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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血时代三部曲》之《贱人》(长篇连载)

时间:2015/12/15 作者: 维加维加 热度: 88612


 

  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第二系

 

《墨血时代》三部曲之——

 

                                       

 

         

      李维加 著       

 


《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预定总撰三个系列,以图将我心目中魏晋南北朝这一中国继先秦之后第二个思想文化创造高峰期其历史风貌及内在精神气质,以文艺小说的形式给予具像的展示。第一系专写南朝的《香粉时代》三部曲出版,朋友见到后第一个反应便是诘责说:书前书后竟然序跋皆无,两头童秃,著书人倒是省事,却置读书人于何地?百万字巨帙,把书在手,让人茫无阅读方向的预备,不知该书其缘起怎样?指向又怎样?深心命意又怎样?犹将读者突然空降至一大花园前,风景倒是繁盛不俗,却未告知这是哪家、怎样一个花园,只是叫人就往里走,目欲观而心迷,脚未进先趑趄,怎么专得起心去欣赏批评?这著书人也实在太霸道,直把读者当刘姥姥视!这是冤我了,我深心倒是以为,作者往往固陋,高明尽在读者,所以一切交给他们,我理当静默,无须戏外别自饶舌。

然而,我还是接受朋友的意见,因为朋友也是读者。当此第二系《墨血时代》三部曲即将出版面世之际,我第一个想到的即是,无论如何书前要写篇序。尽管说,一部书的价值怎样,说到底是由那书本身的价值高低来决定的,与作者自己的声明、自序一类的自说自话全没有关系,但“作者自述”对于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仍具有极重要的帮助,试想,我们若不知道司马迁著《史记》是为“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牛顿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是为欲探寻上帝的存在,则我们在读此二人的书时,其理解将一定浮浅不止一个层次。

我作《香粉时代》三部曲其缘起简单得很,用一句话说尽,那就是出于爱,爱那个时代的文化——在我的感觉中那真叫风流旖旎,让人流连难舍啊。清末一位东洋汉学家先得我心,他有两句诗这样说:“一种风流我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一个外国人如此懂中国文化,他让身为中国人的我们惭愧啊!

与南朝相对的是“北朝”(广义的北朝,含五胡十六国及北魏北齐北周),那是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风神风貌,另外一种风流:健儿武娘,金戈铁马,驰突于无边疆场之上,刀光血雨,以搏自己的命运,部族的命运,乃至整个家国的命运,不计生死,一往无前!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风采、一种美吗?是的,这是一种与南朝的儒雅风流相对照的另一种风流,一种与雅典相对照相映衬的另一种司巴达式健美风骨。南朝人浅唱:“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北朝人狮吼:“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南一北,高腔低调,山水映发,相激相和,美不胜收啊!

美,不能放过。为此著书人不揣冒昧,鲁莽上手,就写。写了南朝写北朝,收不住。而至于那文章的写法,则试图努力沿续中华文章传三千年所形成一脉文理文气,尽力那么往下走。所以《香粉时代》出版以后,有人反映说,名为小说,实多诗骚、散文气质。赞扬者以此,谓为创新,独树一帜;批评者亦以此,谓不伦不类,人首蛇身。

其实呢,我哪里是什么创新?不过努吃奶力气,欲延续中华文章之固有美学传统而已。那就是,文章取法自然,要有文有质,文质彬彬。什么是文?实在太过博大精微,难以三言两语说清,全部的中华典籍文库都说的是这个字。要而言之,那就是文要有文品,什么神思、情采、气韵、格局、境界……每一项的背后,都有着极精微的讲究。由此而创作出来的文,那才有望达于理想,上侔造化,或竟笔补造化。这样一个崇高又崇高的理想目标,又哪是我先天不足那么一点子修养所能达到?但犀牛望月,我心向往,就也顾不得许多。

传统文章的概念,涵盖所有文学创作的形式,长篇短章,风骚骈散,都属于文章的范畴,缘其天禀同一文心之故。《红楼梦》集其大成,做到最好。那么今日之所谓“小说”怎样?它也属于文章之列吗?回答是的,它也是文章,对于汉语文章的种种讲究,它也应无条件遵守,要起承转合,要赋、比、兴。它不具有豁免权!

然而,历史的演进,竟意外出现一个荒诞的误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的作家们以为,那小说不必讲究什么神思情采,只大白话直说质铺就好,甚至越白越好,越先进。回想起来,我想那应该即是那一对开荒的兄妹给开出来的吧。从此以降,不事雕绘,不要文采,而以口头文学的书面化样式为小说范式,定于一尊,一统天下。而绵延不绝中国三千年文章之道、文理文脉由此遂一刀斩断,剩一片白茫茫干净大地,谓是白纸,可画新美图画。惟一部《红楼梦》意外由法王指缝间漏出,允许人们还在谈论,但谈来谈去,《红楼》其文源何自?文脉何沿?没有一个人说起,仿佛那是空中掉下来天外来物,任凭其孤芒独艳可也。至于画新美图画的宏图伟志呢,几十年一路画下来,所得大多不过一些主题宣传品而已,事过境迁,现在已少有人记得它们。

误会当然要得到历史的纠正,由革命时代兄妹开荒开出来一个荒凉的文学误会,改革开放以后渐次被扭转,只可惜这扭转不是向上追高,而是继续下探下行:哀婉伤痕过后,恢复了一点体力,就到没水的枯井里苦掘,说是寻文学之根脉;接着是向下发泄——将文学痞子化,将痞子偶像化,堕落风骚为单剩一个骚!稍为严肃一点的作家则继续先前“主题外定白话铺篇”那样的开荒路数,少色无彩,淡乎寡味。

文学是高贵的,它的高贵源自于人的精神的高贵。文学通神,因为精神就是神!我理想的文学永远应具有以下两个特征,一则为上帝的悲悯,一则为天使的彩衣。文学要有最好的精神,文学要有最好的文采,这难道还要讨论吗?

斯文不灭。中华三千年文脉绝不可以被割断。中国文学是到了再一次需要呼唤一位韩愈先生出世来领头重树其道德文章之柱的时候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让我们以南朝人的高贵的鉴赏,北朝人的一无往前的勇毅,合起力来开拓这片事业吧,我们身上流着他们的血!

本书为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第二系,总题《墨血时代》三部曲。第一部《贱人》,写石勒,羯族人,他由奴隶做到皇帝,自负说,天下当自取,为此他崇敬刘邦,可与刘秀分庭抗礼;最看不起曹操、司马懿,谓二氏行狐媚伎俩,偷人天下。第二部《强人》,写苻坚,氐人,他博学多闻,汉学修养极高,由氐部一普通将领做到前秦皇帝,淝水一战完败,身死国灭,为后世惜。第三部《女人》,写北齐高欢、娄昭君夫妇。高欢为鲜卑化汉人,娄昭君为鲜卑女人。这个女人不俗,她把丈夫高欢及她与高欢所生四个儿子,挨个一一扶上位,各做一遍皇帝,然后自己心满意足溘然离世,亦古代列女传中一奇观也。

英国人为他们的传统文化自豪,他们说,他们的莎士比亚,不说别的,单就其全集中英语词汇的用量就高达五万(五万还是八万,记不确了),试问世界上有这样的作家吗?我读到这条资料时,内心洪波涌起,感慨万千。翻开我们的汉语典籍文库,那是一座走不到头的宝库啊,又岂止几万几十万词汇所能形容!而我们,数十年来,竟将它就那么轻轻丢弃,说是要与旧世界决裂。我们可真是自己个儿祖先的好子孙哦!

中华要复兴,必复兴斯文。斯文复兴断乎为中华复兴的最终标志。为此本书作者于此先行作振铎鸣,愿有识者大家齐来,努力!

不序是不序,一序即跑野马,放辔难收;却感觉仍有太多话要说,似乎不过刚开了一个头。即此强行打住,容当异日专写一篇《论小说的赋比兴》,以尽吾言。此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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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死了,无儿无女,留下大嫂曷勿。

王婆婆说匐勒:“我们是羯人,羯人的传统不能破,你要按祖先的规矩,把你嫂子娶了,你哥他死了也就闭眼了。”

匐勒说:“俺不!”

王婆婆说:“咱们是奴隶,你父亲又死得早,家里一无所有。你已经十四岁,成人了。你不收留你嫂子,难道要把她交给外人吗?”

匐勒说:“俺不!”

王婆婆说:“要俺再唱一遍《古歌》给你吗?——‘俺们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古海边,俺们是伟大羯人的后代子孙。俺们有着高山一样挺立的鼻子,湖水一样深深的眼窝。马鞍是俺们的金座席,长枪是俺们行路的拐杖……’”

匐勒打断阿娘:“别唱了,俺不要!”

王婆婆继续唱:“羯人的男人是天降武士,羯人的女人是天神的侍女……”

匐勒掉头就走。

曷勿从外边进来,挡住匐勒,两眼冒黑光,严厉地盯着匐勒,一句话也不说。

匐勒身子情不自禁轻轻抖了一下,迅即镇定下来,调出一副难看的笑脸迎向曷勿。

曷勿不说话,只把目光钉在匐勒的脑门上,像要把匐勒钉穿,看看清楚里面究竟装着的是些什么。这是一位长得高大的女子,站在高大的匐勒对面,几乎就与匐勒齐高;脸色惨白,皮肤粗糙,像经过风沙吹过一季的雪地;鼻翼翕张,像奔跑过后刚停下来的马;年纪其实并不大,顶多也就比匐勒大两三岁。

王婆婆唤一声:“曷勿。”

曷勿低回一声:“阿娘。”

匐勒嘻嘻干笑一声,侧过身,想从曷勿身旁溜出去。

曷勿脚未移动,只倾斜一下宽厚的肩膀,把匐勒挡下,用低沉而威重的声音问:“你哪去?”

匐勒略带慌张地:“俺到庄园去。”他是当地郭敬庄园的佃客,每天都要到庄园里干活儿,种田,放羊,放马。

曷勿突然暴叫一声:“不能去!把话留下了再去!”

匐勒故意装糊涂地:“什么……话?”

曷勿毫不容情地:“阿娘刚才跟你说的话。”

匐勒继续装:“阿娘刚才跟俺……说的?阿娘刚才没跟俺说什么呀?”说着转向王婆婆,“阿娘,阿嫂她在说什么呢?”

王婆婆语气严肃地:“勒儿不许油嘴滑舌,我们羯人从来诚心对神。想想你哥哥他临死时……”

曷勿接过阿娘的话:“你哥临死的时候说什么来?你是怎么答应的?”曷勿说到这里,忍不住陡地发怒起来,一把抓住匐勒的衣服,“走!随我到你哥的烧台去,到那里,你哥灵魂升天的地方,你亲自对他说,说你不要遵守俺们羯人自古的神圣传统,你要把你哥的女人撵给外人……”

曷勿拽着匐勒夺门而出,王婆婆紧跟上去,嘴里念叨着:“那可不行,那可是大耻,所有的人都看不起咱们家了!”

曷勿连拉带搡箍着匐勒,嘴里继续说着:“你想自己得自由,娶晋人女子为妻,是不是?”

王婆婆继续念叨:“那可不行,想也不用想,就是神允了,也办不到,我们是奴隶的奴隶,想娶晋家人的女人,摘天上的星星哩!”

曷勿继续数落:“你人小心胆大,满眼里端的只有晋人贵人,披金戴银的,柳树梢梢软软腰,薄葱皮皮细纱裙……”

王婆婆继续念叨:“我们是双层层的奴隶,匈奴人是晋人的奴隶,我们是匈奴人的奴隶……”

曷勿继续揭露:“你还想娶匈奴人女子为妻,反正就是看不起俺们羯人!”

匐勒突然一抖身子,将曷勿的手抖开,一尊铁将军似的,脸对脸与曷勿对立,两眼喷火:“谁说俺看不起羯人了?谁规定咱们羯人就天生下贱,该世世为奴,只配做晋人、匈奴人的奴隶,不能娶他们家女子当老婆?他们晋人、匈奴人家的女子难道就是金奶子玉屁股,我们羯人摸不得,就他们晋人匈奴人可以随意侮辱咱们羯人的女子?”

匐勒一席话好像一下抖出来的,说得快,又说得重,一时倒把两个女人给说住,回不上话来。匐勒趁个机会,跟王婆婆打声招呼:“阿娘,俺上工去了。”头也不回,逃向大门。

那哪是门,不过几根木头捆成的栅栏而已,是为柴门。栅栏的两边是低矮破旧的土墙。

匐勒走到柴门前,不知为什么,临时改主意,偏不从门出,拐过两步,打一个唿哨,一跃从土墙上飞了出去。

王婆婆看着匐勒离去的方向,轻轻叹口气。

曷勿朝向王婆婆,几分哀怨的口气:“他不要俺。”

王婆婆慈爱地安慰曷勿:“莫急,莫急,有俺呢。”

曷勿语气转强,像是对王婆婆,又像是对自己,发狠道:“他想逃开俺,俺决不放开他!这是神的旨意,是神教俺这么做的!”

王婆婆顺着曷勿的话头:“不怕,不怕,有光明神在调教他呢,神长着眼呢,他不会不管俺们的。黑暗是暂时的,什么也挡不住光明神的威力!”说到神,王婆婆有了自信。

院子的北墙一带,东面是两间破土屋,西面一大片木栅栏围起来,是羊圈,羊圈里圈着约有十几只羊。一个小男孩在里面挤羊奶,身子埋在羊肚下。他叫独虎,是匐勒的堂弟,孤儿,从小养在匐勒家,现在九岁,个子细高,一副机灵天真的样子。就是衣服穿得太破,像小叫化子。

两个女人还站在那里说话,独虎从羊圈里蹿出来,一手端着一只破葫芦瓢,瓢里盛着半瓢羊奶,另一只脏手奓在空中,手上还沾着草棍儿。独虎走到曷勿面前,忽闪着大眼睛,脆着声儿安慰曷勿:“阿嫂,阿嫂,别难过,二哥不娶你俺娶你。俺说话算话,等俺长大……”

曷勿一甩胳膊把独虎拨拉开:“去去去小屁娃,你哥还没死呢,还轮不到你呢!”

独虎完全没有防备,朝旁边趔趄了一下,手里的羊奶漾了一身一脸。他一腔的热切,全没想到竟会惹曷勿如此生气,既有些受惊,更多的是委屈,眼里蒙了一层水,闪烁着光。

曷勿满脸通红着,赶紧用袖子拭去独虎脸上的羊奶,又用手扑拉独虎的身上,检去独虎头上的草叶草棍。独虎一动不动,绵绵的,驯驯的,任由歇勿从上到下给他收拾。那情形,完全就是一对母子的光景。

王婆婆看着曷勿给独虎拾掇,又叹气,又欣慰,说:“俺老了,干脆你就收虎儿做你的儿,俺们祖孙三人一起过。那匹野马,上天入地跑得谁能闹住?怕是将来咱们谁也指不上他,不信你就瞧着!”她说的野马是指匐勒。

曷勿不容商量地:“那不能由他!再野的马,总有一天我俺必定要给他套上笼头套子!不信走着瞧!”

独虎大睁了眼望着曷勿:“那俺呢?你跟阿哥套一个套子,那俺呢?俺跟谁套一起?谁跟俺套?”

王婆婆大笑起来:“这小驹子!还没长大呢,倒小儿马蛋子发起情来了!”朝向曷勿,“看看,看看,这小野马驹子要是没个硬人从小调教能行?你还不赶紧听俺的,替俺把他收了儿,好好管住他。好歹,他也是咱们家的一个男子汉。俺老了,不定哪天就咽了这口气。”

曷勿说:“俺一向不就是这么管他吗?就只差他亲口叫俺一声阿娘。”

独虎一步跳开,瞪着眼:“俺不!”分别看向两个女人,“你才是俺阿娘,你是俺阿嫂,不能改!谁也不能乱改!”

曷勿笑说:“阿娘说改就能改,俺说改就能改,谁说不能改?”

独虎更急:“我不!就不!阿娘是阿娘,阿嫂是阿嫂,就不能变!”

曷勿笑眯眯看着独虎:“快挤你的奶去吧,大人们的事你莫管。”

独虎定定看着歇勿,胸脯一起一伏,明明一副大不服的样子。

曷勿亲切地看着独虎:“去吧,去吧,去挤奶去吧,中午咱们还要吃饭呢,啊?”

独虎尖叫一声:“俺就不!”一扬手,扔掉手里的葫芦瓢,转身朝大门跑去,到柴门口,也跟匐勒似的,突然停住,不走大门,拐步,飞身爬上土墙,跳了出去。

曷勿和王婆婆急步跑出柴门,独虎已经跑远,朝屋后的山坡上跑去。王婆婆和曷勿朝着独虎喊,独虎头也不回。

王婆婆喃喃自语:“这更是一匹野马,一匹难驯的野马。”

 

 

2

太阳刚刚冒起东山头,就已热力汹汹,烤得人阳婆底下站不住。

王婆婆手搭凉棚抬头望望一晴到底的天,嘴里念念叨叨:“一丝丝云彩没有,这么旱下去人可怎么活!男人,就是男人,有把子力气……怕也找不下个卖力气吃饭的地方哩!”边说边朝羊圈走去,打开羊圈栅门,“羔——嘘——,羔——嘘——”吆羊出圈。

曷勿到屋檐下摘下一把枪挠,绰在手中,赶到头羊前头,嘴里吆着:“哎……嘟嘟嘟嘟!哎——嘟嘟嘟嘟!”领羊群出大门。

王婆婆说曷勿:“大白天的,狼不出来,拿枪做什么?不如拿个铲子,顺手到地里挖点野菜。”

曷勿说:“碰上土匪响马怎么办?这十来只羊可是咱一家人的命了,叫响马抢了去,咱还活什么?”

王婆婆说:“不会。别的州县不知道,就咱这武乡,除了县老爷、庄园东家,都住的咱们羯人,本族本乡的,谁会来做土匪抢咱们?”

曷勿说:“那可说不准!看这天,连旱了三个月了,再旱下去,庄稼颗粒无收,人吃人的事也会有,不用说羊了。”

王婆婆笑笑:“要那样的话,你单人独马一个女人家,单凭一把挠钩枪就能挡住了?到那会儿你乖乖地把羊交给人家,保了命要紧,可不敢发憨耍愣跟人家硬杠硬,呆妮子记住娘的话喽,啊?”

曷勿冷笑一声,看着王婆婆:“阿娘,谁叫你当初做主娶了你这傻媳妇来,她天生就这骨头,舍命不舍财!要命有一条,要羊?哼!不是俺死就他死。枪不行,俺还有箭!”

王婆婆痛惜地说:“你死了,留下阿娘怎么办?阿勒、阿虎两匹野马,指得上?你还不如先送俺死,你再……”

曷勿抢过话来:“没了羊俺又拿什么养活阿娘?咱们一样也是个死!咱们羯人的规矩:锅里有肉,过路人可以一块儿来吃。要说是想要来抢,除非他拿命来换!你说过的。”

王婆婆:“世道不同了哎!羯人,咱们的规矩顶个屁!晋人老爷们的眼里,咱们连个虱子也不如的,他们别说想要你一只羊你得给,就是要你人你也得乖乖跟上走。你不走?给披枷上镣,看你走不走!还不走?好,一根绳子串了你,前头打马拖着你走,看你走不走!这些事俺可是亲眼所见,你毕竟还是年轻,没经过世事。”

曷勿不服气:“到那时,俺一头撞死在青石头上!”

王婆婆答:“你撞死,人家一脚把你踢到沟里,埋也懒得埋你哩,就丢给那野狼野狗啃去!不是?咱们羯人……唉!”

曷勿话头转向另一边:“也不光是咱们啦,上回俺就亲眼看见,就有几个晋人被披了枷,押送的人一前一后,前头用绳子牵着,后头用鞭子抽着,比咱们赶羊还不如,咱们还舍不得抽打咱的羊哩。”

王婆婆同意曷勿的话:“你说得也没错,到哪儿也是人分上中下三等,鞭打的从来是走不动的累羊蛋,匈奴五部的帅爷们,一个个都跟晋人的王爷也差不离了,就是咱们羯人别部的部大也威风得很哩!”

“啊——嘟!啊——嘟!”几只羊离群走开了,曷勿吆喝着往回赶,同时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坷垃远远掷过去,那几只羊乖乖地掉头回到群里。

王婆婆在崖下荫凉的地方坐下来,从背袋里掏出两块窝窝头,叫曷勿:“过来吃口吧。”

曷勿走到王婆婆跟前,拍两下手,从王婆婆手里接了窝窝头,咬一口,边嚼边咕噜着嗓子说:“官家也该来赈灾了吧?家家都快没粮了。”

王婆婆不抱希望地:“赈灾?晋人还没赈呢,能轮上咱们羯人?准备着土地爷山神爷来救咱们,就吃树皮草根吧。”

曷勿吃完,走到小溪边伸手掬两掬水喝下,然后就着溪水抹两把脸,突然动作停住,目光定定对着溪水,看水镜中自己的影像,头发有些乱,脸红红的,嘴角一颗痣,显得格外醒目。她看着看着突然生气地朝水中的自己恶狠狠吐一口,那影像摇晃了一下,然后又完整再现。曷勿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朝水中砸去,把水镜砸碎,抬脚使劲踢两下脚下的土,把土铲进水中。

王婆婆躺在崖下的草地上,睡着了,发出很响的鼾声。

日头实在太毒了,羊们也受不住,不再吃草,躺卧在崖下荫凉处,离王婆婆不远的地方,仰着头眯眼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倒嚼。

歇勿不想睡,提了挠钩,独自一人朝山坡另一侧的庄稼地走去。

这是一片黍米地,由于干旱,刚长到脚脖子高,禾叶半枯,东倒西歪,奄奄待毙。曷勿拔起一簇黍苗,拿到眼前看那根须,根须都是干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曷勿身后响起:“哦呵,女人进了地了!”

曷勿吓一跳,急回身,看到一个壮汉,晋人衣装,手里提一把锄头,正直顶顶看着曷勿。曷勿定定神,也看向那人,目光不躲不闪。

那人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女人进了地了!女人进了地了!”

曷勿丢掉手里的黍苗,欲离开庄稼地。

那人语气越发加重:“女人进了地了!还动了苗子!这庄稼还能有收成?完了!完了!”

曷勿已经走到地边,那人紧赶几步,赶到曷勿前头,拦住曷勿:“你进了我的地了,还动了我的苗子,我的庄稼今年是没收成了,你说咋办?”

曷勿辩解说:“天旱庄稼不长,你想讹人?”

那人不依:“不行!你进了我的地,还动了我的苗子,就是来了雨,我的黍子也不长了!你说,我今年的收成你咋地赔?”

曷勿说:“你莫要讹人!”

那人咬住不放:“你必须赔!把你家的羊赔两只来!”那人说着四下张望一周,看到远处崖下的王婆婆和羊群,气一下加壮一倍,“噢!那就是你家的羊吧?那是你娘?你家没有男人?啧啧啧啧!可怜见的。”

曷勿不理他,绕开那人,想要走。那人跳两步,继续拦在曷勿前头:“你不能走!解决了问题你再走。”

曷勿看躲不开纠缠,看着那人问:“你想怎么解决?”

那人沉吟说:“怎么解决嘛……总不过也就、也就两个办法。”

曷勿心里已然打定主意,沉着地问:“哪两个办法?”

那人说:“一个是,你赔我两只羊,我现在就牵走,咱们两清,我保证再不找你麻烦。”

曷勿坚决地说:“那不可能,你连一根羊毛也得不着的!你死了心!”

那人脸上现出淫邪的神情:“不肯舍羊,那就只剩一个办法解决。”

曷勿问:“什么办法?”

那人说:“拿人来赔。”

曷勿就知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冷笑问:“用人顶羊?”

那人笑说:“人能顶了羊是好的,这年头,人哪有羊贵重?我说的是实话。”

曷勿压住心底的怒火,低声说:“你真想?”

那人把曷勿的压低声音理解成了她心里害羞,越发来劲:“想,想,早就想尝尝羯人娘们儿的滋味了。你要叫我尝了鲜,我不光不用你赔,还倒给你二升豆子,还……还给你个姓,对,给你个姓——我姓赵,你可以就跟了我姓赵,以后你就有姓了……”

曷勿冷眼看着那人:“你给我个姓?”

那人以为曷勿有兴趣,于是来了精神:“对对,我给你个姓,姓赵。你有了姓,以后就没有人敢找你麻烦了,你就是跟我们一样的晋人了,你就……”那人说着,目光落到曷勿手里绰着的挠钩枪上,一下顿住,吱吱唔唔说,“你……你把手里家伙放下,我慢慢跟你说话。”

曷勿咚地将枪头扎到地上,痛快地说:“啥也不必说了,就来吧,你先脱裤。”

那人听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我先脱?你先脱?”

曷勿坚决地:“你先脱!”

那人听了,又喜又骚,解开腰间带子,裤子突噜一下掉到腿弯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就用两手挡住两腿裆间,嘴里一边催曷勿:“我脱了,你快脱。”

曷勿命令:“拿开手!”

那个嘻嘻着:“这,这,这是使的,不是看的……”

曷勿喝道:“拿开!”

那人红着脸喘着气,犹犹豫豫:“你脱,你脱,你脱了,我看你的,你看我的……”嘴里说着,手略略撤开到一边,两眼充满期待地望着曷勿。

曷勿飞起一脚,朝他裆部正中踢去,嘴里同时骂道:“长一杆黑驴球,连天老爷你都不惧了!”

那人惨叫一声,仰面倒在地上,砸倒一大片黍苗。

曷勿上去一脚踩住那人中裆,弯腰捡起那人的锄头,两手捉住锄把的两边,嗨地一声朝自己大腿上劈下,锄把咔嚓一声断作两截。曷勿把一截锄把扔到地上,把另一截绰在手里,用断茬处指住那人的脸,骂道:“骟蛋狗!不知死的!老娘俺现在就给你脱,还看不看了?看不看了?”

那人躺在地上,已成半死,只哼哼,动弹不得,嘴里连连求饶:“奶奶饶命,不敢了,不敢了。”

曷勿放开脚,朝他中裆吐一口,呸!照屁股狠狠踢一脚,绰起枪挠,头也不回,走了。

回到王婆婆处,王婆婆问曷勿:“你到哪里去了,这半天?”

曷勿只轻轻一笑:“俺到那边去看看地里的庄稼,看旱成什么样了。”

王婆婆说:“还用看?不看也知道!唉,咱那五亩地,今年又算是白种了!你去,去把羊拢回来,天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家了。”

“羔——嘘!羔——嘘!”曷勿就去吆羊。

就在这时,远处山头上突然传来几声唱——

 

天旱雨涝——老天爷爷不发愁,

屄长毛短——匈奴爷爷咬住我的球!

 

天明天黑——阳婆爷爷不发愁,

屄长毛短——晋王爷爷咬住我的球!

 

河干炕湿——龙王爷爷不发愁,

屄长毛短——皇上爷爷咬住我的球!

 

哎咳哟呀,不怕皇天爷爷按住头,

哎咳哟呀,就怕村长爷爷咬住球!

           

曷勿和王婆婆同时朝山头上望去,只看见有两个人骑两匹马立在山顶顶上,是匐勒和独虎。

王婆婆道:“阿虎也去了,跟他哥给东家放马。”

曷勿出神地朝山头上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两个指头放嘴里,打一声长长的口哨。

山头上的匐勒、独虎骑在马上,手持缰绳原地打两个圈,也同时朝山下打起口哨来。

残阳如血,大地上一片昏黄。

 

    

3

都城洛阳,街市繁华。街道两旁,雕梁画栋,歌楼酒肆,栉比鳞次。街道上人流稠密,仕女鲜洁,车马豪华。

郭敬庄园大管家齐福,领着匐勒、支雄、桃豹、呼延莫等一杆人,骑五匹马,另有十几个小伙计赶着八挂大牛车,轰轰隆隆开进洛阳城。他们此行是来京城贩卖货物的,所卖货物大都为庄园里的出产,有干果鲜果豆黍,也有皮货獾油山鸡,什么都有。京城里有钱人多如牛毛,京城里遍地流钱,就如流淌的海水一样无穷无尽。他们的货物很快就卖完了,到最后,竟有人出价连他们的牛车也要买。他们没有卖,而是骑在马上,坐在车上,放开缰绳,任由马牛驮着拉着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每一处都是风景,他们看不够,只想看。

匐勒最想看的风景是王公贵人们出行,那车队,那仪卫,那派头,匐勒肚子里词语不够,形容也形容不出。他还爱看那些晋人仕女们,高高的发髻,身穿薄纱裙,走路扭着马蜂腰,把一股一股的香风喷播到他脸上,叫人出不上气来。匐勒兴奋、亢奋,如痴如醉。他不由自主简直就要狂怒了,胀红着脸,一路走一路地咒骂,“娘的屄!”“爹的球!”以此来表达他无以复加的最高赞叹。身旁的伙计劝他也劝不住,齐福呼喝他也呼喝不住。

匐勒突然不吭声了,先前他没看见,现在突然注意到,透过繁华街市的人群,在街边边上,拐角旮旯的地方,有一伙一伙的人,围拢在一起,窃窃私语,好像在悄悄议论着什么,又神秘,又紧张。匐勒说他要去撒尿,离开大伙,悄悄插到人群的背后,就去听,听散一伙再去听一伙,听得什么都忘了。

齐福他们早就走远了,来到洛阳城上东门,等啊等啊,一直等了快两个时辰,也不见匐勒的人影子。齐福撒出人马去找,一个一个回来,说找不着。

太阳偏西的时候,匐勒回来了。齐福抹一把头上的臭汗,看见匐勒劈头盖脑就骂:“你钻到茅房底下跟蛆小姐结亲去了?这半天不回来,到处找你找不到!”

匐勒一句话也不说,脑子还沉浸在他刚才从人群中听到的那许多惊天动地的议论中,那议论的都是当今朝廷中的大事:什么贾皇后欲独掌大权,先是调来汝南王杀了杨太后和杨太后的父亲杨太傅,接着调来楚王杀了汝南王,最后借口楚王杀汝南王犯罪,又将楚王杀掉。现在是贾皇后一人独掌朝廷,天下全成了贾家人的天下。皇上是个痴子,全做不得主。听说赵王、长沙王、齐王、成都王、河间王,还有东海王,都不满意,都想带兵进京,以后的事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一个会看天象、人称他管神仙的还说:天下就要大乱了……

齐福见匐勒不吭声,就怒气冲冲追问匐勒这半天他都到哪、干什么去了。

匐勒只是不吭声。

齐福越发生气,就又骂起匐勒来,说他在京城大街上扯开烂嘴不管不顾乱讲话。齐福这样骂匐勒:“你不要命了?你小贱命不要了我们还要!这可不是你太行山山圪洞洞里,把你娘娘屄日翻了,把你爹鸡把嘎嘣撅折了,也只有狐子听见狼看见,顶多黑老鸹呱呱吼你两声!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天子京城,满大街的人,你随便吐口唾沫,就可能吐到一个二品三品的鞋上,你有一百脑袋也不够叫砍!”齐福最后教训匐勒:“以后你只管张开你屄眼,缝住你屄嘴,一句话也不要给我说!带你出来见识见识吧,你给老子惹祸殃子!”

支雄、桃豹、呼延莫等连忙替匐勒分辩开解,说匐勒骂人那就是说好话哩,他从小跟你齐管家那些年了,你难道连他这点脾性也不了解?言外之意,匐勒嘴不好他都是跟你齐管家学的,你齐管家那屄嘴就是一张好屄嘴?

齐福听出来了,笑了,朝着匐勒骂道:“我日你祖宗八代!你就不能学点儿好?不看那街上一个个贵人们人家是怎么行事的?怎么说话的?文文雅雅,连伸胳膊都凤凰展翅似的,慢慢扬起来,这样——”齐福说着做一个扬臂的动作,“袖子拖得老长,像展开一道门帘。然后才——然后这才斯斯文文开始讲话:哦!若夫……哦!故此……就跟肚子里吃的全是面筋,拉肠带肚,一条是一条。”齐福用手拨拉一下匐勒后脑门子,“你就得这样,这样才有贵气,有贵人的派头。”众人听了,齐都哄笑起来。

匐勒回过神来,他抬起胳膊,看着自己的破衣衫,吊到半胳膊上的烂短袖,比划着笑向齐福:“就这样——抬起猪肘子,吊起门帘大袖子?然后开始讲话——哦!哦!”

齐福说:“对,对,就是这样,这种派头。”

匐勒收起笑,看着自己的胳膊:“俺的袖子呢?俺的袖子呢?俺日你皇天老祖宗!俺倒是想那样宽袍大袖的比划派头,俺到哪去找那样的袖子!那够上俺缝两身衣服的了!”

桃豹见状,急忙从大车上揪了一条破麻袋,走到匐勒跟前,展开麻袋,到匐勒胳膊底下比划,殷勤地说:“俺给你拿袖子来了,来,你把它挂到胳膊上,挂上你再比划下试试?”

匐勒一巴掌劈下去,劈到桃豹脸上,桃豹一个趔趄差点没跌倒,口鼻流血,花开当面。

匐勒骂道:“臭牛犊蛋子!扯条烂麻袋来恶心你大爷,你咋不把那牛屁股上的粪兜子给你爷扯过来呢?爷我踩出你肠子!”

旁边的人赶紧解释:“桃豹他不是恶心你,他是跟你逗笑闹玩儿哩。”

不料那桃豹也不是好惹的,众人话未说完,桃豹一个箭步扑上去,一个冲天拳直杵匐勒面门,匐勒箭似地被捣出好几步,勉强站住,嘴上已经出血。

桃豹骂道:“臭儿马驹子,你给谁当爷?你给谁当爷?”

匐勒大怒,脸黑如铁,正要发作,与桃豹一决生死,齐福一抬马鞭,隔在桃豹与匐勒中间,喝止道:“住手!一人一下,扯平了,不许再打,谁再动手我收拾谁!”但哪里喝得住?匐勒冲开齐福马鞭,扑到桃豹身上,凶狠地撕打起来。桃豹同时也还手,二人抱在一起,滚到地上。

齐福下令:“给我把他俩绑起来!”

众人一起上手,分别摁住两人,两条索子,把二人捆成两个粽子。

齐福说:“给我把他们扔到车上!”

众人依令,三四个人一拨,揪胳膊拽腿,抬起来分别扔到两辆车上。二人扭动着身子,在车上拼命挣扎,嘴里同里杀猪般号叫咒骂,声音尖厉刺耳。

齐福让人找两块破麻布把二的嘴塞上,下令立即打牛开车,一阵风开出城门,朝郊外急驰。但没跑出多远,却与前面一队车马迎头顶住。那车马队伍甚是雄壮华丽,一望知是什么大贵人来了。齐福慌令停车避让,但已是晚了,对方车马已经开到近前。齐福亲自牵牛,急慌慌同时吆喝众人一起动手,牵车拉马,十几个人俯伏在道边,不敢抬头,等待放车队过去。

 

 

4

贵人车队不紧不慢往前开,前面是侍从队伍,有骑马的,步行的,手里各执家伙,有捉枪的,有打牌打旗的,等等不一。接着,一辆高座牛车开过来,座上并排坐着两位贵人,旁若无人在那里说着话。这两位贵人,一位是鼎鼎大名、全天下没有人不知道的大名士王衍,位居三公,掌中书令之职,为当今皇上、皇后一号亲近人物;另一位是皇家宗亲,爵封东瀛公、职任并州刺史的司马腾,他的亲哥哥就是爵封东海王的司马越。

王衍、司马腾说着话,眼看就要走过去了,就在这时,被绑了扔在车上的匐勒硬是把嘴往车底板上磨,磨掉了塞在嘴里的麻布,高声叫起来,带着咒骂:“俺日破你八代祖宗臭屄!爷俺犯什么法了你绑爷……”

两位贵人的目光一下被吸引过去,司马腾瞥眼一看,立即从衣着上、说话口音上辨认出这是一伙并州人——就是他自己治下的百姓老乡,于是高声喝问:“什么人?”

齐福闻言,急忙蹲身向前挪几步,颤声禀道:“小人们并州来的,遵东家吩咐,来京城贩卖些山货……”

司马腾打断齐福:“胡说!是贩人的吧?”

齐福连忙否认:“啊不不不,不是不是,我们……”

司马腾问:“那车上绑的什么人?”

齐福回答:“那是两个佃客,跟我一块儿来的随行伙计。”

司马腾不相信地:“伙计,为什么绑起来?”

齐福连答:“他们犯了家法,打架,所以……”

司马腾:“打架?放过来我看看。”

齐福闻令,赶紧让人解开匐勒和桃豹,将二人带到司马腾车前。桃豹不由自主已经跪下,匐勒却依然站着,两眼圆睁,眼白特大,也不知躲闪,就直视着车上的司马腾和王衍。旁边跪着的齐福咬了牙低声说匐勒:“跪下!跪下!”匐勒全当没听见——不过也许他真没听见。

司马腾正要发作,王衍用手摁一下司马腾胳膊止住,正襟危坐,目光威严沉稳,迎住匐勒的目光,与他对视起来。

匐勒也不含糊,就在空中接住王衍目光,好像很享受地看起来,眼睛一眨不眨。

众人每个人心里在打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司马腾莫名其妙,看看王衍,看看匐勒,看几个来回,看不出什么门道。

匐勒与王衍对视着。匐勒是自然的,胸中无成意;王衍是故意的,心里有成想。终于,有成想的王衍扛不过无成意的匐勒,第一个眨眼,继而掉头转向司马腾。

司马腾好奇地问王衍:“司徒公在看什么呢?”

王衍敷衍地:“哦,没什么。你接着问你的吧。”

司马腾脑子里依然处于懵懂之中,一时想不起他要说的话,于是咳嗽两声清清嗓子,一边把思绪从刚才的情境中拉回来。在这当儿,侍卫一把把匐勒摁倒,跪下。司马腾也想起要说的话来,先问过匐勒、桃豹二人名字,然后问什么地方人,然后问身份,如此一一核实过,最后问:“你们家主叫什么名字?”

桃豹答:“郭敬。”

司马腾看向匐勒,匐勒也答:“郭敬。”

司马腾听了这个名字,突然回身朝队伍的后头喊道:“郭阳,郭将军,你过来,你来认一下。”

后队里随即跑过来一位军官,面向司马腾:“大人!”

司马腾说:“这些人说是你家兄家的人,你去认一下,可是?”

郭阳刚走过去,齐福赶忙大声叫道:“二主人,将军,我是齐福呀,二主人不记得我了吗?”

郭阳想一想,又再细瞧瞧,也认出来了,叫一声:“齐福?”

齐福大声回道:“我是齐福,二主人。”

郭阳完全确定了,就向齐福简要问了些他哥哥郭敬家里的人和事,然后回禀司马腾,这伙人确是他家兄郭敬庄园上的人,不是人贩子。

问题搞清楚了,司马腾一挥手,让齐福、匐勒等退开,喝令车队开车前进。

王衍一直在沉思着。车队走出去一里地了,司马腾突然想起刚才王衍与匐勒对视的事,就想问王衍究竟那是怎么回事,就扭脸看向王衍,不料王衍正好也扭向他,与他来个脸对脸,并且脸上现出紧急情状,一叠声说:“快!快派人去把那个叫匐……勒的胡儿给我捉回来!”

司马腾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王衍断然的眼神,立即命令郭阳快马前往执行,然后迷惑不解地回头问王衍,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衍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说:“此人面相桀异,目射猬光,必为非常之人,当此天下有事之秋,若不及早除去,他日恐非国家之福!”

司马腾听了半信半疑,十分敬佩地看着王衍,恭维说:“司徒公目光如电,洞幽烛微,诚为国家朝廷之柱础。”

王衍听了,脸上庄严肃穆,平静如水,目光看着远方,半晌,方徐徐对司马腾说:“国家有事,必出于北郡,北郡有事,必出于胡奴。司马公寄任并州,并州胡汉杂居,西有匈奴五部,东有羯人别部,州外北方更有鲜卑诸胡,于今未能全化,胡性不驯。如何治理,亦恩亦威,刑教并施,司马公你肩上的责任不轻呀!”

司马腾连连点头:“司徒公说得是,还望司徒公时常记着鄙郡一方人民,有以教我。”

王衍颔首,说:“但也不必过分自我惊扰。老子曰:我无事民自化。清静无为,就是最好的治国之方。须知民如广水,若不去搅动它,它自渊静不兴波澜。妄人不懂得这个道理,偏是要去逞自己一己之能事,结果扰水兴波,引来洪滔,最后至不可收拾。”

就在这时,郭阳飞马赶回,报告说,胡奴匐勒骑一匹快马已然奔脱,未能拿住。郭阳请示说,要不要现在派兵连夜追赶,回并州将其拿来?

司马腾未即回答,看向王衍。

却见王衍平目远视,一派心存高远的样子,一言不发。

司马腾轻轻挥挥手,郭阳随即退到一边。

半晌,王衍方始悠然回首,徐徐道:“秋来清气停匀,叫人忘机啊!”

 

 

5

匐勒是怎么逃脱郭阳的抓捕的?原来,郭阳他是并州将军,负责并州地方的军政和驻防,他最清楚汉末以来内居于并州诸胡的情况:聚居于并州中西部的西河郡、秀容郡的匈奴人总计约有四十万之众,聚居于并州东部的上党郡的羯人总计有二十万之众,他们平素虽然各自谋生,其中多数给晋人当佃户,贫穷,地位低,但其内部却有着自己的组织,由小帅、部大、总帅一级一级予以统领,互相之间,联系紧密,一人有事,众人帮忙,最不怕死。朝廷和地方政府对他们,向来采取以安抚为主的政策,只要不出事就好,不敢轻易招惹。为此,当郭阳奉命去追匐勒,追上齐福他们的车队时,他胸中是有忐忑的。

郭阳对齐福说:“司徒大人有令,着令带回匐勒,司徒大人还有问话。”

齐福摸不着头脑,看向匐勒。匐勒还没说什么,呼一下五六个伙计,都是与匐勒一样身份的羯人,一起拥到郭阳马前,说:“匐勒与俺们自家兄弟打架,犯的是家规,不是国法,大人凭什么要带人?”

郭阳说:“司徒大人只是有话要问匐勒,并没有要加罪匐勒的意思。”

众人说:“俺们不放心,不能让你把人带走!”

郭阳于是叫齐福,齐福当然也不敢违众人的意让把人带走,那样的话,得罪这一杆子羯人,他们会在路上活剥了他也没一定。

齐福在那里吱唔着,桃豹一步蹿到人前,说:“跟匐勒打架,是俺挑起来的,俺跟你走,让俺去见司徒大人。”

郭阳再次解释,说带匐勒去,根本与打架的事没有关系,大人要问的是别的事。

大家更不干了,纷纷追问司徒大人要问的是什么事。郭阳也回答不上来。

匐勒跳上马,高声说:“大家莫吵,听俺说:俺跟郭将军去就是。这是好事呀,司徒大人要招俺去当女婿,你们拦着做什么?你们要拦俺的好事吗?”说着,一脸的轻松,打马走向郭阳。

众人嚷嚷着要拦,但哪里拦得住?郭阳等几骑立即勒回马头,裹押着匐勒就走。

桃豹急了,喊一声:“上马!”支雄、呼延莫等众人跟着都跨上马。接着,桃豹没有打马去追郭阳,反而背道而驰,打一声唿哨,朝着郭阳相反的方向狂奔起来。

接着奇怪的现象发生了:那被夹裹在郭阳官军中的匐勒所骑的马,不是随着郭阳队伍一道前进,反而是听桃豹一声唿哨后,掉头冲出官军骑队,朝着桃豹他们的马队狂追而去,连匐勒也制止不住。

郭阳傻了。反应过来,急忙打马率队去追。匐勒、桃豹他们骑的是平时散养惯了的光屁股马,而郭阳的官军骑的是带了马鞍马镫的训练出来的军马,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匐勒高叫一声,勒住马头,众人跟着一起停下。匐勒对赶过来的郭阳说:“郭将军,你与俺们庄主是亲兄弟,你的命令就是俺们庄主的命令,你也是奉命行事,俺不为难将军,就跟你走。不过有几句话俺必须当面跟将军说明白的。”

郭阳说:“匐勒,有什么话你说。”

匐勒说:“司徒大人叫俺回去干什么,俺比你清楚,他是想下了俺脖子上的人头!”

郭阳赶紧否认:“哪里是!哪里是!你与司徒大人素昧平生,你不认得他,他不认得你,头一回见面,他杀你干吗?”

匐勒说:“将军你是不知道,俺知道。俺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俺知道的!”

郭阳继续解释:“不会的,不会的,哪会是这样!你一小小胡奴,在地上,司徒大人在天上,你与他无冤无仇,他为难你干吗?没道理嘛!”郭阳嘴上不说心里的话。

匐勒不听郭阳的,接着说自己的话:“不过呢,他这人眼力劲儿是毒,可惜了,却没有决断,还是个混饭吃的,成不得大事!他若是看俺的当时就把俺一索子绑了,一刀剁下俺灰狼头,那不干净利索,没有了后头这些啰索?可他当时决断不了,等放俺走了十里地了,他才决断下来,又派将军你来追,你又费劲拿不住俺,白耽误工夫!你说,他这样的人,又能干成什么大事呢?空担了一个名声漫天下的大名头!”

郭阳正要说什么,匐勒不容他插话,接着说:“俺在洛阳街上听人议论说,朝里贾皇后当政,贾家人一手遮天,杀了两个王爷,其他王爷们都不满,都想带兵进京,护卫皇上。你郭将军不记得当年董卓带兵进京的前事了吗?你是咱并州当地的将军,你不会也想顺着司徒大人的杆子往洛阳那边爬,掺乎京城里的事吧?我告诉你将军,司徒大人这根杆子倒是老长老高,能通到皇上,可是并不咋地耐呀,别爬到半中间给折了也说不定,把你给闪下来,跌碰着!郭将军?”

匐勒一席话,说得官军和伙计两拨人都呆了,所有的人都想不到,一小小胡奴,竟然会横空说出这样一番话,这样的话,那是只有在故事里才会有的呀!

匐勒逼视着郭阳:“你还带俺走吗?”

郭阳满脸通红,怔了好一会儿,骂道:“胡奴狂言!”突然举鞭,朝着匐勒劈面打去,落鞭的时候却落在匐勒马屁股上。

匐勒马受疼,枪扎了一般,狂奔起来。桃豹等众伙计的马跟着也都追跑了去,霎时绝尘而远。

郭阳领着官军佯装追了一程,便返了回去。

郭阳为什么不抓匐勒?实在,倒不是匐勒那番“大论”镇住了他——那些街巷传言他郭阳也是知道的,而且知道得更详细;而是他心里另有个小算盘:到底,要抓的人是自己本州老乡,这且不打紧,最重要的,他是自己主公并州刺史司马腾直接治下的百姓,真抓去了,设若没事还好,万一惹出什么事来,丢了自家主公的脸面,那时主公要是怪罪下来自己,可就夜壶里撒尿冲出蝎子,有苦说不出,太不值了!自己最好还是机灵点儿,提前想到后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郭阳作官为吏几十年了,这点子“吏道”他是早就磨练出来了。

郭阳走远了。匐勒等下马,支雄赶紧过去,浑身搜视匐勒,问郭阳的马鞭打到他了没有。

桃豹一把推开支雄,骂道:“土鳖头二傻货!郭阳鞭子打的是马,哪里是打匐勒?你没看见匐勒那一通话把一堂堂大将军郭阳给砸成什么样了?脸都紫了!这俺可是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桃豹说着,不容分说,把匐勒推到正面,趴下就拜:“爷呀!想不到你竟是个成事的!从今往后你就是俺们领头的,俺们都跟着你马屁股走,水火不挡步,无二话说!”

