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学校的第一晚,我和何海滨就喝醉了——这是别人说的,我和他断然不会承认!
哼哼,我们什么酒量,怎么可能喝醉。
第二天早晨,我被人叫醒——准确地说是被人打醒后,发现自己睡在下床老鹌鹑的床上,并且床边还放着我新买的脸盆。
我莫名其妙,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昨晚我去喝酒了,是怎么回来的、回来后干了些什么,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我的人生,又一次出现了盲点。以后这样的盲点越来越多,有一次,“大酒量”的我醉得像死猪一样躺在街边人事不知,差那么一点,柏军就把我杀了。
老鹌鹑那时还不叫老鹌鹑。
这个无尚荣光的称号是后来才有的。
在他成为光荣的老鹌鹑之前,有一个大号,叫做章安要,住在我下铺,我上下铺的兄弟。
昨晚,我因为头晕,上不去上铺,就在他下铺睡了,你猜这狗日的后来咋个跟人说,他说,我这人没廉耻,太淫荡,第一天晚上就上了他的床。我呸,就他那德性,我上他床,那是给他面子!
有一次我去腾冲开会,肯定得去找他,免不了一起吃饭,他说,酒不多喝,一年一杯就好,毕业十三年,我们喝十三杯。
哼哼,喝就喝,我堂堂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还会怕他不成!要知道,他在学校可是滴酒不沾,看我不喝死他。
结果,我喝死了。
酒醒后,我是喝水吐水,喝粥吐粥,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像个孩子。
他媳妇心疼了,骂他哪有这么对待同学的,更何况还是自己上下铺的兄弟,把他骂得狗头淋血。
见他脸红一阵白一阵讪讪的样子,我高兴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像个孩子。
他媳妇见我也不正经,急了,连着我一块儿骂,说我们俩人都是神经病!
我和他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骂他媳妇,你才是神经病。
他媳妇却笑了,说,合了呢喂,这才有点上下铺兄弟的样子。听安要说,你喜欢喝腾冲的茶,走的时候,给你买点。
我说,合了呢喂,这才有点上下铺兄弟媳妇的样子。
他媳妇笑咪咪地说,难怪安要说你是个财迷呢。
我暴跳如雷,吼道,油炸鹌鹑,你就是这样说我的,可是?
油炸鹌鹑慢慢悠悠地说,又不有冤枉你呢喂!
他媳妇开心地笑,说,你们以前,肯定很好玩。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我的兄弟,我可真想你!
反正我是想了半天,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难受极了。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阵阵发着干噎,我的眼泪、鼻涕、冷汗、口水,全都从它们安居的地方跑出来,快意恩仇地聚集在我脸上跳着集体华尔兹,跳得我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狼狈?
狼狈倒是其次,关键是难受。我连起身洗脸的力气都没有,萎靡不振地坐在床边喘着粗气。
每次喝醉了酒,我都十分难受,每次难受的时候,我都发誓以后不再喝了,但每次一看见酒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喝醉。
我强挣着对宿舍里剩下的那个人说,喂,刚刚可是你打我?
那人说,格老子,你说呢没错,就是我在打你噻。
他一说话,除了浓重的四川口音外,还露出几颗黄竭色的门牙。在我家乡北部的山区也有类似的情况,因为水里含氟量过高,长期饮用就导致了牙齿发黄。
我说,来,说说,你为哪样要打我?
他说,叫不醒你噻!马上要上课喽,未必你第一天就想迟到咹?
我说,你一个川耗子跑来我们云南整哪样?
他说,锤子,我不是川耗子,我是正统呢云南人,昭通镇雄呢。
云南方言里常把“的”说成“呢”。
我说,既然是云南呢,那你云南骡子学哪样四川马叫。
他说,吔,我还奇了怪吔,我们那点临近四川,从县长他爹、到我家屋里头躲倒起呢灶蚂子(蟑螂),说呢话都是这个味道,你叫我咋个办咹?
我轻声一笑,说,你们那点灶蚂子会说话?
