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俊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柴俊得的是脊髓灰质炎,就是俗称的小儿麻痹症。他残疾的是右腿,必须用右手拄着右膝盖才能支撑住身体,他白白胖胖的,就算是走平路都很费力,从百级台阶走上走下就遭了大罪。我这段时间身体虚弱,上下一趟百级台阶尚且十分费力,就更别说柴俊了。我们连忙起身,七手八脚地把他让在凳子上坐下。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唉呀……还真是累了……麻烦你们……哪位给我倒杯水……唉呀……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邹光棍连忙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老牛说,费力呢,从楼梯底下走上来。以后了嘛,打饭打水这样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会帮你,大家应该不有得里样意见吧!
章安要说,废话呢,这能有哪样意见。
我没有说话。我隐隐觉得,这决非长久之计。
蒋军说,走了嘛,打饭去了嘛。
柏军说,你饿死鬼脱生的该,成天只认得吃,老实承认,中午我挨刘汶江打呢包子,可是着你偷偷呢干掉了?
蒋军说,他睡呢就像个死猪一样,我不干,不是就浪费了,你应该感激我才对!
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还有柏军中午帮我打了包子这么一出,不禁心里一热,暗暗发誓,我一定会照看好他,无论如何不会让别人伤害他。
没料到的是,不久以后,恰恰是我伤害了他!
后来的事实证明,蒋军还真是饿死鬼,他不是吃不饱,他是饿得快,吃了饭还没多会呢,他就开始喊饿了。
我一天没吃东西,还真是饿了,说,走吧,打去吧。
老鹌鹑问,柴俊,你的饭盒在哪点?还有,你想吃哪样菜?
柴俊说,不消了,等下我自己去。
老牛说,去里样去,拿来,我们帮你。
我们去得早,人还很少,很快就把饭买了出来。
食堂很大,但只有两个卖饭的窗口,其余一溜全是卖菜的。
这样的布局很不合理,我们去得早,没有体会到什么叫做抢饭,各自买好菜后,我们发现,卖饭的两个窗口围满了人,直挤得水泄不通。男生你推我攘,勇往直前,挤得个不亦乐乎,可怜了女生,只能在一旁望饭兴叹——不对!不单单是女生,就算是身材单薄一点的男生,也未必打得到饭——也不对!应该是:也未必抢得到饭。
我们像看猴戏一样看着这热闹的大场面,蒋军唯恐天下不乱,大声说,挤,使力挤,挨墙挤倒掉才算。
他这一嗓子喊来了三个女生,正是水波、谷娅和文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冷冷地瞟了她们一眼,转身背对着她们,我饿了,我大口大口地吃饭。
水波说,好嘛,你们倒还忙呢快,好在吃的起了。
谷娅说,体现你们男子汉呢时候到了,快点去,帮我们挤饭。
挤饭,谷娅这词用得挺准确的!
蒋军说,自己挤去。
谷娅说,啊么!咋个一点怜香惜玉呢心都不有得说,你望望阿(哪)根(个)样子,我们可挤得进去,还不着人家挤扁掉!
蒋军说,挤扁掉才好,就跟我们一样,成男人了。
水波指着他喝斥,你讨打嘎!
文红干脆就是一脚。
水波说,打得好,再来一下!
蒋军也不躲,呵呵笑着说,你倒是冒动手动脚呢嘎,打出个三长两短,我就去你家吃饭。
老牛把头一低,笑了,说,拿来,我帮你们去打。
我们本以为,凭老牛那铁塔似块头,挤个饭还不是手到擒来,谁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挤。
有过这种经历的人都知道,一定不能从正面去挤,因为买好饭的人往外一挣,刚好就把你给带出来了。所以你得紧贴着墙从侧面往里挤,买好的往外一挣,你往里一插,正好就补在了空位上。老牛高中没有住过校,他哪里知道这些,可怜他虽有一身蛮力,却被人挤得直转悠,像个陀螺似地前后直打转转,把我们看得,腰都笑酸了。柏军都看不下去了,跃跃欲试地想去挤。
我小声制止他说,冒多事。
然后,我就听见有人叫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庄琼。她说,刘汶江,我打不着饭呢喂。
这下轮到我苦笑了,只得说,拿来,我帮你。
柏军早就按奈不住了,说,你身体虚,我去。
柏军个子虽高,但却瘦得像根芦苇,蒋军根本就不相信他能挤进去,撇了撇嘴说,就凭你?