呼延莫、支雄等不由自主也都趴下,一起拜匐勒,发愿愿跟了匐勒干。他们的发愿是真心的,是的的确确被匐勒一席宏论给慑服了。

 

 

6

郭阳没抓匐勒,却在心里留下一个解不开的谜,让他万分的好奇,那就是,这小小胡奴匐勒何以会引起当朝百官第一人的王衍注意?就此他侧面向司马腾私下探询,司马腾什么也没说。他问司马腾,这个人还抓不抓了,司马腾反问郭阳:“抓什么抓?司徒公没见过羯人,不过一时好奇,即时说过也就即时忘诸脑后,我们没必要为此龌龊小事再去扰他清兴。再说,匐勒虽说不过一小丑羯奴,总归仍是我们并州人,丑就让他在家里丑,不需要拿出去到外头丢人。”郭阳听了,暗自庆幸当时他放了匐勒是绝对做对了。但司马腾还是告诉郭阳说,司徒公说了,说匐勒面带异相,日后不为魔即为雄,但看其耳中是否长有长毛。说到这里,司马腾淡然一笑,说:“司徒公品评人物,自属一流。近来又雅好相术,却不知受谁之影响,未免左道。”司马腾对王衍爱好相面这一套,内心里是并不赞同。

司马腾不信相术,郭阳却对此怀有好奇心。司马腾的一席话,引起郭阳对匐勒的极大兴趣,从洛阳回到并州以后,郭阳多次到他哥哥郭敬庄园,多次与匐勒见面、交谈,想从匐勒身上找到那吸引王衍注意的地方,但除了匐勒的胆大腿勤与体魄强健之外,并没有发现他性格上有别的东西。噢对了,还有一点就是,匐勒是个故事谜,超级喜爱听故事和讲故事,千年古代的东西他装了一肚子,要说他比其他胡奴有见识,那也主要就在这里了。只是这些故事,什么姜子牙钓鱼、刘邦斩蛇、董卓进京一类,在郭阳看来,有些还算有点根,好些则纯属无稽。那么司马腾说过的那匐勒的耳朵呢?那要命的耳朵里面是否长有长毛?郭阳特别注意看了:还真非虚言,真有一撮红毛!这下可非同小可,郭阳的心完完全全被这件事给慑住了,就如同看到了神迹一般。司马腾不信,但郭阳他信!

从此郭阳有意与匐勒接近,怀着一种不知是莫名恐惧还是莫名敬畏的复杂心情,一天一天,不知不觉倒与匐勒混得熟了,三年下来,二人之间关系非同一般。这也与郭阳的哥哥郭敬有关系。早年,匐勒的母亲王婆婆曾做过郭敬几个孩子的奶妈,由于这层关系,郭敬对待匐勒也就与对其他胡奴有所不同,比较算是关照。匐勒对郭敬也忠诚,有什么事,只要是主人吩咐下的,不要命也要完成。为此,郭阳向郭敬打听匐勒的情况时,郭敬说的都是好话,说这个人靠得上。

于是,郭阳将匐勒拉到自己身边,做他一名得力小跑腿。没事的时候,匐勒就继续在郭敬庄上干活,有事,郭阳即把他调去为自己办事。目下郭阳正有一件差事需要匐勒替他去办。什么事呢?原来,郭阳作为一名并州将军,主持并州辖境内的全部军务事宜,而在并州辖境内,并非全部都是汉人,还有匈奴人和羯人等其他族人。其中匈奴人最多,从汉末内附以来,一直都集中聚居于并州的西河郡和秀容郡,人数众多,构成并州地方一股强大的势力,连洛阳中央都不敢小视。在并州方面,不论是谁主政,向来就更是谨慎以待,不敢造次;如若不然,造出矛盾,扩大激化,最后闹出后果,可不是玩的!尤其,这匈奴五部的总帅——建威将军、汉光乡侯、匈奴五部大都督刘渊,近几年来越发得势。他原是南匈奴左贤王刘豹的儿子,从小被其父放到洛阳,做匈奴人交给朝廷的人质。他在此期间,饱读诗书,广交士林,完全融入了洛阳的上流社会。加上他个人的风度又好,口才又好,特别结交了好些个朝中高官,其中与成都王司马颖关系最为密切。成都王带兵镇邺,邺都作为陪都,是仅次于首都洛阳的国家第二大都会。成都王兵强马壮,在朝中极有势力,刘渊本身直掌匈奴五部,总人口数达三四十万之巨,又依成都王为靠山,也就势大腰粗,内心里不把管他的并州刺史东瀛公司马腾放在眼里,司马腾跟匈奴部落有事的时候,还得小心与刘渊商量着对付,从来不敢直接下达指令指手划脚。至于郭阳,就更不在话下。尤其是刘渊手下有个人更难对付,他就是刘渊的爱侄刘曜,简直气焰万丈,每回州里有政令军令文书下达匈奴部落,传令官到了刘渊那里,但凡撞上刘曜,总要受他戏弄甚至侮辱,弄得传令官们都怕了,怕被差遣去匈奴总部左国城。这回好了,有个人了,这个人他生死不怕,可以胜任这项任务。这个人就是匐勒。再说,按王衍所言,匐勒他不是长有异相、非雄即魔吗?这也正好是一个考验他的机会,司徒公所言究竟确乎?不确乎?验证一下,倒也不错。

而从匐勒这一面讲呢,郭阳是他平生有幸能结识的第一个晋人高官,这让他心里感到格外满足,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作为羯人子弟,匐勒打小就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人能瞧得上他,晋人不必说了,就连匈奴人也欺负他没商量,视他为奴隶之奴隶。匐勒内心里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不服,但不服又能怎么样?天笼着地,锅盖盖锅,难道那锅还能翻到锅盖的上头不成!改变命运?所有的道都堵上了,堵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想也不要去想,那就等于反天!为此,匐勒也就养成了爱跟人打架的习惯,打起架来不要命,看见头上流血就跟看见房檐上流水一样没有区别。他这是内心里憋屈得才这样!在匐勒卑微的内心里,也就只存有唯一一个卑微的想望,看起来或许还有希望实现,那就是,娶一个晋人女子为妻;实在不行,匈奴人也行;最不济,不得不娶羯女的话,那也得是一带有汉人姓氏的羯女,就如同他的母亲王氏那样。饿死冻死骑马一头栽死不打紧,要紧的是,他太需要一种心理上的精神满足了,哪怕是小小的、小小的!这也就是匐勒坚决不娶他嫂子为妻的真正原因所在,可惜他母亲和嫂子对此一无所知。现在好了,做梦也梦不着,上天竟然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他竟然也要成为一名晋人将军的手下成员了,他感到无比无比的荣耀和满足!

但匐勒哪里就能成晋军中的正式一员了呢?那是体制所不允许的。他只不过是郭阳的私人跟班,当晋军传令官去给匈奴部送达文书时,在快到匈奴地界前,不走了,然后换由他来穿上晋军衣装,进到匈奴人那里,将文书予以送达,这么一个角色,根本是不入编的,更谈不上待遇,事后只不过郭阳给他些赏赐。

即使如此,匐勒的心气儿一下也已高涨到天上,当他第一次穿上国家军装,骑上国家军马,疾驰于国家的官道上时,一路之上,从他眼皮底下滑过去的那些田里的匈奴人,简直如同牛羊!尽管郭阳一再吩咐他了,送达文书完成任务就好,事毕立即返回,千万莫要惹那些匈奴人,但此时的匐勒早已将将军的吩咐忘到九霄云外,他浑是胆,甚至见到刘渊本人时也毫不畏惧,敢于与他直眼对视,就像当年与王衍四眼相对那样。

刘渊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看见匐勒面目异常,已心知他是什么人了,心说郭阳怎么派了这么个人来,就故意问匐勒:“你是哪里人?”

匐勒答:“俺是大晋人!”

大晋人——这什么口气!刘渊听了觉得奇怪,就又问:“你姓什么?”

匐勒答:“俺姓司马。”

皇族司马家什么人来并州给羯人野播过种?是司马腾吗?刘渊越发有兴趣了,接着问:“你父亲是谁?”

匐勒答:“俺父亲是皇上。”

一句话差点把刘渊给打懵,刘渊大睁了眼说不出话来,半晌,方才接着又问:“你母亲是谁?”

匐勒答:“俺母亲是皇后。”

刘渊笑了,心说郭阳这是怎么了,手底下人死光了,派一癫子来,说话找不着上下嘴唇在哪里。幸亏他学养深厚,雅量宽广,见怪不怪,不动神色接着说:“这么说你是皇子了?你叫什么?”

匐勒答:“俺不叫皇子,俺叫匐勒。”

刘渊陡地把脸放下来,一下变得威严森森,直盯着匐勒问:“匐勒——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羯奴!你既是羯奴,不是皇子,怎么说你父亲是皇上,母亲是皇后呢?”

匐勒直看着刘渊,不慌不忙说:“大都督难道没听说过‘父天母地’‘君父国母’的说法吗?不光是皇上皇后,就连天和地都是普天下所有人的父亲和母亲,那俺自然只能就当他们的儿子了。”

刘渊哈哈大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说:“想不到这羯奴小驹子肚子里竟有这样的学问!瞧瞧瞧瞧,他还什么‘只能就当’,好像他不当还不行似的,不情愿,倒是皇上强逼着要高攀他!”

那时,洛阳晋人上流社会流行的是“清谈”,只要谁说话说得妙,立马受人推崇,成为明星。刘渊从小在洛阳长大,受此风气的浸染,也成为王衍一路人中的一员,经常参加贵族社交圈中的宴会清谈,乐不知返。不意今日在左国城,在匈奴人这文化荒漠的地盘上,竟冒出这么个会说话的,还是一位羯奴,真是大奇!

刘渊开始有些赏识匐勒了,他让他想起他青少年时代在洛阳度过的那段快乐时光,人坐在大床上,身子不由自主前倾、更前倾,眼里含着无比的亲切,看着匐勒,招呼说:“来来,近前来。告诉我,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说法?”

匐勒变得腼腆了,嘿嘿一笑说是从故事里听来的。

刘渊笑得更厉害了,重复着:“故事里!故事里!”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的刘曜早已眼里冒火,再也忍不下去,大喝一声:“来人,给我拿下反贼!”

刘曜话音刚落,就有两名卫士从帐外冲进来,向匐勒包抄过去。

刘渊抬起胳膊止住卫士,问:“哎哎,怎么回事?”

刘曜向刘渊禀道:“启禀大都督伯父:这羯奴反贼,竟敢侮辱当今圣上,戏弄大都督,应该当场拉出去斩首!”

刘渊呵呵一笑说:“不要嘛,他说的没有错。‘父天母地’,‘父君母后’,哪里错了?这都是圣人教天下人的道理。想当年,我祖大单于与汉室高祖结为兄弟,同属刘氏,共有天下,都尊的是这个道理。这小羯奴虽说道听途说耳食只言片语,但道理原是不错的。”

刘曜哪里肯听?强禀说:“那也是我们刘氏的道理,只能我们刘氏人有资格讲的,这小贼羯奴是牛爹羊娘,哪来什么‘父天母地’,还要跟皇上扯关系,还要冒姓皇家的姓,这不是明明贼胆贼心要谋逆反天吗?”

刘渊就跟刘曜耐心讲书上的道理,什么仁爱天下、四夷来服,太阳普照、不避小草一类,刘曜听不懂,也不爱听,就一口死咬住说匐勒是反贼,该拉出去砍头。

刘渊火了,教训刘曜说:“你就知道打打杀杀,平日间告你多少回了,教你多读些书,你就是不肯用功,我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去!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你且退下去吧,不要在这里给我丢人!”

刘曜被骂下去,心里更恨匐勒,恨不能吃他的肉,就等在出左国城的路口上,专等匐勒一旦从这里经过,必踩住匐勒头皮往他嘴里灌尿,然后再削了他脑袋!

 

 

7

匐勒站在刘渊的大帐中,刘渊对匐勒大发清言,说了又说,好像肚子里的话憋了一百年,团成一块病,今日方才一吐为快,全身通畅!终于,刘渊兴尽,打发匐勒走,约好匐勒下次来的时候,再与他说话。匐勒临出门,刘渊不放心刘曜,就专门派了侍卫护送匐勒出境,却被匐勒拒绝了。他对刘渊这样说:“俺若是这样的熊,俺娘都会为我羞愧的,俺回去没法跟俺娘说。”

刘渊笑眼迷离连声说:“好!好!”随手从几案上拿起一个羊扳指扔给匐勒,说:“不论何时何地,到了要紧关口,你可以拿它出来,它可以救你命!”

匐勒谢过刘渊,轻飘飘走出刘渊大帐,跨马离开左国城。左国城,其实只是一个土堡,并没有砖垒的城墙,但也高大厚实。匐勒人在马上,脑子里飘飘忽忽,仍在云雾中,任凭坐骑载着他信步前行。出了堡门,不知走了多久,只听马前一声断喝:“站住!”匐勒如梦初醒,抬眼看去,只见刘曜勒马横刀,浑身散发着三九寒气,挡在路的正中央;在他的身后不远处立着几十名骑士,人人脸上布满杀气。

匐勒直视刘曜,不说话,等刘曜先说。

刘曜泼口大骂:“反贼羯奴,帅爷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你说吧,你今日怎么从爷身上越过去?”

匐勒看了看这阵势,略一思忖,问:“帅爷说的什么意思?大路宽宽,俺为什么要从帅爷身上过去?”

刘曜蛮横地说:“不!你只能从帅爷我这里过去:要么你有本事从我头上飞过去,要么你从帅爷我胯下骒马的肚皮底下钻过去,两条道,天道地道,任你选,贼羯奴!”

匐勒听了,细一看,果见刘曜所骑是一匹骒马。那马枯瘦杂毛,难看得要命,压在刘曜身下,几乎不胜其负要跌倒似的。

刘曜哈哈大笑:“看清楚了,贼羯奴?看看——没有马鞭马蛋,是真骒马没掺假吧?别看它瘦,它还正发着情呢,看看后面那水门,红不红?水不水?”

匐勒忍住心底火气,压低声音说:“真是一匹好骒马!这是帅爷平日所骑?”

刘曜骂道:“放你娘的羊羔屁!爷我怎么会骑这种马?这是专为你挑来的,等着你钻它肚皮。”

匐勒说:“当年韩信钻人裤裆,今天俺钻骒马的肚皮。”

刘曜不解问:“韩信?什么韩信?”回头问身后随从,“你们谁听说过吗?韩信是谁?”

众人齐答:“没听说过!”

刘曜放声狂笑,不可思议似的:“韩信钻人裤裆!”

匐勒跳下马来,缓缓走向刘曜。

刘曜眉开眼笑看着匐勒:“好好钻啊,钻过去爷就放你回去!”

众人齐声呐喊:“钻!钻!钻!”

匐勒看着刘曜:“帅爷,俺并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跟俺过不去呢?”

刘曜骑在马上,上下打量一通匐勒,好笑地说:“小羯奴,就凭你,还想得罪我?”他把得罪两字说得特别重,“草鸡养的,你到我眼皮底下晃,害你爷心里恶心,就是得罪我了!”

匐勒说:“俺不是来找你的,俺是来执行州将军的公务来的。”

听到公务二字,刘曜越发生气,咬着牙骂道:“骟羊!天不收地不留的下三烂货,你也配提公务二字?来来,你不要光在我眼前晃叫我恶心,有种,你就来得罪得罪我,拔出你腰间的刀来,来跟我比划比划,明地得罪我一下!”

匐勒说:“俺跟你没仇没隙,为什么要得罪你呢?”

刘曜喝断:“你是不敢!那你就从我马肚子底下钻过去,草鸡养的!”

匐勒再没说什么,走向刘曜,屈腿,弯腰,低头,把头伸到马肚子下面。

刘曜看着身下的匐勒,笑得前仰后合。

众人齐喊:“钻!钻!钻!”

匐勒不慌不忙,肩膀钻到马肚下。

众人呐喊更高:“钻!钻!钻!”

匐勒伸开长长的双臂,抓住马的前腿和后腿,大喝一声:“爷坐好了啊!”嗨地一声,身子一挺,腿一直,连马带人扛在肩上,扛了起来。

众人齐声惊呼。

骑在马上的刘曜乐疯了,大叫着:“好哎!好哎!举再高点。”

匐勒扛着马人,原地转三圈。

刘曜乐得嗓子都变了声:“扛稳了!往前跑两步,往前跑两步。”

匐勒有心连人带马掼下去,把刘曜当场摔死!就在这时,听得前面嫩嫩一个女孩的声音:“娘!娘!快看,看那里人做什么!”

匐勒抬眼看去,见是一位匈奴妇人领着一匈奴女孩正朝这边走过来,那女孩有十来岁的样子,眉清目秀,身着汉服,一脸灿灿的笑,如同初开的桃花。匐勒着了妖一般,身不由己瞬间魂飞魄散,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他肩上的马载着马上的刘曜同时也落地。

女孩好奇地跑到坐在地上的匐勒跟前,对着匐勒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盯着匐勒热切地问:“你是谁呀?你好大的力气,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匐勒满脸紫胀,青筋暴露,热汗长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曜咚一下从马上跳下来,女孩还要说什么,刘曜一挥胳膊把女孩拨拉开:“阏玉,去去,他是羯奴,躲远点,不要跟羯奴说话!”女孩母亲急忙上去把女孩拉开。女孩身子往前走,头仍然朝后一直看着匐勒,满含好奇的眼神,就好像她看到的不是一个真的人,而是……一个梦。与此同时,坐在地上的匐勒也一直目光躲躲闪闪、闪闪烁烁地看着那女孩,一句话,他的灵魂已然被那女孩给撞散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他已经爱上了她!

爱情降临得实在太突然,匐勒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准备就被它牢牢控制了。而她偏偏又是死对头刘曜的女儿!——就是她了,将来我一定娶此女为妻,即使她是死神的女儿!匐勒不假思索,就这么决定了。

刘曜对此当然一无所知,他也顾不上注意眼前的一切,他还为刚才的游戏好玩着,笑哈哈用马鞭指住匐勒:“好,好,看来你还真有把子力气!”

匐勒嚯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戳在刘曜面前。

刘曜不防,吓了一跳,以为匐勒站起来要跟他拼命,不由身子往后闪了两步。

匐勒一个张飞大跨马,骑上自己的马,双腿铁棒一般用力一夹,那马箭起,狂奔而去。

刘曜用马鞭指着匐勒背影:“小羯奴你等着,下次来我给你来个更好玩的!”

话虽如此说,刘曜对匐勒已然由完全的轻蔑转为隐隐三分畏惧,并由畏惧生出仇恨。他暗暗打定主意,下次,必欲除掉匐勒,坚决不能放过!而匐勒,则致命地爱上了那个身着汉服的匈奴女孩阏玉,她是刘曜女儿,为此他只有放过他——刘曜,而没有将他一把从空中掼到地上摔死!而他本来决定是要那么做的。

 

 

8

天还是不下雨,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王婆婆和曷勿拉了独虎趴在地上拜光明神,半天不起来,求告雨。那神是她们祖上传下来的,他们家世世代代守着这神,尽管受到晋人和匈奴人的压制和嘲笑,他们坚信不改,每逢有大事,都要向神虔诚祈告。

匐勒的日子不好过了。他心里想着阏玉,扯心拽肺,不能释怀,王婆婆和曷勿却联起手来向他逼婚,逼着他跟曷勿成亲,说此事她们已经向光明神正式报告,绝对不可以违忤。再说,哥哥死了,弟弟继承哥哥的所有,包括财产包括人,娶嫂子为妻,认侄为子,这是他们羯人世代以来一直遵守不渝的规矩,是神圣责任,怎么可以推卸呢?难道说,这家里男人都死绝了,再没有人收留自家女人,要叫外人来收留吗?传出去,那会让部落里人笑死了!不光笑,简直就不容你再在部落立足,部落组织会给予严厉的处罚:寡分你家财产和女人,将男人赶出部落,永远不可以再回来!

这些情况及严重后果匐勒心里完全明白,但他内心里就是不能接受嫂子,这倒不是因为他阿嫂本人有什么缺陷让他看不上——这完全是一个优品羯女,高大,身强力壮,个性强悍,对男人、家庭、以及对部落传统绝对忠诚不二;匐勒内心里看不上嫂子的关键原因只是因为:她是一个羯女!

这话是怎么说的?匐勒自己难道不是羯人吗?他难道是要看不起自己的羯人族群族性吗?其实不是。实际情形要复杂得多,这都源于匐勒内心里存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他从小虽说生活在羯人的族群中,但在与晋人、匈奴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他感觉从来都低人一等,单是那“羯奴”“羯妇”的叫法就让他觉得受辱,腰杆不能挺直了站到人前,即使是那些晋人匈人儿童吧,尽管他比那些与他同龄的他们都长得高,或高出半头,或竟高出一头,但说起话来,语气上却从来都是对方压过于他,他圪缩于对方的压制之下,像小虫子被盖在大树叶子下面一般。由此,匐勒养成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性情:在他的内心里,他一千倍一万倍地以自己的羯人身份羯人骨头为傲,但一到了外表上他就自卑得要命,总是越能缩小自己的羯人标记越好,而他若娶嫂为妻则是越发强化了这种表记,是决不能接受的。他咬了牙告诉自己:俺就是一羯人,俺就是要娶一晋人或匈人女子为妻!就仿佛他这样立志,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报复!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心里有了阏玉。

如果说原来匐勒乐意承揽郭阳交给他跑匈奴左国城的任务,那是因为他想巴结郭阳这位晋人高官的缘故,现在,他有了更大更强烈得多的内心动力。他也知道刘曜恨他,容不下他,但即使是死亡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他一趟一趟跑左国城,一圈一圈在左国城的堡子里转来转去,只想再能再见到阏玉,哪怕是瞥她个背影也好,但三个月过去了,他再连她的影子也未能见到。在这期间,刘曜几次想要截住他,污辱甚至弄死他,都被他巧妙地躲过了。他不怕刘曜,但也决不想与他发生正面冲突,因为他心里有了——阏玉。

这是一位纯少年人的恋爱,纯得要命,也绝决得要命!他就这么无望地想念着她,在晚上月亮落下的时候,在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失魂落魄,漫漫无期。思念长了老鼠似的尖利的牙,在咬啮着他的心,流淌出他灵魂的液体,汩汩不绝……

王婆婆以为儿子一定是中了邪,她在家里亲自作法,烧香摆供,祭告明神,祈求明神战胜暗神,从邪魔中救出他的儿子,让儿子走上正道。

匐勒哪里能体会到母亲的苦心,大发魔障,竟不顾一切踢了王婆婆的场子,把明神的神像也给打翻了。

王婆婆恐惧到极点,冲出门去,就到羯部帅——称为部大——那里告了状,要求教训教训她儿子,曷勿拉也拉不住。

部大一听发生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当即令人将匐勒押来,将其绑上,跪在明神面前,一旁放一盆清水,用生牛皮鞭子蘸了水,一鞭一鞭地抽打匐勒。这个时候,王婆婆后悔了,哭求部大放过儿子,但是已经晚了,求不下来。

三鞭子下去,匐勒已经被展展打爬下。但执事并不就此住手,而是从匐勒头部开始,一鞭一鞭排着往下抽,直到抽到脚后跟。这时,如果受罚人还有口气的话,亲口认错愿改,惩罚就算完成。接着由管祭祀的祭人,用干谷叶子一下一下拭了受罚人背上的血,到明神位前烧化,如果那谷草叶顺利完全烧尽,就表明已经得到神的原谅。所有仪式全部结束。否则,则说明罪孽深重,光鞭打背上一面还不能赎罪,须翻转过来,仰面朝天,排着从脸部直打到脚面,然后再用谷草叶蘸了血去烧,看烧得结果如何。如果这一次还是未能烧尽,中间熄火,那说明此人已然完全堕入黑暗魔道,是再也没救的了,就把他抬到村外山尖尖上,谁也不能管,任由虎豹狼虫吃掉算了。偶然一万个里也有活下来一个的——传说有过,则部落里的人谁见了谁用石头砸他,就像看见了鬼,坚决将其赶走。——这是羯人的传统,为“神裁法”的一种,传承了不知多少世代,是任谁也不能改的。

匐勒就这样从头到脚被生牛皮鞭子排着抽一遍,背上已然一片血糊。

祭人蹲下身子,扶起一点匐勒的头,问他:“知罪认罪了吗?”

王婆婆、曷勿都趴过去,急切地催喊:“快说认罪,快说认罪。”

匐勒长长地拉一声:“俺——”

王婆婆、曷勿越发着急:“说认罪,说,说。”

匐勒接着说:“没罪!”说完长吐一口气,把脸杵到地上,不动了。

王婆婆吓得魂儿都没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滚带爬爬到部大的脚下,叉声叉气哭说:“他说的是认罪,他说的是认罪呀!”

部大问祭人:“匐勒说的什么?”

祭人先朝神位闭眼静默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一脸的庄严,对部大说:“帅爷,他说他没罪。”

部大挥挥手:“继续进行吧。”

几个伙计于是上去,将匐勒翻转过来,平展展仰面向天。

王婆婆哭叫着扑到匐勒身上,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匐勒,被人拽走,拖到一边去。执事就把鞭子放进水盆里去蘸水,然后举起鞭子,对着匐勒面门正要下抽,曷勿突然冲过去,一把抓住鞭子,尖声说:“俺愿意代替,俺愿意代替俺兄弟受刑!”

执事看向祭人,祭人看着曷勿:“你想好了再说,你真的愿意?”

曷勿毫不犹豫:“俺想好了,俺愿意!”

祭人说:“明神是瞒不得的,里外都能照见!”

曷勿说:“那就让神来照,让神决定允不允准。”

祭人说:“好,就这么办。你背朝神位,站那儿去。”

曷勿依言北向神位站直。

王婆婆一脸的泥污,只搓手,原地转脚,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执事啪一鞭劈头抽向曷勿,曷勿头上一头乌发顿时飞扬,像风中飞絮。

祭人手抓一把曷勿头上的头发,到匐勒身上擦拭蘸上血,然后到神位前点火去烧。烧,烧不着。

祭人返回来,两手一摊,无奈地说:“神不允。”

曷勿说:“再求一遍!”

执事啪一鞭照曷勿头上又是一鞭。鲜血从曷勿当头涌出,流向曷勿脸颊。

祭人再拿一把曷勿头发蘸了匐勒的血去神位前烧,烧到一半,火灭了。

曷勿不等祭人说话,抢先说:“再来第三次!”

祭人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如若还是不行,你就只能退下,是神真的不允,明白吗?”

曷勿说:“来吧!”

执事对着曷勿头又一鞭抽去,曷勿满脸淌血,糊成一血人。

祭人再抓了头发去到神前烧。接着就听祭人高声说道:“好了!烧尽了,神允了。”

于是按照祭人的指点,众人将匐勒抬起,抬到一边去,然后原位让曷勿爬下,准备给她施刑。执事已经把鞭子蘸到水里浸着。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匐勒长嚎一声:“阏玉——!”

大家都吃了一惊,齐向匐勒望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未听清他喊的是什么。有人就说:“他认罪了,匐勒认罪了。”

祭人于是走向匐勒,俯下身问匐勒:“你要认罪吗?”

匐勒紧闭着双眼,嘴里说:“俺无罪,俺无罪,俺要阏玉……”

祭人对部大说:“匐勒再次不认罪。”

部大问:“他说他要阏玉,阏玉是谁?”

祭人说:“不知道,许是什么暗魔的名儿吧。”

部大说:“这名儿倒好像是匈人女子的名字。”

祭人说:“定是匐勒从匈部那边带回来的女鬼暗魔。好多人得魔症,都是从外边带回来了魔头。咱们这儿有明神罩着,魔鬼它无法进来害人。”

部大问:“匐勒再次不认罪,咋办?”

祭人说:“说明他入魔已深,再没办法救的了。”

王婆婆哭向祭人恳求道:“不是的,不是的,他有救的,他有救的,你要救救他呀!救救他呀!”

祭人面无表情地说:“哭也无用,人力难回神意,只手挡不得神光。”

王婆婆再也控制不住,疯了似的用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破了嗓子大叫喊:“那就让俺去死吧,让俺死,去赎俺儿罪!”

祭人说:“你死也赎不了他的罪,他已经二次不认罪了。”说着拨开王婆婆,走向曷勿:“你也起来吧。他已经二次不认罪了,你代他受罚也没用的了。你起来吧。”

曷勿一跃起来,扑上去扯住祭人,也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有用!有用!罚我,放了匐勒,放了匐勒!”

王婆婆和曷勿,两个女人一边一个扯住祭人疯喊着,摇晃着祭人,求祭人放了匐勒,怎么处治她们自己都行。祭人被缠得毛了,大声呼叫,几个伙计上去将两个女人生拽到一边,牢牢控制住。接着,祭人怒气冲冲下令,对匐勒行刑,处置完毕,抬出村外扔到山后!

两个女人在那里狼嚎。但不管用,她们被几条壮汉牢牢扣住,动不了。

执事从水盆里操起牛鞭,举鞭先朝匐勒当胸抽下一鞭。一鞭下去,匐勒前衣襟当即被齐齐斩开,一个什么物件儿轱辘一下从衣服里滚出,掉到地上。执事正要举第二鞭,部大眼尖,喝住执事,命人将物件儿捡过来,部大拿在手里只那么一看,脸色瞬时剧变,立命停刑,将匐勒抬到大议事厅去马上上药疗救。

原来,那从匐勒衣服里掉出来的物件不是别的,正是刘渊赐予匐勒的那枚羊扳指,那扳指的两个侧面上,一面刻着一个“海”字——那是刘渊字元海的那个海,另一面刻一“咄”——那是用匈奴语下命令时的一个发声字,为“特级严厉,无条件执行”的含意。小小匐勒怎么会与匈奴五部大都督刘渊扯上关系呢?这其中必有大名堂!

有名堂怎么样?会有多么可怕?是的,将会十分可怕:羯人部落被称为“杂胡”,他们的祖先本是西域更西的叫什么石国地方的人,是跟了匈奴人东进南下,最后才来到中原的,他们的身份,被定为匈奴五部之外的“别部”,为匈奴人的附庸,匈奴人历来对他们的统治极其严厉,稍有违忤,酷刑对待,砍头是家常便饭。为了防止他们私下怀有异心,密谋脱匈反匈,刘渊在羯部里还秘密安插了许多眼线,专伺部中动静,特别是对部大和祭人等部落头人,盯得尤其紧,但凡有异动,坚决予以除灭之,为此有好几任羯部大和祭人都死于非命。匐勒,一小羯奴,却常来往于晋将军郭阳和匈奴左国城之间,身上还秘密怀揣有刘渊的信物,其身份为何,难道还需要再问吗!

匐勒被抬到羯部大议事厅,小心安卧于一张铺有白牛皮的褥上,两名羯部巫医小心为他擦洗伤口,上药。部大站在旁边,不断擦拭着头上的汗。

 

 

9

整整两个月后,匐勒才养好伤。羯部大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庆贺仪式,这一天,全羯部所有重要一点的人物都出席了,酒备三缸,羊宰三十三只,特别不寻常的是,还专门宰杀一头骆驼,大飨全众。宰杀骆驼有什么不同寻常呢?那是因为,在他们羯人部落,先祖传下来的传统,骆驼绝然不同于牛羊等其它牲畜,它是与部落人有着生命相联的意义,其地位甚至要高过于马,一年中只有一次场合才杀骆驼,那就是在四月初一的明神节上,杀驼祭明神;此外就是,遇有某些对部落具有特别重大意义的事件,比如新的匈奴总帅或羯部大登位继任,比如临战出兵,比如战争获胜、军队凯旋归来,等等,只有在这样一些场合,才杀驼聚众,祭神痛饮,除此以外,即使晋朝新皇登位,也不举行这样的仪式。今天,为一小小匐勒竟然杀驼以庆,部落中所有人都知道,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果然,所有先行仪式进行过后,就在大家举起各自手中的缶、碗、杯、爵、饮囊等各色酒器,对天三呼“明神,明帅!明神,明帅!明神,明帅”,准备齐饮时,部大宣布:任命匐勒为羯部小帅——百人帅,同时就有一小羯奴双手捧一一尺多长的小弯刀捧给匐勒,小心给他别在腰间。

接下来,包括部大在内的所有人,齐饮一口酒后,头朝西方,俯伏于地,额头触土,双手捧住手中的酒器放在头上,齐都静默。——这表示,这样的宣布是出自天上的明神,他们所有人完全信服。

接下来这才开始大吃大喝,不亦乐乎,要从太阳升得最高的正午吃喝到月亮升得最高的中夜,直到最后一个人醉倒,方才罢休。

第二天,匐勒从醉中醒来,身边已然围了一大群人——那就是划归他管的石原村百人队,大家在等他的号令布置。匐勒捏捏还有些发疼的脑门,说:“大家都各回各家各干各的去吧。”众人听了,一一到匐勒面前说了吉祥赞语,就都散了。匐勒自己则赶去郭敬庄园,去给主家干活。

匐勒刚到庄园,就看到匈奴部的两名差使已在那里等他,说是大都督有事召他去。匐勒跟庄主郭敬打个招呼,就跨马随差使一同前往左国城。

两个时辰过后,约在半下午的时候,匐勒满头大汗来到左国城刘渊大帐。

刘渊看着匐勒只是微笑,不说话。

匐勒不明所以,就问:“不知大都督为甚召小奴前来?”

刘渊继续看着匐勒:“我是叫你来要给你贺喜的呀。”

匐勒一下没明白过来,说:“给俺贺喜?俺有什么喜?”

刘渊不紧不慢说:“这一来呢,为你大难不死,向你道贺。二来,恭贺你升任新职,百人队小帅,匐小帅!”

匐勒一听,非常吃惊,他被任命不过是昨日刚刚发生的事,刘渊怎么马上就知道了?匐勒内心里突然产生一种感觉:眼前这位慈和的匈奴王,厉害啊!别看他表面温和静雅,却像神一样,在不动神色的静穆中掌握、控制着一切!

匐勒有些发懵。

刘渊更加慈和了,说:“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匐勒内心里闪电作出判断:面对眼前这位厉害角色,最上上策就是向他和盘说出所有,不存一点保留和隐瞒,否则,后果不可预知!就向刘渊一五一十说了所有经过,为了使他的真话显得更真,说到最后,匐勒反而用略带埋怨的口气说刘渊:“大都督消息灵通,俺差点就要被打死了,你也不派人来救救俺!”

刘渊超然地说:“那是你们部落内部的事,我怎么好去干涉?这不,你不是没死吗?不但没死,还升了职!”

匐勒巧嘴故意奉承一句说:“那是托你大都督的福!”

刘渊接口便问:“托我什么福?”

匐勒以手抓胸,急将胸衣中扳指掏出,捏在两个手头上,朝刘渊一晃,说:“就是它呀,这不是大都督你送俺的信物吗?就是它——救了俺的命!”匐勒嘴上这么说着,心里高速运思,瞬时明白过来:对呀!还真就是这么回事——的确就是那刘渊所赐信物救了自己,不然,部大何以会无缘无故一下饶过自己?还为自己设酒庆贺,还为自己升职?想到这里,匐勒越发对面前这位大帅敬畏三分,同时,对成人权力世界中之人际人事恐惧三分——感觉到那里面的深不可测,再不是他向来以为的就同人跟羊、马之间那种简单关系。

匐勒噗嗵一声爬倒,把脸贴到地上,衷心感谢刘渊的救命之恩,同时,向刘渊表达自己愿意归命效忠的愿望,希望刘渊能接纳自己。

刘渊沉静如水,招呼匐勒起来,淡然说:“你还回你的部落去,记住有事报告我一声就行了。”

匐勒连声答应,表示愿做刘渊在羯部的眼睛。

刘渊很满意,下令赐食。侍女便从帐外端来两大盘,一盘里盛着两只大羊腿,一盘里放着一大壶酒。匐勒早就饿极了,一手擒住羊腿,一手抓酒壶,大嚼大饮起来,吃相疯狂。刘渊坐在高台上,微笑不语。

正吃着,刘渊突然问:“我的酒比郭将军的酒如何?”

匐勒听了,一块羊肉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刘渊摆摆手,亲切说:“喝一口,喝一口咽下去再说。”

匐勒依言,喝了一口,咽下喉咙里的肉,快速嚼嚼腮帮子,清清嘴,咳嗽两下,清清嗓子,对刘渊说:“俺就、俺就从来没喝过他的酒!饭倒是吃过他的几顿。”

刘渊看着匐勒:“那你还愿意一直上劲跟着他?告诉我,为什么?你图什么?”

匐勒明白,这又是到了他该说实话的时候了,就老实相告说,他跟从郭阳,一来是因为郭阳是他东家郭敬的兄弟,郭敬对他向来还算不错,他是知恩图报。二来呢,他有个私心,就是,哪一天郭阳能收了他,他能成为郭阳手下一个兵,正式编在郭阳的部队里。

刘渊问:“你想当兵吃粮?”

匐勒说:“报告大都督:俺喜欢跟马打交道,不喜欢跟羊混在一起。还有呢就是……就是……”

刘渊看着匐勒:“家里的事,不好意思说出来?”

匐勒忸怩着。

刘渊笑着说:“不怕挨鞭子,倒怕张嘴说话!”

匐勒红着脸:“大都督连俺家里的事也知道啊?”

刘渊说:“不然,你部落里为何处罚你的?”

匐勒这才说:“不瞒大都督:俺实在是想逃开俺家,逃开俺阿嫂,俺不要娶她!”

刘渊一下揭穿匐勒:“你想娶一晋人女子为妻!”

匐勒急接:“啊不不不,俺起初跟从郭将军的时候是那么想过,现在俺不那么想了!不那么想了!”

刘渊问:“那么你想娶我们匈奴人的女子为妻?”

匐勒脸一下成为紫的,连手里抓着的羊腿和酒壶都在微微发颤。

刘渊嘉许地点点头:“我猜对了。我不反对,你只要好好跟着我,哪一天我找一合适的我们匈奴女子配你。”

匐勒赶紧向刘渊致谢。

刘渊说:“你不娶你嫂子,你叫她怎么办?难道要把她归给外人吗?你九尺男儿还要不要做!”

匐勒强辩:“她改嫁别人也没什么啊,晋人人家就是这样的……”

刘渊打断匐勒:“我们不是晋人,永远不是!我们活在我们的人民中!”

匐勒张张嘴,想说什么。

刘渊接着说下去:“你,离开你自己的人民,你一天也活不下去!你想加入到晋人的人群中,作上等人,过高尚的生活?我现在一指头戳破你的葱皮梦,请你收起你的妄想,他们永远不会接纳、收留你的。你的身份,你的命运,从你出生那天起——或者干脆说——从你爹你娘并头相睡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决定了:你只是一名羯奴,永远是!”

匐勒激动起来:“俺知道俺是谁,俺并没有要加入他们的指望,也不想。俺就是……就是对他们……不服气!”

刘渊缓和一下语气:“不服气他们什么?你想与他们平起平坐?还是更进一步——压过他们一头?”

匐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刘渊说:“你肯定心中没数,不过是些模糊的影子罢了。不过人有高志总是好的。以后你就跟我好好干吧,让我来栽培你,出息你。”

匐勒两手举得高高的,手里还抓着羊腿和酒壶,大声回答:“俺愿意!”起誓发愿似的。

刘渊笑说:“好好,吃吃,吃了再说。”

匐勒吃过喝过,把酒壶交还侍女。侍女端来清水,递上餐巾,让匐勒净手擦过嘴。刘渊又问了他些关于郭阳的情况,匐勒就把他所看见的、或只是听来的关于郭敬、关于郭阳和郭阳部队、进而关于司马腾的一些情况,鸡零狗碎一一如实向刘渊作了报告。刘渊听得很有兴趣,很满意。

刘渊打发匐勒走,侍女为匐勒打起帘子。临出门,刘渊忽然叫住匐勒,问他,对面前这位一直侍候他的侍女感觉怎样?匐勒怔了一下,仓皇说:“大都督拿匐勒取笑,大都督身边的人,咋是匐勒敢正眼瞧的?”夺门而逃。

刘渊随即派了侍卫,专门护送匐勒出境。从这一次以后,刘曜再未为难匐勒。

 

 

10

匐勒去左国城与刘渊会面的事真成了个事:回家后,他母亲王婆婆问他,曷勿问他;到了武乡羯部,羯部大盘问他;到了庄园,郭敬查问他;他手下的伙计们桃豹、支雄、呼延莫等,更时不时跟他问长问短,问东问西。匐勒预知郭阳也一定会问他。

但郭阳并没有正面跟他说起这事,而是突然劈头对他说:“还记得在洛阳道上被追兵追拿的事吗?”匐勒说当然记得。郭阳告诉匐勒,那下令追拿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

匐勒看着郭阳,等待郭阳说下去。郭阳却故意顿住:“你猜猜是谁?”

匐勒反问:“是谁?是司马大人?”匐勒是故意这么说的。

郭阳摆手:“不是。”

匐勒说:“那么是司徒大人?不可能的呀!俺一小贱奴,司徒大人是天上的神人……”

郭阳挥手往下一劈打断匐勒:“正是司徒大人!”

匐勒大睁了眼看着郭阳,大惑不解的样子,等待郭向他说明所以。

“对!你一小羯奴,司徒大人天上神人,天挨不着地,他怎么会对你有兴趣呢?”郭阳故作神秘,不立即作出解答,却回身从几上拿起一面镜子递给匐勒,叫匐勒:“你照照,照照。”

匐勒接过镜子,没头没脑地:“照?照什么?”

郭阳说:“你的脸,照照,照照你的脸。”

匐勒手把铜镜对住自己,看了一下,没看出什么来,一脸的茫然。

郭阳从匐勒手里拿过去镜子放回到几上,说:“噢,自己瞧自己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大眼死盯住匐勒,一字一顿说,“司徒公说,你的脸——长、有、异、相!”

匐勒吃惊地看着郭阳。

郭阳接着说:“长有异相——什么意思?那就是——不与常人一般。不与常人一般怎样?那就是,常人是常人,不与常人一般则——非雄即魔!”

匐勒额上微微出汗。

郭阳目光越加犀利,刺向匐勒:“那么你,匐勒,是雄还是魔呢?”郭阳说着一把扯过来匐勒,用手扯住匐勒耳朵,厉声说,“看看,看看这耳朵眼里,这是什么?是红毛!常人耳朵眼里哪有长毛的?但你长了!司徒公真正神人,厉害呀!”

匐勒想起了洛阳道上他与王衍目光对视的情景,他后来也时常想起这情景,他曾反复琢磨,以为,王衍之所以盯着他看,无非因为自己没有及时躲避这位大贵人的目光,与他对着看,冒犯了他,他先是盯着、欲用目光杀死自己,见不起效,当时没有决断,过了一会儿才内怒上翻,派了军兵去追捕自己,可恶!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原来,是这位大贵人在自己身上看出了“名堂”!难道——我一小小羯奴——身上真有什么名堂不成——非雄即魔?

匐勒越来越觉得自己异常,那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感觉:一会儿好像是身体里有一股无形的气在不断膨胀自己,使自己变得大了;一会儿又觉得身遭有气在无形挤压着自己,使自己变得硬了。他脑袋都有些晕了,感觉那心都不归自己所有了,悬空着,睁着灰色的眼在看自己一点一点变形。

郭阳看匐勒在出神,叫一声:“匐勒。”

匐勒毫无知觉。

郭阳再叫,匐勒还是无动于衷。

郭阳推一把匐勒:“嗨!嗨!怎么了?魂儿升天了?”

匐勒醒过神来,怔怔地看着郭阳,表情极为凝重地问:“这么说,俺是天生的大魔头,俺耳朵里长着毛?”

郭阳胸中无数,一时倒答不上来。

匐勒说:“可是,可是我们部落中人,好多人都长毛啊?”

郭阳问:“他们,他们也长毛?”

匐勒答:“是啊。”

郭阳问:“也长的红毛?”

匐勒答:“那倒不是,都是黄毛。”

郭阳胸中有数了似的:“那就对了!你跟他们还是不一样。你——”讲到这里,郭阳又有些吃不准了,“你说你会、会成为魔头吗?”

匐勒想了想:“俺倒希望俺是!宁可一头拐脚豹,吃了人家羊,叫人家打死,也强过一只蛆虫,钻在臭粪坑成天拱来拱去吃人家拉下的屎!”

郭阳听了,不由对匐勒心生同情,叹口气说:“唉!人的命,天注定。‘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郭阳吟着突然停住,看向匐勒自笑道,“噢,噢。”

匐勒接住说:“我听着呢,我听得懂,山上的小烂草反而遮蔽了山下的大松树。”

郭阳欣喜地说:“这是当朝秘书郎左太冲的诗,你真听懂了哎!”于是,郭阳来了精神,教训匐勒说,“虽说人的命天注定,不过呢,也须尽人事最后方才见天命,把自己能做的、该做的事先十二分努力做起来,然后你才知道上天给你的造化究竟有多大,你能成多大的事,人不努力怎么知道自己有什么造化,对不对啊?”

匐勒连连点头:“匐勒记下将军的教训了,一定照将军说的去努力!”

郭阳嘉许说:“嗯,孺子可教!这样吧,你也别做什么吃人的瘸腿豹子了,你就好好跟了我,做一只好家狗吧,我保证不让你受了罪。”

匐勒点点头,等待郭阳说出下面的话。

郭阳很快就说出来了,他盘问匐勒:部落里为什么处罚他,又为什么放过他,还给他升了职?刘渊为什么主动召见他,召见他以后跟他说了什么?

这一回匐勒心有成数,早就想好了的,哪些要说,哪些不要说,哪些要改编了说。匐勒告诉郭阳,他之所以受部落处罚,是因为他说了对部落明神不敬的话。郭阳立即接话,不屑地说,你们胡人羯部就那德性,内迁已经上百年、几代人了,还是那样的冥顽不化,怪力乱神,淫祠烂奉,难怪被人瞧不起!郭阳问匐勒,那为什么处罚突然又中止了,而且还给他任了职?匐勒说:“就因为俺说了八个字,部大就放了俺,给俺任了职。”

郭阳问:“哪八个字?”

匐勒说:“俺说,咱们现在还奉明神是不对的,朝廷号召咱们,‘移风易俗,敬天忠君’,那‘天’才是咱们该信的神。”

郭阳听了拍掌大赞:“移风易俗,敬天忠君,说得好!”说着又赞起羯部大来,说他是个识货的,有主见,称职!鼓励匐勒说,“你好好干,迟早哪一天,我总要抬举你当上羯部大。”

匐勒笑说:“那是需要俺们部落各家族来共同选举的。”

郭阳自信地说:“选举归选举,你干出名堂来了,在我这里、在司马大人那里有脸了,还怕他们不跟上你走、不选你?说实在的,你要真能干出一番大事来,就是他匈奴五部,到时候没准儿朝廷也交由你来管,不是没有可能!”

匐勒连连摇头,表示不敢。

郭阳说:“你看那个刘渊,把个左国城建成个什么样子,壁不成壁,堡不成堡,城不像城,墙豁门斜,桥歪沟荒!只凭了跟成都王的关系,拜将封侯,却哪里称!”

匐勒忙说:“大都督他正在整修堡墙呢。”

郭阳一下睁大眼睛:“你看见了?他整修城池?”

匐勒说:“俺亲眼看见的,好些人马,有夯土筑墙的,有挖沟修河的。”

郭阳显得极为重视的样子:“有多少人马,你看见?”

匐勒想了想:“估计,估计少也有二百多号吧。”

郭阳兴趣更浓:“还有没有别的人马在干别的?比如说整修枪械,跑操练武?”

匐勒说:“那倒没看见。”

郭阳看着匐勒说:“嗯,你提供的情报很重要,很重要!我将马上向司马大人做汇报。”郭阳拍拍匐勒肩膀,“好小子,你已经开始立功了,匐勒!”

匐勒朝郭阳憨憨一笑。

郭阳继续说:“你就这样,以后给我多长个眼睛耳朵,多长个心眼,留心注意左国城那边,一有什么动静,随时向我报告,将来我自会栽培你。能做到吗?”

匐勒一个立正,昂扬说:“尽俺所能,匐勒愿为将军效劳,有死不避!”

郭阳很满意,接着问匐勒:“那么你说说吧:刘渊他召你过去为什么?”

匐勒说:“他跟你一样,也是问俺俺在部落受罚、加职的事。”

郭阳问:“这么说,你们部大给你加职,事前事后并没有向左国城那边报告?刘渊他并不知情?”

匐勒无所谓地说:“嗨!部落处罚那是俺们部落的事,与他们匈奴人无关。部大给俺加职,那什么职?刚比眼渍大一点点。”

郭阳说:“那也需要事先报告左国城那边。你们部大事先真没报告左国城?”

匐勒说:“要说了,大都督还叫俺干什么?”

