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中田小娥的故事我就不复述了,在这个女人活着的、短暂的一生中的命运是极其悲惨的,前人对此的分析和探讨已经太多了。人们常用“生不如死”来形容一个人命运悲惨达到的极端,因此,当赤身裸体的田小娥被自己的公公鹿三杀死的那一刻,读者们大多会认为她的悲惨命运终于结束了。然而,在我近期再次读了原著之后,我认为原著中描述的田小娥的生命终结并不代表着她苦难的结束,她的死亡仅是她苦难命运的一个节点。因此,本文仅探讨田小娥死后遭遇的更悲惨的命运。
在继续阐述我要表达的观点之前,我要谈谈我对《白鹿原》这本小说文体特点的看法:这本小说在叙事上大多是实景直白的描写,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很少,就像在客观地叙述一些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而把是非善恶留待后人评说;但是作者在描述某些事件特别是某些重大事件的发生时,又常常借助白鹿幻影、飞蛾、睡梦、疯人疯语等非真实人物的影像声音间接地表达某种观念。因此,这部小说又具有神魔小说的写作特点。
比如下面一段:
孝文双膝一软就跪倒在地上,轻轻叫一声:“亲亲呀我来迟了……”他似乎听到窑顶空中有咝咝声响,看见一只雪白的蛾子在翩翩飞动,忽隐忽现,绕着油灯的火焰,飘飘闪闪,孝文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你知道我回来了呀亲亲……”一阵昏厥就扑倒在炕上了。
再比如下面一段: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黑夜静。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谁一看见都会惊异不已,与往日那个鹿三稳诚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从马号蹿到晒土场上,又从晒土场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的男女老少发表演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苗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捧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庄赶来看热闹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叹。
由此可见,作者通过文字构建的《白鹿原》世界观中,人死后是有灵魂或者某种精神存在的。而人死后还有灵魂的话,肉身的消亡就不算真正的死亡,也可以说肉身所受的再大的摧残甚至毁灭都算不上最大的苦难。比如很多神魔志怪小说都有这样的情节描写:一对情侣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却终成眷属;或者某人被某强大恶势力残害惨死,死后化作厉鬼却报了仇;再或者某人所作所为在生前不被人理解,死后真相曝光却得到同情甚至被敬仰。这些都是神魔小说常见的“理想”结局,也是书中人物生前遭受残害应得到的补偿和归宿。
但是,在《白鹿原》小说里,田小娥的悲惨命运并没有随着他的肉身死亡而结束。这个弱女子死后并没有遇到常见神魔小说铺排的“美好”结局而是遭到更加残酷的摧残和压迫。
首先,在《白鹿原》小说中描写了小娥死亡后化作厉鬼报仇,结局却是她的骸骨被烧了三天三夜后化为灰烬,破窑附近象征小娥灵魂的彩色飞蛾也被捕杀,一同装入瓷坛被镇压在六棱塔下。看到这些文字的读者,应该都能想象到这样的震撼人心的画面吧:一座六棱砖塔巍峨耸立,塔下的一缕怨魂在痛苦挣扎……
在神魔小说的世界观里,人死后还有灵魂的话,肉身消亡的痛苦就只算暂时的痛苦,如果能转世成人不仅可结束痛苦甚至有可能时来运转,但是小娥的灵魂现在被镇压在六棱塔下,意味着她将永远不能转世为人或其他生物。这是神魔世界观中公认的终极惩罚。
可是小娥所受到的最大的心灵煎熬和磨难并非仅限于此。
为什么这么说呢?