柏军也懒得和他废话,接过庄琼的饭盒就向窗口走去。
我知道柏军能行。我去也行,尽管我个子小,但实战经验丰富,要知道,高中时的阵状,一点也不比这儿差,我们早已是身经百战。
蒋军说,好啊,正好看猴戏。
柏军紧贴着墙面往里挤,毕竟是经验老到,很快就大功告成,而老牛,依旧还在那儿陀螺似地打着转转。
文红说,行啊,小柏军,你可真行,那头笨牛笨死了,快点去帮我们挤。
柏军本能地看我一眼,我微微摇头。柏军神经质地扯了扯嘴角,挤了挤眼睛,还是没听我的,走过去,从老牛手里接过了三个女生的饭盒,又投入了新一轮战斗。气得我,特别想把他的屁股当足球!
庄琼说,刘汶江,等的起我呢喂。
我心想,正好跟她解释一下我口误的事,便和安要和光棍说,要不,你们先上去。
章安要说,你以为我愿意当电灯泡喂。
光棍骂了声,锤子,重色轻友的锤子。
我说,不是,我有事和她解释。
光棍说,冒消(不要)挨我说,我懒得听得。
说完,和鹌鹑一起走了。
老牛一本正经地和水波说着什么。
蒋军说,我等等柏军,瞧瞧他是哪样材料做的,咋个发动机那么强劲!
柏军来后,他却不走了,非要跟我等庄琼,说,直觉告诉我,她那儿有好吃的。
柏军懒得理他,自顾走了。
庄琼很快就打好了菜,做贼似地在我耳边说,跟我回宿舍,我带得有咸菜。
蒋军兴奋得哈哈大笑,说,说那么小声整哪样,不用听都认得,你那儿有好吃的。可瞧见了,我们这直觉,简直没得说呢!
我说,死远点,我挨庄琼有话要说。
蒋军笑着说,好,我不妨碍你们。
我说,算你识趣。
蒋军哈哈笑着说,我先去她宿舍等的起。
我无奈,不过觉得他挺可爱的。
我看了看庄琼的饭盒,说,又装穷?
她说,咋个了喂?
我说,你肉都不有买。
她说,不有,我胖,减肥呢喂。
我说,你不胖啊。
她说,啊么,还不胖么咋个才叫胖!
我认真地说,庄琼,中午的事,对不起,我口误了,并不有得那个意思。
她说,不有得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不禁莞尔,说,是你不要往心里去。
她说,我真不有在意,直觉告诉我,你不会骂我呢!
我认真地说,那是你大度。不管咋个说,还是要挨你说声对不起。
然后,我把为什么会口误的缘由和她说了一遍。
她笑了,说,我们那里,也会说烂野鞋呢喂。
我说,那就好,我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
她说,是呢,我认得,我就不有怪过你喂。
我说,还有一件事,以后挨我在一起,要大方点,不要装穷,可好。
她笑了,骂我,她似乎觉得,这样可以拉近和我的距离。她说,你爹才是装穷。
我说,哦,原来,我爹是庄琼。
她说,作死!
我说,是你说的,我爹才是庄琼。
她笑得像山花般烂漫,说,你坏伤掉,不挨你玩了。
我说,我爹不装穷,我爹是真穷。
她说,吔,我们班还有个甄琼可是?我咋个认不得呢喂!
我说,作死!
她说,开玩笑,我也会呢喂。
我说,真的,我家挺困难的。
她说,不是喂。
我说,我妈生病。
她沉默片刻,说,你可以去申请助学金。
她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我说,好,我一定要申请。
文红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留意我的举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想不留意都不可能。我和庄琼刚走出餐厅,她就对水波说,你的人,跟别个走了。
水波说,腿在人家身上,你叫我咋个整,挨他别(系)在我裤腰带上?
谷娅凑过来说,你们刚刚说呢水波呢人是阿(哪)根(个)?
水波说,关你哪样事!
文红说,是高分。
谷娅先是迷惑,旋即明白,惊呼,啊么,你咋个会看上他说,矮夺夺呢,人又阴阳怪气呢!
文红说,合呢,矮树根多,矮人心多。
水波正色道,文红,不要这样说别人。
文红知错,浅笑不语。
俗娅一体正经地说,水波,你倒是不准挨他谈恋爱嘎!
水波白她一眼,说,说到哪儿跟哪儿去了。
谷娅说,反正丑话先说在前头,到时候你不要怪我们不理你。
水波哼了一声,说,就好像是,男人跟女人,除了谈恋爱,就不可以有别的似的。
谷娅说,男人挨女人在一起,除了谈恋爱,就是睡觉。
水波和文红放声大笑。笑完,水波骂,你太潮癞了!放心吧,我看好的人,借他一双翅膀,他也莫想飞得出天罗地网。
文红说,你是蜘蛛精。
谷娅说,迷死人的蜘蛛精。
水波说,不单单迷死人,活人照样迷。哎,可迷着你了?