郭阳“嗯,嗯”应两声,不说话了。

 

 

11

匐勒夹在羯部、匈奴部和司马腾、郭阳代表的官家中间,夹在母亲、嫂子和阏玉中间,夹在拥戴他的弟兄们桃豹、支雄、呼延莫等和欲欺他灭他的对手刘曜之间,短时间内,前后应对,上下招架,左冲又突,心智与体能同步,异常发育,飞速得到成长,看着看着就真成了一条汉子,戳在那里,没有谁再敢小觑。他越来越在与各方的周旋中得心应手,没有什么困难局面能够困住他。

只有一个问题依然纠缠着他,他走不出来,没办法脱身。这个问题就是他嫂子曷勿的问题。他越来越真正成大人了,完全跻身于成人社会之中,堂堂一躯,不输于任何他人;也正因为如此,其寡嫂的问题也就越来越成为一个真正的问题,不容他回避。是的,这是他家内事务,但却关系到他整个家族的荣誉,并进而牵涉到整个部族被传承了无数世代的信仰问题。他能与此对抗,坚决不娶嫂子,而将嫂子送给外边别的什么男人吗?难道说,他想让人指指点点说:“看!这家的男人都死绝了,他家的寡妇被别人家给收留了!”简直难以想像,想起来都让人不寒而栗,那男人还是男人吗?连守群的公鸡也不如了!

可是,匐勒的内心里的确怀有一个长长远远的未来,那不光是关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并且关乎他所属整个的部族。他,乃至他的整个部族,难道就此永永远远安心蜷缩于社会的最底层而永永远远任人踩踏蔑视、不想稍稍侧个身吗?凭什么羯人男人就不能娶晋人匈人女子为妻?难道他们的女人长着金乳玉肚皮,就那么高贵,羯人的男人不配爬到她们肚上去,爬上去压不住她们的金贵气,还是就脏了她们身子,把她们的金身玉肌变作了马奶子羊屁股了咋的?匐勒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何况,更有阏玉!她竟然——给了他那样的一笑,那是怎样的一笑!朝里又发生惊人变故:说是赵王司马伦带兵进京,杀了独掌朝政的当朝皇后贾南风,给皇上另娶一位天下绝色女子封为皇后,名叫羊献容。那羊献容羊皇后,她比阏玉更好吗?想都不用想,绝不!羊献容她再好也是人间一女子,而阏玉——她只能是天上的神女仙女,不可能不是!

然而,问题仍然死在那里,找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阏玉与曷勿,怎么选择?阏玉,匐勒他不能不爱,否则的话,还不如干脆就叫他死了去吧;曷勿,他不能不娶,若是推给别人,他白披一张人皮,人不如公鸡,虽生犹死!

死?——这倒是个解决的办法。让谁去死呢?匐勒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既然死结打不开,男子汉大丈夫,爱一个女人却生不能遂自己愿,眼睁睁看着将来哪一天却由别的男人将她掳了去,抱了去,那这个男人还活着干什么?十万该死——干脆一根绳子绾一活结自己吊死算了。但是,自己死了以后又怎样了呢?还不照样是——两个女人全被别的男人给收了去,神女嫁作他人妇,寡嫂生儿是别家种,空留下自己一堆白骨灰,山上山下齐飞扬,飞扬白飞扬,全然一阵阵风卷扬尘而已,又顶得什么球事!

如此说来,只有她们去死,不是她——阏玉,就是她——曷勿!

但究竟是她呢?还是她呢?

匐勒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想,想不出一定。

看来只有让神来作裁判。

匐勒来到烧台,那是他们武乡石原村羯人共用的烧台,当年他爷爷、他父亲、他哥哥死后就是在这里被烧化而后埋入坟墓的。这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它将对匐勒的难题给出解决的答案:日入之后,日出之前,匐勒身涂羊脂,以台为床,睡在这里,早上起来,看他身上爬没爬有虫子,没有,那么说明他什么事也没有,还照一贯生活的样子照常生活就行,不需要采取行动做改变;如果爬了,则要看是什么虫子:一类是纯土之虫,生活在地下,比如蚯蚓,一类为地上爬虫,如蚂蚁、草虫、树虫等,一类为带翅可在天空生活的飞虫,如蝴蝶、飞蛾等。爬不同的虫,含义各有不同,须部族中专门负责占命的占人给予解释。

匐勒内心极为平静,日落之前,即早早来到烧台,脱光衣服,由下往上,往自己身上涂擦上羊脂,然后等太阳一掉山后,即平平展展仰面朝天睡于台上,眼望着天空,望着渐渐显形、越来越明的星星,心里什么也不想,也没有恐惧,专一等待神意的降临。这样躺着,什么时候浑然睡去,做了什么梦?还是没做梦?也搞不清楚,一睁眼,东方已白,太阳即将露头。匐勒身子不动,想起昨晚的事,心一下紧张起来,他首先用眼睛去扫视目光能及的地方,看身上究竟爬了什么虫没有,继而拼全身的神经去感觉搜寻。目光所及,似乎并未发现鼻端、颧骨及胸脯、臂部等处有什么东西存在;用神经感觉其他地方,只觉身体皮肤处处冷硬,也觉不出什么来。

这时,太阳已经露头。匐勒小心轻轻地坐起来,用手指比着,一寸一寸搜巡身上每一处肌肤,特别是他那布满胸毛的胸部,他看得更仔细,看有什么小虫没有。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于是,他接着欠欠身子,准备站起来。就在这时,噗楞楞一声飞,从他裆部阴毛里飞出一只飞蛾,噗噗噗扑地飞走,飞到烧台下西边的草丛落下。匐勒一个激灵跳过去,伸手小心将飞蛾捉住,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方小黄纸包起来。

匐勒怀着忐忑的心情,迅速穿好衣服,小心拿上蛾子,急匆匆就往家赶。回到家,匐勒用小布袋装了二升黑豆,包了半个羊尾巴,同时带上蛾子,急步出门,就去村里找占人。但刚出门,就被从外面回来的曷勿给挡住。

曷勿眼盯着匐勒手里拿着的三样东西,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说:“这件事既然是俺们两个人的事,既然你已经去见过神,俺也不能就躲着,俺也要去领领神的旨意。”

匐勒赶紧解释,说他的确是去睡过烧台了,但并不是为了他们之间那事,而是想问问自己的命。

曷勿坚决地说:“你的命就是俺的命,俺的命就是你的命,咱们俩是一个命!”

匐勒强辩说:“各人是各人,你和俺哪能是一个命?说不定……”

曷勿打断匐勒:“你不承认咱们俩是一个命,就表示你仍然坚决不要娶俺。在咱们羯部,一个男人不娶他必该娶的女人,那这个女人就只能是一个下场:去死!”

匐勒赶紧说:“啊不不不,只要……”

曷勿不听匐勒,继续平静而坚决地说下去:“这个女人只属于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不要她,那么她只有去死!只有她死了,才可保证她永远只属于他,不属于别人。咱们羯人向来就是这么做的。俺愿意去死!这是俺愿意的,俺不怨你,也……”

匐勒抢着说:“谁说只有死?只要通过部族公开宣布了,关系是可以解除的,根本不是……”

曷勿厉声说:“俺不要解除!这是神定的关系,俺不能解除!你要解除,就在这里先把俺杀了吧!俺不怨你,是俺愿意的,俺愿意就死在你的手里——死在自己的男人手里与嫁给他是一回事!”

匐勒也急了:“你不应该死,俺该死!俺去烧台,就是要问神俺自己死的事!”

曷勿放低声音:“那么神怎么说?要你死吗?”

匐勒抬高一下手里抓着的东西:“这不是?我正要去问占人呢。”

曷勿说:“既然如此,俺也要去问问,不能光是你问。”

匐勒还要说什么,曷勿坚决的目光阻止了他,曷勿说:“你把东西放回去,等俺问过,咱们二人一起去问占人。”

匐勒不能拒绝,只好回屋把东西放下。为了不让王婆婆知道,曷勿还又专门重放了一下,将三样东西给藏起来。

当天晚上,曷勿说她要去照看羊,说有一只母羊要下了,她得去守着。哄过王婆婆,曷勿单独一人来到烧台,就如匐勒做的那样,在烧台上睡一宿,早上起来,从身上并没有找到什么,却从头发上摸到一只小蜘蛛。她小心用黄纸把蜘蛛给包起来。

匐勒与曷勿背着王婆婆,各自带上自己的东西:神虫——显示神意的,及黑豆和羊尾巴——是贡与占人作礼物的,一同来到占人住处。占人做了一大堆繁复的仪式过后,最后占得神意为:匐勒得褐色飞蛾,表示他的生命以后将大旺,创大业,子孙多;曷勿得土色蜘蛛,表示她生命顽强,有网护着,无人能伤,她总能把欲伤她的人给网住。

匐勒与曷勿双双从占人家出来。匐勒黑着脸,眼里闪着黑光。曷勿红着脸,脸上密布细汗。他们正要离开,占人从屋里追出来,告诉他们说,记住回去以后给他送五只鸡蛋过来,男人三只,女人两只。匐勒、曷勿不明所以,问为什么要鸡蛋。占人说,那是献给明神的,他泄露了命运神的秘密,神将会惩罚他,为此他须献神礼物作禳解,不然他会死。鸡蛋要母鸡上午生的,不可以是下午生的。匐勒、曷勿答应了。

匐勒大眼盯着曷勿说:“咱们俩都不能死!这是神说的。”

曷勿无精打采,好像对不起匐勒以的,有气无力说:“不能死,那就只好活着。”

匐勒说:“俺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放心,俺会娶你。”

曷勿说:“如果你已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实在不愿意,你可以……”

匐勒说:“别说了!等着俺。”

从那一天后,匐勒的内心里便像盛满了滚油,每一时刻都在煎着他的心,坐着站着,醒着睡着,没有停的时候。他内心里千万次地默念着阏玉的名字,这样说:“阏玉,我要娶你。让弯刀作你的骑乘,让鲜红的血作你的盖脸。阏玉!阏玉!”匐勒这样默念着,心里盘算怎样潜入左国城的法子。

而曷勿则每天上午专一守在家里,盯着她家的老母鸡,想望着它快快下蛋,凑够五只送与占人。她的行为早已为王婆婆窥破,知道她心苦,是去找占人占过命了,就说她:“占命占命,占住不松手,就是命,占不住就不是自己的命!”

曷勿想了一夜,想明白了王婆婆话的意思,告诉王婆婆说:“俺一定占住!”

但是,天干草枯,鸡吃不上东西,哪里下得蛋?最后,索性跑得连影子也没有了,到处找,找不见。王婆婆提醒她说,可到沤麻池去瞧瞧,说不定在那里。曷勿不明白。王婆婆说:“旱得麻池也干干的了,还沤麻?麻也晒成干柴了!兴许鸡到那儿刨麻籽儿吃。”

曷勿听了王婆婆的话,就赶去村外的沤麻池,果然,整个池子里原先压在水底待沤的麻早干成了柴,有好几只鸡在里面刨着寻吃的。曷勿跳下池里,鸡跑开了,在池角的一个圆圆的柴窝里,她惊喜地捡到两颗鸡蛋。她顾不上管这蛋是上午蛋还是下午蛋,捡起来,用衣襟兜了,跳出麻池,却见一个人挡在他面前。

这个人叫李阳,是邻村的,二十来岁,人长得粗大强壮,凶巴巴的。一直以来,他就跟匐勒家争执,说这麻池是他家的,匐勒则坚持认为是自家的。为此二人多次打架,没分出胜负。由于天干,地里的庄禾全枯死了,他无事可做,心里躁得厉害,出来瞎转悠,就偶然碰上曷勿。他问曷勿到他麻池干什么?没等曷勿回答,眼看着池里的鸡,自己答说:“你家不光人占我麻池,连鸡也来安窝下蛋来了!莫非,你也是来寻摸个窝,要来我麻池抱窝下崽?”

曷勿听她说话难听,就骂他:“你嘴比不上那鸡屁眼!鸡屁眼能下蛋,你只会拉粪!”

这李阳倒是条汉子,听曷勿这样骂他,倒也不生气,笑说:“我不跟你女人家说话,你快包了你的草鸡蛋走,回去告诉你家男人来,我只跟他讲!”

曷勿边走边没好气地说:“俺没有男人,你爱找谁找谁!”

李阳目光追着曷勿后背:“呵呵!你没有男人?那匐勒不是你男人?你们羯家人不是老大死了嫁老二、老二死了嫁老三、老三死了嫁老侄儿吗?怎么,改规矩了,你有野伙计了,不嫁匐勒了?还是匐勒也叫你又妨死了?这么些日子也不见他的面!”

曷勿大怒,回过头来大骂李阳:“你家才是:你爷爷死了你奶奶嫁给你爹,你爹死了你娘嫁给你,生下你这么个狗啃不剩的烂骨头臭晋家猪!还想跟俺家匐勒争麻池,争回去麻池给你和你娘作婚房呀?你们娘母俩就在这池里抱窝下臭蛋呀?”曷勿骂着不解气,反而越骂越增气,身不由己抓起衣襟里的两个鸡蛋照李阳就掷过去。

李阳一直微笑着看着曷勿骂,好像很享受听她骂他似的。曷勿突然掷过来鸡蛋,李阳眼急手快,两手并出,一手接一只,竟都给接住了,嘴里嘻嘻说:“哟!好箭法!好蛋法!”说着一只一只朝曷勿给抛了回去,“接住,我不要你下的蛋,我只要匐勒来,叫他快现身,来跟我决斗!”

曷勿两手把蛋接在手里,倒不知所措起来,气呼呼转身就走。

李阳在身后喊:“回去叫你男人匐勒来!”

曷勿已走到一个高坡上,回转身来高高亮亮回李阳:“俺男人匐勒来了,扳了你狗骨朵猪头!”说完这句话,她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汹涌的幸福袭来似的,因为她高声喊出了“俺男人匐勒”这几个字,尽管是对仇人而不是对她男人喊的,在她只觉得是对天、对全世界的一种大声宣布。曷勿再也控制不住,浑身哆嗦着,对着李阳纵情放嗓子瓜瓜瓜狂笑起来,完全就跟男人们那种笑法一样,粗野,放肆,加上女人嗓音的尖细高走调,听起简直让人恐怖,身上起鸡皮疙瘩。李阳跟见了鬼似的一阵风逃走了,脚下跺起高高的尘土。

回到家里,曷勿偷眼斜觑匐勒,偷了一眼又一眼,抿着嘴笑。匐勒完全不觉察,他紧锁着眉头,一门心思在想左国城,想着如何实现他即将实行的“刀娶阏玉”的可怕计划。王婆婆跟他说,家里断粮了,让他跟东家借点粮,他全然没听见一个字。

 

 

12

左国城,明松暗紧,到处都是警惕的眼睛。上回郭阳说的,左国城堡壁不修,城门歪斜,那只不过是刘渊韬光养晦,故意做样子给晋廷看的,显示在他这里武备废弛,一片坦荡,完全没有任何的野心。实际上呢,自从晋廷自乱以后,刘渊早已即时做出了反应:他的人马,白天东倒西歪,喝大酒睡大觉,一到晚上立即纠纠而起,集合到一个隐秘的山谷里,整队进行操练。

匐勒是牧人、猎人出身,过荒野生活比狼也适应。他是暗夜里悄悄潜入到左国城的,一进左国城堡,整个城堡悄无声息,完全一派睡着了的样子,只有小队的巡逻兵不时从街上走过。

匐勒悄悄朝刘渊大帐的方向摸去,他想,刘曜必定跟刘渊住在同一个地方,那是在左国城的正西方一处高地上。

一切进行得格外顺利,匐勒首先摸到刘渊的大帐,再往前拐几拐,不远处就到了刘曜的居所。

匐勒来到刘曜帐前,判断,这里应该就是阏玉跟她母亲居住的地方。仔细谛听,却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里面不住着人似的。

让匐勒内心里不安的是,何以这里会没有一个士兵把守,也没有一只狗看门呢?猎人的天生警觉立即被调动起来,匐勒当机立断,立马退了出来。就在这时,有一群人,七八个,好像种在地底下似的,忽地一起涌出,朝匐勒包围过去。他们人人手里握着短刀,在月光下闪着白,谁也不说话,喘着粗气,直扑匐勒。这样的景象不让匐勒恐惧,正相反,反而激起他天生猎人那无比的猎杀本能,见兽而起,见血而狂,完全不假思索。就在三四只手握尖刀的胳膊同时向前击刺,捅向匐勒的那一瞬,匐勒两只胳膊同时发力,右胳膊铁棒一般朝右那么一扫,将同时伸过来的三四个胳膊齐都拨拉开,左手握弯刀,朝左那么一扫,三四个人脖子就都被拉断,扑倒在地。对了,匐勒是个左撇子。与人对击时,他的动作从来是右挡左击。

头一排人倒下,第二排立即跟进,又是三四个胳膊操三四把短尖刀一起朝匐勒刺来。这一回匐勒用上了他的腿,横空那么一扫,把三四个胳膊上的三四把短刀踢飞。这一下对方慌了,喊起来:“有刺客!抓刺客!”边喊几个人边散开,往后撤,因为他们手里的刀被匐勒踢掉,没家伙了,不敢近身挡匐勒。喊声未落,狗第一个反应,几头大凶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呼啸着同时蹿出,朝匐勒猛扑过去。匐勒唰一下抽出缠在腰间的牛皮鞭,短把,长鞭梢,平地转圈那么一扫,鞭子带着哨音,将几只狗脚削去,狗汪呜汪呜惨叫着蹦走。匐勒知道这是他唯一逃走的机会了,趁几个人惊慌未定之时,转身朝帐后跑去,再三拐两拐,逃出对方视线。这时,救兵已然赶到,群声沸腾,远远近近,仿佛没有没人的地方。很快,人就被组织起来,有序向前展开搜捕。

匐勒凭本能感觉,他身后身左身右,再没有任何地方刀头宽一个缝儿可逃,惟有向前。而挡在他正前方的不是别处,正是他多次来过、已经非常熟悉的刘渊大帐,那叫的是帐,实际是由砖木修建、屋顶像是帐的一个建筑,之所以叫帐,不忘祖先的意思。

匐勒别无选择,一头扎进刘渊帐中,心里打定主意:一切只能如此了,不论遇到谁,谁撞出来挡道,杀谁!奇怪的是,那里面并无一人,刘渊本人并他的家属,没有一个在里面。这是一所空帐!

匐勒目光快速搜索,在屋内众多繁复陈设之中,他一眼就看到位于帐屋西侧的神龛:下面是一木几,木几上摆一龛,龛中供有神像。匐勒根据他羯人部族生活经验,马上就断定,那神龛木几之下,应是一地道。他不假思索冲过去,挪开木几并几上的神龛,果然,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他的面前。

外面人声越来越近,显然,他们排着往前搜索,已经来到大都督帐所。匐勒弓身下洞,双手托起木几,将木几移回原位,然后下到洞底,一路摸索着向前走去。

匐勒顺着刘渊地道往前走,约摸走了有三四里地的样子,前面依稀出现亮光,走过去一看,正是洞口。那洞口设在半山腰的山崖上,周遭为杂草乱树所掩,若在外边看,看不出后面有山洞。

出洞以后,有两条羊肠小路,一条通往山底,一条通向山顶。匐勒想了想,选通向山顶的路,在星光的映照下,扶着山崖,一口气上到一个山头上。山头之外是更高的山头,匐勒山羊一般沿着山脊上上下下一路走,终于爬上最高的山峰,眼前的景像让他大吃一惊:在山的那一面,山下是一开阔的葫芦峪,方圆足有十多里大,在开阔的峪场中,一片火炬火把,几千人马平铺在场中,正在操演,只见动作,列队变队,不发声音。

匐勒倒吸一口气,心想,怪不得郭阳那么小心地注意着刘渊,原来这家伙真的有野心!他这是想干什么?想造反吗?匐勒不知为什么,本能地热血一下往脑门上涌,就同他是将军,马上即将临战一样。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更仔细地搜视整个峪场,看到,在峪场的周遭,是齐牙牙的山崖,在西北角的山崖下是一排窑洞,窑洞一孔一孔,窗户上闪烁着灯光,像是人的眼睛。匐勒有主意了,他断定:刘渊本人必在军中,那峪角的窑洞应就是他的军中驻所。根据匈奴人、羯人向来家属随军的习惯,刘渊及刘曜他们的家人应就在那些窑洞之中,没有疑问!

但是,要从匐勒所在的峪场东面山峰,下到峪场西北角的窑洞,即使沿着山脊转,也要转大半个峪场,若放到平地量去总有三五十里路不止,更何况这是在山脊上,哪有顺顺的路可走,地形又完全的不熟悉,上垴下沟,翻豁拐岔,还不定怎么绕才能到达那里,到时候要走出去一百二百里路也完全可能,甚至根本就到达不了目的地!这一点,从小在太行山上爬摸的匐勒心里比谁都清楚。

然而匐勒决不能放弃,他知道——他历来的信条也是如此——机会只有一次,放弃了就永远过去,再不会来。而且抓住时机的时间往往也极短极短,譬如射猎,呼吸之间,箭发中的,牵延哪怕半口气的工夫,兽就跑了,再没有机会。眼下,若欲不失时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直接下到山下,直穿刘渊军阵,最后混到窑洞。但是,那可能吗?那样的话,又将会遇到什么样不测之险?一旦有哪怕一头发丝丝的差错,就会羊入狼群,为匈奴人捕获,那时,匈奴人会把他乱刀生割吃了!就像他们羯人捕猎的时候,若遇顽劣难对付的野兽,费九牛二虎之力将其抓获之后,上去第一个动作必是抽刀当身拉它一条肉下来,生嚼血吞,方才解气。匈奴人也是一样的。

匐勒想着想着,山头上一股凉风吹来,他浑身打一哆嗦,抡起拳头就朝自己脑门上砸一捶下去。他这是在教训自己,怪自己想得太多了,犹豫无断。他问自己:这件事是否必办?回答:必办。那么最后的决定就为:必办之事就去办,其余概不去想!

匐勒下山了。

峪场的边上,山崖下,整整齐齐排着一排军马。匐勒解开其中一匹,弓身隐在马后,一手寸住马嚼口,悄悄离开马队,朝向峪场另一边移去。待离开马队有几十步远的地方,匐勒把手指放到嘴里打一鸟鸣,是那种山鸡呱啦啦的叫声。场中正在演操的一个士兵闻声回头,看见一匹军马脱缰,自行游荡,就跑过来欲牵马,匐勒蓦地从马后跳起,一把将士兵扯倒,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即时到位,卡住士兵的咽喉。士兵很快就没气了,一声没吭。匐勒迅速扯下士兵衣服,自己穿上,绰了士兵的刀,然后牵马回到原地,把马拴上,跑步进入到峪场中间正在演操的兵阵中。一小军官模样的人问他:“拴好了?”匐勒答:“嗯。”

匐勒游蛇一般,不露痕迹在兵阵中暗移穿行,很快就穿过兵阵,来到兵阵西北外缘。怎么才能脱阵,潜到前面不远处的窑洞呢?匐勒想不出办法来。若是脱阵硬闯,必被人追唤,就会完全暴露,事情恐怕就办不成了。

匐勒在阵中,跟着其他士兵做一样的操演动作,就在作弯腰扑地扫刀的动作的时候,匐勒手触到一块石头,顺手捏在手里,接着作扬臂掼刀的动作时,匐勒胳膊一用力,手一松,手里的石头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咚一声,正砸在一孔窑洞的窗户上。窑洞里的人顿时叫起来,一直立在窑洞前值警的卫兵也乱起来,乱哄哄地一起查寻,究竟发生什么了。阵中正在操演的士兵跟着也涌动起来,东张西望。匐勒箭步出阵,朝窑洞方向奔去,大声喝问窑前卫兵:“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卫兵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军人过来帮助协防护卫,把他当成自己一员,不起疑心,告诉他说:“天上飞来一块石头。”说着,一人手里抓着那石头,几个人围上去你看我看,纷纷研究。

窑洞里一人发声说:“不要慌,慌什么!”

匐勒听出来是刘渊的声音,他的全身一下紧张起来,他判断得没错,这里就是刘渊的军中住所。但是,刘曜住在哪窑呢?阏玉跟着她母亲又住哪窑?这么多窑洞,放眼一扫,一排足有几十孔!

来得正好!刘曜从一孔窑里闪出来,高声喝问:“怎么回事?”

卫兵立即朝刘曜跟前跑几步,回禀:“不知从哪飞来一块石头,砸在大都督窗上。”

刘曜懒洋洋、气狠狠地说:“从哪来?从山头上呗。这么大山,哪天不落下多少石头?笨骚羊蛋!”说完朝天打个哈欠,就又回去了。

士兵被骂得蔫儿了,再看一眼手里的石头,扔到地上,仍复回到刘渊窑前值警。其他警卫们也都各归各位,不吭声了。把个匐勒反而晾到一旁显眼的位置上,他要么赶紧返回阵里,要么不顾一切冲进刘曜窑洞去实行他的刺杀计划,再不能那么傻待着。

匐勒不慌不忙从地上捡起卫兵扔掉的那块石头,放到鼻子底下,作仔细研究的样子,同时不动声色朝刘曜窑洞走去。卫兵们以为他们自己被刘曜骂下去了,不敢再啰嗦,这个军人却是个敢负责的,他要去找刘曜再禀报什么,就看着他的背影,任由他去,谁也不起疑心。

匐勒就这样从容走到刘曜窑前,就着里面的灯光,从窗缝里看到刘曜一人躺在一张大炕上,已经鼾声又起。显然,刘曜家属并不跟刘曜同居一室。匐勒极想冲进去,对着刘曜当头一刀,以报受他欺辱之恨!但他不能这么做,他还有他的计划要完成,那就是,结束阏玉生命,让这位他心里至爱无上的天上神女永归天界,永远永远不可能被别的任何男人所占有!而他将她的生命结束在自己手里,那也就是他永远永远地占有了她,从此再没有谁能从他手里夺去。

匐勒离开刘曜所居窑洞,轻脚来到下一口窑洞,再下一口窑洞,再下一口窑洞……

门前没有任何警卫值守,阏玉一个人安静睡在一孔窑洞临窗的炕上,透过窗户的空隙,一缕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睡得很安详,几乎就像是一张平铺的画。

匐勒推门进去,看到阏玉睡着的样子,他立在那里,手里攥着刀柄攥出了汗,身子却动不了,如遭到神的定身。

外面的月光偏斜了,从满照阏玉全脸偏到只照到她的额上。阏玉的额上戴有一颗蚌壳,是一条红丝线从上面襻到发际,然后下垂到额上的。蚌壳在月光下幽幽闪白,在昏黑的窑洞里一跳一跳。

匐勒看着蚌壳跳光,心里默念着:快过去!快过去!他想定主意:待到月光完全退走,窑里只剩下一片黑暗,那时他就下手,再不犹豫!

时间过得漫长,一寸月光比他活过的十七岁年龄还要长。在他活过的十七岁年月里,简直飞马跑川,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忆似的,仿佛他一生下来就这么大,就面对那些马那些羊,那些晋人傲慢的目光和匈奴人粗痖难听的恶骂,就只这一个画面,全然定格,不发生任何变化。于是他就长大了。

现在,他面对阏玉额头上的月光,面对月光下阏玉的脸,他突然意识到时间的存在,意识到他所面对的还只是一个小女孩,时间的流水还没有完全灌满她的田。

而他就要掐断她的时间,填断一方正在受水浇灌的苗地的水口。

他怎么会突然想到浇地了呢?他也不知道,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浇地,想到春天的时候他在给东家浇地时,看着清油油的水灌入田里,田里绿油油的禾苗迎风一摇一摆,那时他感觉他就是这些禾苗的父亲,他几乎就要爱上它们了,就像小女孩抱着枕头、把枕头当自己的孩子去爱那样,当下锹起土时伤碰到一棵秧苗他都心疼。

清油油的水,青油油的秧苗,在匐勒脑际漂摇不去。而月亮早已完全撤走,窑洞里陷入一片昏暗。匐勒一个激灵,水和秧苗全不见了,眼前只有无边的黑。他猛地举起短刀朝阏玉脸的方向刺下,只听噗哧一声刀插入土中的声音,匐勒什么也顾不得,掉头跑出窑洞,身后依稀听得阏玉坐起身来,叫:“娘!爹!我想回家——”

匐勒魂儿都没了,心里念着一句话:“我杀了一只羊羔!我杀了一只羊羔!”跑入还在演习的兵阵中,左蹿又蹿,蹿回到他的来路方向。

就在这时,窑洞方向响起一片呐喊,七高八低升起许多火炬,演兵场上的火把跟着也聚成火流,朝窑洞方向流过去。

匐勒依原路上山,进地洞,返回到刘渊大帐,大帐里悄无人息。匐勒蹿出大帐,在左国城僻静小巷里左拐又绕,爬上堡墙,不顾一切纵身跳下去,一口气跑出七八里地,找到树林中自己隐藏的马,打马如飞,狂奔一夜,回到坞县郭敬庄园。

 

 

13

天还未亮,郭敬庄园的大堡门还未开。匐勒下马在坞门前徘徊几步后,突然意识到,这里绝不是他藏身的好地方,于是将马拴在门环上,转身朝自己的石原村狂奔而去。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刘渊刘曜一定不会放过他,此刻他只想回去见他母亲最后一面,然后亡命天涯,再不会回到石原村,不会回到武乡县,甚至也不会回到上党郡,不会回到并州。

就在这时,身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声音喊住匐勒:“匐勒,匐勒,你干什么跑?”是郭敬庄园管家齐福的声音。

匐勒跑不动了,只好回身,犹豫地返向齐福。齐福问他这几天到哪去了,还偷骑了庄上的马。庄主吩咐,撒开人马寻他,哪里也找不到他。匐勒谎说,他家里断粮,他是出去寻粮借粮去了。齐福问他借到了没有,匐勒皱眉说没有。齐福让他去找庄主,匐勒表面上装作不情愿似的,内里心急火燎,在想着尽快脱身的法子。齐福不容分说,一手拉了匐勒,一手把马缰绳递到匐勒手里:“走走,赶紧回去给庄主回话!”

来到郭敬的居所,匐勒也只告诉郭敬说,他是赶去左国城那里找刘渊去借粮。为防止郭敬追问细节,匐勒接着就夸大表情作惊恐状,说他发现刘渊一个惊天大秘密:刘渊在吕梁山中一个秘密山谷,正深夜暗中加紧秘密练兵!郭敬听了,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在地上搓手转圈,来回踱步。

接着,郭敬就撇下匐勒,一个人进到里间书房去写信,信是写给在晋阳他兄弟郭阳的,大意一为报告刘渊异动,二为对时局进行分析,建议郭阳紧急报告司马腾,以作应对之策。郭敬信上这样说:“目下朝廷内部大乱,成都王司马颖杀了长沙王司马乂,挟持皇上从洛阳迁往邺城,由他一手把持朝政,遭到东海王、东瀛公及幽州刺史王浚等人的一致反对,成都王势孤,只有长安的河间王好像支持他。长安距邺城距离遥远,中间为并州所隔,我们并州南距洛阳仅黄河一水之阻,东距邺城为太行一山之隔,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在这种情况下,成都王必定拉拢刘渊,欲图将冀州与并州联为一体,而刘渊本来就是成都王司马颖的人,他暗中练兵,必定就是为了部署这件事,西据并州,东向策应邺城的成都王。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并州可就危险了,将变为匈奴人的天下!”

郭敬写好信,当即喊来齐福,要他派快马立即出发送往晋阳。吩咐完,郭敬与齐福一同从里间走出来,看见匐勒,顿又新生主意,说,让快使带了匐勒一块儿去晋阳,这样能讲得更清楚。

匐勒提出,他想回去见他母亲一面,家里断粮了,他好几日未回家了,他母亲正病着,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郭敬到底只是一介乡绅地主,不是军人,有文化,分析起理路来严重又严重,实际执行起来嘴硬心软,不能做到一杆子捅到底,加之王婆婆曾做过郭敬儿子的奶娘这层关系,郭敬不由心肠那么一热,就同意了,吩咐匐勒快去快回,将其母亲和嫂子一并带来庄园,以后可以由庄园一块儿来照管。匐勒谢过郭敬,当即跨马出庄,朝石原村方向飞奔而去。齐福手里捏着信问郭敬,郭敬说就等匐勒回来,一块儿随快使送晋阳。

匐勒未到石原村,刘渊左国城那一边的人马早已经开始往武乡方向赶了。原来,事发之后,刘渊分析认为:左国城与演兵场一夜之间同时发现刺客,这绝不是一件孤立的简单小事,一定是司马腾、郭阳派了人前来干的,目标就是刺杀他本人,以此来阻绝并州匈奴部对成都王可能作出的军事策应。这说明,并州司马腾已然与其兄东海王司马越联络做好定策,欲联手共同对付邺城的成都王及左国城刘渊的匈奴部。

刘渊长子刘聪完全同意父亲的分析,建议说:“我们应该立即起兵,不能坐等司马腾、郭阳带兵前来,我们束手为擒!”

刘渊叹口气说:“我跟成都王说了,建议让朝廷正式授予我匈奴大单于之位,然后由我回并组织我们匈奴五部,一月之间,可成十万大军,那时任他成都王驱使,横决中国,谁与争锋!可成都王不同意啊!他不敢破他晋家朝廷不启用我们匈奴人的祖制,怕担个背反祖宗、联胡乱华的臭名声,更引致其他诸王的反对。但你成都王不用我们匈奴人你就能自保了?自己身处危局之中,四面严敌,眼看就要面临败亡的危险,却缩头缩脑缩手缩脚,为了什么名声,不敢倚用自己人放手一搏,司马颖——真一成不了大事的庸奴啊!”

刘聪问:“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无所作为?”

刘渊两眼放光:“天——就要变了,但现在我们就行动还为时过早,那样反而易为对方抓住我们把柄。现在,我们只一心一意做好准备,静待天时,待机而动——我们自己干自己的!”

就在这时,刘曜冲进来,报告说,刺客的案子他已经破了,是羯人干的,而且就是匐勒干的!说完,刘曜将一把短弯刀呈给刘渊看,说:“这是在巫女窑里炕上搜到的,是匐勒佩刀,确定无疑!”

刘渊听了脸色大变,失惊道:“匐勒是郭阳派来的间谍?如果是那样,那么我们暗中练兵的秘密就全泄了!”刘渊立命刘曜立即秘密前往武乡,暗中侦搜羯部,擒拿匐勒,就地审问,问出匐勒跟什么人接触过,连同匐勒本人一律就地处决,不留一个活口,保证情报随人死,不传出去一个字!

刘曜答应一声,夺门而出,当即集合一支小分队,一分为二,一部由他亲自率领,直奔武乡县石原村,专一捉拿匐勒及有关人等;一部由刘曜手下最得力干将靳准率领,直奔通向晋阳的交通道口,守在那里,截断武乡通往晋阳的一切信使,务必不能让匐勒的信息传入晋阳城司马腾本部。

再说匐勒离开坞县郭敬庄园后,没一顿饭工夫就赶回到石原村,看到母亲身体精神还好,就没说别的,只告诉母亲说庄主要他来接她和阿嫂一同前往庄园,以度饥荒,要母亲赶紧收拾东西出发。在一旁的独虎大声问:“那俺呢?俺一个人留在家吗?”

匐勒故意说:“对,不带你,留你一个人守家。”接着就笑了,告诉独虎,当然是也带他一块儿到庄园,哪能留下他一个人在家,万一有只山猫虎钻进来,咬了鼻子怎么办?

没想到这独虎心思极重,反而倒认了真了,第一对郭敬没提到让他去庄园心怀怨恨,第二对匐勒开他玩笑说山猫会咬了他鼻子更加不服气,认为这是对他的污辱。在这位十二岁少年的内心里,他认为自己已然成年,不特成年,而且还英雄——也就仅次于他所崇拜的兄长匐勒而已,不要说一只野山猫,就是一只野猪他也完全不惧!

独虎就虎着脸,嘟了嘴,不说话,心里琢磨自己的主意。匐勒也没在意,以为不过是小孩子家家在闹脾气。

王婆婆与曷勿那边的准备可真叫啰嗦,又要拜过神,又要祭过祖,抱了两只老母鸡,还要用绳子牵上因饥饿已经瘦得只剩一张皮的四只山羊一只绵羊。二人越收拾越收拾不完。

匐勒因连日连续奔波,极度疲乏,在等待中不觉就睡了过去,昏黑如死,在死中走出黑暗,迎着初升的太阳他与阏玉并肩结婚盟誓,誓共生死,接着就是执行誓言:二人一人手执一把尖刀,她捅他一刀,他捅她一刀,刀捅进对方身体如同扎进水里,一点不费力,接着就是出血——是出水,水漫遍地,淹没所有,他二人也淹在水中,共抱着一个亮光光的圆球浮在水上,悠悠地漂啊漂,不知道漂往哪里,只觉得全身很是舒服,真的舒服……

曷勿用手拍拍匐勒,喊他:“醒来,醒来,走吧。”

匐勒一个愣怔跳起来,懵懵懂懂瞪着曷勿问:“啊?啊?往哪里走?”

曷勿知道匐勒仍在睡梦中,也不喊醒他,只说:“跟我走,到庄园。”

匐勒血红着眼,斜着颈,目光直直地瞪着虚空:“我不跟你走,你跟着我走,我带你走。”说着,匐勒突然醒过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曷勿,整个人跟冻僵了似的,脸上全无表情,目光里充满叫人害怕的那种陌生,一句话也不说。

曷勿问他:“你带我走,你带俺到哪里?”

匐勒嚯地一甩手,蹭开曷勿冲出屋去,把曷勿撞了个趔趄。

院子里,王婆婆还在费劲地用绳子舞弄着牵那几只羊,两只不走,一只索性卧在地上牵也牵不起来,三前两后,七长八短,弄得王婆婆一脸的大汗。

匐勒说王婆婆:“丢了算了,干得只剩骨头了,走不动累羊蛋子,还要它做什么?”

王婆婆态度坚决:“走不动是因为吃不上,只要下场雨,青草起来,好好吃上半个月,准吃圆了,明年还能下羔子。”

匐勒说:“已经饿过头了,吃上料也吃不起来了,不用说草。再说哪有雨?哪有草?人还没地方找得吃!”但怎么劝,王婆婆就是不听。

匐勒心下发急,又不能对母亲发火,就上去,接过王婆婆手里的绳子,从羊脖子上解下绳套,这边两只羊穿肚下系一堆儿,那边三只羊穿肚下系一堆儿,然后五只羊一块儿抱起来,搭到马背上,说母亲:“快走吧!”

王婆婆手里提个小包袱,曷勿怀里抱两只鸡,匐勒前面赶马,三人起身正要出门,忽然发现:咦?独虎哪去了?到处叫到处找不见人影。这样又折腾了好半天,院里院外直到村外,都找不独虎。匐勒就告诉曷勿,让她牵了马,带着王婆婆前头前走,他自己留下寻找独虎。事情也只能这样了。

天眼看就黑了,匐勒满村转一圈,逢人便问,没人见过独虎。匐勒出村,过河,上梁,下沟,一边心里寻思着独虎可能去的地方,一边闷着头往前走,搜寻。猛不防,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两个人,从他身后扑上,将匐勒扑倒,摁到身下。

 

 

14

突袭匐勒,将其摁住的,不是别人,正是刘曜和他手下一名干将。原来,刘曜所领一队人马已然来到石原村,为了不造出动静,他们把马拴在老远的村外,十几个人,两人一组,两人一组,从四面各个方向悄悄摸向村子。匐勒低了头闷走,心里又想着独虎,又想着阏玉,没注意,就遭了刘曜暗算。

刘曜当然是一条汉子,勇猛无敌,力大惊人,向来眼里容不得第二人与他比肩,不是将其制服就是坚决予以消灭;加之他比匐勒大好多岁,人生阅历丰富,善用计策,这一回,兵贵神速,一举将匐勒擒住,在刘曜自己,那既是他内心最迫切之渴望,也为其自负心理早就铁定之预期,决不能有第二种结果!否则,若他此次出马竟不能拿获匐勒,那么他连自己也交待不过去。以前他未能对匐勒怎么样,那是因为他父亲刘渊不允,不然,十个匐勒也变作了他火上烤全羊,岂待留到今日,费这些手脚麻烦!

刘曜与手下一起动手,将匐勒结结实实绑上,就像绑了一头巨狶——大公野猪。刘曜内心也就是这么认为的:匐勒——就是他此次出猎所获之怪物巨狶,他可是要好好高兴高兴,一点也不容浪费,一点也不!

刘曜的所谓高兴就是尽情地污辱折磨匐勒,做足做够了,直到最后才把他杀死。但这一点现在还不能放意全部展开,因为这地方离石原村太近了,万一被村子里的羯人发觉,倾巢出动,来跟他抢人,他完全没有胜算。悍羯,决不是好惹的!他知道。

但刘曜还是忍不住内心的巨大冲动,要稍稍撩逗撩逗匐勒:他一边押着匐勒往前走,一边往匐勒脸上吹口气,捏一把匐勒的脸,接着抽抽鼻子作嗅状,嘴里说:“嗯,老骚!老骚!够味!”把手伸到下面,抓一把匐勒裆中的蛋蛋,嘴里嘻嘻说:“嗯,吊大!吊大!够我一壶下酒!”在刘曜的话里和心里,完全不是说的匐勒,而就是说的一头野公猪。

但刘曜还是格外地谨慎,并没有完全的得意忘形,说话嘻笑都是寸住嗓子的,走路也尽量不找高地走,而是窜了沟走,为防远处有人被看见。

手下问刘曜:“要不要把他们叫回来?”

刘曜说:“不!我们走。”

手下问:“我们自己押着人回去?”

刘曜瞪眼反问:“回哪去?不!我们现在进山去!”

手下不解:“进山?”

刘曜不耐烦答手下问话,而朝向匐勒,亲热地说:“我们这就进山去好吗,奴儿?进山里我们找一没人打扰的好地方,爷我亲自伺候你,剥你的皮,保证不粘你一丝丝红肉,连血都不带出的!出一点血,爷我不是把式!然后呢,然后掏了你的瓤子。然后,摘下来你的鸡蛋蛋,我用我的祁连刀一条条、一条条地削下来人吸溜着吃,保证一口不带嚼的!我就那么吸溜一口口酒,吸溜一条条你的蛋,把你的男人精我完完全全、完完全全吸溜进我肚子里。你完完全全没有死,你完完全全化进了我的身体里,你将在我的身体里活着!对!就是这样,你没有死,你是因我而活着,为我而活着!最后,我把你的空壳廊子架到火上烤熟,给我的弟兄们分了吃去;你的骨头留下来,留给山神秃尾巴老李们去享用。你们羯人不是坚持火葬的吗?我就照你们的规矩做,你总该满意……”

刘曜越说越兴奋,简直收不住嘴,女人似的絮絮叨叨了。匐勒前头被押着,刘曜与手下并排跟在匐勒身后走。头顶的高崖上突然一只黑影凌空被抛下,不偏不正,砸到二人头肩上,二人啊呀一声,扑地倒在地上。紧接着,那黑影上手就是一刀,将刘曜手下抹了脖子,那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黑影返身又扑向刘曜,举刀抹刘曜。

匐勒大叫一声:“不要杀他!”随说随一弓膝盖,将黑影磕开,同时下脚,一脚踩住刘曜脖子,侧首朝黑影说:“解开我绳子!”

黑影上去,用刀割断匐勒身上的绳子。

匐勒双手放一起搓搓手,然后提起踩着刘曜的那只脚,照刘曜面门踢一脚,刘曜惨叫一声,就地滚个个儿。

匐勒命令:“把他捆上!”

黑影捡起地上的绳子,捆羊似地,三下两下麻利地将刘曜捆起来。

匐勒拍拍黑影背,说:“你怎么在这里?到处找你找不着!”

黑影无所谓地说:“我到这里散散心。”

匐勒猛地一把抱住黑影,举起来,在空中旋两圈,放下,哈哈大笑说:“小娃娃家家也有心?还散散心?谁把你的心给拧住散不开了?”

对,黑影是独虎。他的确是心思拧起来,散不开,跑到山里散心来了。谁让他们不把他当大人看,小瞧他来?这口气无论如何出不上来,他不能再跟着他们大人后头作小屁娃了,他要找个地方、找个对象跟他们说道说道,摆论摆论,找回个公道。他要找的对象就是山里不论什么虎豹狼虫,不论哪一个先碰上他,死!

虎豹狼虫没出来碰上独虎,刘曜和手下先碰上了他,他们二人一死一俘,以此为这位十二岁少年举行了他的成人礼。

独虎踢踢刘曜屁股,问匐勒:“这什么人,抓你?杀了算了!”

匐勒答:“不能杀,这是俺外父。”

独虎惊奇地看向匐勒:“你外父?他谁?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匐勒不解释,只说:“来,抬起他来,架树上。”

独虎跟着匐勒将刘曜抬起,架到一树杈上。

匐勒用两个手指敲敲刘曜膝盖:“岳丈在上,受小婿一拜!”说完,双手合十,朝刘曜作一揖,“阏玉给我留着,等我哪天去娶!”说完,拉起独虎:“咱们走。”

在树上的刘曜脑袋一直半昏着,是给吓得,也是给匐勒的话迷糊得,匐勒独虎走出去十来步了,刘曜朝匐勒喊道:“那把刀!刀!是你的?”

匐勒脚步不停,回一句:“对,俺的定情礼,告诉阏玉好好收着!”

刘曜好一会儿才完全回过神来,憋足了嗓子朝匐勒离去的方向暴骂:“匐勒,小羯奴贱种!老爷我捉住你碎尸万段!来人啊!来人啊!”

刘曜的喊声在空旷的黑暗中传得很远,匐勒、独虎听得清清楚楚。独虎一脑子浆糊,不明所以,匐勒一句也不解释,只走,独虎只有跟着走。突然,他们在树林中看到一群拴着的马,匐勒与独虎上去全部解开,匐勒骑一匹,独虎骑一匹,匐勒打一声唿哨,二马齐奔,群马相随,很快就跑到大路上。

独虎问:“咱们去哪?去庄园?”

匐勒稍稍勒下马,伸手摸一把独虎的后脑勺,夸独虎:“兄弟好样的!以后就跟着哥。”

独虎受夸,心高兴得要炸了,却找不到言语说什么,慌乱中蹦出一句:“刚才那个人他是谁?怎么你叫他外父?”

匐勒笑呵呵说:“刘曜,匈奴大都督刘渊的儿子,俺看上他闺女了,叫阏玉。”

独虎还有更多得多的问题不清楚,但此刻他顾不上问,也不敢问,心里只有对哥哥的加倍崇拜。马蹄声嘎嘣嘣,嘎嘣嘣,独虎紧紧追随着匐勒,群马奔驰在宽宽的官道上。

不知跑了多久,匐勒又蹦出一句话来:“俺有了阏玉,阿嫂就交给你了。”

独虎怎么也想不到哥哥会说这样的话,吭哧两声,说不出话来。好久,才说:“可是阿嫂她不愿意俺,她一直让我叫她娘,她只愿意你。”

匐勒暴打一下马,马箭一样射出去,射离马群,跑到前头。

独虎跟着也打马,紧追,在匐勒身后高声喊:“俺愿意!哥,俺早就愿意!”宣誓似的。

突然,匐勒看到,前面一队人马拦在当路。那正是刘曜部署靳准,在这里专一把守由武乡通往太原的路口。

匐勒紧急勒住马,略顿了顿,告诉独虎:“换马!别说话,冲过去!”

