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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师

时间:2016/8/22 作者: 叶勋 热度: 142215

  在六十多年前,我大约六岁左右开始读小学,到后来顺理成章上中学,上大学。近二十年的寒窗苦读中,不知经过了多少个老师。古人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半个多世纪过去,回想起来,这也算得是对“老师”这个词的准确定义了。不过,有个小小的问题,至今还有点疑惑:读小学时,我的老师几乎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到了中学呢,又差不多是些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而到了大学,我学的是一个新专业,大多数老师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我想,这也许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历史的变迁吧。


  我隐约记得,在小学的讲台上,站着的大多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有的像博古通今的老学究,有的像善良慈祥的老祖母。他们口说手比,颤颤巍巍的模样,到如今我也未能忘怀。我的历史老师是一个前清秀才,没有受过新式教育,但讲起春秋战国,诸子百家来,口若悬河,头头是道。他非常推崇孔子,说儒学是大道如天,百川归流。他讲究“笑不露齿”,上课的时候总是用书遮住嘴巴。对一些不用功的调皮学生,他经常用“悬梁刺股”、“凿壁偷光”之类的故事来鼓励他们“由耻生奋”。有一次,他给我们讲吴王夫差不忘国恨家仇,励精图治的故事,夫差要求他的侍卫每天都要对他说:“夫差,尔忘勾践杀尔祖乎?”然后夫差恭敬地回答:“不敢,不敢!”老师慢悠悠的声音像唱歌一样,抑扬顿挫,拳拳之心溢于言表。到了暮年,遥忆儿时一道道风景线,最美的还是这些老师们的神韵风采。


  那时候小学的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是分开的,不过我由于成绩优良,被选为“保送生”,所以小学的最后一个暑假是玩得相当愉快的。街坊有几个孩子正在我将要去的中学读书,他们常向我介绍学校里各个老师的情况。这些孩子的家境大都不太好,父母成天忙于生计,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管教孩子,于是他们就成了没笼头的野马,到处惹事生非。他们背后议论老师,毫无恭敬之词,把学校里的老师大体分为几类:他们认为既没本事又严励的一律起了外号,诸如“光头”、“鼓眼”、“哈叭狗”之类;有本事但严励的则在姓后面加一个中性的或是略带贬义的词,比方说什么“林老头”、“张太婆”,“李老兄”等等。从他们口里很难听到“某老师”的称呼,不过也有一个例外,他们谈到一个高老师,从无不敬之处,言辞之间,似乎还很佩服。于是我就向他们请教这是什么缘故,他们只说:“高老师有水平,讲义气,真正是条好汉。”后来我又向几个“乖”学生打听,他们也说“高老师的确有本事”。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好奇了,我想,到了学校,一定要把这个谜底揭开。


  其实,高老师只是一个代课的数学老师,全校从初一年级到高中毕业班,代数、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平面三角,只要哪门课没人上,就由他顶上去拾遗补阙。学生中广泛流传着一句话:“代数代数,题题难做;几何几何,想破脑壳”,可见数学之难。据说高老师讲课,心思灵动,深入浅出,插科打诨,妙趣横生,面对坚固的数学堡垒,如入无人之境。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高老师本人不仅没有上过大学,连高中也没读过,听说他家境贫寒,中学上到初二,就缀学了,以后的知识全靠自学而来,也正因为如此,多年来他也只能当一名代课老师。


  进中学以后,关于高老师的传言很多,但在初一,尚无缘识得真颜。有一次,一个同学指着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说,这就是高老师。他瘦高瘦高的,细长的脖子挑着一个脑袋,站在窗前,凝视着远方,两条腿也是长长的,像只长脚鹭鸶,颇有点滑稽;从侧面看,鼻梁和颧骨都很高,眼窝凹陷,很有点“洋”味;那时是冬天,身上穿着一件旧呢子大衣,已经看不出是哪个年代的产品了,显得很是邋塌。不过当时在我的心目中想不通这付不修边幅的模样怎么会有一个任侠仗义的名声。


  也许是我的幸运吧,从初中二年级开始,到高中毕业,高老师就断断续续教我们的数学课,使我对高老师的身世、性格、人品逐步有了一些了解,也有许多东西是离开学校以后才慢慢搞清楚的。从当时的观点来看,高老师不能算是一个优秀教师,不是他的业务水平不高,而是因为他的思想、言论、教学方法往往有许多越轨之处,还有他放荡不羁、不修边幅的性格也不能见容于那些正统的“马列主义者”,他们认为他不遵师道,不能为人师表。那时候,我们还是一群混沌未开的孩子,也希望做一个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因此,我们对高老师往往产生一种很矛盾的看法:一方面觉得高老师许多地方太出格,不大像一个老师;另一方面又感到他的确有本事、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我长大成人以后常常回想这些往事,深深感到在中学时代,高老师在我的心灵深处种下了许多难能可贵的种子,我后来的机变灵活、不拘俗务、慎密严谨不能不说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高老师的言传身教,只不过这是一种潜移默化,当时不能自觉罢了。我想,为人师者,授业解惑固然重要,而“传道”才是使学生受益终生的啊。