按照《白鹿原》小说故事铺排体现的逻辑,小娥死后是有灵魂的,而按常理推想,死后小娥的灵魂除了报仇外,一定想跟生前曾经深情相爱的两个男人再续情缘,至少也应通过托梦、附身等方式向生前情人发出一些信息,以得到些微的心灵慰籍,然而小说中没有这样的情节。也许是小娥自感卑贱不吉不愿去接近生前情人,以免给深爱的男人带去祸端;也许是感知到生前情人已有新欢不愿自讨没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生前不能相爱死后也不能相亲的结局对小娥的灵魂一定是一种巨大的煎熬和痛苦。另一方面,小说中却花费了大幅篇章不惜笔墨地描写了孝文和黑娃先后带着新欢回乡祭祖的详细过程。按照小说揭示的故事脉络可以推想:两个带着新欢、衣锦还乡、深感再世为人的男人先后回归久别的故乡,目的和心情应该并不一样,孝文可能带有得意炫耀的目的,黑娃的心情则可能更多是悔恨惭愧,然而两人一定会共同发现故乡的一大巨变:一座六棱砖塔直刺云天,巍峨高耸在自己曾跟小娥生死相依的窑洞之上。两个男人也必然能想到那高塔下就镇压着曾经是自己视作生命一部分的小娥的灵魂。此情此景,对两个男人应该带来怎样的心理震撼呢?然而文中没有一点相关的叙述,反而有“对那个方向望都没望一眼”的细节刻画。这种结局宣告了小娥追求的爱情的彻底破灭,生前情人的彻底背叛也把小娥的痛苦和煎熬推向了顶峰。
在爱情小说故事中,故事主角心理感受的欢乐或痛苦应该是主要来自于精神,就像一首歌中唱到的“夫妻相爱苦也甜”一样。在田小娥肉体被毁灭、灵魂也被镇压在六棱塔下以后,唯一可能给他带来慰籍、减少他心灵痛苦的应该就是两个生前情人对她的关注了。按照小说铺排的情节可以推想:当孝文初闻小娥死讯、扒土进入破窑祭拜小娥已变成骸骨的遗体的时候,那翩翩起飞的雪白娥子是不是象征着小娥看见生前情人的欣慰心情呢?而当孝文回乡祭祖再次回到白鹿原的时候,他的身旁不仅已有新欢,更自始至终“对那个方向望都没望一眼”,可伶的小娥倘若还有感知的话(按小说逻辑推想应该是有的),此时她一定正在忍受万钧六棱高塔镇压带来的巨大痛苦,也许她还能依稀感知到孝文由远到近又由近至远的信息,却最终也没等到哪怕一个眼神的关注,她的心情应该也由欣喜、期待而最终变成彻底失望,万钧高塔的镇压加上情人背叛的双重痛苦,应该是何等的惨烈啊!然而这样的心灵煎熬不久后又叠加了一倍甚至更多,当她的初恋情人黑娃也携着新欢回乡祭祖并最终也“朝那个方向望都没望一眼”的时候,给予她的心灵的伤害又将累积到何等的程度啊!!
最近,我看到有一些根据《白鹿原》小说改编的影视戏剧中,竟然出现了小娥死后化作蝴蝶和黑娃翩翩起舞的情节。这肯定能迎合一般人追求美好结局的愿望,但是这种把黑娃田小娥塑造成近代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改编,至少是不符合原著精神的。遭受六棱高塔镇压又被情人背叛才是田小娥悲惨命运的极端。
然而田小娥死后的悲惨命运还不仅限于此。
在《白鹿原》小说中,死后的田小娥附身鹿三申诉了自己的冤屈,表达了小娥希望被主流社会理解和同情的愿望,然而最终等到的却是六棱高塔的镇压。六棱高塔镇压着田小娥苦苦挣扎的一缕怨魂,也同时压在每一个读者的胸口。但此后书中再无一个字描述到它。可是读者们知道:自六棱塔建成后,是它迎来每天早晨射向白鹿村的第一缕阳光,也是它送走每天傍晚离开白鹿村的最后一抹夕阳;它的轮廓随着太阳在天上位置的变化,在麦田、房顶或者村民院坝投影成或长或短、或东或西的巨大阴影;白鹿原村民在田间耕作偶一抬头,都会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它巍峨高耸的身躯……,特别是白孝文、鹿黑娃经历的从反叛家族最终又回乡祭祖的所谓沧桑巨变中,白鹿村实质上、形式上的最大变化都只是多了一座六棱高塔。这是作者的疏忽还是刻意为之?
人们常用“窦娥冤”来表示所受冤屈达到的极限,然而窦娥死后马上出现了伏天飞雪为其昭示不平。白娘子被镇压在雷锋塔下,尚有其子祭塔能慰籍其心,后来雷峰塔倒掉了,白娘子更获得了自由身。倘若在某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六棱塔也倒掉了,读者胸中的郁闷会不会稍稍减轻?又假如世事变迁到今天,六棱塔成为白鹿村很有特色的一处风景,游客们在围听导游讲述田小娥悲剧故事的时候,会不会给予高塔下仍然被镇压着的、痛苦挣扎的那一缕怨魂一丝同情?
但是,作者再没有提到六棱塔。六棱高塔建成时的画面也就定格,似乎将持续到永远。
2016年6月13日写作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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