兄弟二人同时从马群中各另挑一匹马,跨上去,匐勒打头,独虎紧跟,一声唿哨,群马狂奔,冲向对方。靳准等人在星光下看不清楚人,只看到马的大致轮廓和跑姿,判断以为是刘曜那一队人马回来了,就齐声高喊着准备迎接,而匐勒独虎已经冲了过去。靳准全然搞不清楚状况了,稍一迟疑,匐勒独虎二骑已经冲出去有半里远。那一群马,有的就留在了靳准的马队里,有的则继续跟着匐勒兄弟跑。靳准仔细检查马群,明明认出是自己人的马,可是,可是那马上的人呢?刘少督呢?他怎么人不见,却单放过来马?靳准完全被搞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去石原村去寻刘曜呢,还是立即去追那两个来历不明的人?最后,靳准终于做出决定,还是去追那两个身分不明者,但此时匐勒兄弟已经跑出去五里开外了。

匐勒独虎在前面狂奔,靳准人马在后面狂追,一个多时辰过后,靳准发现,他们已经追到寿阳境内,距离晋阳城也就几十里地了。寿阳为晋阳的南大门,高高的寿阳城上,旌旗飘飘,刀戟森森。城墙上,隐隐可见巡逻兵来回走动。靳准知道,他不能再向前追了,不然,让官军发现,他们这些匈奴人竟然离开自己的居留地左国城,骑马带刀,朝着晋阳州城方向夜奔,一定以为他们是欲发动叛乱,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靳准放弃了。匐勒独虎绕过寿阳城,一鼓作气,直奔晋阳。

 

 

15

天明的时候,匐勒独虎来到晋阳城,来到郭阳的军营。郭阳问明原委,军情重大,把匐勒、独虎兄弟藏到自己后府,紧急向刺史司马腾作了汇报。司马腾倒比较镇定,问郭阳,还有没有来自别的渠道的情报予以印证?郭阳说暂时还没有。

司马腾拈须沉吟道:“匐勒一羯人,羯人跟匈奴人同属胡部,关系更近,他对刘渊何恨?对朝廷何亲?为什么要举报左国城呢?”

郭阳说:“匐勒虽属羯部,但他全家都是我兄庄上的佃客,他跟我也好几年了,感觉还是靠得住。”

司马腾嘴里匐勒匐勒地念叨着,猛地恍然想起,就问郭阳:“此匐勒可是当年司徒公说有异相、命令追拿的那个小羯奴?”

郭阳答就是那个匐勒。

司马腾更加不信任匐勒了,说:“事情重大,还应将各方面情况汇综一起进行参酌,然后再作定夺。”

郭阳没什么好说的,只有按司马腾说的办。

第二天,郭敬的信使到了,郭阳带着他哥哥的亲笔信,亲自交与司马腾看,司马腾看过,认为,郭敬的信息无非也来源于匐勒举报,并未增添任何新性质。郭阳说,他哥哥对大局分析的那一段话还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应该参考。司马腾作胸有成竹的样子,说:“这个我心里清楚,早就清楚。”郭阳还要争辩什么,司马腾已无意再讨论这个问题,郭阳只好退出。

第三天,刘渊的遣使到了。这遣使不是别人,正是刘曜本人!司马腾极为重视,立即亲自接见。刘曜怒气滔天,见面后即大声嚷嚷着请刺史大人作主,务必捉拿凶手,为他们匈奴部主持公道!司马腾问是怎么回事,刘曜述为:匐勒小羯奴,为将军郭阳亲信重用,做了他的信使,常来我们左国城,他就利用这个身份,竟潜入我左国城,欲对我们大都督进行刺杀!刺杀未遂,在逃跑的过程中杀死我们两名守卫,罪恶滔天!恳请刺史大人务必捉拿到凶手,明正典刑!不然,他刘曜也无法回去给大都督复命,就留在刺史大人这里了,一日不拿到凶手,一日不离开晋阳城!

刘曜的控告因牵涉到郭阳,郭阳沾了嫌疑,也就不好再发表意见说什么,只好远远躲着,任由司马腾自己来判断做出决定。司马腾极想将匐勒交出去,就交由刘渊去处治,以此来安抚刘渊,莫让刘渊做出什么过激行动是最最首要的了。但他同时又想到,交出去匐勒,惹翻羯部,那羯人也不是好惹的,当此朝廷多事之秋,并州当地饥荒汹涌饥民遍野之时,若集中聚居的羯人给闹起来,后果一样严重,不好收拾。司马腾夜不成寐,为找到一两全之策,既能平复匈部愤怒,又不挑翻羯部马蜂窝,两天之间他愁得人都瘦了。

与此同时,郭阳一边侦伺司马腾动静,同时私底下与匐勒反复相商,也在想法子。若问郭阳何以对贱民匐勒如此上心?原因是,一来他本人被牵扯到了案子中,他欲尽速脱身;二来,郭阳他内心里实与司马腾想的是一样的,他也怕羯人造反!明摆着的事实嘛,谁傻子看不见?

刘曜一天一天的闹,司马腾一天一天的犹豫不决,风声一天一天的紧。匐勒意识到,靠司马腾,靠郭阳,来保全自己,实话实说,那还不如靠刘渊呢!若是他匐勒站到刘渊本人面前,未见得刘渊铁定必杀他。但若是将自己命运单单吊在司马腾郭阳一根丝线上,那丝线,哼!哪会儿嘎嘣一声断,将自己抛进万丈深渊,是随时的事!只能是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离开刘渊,离开司马腾,才是最好的保全之策。

怎么离开呢?匐勒有办法了,他告诉郭阳说:就请他将自己卖奴,也卖到冀州去吧。这样,既解决了他个人的难题,政府还能从中得钱。其时,饥荒遍地,好些大庄园主大地主开始养不起他们的大量佃客了,就把他们卖奴卖到与并州相邻的冀州,那里没有遭灾,日子好过。

郭阳苦笑说:“卖你兄弟俩能得几个钱?还不够路费呢!”

匐勒灵机一动说:“谁说卖我一个?你不能多卖些?一千,五千,一万,两万,随你们政府组织。反正我们那里人,十家倒有九家断粮,都过不下去了,是情愿被卖的,不信你下去问问。”

郭阳听了,眼睛亮起来,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一举三得,既解决了当下匈奴人闹事的问题,又解决了羯部的问题,又解决了饥民的问题,好主意!

郭阳立即向司马腾汇报,司马腾拍案赞成,当下说办就办:判匐勒伤害人命罪,流配一千里,枷号,远徙。军兵押着,当时就上路。与此同时,司马腾特派一支军兵,大规模收罗或是捕捉羯人,押解送往冀州转卖,所得钱银充作军费。匐勒、独虎兄弟就被放至这支队伍中,一块儿遣往冀州发卖。

刘曜抗议,说对匐勒兄弟判得太轻,徇私枉法。司马腾极力予以安抚,说一些上天有好生之德、朝廷有爱民之心一类大道理,刘曜也就不再说什么,领着几个随从,回他的左国城去了。其实呢,刘曜来的时候就领了刘渊授意:只要判罪匐勒就好,杀不杀无所谓。刘渊其用意为:匐勒既定罪名,那么他对左国城私自练兵的举报就不能成立,国家就不会对他立案调查,刘渊的目的也就达到。

由于人数太多,司马腾对掠卖的胡奴进行分批遣送。第一批大约有六千多人,其中有匐勒兄弟及他们的许多乡亲,匐勒平日结交有一杆子弟兄,桃豹、支雄、呼延莫等,追随匐勒,也都自愿加入了被转卖的队伍。

仲秋,田野一片白地。

郭阳亲自率兵,押送六千羯奴,两人合一枷,徐徐向东,穿太行山,过滏水陉,前往冀州。

登上太行山北原峰的时候,匐勒长长打一尖利的口哨,拽着独虎双双跪地,朝着山下武乡方向匍匐磕头,匐勒高声祝道:“阿娘,阿嫂,好好活着,等儿前来接你!”独虎跟着也这么说。匐勒眼睛是红的,独虎眼睛是灰的。

押解的兵士上来催促他们快走,不要磨蹭。匐勒歪着脖子,狼眼凶光相向,瞪着兵士说:“离开家乡了,不许看一看、说句话啊?你还是不是人?滚开!”

兵士被吓住,逡巡退后两步。

匐勒恶声再吼一句:“滚远点!”

兵士退开,退到坡下。

匐勒双手捉住枷的两边,努劲一扳,枷被掰成两半。匐勒轻轻推一下独虎,将其脖子从枷中脱出,咬牙低声对独虎说:“回去好好照顾阿娘阿嫂,全交你了!”不等独虎回话,伸起一脚蹬向独虎,独虎轱辘辘向山下滚去,随即没入到山间草树中,看不见了。

匐勒大叫:“救人!人落山了,人落山了!”

兵士跑过来,伸长脖子朝山下望去,惊心上脸,说不出话来。匐勒催兵士赶紧想办法下山去捞人,兵士说下不去,匐勒骂骂咧咧就要自己下去,被士兵扭住,不允许。

小队长过来,看了看情形,喝令:“不要找了,走!”

兵士给匐勒套上破枷,匐勒扭扭枷在脖子上转个个儿,笑对兵士说:“这是两人枷,少一人了,咋扛?要不你来给顶上?”

兵士骂匐勒:“你就一个人扛着吧!”

匐勒急眼恶声叫唤:“双人枷一人咋地扛?一头轻一头重的!”说着一把把枷扯下,扔到地上,大踏步上道,头也不回。

兵士看匐勒人长得凶恶,也不敢吭声,只有任由匐勒作自由人,在队伍中散漫自行,自作安排。出并州地面,进入冀州,匐勒更加放胆,索性跑到将军郭阳跟前,与郭阳搭话,继续以往的亲热关系。郭阳却陡然对匐勒换眼相看,冷脸如铁,不认识他似的,喝问军士:这个奴怎么不上枷,可以自由行走?军士吭吭哧哧,答说枷烂了。郭阳厉声道:“新做的榆木枷怎么会烂?分明是不老实自己破坏了,给我上绳子绑上,绑紧了!”

军士得令,胆壮十倍,立即上手将匐勒绑起,把个匐勒给气得,肚子里三百六十个炸雷同时起爆,掀天揭地!人怎么会这样?转脸朋友就会变作豺狼,下口咬你脖子!匐勒狠不得一下扯脱绳子,夺一把刀,当时就将郭阳搠他身上十八个黑窟窿,问问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无情,人怎么可以这样不义?怎么,俺人离开并州了,没有被利用对付匈奴人的价值了,就翻脸不认了?这样的人猪狗不如,死了污染地,烧了污染天,只能是喂臭鼬,让其到臭鼬肚子里沤臭去!

匐勒一路走,一路肚里沤臭气,三百里路化不开。直到到了冀州茌平县,突然眼睛开了,望着平宽的大平原,大平原上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黄灿灿一片,让人心旷神怡!匐勒眼开了,心开了,远远再觑郭阳时,他只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原本就不是与自己一个世界的,他是贵人,自己是奴隶,他凭什么要对自己好?但世界原来是可以变的,这不,十天不到,自己就从一片白地的并州来到满眼丰收的冀州,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总有一天,俺会把这个世界翻它个个儿,凭什么俺不可以做贵人,踩住郭阳司马腾,让他们做俺马镫下一只垫脚奴呢?

 


2

 

16

匐勒被卖到冀州平原郡茌平县一位名叫师欢的农庄主家。

师欢是一位典型的乡绅,平和,温厚,胆子小。匐勒在王衍眼里的所谓“异相”,在师欢眼里只是凶恶,说实在的,虽然是他买了匐勒,他是匐勒的主人,匐勒是他奴隶,但他内心里实对这位奴有些害怕,他都不敢正面与匐勒的目光对视。这是常有的情形:猎获一只生狼,用铁链系着,但很多人还是不敢就近与狼对视。师欢就属于这种类形的人。

平和的人生力不足,但多有智慧,忧近虑远。师欢在买了奴隶的第二天,给各人分配活计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免了匐勒的奴隶身份,让他成为自由人,随他挑选庄上爱干的活儿去干,不爱干的活儿不干。匐勒不假思想就选了师家的牲口棚,专一去牧养骡马。他对主人对他另眼相看心存感恩,干起活来也格外卖力。闲下的时候偶而他会想到他娘,但总的来说对离开家这件事他是高兴的,好像马儿脱缰获得解放,面对一片无边开放的旷野,心也跟着高远宽阔起来。这里原来并没有羯人聚居,因而也不存在种族歧视,用不着每出门时心就提起来,做好预先的心理防护;这里也没有曷勿,不需要每日都要面对责任,面对阿娘和阿嫂的眼睛。环境变得轻松起来,很奇怪,匐勒对阏玉的思念也跟着淡然下来,似乎当初莫名其妙不顾一切去爱阏玉——一个他其实并不了解的女孩——只不过是为了对冲和缓释一种压力似的,现在这种环境的压力减去了,自己对那个女孩的梦也越来越变得模糊,以至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否曾真的做过那个梦?他是否在一个黑夜曾真的摸进去山里的一间窑洞,将一把尖刀扎在那个窑洞女孩的枕侧?这真是一种奇妙的记忆,几乎就是前生发生的事似的,明明记得曾有,而今却绝不可思议。对此,匐勒他需要更长更长的间去慢慢咀嚼、理解这个不可思议,也许——也许他一生也未必嚼得透、理得清这其中的含义……

眼下,匐勒每日眼之所见、鼻之所嗅、身之所触、耳之所闻一匹匹马儿却异常地真切。他爱这些马,没用十天,他就达到与它们完全熟悉;二十天过后,他闭上眼分得清是哪一匹马踢响蹄;一个月下来,他贴上去脸感得出是哪匹马的呼吸,它身体哪里有毛病;三个月下来,匐勒养马独绝的神技效果就显现出来,他所牧养的那些骡马大牲口毛光油亮,精神头十足,见人昂首喷鼻,两眼放光,分明只有胜军的吹号兵才有的那昂扬派头。

匐勒具有相马、养马独绝神技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主人师欢对他格外垂青,当然不必说的;距师家不远有一处王家军马场,专为王爷饲养军马,领头的将领名叫汲桑,他更看上了匐勒,有意与匐勒结交,与当年郭阳与他屈身下交时情形几乎一样。对此,匐勒虽受郭阳的影响而内心略有阴影,但他是粗胆大心的男人,从不为人生路上一些小枝节影响到自己的情绪和人生判断,该靠前时毫不犹豫坚决向前,没有感伤,没有忸怩,更不作态,汲桑刚一向他招手,他就全身心扑了过去,全心全意向对方倾心靠拢,竭己所能,去巴结这位牧帅。因为他知道,在这位牧帅的上头是公师藩将军,在公师藩将军的上头就是朝廷第一人的成都王司马颖,他势大位高,连同皇帝和整个朝廷全都掌握在他一人手心,不是皇上,胜过于皇上!这汲桑所领军马场是成都王军队的直属军马场,它比国家的军马场诸如赤龙苑、騄骥苑等等还更受重视,地位更高,实力更大。这明明就是一条通道:军马上通着汲桑,汲桑上通着公师藩,公师藩上通着成都王——天下最大权势所在。对此匐勒心明眼亮,看得一清二楚,他决定去攀一攀,试试自己身手!男子汉大丈夫,为人一世,要么不想,要想就想最大的,凭什么不?

很快,匐勒就从师欢那里全脱出来,而完全加入汲桑,不久后,并将他的几位兄弟如桃豹、支雄、呼延莫等也拉过来。师欢毫不留难,都由着匐勒去做,一路人与一路人不同,铁木难同器,也许匐勒一杆人走了,对师欢来说倒更省心安心。

汲桑是豪爽的人,军人气派,不拘小节,匐勒与汲桑意气相投,又对汲桑忠心,汲桑就放开了让匐勒去干。不久,匐勒招朋引类,以自己为中心,就组成一个小集团,共十八人,号称“十八骑”,都是敢冲敢打敢拼敢杀的家伙,说好听话是谓豪士,说不好听话就是亡命徒。但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人作主说了算的时代,他们骑马驰骋奔突,用铁蹄来描绘时代最新画卷,挥刀砍杀,用鲜血来书写时代最美诗篇,是为时代最强音!

匐勒十八骑成为一股势力,他们奔驰在广阔的冀州平原上,匐勒第一次感到世界的广阔,大地的自由,灵魂就像风一样被从风婆婆的口袋里释放出来,向来的束缚、压抑和憋屈,瞬间变作无比的活力,上天恨天低,入地恨地浅,整个世界不够他颠,连天连夜的时间不足用,连梦里都在天际狂漩。他骑的又是马场中最好的马,飞奔起来追风逐电,更给他插上了翅膀,他的心膨胀得像气一样无所不在了。国家马苑中尽有好马,这是绝对不可容忍的,去盗过来!于是,一天一夜奔至赤龙苑,两天三夜奔至騄骥苑,将其中好马尽数盗出,一路群奔,像山洪爆发似的,轰轰隆隆震地惊天,朝着自己马场开去。

马苑中牧兵发觉,追过来,匐勒完全一派王爷的气概,丝毫不惧,下马,手里摇着马鞭,直接走进十几个牧兵的人群正中,理直气壮说,这就是他们茌平马场中的马,是成都王爷的马,你们要怎么样!牧兵们一时被震住,说不得话。好久,一个牧兵想起,自己马苑中马个个屁股上都是有烙印的,印有大大的“苑”字。他们就去验看,一看,马屁股上果然烙印着“苑”字,牧兵们一下理直气壮起来,群呼匐勒他们是盗马贼,跟他们索要马,并呐喊着要将他们抓起来!匐勒手下人看到有证据被对方揪住,自觉理亏,做声不得。

匐勒不慌不忙走向一匹马,用马鞭指着马屁股,质问对方:“认一认,这是个什么字?认一认,念出来!”

对方齐说,那不就是个“苑”字吗?怎么了?匐勒手下有认字的,也认出那明明就是一“苑”字,心里疑惑,这匐勒究竟要怎么样呢?

匐勒突然暴吼一声骂道:“放你娘屁!你眼瞎了?这是‘苑’字?这是‘苑’字?”

对方反问:“那不是‘苑’字是什么字?你说那是什么字?”

匐勒斩钉截铁说:“‘王’!我们王爷的‘王’字!”

“那是‘王’字?那是‘王’字?”众人齐都哈哈大笑起来。

匐勒从娘胎出来就爱打个架,只当是玩,在交手的过程中他从来不怕对方蛮,对方越蛮狠反而越提他精神,兴奋。他就怕对方笑,笑让他精神垮台,他就真发狠,要下死手了。果然,匐勒立时金刚暴怒,不假思索抖出一鞭子,劈面抽向他面前笑得最厉害的一位牧兵,那牧兵顿时三月桃花开上脸,鲜溅五注,捂脸向后倒去。接着,还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操家伙上手,匐勒刮风一般,噼哩啪啦,鞭子朝人群中狂甩,三五个人登时被甩得七倒八歪。匐勒手下跟着也一起上手,不喘五口气工夫将十几位牧兵全部打倒在地,有抱头的,有捂胸的,有护裆的,全没有了形状。

桃豹打得性起,说:“干脆,都干掉算了!”

牧兵们吓坏了,纷纷哀声求饶。

匐勒说:“要饶你们也可以。”指着马屁股,“一个一个过来,给俺念这个字,念对了,饶你不死!”

牧兵们于是挨个一一上前,看着马屁股上的“苑”字,读念为“王”。

所有的人都念完了,匐勒这才释怒似的,晃一下鞭子,喝道:“都给俺滚吧,一群没文化的兔头猪!”

十几位牧兵顾不上伤痛,抱头鼠窜,连轱辘带爬跑走,连来时骑的马都不敢要了。匐勒手下在他们身后放声怪笑。其中一位,就是呼延莫,到马屁股后盯着再看,再看,说:“哥呀,这个字不是‘王’,别的字俺不认识,单这个‘王’字俺认得的,这不是个‘王’呀?”

匐勒脸一黑,骂道:“那不是个‘王’是什么?”说着朝马屁股拍一掌,“它归了王就是王,上马,走!”

众人群呼着“归了王就是王”,跟着匐勒一起上马,前有领,后有赶,群马奔腾,轰轰隆隆,朝茌平方向奔驰而去。

回去以后,匐勒将马献给汲桑,汲桑高兴,夸奖了匐勒。匐勒更高兴,接连几天,索性睡在马棚,白天黑夜看着他那些马,看着看着,就把马看成了他心中的一个人,阏玉,睡着以后梦的也是这些情景,一会儿马变成了阏玉,一会儿阏玉变成了马。但兴奋过去,接下来的日子就又过得沉闷起来,手痒痒着,无事可干,想抓头。

桃豹告诉匐勒,朝西走一百二十里,是洛阳通邺城的官道,人稠车密,要不要去干他一票,去抢些宝货?

匐勒一听就眼亮了,马上组织人马,准备出手。

呼延莫说:“那是大官道,通行的好多都是朝廷和王爷的车马货物,别弄到天字头上去。”

匐勒说:“天已经成了祖爷爷留下来的破皮袄,俺只认得成都王,走!”

十八骑跟了匐勒来到官道旁,隐在一片树林里,仔细观察路上行人,有步走的,有赶牛车的,有驱羊群的,拉骆驼的,有牵驴送女眷的,也有三五连车、保镖押运运送货物的,行人的确不少。匐勒手下叽叽喳喳议论,有忍不住的,就用手指指点点:“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一会儿指着肥羊,一会指着美女,一会指着货物,眼热心红,啧嘴发馋,建议匐勒下手开抢。匐勒一声不吭,只躺在草地上,仰面朝天,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直到天黑下来,路上行人没了,也不见匐勒动静。手下人就开始埋怨,后悔放过什么什么好东西,该到手的没能到手,真可惜!这时匐勒一跃站起来,命令撤。众人都不知道匐勒肚子里揣着什么,懵里懵懂跟着匐勒上马,七前八后懒洋洋往回走,有的喊饿,有的喊渴,更有的发牢骚说,早知道来这里睡大觉还不如在家睡大觉。

匐勒停下来,回头朝众人巡看一周,突然说:“你们真的想当一回强盗?”

众人说:“想!”

匐勒又问:“不怕死?”

众人齐答:“不怕!”

匐勒说:“世上好货无数,摸摸你们脖子上脑袋——你们都只有一颗脑袋,你们愿意拿自己脑袋去换世上好货吗?”

众人即时被噎住,答不上来。只有桃豹说:“俺有一颗头,世人哪个人不是一颗头?还有几个头的人不成?用俺头换他头,俺怕什么!”

众人听了,七长八短应和:“就是就是,他们也是一个脖子一颗头,咱们抢先下手,脖子比他们硬,头比他们铁,咱们不怕!”

匐勒大声说:“好!既然如此——”说到这里匐勒突然停住,把头侧起来,好像在倾听什么,嘴里说,“嗯,来了,来了。”

众人跟着也侧耳谛听,却什么也听不着。天已然完全黑下来,四外一片静寂。

匐勒依然一动不动,在那里谛听着。

众人不明就里,心里怀着神秘和紧张,也作匐勒的样子,竖起耳朵紧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声讯。

就这样,众人随匐勒呆呆坐在马上,全神贯注谛听了足有半顿饭工夫,只听匐勒大叫一声:“过来了!大家做好准备!”而大家果然就真听到了声响:那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开始细,慢慢越来越大起来,而且听上去不是一匹马的样子。

马蹄声很快就变成了马,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那是两个人骑四匹马,在官道上正疾驰而过。

匐勒一声命令:“上!”

十八骑如离弦之箭,冲出树林,冲向官道,天降神兵一般,一下把四骑围起来,四骑在中心,十八骑在外围,一起向前奔腾。

两骑中一人大声喝叫:“什么人大胆?我们是……”刚说到这里,匐勒大叫一声:“闭嘴!下马!”声音特别的可怕,暗夜中仿佛从地狱里传出来恶鬼的声音。二人立时被慑住,勒住马,原地转圈看着身遭,嘴里抖着,“你们,你们……”说不成话。

匐勒命令:“给拿下!”

众人闻令,马上几十只手齐上,挠钩也似钩住二人,众人下马,同时将二人扯下马,摁在地上。二人哇哇喊叫饶命,匐勒命令将其堵上嘴,绑起来。

接着,众人饿虎扑食一般扑向那两匹马身上驮着的口袋,拽下口袋,解开口子,兜底哗啦一栽,将口袋中物事全部倒在地上,里边什么也有,有吃的干粮,喝的皮水袋,有金银宝贝及其他杂物,还有文书——专用一块麻布包着。众人抢了吃的吃、喝的喝,他们都饿坏了。

匐勒打开文书,一个字不认识,问手下所有的人,也都没有人识字全的。匐勒着急生气,对着正在疯吃狂饮的弟兄们骂道:“你们都一群黑瞎子啊?光知道吃啊喝啊不长眼!”骂完,接着就快活地笑起来,自骂自说,“俺也黑瞎,俺也黑瞎。”立时打火,将手里的文书点着,烧掉。一个弟兄说,不该烧,应该带回去交与牧帅汲桑,也许是什么重要文书哩。呼延莫说,是什么文书,去问问那两个人不就清楚了?说着,起身就到旁边,打算扯掉二人嘴里的东西。匐勒飞出一脚,踢向呼延莫的屁股,将呼延莫踢个趔趄,与此同时厉声喝问:“哪有文书?谁说有什么文书?你看见来?”那样子可怕极了,几乎就是要杀人,大家从来没有见过。所有人都被吓住,停下嘴里的吃喝,不敢咽,不敢吐,大气不敢出。一个谁把东西吸到气管里,强烈控制,最后实在憋不住,一个剧烈的咳嗽猛地喷出,接着便是一串惊天动地的连咳,又咳又吓,又吓又咳,上气连不住下气,要死的样子。其他人都僵在那里,说不得,动不得。匐勒走到那位兄弟身边,给他捶两下背,说:“慢慢咳,来,慢慢吸口气,吸口气再咳。”说着从旁边一位兄弟手里拿过一只皮水袋,对住那人的嘴:“来,喝一口,大大喝一口,漱漱嘴,再咳。”那人照着做了,果然,再小咳几下,换过气来了。

匐勒下令:金银财物,众兄弟就地均分,归各人所有。卸下四匹马身上的马鞍及所有饰物,连同两个俘虏,挖坑全部埋掉。对,是活埋!

天明的时候,匐勒率领十八骑,带着新得的四匹光体马,一起回到汲桑牧场。没有谁知道那两位使者究竟是谁的使者,使者所携文书究竟是谁送谁的什么文书。只有匐勒心里明白:那使者很可能就是洛阳送达文书给邺城成都王的使者,但事情既然已经做下,就必须一做到底,彻底消灭所有痕迹,决不能让第二人知道丝毫。与此同时,匐勒也深切感到念书识字的有用,这个世界还不能光凭一躯气力嗨地一声给拿下。

有了这第一次的成功出击,接下来的第二次第三次,匐勒的劫掠行动就实行得一派顺利,所向无敌,无往而不胜。所抢得的大批货物,其中宝货献给汲桑,普通物事众人分有,人人一份。众弟兄们对匐勒是完全的信服和服从,紧紧追随他身后惟恐不及;而汲桑对匐勒也日加信任,许多重大事项交由匐勒去决定、实行。匐勒成为汲桑第一亲信:汲桑是大帅,匐勒就是帅副。

世界原来是有缝隙的,并非囫囵一块硬,只要决意了把你的力往里插,它就会松松软软地迎你而开!匐勒站在广阔的冀州大平原上,背东向西,遥望想像中巍峨太行,生平第一次感到他窥见了他的未来。

“世界就是女人——她身上有缝儿!”匐勒脱口而出,迎风放声大笑。

 

 

17

匐勒去了冀州的第二年,整个并州完全的乱了。一件事是,在东海王司马越的授意之下,幽州的王浚联合并州的司腾欲图冀州的成都王司马颖,王浚更招来北地鲜卑人,发兵南下,矛头直指邺城。司马颖慌了,刘渊建议他说,请让他回到并州发动匈奴五部,以三部北击王浚和鲜卑,两部直攻司马腾,区区幽并,不足平也!而未等刘渊来助,司马颖已经败了,仓皇带了皇上先奔回洛阳,结果落入河间王司马颙驻守洛阳的大将张方的掌控之中,随后在河间王的授意之下,张方将皇上和司马颖一并挟持转迁长安。

但很快,司马越发兵,将河间王打败,河间王、成都王双双败死,皇上落入东海王一人之手。在此期间,刘渊对司马颖怀有忠义之心,他不忍看到司马颖就此走向败亡,那样的话就连自己也将失去政治靠山,曾欲组织人马去救司马颖,但刘渊手下谋士却不这么看,刘渊一位本家叔刘宣争辩说:晋家世代奴役我们,把我们当奴隶待,鲜卑人应是我们的同类兄弟,我们为什么要打自家兄弟去帮奴役我们的人?现在,他们晋家诸王混战,我们就应该趁此机会,建立我们的地盘才是。一句话点醒刘渊,刘渊当机立断,不只是争地盘,而是直接脱离晋廷,自立门户,自打自创,建立自己的王朝天下!说干就干,刘渊当即建旗立号,自立为大单于,率兵出左国城,势如洪滔下山,第一个目标首先扑向司马腾,兵形象水,向全并州全面铺开。

这时的并州刺史司马腾在干吗呢?他正在焦头烂额忙着救灾呢。其时,并州一地,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灾,地里寸草不生,饥荒遍野,别说普通老百姓,就连富家大户也开始一天吃紧一天,眼看着就将断粮封灶!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并州一方父母官的司马腾,必须救灾如救火,迅速应对,尽出他全部仓储、甚而加上一部分军粮,救他手下子民于危亡之中,这既是他的责任,同时也是保住他一方势力必行之事。怎么救?当然首先是去救晋人,把晋人稍有安顿,然后才可以考虑胡人。实在没力量,那就是只顾晋人,不管胡人。事情只能是这么回事。而情况实在太严重,仓储加军粮,还在向晋人正放着,已经有晋人等不及救,整村整庄连片倒下或是逃出。至于羯人、乌丸人等少数族民,早已彻底绝望,饥人如饿虎,汹涌联动,先是群起抢劫晋人粮物,紧接着就开始大规模的杀掠了。在这种情况下,司马腾只能是将救荒与护民两件事合为一件事来做,那就是,将所有晋民能集中的全部集中起来,然后一边派了部队予以保护,同时军民合锅开饭,共度生存。

生存,实在太难了:刘渊军已然有组织成建制地向并州全境铺开,所到之处,掠地,抢粮,劫人,不降即杀。羯人在上党一地,也各自集群,扑向汉人,抢粮,杀人。

司马腾与刘渊苦战,一败于大陵,再败于上党,三败于晋阳,郭阳战死,连晋阳城也丢了。部队七零八落,又带着两万多户汉人家庭,存粮完全用尽,数万军民眼看陷于即将遭到全部覆灭的绝境。为了求生,司马腾除自己亲军之外,将其余地方部队统合到一起,干脆就改名叫成“乞活军”,由李恽、田禋等州将统领,也不去跟刘渊打仗了,军队裹带着百姓,百姓粘附着军队,军民一体,累累堆堆,一路向东奔命,目标只有一个,前往到冀州去寻到粮食,先保命再说——乞活!鉴于这种情况,他的兄长东海王司马越于是奏明皇上升爵司马腾为燕王,任职冀州刺史,给他在冀州新安顿一个位置。至于并州一地,司马越给了刘琨一个并州刺史的名义,无兵无粮,只有头衔,叫他一个人去设法开拓经营去。

司马腾去了冀州,刘琨光杆司令来到并州,在这个时候,匐勒留在并州的家人,王婆婆,曷勿,独虎,他们三个人怎么样了呢?是这样的:他们一分为二,王婆婆领着独虎,离开郭敬庄园,回到了他们的羯人部落,有部落的保护,他们暂时还能够生存,所以就哪里也没去。而曷勿却悄悄加入了李恽、田禋的乞活军,跟着司马腾,离开并州,前往冀州。

这是怎么回事?曷勿明明也是羯人,为什么却要离开自己的部落,而要加入汉人军民前往冀州呢?理由很简单,曷勿说,她要去找匐勒!于是,曷勿不得不化装扮作汉人,为了行动方便,她索性一做到底,把自己打扮为男人,加入乞活军,而成为一名完全的乞活战士。好在她这样做也容易得很,人长得高大,皮肤粗黑,有力气,马上马下又有的是功夫,总体上比之普通汉族男子兵士还更胜一筹,没有人识得出她是女子,就连郭敬见了她,对面也认不出来。而曷勿也的确更符合一名战士的标准,骑马挥刀射箭,冲杀敌阵,简直勇猛,很快就被李恽识拔,阵前拜将,竟任命她作了一名统率二百多人的队官军将。这样,一路冲杀,乞活军终于走出并州,脱离了与刘渊军的接触纠缠,进入冀州,有了粮食,算是找到了活路。这时,乞活军的对手不再是羯人和匈奴人,却是——匐勒!

匐勒也领军了?是的。那是在司马颖败逃冀州以后,原司马颖麾下将军公师藩领导一支部队仍在继续作战,为了扩大力量,他将由汲桑统领的牧场所有人马也全部组织起来,编入军中。匐勒跟着汲桑,他手下有一杆弟兄,便成为了汲桑手下一名军官。

乞活军来到冀州,有了粮食补给,很快就获得活力,战斗十分勇猛,一战而将公师藩打败。公师藩收拾残部,为了鼓舞士气,将司马颖的棺材随军拉上,号召大家齐心为成都王报仇,组成“哀军”,每有行动,必先对着棺材叩禀:“王啊,我们今天要做什么什么。”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打不过司马腾,一次大战中,连公师藩本人也战死了。

公师藩死,汲桑接着担任统帅之职,与司马腾再战。他任命匐勒为扫虏将军,率队作前锋,对匐勒说:“兄弟,前面我们的仗打败了,是因为我们打得太犹豫了,公师将军可惜!现在我要改变战法,以命搏命,猛冲猛打,这只有你可以胜任。你来给我作前锋,先在前头打出个缺来,我率队跟在你后边,全面掩杀,溃他全坝,这样我们或可取胜!”

匐勒说:“俺打前锋没问题,但朝哪个方向进止,啥时进止,得由俺作主。”

汲桑说:“就由你作主。”

匐勒又说:“现在情况:北边司马腾守邺城,南面有司马越大将苟晞驻官渡,两面力量都很强大,咱们夹在中间。不论向南向北,由俺领前锋作冲击,钻他个缺没问题,但俺钻进去了,你后面力量若跟不上,下的楔子不够大,撑不裂他的大树墩子,俺可就是钻进树心心里,出不来了!俺的想法,咱们先集中打司马腾,要把他分开来打:你扯住他的树梢梢,我去伐他老树根。”

汲桑不明白,什么树梢梢、树根根。

匐勒解释说:“帅爷你先领军去攻掠邺城的西边涉县、武安那几个县,引司马腾分兵去救。俺等邺城空了,突击从邺城东面往里冲,一举拿住司马腾老贼,十拿九稳!”

汲桑说:“这是调虎离山。但能不能把司马老贼调出来呢?他会听我们调遣吗?”

匐勒说:“他要不听,任由我们去攻占他的老窝邺城的周边县,那还不好?我们就夺地,夺了一片夺一片,最后把他邺城都给包围起来,看他舒服不舒服,害怕不害怕!”

汲桑悟过来,一拍手:“唔,扯树梢,伐树根,好计策,就这么办!”

计议停当,依计而行:汲桑分派三路军,分头去攻邺城西边的三个县。那是邺城的西方门户,司马腾岂可坐视不管?只好将城中守军分遣出去,分别去作救应。就在这时,匐勒觑中机会,也不跟汲桑打招呼,率军连夜突袭,稀里哗啦就冲进邺城,待他本人赶到冀州公署后,司马腾已经被杀死在后街上!

匐勒这个好气,喊过来桃豹就骂:“锥你娘,谁让你不打招呼就杀他,好好一活的杀成死的!”

桃豹辩解说:“俺不杀他要跑,跑了俺再闹不住。”

匐勒说:“行行,你去吧,再去杀吧。”

桃豹转身离开,与支雄、呼延莫等率军在邺城城里城外开杀,一口气杀灭三千人,多是军人,也捎带百姓。

匐勒这边则自顾自盘腿就坐在当街,司马腾尸体的旁边,随手从地上捡个草棍儿,点着司马腾的血脸,点一下,说一句,念叨着:“王爷呀王爷,你说你,这么大贵人,咋地也不铺个席子、褥子,当街就躺在这里,这叫什么架势?这叫俺们这些奴才们也看不过眼,甚的体统和风度嘛!你说你当年在洛阳道上派了郭阳去追拿俺,那时节你老人家有多威风,放个屁也能把城门前的旗杆给吹倒了,这才过了有几年呀?眨巴了个眼,咋就风干到了这邺城街上了呢?说起来,俺跟你也是老乡,你晋阳的官署俺也曾去过,那时节,俺没进你官署的门,在大门外光闻见里面的香气,俺就晕得没方向了。现在你老人家,浑身上下,你看看,你看看,只剩扑鼻一个臭,呸呸呸!比臭屁还臭!啊呀这地上凉俺肚了,俺想放屁,对不住了王爷,你担待。”说完,匐勒站起身,屁股对向司马腾脸,嘟噜噜放一串屁,甩着手走了,边走边仰头高唱——

 

天旱雨涝——老天爷爷不发愁,

屄长毛短——匈奴爷爷咬住俺的球!

 

天明天黑——阳婆爷爷不发愁,

屄长毛短——晋王爷爷咬住俺的球!

 

河干炕湿——龙王爷爷不发愁,

屄长毛短——皇上爷爷咬住俺的球!

 

哎咳哟呀,不怕皇天爷爷按住头,

哎咳哟呀,就怕村长爷爷咬住球!

 

士兵们都躲开匐勒几步远,抿着嘴笑。匐勒一路唱向邺城的中央王宫——三台宫,甩着膀子进去,一下傻住了,他看到:在宫殿前的大广场上,左手,花花绿绿一大片,蹲的全是妇女;右边,黄黄红红一大片,堆的都是绸缎金银美酒等财货。

一个小帅跑步过来向匐勒报告:所有男人都灭了,所有女人和财货都搬出来了。请将军发落!

匐勒定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问小帅:“你看该怎么发落呢?”

小帅说:“小的不知道,这都是将军的,由将军发落。”

匐勒说:“好!”面向士兵们讲话,“弟兄们听令:眼前这些财货女人,都是你们的了!你们——凡第一拨冲进王宫的,每人可得一个女人一匹绢,后来进到王宫的,只得一匹绢,酒都搬了,大家一起喝。大家听清俺话了吗?”

士兵们齐喊:“听清了!”

匐勒下令:“开始,动手!”

士兵们闻令,轰地一拥而上,扑向妇女和财物。

匐勒朝王宫正殿走去,上到台阶上突然停住,朝地上呸吐了一口,转身退了出来,大踏步出宫,头也不抬,对随从说:“给俺点了它!”

随从问:“烧宫?”

匐勒说:“对,全烧了!”

匐勒前面走,身后升起几柱火焰,越烧越大,把黑气和红气尽情吐向朗朗天空,混沌一片。圣人曰:万物一气也,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沉而为地。其谁说不是?可怜三台宫,从曹操那个时代就开始修建,历经一百多年的续建扩建,其规模之大,建筑之精美豪华,丝毫不亚于洛阳宫,匐勒一把火将其化为了一片灰烬!

 

 

18

匐勒率军攻下邺城,杀死司马腾,并没有停留,带了金钱女人和美酒就匆匆出城去了,去与汲桑会合。他知道,司马腾虽然死了,他的大军在外,很快就会杀回来;此外还有苟晞的部队,军力更强大,难以正面相抗,如果不及时撤离,撤至安全距离之外,被对方正面粘上,可就甩不脱,后果不妙了。

情况与匐勒所料完全一样。匐勒离开邺城,率领部队奔出去四十多里,与司马腾一支部队遭遇了。他们是得到邺城遭攻的情报后,甩下汲桑,紧急回赶,急行军去救邺城。此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邺城早已被匐勒攻破,司马腾也已身亡。人慌愚,兵慌乱。匐勒知道这样的军队最容易打,毫不犹豫立即发起攻击,骠悍马队犹如群羊入麦田,霎时将敌方冲了个七零八落,没有了队形。紧接着,匐勒投入所有人马,全面掩杀过去,没用半顿饭工夫就解决了战斗。平原上留下一大片敌方军兵的尸首,只有小股人马跑脱,仓皇朝邺城方向逃去。匐勒当然也不去追,而是继续行军,去找汲桑。

汲桑还正纳闷呢,怎么打着打着,对方突然全撤了?难道是匐勒邺城那边得手了?待见到匐勒以后,得知情况果然如此,汲桑高兴得抱起匐勒旋一大圈,什么也不说了,一迭声高喊:“酒、酒、酒、酒!”

酒有得是,而且尽是好酒,是从邺宫战利来的。羊,就地就有,大户人家满圈满圈,成千上万。汲桑一声令下,就地屠宰,就地升火,广大平原上顿时灶烟四起,袅袅浮空,犹如一片烟柱的森林。军将、士兵完全不分了,谁也没有了有身份,只有遍地的狼剥虎噬,龙吸鲸饮。说遍地一点也不夸张,试想,一万多人的部队,平面铺开,同时开餐,那不是遍地是什么?那种景象真是亘古难见:官兵混作一片,有拔刀割肉的,有抱罐狂吸的,有大叫大笑的,有箍了女人的腰强行往女人嘴里吹酒的——对了,那些匐勒下令被掠邺宫妇女也都被带到了军中,酒喝得性起,有的军兵索性当场剥光妇女衣服,自己也脱得浑身一丝不挂,赤条条就与妇女当场性交起来,你交这个,他交那个,交了再换交,人声鼎沸,兴奋得像大海被烧开了锅。

匐勒起初并没有参加这样的大联欢,他多少有些木,看着眼前的情景,好像不像是真的,像是哪一辈子做过的一个梦。这时,桃豹拖过来一位衣着最为华丽的夫人,说是司马腾的姬人,让匐勒上。匐勒听到司马腾的名字,一下从梦中跳出,两眼迷离,用手一遍又一遍抚摸夫人身上的缎衣,从上抚到下,从下抚到上,光滑滑的,嘴里自言自语说:“好羊皮啊!好羊皮啊!”他生来从未摸过绸缎,从来都是穿羊皮,顶多是麻衣,所以养成习惯,把所有穿在人身上的东西都叫作羊皮。

桃豹眼烫得喷火,一把打开匐勒的手,大声骂道:“锥你娘,给你女人你不上,你一个劲摸个什么劲呀你!”说着嚓地扯烂夫人衣服,露出全体,同时将匐勒衣服剥光,照匐勒早已立挺如铁的驴根上抽一掌,“上你娘吧你!”一把把匐勒推倒到夫人身上。

匐勒经打,大受刺激,嚯地坐起,坐在横卧在他面前的妇人裸体前,两腿八叉,定定地看,痴痴地、呐呐地说:“噢!噢!姬人?晋人?贵人?司马家夫人?”一把扯开妇人双腿,揪住妇人小腿,噌地揪向自己,双手抄住妇人后屁股瓣子,猛一用劲,插入妇人,舂米一般,报仇似地狠命猛捣起来,嘴里呀哇怪叫。

桃豹张开双臂跳脚狂呼:“万万岁!万万岁!”

一群兵士围上来,跟着一起狂呼起来:“打到洛阳去,强奸羊皇后!万万岁!”

匐勒全身汗出如洗,一手托住妇人屁股,一手揽住妇人脖颈,噌地从地上站起来,抱了妇人旋风也似满场狂旋乱转,就跟疯魔了一般。转着旋着,妇人从匐勒挂钩上脱开,众人齐上,七手八脚给重新挂上。有的士兵就给匐勒嘴里灌酒,有一个士兵索性将一大罐酒兜头浇向匐勒和妇人,同时高喊“万岁”。这样乱哄哄狂欢了好半天,匐勒全身力气终于用尽,双手往下一撒,将妇人掼到地上,他自己同时也软派派倒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死过去一般。众人也不管匐勒,扔下他,卷了妇人狂呼而去,继续做匐勒刚才做过的那种游戏。

狂欢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所有的酒全部喝光洒光,所有的羊烧光吃光,所有的兵将全部醉成一堆泥,所有的女人全部变成为尸体。

醉人与死人一个样,有的醉人直接就横在女人的身上,女人已经死了,还被男人抱着,与男人连着体。

邺城失守的消息很快就传到苟晞那里。第二天夜里,匐勒全军还都在醉着,苟晞的部队悄悄围上来,就同夜入瓜园棒打西瓜一般,简直不用费神,就地排着,挨个地砍就是,没半顿饭工夫,就将汲桑、匐勒部队全歼!好在是黑夜,又好在汲桑也是光着身子,没人能认出他来,他千里漏一,侥幸留命。

匐勒怎么样了呢?没事。他酒量奇大,提前醒了,醒来后看到遍地军兵全都躺着,踢不醒,打不起来,就在这时,苟晞大军摸了上来,匐勒什么也顾不得了,自己逃命要紧,从地上抓了几件衣裳,趁着夜色,一口气跑了出去,算是捡了性命。

接下来的过程是:待苟晞军队撤走以后,匐勒复又返回阵地,在遍地死人中挨个地叫,挨个寻找,总算还找回来些没挨刀的,其中就有汲桑、桃豹等,把他们叫醒,数一数,有百十人。于是汲桑与匐勒就领了这百十号人,赶紧撤至偏僻地点,隐在树林中,商量下步该怎么办。部队打光了,大家都想不出出路来。

匐勒说:“咱们的出路就是人,有了人,咱们就有了出路,没人,咱没出路。”

汲桑问,到哪里去再能集合到人呢?

匐勒说:“只有两个地方有人,可为咱们用:一个地方,魏郡十三县,挨着去劫各县的监狱,里面的犯人会跟我们走;一个地方,到山沟里去,动员里面的土匪跟我们一起干。”

说干就干,在汲桑、匐勒的带领下,就他们这一百来人的队伍,通过暗袭,劫了临漳、武安、临水、魏县、贵乡、繁阳等数县监狱,从中集出六百多号犯人,接着又从山林里招纳土匪有五百多,这样一支一千多人的队伍很快便又组建起来。

但这部队实在还是太小了,没法开展大的动作,不用说与司马越、苟晞对抗了,就是司马腾死后他留下的乞活军,李恽、田禋那一杆人,他们恐怕也敌不了。最主要的,他们缺少粮草和兵器不说,战马首先就不够。没有战马,骑兵部队组建不起来,那打起仗来必定十战九败,不会有胜算。没有,怎么能变成有呢?只有从眼前相对较弱的乞活那里想办法去夺,夺粮草,夺器械,夺战马!看来,仗必定还是要打的,只不过不能正面去打,还得是游击作战,靠偷袭突袭。

然而,乞活不给汲桑、匐勒他们机会,一个也不给!就在他们准备好去偷乞活营的时候,乞活早有准备,刚一接战,就把他们全包围。他们一千人,对方三万人!接下来便是恶拼恶斗,是完全的拼命了。对乞活来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从并州老家拼出来,活下来,保下这条命实在太不易了,怎么可以轻易放对方得手,反噬自己呢?而对于汲桑、匐勒部队来说,既然已遭包围,不拼命只有死路一条,也只剩下恶拼,作困兽之斗,没有第二个选择。

恶战!最后的结果是,乞活付出死伤一千多人的极大代价,将汲桑、匐勒部队全歼,汲桑本人也遭击毙。还是匐勒力大胆大命大,他突出重围,又一次逃得性命。

匐勒万不会想到,乞活三万大军,布军面积实在太大,就在他以为他已经逃出包围圈的时候,却有一人,好像专一守在外围,一直在等着他似的,匐勒刚一跑过去,就被那人从身后一脚踢翻,将他踩住。这个人是谁呢?她就是加入乞活军、从并州老家来到冀州的曷勿!曷勿她来冀州本来就是为寻匐勒来的,天意安排,却在这里,以这种方式与匐勒相逢!

但他们谁也没认出谁来。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当时,匐勒打的是扫虏将军的旗号,他的名字也已然改过,由匐勒改为石勒——那还是当时汲桑任命他作将军时亲自给他改的,汲桑这样对他说:你作将军,不能没有姓,你们祖上既是从西域之西的古石国来,你就姓石吧,单名勒,字匐勒。这样匐勒变作了石勒,又打着扫虏将军的旗号,曷勿自然是万想不到他是谁了。至于曷勿,她女扮男装,一年多军旅生活,又冲又杀,已然将她磨练成一位铁兵,比男人还更男人,就是对面,石勒也认不出她来。

曷勿踩住石勒——以后我们就跟着汲桑改叫他石勒吧——恶声骂道:“死山羊,不投降,还跑!往哪跑!”

石勒听得怎么那么耳熟,睁大眼细看,怎么对方倒像是曷勿呢?见鬼了吧!