  进课堂的时候,不象其它老师抱着一大堆教材教案还有作图工具什么的,高老师手上只有几只粉笔。后来我才慢慢见识到高老师手上的绝活。他讲课重点突出,层次清晰,逻辑性强,幽默恢谐,内容也是以教材为基础,课后复习很方便;更绝的是他徒手画图的功夫,直线是横平竖直,园弧光滑规矩,图形关系清楚,比例协调。总之,看高老师画的几何图,就象是一幅粉笔画。


  “我叫高云峰,你们叫我高老师也可以,叫我的名字也行,亲热一点就叫老高吧。”


  第一堂课高老师的自我介绍也使我大吃一惊。因为在那时老师们一般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在学生的口中或笔下传播,学生们一般也不敢直呼老师的大名,就好象不能直呼父母的名字一样,这也许都是“为尊者讳”的缘故吧。我坐在第一排,有幸一睹这位离经叛道者的风采。在教室的墙壁上贴着许多科学家和文学家的大幅画像以及他们的语录,我暗暗对比着高老师的面孔和墙上的头像忽发奇想:如果高老师的鼻子下面也有两头翘的一字胡须,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高尔基了。我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高老师已经开始给我们讲第一节几何课了。


  “你们谁说,一个点有多大?”原来他在讲关于“点”的概念。“随便说,不用举手,大点声啊。”在他的引导下,大家开始七嘴八舌说起来。


  “也就是半个毫米吧。”一个同学用钢笔在纸上点了一个点。


  “不对!粉笔在黑板上点一下有两个毫米呢。”一位张同学说。


  “你他妈胡说!在地图上一个点上百公里呢。”另一个李同学站起来了。


  “你他妈的瞎抬杠!”


  这两位向来爱抬杠,在课堂上也经常吵起来。班主任没办法,就把他们二位的座位安排在教室的两个对角,这么远了看你们怎么吵!没想到这回还是吵起来了。其它的同学也有的跟着起哄。课堂上这么乱,高老师也不着急,他笑咪咪站在教室中间,象看热闹一样。趁着他们吵闹的间歇,高老师不阴不阳地插上一句:


  “打嘴巴官司有什么意思,有本事来到前面来比试一下!我给你们当裁判好不好?”他这一说,大家倒马上安静下来了,“不吵了?那还是我说吧。你们刚才说的都对,也都不对。你们说的是实际的点,在不同情况下大小也不一样。我们在几何中把这些点的共同特征,也就是它的形状抽象出来,所以几何中的点是没有大小,只有形状的,烧饼上的芝麻,有个样子就行。大家注意啊,这里说的是抽象啊。就好比平时说一尺布、二升米、三斤油,数学上就不管你是布还是米或油,就叫做一、二、三,只取它数量的特征。”


  平时常听说什么抽象啊具体的,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好象有点懂了。这次这么一闹腾,印象倒是更深了,以后再讲什么几何中的线没有粗细、面没有厚薄,一下子就明白了。高老师上课是有点意思。


  我是个喜欢思考的学生,因此也愿意经常请教高老师,有做不出来的古怪题目,也愿意和他讨论。在高二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学就在开始备战高考了,一个同学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几何题,全校的优秀学生谁也做不出来。我们只好找高老师,我们将题目讲了以后,他在讲台上用粉笔在图上来回画了几笔,沉思了一下,说:“这个题有三种解法。”然后就一二三讲给我们听,逻辑清晰,论证严密,使大家茅塞顿开、心服口服。


  高老师从来不在学生面前摆架子,不会有意无意地为难学生。他其实就是真正把学生当孩子看,孩子嘛,哪有不调皮的!有一次期中考试,后排有两个同学在悄悄互对答案,其实这时高老师就在他们身后看着呢。不过他没有说什么,下课以后他把这两个同学叫到教室外一个没人的地方,对他们说:“你们考试时做什么了?”这两个同学吓坏了,一个劲检讨,高老师一笑,:“就这么点胆子啊!这次就勉强给你们个及格,可是下不为例啊!”但有时候他也很严厉的,批评学生也很尖刻,有一个同学上课时将一本小说放在抽屉里低着头偷偷看,他过去将书拿出来,说:“你调皮能调得过我吗?我上学时小说是放在桌面上公开看的,老师也拿我没办法!因为他问什么问题我都能答上来。你行吗?你要是行,我就允许你上课时公开看小说。”


