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官道上风雪大作,老树皆秃,枝头积满了雪看起来像是朵朵梨花无端盛开,优雅凛然。
一对男女已经在雪中伫立良久,遥遥望着远处的矮房子。
“书呆子,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吧!”女子朝手心呵了呵气,一脸愉悦的看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仿佛无穷无尽,凄美绝然。
“嗯。”被唤作书呆子的男子生硬地应了一声,眉头深锁,思绪万千。
“要我说你直接冲进去得了,都这么多年了,说不定他们早原谅你了。”女子不耐地瞥了他一眼,“大男人也这样婆婆妈妈。”
光阴辗转,那是多少年前的夜晚,考中进士的他头一次见到江湖中的刀光剑影,像是无形的光剑刺入眉心,吓得他动弹不得。
衣锦还乡本是件荣耀至极的事,年关将至,屋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怎奈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早就觊觎他良久的强盗们已经在屋外蛰伏良久。那夜,执行任务的红焰恰好经过,看得那阵势不由得倚着树干看戏。
“兄弟们,干完这票咱就可以好好过年了!”为首的大汉摩拳擦掌,对着边上众人说着,“都放心,这里方圆无人,而里面的是衣锦还乡的进士,少不得金银财宝,都给我打起劲来!”
“头儿,既是衣锦还乡那少不了有人一路护送他来……”
“干他妈的怂蛋!”还不等那人说完,头儿就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老子京都有人!正是他告诉我里面的是进士,而且为了不招摇只带了两个护卫,我们一行十几个人会怕了去?”
“哈,原来是进士啊!”树上女子听后兴趣更甚,“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当官的凭什么看不起我们江湖人呢!”
月黑风高,屋里觥筹交错,断断续续有碰杯的声音传来,强盗头儿一声大喝,一群人便破门而入了。
她飞身上屋顶,看得真切——强盗头一柄大刀冲在前,对着那个进士便是一刀。
他吓得呆住了,忙闭起了眼,待得睁开时面前一人已是被拦腰斩断——是京中带回的护卫,那样锋利的刀,那样鲜红的血是他生平未见,当下脸色又是一白。
强盗头杀得兴起,几步便来到他身前,一刀当头劈下,这一刀又快又疾,就连屋顶的女子也发出了一声低叹。
可就在那一刹,文弱的男子一手抓过桌上的包袱,直往强盗脸上甩去,包袱被刀锋劈开,里面的东西顿时散落出来,被满室的灯火映得夺目——是银子!
本来已经欺近他父母的强盗们一时乱作一团,在地上哄抢了起来,而那刀也因为片刻失神顿了顿,与那进士擦肩而过。
“居然躲过了!”屋顶女子惊呼,方才那一瞬那个弱不禁风的进士竟有这样冷静的头脑——红焰再也无法淡定,翻身便在屋内站定。
“喂,如果我救了你和你父母,你是不是什么都答应我?”她在一地血泊中转身,漫不经心地问他。
“是!”他将父母护在身后,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女子,颔首——在生死一线之间,他选择相信她。
红焰心下大喜,几下便将那伙强盗制服,她将他们绑在屋外的树上,转身对着那个救下的进士笑:“我要说我的要求了……”
然而还没开始说,他的父母便过来道谢不已,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那样单纯的交流是常年混迹江湖的她不曾遇到过的,她竟一时不好意思了起来,明明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此时,看着二老那后怕模样,她想起自己将要提的要求,忙止住了话头,拉过进士在角落低声询问。
“本来本姑娘从不做赔本生意……”她又偷偷瞄了他父母一眼,顿了顿,“但看在你父母就你一个独子的份上,便权当与你商量,无论同意与否都没关系。”
他的表情明灭不定,沉着声音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姑娘尽管说,只要能做到的在下必定竭尽全力。”
“额……你别这么慎重嘛,就想问问你想不想跟我去江湖,我看你根骨似乎不错……”红焰自顾自地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被阴影遮去的男子的脸庞上闪过多少纠结痛苦的神情。
“我随你去!”黑暗中男子的声音冷冷地传来,伴着一种涅槃重生的沧桑意味。
“哎呀!”红焰反而坐不住了,她跳了起来,“你没必要这样的,我不是真的路见不平,我一开始是有条件的,你还有二老呢,你跟我走了他们怎么办,还有……还有你的官不做了?”
“我既然决定肯定是思忖良久,其实就算你不提出这个要求我也打算和你一起走。”他直视眼前突然急了起来的明丽女子,竟笑了出来。
“可是……那你怎么跟你二老交代啊?”她话刚落下,便见他转身进了屋,他要怎么和他父母说呢,这样残忍的事实。
“爹,娘,孩儿在京为官将近一年,见惯了里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实在不愿再继续做这个官。”他在门前跪下,对着屋里无措看着他的父母深深叩头,“孩儿今日便要离去,这偌大江湖,定要闯出个名堂来!”
“你……你说什么?”父亲气急,“你为不为官都好,爹娘就想让你图个平安,你活着不比那金山银山,功名利禄强多了?可是你如今……竟要去那什么江湖!那日子刀里来剑里去的,你一个文弱书生如何混得去?”