在石勒游疑不敢确定之时,曷勿却是真真确确认出了他。死野马,活冤家!怎么倒是在这里遇到了你呢?这难道是神这样安排吗?如何能叫人相信!

但事实生生的就是这样,再揉眼细看,事实它还是事实。

曷勿即忙从石勒胸口上放下脚,拉他起来,两个人四眼相对,惊奇让他们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看,恍如梦中演梦。

梦醒之后,二人用最简明快速的叙述,向对方讲了别后各自的经历遭遇,曷勿并向石勒讲了留在并州老家的阿娘与独虎的情形,接下来就干在那里,一个是胜者,一个是俘虏,二人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该对对方做什么。

还是石勒先有了主意,他一把拉了曷勿,让她跟自己走。曷勿问他,到哪里?石勒说,回老家。曷勿一下心高扬到了天上,以为这回的团聚就是她梦里梦了一千回的那个最终团聚,眼前这个男人,终于野马回头,这是要带她回家,履行他嘴里亲口说过的诺言,他肩上承担的责任,娶她,与她一起立家,去过以后及以后的以后有家的日子。

曷勿什么也不问,牵过自己的马,说:“上马。”

石勒一个大撇腿,跨上马。

曷勿揪住石勒的腰带,脚蹬马镫,一撇腿,骑到石勒身后。

石勒打马,马朝着西山方向奋力疾驰而去。

 

 

19

石勒、曷勿共骑一马,疾驰一程后,远远离开了战场,马开始放缓脚步,碎步小跑。曷勿把身体越来越紧地贴向前面的石勒,嘴里的热气一缕一缕喷到石勒的后脑勺,她的心伴着马蹄嗒嗒嗒的声音,在腔子里咚咚咚地敲小鼓。她以为她的小鼓棰已然敲到石勒的后背,向他传达出她内心的信号,但屏住气仔细观察,却见石勒完全无动于衷。她开始做动作,一会儿把胸脯离开石勒后背,一会儿又紧贴上去,一会儿双手搂住石勒腰,一会儿又趴住石勒的肩。各种零碎动作,变着花样去作。石勒终于有觉察了,突然问:“你坐不住,紧尿了咋的?”说着就吆停马,也不回头,等着曷勿自己下马去撒尿。一句话如当头一棒,打爆曷勿一肚皮的童话,只化作一股子怒气,也不再小心翼翼了,直截了当粗声问道:“你带俺回去究竟做什么?”

因为没有防备,石勒一下倒被问僵住了,“啊,啊”了两声,愣愣怔怔回头看向曷勿:“送你回家呀,还干什么?”

曷勿接着问:“那你回家干什么?”

石勒一下来了精神,早想好了似的,胸有成竹说:“俺回去组织俺羯人的队伍去!阿嫂俺告诉你:你兄弟可再不是原来的那个兄弟了!俺现在心里有主意了,俺知道该怎么干了!”

曷勿竭力忍住心里火气,缓声问:“你想干什么?”

石勒宣言似地大声说:“俺要——俺要——拉起一支自己的队伍来。对,一支完全属于俺自己的队伍!”

曷勿问:“拉起队伍你想跟谁打仗?”

石勒说:“跟乞活打!跟王爷打!跟王浚打!跟朝廷打!谁挡俺的道俺就把谁打到他土里去!俺,咱们羯人,这么大世界,竟然没有俺们一块天地,谁的天理?没天理啦!”

曷勿接不上话,等石勒继续往下说。

石勒气呼呼地接着说:“原来,原来俺以为那些高贵的晋人们,王爷们,贵人们,是多么多么地高贵,是上天专门造化了他们的高贵,他们在天上,俺们在土缝里,是应该的,是神的旨意,俺连羡慕他们都没有资格。没想到,没想到,他们一个一个都是草包,兔子头!他们竟然也是血灌肉长的,吃不住俺一刀抿,一刀抿下去也是一颗烂羊头轱辘辘往地上滚,冒血,就死了!”石勒两眼迷离,回过头来看向曷勿,“贵人并不是神人,也有死?能杀?想不到!想不到!哈哈哈哈!”石勒风卷落叶一般狂笑起来。

曷勿冷不丁说一句:“草包兔子头,那你还败在人家手下?差点叫活捉!”

石勒脸一下黑下来,怒道:“谁活捉俺?谁?”

曷勿说:“俺!怎么,俺没活捉你?”

石勒不承认说:“你——哪能算?你是俺阿嫂,俺让着你……”

曷勿一声断喝:“俺是乞活军!”经过一年多的并肩作战,说心里话,曷勿已然对自己的战友产生了感情,从内心里认同了自己乞活军的身份,尽管她的战友全是汉人,只有她是羯人——假扮作汉人的羯人。这是不难理解的:在极其残酷的战争中,在血腥的战场上,亲眼目睹,自己多少战友一个个生生死死;亲身经历,正是由于战友的以命协同,甚至直接就是以命相救,舍我命,留你命,自己才存活下来,保命至今,其中那份战斗的情义能不是与命同重吗?那个协同作战共保生存的集体,能不是自己的生命之家吗?

对此石勒当然完全不能理解。他刚从乞活的包围中死里逃生,他手下一千多人的队伍全数被乞活屠灭,乞活,此刻在石勒心里简直比苟晞还更可恶,恨不能把他们一个个投锅里活煮了,也难解他心头痛恨!而此刻他却亲从曷勿嘴里听到说,他的亲阿嫂,那个他哥哥留下的、一心要嫁给自己的女人,她说,她是乞活军!她还是自己的亲人吗?她还是羯人吗?她还是人吗?幸亏两年来石勒经历了太多鲜血的洗礼,人事的磨练,已然开始变得老成,要在以前,他会一把扯下她来,二话不说,直接就给她上火刑!

石勒并没有发作。他还想听听,这个已经疯了的女人,她的草肚子里究竟还窝藏了些什么驴屎马尿?又是谁给她填装进去的?总有一天,他将捉住那个人,那个给阿嫂灌装驴尿狗屎、偷走他阿嫂的心的恶鬼,给予十倍地狱的惩罚!

然而还没等石勒发话,曷勿的内心更急切,先问石勒:“你回去到哪里拉起自己的队伍?”

石勒胸有成竹:“现成:首先把咱们羯部组织起来,再把乌丸人招集起来,这些人都会跟俺同心。然后俺就带着这支队伍去投奔刘渊,跟上匈奴人干。”

曷勿问:“你自己有了队伍了,为什么还跟着别人干?”

石勒说:“这你就不懂了。俺已经想好了:不能过早打旗号,过早打旗号会招来众人围攻,只能挨打。刘渊既已打出旗号,那旗号还不小——就叫‘汉’,俺就跟上他,躲在他的旗号下来发展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最省力。”

曷勿问:“你既打了人家刘渊旗号,刘渊能不管你,叫你自由发展吗?”

石勒说:“这俺有办法对付:面上听他的,一起跟他反朝廷;底下俺的军队由俺带,等打倒晋朝了,俺也完全长大了,他匈奴人能管了俺羯人个屁!说不定俺返回来还要跟他决个高低呢!”

曷勿说:“噢,阿弟志气不小!那俺呢?俺怎么办?”

石勒一下来了气,脱口而出:“你不是乞活吗!你就跟着乞活活嘛,什么怎么办?”

曷勿笑了:“看看看看,俺捉了你,你还记仇了!俺哪能一辈子在乞活,俺当初加入乞活,只不过是想出并州、到冀州去寻你。死野马!这点你难道不知道?”

石勒反问:“寻俺?寻俺你还跟俺打?把俺一千多人马吃喝了个干干净?”说到这里石勒气又上来,咬牙切齿说,“乞活,俺跟他的仇五辈子报不完!你加入乞活,不向着自己人,跟着乞活一块儿杀自己人,你不是俺阿嫂,你也是俺仇人!”

曷勿赶忙解释说:“打仗是打仗,一群人打一群人,谁分得清谁是谁?又不是一个人的事,不是咱家的事……”

石勒截断曷勿:“这么说,在战场上你若遇到俺,你也照杀俺不误?”

曷勿笑说:“也可能,只要俺认不出你来。你也可能杀俺的呀,若是你认不出俺来的话?”

石勒说:“俺当然杀你!你装成汉人的模样,俺见汉人就杀!”

曷勿说:“俺这一年多在乞活,多亏了人家的照顾俺才活下来,汉人也不是个个对咱们不好,你为什么仇视所有的汉人呢?你若是遇到郭敬也杀?”

石勒轻轻叹口气:“郭敬这个人对俺有过恩义的嘛,俺当然不杀,还要报答他哩。”

曷勿说:“这就对了嘛,并不是所有的汉人都……”

石勒一下变得坚决起来:“你别说了!有的汉人俺是不杀,但乞活军,俺全灭!明神在上,不报此仇,俺誓不为人!”

曷勿还想为乞活说话:“其实,其实他们当中好多人都是不错的,都是好人……”

石勒大怒:“闭嘴!不要说了!你以前在乞活,乞活照管了你,看在这个份儿上,好,俺原谅你——加入乞活跟俺打仗杀俺弟兄,就算成是你对乞活照管你一年多生活的报答吧。现在,你报答也报答完了,再不欠乞活的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回老家还是继续跟乞活?”

曷勿大笑道:“俺当然是跟你回家,什么继续跟乞活?俺跟乞活为的是寻你,现在已经寻到你了,俺还跟乞活干什么?”

石勒长嘘一口气:“这就好。回老家,好好奉侍阿娘,照管独虎,唔,他该跟俺姓了,叫石虎。”

曷勿问:“那你呢?你干什么?”

石勒说:“俺不告你了吗?俺回去拉队伍去,跟晋人大干一场!”

曷勿小心地问:“那俺呢?”

石勒顺嘴说道:“不说了吗,你回家去奉侍阿娘去呀?怎么,你也想加入俺的队伍?噢!别说,你还真是一员好羯兵!如果……”

曷勿再也憋不住了,冲口而出,大声问道:“俺是问你,你将把俺怎么办?”

石勒已经意识到曷勿在问他什么,但他就是不说。他没法说。沉默半晌,石勒故意放高声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俺现在一门心思想的就是拉队伍,别的一概不想!”

曷勿已经完全明白石勒的心意了,她内心的火焰一点点往下低,心一点点往下冷,马蹄声嗒嗒嗒地响,她只觉得是一步步载她奔向绝望。因为绝望,她开始变得大胆,什么也不顾了,直截了当说石勒:“我不管你做什么,回家后你先把俺的事给办了,办了俺的事,俺跟你一起干。俺再不等了!”

石勒迷惑地问:“你的事?你有什么事?”

曷勿一声尖叫刺向荒野:“你娶俺!你许说过俺的。”

石勒见再搪塞不过去了,索性心一横,兜缰勒马,回头看着曷勿绝决地说:“这个俺做不到!”

曷勿气急败坏,几乎有些叉声:“凭什么?凭什么?你曾许说……”

石勒不客气打断曷勿:“现在俺已经把俺许给神了!”

曷勿想不到石勒会这样说,既不明白他话的含义,也一时找不到对答,结结巴巴说:“那咱家……你哥……阿娘……俺……”

石勒说:“俺属于了神,就谁也不属于了,你提谁也没用!”

曷勿气得要昏迷,又反驳不过石勒,一掀身,咚一下跳下马。

石勒跟着也跳下马,他看曷勿脸色如土,心软一下,语气和缓地说:“是神选了俺,俺也没办法的。你就放开俺吧,让俺一心一意去完成神的旨意。”

曷勿不要听,大声反驳说:“你胡说!你胡说!俺问你:俺们世界有几个神?难道不是一个还是两个?当初咱俩都到过烧台祈明神意的,神告诉咱们的是什么?你又是怎么应许神的?你说!你说!”

石勒嘿嘿一笑说:“神当然是一个,不过他老人家的旨意发生变化了:那会儿他让俺娶你,安排俺跟你一起过太平日子;可现在不一样了,天下大乱,没太平了,神就选俺,给俺新使命,命俺飞马削天下,拯救咱们羯人,拯救所有天下人,俺只能服从,决不可以推脱!你说俺可以推脱、不接神派的活儿吗?”

曷勿无话可说,眼里含泪,胸脯一起一伏,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抱在一起,朝天作揖,大声向天祷告:“明神啊!天啊!帮帮俺,帮帮俺吧,帮帮俺把俺的野马还给俺吧,还给俺啊!”

石勒看曷勿悲怆难耐,安慰说:“咱家还有人,俺就把你交给……独虎——石虎吧,俺叫他娶你,也一样的,行吧?正好石虎他也愿意娶你,行吗?”

曷勿嚯地跳起来,断然说:“不!”一掌推向石勒前胸,把石勒推得倒退好几步,质问石勒:“你说神这神那,你告诉俺:神是怎么指示你的?你在哪里祈告的神?什么山?什么水?什么庙?什么台?你说!你说!”

石勒用手指指自己胸口:“没庙也没台,神直接启示俺心,俺在梦中接到神的旨意。”

曷勿大怒,声音反而细如游丝,问石勒:“无庙又无台,神直入你心,你就是这么跟俺说的?”

石勒答:“就是这样,真是这样,俺没哄你。”

曷勿迷离眼盯着石勒:“你真决定了?”

石勒两手一摊:“俺只能如此。”

曷勿冷笑一声,咬牙说道:“好!好!你就信你的神吧,你就说谎吧,你不守祖先神圣传统,你不是羯人子孙!”回身跳上马背。

石勒高声问道:“哎,哎,你要到哪里?你要还是羯人子孙,你就不能去参加乞活,不能!”

曷勿停一下马步,回头对石勒:“谁不是羯人子孙?你才是叛逆!野马,你给俺好好记住,俺决不会放过你的,绝不会!你就等着吧!”

石勒狂呼:“你参加乞活,俺杀了你!”

曷勿毫不容情:“你少来吓唬俺!俺跟你战场上见,等俺再捉了你,俺、俺——用铁链拴死你!用丈椽作木栏——关死你,野马!”

石勒气极:“曷勿,你败类!”扑过去就要从马上扯下曷勿。

曷勿一脚蹬开石勒,嘴里同时骂一句:“别叫俺名字,叛徒!”打马狂奔而去。

 

 

20

曷勿远去,一路上胸中怒涛汹涌,不能平静,狠不能有个法术,吹口气当时就把石勒给卷回来,绑缚、蜷缩在自己脚下,求饶,认错,忏悔,她才解气。但这只是幻想,一睁眼就知道不是现实。现实的情形是,他的确是一头最野最野的野马,难以降服,只有将他真正拿住、拿死,他才可能属于自己,那就是她未假思索脱口而出说的那样:将用铁绳将他拴住,将用粗木围栏把他圈住!想到这里,曷勿内心的愤怒陡然化作了斗志,高涨四倍,摁也摁不下去,就仿佛她的对手此刻就在她面前,她马上就要与他决斗开始!

待到回到乞活军的时候,曷勿已然完全平静下来,对军中众人平静宣布:她已经改名字了,再不叫曷勿,而叫“铁木栏”!众人问她为什么要改名?为什么改叫铁木栏?铁木栏蔼然一笑说:“驯野马。”众人又问她,咱这是军队,跟胡人打仗,哪来野马?难道胡人是野马吗?胡人是野兽,不是野马,只杀不驯!铁木栏说:“俺要驯的是野马王。”众人更不解了,铁木栏一笑而过,再不作解释。众人于是纷纷议论,有说铁木栏志大,想作乞活的将军,有说此人精神异常,胡言乱语,等等不一。

回头再说,曷勿跨马远奔,留下石勒一个人,黄昏时分,僵立在荒天野地中,一动不动,如在梦中。这梦不是好梦,是恶梦!石勒也是一肚子的气,甚至比曷勿的气更暴大四倍:一个女人,一个羯人,自己的阿嫂,竟然、竟然如此如此跟一个羯族男子汉伟丈夫对立,甚至到了不惜要投身乞活汉军,要在战场上正面与自己决命的地步,这简直简直就是没天理了!好嘛好嘛,乞活呀乞活,俺只把这账记在你的头上!是你把俺亲阿嫂带成了这样,俺若不把你彻底铲灭、连根拔除,救回俺大羯族女人,征服所有汉人的女人,俺这辈子算白活,烂兔头不如!

几声凄厉晚鸦将石勒从梦中唤回,石勒张开大手,一把捺住自己如毡一般浓密大须,噌一把薅下,高高举起手掌,用嘴徐徐将手中胡须吹向天空,呐呐对天誓道:“俺若事不成功,有如此须!”说完,脸上挂两颗清泪,也不擦去,头也不回拽开大步朝西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石勒顺势坐倒在地上,感到自己浑身绵软,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一整天没有吃饭了,肚子里空得像地狱,吐着毒蛇的舌头,若是此刻一个人过来,他也能将他一舌头卷进嘴里生吞入肚!石勒意识到,不行,俺这个样子,是绝无法夜走太行山的,那会把自己当了狼豹的夜饭,没遭乞活毒手,倒葬身到虎豹的粪肠中,白糟蹋了无双英雄身!俺得返回战场去,先寻些吃的,再寻一匹马,那时怎么走就都由俺了。

大战过后的战场上,一片静寂。石勒小心向前走着,黑暗中,猛地看到前面有两点绿灯,摇摇摆动。又是两盏。又是两盏。连连一片,数不清几盏!石勒心里明白,这是群狼,它们在打扫战场,寻死尸吃。战场上死人数不清,就是来三百头狼,也足够管它们一月饭,吃不完。石勒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只要他不主动靠它们太近,使它们误以为要跟它们争食吃,就不会惹麻烦。

石勒脸朝前,身子一步一步慢慢往后退,想这样退出战场,退离狼群。但是,战场广大,白日作战昏天黑地不辨东西,此刻石勒已不知身进到何处,将退往何处。果然,还没退二十步,凭本能,石勒就已感到,他身后有物!他再不敢动了,一动不能动!身后那物开始发出低呼,低沉而持续。凭此声音,石勒已经在脑际清晰画图:那物口唇上翻,露出尖牙惨白,前压腿,伏首,眼灯斜上射,随时准备着一跃而起扑向自己,将自己撕成一地的烂衣裳。石勒心里冷笑,就那点子把戏,跳骚鼠辈,谁不知道?谁怕!对方大概也看出了石勒的不怕,由一物吼增加为群物联吼,声音越来越变得宽,却越变得低沉,随时要爆破了似的。石勒心里暗骂,爷俺就不动,就让你们那么憋着,俺憋死你!憋死你你也不会就破了声,你不敢!果然,不久石勒就听出对方的不耐烦,不耐烦里分明又掺和着胆怯。它们就要退了!石勒心知道。然而就在这时,石勒看到,在他前面的绿灯却摇摇摇摇,正向着他摇晃过来,在一点一点逡巡接近他。坏了!两群物,前后夹击,不会有好结果了!看来两好无伤是不可能的了,必得来一场硬解决,才有希望冲出包围,这与打仗是一样道理。但这需要足够足够的胆和气,稍有胆怯泄气,必将陷入灭顶,死无葬身之地!

石勒于是越发立直身子,一丝丝不动,就像是立着的一尊石像,内里却暗中运气、运气,运到足够,猛地一爆,哇呀呀长吼一声,山呼海啸,石破天惊,与此同时,人像离弦之箭,瞬时发射,挥动铁臂,张牙舞爪,朝前面的狼群狂冲了过去。那气势简直一往无前,逢山崩山,逢水破水,避我者生,挡我者死,高山滚石,逢物莫挡那样。狼群受惊,立时吱儿唔儿兔子似地夺命逃开,屁一样脱肛而散。石勒则御风趁勇,继续穷追猛赶,直跑出半里地,速度不减反增,猛一加力,踩着一棵大树,三步连蹬,蹿上去一丈多高,爬到树上。接着,四肢并用,噌噌噌爬到树头上去,在一个三叉枝上一屁股坐下,噗噗紧喘几口大气,把手指放到嘴里长长打一尖厉的口哨,朝树下骂道:“俺锥你娘,爷俺今天累了饿了,俺要睡觉了,不跟你们计较,看俺日后不把你们给杀绝!”他心里想的则是,在此广大无边的黑暗荒野之中,这是你们地盘,好孙子,你厉害,爷俺不跟你斗!

果然,不一会儿,群狼呼啸着就全围了过来。它们是有灵性的动物,也是最有记性,记仇爱报复的动物,可怕的山林之神,一时被石勒哄了,岂能甘心!但此时的石勒已经安心地睡着了,鼾声如拖雷,回应着树下群狼愤怒的咆哮。直到天快明的时候,石勒梦中骑马,马蹄声嘀嗒响,他得意地一扭身子,被树枝硌了一下,从梦中惊醒,身下的马没有了,却见树下不远处小跑着跑过来两骑。石勒一下警觉起来,同时心里暗暗高兴,说:“唔,正是时候,有人给俺送马来了!来,来呀,朝这边过来,过来。”

如有神使,那两匹马真的朝石勒方向跑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石勒心跳如捣,待到二骑行到树下之时,石勒觑得真切,一跃从树上纵下,两腿分开,两脚分别瞄准马上二人的头,喊一声:“下去!”嘟噜将马上二人同时蹬下马,而石勒则整个人稳稳地落在其中一匹马上。紧接着,连贯动作,石勒一手擒住本马缰绳,另一只手探到另一匹马缰,双腿用力一夹,二马齐头并进,飞奔而去。那两个被踢下马的骑手则在地上呀呀哇哇狂呼乱叫,石勒也不去管他。跑出去好远了,石勒才猛地觉出那声音怎么那么熟呢?“桃豹”的名字蹦火星星似地一下从石勒脑际蹦出,他即忙勒马,返身回赶,待到赶回去一看:老天!那不是桃豹又是哪个!还有另一个人,也是石勒手下兵,石勒叫不出他名儿。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传奇,又怎么叫人生?原来,石勒兵败,部队被完全打散,石勒幸运逃出来了,桃豹带着一名小兵也逃出来了,不想却在这里相遇,并为石勒送来他正正急需要的马,这不是天意神助又是什么?

石勒拉着桃豹对天连拜八拜,然后三人骑二马,幸福地穿越太行山,回到他的上党老家,立即就去羯部找到部大张背督。而此时的羯部早已组织起来,要人有人,要马有马,要武器有武器,就单等一个领头的带他们上杀场,去跟晋人去决命。石勒来了,他在冀州杀司马腾的大名早已传回并州老家,全羯部的人纷纷扬扬传说着他的神威,把他当成光明大救星一样崇拜,他一来,立即将他奉为领袖,山呼万岁,都要跟他走,单等他发令。

石勒清点了一下人数,不算家属,青壮年能上战场的总共有四万多人,个个骠悍,人人精壮,不算少了。但石勒认为还不够,他动员大家说:“俺最最亲爱的胞族兄弟们:俺要带领大家打出一方咱们自己的天下,打晋人,分土地,翻身做主人,从此再不受晋人的欺压。这是神指示俺的伟大事业,光明出路,不是小事。因此光凭了咱们羯部一部,力量还远远不够,俺需要更大的力量,一股足可掀动天地的力量,才够俺用,才能开辟俺伟大事业!”

众人说石勒,咱们羯部,二十来岁的后生小子,目前也就能集合起这么多人来。若扩大范围,扩大到十四到四十岁,可集合十万人,可够将军用?

石勒说,暂时不要扩大,光明事业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而战事千变万化,因此还不能一下把咱们老本全都押上,还要留出一部分本钱,作长远打算。他已经想好了,他打算单人独马前往乌丸部,去把乌丸人也给拉过来,与咱们一道并肩战斗。石勒说,乌丸人也是被压迫者,与咱们羯人定能同心!有人告诉石勒,说乌丸人已经组织起来了,领头的叫张伏利度,他们会听咱们羯人的吗?若将军独身前往,恐怕还会有危险!他建议石勒应带上一支人马前往,那样才保险。

石勒说:“不!”

王婆婆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听石勒与众人讲话,当听到“有危险”三字,她再也忍不住,排开众人,走到石勒跟前,拉住儿子衣袖恳切地说:“儿啊,听劝,要听劝,千万莫固执。这可是要人头的事情,不是小事。你要人家人头,人家也会要你人头。俺儿人头比他们人头贵重,俺儿不能去踩危险。”

石勒跪倒在王婆婆跟前,拉住王婆婆手说:“阿娘听儿讲,儿一人去,没有危险:他们看见只是俺一个人,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危害,也就用不着担心俺,防着俺;要是俺带了一杆人去,反倒让他们疑心、害怕,他们反会起害俺的心。阿娘是明白人,阿娘。”

王婆婆听石勒如此说,才稍稍放心,不再拦着。

众人也不再说什么。

不料此时石虎却从王婆婆身后闪出,脸紫黑紫黑,自告奋勇说他愿陪大哥前往,并说他还要参加大哥的队伍。

石勒高声将石虎喝住,命他:只好好好好地陪护好阿娘,其他一切事,一概莫管,想也不要想!石虎还要争辩,石勒说:“以后你不叫独虎,改叫石虎了,石是姓,记住了!”

石虎内心不服气,嘟囔说石勒,上回他叫刘曜抓住,还不是自己在半路上救了他?去了趟冀州,现在倒作大,不认人了!

石勒听了,笑了,把石虎拉到一边,低声说:“咱石家只有两男,你跟俺,若一起上战场一块儿被灭了?那咱们家不是绝了?总得求个万全,上一个,留一个,不是?要不你一个人上,把事给俺办了,俺留下,行不?”

石虎当然知道自己一人出马是什么事也办不了的,就不吭声了。

石勒安慰石虎说:“你今年十五,且等两年,给俺好好长!再过两年,俺用你给俺做大事,行吗?”

石虎点点头,一脸的神往,说:“俺也要当将军!”

石勒捣石虎一拳:“好小子,不当将军俺要你干啥?”

一切商量停当,当下石勒就要出发,前往襄垣的乌丸部。走出羯部,王婆婆却扯了石勒胳膊,说死也要石勒先回家,要他吃一顿她亲手做的饭,再走。石勒没奈何,只好扶了王婆婆一起先回家。

回家后王婆婆给石勒做的是蒸羊羔,他要石勒从头到尾整个都吃了。石勒随口说,这么小羊羔,杀了吃多可惜!

王婆婆坚决地说:“只吃,莫吭声,全吃完!”

石勒听王婆婆语气格外庄重严肃,就不再说什么,闷了头大块大块往下撕,大口大口往下吃。吃着吃着觉得苦,扒开羊肚,赫然翻见那羊苦胆没有取掉,竟然还在其中,就扯下来,捏在空中,正准备问王婆婆这是怎么回事,王婆婆先自发话:“不要说,不要问,吃下去!全吃下去!”

石勒一把把苦胆全纳进嘴里,只囫囵嚼一下,赶紧咽下去,而已经奇苦钻心,瞬时满身的火往头上蹿,满头的汗往下滋。石勒眼泪汪汪看向王婆婆,王婆婆笑眼微微看向石勒。母子二人全然会心。在一旁的石虎憨头憨脑嚷嚷说:“哇呀!吃苦胆了!”王婆婆一把把他煽一边去:“不要出声!”

第二天,天四更明,石虎还在酣睡,王婆婆把石勒送出门,送出石原村外,眼望着石勒跨上马,打马南去,看不见人影。

 

 

21

石勒去乌丸部,进展其实一路的顺利。他先跟部大张伏利度结为兄弟,接着用不到十天的工夫跟下面的人混熟,接着自告奋勇领一小队人马去干几桩漂亮活:劫了周围晋人的四五座坞堡,劫得许多粮食财物,献给总部。整个乌丸部的人便都对他完全神服。须知,那晋人坞堡坚如铁壁,可不是轻松好拿下的。当时世乱,并州、晋州、冀州等多地晋人,为求自保,纷纷依附当地豪强大户,以之为宗主,建立堡壁,全面武装,各自为战,其力量全然不亚于朝廷的正规军,要想打下一壁,实同于攻下一座城池,打一场正规的战役,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石勒倚其诡道奇计,竟然没费什么周折就完成了,这能不让这些本性强悍而身处僻地没见过大世面的乌丸人心生崇拜吗?所以当石勒干完三五件这样的事,再回到乌丸总部的时候,他的威信已然完完全全盖过张伏利度。

石勒问大家:“想不想干大事业?”

乌丸人齐说:“想!”

石勒再问:“愿不愿意跟了俺干?”

乌丸人齐说:“愿意!”

最后的结果是,包括张伏利度本人,全都愿意跟着石勒走。石勒于是提出自己的主张,他说,要跟着他走,干大事业,那么就听他的,现在就去投刘渊去,跟了匈奴人一块儿干。人问,为什么要跟匈奴人干,而不是自己单干呢?石勒说,匈奴人势大,超过咱们十倍,而且他们已经扯起旗号干起来了,咱们只有顺风扛旗,顺水行船,才有前途,才能干出名堂,有朝一日出头。否则,自己个儿单干,咱们自问,又能抗得过谁呢?是能抗得过匈奴人呢?还是能抗得过朝廷呢?还是能抗得过天下成百上千的晋人坞堡主呢?还是能抗得过已经聚集成军的乞活军呢?最后所落的下场只有自生自灭一个结果,连灭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石勒一番分析指路,乌丸人完全心服口服。当下,八千人马,全部交由石勒指挥。石勒将八千乌丸军整合编队,号称一万;将本部四万羯军整合一体,号称五万。全部人马,总起来假称八万,浩浩荡荡,一支大军整合完毕,接着便雷厉风行,开始正式部署作战,以总吃零,以大吃小,加以石勒特有的强悍作战风格,诡诈用兵,战前周密的敌情侦察知彼知己,没用两月工夫,便横扫上党、乐平二郡,占领并州的大东南。这时,石勒的人马已然发展到十万——是真十万,不是假称,意气风发来到晋州,大模大样走进刘渊的平阳宫。

石勒带着十万人马来投,这对于刘渊来说简直不异于天降神兵,正所急需,把个刘渊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忘了当年他与石勒所有枝枝节节恩怨,当即封石勒为辅汉将军,并把石勒与刘渊自己的虎将——他的侄子刘曜相提并论,称二人为自己左膀右臂,命刘曜专一向南向西发展,目标先占长安,最后攻占洛阳;命石勒专一向东发展,幽、冀、青、齐、兖诸州,都交给他了。最后的战略目标是,石勒由东,刘曜由西,左右包抄,一道合围洛阳,夺取天下。刘渊为了彻底笼络住石勒,主动提出,要将自己一最爱的孙女,赐婚于石勒。

刘渊孙女,莫不是阏玉?石勒一下情不自禁了,眼亮得跟秋天的星星似的,控制不住,竟先自开口,屏气低声问道:“敢问是哪一……位?”

刘渊爽朗开口大笑说:“你看了就知道了。来,跟我来!”说完,下座,领着石勒在偌大王宫中左拐右拐,最后来到一处名叫曲沼的宫苑,大手一指,指向远处曲栏:“卿来看:如花美眷,可同天上流霞?似水娇娘,当然寰中绝色。卿放开眼力去挑好了!”刘渊从小生活在洛阳上流社会中,饱读汉学典籍,说话中随口就是四六骈句,显示出他修养的高雅和清远。

刘渊清言,石勒豪莽粗汉自然不能欣赏,浑然无觉,他顺着刘渊手指方向看去,只见远处曲栏中,远远近近,有几十位妙龄女子,个个穿着明艳,锦团绣簇,如三月太行之桃花坡,看得石勒眼都花了,只觉得眼里都是颜色,没有了其他,什么曲水栏杆,假山斜径,灵沼水榭,全然桃花坡上崚嶒山石,不放在眼里。

刘渊看石勒在那里发呆,轻轻推推石勒,亲切笑说:“过去,走过去。卿走近去细看。”

石勒三分忸怩,七分心跳,脚步杂乱,五高八低,踏上曲栏,满面羞红,从众美女身边走过,躲开对方目光,斜了眼暗中窥视寻找着阏玉。而眼睛里蒙了一层雾,雾茫茫只感觉人人都是阏玉,人人又不是阏玉。他的头彻底昏了!

石勒突然暴怒,由怒而生胆,立直身杆,虎背熊腰,一块门板也似,庞然巍然,从众美女队伍回走一过,每过一人,壮声叫一声:“阏玉!”让石勒大感奇怪的是,所有美女都及时对他予以回应,笑眼盈盈,热情答他曰:“乌玉!”这是怎么回事?“乌玉”又是什么意思?石勒完全摸不着头脑,一时如金雕掉进了棘莽丛中,浑身的力气无处使劲,憋屈得简直想打人!

但石勒究竟不是纯莽汉,他虽没有文化,头脑却极灵动,临场应变力极强,当即急中生智,就停在他正面对的那位美女跟前,正眼盯着她大声再说一次:“阏玉!”对方依旧答以“乌玉”。如此来回重复问答三遍,到第三遍,那位美女再也憋不住了,扭动着杨柳腰肢,笑不可抑,露出排玉一般白生生牙齿,笑说:“看你年纪也不大,那么爱把人家当女儿啊?少年将军最风流,老马闻鼓闭双眸。未老先衰,一心当人家阿爹有什么意思!”说着眼里闪出一丝不屑的神色。石勒电闪一般恍然明白:所谓“阏玉”“乌玉”,匈奴语,为“女儿”与“阿爹”之意!同时感觉这位姑娘言语非庸,胆识奇脱,而对她产生一种特别好感。

但也就在这时,一种感觉袭来,瞬间石勒抽筋蚀骨,内心颓然而空,浑身全没有了精神。却原来,他心中一直一直圣藏着的那样一个圣名,“阏玉”,竟不是人的名儿,而是最一般最一般“闺女”之意,别无他奇!石勒仰头长望,只见青天之上,白云悠然,“阏玉”神女的形象一点一点从石勒脑际远退,退向白云深处,与云天化为一体,邈不见了踪影……

石勒心间油然生出一个他从未有过的感想:男为青天女为白云啊!白云因青天而美丽,女儿因男人而美丽。男人有多广阔,女人就有多多彩!不论什么样女子,只要挂到俺石勒名下,她就一定不同凡俗,一切只决定于俺本人,俺又何必着意去分别对方,分出这个阏玉与那个阏玉呢?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的那个“阏玉”到底还是不见了,让他莫名怅惘,心间不知什么滋味。

“乌玉,乌玉。”玉牙姑娘轻轻呼唤石勒。

石勒被从白云深处唤回,看见对面站着姑娘,姑娘牙洁如玉,映衬她的笑也一片玉色清光。

石勒问玉牙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玉牙姑娘答:“献红。”

“什么姓?”

“刘。”

瞬时,石勒主意定了:他就是青天,这位刘献红就是他的白云,为他真正的“阏玉”!石勒被掏空的心复全然填满,也不问对方愿不愿意,上去一只手将刘献红轻轻拎起,搭一件衣服似的,将其搭在自己肩上,嘴里同时说道:“阏玉,乌玉今日就叫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少年将军!”

是的,恐怕连石勒自己也不知道,他对刘献红之所以突然之间产生兴趣,其内里原因却是:刘献红她的两句话戳到石勒内心最要害处,她挑战了他!

而刘献红却也的确不是普通女子,她还有更辣的。当猛不防被石勒拎起来搭在肩上,她首先自然是感到惊恐害怕,但很快她就从惊骇中跳出,激出自己的应变,没有尖叫,没有求饶,而是一只手探上去,迅捷勾住石勒的脖子,一个卷身起,再接一个猴跳,她双腿于是跨骑到石勒的脖子上。

石勒“哎哎哎哎”一迭声叫,斜脸上视。刘献红则两只手分别擒住石勒头上两边发辫,犹如拽着马儿双缰,两腿用力一夹,脆声吆喝一声:“野马,驾!”

玉叮当一样女儿脆,由耳贯穿石勒的心,而后脖颈上一股热捂变作热流,流向脑,流遍全身,刺激石勒真成为一匹青春正旺的儿马,野生的,兴奋如野火,全身每一个寒毛眼开始燃烧、喷火,身不由己,奋起双蹄嘎嘎嘎嘎狂奔起来,脚步如舂木,砸得曲栏桥木板咚咚咚咚擂天鼓。身后,漾起一片女儿笑,如春风吹野火。身前——对面岸上,刘渊正站在那里,脸上含泳着一位长者才有的那种饱满的慈祥和欣慰,迎接石勒到来。

石勒跑下曲栏桥,跑到岸上,停到刘渊面前。他脖子上载着刘献红,嘴里大喘着粗气,面对刘渊一派雍容高华那种长者王者气概,石勒只感到自己就是一野小子,怎么暗中鼓气也压不倒心中那份自惭。瞬间,他几乎又要暴怒,不禁想把脖子上的刘献红直接就掼到刘渊脚下!感觉只有这样才唯一可以保全自己的面子。

就在这时,石勒听得头上刘献红一迭声兴奋而热烈的呼叫:“摩玉!摩玉!”双臂伸向刘渊,在空中乱舞。刘渊也同时伸出双手迎向刘献红,嘴里慈爱地回唤:“虎玉!虎玉!”祖孙二人嘤嘤互唤,交流着他们之间的爱意,全然忘掉了刘献红身下还有一个大活人石勒。石勒顿时感到全身释然,刚才那种敏感自惭瞬间烟消云散。

刘渊上去拥抱刘献红,同时将石勒抱在怀中,三个人的体温一接通,石勒感到他已然完全融入刘家,刘渊就是他的爷,而刘献红是他最要亲的小妹妹,他的爱人。

的确,这个男人,这个粗人莽汉,尽管全身有的是力气,头脑里刮着掀天搅地的风暴,而他也需要爱,或者说尤其需要爱,需要那种如山岳一般立地通天之父爱,作他全部精神人格建成之基。因为,他缺项,所以,他热望。此时的石勒,若说爱,其对刘渊的依恋倒要超过对刘献红的性趣。

而这时刘献红已经从石勒脖子上转跳到刘渊肩上,把刘渊当梯子,从刘渊身上出溜落地,两个脸蛋红扑扑的,衬以黑的眼,白的牙,身上飘扬着的彩色罗衣大袖,分明一位仙女刚刚降落云头。

刘渊一手拉了献红,一手拉了石勒,笑呵呵说:“走,本王给你们俩办大婚去!”边走边侧向石勒,“卿,没问题吧?”

石勒壮声回答:“俺一切都听汉王的!”

刘渊说:“好!本王将给你们办一个完全正宗的婚礼。”看看石勒,看看刘献红,“什么是完全正宗的婚礼呢?那就是,本王要完全依照《周礼》的古礼,来办你们的婚礼。”刘渊脸上挂着长者兼学者的自信和深厚,威严里透着儒雅和渊博。接着,他就滔滔不绝,讲起所谓《周礼》古礼的渊源及种种讲究,中间不时夹杂着对晋人的不屑,讥讽他们其实并不真正懂礼,放诞越礼,清谈品物,胡说八道!真正大汉文化之真传其实倒在他刘渊这里,他匈奴先祖冒顿曾与汉祖刘邦约为兄弟,他们兄弟同出于黄帝初祖之一源。可惜汉家后代子孙不济,为晋家司马氏所篡,自从安乐公死后,华夏正统中绝,于今数十年过去,无人能挽。为此,现在他刘渊只好站出来,兄终弟及,毅然担承起中华正统之统续,上承安乐公,下开中华未来之无穷世代,天命在斯,责无旁贷,前路再难,他也将毅然决然坚持走下去,决不负托!今天爱卿主动来投,实为上天派卿来助我,我们之大业定能取得成功,前路已明,曙光初现,我与卿共有天下,卿其勉哉!刘渊讲得义正辞严,强音壮采,铿锵慷慨。他所说欲继承其统续的所谓安乐公,谓指三国蜀汉后主刘禅,他被司马氏俘送洛阳后,晋廷封其为安乐公,于十几年前去世,刘渊视他为最后一代汉朝皇帝,刘渊接他的统,就是继大汉朝之正统。

刘渊在那里讲,石勒在一旁听,如初入学堂之顽儿听课,云里雾里,半懂不懂,但笼其大概,依然感觉极有收获,依稀开一扇门,窥到前面有一条大路,是他将来应选择走的道路:对,做中华正统!只不过又与刘渊所讲不同,在他心里,那承载中华正统之主人,既不是汉人,也不是匈奴人,却理应是他们羯人!至于匈奴人、汉人、鲜卑人一切人等,统统都只应作他们羯人之陪同。说陪同是好听的,明白说,就是做他们羯人之奴隶,伺候他们羯人!这道理简单得很,并不像刘渊说的什么兄呀弟呀统呀续呀的什么什么,讲那么云山雾罩干什么?他们晋人奴役俺们羯人多少世代,如今司马家兄弟他们自相残杀,自己把自己的天下搅乱,收拾不起来了,俺羯人则团结一心,有力量收拾起天下,那天下就理应是由俺羯人来坐,说其他的一切统统都是废话!当然,你匈奴人若是还有些力量能耐,俺可以分一块地盘给你占去,俺不小气。俺也不同意像俺有的弟兄所极端主张的那样:要杀尽汉人,建立只有羯人的一统天下。但有一点俺绝对坚定不移,那就是,要将颠倒了的现实完全颠倒过来:羯人要翻身做主人;晋人要被彻底打下去,打到社会的最底层,去为奴去!他们的福享够了,现在轮到俺们羯人了。天下轮留坐,只看谁能耐,这完全是合天理的。故事说,天道循环嘛。水还要循环呢,不循环就臭了,人世界也要循环,不循环就烂了!

刘渊在那里讲他的学问,以为孺子可教,石勒是好学生。石勒这里则一言不发,一边听刘渊讲,一边就地开花,想自己的梦想。这梦想一想就收拾不住,如太行山上的云气,刚才还就止一个点,把掌大一片片,眨眼就铺开一个山头。再一眨眼,山头连山头,连成一片。紧接着,于是而笼罩整个天空,只有云海不见一山了。石勒陷身在这云气之中,拔不出身,浑浑噩噩,一连三天,心不入腔。在这期间,由刘渊亲自挂帅指挥,为石勒与刘献红操办婚礼大典,一切按周礼规定严格来办,看八命,行“六礼”, 西厅拜亲,东堂摆宴,折腾个不亦乐乎,累得新娘子半死,到后来仍然全遮挡不住,而露出一条匈奴人的尾巴,那就是,那所摆宴席上,其中竟夹杂了诸如烤全羊这样的只有胡人才有的食类。而开宴之后,就更是胡气大作,蒸天浊地,一派胡人聚饮景象:胡吃海喝,呼三喝四,刀割手抓,抡枪舞剑,汪洋叫嚣,声震屋宇。

汹汹酒气激醒石勒,他从云间降落世间,知道自己置身何地,陷身何事,一下全身警觉起来,像身临战场似的。这都是上次他在邺郊战场上给他留下的教训,从那以后,他内心暗暗发誓:只要不是在自己家里,他绝对绝对再不忘情忘形,把自己喝醉。更何况,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的人是什么人?即使刘渊真的是要跟自己结好,却还有刘曜呢!噢,刘曜是不在,他现在在黄河那边的秦地,正跟晋军打仗,准备夺取长安;但刘曜就没有跟他相好的人,一个都不在这里吗?这里所有人都对他友好,没有人因觊觎刘献红而想除掉他吗?还是要防,不能不防!

直到午宴加夜宴全部完毕,整个平阳宫喝得酒可流一条河,石勒总算回到洞房,他仍然清醒如神,一丝不乱,一件一件脱去身上新衣,把腰刀立到床头,随身短刀挂于床壁,立好挂好,而开始来面对他的新娘了。

 

 

22

刘献红其实并非刘渊嫡亲孙女,她的身世多少有些离奇:她原是成都王司马颖在外面与一民妇生的女儿,因担心王府妃嫔倾轧,女儿在王宫中不能存身,在刘献红七岁的时候,司马颖就托了刘渊,让刘渊带去左国城,代替司马颖暂且给外养着。不料后来世乱,司马颖为东海王司马越所杀,刘渊就认刘献红做了自己的孙女,由司马改姓为刘,寄在刘曜名下,以刘曜为挂名父,以刘曜一个侧室夫人为挂名母亲,实际刘献红并不跟他们亲,而只跟刘渊一人亲近,因为刘渊对她好。刘渊之所以对刘献红好,那是因为当初他跟司马颖关系好,后来司马颖虽然死了,刘渊感觉还是要对得起故人。

要说这刘献红,身世够坎坷,高贵出身,却早早亡父失母,寄人篱下,叫人同情。但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刘献红在坎坷中却磨练自己,仿佛天生的,格外的精明灵动,最识得眉高眼低,善解人意,能讨刘渊的欢心;而讨好又别出心裁,顽而不劣,俏皮而不俗气,只引得刘渊对她亲近,不惹厌,譬如刚才爬到刘渊肩上一类动作就是,大胆,有度,无痕,看不出其中蓄有一丝讨好的含意。总之一句话说吧,刘渊待她就如自己亲孙女一般。

石勒真是狂喜不禁啊!打小他就立志欲娶一位晋人贵人之女为妻,为此不惜与自己阿嫂闹到几乎为仇为敌,而今误碰误撞,竟然娶得成都王之女为妻,天老爷!难道这真是天意吗?最奇的是,他一直以为“阏玉”为刘曜女儿,而今竟然真娶了一位刘曜女儿——哪怕挂名的也罢——为妻,难道这真是有天意在背后拨弄吗?

对,就是天意!“吉兆啊,有天为俺罩着,俺的事业必定能成,绝无疑问!”石勒由娶妻立马联想到他的未来,那个高兴,恨不能当下就带了刘献红走,回到他的部队去,去拼,去打,驰马冲杀,夺取天下。可是,石勒心头还是压着一个疑问没有解开:他那个真的“阏玉”究竟是谁?是刘曜亲生女儿吗?刘献红再好,此阏玉却不能代替彼阏玉,毕竟那是他青春第一春梦,已然与他的心、他的灵魂生长为一体,他将永远不能忘怀!为此,石勒在刘渊面前几次曾欲予以探询,甚而冲动欲对那个“她”提亲,而始终未得机会。唭哩咔喳、甚至是稀里糊涂马上就要与刘献红成婚了,这个问题必须得搞清楚,不然他就不能跟刘献红结婚!于是,成婚之前,石勒找了个机会,急切跟刘献红私下打听,而结果却一无所获,刘献红告诉石勒:刘曜并没有一个那么大年龄的女儿!这是怎么回事?石勒当初所遇究竟为谁?谁?难道——那是神仙跟他开的一个玩笑吗?石勒的心堕入云雾之中。

就这样,石勒心怀迷惘与希望与刘献红拜了堂。进入洞房,揭开盖头以后,石勒看到,两天不见,刘献红显得与日前完全异样,脸色苍白,疲塌失采,低头,耷拉着眼皮,也不看石勒,心事重重,像是疲倦,也像是对石勒畏生。

石勒轻轻唤一声:“阏玉。”

刘献红不动。

石勒唤一声:“媳妇。”

刘献红不动。

石勒唤一声:“公主。”

刘献红还是不动。

石勒唤一声:“夫人。”

刘献红还是不动。

石勒脑袋里憋不出叫法,想了半天,大声嘣出一个词:“妹子!”

刘献红头忽地抬起,眼里闪光,定定地望向石勒。

石勒自我感觉,他的目光与刘献红已然完全接通,心一热,再叫一声:“妹子!”话音未落,二人动作齐发,石勒张开双臂去抱,刘献红跃身去扑,一扑一抱,一粘一箍,如隼入卯,他的怀抱天然就是为她娇小的身躯而生,她的娇小身躯天然就是为他的怀抱而生,不松不紧,不长不短,正正合适,两个人紧紧抱到一起。

石勒铮地一下顿时头皮都炸起来,身上起鸡皮疙瘩,那种感觉为他生平从未有过,简直无法形容。但他还未来得及充分辨别、享受这份感觉,却听得刘献红呜呜在他怀中哭起来,身子一起一伏,脸紧贴他胸,热水热气蒸腾,直达于心。

石勒猝不及防,慌了,忙问:“哎哎,咋了咋了?妹子,妹子,妹子你咋了?”

