的,也会给人送病。”秋田说。
我们不再谈论病,我们开始谈论老万。
“是啊。都怪老万。这辈子毁在老万手上了。操。”大海愤愤的说道。
“说真的,这也不能怪老万,毕竟条件有限,老万水平和观念也有限。乡村医生嘛。凡事看开点啊,兄弟们。”红耀什么时候也会安慰起人来了。
“我们几个小时候都多病,清平也经常生病啊,为什么他没有?”秋田说。
“有道理啊,这说明老万是知道的。知道开水烫不足以消毒。”大海说。
“这说明老万给他儿子打针有专属的针头。”我说。
“操。”秋田说。
我们继续喝,继续说。我们开始觉得,这不是客观条件的原因,也不是观念的原因,我们觉得,这是老万的原因。
“老万啊,老万!”大海又捶桌子。
“你们说说,除了我们四个,有这个的还有多少。就我知道的,还有春生,大地,光亚……”秋田说。
“我觉得我们村有这个的,都是老万搞得。操。”大海又开始骂。
红耀也兴致了起来。红耀说,兄弟们,我也有苦衷啊,就刚才小黑说的那些,我都经历过,别看我平时大大咧咧的,威风凛凛,我也有这块心病,我为啥学习不好,我学不下,我愤恨,我不服,我不爽,我的成绩一直下滑,后来,我退学了,小小年纪出去闯荡,那时我就立下目标,这辈子,不要因为任何事被人瞧不起,别看我现在做生意,人前光鲜,背后谁知道,谁拿你当根葱,如果没有这个影响我,我他妈现在也是有学问有身份的人,操。
小黑是我的小名,他都是这样叫我。听了红耀的话,我足足注视了他一分钟,我没想到红耀会说这样的话,我和他最熟,我竟然不了解他这点。
我们继续喝,一起举杯,大海说,操他老万的,我们三个也同时说,操他老万的。一饮而尽。
大海放下杯子,说,“老万,毁了我一生,真想弄死他。”说完拿起杯子继续倒酒。
红耀拿起筷子吃菜,秋田坐着不动,再缓着这股酒。我拿起筷子,又放下,拿起酒瓶,又放下。一个场景浮现在我眼前,真实的可以触摸,好像刚发生似的,那是七岁的时候,在刚查出来的时候,在我刚有了自己的专属的时候。
爸爸对我说,“以后这就是你的碗和筷子。”他指着那个碗和那双筷子对我说。我仍记得那是一个绣花瓷碗,做工精细,碗形漂亮,摸起来很顺滑。那是家里我最喜爱的碗,我老说那碗是我的,果然,那碗成了我的。我老想着用那碗吃饭一定特香,可那天后,我吃起来一点也不香。那碗变成了一块石头,压在我还在成长的心中,而且随着我的心一块成长,越来越重。我知道那是爸爸对我的爱,那是爸爸对姐姐的爱。如果爱是一颗心,爸爸把那心打碎了,捧给我,说,爸爸爱你。我知道,这不是爸爸的错。
此刻,我看着他们三个,我忽然意识到,一步步堆积的情绪让我想,这是老万的错,这就是老万的错。老万打碎了爱,老万打碎了一切。
“那就弄死他。”我说。
“你说什么?”秋田说。
我说,“我说那就弄死他。”
“小黑,别开玩笑,我只是一说,气话。”大海说,大海看到我说那话的时候表情严肃,一脸认真。大海有点慌张。
“我说真的,那就弄死他。”我又说了一遍。
没人再说话了。整个屋子一下子变得寂静。慢慢的,慢慢的,只能听到四个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忘记了时间。红耀说,“弄死他,弄死老万。”红耀说话的语气自然,顺畅,我想他做生意时做选择也是这样的语气。
又是一阵沉默。
“好!”秋田咬了咬牙,“我赞成。”
我们相互看了看,不说话。
大海起身把房间的门关紧了些,坐回座位。“怎么弄啊,不能平白无故杀人啊。”
“听说老万现在一身病,什么糖尿病,关节炎,心血管病,啥乱七八糟的。可以从这个入手。”
此时,房间里除了说话声,就剩下了心脏跳动的声音。我们不再谈论老万,我们开始谈论怎么去了老万。老万去了我们一生的完整,我们要去了老万的一生。
“怎么入手?”秋田说。
“明天,老万的老婆带着小孩们去娘家,就老万一个人在家。我们带上酒菜,带上礼品,去找老万。我们说,我们几个从小体弱多病,多亏了老万,让我们长大成人,是老万让我们得到了应得的生活。老万生性爱喝酒,嗜酒如命,他媳妇不让他喝。他一定急坏了。”我说。
“我们灌他,让他尽情的喝,放开了喝。”红耀说。
“可是喝酒死不了啊。”大海说。
“那就堵住他的鼻子和嘴。”我说
“我们正和老万吃着聊着呢,老万突发心肌梗死,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打救护车,救护车来晚了。”红耀说。
“我们不知道老万不能喝酒啊。”,红耀说,“如果问起,就这样说。”
“在一块喝酒死人了的,每年都发生,也就赔几个钱的事。”
我们找老板结了账,准备回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阴天,看不到星星。我想起小时候,夏天谁在院子里,晴朗的夜空漫天星辰,爸爸会教我们数星星。
“我明天去县城弄两瓶好酒,五粮液。”红耀说。
4
天下起了雨,刚开始不大,后来慢慢的大了起来。屋檐下开始连续的滴水,小时候,我们管这样的雨叫面条雨。我对我妈说,我要和红耀、秋田、大海一起去看看老万。好不容易凑到了一块,借这个机会。我妈说,是应该去,没少麻烦人家。
红耀买了酒,菜和礼品也准备好了。我们相互看了看,朝老万家走去。
老万热情的欢迎我们。我们说明来意,老万说,不用那么客气,都是一个村的熟人。
