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有三层,第一层的酒席是婚礼,第三层的酒席是辞世礼。
我是来参加这场不知名的婚礼的。
我认识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无比熟悉,但却想不出名字,有很多人陪着我,却更觉着孤单。有人给我散烟,是下市很久了的白皮黄果树,一种很辣的烟,我的火机习惯放在右侧口袋,我却摸出一根烧过的火柴,但是嘴上的烟却是点着的。
我意识到我在做梦,很多次刚进梦里就知道是梦,如果是噩梦,总会强迫自己醒来,要么跳楼,要么大叫,梦是无声的默片,是什么声音都没有的,如果叫出声音了,人也就醒了。这一次我没有,我在告诉我楼上的死者在等待我的赠礼。
我知道楼梯在礼堂的尽头,我必须穿过人群。我注意到桌子上的酒菜,一只被割了喉的大公鸡还在挣扎,血有序地流进桌子底下的碗里,满满的,却不会溢出来。一盘碎石头,一盘头发丝,是真的头发丝。人们安安静静的吃饭,没有碗筷,是用一只只枯朽的手直接进食,一个长了皱纹的孩子咬着一个妇女的乳头,满嘴是血。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的眼睛凝聚在菜上面。可就在走过某一张桌子的时候,有一个男的突然抬起头盯着我,他的脸特别特别特别的长,下巴顶到胸口,没有脖子。我从脖子冷到脚底,我不知道他凭什么看我,或者突然认出我,就像指认一个罪人一样。
但我清楚这是梦,是假的。我努力不去看他,却不自主地想象他突然出现在我背上,脸就搭在我的肩上。
我突然认为他是收礼的先生,我知道我能从口袋摸出一个红包。
我给了他红包,此刻他已经不在我的背上了,在一张凭空出现的案桌上蹲着,拆开我的红包——一沓冥币,九个钱眼的那种。我意识到后果一定很糟糕,我不得不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梦境,冲出这层楼就可以办到。我已经不想看看新郎新娘是谁了,我不害怕,却不敢看。
我朝着楼梯的门冲过去,我感觉到它在追我,像只狗一样四肢着地地追我,我不敢回头,我知道那是恐怖的东西。我撞开楼梯的门,两步飞上了楼。门自己合上了,并没有什么东西冲出来,应该是这个梦翻篇了吧。
我上到了三楼,我并没有找到二楼,礼堂往上一层就是三楼,直觉告诉我的。
三楼的门和礼堂的不一样,这是一扇十分古老的门,门板上已经生出青苔,还被一张朽黄透了的纸条子封着,写的什么已经看不出来了。我没有开门,它是自己开的,它有脚,一只跟门板一样老旧的木头刻的脚。
门后面还是长长的走廊,没有灯,就三束插在香钵里的烛火,一闪一闪的。尽头是一个往左的拐角,走廊上没有人,只有独独的一个纸人,没有脚,就这样飘在那里。衣服是一吊一吊的白纸条,两只手空空地举着,像是在呈递什么,手上却什么都没有,更像是在索要些什么。再往上,头发是真的,就像楼下盘子里的一样,整齐地梳搭在背上,眼睛画的并不正,一上一下,连轮廓都画的很粗糙,全是眼白,没有画上瞳孔。嘴是上扬的,是在笑,吊着跟身子一样长的舌头,没有鼻子。我没有半点恐惧,我在很多场葬礼上见过纸人。我信步而过,可能是脚步带了风,烛火闪了一下就灭了。我被吓到了,立马去摸打火机,是很久以前的火石的打火机,我赶紧打火,火花蹦出的那一刹,我看到原本离我还有几步的纸人却在我的眼前,我可以一伸手就摸到它。火并没有打燃,再打,纸人的表情却不一样了,一下子变成一张无奈的脸,手耷拉着,长过身子,长过头发,更让我心冷的是它离我更近了,能看到它其实有鼻孔,它有呼吸。最后一次打火,它已经贴在我的鼻尖,我只能看到它的没有瞳孔的眼睛。
我一下子抽了脑袋,疯狂地去打那个纸人,却什么都没碰到,眼里却有了光——纸人还在老地方,却莫名地烧了起来。它好像会痛一样哭嚎着挣扎,扑打着头发上的火,舌头断在地上,像条脱了水的鱼啪啪乱跳。纸人的眼睛烧没了,身子还是好的,背上多出一根生了锈的铁链,铁链另一头延伸到走廊尽头,转进拐角里。不看还好,这一看我头皮都紧了。墙边探出两颗长头发的脑袋,一样吊着舌头,看不见身子。其中一个在哭,另一个看上去恶狠狠的,四只一样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怔怔的盯着我。
我往回跑,刚才的门已经不在了,不知不觉的有灯亮起来,什么时候怎么亮的我不清楚,我只顾着跑,楼梯我是跳下来的,在这里我却找到了第二层,或者我当它是第二层,还是走廊。我还在继续跑,感觉跑了很久很久,仍然没有跑出走廊,我停下的时候走廊拓宽成一间不大的房子,四面土墙,正对面的一面墙上挂着一面破旧的镜子,镜子前点着两支蜡烛,一左一右。我不由自主地去照镜子。这一照我就慌了,我能从镜子里看到房间任何一个角落,但偏偏看不到我自己,我在镜子里找不到我自己。。。
我以为我是死了。
我刚想去触摸这面镜子,突然发现空捞捞的角落冷不丁蹲着一个赤裸着的人,背对着我,背上的脊椎突兀出来,没头发的脑袋正在一丝一丝裂开。我在心里一遍一遍想着,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那不是人!
我朝着镜子一拳打去,镜子没碎,但身后那个东西终于不在了。我不再看镜子,回过头来,我不想回头,但这个动作我并不能抗拒。最担心的还是来了。那是楼下的新婚夫妻,女的一身红袍,盖着头,而男的,不是别人,正是穿着青色寿衣的我自己。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了影子,房间里加我三个人,却只有一个影子,只有镜子里看不见的我的影子。我感到我的脸冰冷,失去了温度,我不害怕,只是更慌了。我想尖叫让自己醒来,手却自己去揭开新娘的盖头。还没触到盖头,穿寿衣的我突然在空中抓住了我的手,我才发现,我的手竟然苍老到皮肤都是褐色的,一片指甲都没了,而且没有手心,两面都是手背。
我张开嘴尖叫,我没有勇气把这个梦再继续下去。
还没有叫出声,穿寿衣的我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我不知道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恐惧,我不敢再看,赶紧转移到新娘的盖头。可是,新娘的盖头没有了,头发盖着了脸,也不对,那是她的背面,不不不,就是新娘的脸长反了,长在身子后面了。我祈祷她不要转过头来,可想什么就来什么,她在慢慢地转身,慢慢地,慢慢地,我实在没了勇气看下去,却闭不上眼。
我终于叫出声了,就在叫出声的那一刹那,新娘身子背对着我,而正对我的,是一张擦着胭脂红却没有五官的脸。
我醒来的一刻是窒息的,出了梦境,我便放肆地喘息着。
噩梦成了习惯,就没有太多的害怕,有一种麻木在跟恐惧对抗着。
良久,心情总算平息了些。
我侧过身,想在爱人的呼吸里寻些安慰,伸出手却搭到了另一半没有温度的床上,我彻底慌了,我的爱人不见了,我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没了爱人。
我开始认真地害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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