两声妹子叫得刘献红索性控制不住,破堤大泄,哇哇大恸起来,哭着叫着就上手抓石勒,又抓又挠,又用头滚,顶撞,把石勒一下仰面撞倒到床上,而刘献红则趴到石勒肚上接着恸,像是小猪崽爬在老母猪肚上拱奶那种情景。石勒则完全放展身肢,四仰八叉,铺开一张台,任凭刘献红在上面撒恸撒欢撒爱撒恨。

刘献红终于闹够,咚一声跳下地,一把薅住石勒胸毛,把石勒从床上拽起,盯住石勒眼睛,审问似地问道:“你真是我哥哥?”

石勒早已为刘献红炽热的身气心气所裹挟,心不自想,脱口便说:“俺是。”

刘献红接着再叮一句:“亲哥哥?”

石勒答:“亲哥哥。”

刘献红噢地大叫一声,高举双臂,在屋里撒欢转圈,嘴里连喊着:“我有哥哥了!我有亲人了!我有家了!”

石勒在一旁,一下眼泪唰地流下来,上前把刘献红抱过来,放到自己腿上,深情说:“你就是俺亲妹子,俺就是你亲哥。俺从小也没了阿爹,只有阿娘把俺喂大。以后俺就做你阿爹,你做俺阿娘,俺跟你阿爹阿娘合一个命,永不分开,永做一家人!”这样说着,石勒不禁想到自己打小无依无靠、到处受人欺辱的身世,倒万分难过起来,嘴里安慰刘献红,他自己却承受不住了似的,眼睛赤红,鼻子里也滋出青水来,像一受了委屈的大男孩。刘献红于是转而又去安慰石勒。两个人在床上,躺着说得坐起来,坐起来说得躺下,热热切切,叽叽喳喳,一对二百年阔别相逢的老友似的,完全忘了他们当日新郎新娘的身份。到天明的时候,他们相互之间便已固定了称呼,石勒只称刘献红叫她“阏玉”,刘献红只称石勒叫他“乌玉”。

天明以后,石勒携刘献红去郑重拜见刘渊,归心如箭,便要告辞离开,回他上党老家。刘渊还要留石勒再住一日,看石勒去意已决,就安排人准备了一大批礼物送与石勒,要他带走。石勒别的没要,只带了二百匹好马,带着刘献红浩浩荡荡上路。那时石勒感念刘渊的恩情,他的内心里,只是要忠诚于刘渊,决心干出一番事业,来报答刘渊,并没有二心。对此,熟谙世事的刘渊自然也看出来了,他目送石勒离开平阳宫,对身边的刘聪说:“此人可用,但要善用。善用则可为我汉家江山之一柱,不善用,绝缰而去,则将为我汉室王业之一炷!”刘渊特别解释说,前一柱为柱石之柱,后一炷为炷毁之炷,他要刘聪谨记:汉业之成毁,根本问题倒不在司马氏,而正在此人!

刘聪说:“父王眼亮心明,定能把握航向。”

刘渊叹口气说:“我老了,我只担心在我身后你们兄弟把握不住方向。”

刘聪说:“那么父王就赶紧定名分,上尊号。尊号一定,早先占住,天下人再不会生别的心,免了节外生枝,有人别生妄想。”

刘渊颔首:“也好,回头跟你兄弟们商议一下。”

石勒回到上党不久,就收到刘渊正式称帝的诏文:尊安乐公刘禅为孝怀皇帝,刘渊自立为帝,刘渊妻呼延氏封为皇后,长子刘和为太子,四子刘聪为秦王,从子刘曜为赵王,其他一应人等都有封任。石勒同时还收到刘渊对自己及家人的封诰:封石勒平晋王,封刘献红为王妃,封王婆婆为上党国夫人。

石勒感觉自己有了身份,那种自豪与荣耀,激发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连睡觉都笑醒来。他把夫人刘献红留给王婆婆,亲率大军,横扫并州、泽州所有汉人宗主坞堡残余,一日下数壁,扩地百里。这样,加上刘渊所占晋州,山西全境基本扫清。接着,遵刘渊旨意,石勒将并、泽二州地盘交与刘渊布置管理,他自己率领他的羯乌联军,穿越太行山,矛头东指,再度杀向冀州。

石勒刚到魏郡,却发现本来被留在并州的刘献红又跟了来——她是跟了后续部队一路追来的。她要随从石勒,一时也不能丢开,决不!石勒也没办法,又嗔又喜,将她带在身边,既做他夫人,做他侍女,又做他的随军参谋——这并不是石勒主动提议让她做的,而是刘献红自己遇事总是要插一嘴,建议这建议那,石勒也管不住,就随她说,结果,还别说,每次她还竟都说对了,石勒听得有道理,照了她的话去办,事就办成了,慢慢石勒就对她另眼相看,真把她来当参谋,遇事与她商量,军中众将领也都服她,称她为王嫂。

所谓军中将领,主要以当年石勒在武乡和茌平结交的十八友为主,桃豹、支雄、呼延莫、逯明这一杆人,他们与石勒是生死弟兄,服从石勒绝对权威,石勒既宠信夫人,刘献红个人性格又对人开朗、热情,众将对这位王嫂夫人于是不止于尊敬,还更加增几分亲近,有什么不便于与铁帅石勒讲的,纷纷私下去找刘献红诉苦,刘献红也乐于倾听,尽量去帮助他们解决困难,而与众将打成一片。尤其,石勒对刘献红为王爷女儿这样的显赫出身格外格外看重,简直就自豪的不行,有机会就对人炫耀,影响全军,再扩而大之,特别到了军队下层,士兵们内心里虽然仇恨汉人,却对他们的王夫人崇敬如神,五体投地。这崇敬归根结底要汇综到石勒那里,变作对石勒的崇拜,因为她——是他的夫人!连神女都甘愿嫁与石勒,侍奉他,石勒在军中的威信也就更加高大无比,坚不可摧,他说声死,没有一个人不心甘情愿立即扑向白刃,视死如归。

于是,对领袖近于迷狂的崇拜立即转成为一种可怕的战斗力,石勒初进魏郡,征进简直神速,最高一日下数壁,整个冀州西部,不论官府的城池,还是民间的堡壁,几乎是望风而降,甚至都不用发生战斗。只有两个地方,岿然屹立,石勒撼不动。这两个地方,一个是位于冀州北境的广宗,以李恽、田禋为帅;一个是与冀州相邻、位在南边的陈留,以陈午为帅。这是两个什么地方,什么人驻守,竟然如此强悍?答曰:乞活军!

又是乞活军!石勒本来的并州老乡,却成为阻挡他前进的最大障碍,他最要命的对头。而且一北一南,分别把守,封住石勒进一步的出路,使他再没有展开的余地。东进西进怎么样?笑话!东进进到大海,西进进到太行山——返回并州老家去啊?

尤其,这两个据点并非狐立盘踞,北面乞活广宗据点,紧邻更北面的幽州,那里是晋廷幽州刺史王浚的地盘,势大治稳,搞不好,引动王浚出动,石勒就更不好对付。南面乞活陈留据点呢,又背靠兖、齐,那里有司马越手下苟晞大军据守。苟晞什么角色?治事苛酷,人称屠伯,治军强悍,自比韩信白起,对此石勒尤其清楚,他在他手里曾吃过全军覆灭的苦头,几乎性命不保。苟晞手下王赞任陈留太守,也是个厉害角色,驻守陈留城,城高兵精,不可小觑。而在陈留的北面,则巍然屹立着邺城,司马腾死后,那里由司马越新派魏郡太守王粹驻守,军兵严整,粮草充足。

经过多方思量,石勒最后决定还是向南发展,再怎么艰巨,也要拿下魏郡的王粹、陈留的王赞和陈午,然后避开东南青、兖的苟晞,而向河南的中、南部发展——那里没有晋军的大军团驻防,容易立足;最后南下江淮,相机而动,或者索性打到江南去,占领建业作自己的地盘,也完全可以。

就在这时,刘献红却提出一个新意见,她说,她有一次随爷爷刘渊去打猎,由于驰马太快,与大队人马走散,失去联络。他们进到一处地方,发现,前面山坡上伏着狼群,足有二十多头。她和刘渊都非常害怕,但是往回返呢,退路也被锁定,在他们的身后,他们发现也有三只狼悄悄包围过来。怎么办?她说,三只总比二十只好对付,我们就朝着狼少的地方跑吧。而爷爷却说,狼与人一样,是懂人事的。懂人事,就要按人事来办,要反着做:决定不打的方向反而先要打,决定打的方向反而先不打。她就跟着爷爷,又喊又叫,先向多狼的方向打马猛冲。二十多只狼看我们来势凶狠,就都惊跑了。接着,爷爷带她这才转头去赶那三只狼,那三只狼更不敢挡,她跟爷爷就顺利跑脱了,什么事也没发生。

石勒还不等刘献红讲完,就一拍大腿领会了。这事他太熟悉了,他前不久不就是这样冲出狼群、保住性命的吗?哈哈!现在竟然让一女人给运用到战争、战场上来了,这女人简直神了,是上天派来神女专来助俺!“决定不打的方向反而先打,决定打的方向反而先不打。”石勒嘴里念叨着这两句口诀,几乎要拜倒在刘献红脚下,不知道该怎么来表达对刘献红的赞扬和感激。

刘献红早从石勒的神情动作上明白了石勒的内心,还不等石勒作表示,先自发话,将话题引开,说:“我只是讲故事,当不得真的。你去跟你的将军们商量去吧。俺困了,俺想睡个觉。”为了让石勒彻底放松神经,她学石勒方言,还故意说两声“俺”。

感激也是一种压迫。石勒听了夫人如此说,遇大赦一般,一迭声“噢噢噢噢”,朝着刘献红作个鬼脸,急步出大帐;刚出门,脑子里突然蹦出个词来,又急返门里,对着刘献红大声吆喝:“喂!阏玉,好把式啊!”

 

 

23

回头说曷勿——哦不,她现在改名叫铁木栏——那天与石勒彻底决裂,离开石勒,回到乞活军以后,心情极其恶劣,那种感觉简直无法形容,说想一刀砍了石勒,不对,她并不想杀他;说想抓住他暴打一顿,也不对,那远远不够,因为打只能惩罚他的皮肉,而她恨的是他的心!对了,只有一种动作能比喻此刻她的心情:她想把他捺在手里,就像洗脏衣服那样,使劲揉啊搓啊捶啊,直到揉搓捶出他那颗变了质的心来,将其中污染部分完全洗净,晾干,让他爬在她脚前哀告求饶:“啊啊,俺错了,俺有罪,求你饶过俺,俺以后再也不敢了,俺现在就娶你为妻,求你答应,你就行行好答应俺吧,俺的好嫂子!”她才能够称心。

想到这里铁木栏笑了,再一看,眼前的石勒不见了,偌大军帐里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一只手里攥着半个窝窝头,已经攥得稀烂,成了一团粉末!

铁木栏将手里残渣甩到地上,又狠狠跺上几脚,跑出军帐,去找到军帅李恽、田禋,向他们要求:以后她坚决要求打前队,再不打后队。进去以后,却听得李恽、田禋二人正在那里议论说,石勒已然投靠刘渊,接受刘渊封任,且娶了刘渊孙女刘献红为妻。铁木栏晴天霹雳,一时都呆了。

李恽就问铁木栏前来何事。铁木栏好半天才醒过神来,结结巴巴说出她的要求。

李恽有些奇怪,说,她一向打后队,执行后队警戒任务完成得很好,怎么突然要求改打前队了呢?后队也是非常重要的啊,乞活部队不同于其他军队,它不仅有作战部队,还带着所有家属及冀州当地投过来求保护的老弱妇孺汉族乡民,乞活乞活,最主要的也就是为了保卫他们活命啊,难道不重要吗?

铁木栏说,她知道保护家属、乡民和粮食辎重很重要,但此刻她的心情无比迫切,一刻也不能忍了,就是想打仗,想直接参加战斗,痛杀敌人。铁木栏越说越激动,颈赤如燃。

李恽笑说:“以前你可是从不直接杀人的啊,怎么,现在不恐血了?渴血了?”

铁木栏急接:“是的,俺渴血,渴得不行!”

李恽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突然间手痒痒成这样,看见敌人暴行,恨火烧起来了,想报仇?”

铁木栏答:“没错!俺就是想报仇!”

在一旁的田禋受到铁木栏情绪感染,忍不住插进来说:“报仇好啊!有这股子气就好,这就是斗志,就是战斗力!看那些羯寇杀起我们的人民来有多狠,我们就应教育我们的战士,人人心里都要充满对敌人的仇恨,只有对敌人心中有恨了,才对我们的人民,父老乡亲,充满爱,走上战场打起仗来才有目标,有干劲,保家卫国嘛,只有这样的部队才能战无不胜!铁木栏,好样的,我支持你的请战,你就到前队,到第一线吧,好好打,狠狠地打,解解你的渴,卫我人民,杀敌报国!”

铁木栏脸上又红又白,一派激昂难抑的样子,壮声说:“别的我不懂,我只要活捉石勒!”

田禋高兴说:“太好了!不过干吗要活捉呢?对此种悍匪,击杀他,坚决予以消灭之!”

铁木栏坚决地说:“不!俺一定要活捉他!”

李恽睁大了眼,也激昂起来:“若是这样,我李恽将让位于你,让你就来作乞活的统帅!”

铁木栏不听李恽的,依然一派固执:“俺不要当统帅,俺只是要活捉他!”

李恽也不听铁木栏的,转头对田禋说:“不止是铁木栏,可以公开布告军中:不论谁,只要能擒获或击杀石勒,就让他来当我乞活军统帅。”

田禋立表赞成,拍手道:“总帅还是你来当,谁若能擒杀匪首,谁就来当我这个副帅,我让位!”

李恽一挥手:“不要跟我争,这不是讲谦让的时候和地方。这不是说戏话,是本帅正式决定,言出必信!你这就去贴布告,让军中所有人都知道。铁木栏,你的请求本帅准了,从现在起,你调到前军第一队,去报到去吧。”

田禋和铁木栏从李恽辕门走出来,二人都很兴奋。田禋对铁木栏的行为还是有些迷惑不解,笑问铁木栏,到底为什么对活石勒那么感兴趣。铁木栏依旧一副铁脸,没有一丝的笑意,只说了两个字:“天命!”

乞活军上下,受到李恽公告的激发,人人激情倍增。部队开到广宗后,意气风发,在广宗筑起一座大坞堡,堡墙高壮,堡内面积极大,犹同一座城,里面足可驻军队加居民五万人富富有余。然后,乞活与西面襄国城的朝廷官军及左近其他县镇小坞堡取得联系,联网联防联保,在方圆二百里内形成一个坚固的防区。襄国城的朝廷官军呢,则又与北边王浚的幽州军互通声气,形成一种遥相呼应、借势互保的形势,安全就更有保障了。可以断定,如果没有一支十万以上的军队,要想动乞活或是动襄国,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是找死!在这种情况下,乞活于是组织乡民就地开展生产,种植粮食,放牧牲畜,加工器具,开始过起安定的生活,生老嫁娶,人情来往,一切照常进行。但也正由于此,时间一长,人们对敌情的警惕也就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懈怠,以为明天跟今天一个样,不会有什么变化。

石勒派了细作,对广宗、襄国的情况作了侦察。他还不放心,又派出小分队,悄悄抓获一位乡民,详细询问,一一加以核实。而后石勒作出作战部署:部队分作两部分,一股小部队,去突袭广宗坞堡西门,只造声势,并不入堡,遇敌即撤;另一股为大部队,突袭坞堡东门,一鼓作气,突出堡中,放开冲杀,见人即杀,然后速战速决,在堡内冲杀一圈后,迅即离堡南撤。

就在一个初春的暗夜里,广宗大部分军民都沉入酣睡之时,石勒兵分两股,对广宗实行了偷袭。结果与石勒预想的完全一致:广宗西门闻警,堡中主力军立即前往应战,其中就有身在前队的铁木栏。东门相对防守人少,比较空虚,石军主力一字排开,连排十道云梯,同时爬堡。防军顾守不及,其中一处被突破。接着,堡门被打开,石军大队人马,一手举刀,一手举火炬,洪水一般冲了进去,洪涛一般在堡内大街上奔腾狂卷,见人就砍,房屋稠密处就丢火把。霎时堡内沸腾起来,人喊马嘶,刀枪击鸣,火光冲天,景象恐怖之极。

由于事出突然,李恽的总统帅部一下被打懵了,根本摸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到初步搞清敌军的主要分布及流向,李恽急调主力前往堵挡,而石羯军已然在堡内冲杀一周后,俘虏裹挟一杆非武装人员,撤走了。这时,堡内屋宇四处起火,街巷里横七竖八到处是尸体,李恽不明虚实,也不敢去追,只好重新关好堡门,严加布防,一边救火,等待天明。

天明时分,襄国城的官军增援部队赶到,与李恽一碰头,情况依然一片茫然,不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么多敌军究竟从何而来,又消失到哪里,好像一切非人所为,倒是天降魔鬼前来折腾了一下子走了。

而特别是堡内乡民已然吓破胆,乞活与官军也惊得够呛,人们议论纷纷,传说着石勒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谣言,越传越怕,小孩子听了大气不敢出。

只有铁木栏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恨当时她在西门,未能及时赶到东门与石勒接战,亲自将他打翻在地,像上回那样将他生擒活捉!她内心里更恨了。

石勒进堡了吗?当然!而且是领头的。若说铁木栏手痒痒想打仗,石勒更是奇痒难耐。铁木栏想打仗是出于想抓石勒的个人原因,石勒想打仗则是要为他的整个羯人部落打出一片他们自己的天下,那种伟大功业如十日升天光焰万丈的景象是什么景象?想起来就让人欲仙欲醉不能自持,比之铁木栏之欲想更强烈十倍,他能忍住不亲自参与其中?

石勒欲望强烈,而铁木栏恨意深刻。天明以后,她就向李恽主动提出,她要带一支小分队,去对石勒实行偷袭,以报石勒袭堡之仇。她说她要亲自将石勒捕来,锅底抽柴,从而将石羯军一举摧毁。李恽不能相信铁木栏说的,那太不着边际了。坞堡遭袭,李恽此时情绪上沮丧得很,根本没耐心听完铁木栏说话,挥手让铁木栏走。

铁木栏一腔热意,遭李恽当头浇一盆冰水,心里也很愤愤,离开李恽,就又去找田禋,对田禋说了自己的想法。她的理由是:石勒偷袭乞活成功,此时他一定得意洋洋,庆祝胜利,放松警惕,正好是对他进行反偷袭的一个好机会,干吗不利用这样的大好战机去干一把呢?就是不能取得大胜,也可挫挫对方嚣张气焰。田禋听得有道理,想支持铁木栏,但又不能公然违反军令,放铁木栏走,那样的话,不止他自己要受军纪处罚,铁木栏更是将面临军法处治的后果,要杀头的!

而铁木栏去意如铁,坚决不改。

田禋思来想去,最后说:“你若坚持这样做,结果不论胜败,你都不能再回广宗乞活来了,胜也不能回,败更不能回,回来就是杀头!”

铁木栏说:“不回就不回!俺到别处去。不信,想打仗,还能没地方要俺了!”

田禋手抚铁木栏后背,爱抚地说:“好将呀好将,就是太不计后果了,只有雄才大略之将才能用你,我,李恽,都无法用你。”

铁木栏惊慌地说:“将军,你不想要俺了?”

田禋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我是说,你内藏雄力太大了,我和李恽作为军帅,器局实在不够,容放不下你,只有屈了你的才力发挥。这样吧——”说到这里,田禋神情变得紧张,迅速起身,拉了铁木栏进到里屋的里屋,一个黑小房间里,按铁木栏坐下,压低声音说,“铁木栏,我给你找个地方,你到那里去吧。”

铁木栏还以为要打发她,嘣地站起。

田禋嘣地把铁木栏压下,一口气说下去:“是这样:我给你写封信,你带在身上,偷袭石羯事毕,无论成败,你都不要回来了。你到陈留去,那里也有我们乞活别部,由陈午将军统帅,他比我和李恽才略更高,你就到他手下干吧,日后若有大建树,封侯拜将,不要忘了广宗一个姓田的,就行了。”田禋说完,也不等铁木栏回话,转身抓起笔来,在一张纸上写下“铁将善用,田禋拙荐”八个字,塞到铁木栏手里。

铁木栏也不识字,略扫了一眼,揣进怀里,随同田禋走出暗房。

临行,田禋紧紧拉住铁木栏的手,再三不忍。

铁木栏从田禋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也有些凄怆,心里暗说:“曷勿呀曷勿,这么好的将军你都要骗他,你的罪也太大了!伟大的光明神,饶恕罪人吧,饶恕她吧,她也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这样暗祝着,从田禋处出来,抬头仰天望去,天上日光一片白亮,刺眼入脑。

铁木栏把手指放到嘴里,对天打一尖厉的唿哨,大步朝自己营房走去。

 

 

24

石勒突袭广宗堡取得成功,太得意了,回去后第一个感谢刘献红,于刘献红寝帐外悬一黑羊头,示意里面新婚,外人不得擅入,而一连三日一头扎进帐中,极尽与刘献红的缱绻之欢,爱这个女人欲死,对她献身。他本生得身躯又壮大异常,精力又旺盛无边,心情又好,就把那雄性爱的火焰直烧到天上去,连天盖也要掀翻呢!刘献红虽说年轻,说起情力来也不含糊,仍然敌不过石勒海啸一般疯狂,终于熬不过,连连求告求饶,求石勒放手。石勒仍然不舍。刘献红实在无奈,就威胁说,他若如此,以后她再不为他设一谋!石勒这才勉强住手。从那以后,刘献红就怀了石勒初子,十月之后,生下石勒唯一的女儿,这是后面的话。

石勒支出过度,从刘献红寝帐中出来,只觉得天摇摇地晃晃,脚下如绵。桃豹一杆人就咧开嘴大笑,说各种各样取笑的话,都极粗俗。

呼延莫说:“看把咱们大儿马累的,锤子也给磨秃了吧?”

桃豹接着就说:“肯定尺寸不够了,变短了!”

支雄叽叽咯咯上去就摸揣,一边嘴里说:“就是,就是,真的磨没了。”

逯明、夔安、王阳等人一起哄笑,七嘴八舌高声嚷嚷:“晾出来看看,量量,看有一寸没一寸了!”

众人说着笑着就上手,有抱前的,有抱后的,扯胳膊拉腿的,不由分说就将石勒裤子剥了,露出腿间驴根长长软软吊在那里,一副无精打彩、做错了事没理的样子。

大家就又笑,嚷着说:“磨短倒是没磨短,就是磨细了。公主夫人的磨石是圆的,真厉害啊!”

正说着,只听石勒一声骂:“放你娘的兔子屁!把你爷看扁了,爷的铁枪是泥做的?虽说受了些苦,再挑你们三五个下马不在话下!不信过来试试?”就说慢慢悠悠往上挽裤子,就在挽裤子那工夫,那根就又倔起来,一副烈士登台岿然不屈的样子。

众人欢呼,齐声噢起来。

石勒系好裤子,脸上沉静如常,对大家说:“大家好好跟了俺干,只要能打胜仗,早日把晋朝廷给打败,夺得洛阳,你们想要多少金银有多少金银,想要多少牛羊有多少牛羊,想娶多少老婆娶多少老婆,咱们统统都过神仙的日子!”

众人齐呼万岁。

石勒让大家下去好好修整,再过三天就出发,目标:邺城王粹!

桃豹走到石勒跟前小声说:“咱们南下,北面乞活和王浚会不会偷偷踩俺屁股,袭俺后路啊?”

石勒哈哈大笑:“谅他不敢!俺之所以南下之前先袭广宗为的什么?就是要先将他们给镇住,使他不敢正眼觑俺,只顾自守还怕守不好,哪来胆子来撩拨俺?你放心好了,屁大事没有!”

桃豹听了,非常佩服,就推一把石勒:“俺下去准备,哥你去吧去吧,再回去磨你黑铁枪去吧,你刚才不是又……”

石勒踢一脚桃豹:“滚你娘,还没完了?想娶老婆你早说话,爷给你娶!”

桃豹笑着跑了。

石勒来到自己军帐,一个人在地上来回踱步,想着攻取邺城的策略。邺城他曾攻进去过,并在那里杀了司马腾,他对那里的城守形势和街巷情况是了解的。只是,这次不同于那次,那一次,他是趁司马腾分兵外出、城内空虚的机会,突袭进去,才取得成功的。这一次当然再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他必须找到一个新的最佳突破点,进攻才可以有把握地正式拉开,在没有把握之前,决不可以贸然攻城。俺的兵,对面厮杀,最强项,最不畏了;攻城,可不是闹着玩的,以自己血肉之躯,硬碰硬对抗对方的城墙和城墙上的弓箭刀矛,非俺所长,俺决不取这样战法。但是,突破点在哪里呢?哪有一条路暗通着城里城外,可以让俺不费事就进得城呢?石勒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条路,那就是,派一部分老弱残兵,先到城下叫战,引诱城里守军开门出来决战,接着精兵突出,攻其不备,突出城中!但接着石勒就苦笑起来,骂自己无智,这么老套的战法竟也能当个法子想出来,愚人自愚,低估对方,把人家当傻子,其实自己才是傻子!

石勒一连苦思三日,不得计策,人苦恼得都有些瘦了,眼圈发黑。桃豹进来,欲请示石勒,军队多会儿出发。他看到石勒那样子,立即噤声,不敢发一言。随桃豹而来的一名小校,不识就里,就贸然又跟石勒开起玩笑说:“阿嫂果然厉害,竟把大帅磨得人瘦眼黑,腰带都松一圈了!”石勒大怒,没见他动作,刀已出,小校栽倒在地,血溅桃豹一身。桃豹吓得掉头就跑,跑出石勒军帐,喘气,喘气,好一会儿,才惊魂归舍,硬着头皮又返回军帐,也不敢看石勒,悄没声儿把小校尸体拖出帐外,就撕了小校尸身上衣服,再回去擦干净地面。石勒则半闭着眼,半靠在狼皮榻上,在那里沉思打盹,桃豹出来进去俩来回,他只当一只老鼠窜地,全然没进到他的眼里。

刘献红那边,三天没见到石勒人影,想他,又怕他,犹豫再三,半羞半喜,于月亮初上时分,忸怩脚步,悄悄钻入石勒军帐,只见石勒老牛角一般弯在榻上,不知是睡是醒。刘献红不敢惊动石勒,就轻身上榻,偎在石勒身边,稀微月光下,看着石勒脸,一声一声听他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她也沉睡过去了。

后半夜,铁木栏带着她十几位最要好的生死弟兄,悄悄潜入石羯营地。巡夜哨兵发现了他们,说羯语,喝问是什么人,干什么的?铁木栏同样用羯语回答,说夫人侍卫,察夜的。就说就走到哨兵近前,训斥哨兵说,站哨要紧守着大帅夫人的寝帐周围,到这里来乱窜什么?莫非想要溜出来偷着喝酒吗?哨兵急忙解释,没有没有,他其实离开大帅和夫人寝帐并没有多远。他用指着旁边一个方向说,那不?也就几十步远而已。太近了,怕影响大帅和夫人睡觉。铁木栏大怒,低声喝道:“还要顶嘴!”说着,闪电出手,照哨兵当脑门击去,她袖里暗藏有一把铁杵,哨兵被击,啊呀一声仰面倒在地上。

铁木栏带了十几个弟兄,朝着哨兵指过的方向飞奔过去,一眼就看见刘献红寝帐外高悬着的黑羊头。她顿时气由心生,七窍冒烟,不顾一切,提刀冲了进去,却是一座空帐,里面并无石勒、刘献红人影。铁木栏举刀照着榻上茵褥就是一顿乱剁,又对着周遭陈设,瓶瓶罐罐,牌牌盏盏,一阵横扫。接着,返到帐外,一刀将门外所悬黑羊头搠下,连剁几刀,劈烂;昂昂地挺在那里放眼巡视,要找出石勒刘献红二人他们究竟会躲到哪座帐里。很快,铁木栏就在众多营帐中,发现其中一帐最为高大,判断此帐最有可能……但一切都来不及了,营地里发起喊来,不知有多少人钻出帐来,人影绰绰,越来越多,遍地涌动。铁木栏心知他们已被发现,事情是做不成了,当断即断,一声唿哨,集合弟兄们迅速撤离。忽然听得大帐侧边一声响亮的马喷鼻,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好马,不假思索,跑过去摘开马缰牵了就走。途中,遇有羯兵拦阻询问,她就用羯语把他们哄过去了。一口气蹿出营地,十几人跨上马,铁木栏朝着营地方向不甘心地恶恶吐一口,骑一匹,手牵一匹,二马并辔,打马南奔,朝陈留方向去了。

石勒当然也被惊动起来了,他察看过案发现场,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言不发。刘献红则看过帐里看帐外,看过帐外看帐里,看到整一个烂摊子,手里捏着半个烂羊头,又迷惑,又气恨,追着石勒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人恨她,干这样的事?

石勒突然重重拍一下身边的桃豹,大叫一声:“阿嫂!”

桃豹完全懵了,愣愣怔怔,傻乎乎接嘴问:“阿,阿嫂?”

刘献红跟着就问:“阿嫂?阿嫂什么人?”

石勒不顾刘献红,看着桃豹问:“白天那个,那个小校,给弄哪了?”

桃豹愣了一下,才明白石勒问的什么,连忙回答:“啊,啊,给土埋了。”

石勒一抬手,命令:“不,挖出来,火葬,要重葬!听见了?”

桃豹答:“啊是是。”赶忙跑走去办。

刘献红一肚子疑问要问,石勒刚才这些话她一句也听不懂,但看到石勒是在安排军中事务,就也不敢再问,只好暂且那么憋着。

石勒却一脸的喜气,过去把手搭在刘献红肩上,大声大气说:“这没你的事,阏玉,你别难过。”

刘献红眼泪下来了,嘤嘤发问:“谁要杀我?我对不起谁了?”

石勒哈哈大笑说:“你是神女,没人要杀你,都冲着俺来的。不过,倒给俺送计来了,俺有计了!俺有计了!”

刘献红睁着大眼望向石勒,等他说下去。

石勒俯首,嘴对着刘献红耳下,低声而兴奋地告诉她:“俺知道怎么下邺城了!”

原来,石勒察看现场后,第一眼就明白这是阿嫂曷勿干的。他嘴上不说,肚里一直念着“阿嫂、阿嫂”,念着念着就联想到白天那位小校,他因不识时务想取笑他,话里提到“阿嫂”,惹得石勒暴怒,当场将其杀掉。但现在,石勒却因“阿嫂”二字激发灵感,想出破邺城的妙计,一时高兴,于是而命令桃豹重葬那位小校。人的心究竟是怎么运行的,真是神出鬼没摸不着头绪啊。

那么,石勒通过“阿嫂”究竟想出了什么妙计?很简单:阿嫂是乞活军,乞活军、官军为一家,那就假扮乞活军去诳城呗,肯定一诳一个准!

只可惜,石勒本人坐骑,一匹千里马,名叫朱龙,被铁木栏盗走,石勒暗恨不已。

 

 

25

军谋定而后动!石勒粗豪,心思却与兵法暗通。

石羯军一天急行军后,来到距邺城四十里的地方停下来,就地休息。第二天中午,全军上下,统统麻布包头,扮作乞活军模样,松松散散、从从容容开向邺城,到达邺城城下,天时正好黄昏,看得见人,辨不清人脸。

城上守军就问是什么部分,石羯军就答是乞活军。城守再问干什么来?答曰前往陈留,与那里的别部会合。城守问何以在我城下扎营?回答:狐假虎威,傍大城下寨,以图安全。今日在此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即时起程。城守进一步试探打问,可想进城来喝口水、打打尖?石羯前军哨马懒洋洋无所谓地说:“水饭我们自己带有,方便的话,送几罐好酒出来,招待我们长官,日后记你邺城恩情不浅,急难时当用命相报!”

城守把情况报告太守王粹知道,王粹仔细斟酌,全然不疑,说:“既是乞活,朝廷友军,路过东道,不接不礼。”就吩咐人,立马送三十坛好酒出城,以为慰问。

而石勒早已布置好冲城队,埋伏门侧。城里劳军送酒的人开门出城,冲城队奇兵突出,一拥而上,夺下城门,接着大队人马洪水冲闸一般扑进城去。巷战抵抗是免不了的,但石羯军骠悍,最不惧对面斗狠,越是见血,斗勇越疯,三个汉兵挡不住一个羯士,不上一个时辰,城中守军便被全面压制,失去斗志,四散纷纷,各寻躲命藏身之处,如水入沙,街巷之上不见一个晋兵。

石勒率领他的亲兵,将郡署团团围住。王粹站在署楼上,身边只几个亲随,但气宇轩昂,气度优雅,并无惧色,一如当年洛阳道上石勒所见王衍。

王粹朝下面石勒一抱拳,说:“匐勒将军幸会,已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雄姿挺拔,英颜焕发,是闻名不如见面了!三十坛薄酒送去,可曾一尝,味道见佳否?”他故意不称石勒,而称其前名匐勒,不知是对石勒示亲切,还是暗点石勒身为小羯奴的原初身份。

石勒坐在马上,双手一揖,故作大大咧咧不讲究的样子,笑哈哈对王粹说:“王太守啊,王大人啊,你贵人深衙大院,真叫个难见!多亏你藏了好酒,味气大得薰倒牛,俺才一路狗鼻子闻着寻将你来,冒昧!冒昧!”在王粹优雅风度之下,石勒怎么压制,心中寒怆还是不免抬头,而说起话来也俗雅杂合,顾不得了。

王粹接着突然变脸,厉声质问石勒:“我大晋朝对尔等胡人不薄,接收你们内附,特意为你们划出居留之地,让你们溉沾王化,繁衍生存,你为什么忘恩负义,转而投靠匈奴,背君反晋?”

石勒听了,一下来气了,原来胸中的自卑霎时风吹云散,荡然不存,壮声答道:“天在上地在下,光明在天地间,那天下土地凭什么铁定是你们晋人的?是谁封的、谁定的,什么道理?俺们羯人、匈奴人是为帮你们汉人平定内乱,三世之前你们汉人特请俺们来到中原的。后来你们平了天下了,占稳地盘了,就把俺们当奴隶待,把俺们当牲口一样使,是什么道理?难道俺们就不是天生的、地养的,倒是牲口下的,任由你们宰杀就对了?”

王粹答说:“你说得完全不对!并没有人请你们来,是你们祖上屡次犯我大汉边疆,被我大汉打败,途穷无路,请求内附,我们可怜你们,才好意收留你们内迁的。你不妨回去好好读书,看我说的究竟是不是事实。”

一个“读书”击中要害,说得石勒脸烫如锻炉,暴怒如滔,就也顾不上费力克制装礼貌了,脱口骂道:“俺锥你娘,你放你娘什么拐弯钻地屁!谁可怜谁呀?明明熊你娘挡不住俺臭揍,不行了才请俺进来,什么可怜收留?纯粹你娘屁眼夹不紧往外滋稀屎,胡说八道!”

王粹一动不动,直等石勒骂完,面不改色,悠然坦然,徐徐说道:“将军好喷口!饮我醇酒,发此兰臭,薰天炽地,见识了!”

石勒立马就意识到自己失口了,立即改色,嘻嘻笑道:“大人好度量!真好风度!刚才放野,叫大人看到俺叫驴熊样,污你贵人雅目了。前事扯不清,俺对大人你还是十二分尊敬的,如果王大人你情愿随俺,俺跟你一文一武,共成大业,咱们两个平分天下,你看咋样,大人?”

王粹厉声喝道:“住口!今日之事,王某有死而已,不要浊口污我!”

石勒一点也不生气,继续劝说:“大人不要生气,你看你忠诚的那个朝廷,姓司马的那家子人,那都一窝什么狗子?天下又不是俺们给搅乱的,原是他们司马自家兄弟自杀自给搞乱的,害天下百姓跟了一同受苦!不是?俺只不过是——一个好盘子让败家子儿给打碎了,俺来帮着给往起拾掇拾掇,也是救天下百姓,俺难道是什么坏心不成?”

王粹闻听此言,不禁一声长叹。

石勒看王粹态度有所松动,接着再说:“那好盘子掉地上打碎了,谁不可惜?谁不心疼?有爱惜心的人,谁不想弯腰捡起来对搭对搭?不说别人,你王大人若是也有这心,俺石勒情愿跟了你王大人一起干!你在听俺说吗,王大人?”

石勒说得倒是诚恳,而王粹反而脸上凝然严峻起来,一劈手止住石勒:“不要说了!于今王粹只愿一死,你就来下手吧!”

石勒继续耐心劝说:“俺只要王大人活,不要王大人死。俺是诚心的,天上的星星都在看着俺,你王大人也应该明白。”

王粹内心的防线眼看就要崩溃,破声骂起来:“不要说了!闭嘴,胡奴羯贼!”

石勒却越加放松:“你看你,王大人,生什么气呢?生气不坏你王大人好风度?再说他们司马家又是怎么得天下的,你王大人读书之人,难道不知道吗?还不是趁姓曹的人家孤儿寡母之危,豪强霸道盗窃得手,都为他羞,哪有什么光明正大忠诚正义,值得你为他守忠守节!”

王粹完全崩溃,再也承受不住,大喝一声:“石羯贼,看火!”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打着火种,点燃火炬,高高举起,破口大骂,“贱人!我留给你的只有一片白地,你什么也得不着!”举火就点城楼,点自己。

藏在石勒身后的支雄眼急手快,不待石勒命令,嗖地一箭,射向王粹,正中王粹右肩,王粹仰身倒地,火随即在王粹身上燃烧起来。

石勒一声命令:“救火!救人!”

羯兵蜂拥冲楼,上去将火扑灭,同时架了受伤的王粹,带到石勒马前。

石勒赶紧下马,俯到王粹身前察看伤情。王粹紧闭双眼,面色惨白,形同死人,任凭石勒为他解衣,手捏箭柄轻摇一下,同时询问疼不疼,王粹只是不答。

石勒手把箭柄,抬头大声吆喝:“谁身上带有草药?”

一个士兵跑过来,说他带着,同时递上一个小布包,递到石勒手里。

石勒考虑也不考虑,噌一下将箭拔下扔一边,迅速将药包整个摁到伤口处,就用手那么敷着,好一会儿,看血不往出涌了,这才命令那个士兵前来接手,用带子绑上,他自己则站在一边一直看着。这就是羯人的长处了:他们生为牧人猎人,受伤是常有的事,而就地取材,嚼草涂创也随手,还有效,无需外求。

后来的情况是,王粹被救了过来,终于为石勒的诚意所感动,投降石勒。他手下部队也都被集合回来,全部投诚。石勒挑其中精壮者一万人,充实到自己军中,即任桃豹为魏郡太守,留下守邺城,他自己率领扩充的大军,休整一个月后,继续南下,矛头直指山东苟晞,陈留的陈午,去与他们决战。

就在这时,有一人前来相投,谁?程遐。当年汲桑、石勒起兵时,他曾追随石勒,与石勒并肩作战,为人有勇有谋,是一不可多得之才。后来汲桑、石勒战败,与他失散,没有了联系。原来,他是一直隐居起来了。这次,石勒攻下邺城,声震四方,他听说了,就携家人前来相投。家人中,程遐有一妹妹名叫程姝,生的国色,他带着她也一起拜见了石勒。此女初次相见,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她眼睛里会说话,灵动极了,你跟她对视上几眼,她鼻翼上翘几翘,其实并未交一言,感觉上却好像与她谈半天话了,就是她那眼睛与人灵交的结果。

程遐来得正是时候,石勒当即任他作前军别部将,随大军一起南征。特异的是,程遐所有家人都留在了邺城,而程姝却要求随军一道南下。石勒当然不同意,笑与程遐说:“你妹子若放在俺军中,俺全军将一夜之间暴疾而亡!”

程遐无所谓地说:“她哪有那么好看?其实丑得很!她是逞能,自以为会算卦,能占吉凶,走到哪里就臭显摆。”

石勒一下来了兴趣,当下就叫程遐喊来程姝,要她占一课,看此次大军南下结果会如何。程姝眸子里星星眨眼,鼻翼微微翘一下,一口就回绝了,脆声说:“那可不行!我的课是马前课,是要在临事前占的,那才灵;若是没事占事,我可占不来呢!”

石勒满含笑意看着程姝:“噢?噢?还有这讲究?那好,俺就带了你,就在开战前,你给俺占,俺看你占得灵不灵,若是占得不灵,俺可是要罚你的哩!”

程姝伸出手指,作一个三指捏的动作:“好呀!好呀!要是不准,任凭大王处罚。”说着把三指捏展开,伸为排笋,“只不过大王罚到哪里,千万莫要动我手指头,它可是经不起的,一动就会……”

后面的话石勒完全没听见,他已经脑袋失灵,耳朵失聪,全晕了,一迭声说:“好好好好,你下去吧。”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让石勒有些心慌,他赶紧把她打发了。

大军临发,桃豹心中无数,请教石勒如何治邺。不知是早想好的,还是天才偶发,石勒留给桃豹十六字真言曰:“国人主军,晋人主农,国、晋分治,各随其俗。”并特意留下王粹,以为桃豹顾问,吩咐桃豹有事不懂就问王粹。

桃豹不明“国人”何谓,石勒教之曰:“俺羯人就是国人,还有别的什么人能当此二字?”

桃豹照着石勒留给他的十六字方针去治理魏郡,让汉人只管去种地交租,让羯人去当兵维护当地治安,汉人群居住一个地方,羯人群居住一个地方,两不相扰,也不产生矛盾。还别说,这套办法还真有效,很快,境内就恢复秩序,各就各位,各安其事,一郡井然。

遗憾的是,就在石勒大军临出发的前一晚,王粹自杀了!这是一个真读书人,当时出于一时义气,降了石勒,事后到底心里难平,不能承受,一索子把自己吊到高树上,身子扯得老长老长,好像有意展览给世人看似的!

石勒亲到现场,仰视王粹好久好久,一言不发。

众人议论纷纷,有说尸身难看吓人的,有说降了又死大呆头的,有建议快埋,有说拖出去就喂了野狼,说什么的都有。

石勒吩咐桃豹,要按汉人规矩,重葬!他的家人,要按国人待遇,好好安置。桃豹连连答应。石勒对着王粹尸体一鞠躬,众人也都跟着鞠躬。

南行的路上,石勒突然问他的中军护卫支雄说:“你说,俺为什么向王粹鞠躬?”

支雄吱吱唔唔说:“为、为他降了咱,给咱平添了一万多兵的力量。”

石勒摆手说:“不是,你们还全没有领会俺的心思。俺敬王粹,是为他那份忠义之心啊!看来,读过书的人与不读书的人就是不同,他就是一时走错了路,以后终究还是要拐回到原来地步,心里有根,不会放了野风筝乱飘啊!”

支雄嗯嗯一句一答应。

石勒接着说:“你给俺吩咐下去:从今以后,凡战争中俘获读书人,不许杀害,一律给俺保护起来,送到俺那里去。”

支雄亮声回答:“是!”

 

 

26

石羯攻下邺城,继而南下,扫清河内郡大部,与河内仅黄河一水之隔的陈留,陈午和王赞受到很大震动,他们纷纷行动,抓紧应对,准备着迎接即将来的恶战。

乞活陈留堡南距王赞陈留城四十里,双方向来互为猗角,若敌来攻,攻城则堡出为援,攻堡则城出为援,一般敌人轻易不可得手,而乞活与王赞也就安然已久,还未曾经历大的险情。但此次不同以往,石羯八万大军压过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必须认真对待。

好在,乞活不同于一般国家建制的官军,他们是为了活命自行组织起来、真打真拼出来的军队,没有军费,没有给养,没有编制军衔,一切全靠他们自己筹措,自己负责自己,前面就是战场,是敌人,后院是他们的随军家属和依附乡亲,每一场战事他们都必须打赢,至少打平,否则不光他们自身不保,在他们身后的家属和乡亲也将遭到灭顶!这就是他们的真实处境,为他们每天都将面临的最直接的命运。而此种恶劣处境也实打实锻炼了他们,把他们锻炼成一支来者不惧敢于碰硬的铁军,他们不怕石勒,一点也不!无论单兵作战之强悍,还是集团作战之团结协同,他们都不输于石羯。因为他们一个人只一个命,合家属、乡亲在内五万人也是一个命。

硬归硬,但若到具体战役安排,那还得一着一着仔细斟酌决定,容不得半点马虎。这不,此刻统帅部里正有三个人在认真商议军情。这三个人分别是:陈午,郭敬,铁木栏。

郭敬?莫不是当年石勒为之干活儿的那位东家?正是。当时,并州特大荒旱,刘渊起兵反晋,胡兵、饥民遍山西,作为大财主的他也活不下去了,就带了家人与他大部分的佃客共九百余人一道加入了乞活军,由并州到冀州,由冀州到陈留,一路转战、谋生,幸而天命不绝,他的命保下来了,还活着,且做到了陈留乞活的副统帅。虽然如此,军事却非他所长,历经磨炼,也还是不行,故他在军中主要负责后勤方面的事务,其中特别是乞活家属与乡民,由他主管。

至于铁木栏,那天她偷袭石勒营地不成功,只好带着遗憾,怀揣田禋书信,一路奔驰来到陈留,投奔陈午。陈午看到田禋的书信,又听说了铁木栏奇袭石羯寨的经过,及以往她与石羯打交道的数次经历,立马就对她有了兴趣,既看中了她的勇猛无畏,又看中她身上所藏关于石羯的丰富信息,当场将她留在自己身边,随时顾问参谋。

陈午说:“石羯此次南下,锐气正盛,而我们陈留首当其冲,将第一个与敌人接战,能不能顶住石羯第一波凶猛冲击,是对我们一次真正的考验。”

郭敬说:“目前的情况是,我们的作战部队三万人马,石羯至少八万,几近我们三倍!以少胜多,不出之于正,必出之以奇。我们的奇,在哪里?我们需要找出。”

陈午说:“敌我力量对比悬殊,正出正打的战法,肯定不为我们所采用。以奇胜正,是我们唯一的取胜之途。但什么是我们的奇,敌人的正呢?先说敌人的正,第一就是他们人多,第二是胡敌骑兵力量最为凶悍,冲击速度快,力量大,汉军与之对抗,往往第一波冲击就被冲跨,一发而不可收拾。只要能挡住敌人第一波冲击,至少有效予以遏阻,那么接下来他们的猛力就将大为衰减,不会有什么大能为了。什么样的战法才可以有效抗阻胡骑的第一波冲击呢?找到它,就是找到了我们奇能奇计之所在,找到了我们致胜敌人的奇径。”

郭敬就说铁木栏:“你说说吧,你跟石羯曾有过数次接触,根据你的经验,什么样方法对遏阻敌人的骑兵最有效?有这样的好办法吗?”

铁木栏就说:“阻挡骑兵,关键不就是阻挡马队吗?挡马的办法有的是,就是没见过石勒,没跟石勒打过仗,咱也知道几招,俺……”

铁木栏正说着,郭敬定定地看着铁木栏,突然打断她,问:“等等,怎么我听你声音好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铁木栏早就心中有数,她见到郭敬第一面就认出了他,但她决不能让郭敬认出她来,理由很简单:这是一场汉人与羯人的战争,羯部曾大量屠杀汉人,乞活对羯人恨之入骨,她出于欲抓石勒的个人目的,不得已参加了乞活,而她本人却地地道道是一羯人,无论就出身来说还是情感来说,她都纯纯粹粹是羯人的血肉,羯人的心灵,一点不掺假的。她怎么能让不论谁认出她呢?那样的话她即使不被当作奸细予以处置,也绝不可能再在乞活待了,而她一切的想望与计划也就全然作废!为此她早就提前想好,对郭敬可能的怀疑到时候该怎样应对;而她在说每句话的时候也尽量注意,不用譬如说“俺”这样带有羯人特征的说法——这一点其实早在她最初加入乞活的时候就已那么做了,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不幸的是,今儿,在此最关键的时刻,她却由于环境的陌生,心情的紧张,一下露出马脚,给郭敬敏锐地抓到,出其不意向她提出发问。面对突发,她的内心当然慌张,但也就仅止那么晃荡了一下,接着就镇定下来,也不看郭敬——就装作没听见他的问话,继续说她的话:“……咱也知道几招,‘俺石勒’,‘俺羯部’,‘俺羯人的骑兵’,叫得凶,有什么了不起?一点都不可怕。对付马队嘛,不就是绊马吗?挖大沟,扔大木头,撒铁钉,布陷坑,拉长绳……办法多得是!关键是,要根据地形来,根据时间——是白天还是黑夜来,什么样的地形、什么样的时间,用什么样办法。”她把不小心吐出去的那个“俺”,又巧妙地给嵌进去包起来,变成了对石羯的嘲讽,不露一点痕迹。

铁木栏这一席话当然极具启发,她的话刚说完,陈午的眼睛就点亮起来,立马接话问:“好啊好啊!铁木栏你继续说下去,说具体点,各样办法具体又怎样布置?”