红耀说,“您看,这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就算回来了,也凑不了那么齐。机会难得啊。”老万很高兴,忙着招呼我们。秋田问,清平怎么没在家。老万说,跟着他妈去他舅家了。
我们谭文老万的近况,又聊以前的事,多半是生病时候的事,也只有这事才能和老万扯上关系。老万是个健谈的人,说起来停不下,我们在那听。
中午了,大海早已摆好带来的饭菜。红耀拿出两瓶五粮液。老万说,好酒啊,可惜无福消受喽。
我们劝老万喝点,老万坚决不喝。老万说,现在不行了,不能喝,老了方知生命的珍贵,还是多活几年吧。老万说什么也不喝,也不让打开。红耀没有打开。
我们四个和老万一边吃一边聊。热闹的让人欢喜。屋外的雨还在下,还是那么大。老万家的那颗榆树,在这个季节,因为这雨的洗刷,却显得郁郁葱葱。这不禁让人产生幻觉,以为生命可以倒退,返老还童。
老万不喝酒,我们的计划无法实施。我们互相看,都不知该怎么办。就当是一次真正的问候和拜访,名正言顺。让邻里看到,我们四个是懂事的有为青年。不然还能怎么办。老万是怎么也不会喝酒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我从来没觉得时间可以过的这样慢。我不停地看表,看老万,看红耀、秋田和大海。他们也是。我们依旧聊天,吃,聊天。
老万倒在了桌子上。老万的头重重的摔到桌子上。接着,老万全身抽搐。不一会,老万不动了。我们四个静止了片刻,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赶紧去摇老万,老万一动不动。
“老万?老万?老万!”大海不停地喊,不停地晃老万,老万没反应。
秋田凑上去,把手伸到老万鼻孔处。“没气息了!”秋田又摸老万的心脏,“没跳动了!”
“心肌梗死。”我说。
“不会吧?”大海说,“老万死了?”
“应该还能抢救过来。赶紧打120吧。”秋田说。
“你傻啊!你来这是干什么的。”红耀说。
我们都不再说话。各自坐着,各自想着。老万倒在那里。
让他死吧。我们默默的做着决定。
“可是被问起,我们怎么不救,怎么办?”秋田说。
红耀拿出来那两瓶五粮液,打开。对着瓶一股脑的喝了半瓶。他把剩余的给我,我拿起来喝了下去。
“还愣着干什么,一人半瓶,快喝了它。”红耀把另外一瓶给秋田。
不一会儿,我们开始不清醒了。过了十分钟,秋田拿起手机打急救,大海出去喊人。我和红耀把老万扶起来,放到地上,开始心肺复苏,开始人工呼吸。
村长来了,好多人都来了。
“村长,村长,老万他,他过去了。”大海哭着对村长长更说。
村长焦急的推开红耀和我,代替我们做心肺复苏,做人工呼吸。村长卖力的抢救,老万没有任何反应。村长喊,“老万,老万!醒醒啊,醒醒啊!”
村长问我们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抢救,我们说,喝多了酒,当时不太清醒,以为老万睡着了,没在意,后来发现不对,这才开始抢救。村长说,谁让你们喝的酒啊,谁让你们喝的酒啊,喝酒误事!
一个小时后,救护车来了。医生过来看看,摇摇头。医生说,没必要上车了。
我们向村长一五一十的说了来龙去脉:我们怎么样想着过来看望下老万,怎么想着感谢他,和他聊聊家常,怎么带了饭菜,怎么喝了酒,怎么老万没喝。老万说他不喝酒了,要多活几年,他让我们自己喝,那么好的酒买了不能浪费,我们就听了他的话,自己喝了。谁知道会这样,要知道这样,打死也不会喝酒。
村长说,行了行了,这都是命。
老万的媳妇孩子赶了回来,哭的惊天动地。清平像脱了缰的野马,哭的不可收拾。我们没有和他打招呼。
雨还在下,面条子雨。老万家的院子被村人踩的泥泞不堪,很多小坑洼,小坑洼里存了水。雨滴不停地往里落,就像老万家的眼泪。
5
在回去的那天,我妈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我妈让我放开吃,她说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我放开了吃,那天我吃的特别多,撑得难受。
“村里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我妈说,“秋田在老万出殡当天就回去了,他说单位有事,让回去。”
“大海呢?”
“大海也走了。说是去另外一个城市打工。在哪打工都不容易。”我妈说。
老万出殡完,我和秋田、大海没有再联系,也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我妈一说我这才知道。竟没来得及见上一面,道个别。
红耀还没走,我上午还去找过他。我们说说以后的打算,对未来的期许等。红耀说他还继续做生意,毕竟做了起来,不能荒废。他问我,我呢。我回去好好上班,争取年底生个职啥的。红耀说,还是你小子有出息。我俩相视一笑。
红耀开着他那四十万的车,一路向西。我在火车上,颠簸着往北走。
我们再也没有提老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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