他说,我就是打个比仿(方)噻。
我说,我们那点临近贵州,我咋个不说贵州话。
他说,你这个人好无聊哟。打从娘肚子起,我说呢话就是这个味道,你说不说贵州话关我屁事,我说哪样子话又关了你屁事咹!
我说,你在娘肚子里就会说话了呀?你们那点是哪样仙山?或者你是怪物该?
我们家乡话常在句尾加个“该”、或者是“说”以加强语气。
他说,吔,你这是啥子人哟,嘴巴毒呢很说,跟你说了,那是打个比仿(方)噻。
我说,那你做梦说普通话还是四川话?
他说,这个老子咋个会晓得咹,我又听不倒(到)自己说呢梦话。
我冷哼了一声说,人如其人,声如其声。管你说那样,只要不土狗放洋屁,说英语就好。
他笑了,说,英语?英语是哪个国家的?吔,你这人,其实还是蛮好玩的嘛,咋一副衰人样,一来就喝了个烂醉。算了,懒得挨你费口舌,来,吃早点喽,你老乡帮你买呢噻!
我知道他所说的我的老乡就是柏军,他高中和我一个班,一个宿舍,现在,又来了一个学校,一个班。后来柴俊搬走后,他搬过来,又和我住在一个宿舍。
我指指床前的脸盆,问,这也是他放的?
柏军晓得我喝醉了容易吐,所以把脸盆放在了我床边。
他说,是。
我多少有点感动,毕竟,在我的生活里,好久没有这样感人的故事发生了,很想让他别烦我,我躺进床上哭一会儿!
我问,那他人呢?
他说,去买东西去了,叫我喊你起床。
说完,把一个大口缸递到了我面前。
我不知道现在的学生买饭用什么装,我们那时绝大多数都是用大口缸,少数用老母狗大碗。我们农村管特别大的大碗叫老母狗大碗,这当然和吃饭叫“肿脖子”一样带有戏谑和挖苦的味道,一般是用来说别人的,不说自己,管别人的叫老母狗大碗,管自己的则叫老大碗,大龙碗,或是大海碗。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米线,吃了没几口,难受得实在吃不下,一吃就发干噎,有一两次差点就吐了。
他说,锤子,你这不是活受罪咹。
我没有回话,勉强挣着又喝了几口汤,就把缸子放下了,说,不行,难过得很,吃不下去。
他说,锤子,白废了你老乡的菜票。
我没好气地说,等我买了还他。
他说,饭菜票可以还,但你老乡这份情义,你还得了咹?
我说,行了行了,我会记得的。
他说,算你小子识相,总算没白帮你买哈。
当时,我甚至都懒得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邹光奎。后来,他被老鹌鹑叫成了邹光棍。再后来,老鹌鹑成了老牛、柏军、蒋军攻击的对象。
特别老牛,恨老鹌鹑恨得牙根直痒痒。因为光棍的婚姻如此波折,毕业之前,他和他老乡谈了一场前后为期不到一个月的恋爱,毕业后也是,过了好多好多年,才勉强找到了媳妇。他说,这全赖老鹌鹑,俗话说,打牙祭不如讨口气,哪有叫自己兄弟做光棍的,这是在咒他,而且,咒得还特别准!
这些事我是听老牛说的,因为从毕业之后的第二年起,我心碎了,我决定忘记134班的一切。自那以后的二十来年,我只见过老牛一次,见过老鹌鹑一次,见过文红两次,除此之外,再没有见过、或是联系过其他同学,我铁了心,断然和同学们断绝了一切“外交关系”。
我和邹光棍是最晚进教室的俩个人,因为我们找不到教室,像俩只无头的苍蝇那样转了一圈又一圈,有两次明明已经到了,他偏说不是,气得我心里直骂他娘!既然骂到了他娘,当然也就顺带着把他爹也骂了。
来晚了有来晚了的好处,全班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全聚在我们身上,想不出名都难!班主任佟老师把手抱在胸前,偏着脑袋一直盯着我们看,老鹌鹑身边有空位,光棍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柏军在最后面,给我留了座位,我走过去,让他坐外面,我进去靠窗子坐。
所以你就知道了,我不是什么好学生,因为我第一节课就迟到了。光棍也迟到,他要照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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