这时铁木栏却不接陈午,转而问郭敬:“你刚才问我什么?”

郭敬听了铁木栏后面的话,已然打消对她的怀疑,就哼哈说:“没什么,你继续往下说你的,陈将军不是问你:具体怎么布置?”

铁木栏就一字一顿从容往下说道:“首先,我们的人马不可以全部缩在堡内,干等敌人大军前来围堡,那样的话,若陈留城那边不来解救我们,我们就同瓮中之鳖,只有等死。何况,此次石勒人马多,他也有可能把我们的堡与王赞的城同时给围起来,石勒他足够有这个力量。那时,我们跟王赞谁也救不了谁!”

陈午连声应答:“嗯嗯,这也正是我的忧虑所在,我正在想如何能于堡外阻击敌人,而不是守在堡内等敌人来围攻。”

铁木栏接着说:“在堡外阻击敌人,那就要在堡前列阵,我看见陈留这里全是平原地方,少有丘壑,没办法加以利用,只好费大量人工来修筑工事:第一道,应该布置在离堡七八里远的地方,就布置陷马坑。因为,这时敌人初出,还没遭到阻击,冲击必然快、急,用陷马坑最好。第二道,布置在距堡六里一线,可撒布铁钉,面积要大。因为,敌人经过第一道陷马坑过后,必然队形零乱,散开面积迂回前进,不敢集中队形只走几道。第三道,布置在五里一线,遍撒大木头,阻挡马队前进速度。第四道,布置在四里一线,作一复合布置——前面再布陷马坑,陷马坑过后,紧接着拉绊马索。因为,敌人经过第二、第三道封锁,行动就变得迟缓起来,心里必定发急发狠,急想提起速度冲锋,并且这时离我们坞堡又越来越近了,他也的确需要加速度,这时我们就用陷马坑和绊马索来对付他,将他马队阵形完全打乱。而我们的人,则在三里半一线,一字布下我们的强弓手,就趁着敌方队形零乱不整的当时,万箭齐发,大量消灭敌方人、马。紧接着,我们的精锐主力,一口气工夫不耽误,箭一停,立马从弓箭手的背后冲出,朝着敌人反冲锋,以我精整不乱之军,冲击对方零乱不整之军,我军必胜!”

铁木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这一套专业军事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就经验来说,铁木栏作为羯牧出身,怎么对付马,她原来就不缺少这方面的经验,有的办法而且她还亲自实践过。这是她原来的基础。加入乞活以后,虽然她并未能参加到高层的军事决策中去,但战阵她是亲身经历过几十阵了,马战步战她都见识过的。这是她的历练。还有第三点就是:这是她临来前田禋具体一条一条教授给她的,告诉她需要的时候,她就这么一条一条去对陈午说!若问田禋为什么要这样教她?原因,其一是因为她跟田禋关系好,田禋要帮她在陈留立脚;其二更重要:这根本就是田禋一套成熟的军事思想,但却得不到主帅李恽的认可,为此田禋感到实在是憋气,他只想将此由他精心思考总结的作战方略让铁木栏带到陈留去,好有一具体实践运用的机会,大的方面说是为了整个乞活,也为了朝廷国家,小的方面说是为了自己——有才必求一逞嘛,人同此心。而铁木栏还真的就用上了,原缝合卯,正正嵌!

听了铁木栏的话,郭敬第一个感觉是,他彻底打消了他对她的怀疑:那个当年在他家做羯奴下女的曷勿,绝然不会有这样的水平,她跟眼前这个男子铁木栏绝对不会是一个人,说到极处,即使就是铁木栏本人此时向他承认,他也绝对不会相信!

至于陈午,则已然把铁木栏当作了他的张良、孔明,只恨相见太晚,不知道用何言语来表达他对她的欣赏甚而是崇拜。

陈午与郭敬交换一下意见后,当即拍板定案,就按铁木栏那样说的去安排布置。与此同时,派去使者紧急与陈留城王赞联络,约定好至时互相之间实行救援的办法。一切安排就绪,只等石勒前来,与他决一死战。

铁木栏内心里则暗暗祈祷,惟愿石勒莫被一箭射死,而是跌落陷马坑,由她亲手将他捉将上来,然后绑了他上床,与自己成亲。到时候,就是他不愿意到咬舌自尽,她也决不放他!她无罪!她会到烧台向丈夫和祖宗讲清楚的。就是这样。

在修筑工事的过程中,陈午一直拉着铁木栏,随时请教,请铁木栏具体予以指拨。与此同时,他把当年刘备遇诸葛如鱼得水的典故,不厌其烦一说再说,说与铁木栏听,以表达他内心的喜悦之情,同时也显示他对自己的太高期许——他期望可以把自己比为刘备那样的英雄人物。但实际他这个人却是一个烈汉,硬要比的话,倒更接近关羽的作风,作战每次都亲冒矢石上阵,完全不顾个人安危,胸中少有城府和算计。这样的人,在世乱初期,豪酋遍地起,只比谁更雄胆谁就先出头的时期,他有用武之地;其后,经过一个时期,各路豪莽多被淘汰,剩下者只为有了相当历练的真英豪,这时,他就再不是别人对手,难堪大任了。

这不,刚才他还把铁木栏比作他的诸葛亮,转眼,在如何妥善安置军属这个问题上,他就不听铁木栏的建议了。铁木栏根据她以往的经验认为,这次大战决不会一战解决问题,很可能有复杂的反复,即使首战将石勒击退,接下来石勒还会发动二次攻击,三次攻击,石勒不是轻易认输善退的人,他又那么强军力,为什么要退呢?对此铁木栏内心深信不疑。她就建议陈午:应将家属迁一部分出去,迁到远陈留的比如说中牟那些地方,妥作安置,以为万全之策。而陈午坚决不听,他的理由是:临战撤属,动摇军心,未战先败,决不可行!更何况,到时候打起来,家属与乡民还有任务靠他们完成呢,比如送水送饭,抬伤员,看战俘,样样离不了人手;还有,必要时,紧急补充兵源,军民共同协防!怎么可以有军无民呢?

铁木栏又争辩说,万一前线阵地挡不住敌人进攻,坞堡守不住,那不是把手无寸铁的家属、乡民们置于危险境地吗?要知道,石羯军可是下得了手的,他们屠杀全城的事,也不是没有干过!只有家属完全安置好了,没有了任何后顾之忧,我们前线部队才作战安心,可以全力以赴。即使万一失利,军队毕竟机动性好,打散了还有再集合回来的可能。而一旦家属受到威胁,战士立即人心涣散,顾后不顾前,不可收拾了,会招致毁灭性大失败!

郭敬支持铁木栏,说:“铁木栏说的不可不虑。”

陈午心里动摇了,沉思半晌,最后说:“这样吧,我们这样安排:分出五百人马,专门作家属护卫,迁往中牟。郭敬,你就去,负责完成这件任务。”

五百人马实在太少了,郭敬面露难色。

陈午于是说:“好了,再加你三百,八百壮士予你,总够用的了。另外,再加你一员大将,叫冉瞻跟你去,就由他带兵,万无一失,你可以完全放心。”

冉瞻是一员猛将,打仗冲锋如刮风,在乞活军中是有名的。只可惜,他的妻子早死,留下一子,名叫冉闵,时年十三岁,失去了照管,寄在亲戚家。

郭敬面露笑意。

陈午紧锁着的眉头也放开了,笑说:“家属营中也有我一大家子人啊,我岂能不挂心?说来说去,我们带兵打仗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保护我们家人?到最后,若是落得个家人不保的结果,那我们这些军头们统统该死!”陈午说得慷慨起来,一挥胳膊,朝侍从喊道,“叫冉瞻来!”

话音刚落,一位高个汉子便大步跨到堂上。那人生得面皮白净,举止静雅,倒像个书生,却灵动不死板,三十来岁,荣光焕发,可称一位美男。铁木栏不禁暗暗称奇。

陈午向冉瞻布置完任务,冉瞻声带铜音,干脆利落,答应一声,下去了。

郭敬追出去,拉了瞻的手,关切地说:“把你儿子也带上,咱们一起下中牟,让我家属照管他。”

冉瞻笑说:“那野骆驼谁能管了他,还不把你家房给拆了,把夫人给淘死?可不行!”

铁木栏也出来了,有些好奇,插嘴说:“那么淘?有多淘?带来我看看。”

冉瞻笑说:“你可不要见他,见他第一面你就头发白三百根!”

铁木栏更好奇了:“噢?那我倒更想见见,男娃子——我就爱急蹦乱跳的,皮眉善眼的,不敢上房蹦河,我还真不待见呢!”

冉瞻爽快答应:“那行,你就来见。你来的时候最好带根铁绳来!”

冉瞻、郭敬、铁木栏三人同时大笑。

铁木栏退下去以后细思,对自己刚才的言行又有些后悔——说到底,除前面关于战阵布置那一段,本系田禋教她,算是有根之谈;但根本说,她仍属一军事外行,其与陈午争辩之见,不过她的一种女性之直觉而已,难说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她自己也心里没有把握。毕竟,陈午作为战将,也确实打过不是十仗八仗,将略与经验都有,他的见解应该说更有根底。而她才来不久,就这样直截了当与他发生争执,大喇喇倒好像自己真是个人物似的,真是好笑!

铁木栏不知道,在陈午、郭敬心里倒不是那么想她的,他们对她的印象奇好,认为她见识不俗,不愧田禋推荐信上那八个字。尤其铁木栏的个性,有啥说啥,不认生,不扭捏拐弯,一下就跟他们打成了一片,心心相通而完全不隔,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晚饭过后,铁木栏暂时无事,下到家属营中,视察撤离准备情况,顺道拐进冉瞻家去看冉闵——那匹传说中的野骆驼。她已然见识过“野马”,“野骆驼”什么样?她还没领教过。

 

 

27

冉瞻本是冀州人,原先家中也算殷实,是故他结婚早,十六岁时就娶妻,十七岁时得初子冉闵。妻子小他一岁,与他感情好。但祸从天降,世乱,汲桑、石勒起兵后,父母、妻子俱被乱兵杀死。家也破了,不能生存,冉瞻带着八岁的儿子冉闵,带着一腔的仇恨,投入并州来的乞活军,一心欲与胡人做个对头。他本是读书人,从军后,弃文专武,刻苦练习,五年下来,练得武艺超群。他为人性格又好,又机灵乖巧,在乞活中与所有人都交得来,家属营中尽有得是待嫁大闺女,但多少人给他保媒他都不要,他还没有忘记他的结发妻,何况冉闵还小。但性格乖巧,从另一面说,同时也就意味着他内心里有软弱的一面,不是那种吃人生蕃的硬汉、铁汉,他在军中也只做到中级将领的位置,与他性格软弱有一定关系。

而十三岁的冉闵,不知是像了谁,还是非常环境与经历造就的结果,与乃父完全相反,生性不是一般的顽皮,简直就是一个小土匪,不,一个小魔头!人见人躲,没有人愿意靠近他。冉闵也曾下死手予以管教,有一次甚至将其吊到梁上半天,不管用,倒越发百炼成钢,炼出他一个百事不惧的胆大如天来,逮谁欺负谁,耍弄谁,连大人也畏他三分,人们都用“周处”作浑名叫他。周处是当时有名的无赖泼皮。

但铁木栏似乎天生与冉闵有缘,她初见到他,竟破天荒第一回没有得到他敌意的招待。不过这也许是假相,他的真相还没露出来。事后回想,更有可能的是,铁木栏第一句话碰巧说对了,正说到了冉闵的心思上——铁木栏当时见到冉闵,第一句话这样说:“元帅驾到,大兵参见!”那时冉闵正在马栏外看一匹半大小马,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这样说,不假思索,转身一个单膝跪地,跪向铁木栏,应声答道:“末将在此,参见元帅!”那反应之迅捷,动作之标准,完全一派标准军人模样。凭了母性天才直觉,铁木栏马上就意识到:这孩子与当年匐勒一个样,他是长得快,很早就不想做孩子了,想脱离孩子队伍,而加入到英雄大人的行列,其淘气顽劣种种症候,一切的症结其实只在这里。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铁木栏于是假戏真演,遂接着活演下去,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冉闵,威严说:“敌军临境,本帅特来征召你马上入列,准备前往应敌,你可愿意?”

冉闵朗声答道:“末将愿意跟随元帅讨敌,掉脑袋,脱裤子,我也不怕!”

打仗就打仗,怎么好好的突然要说到“脱裤子”呢?铁木栏笑了,说:“大兵起来,回答本帅:为什么要提到脱裤子,那是什么意思呢?”

冉闵嘣地从地上站起,脸红红的,正颜答道:“将可死,不可辱,脱裤子还不如死!”

噢,他是这个意思,看来这小鬼的确是长大了。脚长大了,鞋变小,脚撑破了鞋,那不是脚在淘气,而是到了该换鞋的时候。

铁木栏就问:“你见过这样的事?”

冉闵立即义愤说:“见过。有一回我还见过羯人脱战场上死人的裤子,我上去一刀就把他给砍了!”

铁木栏兀地吃了一惊,不由寒毛都竖起来。但随即转念想到,这肯定是小孩子在自己脑子里给自己造的英雄幻像,时间久了,连自己都相信那是真的,自己小的时候就也曾有过类似这样的经历。

冉闵看铁木栏不相信他似的,立即发起急来,脸红脖子粗,昂着头,像斗架公鸡,说:“这是真的!还是在冀州的时候,不信你去问我爹,他亲眼看见!”

铁木栏相信这是真的了,问:“那哪一年?你几岁?”

冉闵说:“前前年,我十岁。”

铁木栏对面前这个孩子的感想变得复杂起来,又喜欢,又可怜,又有几分恐惧。但她来不及细辨这些感情,眼下,军情紧急,要紧的是,须将家属营中所有老弱妇孺及时撤离出堡,迁往中牟。而带队护卫既是冉瞻,那么他的儿子冉闵就必须首先安顿妥贴,冉瞻才能安心,才可以专心致志去完成他的本职,否则将会耽误大事!

但怎么样去安置这个“小魔头”呢?听说一向他都是由他一本家堂伯在收留,但他却很少回去,经常是在外面刮野,谁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在疯些什么。往往什么地方出了祸,给祸害下什么了——烧了棚了、屠了狗了、拆了庙了等等,人们这才循踪勘迹,能找到些许他的踪迹。什么马拴什么槽,什么骆驼縻什么桩。好!冉闵既然心性已然长大——至少他自己早已不安于小儿行,那么,对他最好的安置地点也就只能是在大人群里,而且就正式承认他的大人身份,放一份大人的责任到他肩上,那样,鞋不憋脚——他感到舒服了,骆驼放归到驼队里,穿鼻驮物——他背上有了使命,从此他就会再不顽不闹了,秋水归槽,安澜静流。不是这样?

铁木栏想好,于是正式与冉闵谈话,提出让冉闵正式入军,加入到他父亲的护卫队,做专一保护家属营的事务,她问冉闵是否愿意?结果却完全出乎铁木栏的预料,冉闵他并不同意!铁木栏问冉闵他想干什么?冉闵直截了当回答:他不愿做护卫队,他要进野战队,直接上前线参加战斗!

铁木栏上下打量冉闵,提出,与敌野战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光身体要有力气,武艺要好,还要有大耐力——有时候说不定要连续打上一天、几天,连战马都熬受不住,倒地而亡!冉闵你行吗?你虽然长得人高马大,说是说,究竟年龄还小,骨缝、力气都没长全,身体是虚的,嫩黄瓜放到案板上,一拍就碎,经不起个捣砸碾压……

一个嫩黄瓜说坏了,铁木栏的话还没说完,冉闵也不用嘴反驳,直接出手,一个扫膛腿扑出去,将铁木栏扫倒在地,眼里发射着黑光,胸脯一起一伏,就那么看着铁木栏,像看一头被打倒地的病狗一般,也不说话,只看好看。

铁木栏教练倒被徒弟打倒似的,好不尴尬!

但她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就那么半躺在地上,目光与冉闵对视着,向冉闵眼里发射清光,毫不躲闪退让,将冉闵目力死死钉住,下方脚却来一闪电飞钩,直接勾住冉闵裆部,将冉闵勾回一步,紧接着,放脚那么一蹬,蹬向冉闵小腹,冉闵呀地一声后仰跌倒。——这是老兔蹬鹰之招,铁木栏小时候就会的一种倒地应敌战法。

铁木栏半躺在地上,冉闵半躺在地上,两个人目光再度相接,这回铁木栏从冉闵眼里看到了亲切。这是怎么回事?是冉闵佩服崇拜了铁木栏的身功武艺吗?其实不是,而是:铁木栏尴尬之下情急生恶,未暇计较,本能反应,出了本来应是应对成人时才该出的那么一恶招,而将冉闵踢倒,却不想,就是这样一种恶做法,反倒在冉闵身上对了症,治了他的心病——在冉闵眼里,第一次有成人把他当作了成人来对待,而他要的关键也就是这个,不是别的!

这样结果就很简单了:两个人平平静静从地上起来,心平气和就那么成了朋友。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在他们两人也不清楚。他们只知道,他们已是朋友,这种二人关系尤其让冉闵感到舒服、自在。

可以设想,如果不是那样,铁木栏没出那一脚成人脚踢倒冉闵,而是成人自贬身量,把自己故意放低为一名童子,就用童言童语语气跟冉闵讲话,处处小心在意,他发横耍蛮也故意让着他,那么铁木栏即使下再大的力气也是白费,只能招致冉闵的越来越厌恶,不会是别的结果。因为,对于内心急切渴望成人长大的冉闵来说,他只想在这一点上得到对方的肯定,而用童子模态去对待他则正好相反,意味着对他“成人价值”的否定。

冉闵心理得到归位,心态也就自然平和起来,他用成人间商量事的语气请教铁木栏:怎么来调栏里那匹半大马,它到了该调教的时候了,暴躁得很,干脆就不让人碰,人还没到近前,它先发飙,蹶子尥一丈高,屁股能甩到天上去。

铁木栏问:“你想做骑兵?”

冉闵骄傲地说:“不做骑兵还当什么兵!”

铁木栏盯着冉闵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给我取一把刀来。”

冉闵不解:“要刀干什么?用刀来调马吗?”

铁木栏伸出手,只要刀:“快点!”

冉闵取一把杀牛刀递到铁木栏手里。

铁木栏一手举刀,一手轻点一下栅栏飞身跳进马栏。那马见有人要靠近它,先自发脾气,又叫又踢。铁木栏避开马屁股,一步蹿到前面,一只胳膊勾住马脖子,一刀下去,割断马的气道。那马前后腿同时发力,向空中跳跃,跳起有五尺多高,接着就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不止,脖子上的血汩汩外涌,流了一地,把铁木栏大半身都染透了。

冉闵大叫着:“你把我马杀了!你杀了我马!”他万没想到铁木栏会这么干,还来不及气,更多的是惊。

铁木栏身上滴着血,翻身从栏中跳出,拉了冉闵就走:“走!我赔你一匹真战马,万里挑一的好马,千里马!你骑了去,给我到你爹手下当护卫队去!”

冉闵一下心就被震麻了,颠颠颠颠追着铁木栏屁股走,边走边急切打听:“什么好马?千里马?”

铁木栏头也不回:“你见了就知道了,它的名字叫朱龙马。”

冉闵的心越发被吊到天上去,铁木栏却再不说马的事,而是边走边问冉闵:“你告诉我,打仗,是单跟一群敌人打好打,还是又要跟敌人对打、又要护着自己人——这样的仗好打?”

冉闵说:“那当然是单打好打,没牵挂。”

铁木栏再问:“你愿意打难打的,还是打好打的?”

冉闵心里只想着马,没有半点心思说别的话题,赶紧应付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意思了,我去护卫队去,我去!”

铁木栏脱口而出:“好儿子!”

冉闵反应快极,立接一声:“谢干娘!”

铁木栏吃一大惊,住步回首,看着冉闵:“你叫我什么?”

冉闵吱吱唔唔不答。

铁木栏追问:“你觉得我像女人?”

冉闵犹豫说:“也不是,是我娘那会儿,没死的那会儿,她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说,说等我长大,要给我一匹好马!”

铁木栏笑了:“为这个,你叫我娘?”

冉闵说:“反正我有爹了,所以不能再叫你爹,我也不想叫你什么叔什么伯。”

铁木栏停住脚步,抓起冉闵一只手:“娘就娘,我就当你娘。不过这事就咱俩知道,你不要跟别人说,啊?”

冉闵看着铁木栏,从怀里摸摸摸,摸出半块玉佩,递向铁木栏:“这是当时从我娘尸身上找见的,是我姥爷家那边传下来的,送给干娘。”

铁木栏把玉佩接在手里,仔细端看一遍,笑说:“玉羊啊?我千里马换你一片玉羊——朱龙换玉羊啊?”

冉闵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

铁木栏手抚冉闵一下脸:“跟你开玩笑。我喜欢,收下了,不过要记住,可要当我儿子啊——这是你给我的信物,你可不要反悔啊!”

冉闵一下跃到铁木栏背上,对着铁木栏后脑勺:“谁反悔谁是大王八!”

 

 

28

石勒离开邺城,率军南下,心知即将面临不止一场大战,由是在离开时不顾刘献红如何闹,最后还是坚决把她留下,没有随军带她。为了安慰她,逗逗她开心,临走时石勒照例向夫人“请教神仙妙计”,求她对他作最后指教。

刘献红果然开心得很,笑娇娇说:“我又不是姜子牙,哪有那么多妙计给你呀?我肚子里只有你的骨血,你若外面有了人,忘了我不要紧,可千万不要忘了你儿呀?”

石勒立即幸福起来:“俺儿?俺有小野马驹了?你怎么知道是一头带锤子的?”

刘献红笑说:“瞧他那踢腾劲儿,全跟你一个样,不是才怪!”

石勒两眼放光,抱住刘献红,把一脸的大胡子全部盖到刘献红的小脸蛋上,像是老母鸡的大屁股孵蛋坐窝那样,刘献红都快闷死了。

刘献红好容易从他大胡子里脱出来,石勒却依然不饶,说,除非刘献红能供献他一妙计,不然他将再次母鸡坐窝,这一次将坐的时间更长,直到真孵出小鸡来!

刘献红知道石勒他在耍赖皮,而她又实在受不了他的那种七窍全覆盖式亲吻,就笑着把她曾经说过的所谓“决定不打的方向反而先要打,决定打的方向反而先不打”那句话再重说一遍,算交差。她也是在耍赖。

虽然这是二回听刘献红说这句话,而石勒依然跟第一次听一样,表情立马肃穆起来,郑重说:“嗯,好计!绝妙神仙好计!天赐神女,下凡教俺,俺一定谨记不忘!”

刘献红看石勒真当真了,有些迷惑不解,就说:“这话俺跟你说过的呀?瞧你那认真样,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时间长了,她也跟着石勒说起“俺”来。

石勒说:“对的话每次事前说一遍,说一万次不嫌多,夫人!”

刘献红笑应:“要是这样俺可就好办了,再不愁俺肚里没新鲜货交你。”

石勒笑说:“但是像‘人要吃饭莫吃屎’这种对的话,你就不必重着反复说了。”

刘献红问:“这种对的话为什么就不能重着说?”

石勒说:“除非你把俺当成猪狗!”

刘献红定定地望着石勒好一会儿,嘴嘴喃喃语道:“乌玉,你是俺心中永远的雄鹰!”

石勒双手放到刘献红肩上,看着刘献红:“阏玉,你是俺心中永远的凤凰!”说罢,将刘献红轻轻抱起放到床上,再拉一条被给她盖上,转身大步跨门而去。

刘献红的眼泪夺眶而出,双臂伸向门的方向轻唤:“乌玉!”

石勒则心里默念着两句话:“打的方向先不打,不打的方向先开打。人要吃饭莫吃屎,将要当将莫做猪!”踩着一位汉兵的背跨上马,打马飞奔,回到军中。

接着,大军浩浩荡荡渡过黄河,前面,面临两个方向:一个是正南的陈午、王赞方向,一个是东南青、齐的苟晞方向。石勒决定要打哪个方向呢?他早就想好了,当然是陈午、王赞,因为,他们的力量有限,为最容易下手处。待拿下陈留堡、陈留城后,则可以有两种选择:其一是与苟晞进行决战,而后向东南兖、徐方向发展,再右转入江淮;其二是挺进豫中、豫南方向发展,而后左转入江淮。

然而,陈留城、陈留堡也不是好打的,城、堡互为猗角之势,攻城堡救,攻堡城救,极不易对付。如果是硬打,同时包围攻击城、堡,必将付出相当代价,且所费时日尚不确定,如果不是突出奇兵一举拿下,不幸被扯住,旷日持久,那么东南的苟晞就会趁机扑围上来,那时情况可就危机了,反有遭到前后夹击、被围歼的危险!

奇兵之奇又在哪里呢?能一举扯住陈留城、陈留堡的心筋,其要害的七寸处又在哪里呢?石勒又想到了刘献红的指东打西的口诀,那就是,不妨先派出一小股部队先去轻轻“点”一下东南苟晞,以此来麻痹堡、城,而后突出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将堡、城一举碾碎!

不行!即使这样,也只不过能达到使堡、城防守麻痹松懈的目的,却不可能调动堡、城里的人马出来,最后的打还得是一场硬打,即强攻堡、城,这就又回到了最初的难题上来,还是解不开。石勒深知自己骑兵部队的优长之处在哪里,故此他一向最不爱打攻城战,只要不是万不得已,他连想也不愿去想。更何况,此次南下,他的根本目标其实还不在小小陈留城和堡,而是为了扫清障碍,最终到达江淮。故此,如果战术设计不对路,而让陈留意外扯住自己,不胜不败,牵延时日,其他地方晋军就会趁机赶来增援,那就麻烦,是必须予以避免的。

但怎么样才能干净、利索、漂亮地拿下陈留呢?石勒只感到有些孤掌难鸣啊,打这么大仗,他身边竟然连一个象样的军师参谋都没有,关键时刻他连个想去征询意见的人都找不出来,这实在让他气闷得很!

程遐进来,劝石勒还是干脆绕过陈留堡、城,就直接南进豫中。

石勒说:“那怎么可能?你绕,他们就追屁股打你,你反而完全被动:你若不应,就成为逃跑,一跑必败!你若回身跟他对战,那又何不当初呢?若是起先咱们就预先设计好了打法,有把握地主动跟他决,难道不胜过在半路上仓促应战吗?”

程遐说:“想不到,小石头也绊人脚。”

石勒说:“小石头怎么就不绊人脚了?走不好,一个柴棍子、绳头子也能把你绊倒了!”石勒顿一下,“俺问的是,程遐你说:那城子、堡子两个小石头蛋子,它们能绊住咱们脚的关键能耐之处是在哪里?就是城墙和堡墙吗?”

程遐沉思说:“那是能看得见的。既能看见,倒绊不了人了。我担心的是那看不见的,那看不见的……就譬如说,譬如说乞活他们是军民一体……军民一体呢,使他们打仗有了最大的动力,那就是保卫他们的妻儿老小,为了这个目的,他们人人拼命,死到剩最后一人也还是要坚守,这种他奶奶的劲头,你谁不怕啊!”

石勒突然问:“他们的家属营设在哪里?是在堡子中心吗?还是在堡子的东西南北靠哪一边?”

程遐答不上来,但他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就是在堡子中就是了。”

石勒说:“那不一样,譬如说他家属营设在堡子北面一带,而我从南面佯攻……”说到这里石勒顿住了,沉思半晌后,自言自语道,“噢,也一样,没啥区别,反正堡破人亡,堡子的哪一处都必须守死的,不能有一处留有漏洞……”

但石勒还是对“家属营”这三个字发生了兴趣,总感觉这里面有文章可做:那明明就是乞活的心嘛!但怎么才有可能扯动这颗心,从而调动整个乞活,使其不战自乱呢?石勒喊来逯明,要他立即派出侦察兵去,看能否千方百计混中堡中,在其“家属营”中放起火来。

逯明立即行动,侦毕回来报告石勒说:乞活家属营早在几天前就已全数撤离,撤到了中牟。

石勒嚯地起身,一拍军案,大叫一声:“去死吧!”

逯明大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声音都混浊了,咕噜咕噜就要解释。

石勒脸上开花,一挥手,笑哈哈说:“你莫说,你做得很好,哥随后赏你。”接着狂喊近卫,命立即召集诸将前来中军。

诸将会集中军,石勒发布军令,命令——

程遐率领五千人马,前往青州方向,肃兵以待,苟晞军不出动,不与之战,一出,猛击,将其打回原地!

支雄率领一万五千人马,伏在陈留城外,只待城中官军出动,立即扑上,截断其归城之路;放过出城人马,专一攻城,一举把城拿下。

呼延莫率领二万人马,伏在陈留堡外,待堡中人马出动,立即扑上,截断其归堡之路;放过其出堡人马,猛攻堡子,一举拿下。

夔安率领五千人马,急行军,连夜赶赴中牟,去扑家属营,只俘而不歼。

石勒自己则率领中军,坐阵以待,只待调出堡、城军兵,三万主力全数投入,一起压上去,预定一战而全歼所有出敌。

堡城战役就这样打起来了。可怜啊,铁木栏那么精心布置,什么前堡而后城,内堡而外寨,外寨工事筑了一道又一道,以为铜墙铁壁了,结果呢,全经不起石勒抓住要害那么轻轻的一调,一调即将他们原来的作战部署全然打乱,为了十万火急去救中牟家属,陈午、铁木栏什么也顾不得了,不光临时调了堡外寨兵,并还抽调了一部分堡中人马,紧急往援中牟。而这时石羯军全线出动:呼延莫去扑坞堡,石勒去扑往援中牟之乞活军;陈留城中官军闻警,立即出动前来救堡,却被支雄截断,支雄同时开始猛攻陈留城。城、堡里军、外军全然被分割为四部,四部谁也顾不了谁,只有就地拼命或是逃散!

天明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陈留乞活三万多人另加官军五千,伤损一万多,被俘一万多,被打散各自逃命一万多;乞活家属两万多户,陈留城中居民一万多户,净数被俘。陈留乞活帅陈午战死,家属营中郭敬、冉瞻、冉闵俱被俘。只有陈留太守王赞带了一小部分人马逃脱。

铁木栏不知所踪,下落不明。

 

 

29

陈留拿下,石勒下令:所有财物归各军所有,所有年轻女子给配各军兵士,老、病、伤、顽就地坑杀!顽指那些被俘不降者。

命令刚放下去,石勒于家属营中意外发现郭敬,满头雾发白茫茫一片,衣着零乱不整,扶一杖几乎站立不稳,没有人形。石勒大吃一惊,急问郭敬他怎么会在这里?郭敬几乎说不出话来,费好大劲,暴出一声哭腔,说:“匐勒救我!”

石勒也很激动,说:“这难道是天意吗?在这里遇到了你!”

郭敬颤抖着身子,颤抖着声音,哆嗦说:“莫要杀人,莫要杀人。家人……佃户……”

石勒问:“你家有多少人总共?”

郭敬看着石勒说:“我家人上、上下五十……多口,佃户三百多家。”

石勒读算一遍五十多人、三百多户的数目字,吃惊说:“有一千多人哎!”笑一笑,“俺这闹了半天,费这么大老劲,原来是跟你老人家打仗呢吗!”

郭敬噗嗵跪下,声泪俱下:“郭敬该死!天王爷不解气,就杀了郭敬,只求放过他们,放过他们吧!”

石勒拉长声说:“哎——,俺哪能杀老东家,俺的恩主呢!好好,恩主且宽心。”石勒朝传令招呼一下,吩咐:“去,立马传俺命令下去:所有俘虏,不论军民一律不动,就地看护,不许折损一人,待俺一一分别后再作安排。”

郭敬爬在地上只磕头,感谢天王天神不止。

石勒亲自扶郭敬起来,与他好一会儿叙旧,问东问西,问天问地,旧人旧事,能想到的差不多都掏出来问过,津津有味听郭敬一一禀告。是的啊,人发迹以后,第一个念想就是念旧,恨不能将当日所有旧人全部召来,来看自己无限风光,来为自己喝彩,是为楚霸王当年所谓衣锦还乡者。

而石勒最关心的一个人,曷勿,却未能从郭敬嘴里问出来,郭敬说他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人。

石勒说:“俺听俺阿娘说,她是跟了你去参加乞活的。”

郭敬说:“起先是有那么回事,她说她要跟了我去冀州寻你,可没走了五里地,受好多男人骚扰得不行,我喝止也喝止不住,她就退走了,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石勒问郭敬是否愿意随他,辅佐他以成大业。郭敬满口答应。石勒大喜。

战俘营,石勒信守他对郭敬许下的诺言,未加杀害,而是从中予以甄别,分作三类人:挑出来有文化有身份的一类人,单独组成所谓“君子营”,就随在他身边,作他幕僚,随时为他办理有关文书一类事宜,并兼顾问,约有几十人。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招入军中,约有一万多人。其余老弱妇孺就留在陈留当地,由王阳负责予以管理。至于军中有些将领看中了其中哪个女子,硬要带了走,石勒也就由他。

在第二类人中有二人也被石勒招入军中,他们就是冉瞻、冉闵父子。冉瞻为人乖巧善变,原来又是军官,石勒对他感想还好,就还任命他当一小军官。只是冉闵小子,石勒从他眼角一眼看出,这驹子不是善类,训斥一顿后,交与冉瞻,让他好自予以调教,日后但凡发现稍有不轨,格杀不贷!石勒眼里充满杀气。

冉瞻答应,战战惶惶带了冉闵退出。父子二人刚出辕门,迎面风风火火撞过来一队人:领头的看上去使者模样;与使者并行的一位,年轻,异常强壮,像一头熊,走起路来大喇喇的东摇西晃,一派目中无人的样子,冉氏父子赶紧躲闪,才没与他撞上。那人斜甩过来一眼,随即霹雳一般横空暴跌一声:“喂喂,那后生,过来!”

所有的人闻声都停下了脚步,互相张望,不知那人在向谁喊。冉瞻、冉闵也停下来,呆呆张望。

那人上去一把就把冉闵给薅过来,拉向自己,不容分说:“说你呢!跟我走!”咚咚几大步,跨进辕门。冉瞻一下心提到了嗓子眼,又不敢叫,又不敢进,立在辕门外,全身都打起颤来,灵魂出窍,粉粉碎!

这么大气魄,金刚似的,那人是谁?他是:石虎。事情赶巧了,是这么回事——

石虎本来是在并州老家的,一向与王婆婆在一起,没错。但自从石勒率兵出并征冀以后,并州的情况发生了新变化:朝廷任命一位新的并州刺史,不给兵,不给饷,单给衔儿,让他自己想办法去经营并州去,力争将被刘渊占领的并州给解放出来,占住一块地盘,以期最后能与洛阳一道南北夹击刘渊,将其一举击败!这个人就是有名的刘琨——与祖逖一道“闻鸡起舞”的那位;祖逖与他同时得到任命,他被任命的是豫州刺史。

没兵没饷单有个并州刺史的空衔儿,这事怎么能够干成?哎,事在人为,经过几个月的艰苦卓绝努力,刘琨还竟然就把事情给办得有了眉目:他先是借了塞北原由晋廷赐封为代国的鲜卑兵,一路南下,竟然就把刘渊从并州给赶出去了,直赶到河东,而成功实现占领并州,进驻晋阳城!接下来,就地征兵扩饷,一步一步,他在并州立住了脚。

此时,刘琨面对的形势是:南有刘渊,东有石勒。为了避免两面受敌,他想出一计策应对,那就是,暂先与石勒结好,稳住一边,全力只拼刘渊一方。毕竟,石勒虽然名义上打刘渊旗号,实际完全独立,听不听刘渊号令,全由他自己根据实际需要来决定。但怎么样才能拉拢到石勒,与他暂结友好呢?恰有一机会,那就是,在鲜卑兵南下的时候,俘获了石勒家人王婆婆和石虎,正好可以利用一下。于是刘琨写了一封极热情的信,派了信使出使冀州,携信与人,来见石勒。信使赶到邺城,石勒已经离开那里。王婆婆身体不适,就暂时留在那里,而信使只带了石虎赶来陈留。

石虎长大了!说他十分英气是小说他,干脆,他就是一见让人恐怖的那一号!那他新来,干吗突然之间要抓冉闵干什么,他又不认识他?答案谁也想不到的:此熊他喜好小子,他看上了他!没别的理由。

信使见过石勒,呈上刘琨信函,石勒满口予以答应,与刘琨结为友好。石勒当时面对强大的苟晞,他当然也不想两面受敌。回信、回赠礼物诸事,石勒一应交与他的“君子营”去办理——哈!刚收了这么杆人,就碰上正好需要他们去办的事,石勒高兴自己做对了!

让石勒更高兴的是自然是,他与亲人石虎的意外重逢。石勒高兴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有动作,但他上去用拳捣他,石虎肩胸如铁板,捣上去震得石勒手麻,他上去抱他,石虎腰粗块大,他几乎都抱不动,却被石虎反抱,在地上旋个一三得三、三三得九,放下来,石勒都有些站不住了。兄弟二人对眼相看,看了摸,摸了捅,捅了笑,笑了哭——并没有真哭,只是像哭的样子。当年相依为命一对羯奴兄弟,今日双双长大,在此情形之下相逢,那内心的波涛对波涛,波涛连波涛,波涛叠波涛,任是东海龙王也难得见到的景象吧,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的心知道!

所有外人都被打发了出去。在此期间,只有一个可怜人瑟缩在一边——没有命令,他未得离开。他就是冉闵。

兄弟二人亲热完所有的亲热之后,冉闵进入到石勒的视线。这个人不是被打发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石勒手指冉闵,正要问,石虎上去一把把冉闵扯过来,拽到自己胸前,双手架在冉闵肩头,喜滋滋说:“哥,这是俺儿子!”

石勒完全糊涂了:“他怎么……你儿子……你这是……”

石虎嘣巴干脆:“刚才在你辕门口碰上的,俺一看就喜欢,要了,让他当俺儿子。”

石勒说:“你还没有结婚,倒想要儿子?这……”

石虎兴奋难掩,手舞足蹈:“俺就想要,要要要!一辈子不结婚俺也想要,就要!”

石勒板起脸来:“胡说!没听说过谷要自种、儿要自养吗?不是自己的种能随便要,别人的肉能贴到自己身上吗?”

石虎不高兴起来:“怎么不能要?要了就尿裤子了,还是就掉脑袋了?”脸黑恶恶的,嘟嘟囔囔,“三四年见不到你,见了就给个这!早知道,死在老家也不来,来了没别的,就给甩脸子!”

石勒心一下软了,赶紧赔笑,说:“看看看看,俺说什么了,就生气了?要就要,要要,都随你。”

石虎高兴得痒痒,搓手,上去踢了石勒一脚:“到底还是俺哥!”还不解痒,仰起脖子就放声嚎起来,刚起个头,石勒心焰也被点燃,情不自禁一道加入合唱——

 

天旱雨涝——老天爷爷不发愁,

屄长毛短——匈奴爷爷咬住俺的球!

 

天明天黑——阳婆爷爷不发愁,

屄长毛短——晋王爷爷咬住俺的球!

 

河干炕湿——龙王爷爷不发愁,

屄长毛短——皇上爷爷咬住俺的球!

 

哎咳哟呀,不怕皇天爷爷按住头,

哎咳哟呀,就怕村长爷爷咬住球!

 

唱完,石虎脸红扑扑,石勒脸红扑扑,又成为两个少年人,站在十年前石原山上迎风吹雪。

但石勒很快就又回到现实,向石虎泼冷水说:“可是这小子他有爹啊!你跟他爹一块儿当爹,他也爹,你也爹,都爹?”

石虎断然否定,不屑地说:“俺才不要跟他当并头爹,俺当爹,他就不能当爹!”

石勒问:“那你把他爹怎么办?杀了?不可以。杀人家爹,夺人家儿,没德!”

石虎灵机一动,突暴一句:“俺当他爹的爹!”看着石勒还在想,紧接着再追加两句解释,“俺当他爹的爹,他当俺孙子,爹就不摞着了,这总可以了吧?”

石勒大笑:“由你由你!”招手向卫兵,“去喊冉瞻来。”

冉瞻被带进来后,石虎不等石勒发话,先揪过来冉瞻,说:“跪下跪下,来给俺磕头,认俺当爹!”

冉瞻全然糊涂,不知是怎么回事,木偶也似被摆布跪在石虎面前。

石勒向冉瞻解释说:“冉瞻你造化来了!这是俺兄弟,他跟你们父子对缘法,认你当儿子,你赶紧磕头叫爹吧。”

冉瞻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就啥也不敢想,爬倒给石虎磕头,嘴秃秃着叫了石虎爹。

石虎笑得东倒西歪,答应了。石勒也笑。

接着石虎就把冉瞻拨拉一边去:“你去一边,俺主要喜欢的是俺孙子。”就说就把冉闵拉过来,让冉闵跪磕认爷。

冉闵却犟得很,不跪,更不磕,斜绷住个脖颈,梗梗的,倔倔的,像縻牛的木橛子。

石虎越发刺激来劲,上去摸冉闵的脸,脖子,全身抓抓挠挠,骚得像初情的小儿马,吹吹嗅嗅,喷口鼻!

冉闵如受刑一般受难,看着看着,脸也变色,鼻也歪扭,眼里刮白毛风,要爆发。在一旁的冉瞻吓破了胆,一步跳过去,劈脸就给了冉闵一巴掌,同时扯住冉闵衣领猛地一个下扯,叫声:“跪下!”

冉闵被扯,人蹲下,却还不跪。冉瞻朝着冉闵后腿弯狠狠那么一踢,冉闵身不由己,跪倒在地,两手拄在地上。

冉瞻命令:“叫爷!叫!”

冉闵低低叫了一声:“爷。”

冉瞻不依:“叫高点,再叫!”

冉闵加高一点声音叫道:“爷。”

这时冉瞻才发现,冉闵叫爷的时候,他正站在冉闵前面,急忙想要躲开,露出后面的石虎来。石虎却比他动作快,膝盖那么一拐,将冉瞻磕一边去,嘴里同时骂道:“狗奴才,敢打俺孙儿!”就说就上去扶冉闵起来,动作温柔,像抱婴儿。

石勒在上座大声咳嗽。

石虎急忙说:“噢对了对了,该先认祖爷,快快,来给祖爷磕头!”

冉瞻不等石虎动手,抢先上去拉了冉闵,双双跪在石勒面前,冉瞻叫“祖爷”,冉闵叫“祖爷”。

石勒呵呵一笑,说:“从现在开始,赐你们俩姓石:你叫石瞻,你叫石闵。好好干,打下江山是咱们石家的!”

石瞻、石闵谢过石勒。

第二天,石瞻石闵父子如天降神人,一夜之间成为石勒石虎兄弟跟前最红人,全军上下对他们敬畏有加,迎面相见,避让道边,恭敬施礼。石闵被浸泡在突出其来浓浓的宠荣尊荣里,不知不觉忘记屈辱,平复心间硬物,而融入石氏集团。一颗冀州平原的松籽就这样被风偶然吹落太行山的石缝里,三十年后松籽长成松树而将岩石挤爆,这在当时是岩石和松籽都没有想到的。不奇怪——人们为什么要信神。

 

 


3

 

30

陈留拿下,扫清障碍,石勒不敢作过多停留,匆匆整顿了一下人马,打算按计划下一步向豫中方向进军。前程艰险,绝需要有猛人在前面不顾一切冲杀开路。石勒想到了石虎与石闵,这两个小家伙,别看年轻,猛力正健,二人又合得来,正可为打前锋的最佳人选。石勒就派人去喊石虎,却到处找不到人影,传令兵走一营,一营说他刚来过,走一营,一营说他刚来过,所有营寨差不多找遍,得到的只是他人走后留下的一个个传说。

石勒正在那里心急,却见诸将官纷纷登门前来诉苦告状,告什么状?众口一词,都说的是石虎到他们军中胡闹,侮弄欺辱他们人了,抢走他们什么物了,夺去他们马了,伤了他们人了,五花八门种种不一。好些受欺辱者还竟是石勒手下高级将领,比如其中就有支雄与呼延莫。支雄掀开衣领让石勒看他胸部被石虎抓伤的红印子,呼延莫双手端着被石虎掰弯的宝剑——那是他最心爱之物——让石勒看。其他衣服被撕破的,脑袋上有个血口子的,比比皆是。诸将满心满肚皮的委屈,诉说夹杂着痛恨,要求石勒为他们做主,群情激愤,看那意思,石勒若是不给他们个说法,为他们主持公道,他们当下就武器全扔球了,不干了!

石勒大怒!诸将是石勒命根子,他的一切全依靠这帮生死弟兄为他卖命打拼,没有了他们,石勒自己还剩下什么?更何况,远征在即,前路艰险,胜败全系于这些将领身上,给大家鼓劲还鼓不过来呢,却去坏他们心情,败军中士气,这比晋军派过来的奸细还可恶嘛,怎么可以原谅?就是亲娘亲兄弟也不行,必须予以严惩,而救出那岌岌可危的将心、士气,不然,一切玩儿完!石勒立令:全体卫队一起出动,将石虎给寻到绑了来!

不用绑,卫队还未出发,石虎自己满面春风嘻嘻笑着自己进来了,一派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看堂上什么气氛,也不看满堂众人什么脸色,也不看石勒本人一副什么样黑虎样表情,大咧咧排开众人,径直走到石勒近前,说石勒:“哥呀,你那手下都些什么人?俺挨着去给你去测试了测试,都锥他奶奶的是些熊货,也不知道你以前那些胜仗是怎么打的,是他娘瞎猫逮住个死耗子——碰巧了吧?”

石勒天崩地裂一声巨吼:“给俺拿下,绑了,绑紧点!”

卫兵如狼似虎蜂拥而上,三下五下将石虎绑成个粽子,扔到石勒脚下。石虎只嘴里一叠声哎哎哎哎叫,完全懵了,不知是怎么回事。

石勒气得脸都变形了,指着石虎骂道:“你,你,灾星,败家的东西,烂了心的萝卜,臭獾子肉,半夜的叫死鸟,坏俺全军,坏俺大业,俺杀了你!”

石虎反起头望着石勒,五分迷惑八分不服的样子,辩说:“哥啊,哥啊,你说什么呢,骂那么难听?俺有那么坏吗?也不看看你手下那些什么人都?他们才是空心萝卜臭獾子油,全没用的假货……”

石勒再忍不了了,跳下座,照石勒屁股就是一顿乱踢。那踢是真踢,猎人对付大熊那种踢。多亏是身体强壮更超过大熊的石虎,换一个人,当时就被踢没气了。但石虎却仍在那里犟嘴,声音还是那么粗那么高:“俺是为了你呀,哥,俺给你调教调教你手下那些没用的兵头……”

石勒照石虎脸兜脸一个大嘴巴子,却并没有把石虎嘴里的话给扇回去:“他们属鸡的,连俺轻轻一拨拉都经不起,怎么给你上战场杀敌人?”

石勒抡起胳膊,二郎劈山一般照石勒嘴上抽去,石虎满嘴喷血,而同时也喷出他最后要说的话:“不用他们了,俺上,俺一个人顶他们所有那些松包蛋!”