“砰!”门被狠狠地关了起来,向来严厉地母亲终于开口,“你若真敢踏出一步我与你爹便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从此生死贵贱再无相干。”
他还是同红焰离开了,出发的那个夜晚,他夺过她的剑将被绑在树上的强盗一一杀完,心底荒芜的废墟中,一种东西蘸着血色一点点地破土而出,到如今已是另一种信仰扎根心底了。
他望了望远处的矮房子,想起了第一年他回来看望父母的情景——门紧紧掩着,而他一跪又是一天一夜。离开的刹那,他感觉到有杀气在屋顶骤然爆发,他又惊又惧,瞬间翻身上了屋顶将那群人刺杀在剑下,那一刻他有一股近乎绝望的心情,在没有足够实力之前他再也不能随意来看望父母了,因为他不再是那个一身干净的书生,他现在已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屠夫,他的到来亦可能会给父母带来杀身之祸!
“你怎么知道他们今年会让我进去?”他收回望向矮屋的目光,问她。
“都这么久了……你不也还好好活着嘛,我猜你父母肯定想你想得要死了。”红焰有些恼怒地将落在头上的雪花拍下,“你不去试怎么知道!”
他深吸了口气,竟真的朝前走去,留得她一人在风雪里跺脚:“哎……哎……你不带我一起去啊?”
“你去干什么。”他头也未回,却听她在身后嘟囔:“哼,本姑娘发誓你会来求我和你一起去的!”
在门前站定,刚欲伸手敲门门却自己开了,母亲看了他一眼,又朝外面望了望,将门重重关了起来:“回去!”
他心下了然,足尖轻点便到了红焰身前,他看着她笑得得意,无奈地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哼,本姑娘就说你会回……”话没说完就被他一把捏住脸颊,她吃痛地大喊,“啊……你个死书呆子……放手啊!”
“说不说。”
“不……啊……我说我说!”她幽怨地看着那个男子,嘴上仍旧不饶人,“早知道就不把功夫都交你了,现在倒好,以前都是我欺负你的……”
看他见势又要动手,红焰忙远远避开,俏脸微红:“我和你一起去不就知道了嘛!”
他果真和她一起进了屋里,父母好像知道他要回来似的,这次竟真的没有再生气恼他,饭桌上他瞥了瞥边上安静得出奇的女子,一脸困惑。
“这些年你月月都会放些油米银子在门前,也难为了你一介书生,爹娘知道你不容易,如今既然选择退隐江湖,就回家来吧,早日和红焰成亲才是。”他听得父亲这样说来,心中已是翻江倒海——月月放油米银子在门前?退隐江湖?和……她成亲?这些事他一样也不知。不动声色地应了声事,他看到边上低头吃饭的女子脸红到了脖子根上。
明月千古,屋外他看了眼父母已经歇下压着声音问红焰:“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念着你的父母,那时候你又实力不够,所以我就月月放些东西在你父母门前……”她声音越说越低,“前天我放银子的时候被你母亲看到,她叫住我,隔了这么多年竟一眼就认出了我来,其实……其实你母亲也没看起来那么凶,我跟她说你已经退隐江湖了,她就说……就说如果我答应做你媳妇就……就让你回家……”
“你居然答应了!”他戏谑地看着她,“谁准你私定终身的?”
“你!”头一次提及婚嫁的女子气急,“书呆子你忘恩负义!你不是人!哼,你不要本姑娘,本姑娘还不稀罕你呢!”
那些并肩江湖的日子在脑海一闪而过,这么多年宛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他想起那个满是血色的夜晚,他问她:“红焰,你的父母呢?”她顿住良久才颤着声回他,“我没有父母……”
“好了好了,这婚事我暂且接下。”他看着她欲哭无泪的样子,浅笑,“那你能跟我说说退隐江湖是怎么回事啊?成双门那几个会这么轻易放我们走?”
“哈,你别担心,我早就和他们说好了。”见他没有不要自己的意思,红焰开口笑了起来,“如果我们执意要走,成双门强行要留的话不得被我们闹个天翻地覆啊,他放我们退隐便是许给我们一个人情,到时候如果成双门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们也不要冷眼旁观便好。”
“呦,性烈如火的红蝎原来也是智勇双全啊。”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像是一层面纱,本就清丽的容颜此刻愈加显得绝代倾城。
“你以为就你书呆子聪明啊?”她得意地大笑,这么多年,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卸下一身的防备。
红焰知道他和自己离开的那一夜曾经历过怎样的绝望——自己寒窗十年终于中了进士,可当他准备一展宏图的时候却发现原来现实是那般肮脏龌龊的模样,全然没有一点书中的样子。他的人生在那刻轰然崩塌,他竭尽全力想要保护想保护的人,哪怕不惜冒险随她去江湖。在心底,他痛恨自己的弱小,而只有她,伴他度过了最难捱的岁月。
他亦曾无数次舍命救她,不是因为感恩,而是在一起有过的光阴中,她亦不知不觉成了他想要保护的人,他常在夜里看着她沉沉睡去,那样娇小的身躯不知吃了多少苦才一路在江湖中活了下来。月下,她的孤独触手亦是可及。
被雪覆盖的天地像是新的一样,他终于将她拥入怀中,红尘中辗转了半生,他们的人生也将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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