  当时班上有一个打架大王,人高马大,摔跤很厉害,据说全校没有人能摔得过他,另外,手下还有一帮小兄弟很服他,在班上有一定影响力,在课堂上也不是很安分。有一天下午课外活动,他们一伙在操场上练摔跤,高老师看见了,他也上去要和那个打架大王摔跤,开始这个学生不太敢,高老师说,不要紧,我们玩一玩嘛!放开来,跤场无父子啊。两个人就真的干起来了。几个回合下来,高老师一个漂亮的大背就将这个同学放倒在地。周边同学都一起鼓掌,不约而同叫起好来。打架大王也笑了,心悦诚服地说:“高老师是真本事啊!”从此,这帮同学在高老师的课堂上总是老老实实的。


  那时候,学校里经常要搞一些政治运动,老师们都要写大字报,或者是批评别人,或者是自我批评。有一次,好象又是什么运动,我到数学教研室去交作业本,看到办公室里大字报挂得到处都是,在天花板下拉着一条条绳子,上面也挂满了用各色纸张写成的大字报,就象彩旗一样,琳琅满目。我看到,其中有一张漫画,正是高老师的自画像,形象极了,高高的鼻子、深凹的眼睛、有点尖的下巴、精瘦的身材,半躺在一张安乐椅上,翘着一个二郎腿,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真是传神到家了,再仔细一看,上面还有一首打油诗:


  在下高云峰

  学历仅初中

  有点小聪明

  出马教高中

  不知山外山

  不知楼外楼

  雕虫小技巧

  就比孙悟空

  ……


  还有几句就不记得了,总之是自我批评的意思。我捂着嘴笑着回来告诉大家,同学们都跑到办公室门口来偷偷地看,回到教室后大家放声大笑,这是我们最快活的一天啊。


  关于高老师的个人生活,除了知道他年过四十尚未成家,其它的就都不了解了。一天,我和两个同学因事被高老师带到他的家里,这是一个什么家啊!穿过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小巷,一座两层的木板房,高老师的家就在这楼顶的阁楼上,大约有六七平方米的样子。房间里一张木板床,床上躺着一个瘫痪的老人——那是高老师的父亲,床边有一张破旧的桌子——如果还能称为“桌子”的话,这是高老师办公的地方,桌上一盏煤油灯,还堆满了书本、草稿纸之类,床下好象还有一个纸箱子,门口有一个小煤球炉。除此以外,其它没有什么可以称为“东西”的了。我们几个同学的家境其实也都并不好,可是,看到了高老师的家,在我们回去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后来,我高中毕业,考上北方一所大学,离开了这所学校,就再也没有见到高老师了。我每次回来,总要千方百计打听一下高老师的情况,可得到的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我们毕竟长大成人了,一些老师也愿意和我们平等交流,他们谈到高老师,也是一种矛盾的心态,很难作出“好”和“不好”的评价。在那个年代,也许高老师本就是一个很难评价的人物吧。直到文革以后,我才慢慢了解到高老师后来的情况。


  我们这一届毕业后没几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校也停课了,老师学生都投入到无休无止的纷争中,高老师因“白专道路”、“向学生散布资反路线流毒”而被批判,作为一名代课教师又无课可代,于是就被学校辞退了,高老师的生活顿时陷于绝境。


  高老师有一个姓童的女同事,三十五六岁,丈夫病逝有年了。这个老师人长得很秀气,也很有思想,而且她家庭背景比较好,生活条件也很不错。她一直很仰幕高老师的才华和特立独行的性格,但迫于世俗舆论的压力,这个想法她一直隐藏在心里。这时,她看到高老师的现状,感到他就要撑不下去了,决定不再沉默,要鼓起勇气向高老师表白她的仰幕之情。那天下午,她艰难地迈进那间昏暗的小阁楼,此时高老师的父亲已经去世,只见高老师一筹莫展地坐在床边,两只漠然的眼睛,前方似乎没有任何目标。


  “老高,你知道我今天鼓了多大的勇气才到你这来啊,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让我们一起来渡过这道难关吧。”


  “是不是哪个员外家的小姐要来搭救我这个落难的书生啊?要知道我今后永远也不可能考上状元的啊。”


  “不要这样说,老高,我是真心的。首先是为我自己,当然也为你。”


  “你看我已经揭不开锅了,还有兴趣谈婚论嫁吗?”


  “这不是问题。我的房子还住得下,经济上也问题不大,就是你暂时没有工作,我还有收入嘛,生活还是过得下去的。”


  “小童,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你想,我一个大男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现在倒要一个女人来养活,你说我还有脸活下去吗?”高老师眼睛里噙着伤心的眼泪。


  第二天,人们在长江边发现了高老师的尸体。


  这些情况是童老师告诉我的,她说是她害死了高老师,她那伤心欲绝的样子令人心碎。后来她调走了,永远离开了这座城市。


  作为逝去的历史,高老师留给我们的是一段美好而伤感的回忆,实在难以叫人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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