谷娅说,迷着尔(了)嘛!我要是根男人,我就挨你吃掉。
水波说,好。不过,要等的起我上完厕所,屙干净了你再吃。
谷娅吼道,啊么!吃饭呢,可可以不要自个恶(wù)俗(龌龊)!
文红咬牙切齿地说,我是处女座!
水波得意地说,看你们可还敢!
庄琼的咸菜花色品种真不少,有酸菜、泡菜、豆豉、卤腐、酱肉,蒋军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笑着说,太好了,有这个多呢嘎,够吃上一阵子呢了。
庄琼说,想呢美,今天吃了,明天不准来了。
蒋军说,那他可准来?他说的他,指的是我。
庄琼说,他是他,你是你。
蒋军说,那他有哪样特别?
庄琼吃吃地笑,没有回话。
蒋军又说,他要不来的话,我就不来,他要是来的话,我肯定来,你不能厚此薄彼,你说对不对嘛。
成春说,厚脸皮!不仅是厚脸皮,还不识趣。
蒋军丝毫不以为忤,说,脸皮厚,吃得够,脸皮薄,吃不着。
庄琼没有理他,对我说,你可喜欢吃呢喂?
我说,不错,都挺好吃的,但我特别爱吃酱肉,老实说,我吃出了家的味道,以前,我妈也经常炒给我吃,她生病后,我就再没吃过了。恐怕,这一生,是再也吃不着了。
庄琼问,你妈得了哪样病喂?
我摇摇头,说,不说了,吃饭。
庄琼说,这也是我妈做的。
成春说,以后,也就是你妈了。
刘静说,不对,是丈母娘。
庄琼的脸刷地就红了,喝斥道,成春,刘静,你们作死。话虽这么说,但我看得出,她其实一点也不恼。
蒋军愤愤不平地说,为哪样不是我丈母娘。
庄琼顺手就给了他一下。
蒋军趁机讹上,说,打疼掉了,要赔精神损失费,再来点酱肉,我也体会一下丈母娘的味道。
庄琼连忙把酱肉收了起来,说,不有了喂!
蒋军哈哈大笑,说,还有那么多,咋个兴睁的眼睛说瞎话。
庄琼说,有也不给吃。
蒋军说,你一个人也吃不完。
庄琼脱口而出,还有他呢喂。
她说的他,当然也是指我。
宿舍里的人表情各异,我一下子不自然起来。
蒋军笑着说,人比人,气死人,你们哪个有刀,拿来,我要割腕,我不想活了。
王以白拉开抽屉,将一把水果刀掼在他面前。
蒋军说,王以白,你哪样意思?杀人不怪怪递刀,我要有个三长两短,就去你家吃酱肉,反正,我也还某得丈母娘。
王以白说,我家没得酱肉,她家才有。
蒋军说,但是她家已经某得丈母娘了。
成春轻轻拍拍他说,莫消伤心,你也会有丈母娘的。
蒋军说,已经有了。
王以白说,可以,拿的,在你手腕来上一刀,可以考虑收你。
蒋军哈哈大笑,说,我才不干,找个丈母娘还要冒生命危险。
庄琼才不管,见我吃得差不多了,麻利地收好酱肉,放进柜子里锁上了。
刘静对我说,我哥,望望琼姐对你可好,以后,这个酱肉么,我们恐怕是吃不着了。
我说,她叫庄琼,不装穷,不是白叫了?没关系,我教你一招,她不给,你就哭了骗她。
刘静说,骗她不起作用,要骗你。
我说,我又不有得。
刘静说,琼姐有,她给你,你再给我。
我说,有个屁,你都叫她穷姐了,穷得要死,哪里还有。
成春说,挨我们她叫庄琼,挨你就不叫了。
刘静说,对,挨你她叫嫂子。
庄琼红着脸,也不说话,埋头只管吃饭。
沉默,往往是对饶舌最好的回应,庄琼不应战,一群“战士”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可怜了汪军丽,她那时还不太听得懂方言,东望望西望望,活脱脱像个五乘五,我们说些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客气点说,就像是对牛弹琴,不客气点说,纯粹就是对牛弹琴。
我吃完了,庄琼很自然地拿起我的饭盒要去洗,蒋军说,等等,还有我的。
庄琼没好气地说,快点。
我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她又红了脸,对蒋军说,你咋个吃那么慢呢喂。
蒋军振振有词,慢嚼细咽身体好。
汪军丽说,刘汶江同学,你可太享福了。
我别着舍头用“马普”说,咋个了,你是羡慕呢?还是嫉妒?
