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

老舅不算老，驾鹤西去时刚满76岁。在当下，这只能算是个平均年龄数。喊老舅，除了传统的舅舅在亲戚中的地位最高贵，老人病故要舅舅参与，外甥分家要舅舅出面，大事小情最终的裁决权都归老舅外，还有个因素，老舅比母亲年龄大，而且是他们姊妹三个中唯一的男丁。在母亲眼中，老舅就是她在娘家的靠山、她的主心骨。

老舅走了。走得很突然，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从三天前与他的主治医师交谈，得知他的实际病情，原本以为至少他还能再熬两三个月，不成想那次在省城医院的见面竟成永诀。

老舅生前极少讲话。这是他给所有人包括家人留下的印象。在我的记忆中，每次见面他说过的话几乎都能数得出来。如果某次在一起时间比较长，他的话也绝少超过十句。“来了？”“坐吧。”“吃了没有？”“单位咋样？”“你走哩？”这是他与人交流最主要的语言，也差不多是全部的语言。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老舅是不是有语言障碍。

从这方面说，老舅大概是最不适合当老舅的其中一位。因为，老舅要在亲戚中处理和协调各种各样的难题，包括弟兄们分家，没有能言善辩的口才、没有机智过人的智商，很难胜任这项工作。好在，这项工作是按照辈分“册封”的，不以个人能力强弱论业绩，也没有人因为老舅的口才问题就忽视他的存在。再联想到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古训，老舅的不善言谈正合了古人君子的标准。

打我记事起，老舅就是一家国营厂的仓库保管员，直到退休，三十年里没有换过岗。这在一般人看来觉得不可思议，有点不思进取。但在单位领导看来，他是个红管家；在职工们看来，他是个好人、老实人。

老舅膝下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大儿子长我一岁，是我表哥；另两位比我小，我叫表弟。如大多数家长一样，老舅当初希望大儿子在三个儿子中起到模范带头作用，能够出人头地，考学就业，然后带动两个弟弟，最好是都能吃上商品粮。表哥心不在此。在考学无望的情况下，老舅将其送到部队，几年后复员回家，在一家社办厂当工人。谁知，天不如人愿，没有几年，企业倒闭，表哥只得回家，靠做个修修补补的生意维持生计。当时，政策上工人退休子女还可以接班。按照地方习俗，如果有一个接班名额，基本上就是最小儿子的事。大表弟看接班没有戏，就拼命读书，结果考上了大学，自立了门户。可以预期的一个接班名额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小儿子身上，只等父子二人年龄分别达到条件的那一天。

最小的儿子往往也是父母最宠爱的。这种宠爱往往成为儿子成长道路上的负担。小表弟学习成绩不佳，早早地辍了学，加入社会青年的行列。这时候，要接班他年龄不到，要退休，老舅年龄不到。小表弟成为老舅的一块心病。小表弟年轻气盛，看周围的不少人都去了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深圳，也跟着几个大点的孩子去闯世界。结果走了弯路。为了还债、跑关系，老舅将家业卖个小半，除了还债，任何关系没有跑过来。老舅的心劲泄了大半。

回家后的小表弟安安分分过起了日子，一门心思奔富路，但总是不走时运；表哥和大表弟也各自成家，本来该颐养天年的老舅却落下了病根。中医、西药，抓魂、信基督教，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实验过，无奈，体质太差，境况一天不如一天，一度靠吸氧维持。

此次的病情发作有点意外。经过几年表哥表弟的潜心尽孝，特别是妗子的床前服侍，两年前老舅已经能自行活动，甚至还能到责任田里看看。此前十天，突感不适，表弟急忙将其送到市医院，医生诊断后说，送省城吧。表弟一看事情不妙，连夜将其送到省肿瘤医院。

在省城医院里，作为外甥，我和大表弟一起见过主治医师。针对老舅“癌症后期”的病情诊断结果，我为医生的治疗方案提出两个建议：一，老人一辈子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身体素质比较差；二，老人一辈子没有经历过大灾大难，心理素质也比较差。因此，在治疗方案的选择上宜保守不宜开放，宜心理慰藉不宜手术治疗。实在不行，也要保证他走得无痛苦、有尊严。这个建议得到大表弟的赞同，也得到主治医师的认同。

那天凌晨四点，一直服侍床前的大表弟打来电话：你舅不行了。闻听此信，愕然，黯然，默然。整理思绪，安慰表弟情绪，帮表弟安排善后事宜。

后来，据大表弟说，老舅头天晚上还和亲戚通电话，心情、语气都还不错。到次日凌晨三点半，分秒之间，一声喘气，撒手而去。没有一句临终遗言，没有任何痛苦和不堪。从老舅进省城医院到辞别这个世界，前后一共一周的时间。作为后人和亲眷，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老舅走得“无痛苦、有尊严”。

从这方面说，老舅也算是得其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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