那时还没有恨。
汪军丽说,不仅羡慕嫉妒,还有恨。
我一直怀疑羡慕嫉妒恨这个词是她发明的,即便不是,她也是最早使用的人,没有之一!
我说,这好办啊,你帮蒋军洗,就可以体会这种幸福的感觉了。
汪军丽说,我闲得慌,没事干是不是!
我说,那就请你家挨我闭嘴。
蒋军说,不消,我已经有丈母娘了。
庄琼趁机把他的饭盒递给王以白。
王以白说,拿的起死远点。
水波在门外喊,刘汶江,你出来一下,找你有事。
我不耐烦地说,有事进来说。
水波说,叫你出来,你就出来,里面说,不方便。
刘静说,波姐,你要挨我哥讲哪样悄悄话。
我说,小娃娃,不乱讲话你会死。
汪军丽竟然听懂了这句“牛话”,维护道,去!不许跟小静讲这么难听的话。
刘静连忙过去抱住军丽的胳膊,靠着她说,军姐,你最好了。
我叫了一声哎哟,一个劲地抚摸胳膊,我冷,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自此以后,我一直都很宠她。
我走出去,水波对我说,佟老师叫我通知你,晚上去教室开班会。
我说,我认得了。
水波恍然大悟,说,哦,我也是憨掉了,某反应过来,牛叫挨你一个宿舍。那么,他可挨你讲过足球队的事了?
我说,说了。
她问,你怎么看?
我说,我没看。
水波说直视着我说,你可可以严肃点。
我说,这事挨我不有得关系。
水波说,班上的事,咋个能说挨你无关呢!
我说,水波,你还不是班长,等你当上班长,再来挨我讲这种话。
她说,我当不当班长取决于你们。刘汶江,你凭良心说,你觉得我对你咋个样?
我不能说违心的话,所以我只得说,你对我很好,除了柏军,你就是全班对我最好的。
她说,所以,我需要你帮忙。
我其实知道她的意思,故意说,看哪个不顺眼了,你说,只消挨刀子给我,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她说,希望你支持我,选我当班长。但那是以后的事,今天晚上,我希望你挨我保持一致,推选何海滨当球队队长。牛鸣他非要选尹华尹或者是刘可当队长,你想想,可靠谱嘛。
我说,那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你跟我说了不有得用,我不会去开班会。
她说,佟老师希望你去。
我说,正因为他希望我才不去。
她说,为哪样。
我说,不为哪样。
她非常严肃地说,刘汶江,如果,是我希望你去呢?
我想了想,说,水波,我希望你别难为我,我不去开班会,有我自己的想法,第一,从佟老师对我态度,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其实对我十分反感,之所以特别提名要我参加,无非是想以此表明他并非睚眦必报之人,所以,我索兴不去,成全他。第二,我了解你的想法,希望我去能对你有所帮助,但是水波,以现在同学们对我的态度——就像是对待外人,我去,不仅对你不有得任何帮助,还会起反作用。所以,我不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我的话或许有几分歪理,竟然说动了水波。她沉吟了一阵,说,难怪文红要说你矮树根多,矮人心多。
我勃然大怒,爆了粗口,说,放她妈的屁!
水波有点吃惊,她没有料到我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心中暗叫不好,这么一来,必定会加剧我和文红的对立,更加不好的是,文红要知道了,会认为自己在搬弄是非,她很为自己这没过脑子的话而后悔,连忙说,她只是在说笑,其实并某得恶意。
她这话真假得,假得连我的小手指头都知道是假话。我咬牙切齿地,说,文红,我不会和她善罢干休。
水波说,你敢……刘汶江,这样对我不好。
我阴沉地一笑,说,水波,这与你无关,你从来就不有挨我说过这话。不过,班会的事你放心,我已经为你扫平了障碍,我已经说服了老牛,他已经同意何海滨当队长。
水波有点诧异,说,牛叫会听你的?
我说,我是放牛娃,他焉能不听。
水波顿足说,刘汶江,你坏了我呢事!算了,班会你不去就算了,还真是,你去了只会挨我添乱。
我当时非常愕然,我说服了老牛,应该是帮到了她才对,咋会坏了她的大事?后来,我才明白,我说服老牛投何海滨的票,真的对水波一点好处也没有,本来,她准备在班会上借助民意给老牛重重一击,就此打倒他,让他再无还手之力,没想到老牛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顺应民意推荐了何海滨,恰如太极推手一般,躲过了水波的重击,水波的如意算盘堪堪落了空。
这件事,对班长的竞选,真的有很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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