石勒软塌塌跌坐回座上,朝卫兵摆手:“押下去,关到地窖里去!阳婆落山以后,给俺——除了祸害,杀了算了……”

一群卫兵抬起石虎往外走。石虎仍然不服软,高声叫说着,喇喇不休。程遐急忙站出来为石虎求情,恳求石勒莫急着处治,盛怒之下做出终生憾事。石勒一句也听不进去,将众人连同程遐全部轰走。

事情凑巧了,就在太阳落山前,一骑从邺城方向飞奔而来,报告石勒:王婆婆病危,须臾生死,传言想见石勒石虎兄弟。

怎么办呢?别无选择,石勒只有下令放出石虎,将军中事务暂且交于程遐、支雄、呼延莫三人,率领一队人马,偕石虎飞骑赶赴邺城。

王婆婆硬撑到石勒石虎兄弟赶到,才最后咽气。她留给石勒的最后遗言有两条,一条是关于曷勿的,她要石勒找到她,把她收留回来,羯家媳妇无论如何不可以遗落到外人家。一条就是关于石虎的,她这样说石虎:“顽头小子颠角牛!但小牛犊子,刚开始驾车,闹坏几挂车免不了,将来就好了,要保全他性命。”

石勒含泪一一答应,令桃豹将王婆婆尸体秘密暂厝于山中,待以后再予正式安葬,就带着石虎急风急火返回陈留前线。

到达军营,众将齐集,于营前迎接石勒归来。石勒眼中无人,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匹马,石闵所骑之马——朱龙!

石勒什么也顾不上了,当即把石闵一个人单独叫去,先是睁大眼定定地看着石闵,只不说话,看得石闵都有些毛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接着石勒会心一笑,一手架在石闵脖子上,大叫一声:“长得好,好小子!”在石闵后脖子上连拍两下。

石闵腼腆一笑。

石勒突然问:“叫你去打先锋,怕吗?”

石闵一下瞪了眼:“怕?怕?”好像石勒提出的这个问题完全不可思议。

石勒连忙安慰:“爷是故意说的,爷知道你完全不怕。”说完这句话,却马上笑着接一句,“你告诉爷:这世界上还有你怕的吗?”

石闵脱口而出:“我想不出来!”

这回轮到石勒吃惊了:“啊?这么大世界没一个人叫你怕?”

石闵清楚地看到了石勒的表情,虽说他少年人年少胆无边,直心直肠上通天,天地不惧,毕竟经历过太多世事,还是识得出人心人性的种种阴阳曲折,立马就意识到他说错了,连忙改口说:“俺能想出来,世上让俺怕的只两样。”他说话间竟悄悄把“我”都换成了“俺”。

石勒果然听得顺耳,有兴趣地问:“噢,还是两样?是哪两样,能说说吗?”

石闵看着石勒说:“头一样嘛——”石闵有些不好意思地,“就是祖爷你!”

这是石勒本想要的、也是他预想石闵会说出的一个答案,但一旦石闵真说出来,他内心还是感到非常高兴,而脸上却故意克制,装作不解,有些意外似的:“你怕俺?不会的吧,俺哪里有叫人怕的地方吗?俺待人、做事一向都是就讲个公道,最痛恨黑心黑手那种阴人。俺简直跟他娘的城门洞似的,里外通透,没半点藏着掖着的,谁都能看得明明白白,这还叫人怕,那什么人才不叫人怕,曹瞒、司马昭那种?”说到最后,石勒情不自禁真情流露,虚言也变为实诉,真激动起来。

石闵一句话赶紧把石勒从激愤中拉回来:“爷就是这种公道、明白,才最叫人怕!”略停一下,“那天上晴朗朗的太阳最可怕,它叫人服!曹操、司马昭奸诈小人并不可怕,人们对他心不服,但凡他有点漏洞,有人就上手弄他!”

这几句话真说到石勒心坎上了,身心通泰,脸上现出安详的神情。

石闵接着又说:“祖爷能服人心,这才怕人。好把式累死牛,烂把式,累死车倌自己。”

石勒大笑:“就是就是,烂把式累死他自己,牛在那里偷笑哩!”这个问题有了答案,石闵所谓第二怕石勒还想不出会是什么,“那再说说你那一怕,怕的什么?”

石闵忸怩不好意思说:“说出来祖爷莫笑俺:俺最怕的是……是……蛇马子!”

石勒听了,先小笑,接着大笑,最后狂笑:“蛇马子?你怕蛇马子?你不怕蛇倒怕蛇马子——蛇子?”笑完一口气,换气接着再笑,笑得石闵倒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蛇马子有什么好怕的,叫你怕?”

石闵红着脸解释:“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反正一见那玩艺儿吧,俺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石勒总算收住大笑,脸上留着余笑,说:“好,好,那倒真好了,以后呢,你若犯了什么错俺惩罚你,倒不用动用什么条规了,就把一只蛇马子放你脖子上就行了!”

石闵作害怕状:“别,可别!祖爷,你还是该动什么家法国法动什么家法国法。”石闵说着拍拍自己胸肌,“孙儿体壮,祖爷你尽管想打哪打哪,可别放一只那玩艺儿咬人的心!”

石勒把脸上可乐换为慈爱:“放心,爷不会的,爷哪舍得你呀?你就是爷心中的朱龙马!”

石闵闻听朱龙马三字,眼睛立即大起来:“朱龙马,祖爷也知道朱龙马?”

石勒一派深情遗憾的样子:“它跟了俺几年了,可惜呀,叫人给——盗走了!”

石闵大惊,预感到这其中有大文章,由于惊慌而手足无措,头上的汗也下来了:“这、这怎么回事?那朱龙马原是祖爷你的?”

石勒斩决地说:“对!就你现在骑的那匹!”

石闵完全被打到黑洞里了,黑漆漆的,又迷惑,又害怕:“这,这是怎么回事?那马是一个人送俺的……”

石勒掐断石闵:“那马,铁木栏她送你的,对吗?”

石闵忽闪着惊恐的大眼睛:“对,对呀?祖爷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勒重重叹口气:“她跟俺,关系比你深得多得多啊!俺一直在寻她、找她,想把她寻回来,可惜,这回打陈留,又叫她给跑了!你知道她可能跑到哪吗?”

石闵摇头:“俺不知道,也想不出来他会跑到哪。”石闵实在忍不住,小心试探地问,“那祖爷你跟他之间……”

石勒一句话把石闵给堵回去:“那都是俺们老人之间的事了。”一拍石闵肩膀,“好!那马就送你了,你骑着它给咱好好打仗,多杀晋人,多立功!”

石闵心不自安,慌说:“哦不不,俺还是还给祖爷……”

石勒一挥手,坚决地:“俺说了,就送你!俺还没送你见面礼,这个就——顶了!”一派豪爽的样子。

石闵内心里不知是惶恐还是别扭,心像吊在空中,四面不靠,还马不行,不还又不是,站在石勒面前,完全一派做下没理的事那种样子,且还不明白这没理事究竟是怎么做下的。怔怔地呆在那里,思来想去,忽然瞬间明白过来,事情的关键就出在“铁木栏”这三个字上:他盗他马,他跟他打死仗,他们二人之间明明属于死敌!没有问题;而铁木栏却曾经对自己那么好——他把盗来的宝马送自己,属至情!则,自己又怎么对得起、怎么面对眼前这个人——石勒?在铁木栏与石勒之间,自己究竟心属哪边?又表现出来应该属于哪边?真是别扭!别扭!别扭!

石闵心正拧在“铁木栏”身上解不开,石勒就神似地说到“铁木栏”:“铁木栏啊铁木栏,你究竟跑哪里去了?你把你兄弟要害死吗?想死吗?”石勒仰天放情,一派至诚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在作假。

石闵真是糊涂得连自己眼珠子在哪里也觉不出来了。

石勒勾回胳膊,把石闵半圈到自己怀里,像全知道石闵此刻心思:“铁木栏,你,俺,咱们三个,就一家一体,十辈子也不分开!”石勒说着把石闵推开,双手搁在石闵两个肩上,无限期待地说:“爷只跟你说两件事:一件,那马,你就骑着。你骑,铁木栏骑,或者是俺骑,都一回事,没分别!二一件,咱们一块儿接着寻找铁木栏,你若有什么消息就尽快告诉爷,行不?”

石闵连连点头,又用劲,点头点得像磕头,恨不能破胸,让石勒当时就能看到:俺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并不是给你装样子。对此石勒也明显感觉到了,话再不用多说,哼一声都是多余,就拳拳望着石闵,把他打发走了。

石闵出得门来,脱皮蚀骨一般的累,感觉像是重生了一回,不,是几回!他不像是血肉之躯,倒像是一团面,被人掰碎了又重揉回去,揉回去又掰碎,此刻他已然成为一团气,究竟飘飘飘飘,飘在哪里,他都感觉不出来了。根本,他已然完全没有了自己!

是的,当石闵第二天再次见到石勒的时候,他已然整一个无骨人,不必交言,他本能感到了并呈现出自己的全柔软,感到了并愿意去推尊对方的全骨立和全挺拔,对方是手,自己只是面。而最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他的这种感觉并不使自己感到不舒服,不能接受,相反,他觉得很自然似的,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向就是如此。而对于铁木栏,这个与他相交时间很短、却很深的人,像天上一只孤雁,看着看着越来越邈远了,像是一个梦——如果不是每日都见的朱龙马提醒他那确确实实曾经为实有,他甚至怀疑连那梦都不是真的。

他也迫切想能再寻见那个“他”——他“干娘”,真的。“他”当时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好呢?“他”真人究竟一个什么样人?与石勒又什么关系?这世界真奇怪,有那么多弯弯绕,让人解不开!还是骑马打仗杀人报仇简单痛快,而却已然回不去了,从今往后,他只有睁了眼看世界,用越来越复杂的心去应对世界,就与它周旋,再周旋!

石勒,他知道一个少年人如此这般去成长吗?他知道当他费尽心机用自己的复杂去对待一个简单少年人,那少年人有朝一日难道不是要成长为他那样的复杂人吗?而石勒对此少年人其心田中原初所播究竟什么样的种子,却一无所知!这种子在石勒汩汩不绝“复杂”的泉水浇灌下,加以石虎无比的肥料,日后的日后又将长出怎样一棵可怕的大树,结出什么样可怕的毒果,就绝非石勒、石虎辈所能预料了。

人们习惯将此称作命运!

 

 

31

下陈留后,石勒本打算即向豫中进军,这时,却有三件事同时向石勒催逼过来:头两件事是,平阳、洛阳分别传来消息说,刘渊死了!刘和继位;皇上司马衷死了!豫章王司马炽继位。刘渊的死让石勒感到意外,也感到十分难过,觉得好像失去了某种靠山似的。皇上司马衷,听说他是被司马越给下毒害死的,司马越为什么要害死一位傻子皇上呢?无论刘渊还是司马衷的死都是重大事件,这意味着平阳和洛阳那边将出现新的政治人事格局,石勒所面对的政治形势也将与以前不同!还有第三件事是,在青、齐间有一支新的军事力量冒出来,发展势头极其迅猛,且也打着刘渊的旗号。这支武装本来就存在,是青州一带当地农民起来造反集合而成,领头的叫王弥。

这三件事掺合着一块儿到来,它究竟有什么含义呢?这个石勒倒真需要好好思索思索,但想来想去,一下也想不出个头绪,只好就不去想它。于是石勒喊来逯明,让他负责去做侦讯王弥这件事;接着叫来支雄,吩咐他秘密派人出去搜寻铁木栏的下落,一有消息,不要行动,立马回来报告。

安排了这两件事,石勒手头暂时没有其他军情要务,于是派人悄悄带来程姝,说是请她来算卦。他是该找点子略为好玩的事来放松放松自己了,自从攻下陈留,取得如此重大胜利,他还竟没来得及好好来犒赏慰劳一下自己呢,这说不过去。

程遐妹子程姝进来了,端着两只胳膊,张张的,好像只要听到口令随时准备起舞似的。石勒一见就喜欢,满眼飞笑,看着程姝说:“看看看看,俺的随军大卦师来了!准备给俺算个什么卦?是摇钱的?还是摸签的?还是烧香看冒烟的?”

程姝小嘴往上翘翘翘,说:“大王只顾忙打仗,忙得连出气的工夫都恨不能省一半下来,做梦都跟那天上打闪电似的,今儿怎么有工夫叫小女子来散心呀?”

石勒说:“谁说俺是叫你来散心的?俺叫你来是算卦的!”

程姝故作严肃的样子,说:“大王要算什么卦呀?有什么军情大事大王决断不了了,要请神来指点?”

石勒说:“算卦还一定得是军情大事?小事小情——就不能卜一卦了?俺已经半日没撒尿了,你就给俺算一算,看俺多会儿想撒这泡尿!”

程姝把嘴噘起,嗔说:“看大王都把我们卦师小瞧成什么样人了?好像一点子台盘也上不得,就只配在那下下头的地界儿里待!”

石勒笑问:“你想上什么样台盘?你告诉俺,那上上头是哪头,下下头又是哪头?”

程姝嗔上加嗔:“看大王这问题提的,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家小女子吗?知道人家小女子粗蠢无知,从来没见过世面,连三多二少有时候也翻不清,还故意拿这么难的问题跟人家过不去,人家可是从来没得罪过大王的!”且说且蹭向石勒近前,似要到石勒跟前讨说法似的。

石勒坐在地上一张狼皮褥上,一把扯过来程姝,拉她坐到自己腿上,上手就全身摸揣,摸到嘴脸就说:“俺来告诉你:这就是上上头。”摸到奶子就说:“这是上头。”接着伸手揣进程姝裤裆,捏住毛毛,抓揪几下,说:“这就是台盘。”最后,把手继续往下伸,抠进里边,再钩两下,说:“这是下下头,明白了吗?”

程姝咯咯咯咦咦咦嘿嘿嘿哎哎哎笑得全身软成糖稀,糊在石勒身上,若没有石勒就要淌到地上似的;出气长二短一紧三慢四,吹到石勒脸上身上,小手挠挠的如婴儿,脸粉红粉嫩,奶子乱颤。而石勒越发加大力度乱挠乱抠,连嘴也用上了,伸到程姝肚上乱拱乱啃。

就在程姝再也坚持不住、当下就要晕死过去的时候,石勒却突然双手下抱,拦腰将她抱起,一下将程姝扔到地上的狼皮褥上,嚯地站起,对程姝说:“等会儿俺,俺去撒泡尿就来!”大步朝屋角走去,拉开裤子尿起来,水声哗哗哗的特响,中间还夹着变调——那是滋到了另一个地方。

石勒尿完返向程姝的时候,裤子已然不系在石勒腰上,而是蜕在他脚腕上,像是布做的连脚镣,将石勒双脚绊在一起。石勒也不管,挺着驴根只管迈步走,边走边将脚腕上的裤子踢掉。

程姝作羞不自禁样,缩在那里,半袖遮半脸,眼睛则细光暗射,一眼眼瞄着走过来的石勒。

火焰正炽,火候已到。石勒、程姝成了两块烧红的赤铁,只待上砧猛锻,将二铁锻作一器,是一口气的工夫也耽搁不得的了。而就在这时,不早不晚,却偏有不知死的煞风景人打上门来,高声嚷嚷着说什么“张宾来见大王”!门外卫兵予以拦阻,那“张宾”不光不听,还大声呵斥卫兵,卫兵与“张宾”吵作一团。

石勒立即就意识到是“人物”来了,接声就朝外面应一句:“让进来!”话音刚落,就见一魁梧人排闼而入,身上挂剑,挟着外面的凉风,朝石勒脸上扇过去。

石勒与来人眼对眼看着,问:“先生……”

来人面对眼前场景,一无所动,壮声答:“在下张宾,特来拜见大王。”

石勒长长打一声:“噢——,是张先生!”用手指一下那边木榻,“先生请那边坐,俺穿了衣服与先生说话。”说着回头扫视、寻找程姝,“快拿俺裤子来。”

什么时候程姝早已躲到帐后,听到石勒叫她,蹑蹑地从帐后出来,捡起地上石勒裤子,趴在地上给石勒先套到脚上,再提到腿上,又要帮他系带,石勒一把把她拨开:“俺自己来,你下去吧。”

程姝慌慌地出门而去,石勒一边揉着身子系裤子,一边走向张宾,嘴里同时发问:“张先生来找俺,有什么高见要教俺吗?”

张宾用手指指身边木榻:“大王先请坐,坐下讲话。”那样子好像不是他来拜访石勒,倒是石勒来到他家,他在接待石勒。

石勒一屁股就坐到张宾身边,一手放到张宾膝上拍拍:“俺早就等你来了,你来恁晚!”

张宾看着石勒笑呵呵说:“风起云会,晚了吗?”

石勒说:“什么风起云会,风起了云还停得住,不被吹没了?你为什么来投俺?”

张宾回答得很直接:“我遍观当今天下诸多豪杰,其有能为者不在汉而在胡;我遍观诸胡将领中,惟大王最有能为。”

石勒从小受人呵斥,乍听人恭维总是觉得别扭,不知如何应对:坦然承受,他一向自卑惯了,苦嘴灌甜蜜,受之不安然;自谦一下,打个客套吧,他还真打不来。这么一紧张,嘴里就硬梆梆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你有什么能为来投俺?”

张宾不为石勒的生硬所动,从容答说:“遍观史籍,自以为才能不下张良,惟恨一直未能得遇刘邦。今来投奔大王,愿大王能成为汉高祖,我有机会来做张良!”

石勒眯起眼看着石勒,细声问:“你刚才说到‘胡将’?”

张宾答:“是,‘汉将’‘胡将’。”

石勒问:“你刚才说想让俺当汉高祖,你当张良?”

张宾答:“是。”

石勒问:“你可知俺一向忌说‘胡’字?”

张宾:“大王还没有发明一个字来代替这个字。”

石勒一把抓住张宾的手,狂风破窗,哈哈大笑,说:“先生你来得正是时候!俺正有三事想不清头绪,就请先生来给俺分析分析。”接着就把刘渊死、司马衷亡、王弥疯长这三件事讲给张宾听,要他破解一下其中含义,提出应对之策。

张宾眼望窗外,一件一件缕析如下——

第一件事,刘渊死,太子刘和继位,这刘和本性懦弱,他能顶得住如狼似虎的刘聪、刘曜的觊觎吗?说不定一夜之间大位叫刘聪刘曜哪个给篡夺了,也一点不奇怪!这件事大王尚需静观,不可操之过急,而急于跟刘和关系贴得太接近,免得事变突发,到时候被动。

第二件事,司马衷死就死了吧,反正他活着的时候也不起什么作用,新皇司马炽上来大概也还是个无作用,一切都是司马越说了算。关键点在,司马越下手毒死了皇上,独把朝政,这对司马越来说将更失人心,预料不久之后,晋廷内部就会有强人站出来声讨司马越,晋廷自乱,而洛阳的地位也将更为虚弱。虽然如此,什么时候发动对洛阳的总攻击,还是要看平阳那边的情况,大王不宜自己一方单挑先自行动,反让平阳那边坐观成败,得渔人之利!也是说要等等看。

第三件事,王弥疯长过快,倒的确是个问题,但也不必过虑。此人力过于才,才过于智,智过于志;反言之,其志不如智,智不如才,才不如力。一人在此,有雄力而无高志,终不过牛栏中一蛮牛而已,大王还怕他什么?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洛阳还在,尚须借力,不可自相火拼。但等晋家王朝一败,王弥必为大王所擒,眼下他手中那些兵马力量,不过暂且代为大王掌管,代摄而已,将来都是大王的,大王又急什么?

石勒听了,顿觉眼前一片廓清,心明眼远,喜出望外,连呼张宾子房,问张宾究竟封他一个什么官好?张宾笑说,自己字孟孙,前来投奔大王只为谋事,并非为了谋官。石勒说,谋事就得有可以任事之职,无职未可谋事。就任命张宾为右长史,就是石勒军政中枢的第一秘书长,负责中枢中最高决策及所有机要事宜。以后,石勒就称呼张宾叫“右侯”了,不叫名,也不唤字,可谓尊敬有加。

中枢中原来还有一位左长史,系由程遐担任。程遐与石勒是老关系了,石勒最初起兵时他就相追随,石勒兵败后,他死里逃生,与石勒失散三年后,又辗转投来,可说是有勋劳,有资格,也有忠心。正因为如此,他对张宾突然到来而凌架于他之上,内心自然是不服,暗生忌妒,时常免不了到石勒身边小言细语,渗透张宾的不是。石勒都不听他的。程遐计无可施,只好打妹子程姝的主意,千方百计创造条件让妹子尽量往石勒身上靠。程姝也的确有些手段,到底还是博得了石勒对她的好感,而于军中正式娶了她为妻,地位在刘献红之下,为二夫人。这也不奇怪,石勒常年在军中,难免需要女人,程姝这样的女人也就是最适合的人选。而程遐在石勒跟前,其地位也就不同于旁人,就拿张宾来比:论尊敬,程遐比不过张宾;论亲近,则程遐超过张宾。张宾之于石勒,犹同师友;程遐之于石勒,犹同家人。

 

 

32

有一件事,张宾无论如何不能与石勒达成一致,石勒坚决不听张宾的。什么事呢?是关于铁木栏的。

噢!好久没有铁木栏的消息,她到哪去了?还活着吗?又在干什么呢?这话还得往前回一回,从当初石勒攻破陈留那会儿说起。

铁木栏真是恨死了!第一倒不是恨石勒,而是恨她自己。话为什么这么说呢?理由很简单:铁木栏由广宗新到陈留,就自作聪明,指手画脚为陈午出谋划策,什么样布阵,什么样设防,最后证明,竟全然没有用处!特别是最后提出撤离“家属营”那招,更是其臭无比,而直接导致陈留乞活的全军覆灭,人马死、伤、降、散,一夜之间犹同被洪水灭没,乞活坚守了多年的老地盘、老根据地陈留也丢失了!这都是因了铁木栏所主撤属那一招所造成的。若没有撤属那一步,石勒就不会突袭家属营;若非石勒突袭家属营,乞活就不会调出陈留堡中人马去紧急赴救;若不是为赴救家属营,乞活就不会陈留堡、家属营两失;若不是陈留堡有失,就不会有陈留城出兵前来救援,而致陈留城一同被陷。这一环接一环的失败,追其源头,只在撤属那一着。至于撤属呢,则是由于铁木栏提出如何布阵设防那一套而受到陈午的大加赞扬后,铁木栏受到激励,头脑一时热昏,在热昏中想出来的那么个主意,当时以为是可以达致万无一失了,却不想反给石勒造出大漏洞,被揪了大把柄,一招有失而满盘尽输,这一输竟输了个精精光!这都是铁木栏的错。她不恨自己该恨谁呢?

有恨就好,证明心活着没死。而铁木栏活着的心却只恨自己没死。既然没死,就得干点什么,铁木栏目前最想干的只一件事,那就是,收集未死而被打散的弟兄们,把大家再集合起来,重新夺回陈留,然后与石勒作持久对抗之计。

这不异于白日做梦。但铁木栏别无选择,除非她选择死!

乞活就是乞活,好样的!不久,铁木栏就收集到乞活人员三百多人,他们跟铁木栏一样是不服的,甚至更有超过:发誓重整队伍,报仇雪恨,不雪耻,勿宁死!铁木栏被他们推举为首领,在她的率领下,队伍暂时集结于黎阳,那里是晋将祖逖的地盘,可予他们以庇护。祖逖还特拨一批物资支援他们,其中有武器、战马和粮食等等,来重新武装这支队伍。铁木栏将队伍全撒出去,秘密潜回陈留一带,去继续寻访收集乞活散落人员,一个月后,人马增加到一千多人。

石勒南下打算挺进豫中的消息传来,铁木栏认为出手的时候到了!就带着队伍悄悄潜返陈留。铁木栏的判断没错,其时陈留由石勒任命的陈留太守王阳驻守,有部队三千人,其中一千八百人驻守陈留城,一千二百人驻守陈留堡。铁木栏预定首先突袭占领陈留堡,以自己一千人马去对付对方一千二百人马,力量相当,若战法设计得当,应当说取胜没有太大困难;堡一下,随即连环下城——当然需要用计,就也用石勒曾用过的诳城计,算是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这一回铁木栏是完完全全学精了,一切从现实出发,再不凭头脑里想像来做决策。她派出侦察人员秘密潜入城、堡,打听到:七月十三,王阳娶妻,至时将举行隆重婚礼,城内、堡内所有大一点的军官都将前往出席。好!就定在这一天晚上,首先秘密从地道口潜入坞堡,神不知鬼不觉一举夺堡。这时,时间差不多也到了夜里三更四更天的样子,城里酒宴正刚过未过,大多数人已然入醉,赚开城门,一哄而入,制服城中全然失去军官领导的一千八百人马,应该说手到擒拿,完全没有问题。至于坞堡的地道及通向堡外的地道口,那是乞活人经营那里的时候所修,只有乞活人自己知道。石羯虽然此刻占据着那里,对它也是一无所知,因为在发生战斗的时候,乞活并没有用到它——这也是最使铁木栏心痛的地方之一:陈留堡,乞活经营多年,修筑了那么多完善的设施,明雕暗堡,地下暗道联网,而竟然一无所用,却因了“家属营”一事,那么轻易就被石勒袭破,什么时候走到哪里都说不过去!但这也就可以被视为一种正当的代价吧,从来历史上所有战将最后学成为名将,没有一个是不曾付出过代价的,石勒如此,铁木栏也不例外。

七月十三,陈留城里,王阳为自己娶老婆大办喜宴。这也是一位羯奴出身的低贱者,因为出身低贱,而今一旦发迹,娶了一名乞活汉人漂亮女子为妻,心喜若狂。穷人翻身,超过富人成神!俗话说的没错。至于那婚俗礼仪,不必说是汉羯混合的,不管伦不伦类不类,热闹管够热闹:大碗酒大块肉,配以汉族妙龄女子身着细纱罗衣为侍者,搬那大酒罐子像修长城的劳力工抬石头;嗵嗵羯鼓敲得震塌天,其间配以丝竹古琴,只像是五彩细丝织到千年古崖上,用手扒拉着也找不见其雅音;而新娘子则里着冰丝外裹狼衣,脸上滚滚大汗里既溶合着汉羯双方服饰之精华兼得,同时也随汗流去而只落得个二美之兼失……嗨!这不是咬文嚼字放圪扭屁妄加评论的地方,人家结婚,高兴就是,又抠针剔线比划个哪门子瞎讲究,牙还在吗,醋酸不醋酸?不厚道。

牙倒是还在,但堡子没了!就按铁木栏根据实际侦察作出来的战斗部署那样,乞活军于三更时分由堡外地道口悄无声息潜入坞堡,没用半个时辰干净利索制服堡内守军,接着组织一队人马抬上酒,浩浩荡荡开到陈留城下,高声嚷嚷着说是坞堡来的,专程来给太守送酒贺喜。守城士兵犹犹豫豫不开门,他们就在城下骂起来,说,怎么,太守大喜的日子,你们敢把喜气给挡在大门外,明日太守知道了,你想死啊!守城士兵不敢坚持,就跑了去请示官长,官长都醉倒了,找不见人,说不上话,只好返回来自作主张打开城门,放人进城。这一放不要紧,几十名城守瞬间全被制服,大队乞活军一拥而入,先制服有兵无将、已然入眠的一千八百小兵,接着扑到王阳府上,将王阳以下所有大头小脑全部抓起来。在所有被抓起来的人中,有些就是原先乞活人员后来投降了石羯的,就问他们愿不愿意重回乞活?愿意的当即接纳,不愿意的绑起来——郭敬即其中一员。再就是,问新娘子愿还是不愿意继续跟王阳?新娘子哆嗦着说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把新娘子也绑起来,与王阳绑一块儿。

老说制服制服,什么意思?原来,这是铁木栏事先就再三叮嘱安排好的:能不杀人尽量不杀,只将其绑起来,留待天明由她作统一处理。

天明后,乞活全部占领堡、城。石羯方面被俘人员,坞堡那边一千多,统统绑结实了,统一被带到堡外,扔一堆儿;城那边一千多,也一样,绑了被扔到城外。而后铁木栏派出一快使前往石勒驻地,通知石勒让他立马前来领他的人来,来得迟了,饿死渴死晒球死不管!

那时石勒正刚刚分派好人马,兴冲冲准备下豫中,不意被兜头浇过来这么一盆冰水,气得他都笑了!红黑没说,就派了人马立赴陈留,将自己二千多粽子兵接回去。王阳灰头土脸不必说的了,那些将士可气得不轻,坚决要求报仇,死也不行!而石勒更坚决,严令不许再提这事,谁再说打陈留,一个字:斩!

这张宾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了:陈留地处军事要冲,往北通向邺城,往西通向洛阳,为我方必争之地,且又是我方曾经占领之地,现在仅为一小股乞活所占据,为什么就不要去打了?何意啊?真真让人不能索解!

但张宾向石勒去求解,石勒一字不予解释!

张宾这才知道,他所看中而投奔的这位英雄,不但英才,同时也古怪。但古往今来所有英雄哪一个又没有古怪之处呢?作为辅佐人员,张宾只有默认,连同他的优秀和偏执一起接受。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33

张宾不能奈何石勒怎样,有一个人不畏石勒,他就是石虎。石虎听说陈留为小股乞活所袭,牛脾气上来了,主动向石勒请战,要带五千人马前往,保证十日之内将陈留给拿下,消灭所有乞活!石勒自然是一口拒绝,石虎问为什么,石勒也是一字不说。石虎咽不下这口气,就偷偷带了部队于晚间去奔袭陈留。第二天一早石勒听说了,二话不说率领亲随就去赶石虎,也奔往陈留。

待到石勒赶到陈留,看到的情景是,石虎正布开阵势向陈留城上骂战,骂得很难听。他这样骂:“城里的乌龟王八们听着,赶快给俺报告你们的王八头,就说你虎爷爷来了,来找你们决一死战。你们要是有种,就不要做老汉的鸡巴,缩在裤裆不敢露头,赶快出来跟你虎爷决战。要是一直缩着不出来,你虎爷掏了你裤裆,把你蛋子儿也给捺出来!”

就在这时,就见,城上站出一人,看样子像是个当头的,左手持弓,右手按在箭袋上。那人听了一会儿石虎骂,忽然一步从小墙后头直接跃上城墙垛口,立得挺挺的,高声对下面说:“独虎,你来干什么?你回去,叫匐勒来,叫他来见我!”

石虎奇怪了,怎么这声音听得这么熟,就像是嫂子曷勿的声音呢?并且叫的还是自己小名儿;睁大眼细瞅,明明又不是,而是一位男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个梦吗?

石虎就问:“你是谁?报上你名来。”

铁木栏答:“你别管我是谁,只管回去叫你哥来,我跟他说话!”

石虎忍不住了,直接问:“你是俺阿嫂曷勿吗?”

铁木栏答:“不要问!叫你回去叫你哥你就去叫!”

石虎坚持问:“你只告诉俺,你是不是曷勿?你告诉俺了,俺就回去给叫俺哥去。”

铁木栏生气说:“叫你干什么,你废什么话?快去!”

石虎装作发怒的样子,摘下弓箭,张弓搭箭,瞄准城上的铁木栏,说:“你不告诉俺,俺可就射了,俺的箭可只认肉不认人!”由于只是比划架势,并不想真射,石虎动作夸张,把弓箭举得高高的,都举过了头顶,嘴里同时诈唬着,“俺射了,射了啊!”

铁木栏动作如闪电,没见她做什么动,弓响箭发,一箭已经射过来,正中石虎持在手里的弓背上,当啷一声,石虎只觉手上那么一麻,手里的弓箭同时被击飞,落到地上。

石虎哈哈大笑:“你就是俺阿嫂,就是俺阿嫂!”接着就叫:“阿嫂!阿嫂!”石虎完全肯定了。这肯定不是平白无故的,因为这种射法只有他阿嫂曷勿才有,他小的时候,阿嫂曾亲自教过他的,那时他们用的还是不带箭头的干木棍,是为了习练,阿嫂专门将箭头下了。而他没耐心练这种把戏——他认为是没意思的把戏,因为他性子急,只愿做直接射人头的练习,不爱做这种游戏,为此还被阿嫂踢过屁股。

石虎确定城上的人是曷勿以后,心情上一下变得难过起来,而露出小孩子的模样,声音中夹了凄怆,又是责问,又带诉说:“阿嫂你怎么还在乞活呀?你知不知道俺们一直找你找得有多苦!俺哥他也在找你,阿娘临死的时候还一直在念叨你——阿娘她老人家也死了!你知道吗?阿娘死的时候都闭不了眼,一直喊你名字,喊你名字!你却明明就离得不远,也不去看看,你一个人一直躲在乞活,究竟是为了什么呀?你回来吧,俺跟你保证:俺包了,由俺来劝说俺哥,叫他娶你,一定的,他不答应也不行,俺跟他去说!俺……”

石虎正说着,却被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一直隐在他身后的石勒给制止了。石勒用手扯一把石虎,低声命令:“你下去!俺跟她说。”

石虎回头一看,竟就是石勒,脱口而出嚷道:“哥是你呀?你来得正好!快看上头,城上头,是阿嫂!阿嫂她女扮男装了,就一直在乞活军!”他还以为他发现多了不起的秘密,激动地跟石勒讲。

石勒却一点也没有惊奇的样子,威声说石虎:“不要说了!俺早知道。带着你的人马马上退下去,快点!”

石虎十万大惑不解,瞪眼看着石勒:“啊?啊?原来你早就知道的呀?那你……”

石勒不容商量:“执行命令,退下去!”

石虎一肚皮的疑问,但看到石勒威不可撄的样子,只好默默后撤,同时一挥手,带着手下队伍一起朝远处退走,一直退到离城二里多远的地方才停下。

城上,铁木栏也把身遭守兵打发开。城下城上,只剩石勒、铁木栏二人上下相对,互相之间看得清清楚楚,连眉眼都历历在目,嘴唇张动也看得见。

石勒忍气无奈地问铁木栏:“你究竟要怎样呢?”

铁木栏干脆说:“我——只要我的归宿!”

石勒说:“你回来,回家来,自然就有你归宿。”

铁木栏质问:“家?什么家?是房子吗?我这就有房子,并不住在露天。”

石勒说:“俺跟石虎都是你的亲人。”

铁木栏说:“不,你跟刘献红才是亲人。独虎将来也要成亲。只有我是多余的,讨你厌!”

石勒说:“谁说俺讨厌你了?你回来吧,这也是阿娘要求的。”

铁木栏问:“那么俺问你:俺是女人,神说的,男人必娶女人为妻,女人必嫁男人为夫。你告诉俺:俺回去以后嫁谁为夫?是你吗?还是你把俺嫁给外头哪个男人?你说!”

石勒说:“俺给你找个好男人,嫁了。”

铁木栏打断石勒:“不可以!神说,女人嫁人,夫死不出家门,改嫁伯、叔。这也是我们羯人的规矩。你要拉俺跟你一起犯罪吗?”

什么时候石虎已然偷偷溜回来站在石勒身后,听了铁木栏如此说,把不住嘴,不由说:“就是就是,哥,是这样的,不能嫁外人!”

石勒回身瞪一眼石虎:“你回来干什么?走去!离开!”

石虎嘟囔说:“这是咱家里事,俺……”

石勒低吼一声:“家里事也不用你管,有俺作主!咋,你感觉你长大了?可以作主了?”

铁木栏插话道:“你凶什么?我还在这里呢!”

石勒说:“你是女人。”

铁木栏即接:“我是你阿嫂!”

石勒说:“阿嫂也是女人,女人就该听男人的。”

铁木栏反问:“阿娘也是女人,难道你也不要听她的话?”

石虎插一句:“老规矩也不是阿娘阿嫂定的,它是……”

石勒恶吼石虎:“石虎!”

石虎还是把话说完:“规矩是天定的。哥你娶多少女人不由你?哪就差阿嫂一个人?你就多娶一阿嫂也并不影响你什么,你为什么一定死脑筋拗住不呢?咱们是羯人……”

石勒狠狠掐断石虎:“俺就是不喜欢!看俺迟早下道命令,废了这规矩!”

石虎一下兴奋起来:“哥你要是当了皇帝就能诏命天下了,没一个人不敢听!”

石勒接住石虎的话头,对铁木栏说:“所以阿嫂,你听俺劝,莫要到时候人也老了,一切都耽误了。现在嫁人,都还来得及,还能生后代……”

铁木栏一句堵回去石勒:“你就是当了皇帝也不能超了天去,想干啥干啥!”

石勒也真生气了:“皇帝代天发令,俺一定那么办!你看俺干成干不成,你就等着瞧好了!”

石虎真的不能理解石勒的行为,在他的心目中,最数娶老婆这件事不能再小了,娶谁都可以,不满意尽可以再娶嘛,一个不行娶十个,三十个,六十个,这么多女人,又不是少,里头就是夹进了一头猪实在也没有关系的,还为这点子事费劲争吵,这人是怎么了?想不通!忍不住就说:“啊呀哥呀,你就娶了阿嫂回家嘛,这又有什么的呀?这么一档子小事……”

石勒真急了,未加思索,脱口而出:“那你就娶了她!”

石勒突然一句话出口,把包括石勒自己在内的三个人都说愣了,大家一时都陷入无语。

还是铁木栏最先醒过来,尖声叫道:“你是哥独虎是弟,你死了我就嫁独虎!”

铁木栏这句话,要说意思仍不过说的是羯人的那个老风俗:哥死嫂嫁弟,弟死嫁次弟,次弟死再嫁次次弟,如此一直往下推。总之,自己家族女人只能嫁自己家人,除非自家兄弟们一个个都死绝了,这才可以外嫁。话说的理原不错,但却真真地伤了石勒的情,因为在这里石勒读解出了铁木栏有诅咒他死的意思:他成了她嫁人的拦路虎,他要此刻就死了,她一路畅通,就可以顺利与石虎成婚了;若是石虎接着也死了,她还可以嫁别的男人。看起来呀,铁木栏她对自己却原来并不存在什么真感情,并没有什么非他不嫁那回事,而是嫁任何人都可以,只要能做到“顺嫁”!自己——原来倒是自作多情,全想错了!眼前这个女人,她甚至对自己的家族究竟存不存在忠心,现在看来也都值得怀疑,可怜阿娘临死竟还一直挂记着她!

——想到这里,石勒的心慢慢开始冷了,冷眼望向城垛上的铁木栏,半晌,寒寒冷冷地撂下这么一句话:“俺跟你没说的了,你就以后好自为之吧!”

石勒说完,看也不看铁木栏,掉转马头就走,整个人的后背都散发着寒气。石虎却还愣在那里,一时回不过神儿来。

石勒骂石虎:“你不走还在那里等死啊!”

石虎被骂,也拽了马头,蔫蔫呆呆跟着石勒走了。

铁木栏在城上气得眼里喷火,张弓搭箭,朝着石勒一箭射去,只听当啷一声,正中石勒后背心。石勒身不由己朝前抢了一下,定睛一看,看到地上掉了一支无头箭。

石勒跳下马,从地上捡起箭,两手紧握,咔喳一下将箭折断。看看箭并未完全断离,一半断了,一半还连着,本想再折一下,将其完全折成两半,想了想,没有折,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往回窝一窝,窝得直一些,抬手交给马上的石虎,说:“给你留存着吧。”上马,打马飞奔而去。

石虎手里捉着那支折而还连的断箭,朝铁木栏所在城上望了好一会儿,打马而去。

石勒与铁木栏真决裂了,但还没有为敌。从那以后,石勒带兵打遍天下,唯独只留下陈留不打。陈留成为了石勒王国中一座孤岛,一个独立的国中之国。铁木栏在其中,仍然打乞活旗号,领着自己一伙人,自守家门,自耕自种自养自存,活得倒也逍遥。而她心里的苦,没有人知道,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漫漫长日长夜中去消受、消化。至于那国,说是一伙人,其实还并不少,经过后来长期的收容扩充及自我繁衍,竟发展至三万余户十万余众的规模。如果石家王朝后来不中途发生变故,可以预想这国中国也将长期就这么维持着往后延续。但大河流千里,中道必拐弯,陈留之国的故事还没有演完,它还有一场收场大戏,就如人的无情宿命那般,正静静候在那里,在等待着时辰一到揭幕开演呢,没有谁挡得住!

 

 

34

惠皇帝司马衷被害死,刘渊去世刘和继位,王弥异军突起,这三件事不久就显露出事变所带来的后果,与张宾给石勒分析的完全一致:其一,司马越害死惠帝,招致晋廷内部许多人的不满,连他昔日盟友、军事实力最强的青州刺史苟晞都公开声讨他,新皇帝司马炽内心里也对他的独断专行越来越不能忍受,司马越眼看在洛阳的地位开始不稳。其二,平阳那边的新继承人刘和为人懦弱,没有判事能力,凭身边一帮人摆布他,错误地认为,既然司马越的地位不行了,那就应当抓住机会,立马出兵,发动对洛阳的总攻,一举夺取天下。为此,他向石勒和王弥分别发出命令,命令二人向洛阳进军,会同平阳方面的刘粲,三路大军齐发,同时会攻洛阳。刘粲为秦王刘聪之子。

石勒请教张宾:怎么样?

张宾说:“我料刘和此次行动,必然空手而归!洛阳方面,虽说多人对司马越不满,但尚不足以撼动他的地位。他的军团仍然完整无损地掌握在他手里,固守洛阳。在这种情况下,光听了些对司马越的不利舆论,就认为他不行了,马上就要倒掉了,就想对他开始下手,简直幼稚!至于苟晞,他虽然反对司马越的独断专行,但那是他们晋廷内部斗争,他们在一定要消灭我们这一大目标上,双方完全一致,不存在任何分歧。故此,现在的情况是:司马越军团,苟晞军团,两大军团一西一东巍然并立,就异想天开去发动对洛阳的总攻,只能是自找失败!”

石勒问张宾:怎么办?

张宾说:“只派小股,虚与应付而已,不必当真。”

石勒说:“事情既然不成,那干脆就一兵不派,还应付什么?白去送吗?”

张宾说:“白送也得白送,现在我们还不能与平阳那边绝裂关系,否则我们和他们将有被晋廷各个击破、分而灭之的危险。”

石勒说:“嗯,说得对,大局咱们还是一定得顾守。那咱就派出一万人,浅浅地前去挠一把算了,不能进入太深。”

张宾建议,此役应派一老成一些的将领如呼延莫率军前往,不深不浅,掌握恰到好处,参与一下,随后完整无损将部队带回。而石勒却召来石虎,命他率一万兵马前往参加会战。石虎自然又要带上石闵,二人同为少年猛人,只爱冲杀,不计深浅。

张宾问石勒为什么要这样做。石勒笑说,只为练军。

这石勒可真是大把式,出手就是一万人马,交于石虎石闵让他们练兵。结果怎么样了呢?结果是,刘粲、王弥、石虎三路大军齐攻洛阳,初战凭了锐气,在渑池将晋军击败,打了一大胜仗。石虎石闵高兴,遂一发不可收拾,乘胜高歌猛进,也顾不上与友军做联络协调,自己一方单兵突进,进到纵深,在成皋关遭到晋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一万兵马只剩下三千,狼狈逃回。其他两路军,刘粲和王弥随后也分别被各个击破。若问那伏击石虎的将军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败在石勒手下、丢了陈留城的陈留太守王赞。

败军之将,石虎回到总部,无颜面见石勒,喝了些酒,窝到帐中倒头大睡,身边是他这次出兵在路上掳来的两位女子,战战兢兢,守在那里侍候他。

石勒进去以后,也不说话,仰身躺在石虎旁边,与他并睡,问明两个女子来历,将她们打发走人。

石虎睡了一回,起身,看到哥哥睡他榻侧,吃了一大吓,屏住气蹑手蹑脚下榻,一只脚刚踏到地上,被石勒喊住:“别走,上来跟俺再睡会儿。”

石虎回身一看,只见石勒半闭着眼,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他心怀鬼胎,蹬了刚套到脚上的一只战靴,提住气轻轻回榻,却被石勒抓了袖子猛地一扯,拽倒在床。石勒嘴里同时喊一句:“过来吧你!小媳妇似的还扭捏咋哩!”

石勒与石虎头对头,对面躺着。

石勒笑眯眯问石虎:“打得咋样?胜了未?”

石虎红着脸,吱唔说:“先胜了,后来又……败了。”

石勒问:“咋败的?”

石虎说:“没小……心,中了……伏击。”

石勒问:“带回来多少人马?”

石虎脸更红了,说:“三千。”

石勒说:“不对,应该是三千零二。”

石虎不明白:“零……二?”

石勒说:“三千兵马,另加你带回来的两个女人。”

石虎说:“俺路上捡的。”嚯地坐起,四周巡视,“哎,她们人呢?”

石勒一把又把石虎揪倒,重新躺下,说:“人俺打发了。路上捡的,有名有姓吗?谁家闺女?叫什么?”

石虎答:“俺还没顾上问呢。俺看见人长得怪好看的,就把她们带回来了。”

石勒问:“想娶她们当媳妇?还是光想耍耍?”

石虎说:“咋也行,娶也行,不娶……也行。”

石勒一句喝住:“不行,不能娶!”且说且坐起来,看着石虎,“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是俺兄弟,俺手下大将军!能随便路上捡俩无名无姓女子就娶了当媳妇吗?成什么体统!”

石虎吱唔说:“那、那要什么样女人才……”

石勒胸有成竹:“这事俺作主,你别管了!”看石虎迷惑不解的样子,接着补一句,“要娶,娶那种有点门第人家的女子。”

石虎看着石勒:“贵人家啊?”

石勒瞪视石虎:“不是咋的?”

石虎理解不了,犹豫说:“不就娶老婆吗?跟家门又有什么关系?干吗……”

石勒打断石虎:“家门咋的了?家门就是地位!懂不懂?有地位才为人上之人,没地位就是叫人踩在地上的猪狗!你说家门咋的了?懂了吗?”

石虎还不服的样子:“他谁敢踩祸俺?谁敢踩祸俺俺掰下他脑袋!”

石勒骂道:“你放屁!人心似铁,官法如炉。有官法套你身上,任你是头老虎也叫你动不了个儿,不信你没见过马王爷几只眼!行了,别扯这些没用的了,你告哥,你这次单独带兵出征,可有什么收获没有?败是败了,光败了不行,得败得有收获才可以,你有吗?”

石虎一下跳到地上,瞪着石勒,要跟他决斗似的:“告诉你哥:俺就这一回叫人打伏击,决不会再有第二遍了,再有第二遍,俺倒栽了大头朝下走路!”

石勒望着兄弟:“噢,有这自信?”

石虎说:“俺说的是真的!你看着俺,俺若是再有闪失,俺今世再不带兵打仗!”

石勒听了非常高兴,拍拍石虎肩膀:“好,这才是俺兄弟!去吧,下去准备一下,准备咱们下一次行动——进军豫中,由你打先锋!”

石虎狮吼虎啸:“是!哥哎——”

第三天,石羯大军出发,逢堡克堡,逢寨拔寨,攻陷襄城后,一路继续向南,直进到宛城北山,方始扎下。当地的形势是:官军势力相对较弱,只有两股民间势力割据自守,一家是驻守于穰城的王如,一家是据守在宛城的侯脱、严嶷。王、侯均原为秦中流民,后乘乱起兵,割据地方。而两家不和,都虎视眈眈想吃掉对方。石勒到来以后,他们就纷纷讨好石勒,与石勒结为兄弟,欲拉石勒灭掉对手。

石勒正中下怀,选定时机,中夜吃饭、喂马,鸡鸣时发兵,天亮进抵宛城城下,吆开城门,杀侯脱,夺据宛城。严嶷闻讯,率兵前来救援,石勒于宛城城外早有预备,严嶷一到,伏兵四起,严嶷看走不脱,只好投降。石勒将侯脱、严嶷兵全并入己军,而后将严嶷械送平阳刘和,刘和将严嶷杀掉。

接着,石勒以石虎为前锋,一路向前,南克襄阳,转攻西江——汉、沔以东淮南江北之地,连下三十余壁,略地八百里。王如、王璃兄弟眼看石勒一天天壮大,即将祸及自身,率骑二万五千,伪作前来劳军,实欲趁机击杀石勒,被石勒识破,先机发动,击杀王如王璃,占有全西江之地。

石勒问张宾:“俺想就在此间,开辟江汉平原,粮草丰赡,雄据立足,右侯以为如何?”

张宾沉吟说:“江汉恐非成大事之地:南有长江之阻,北压洛阳之势,东有苟晞大军,四面用兵之地,如何立足?再则江淮水网密布,为船行之地,我军优势主在骑兵,英雄无用武之地,亦非所宜。虽然当地水润,助长庄禾,粮食多产,而阴雨水害、时疫流行之灾亦时有发生,难以应付。”

而石勒内心喜爱这块地方,难以释怀,虽然明知张宾所言有理,心里却就是不能接受,说:“事在人为。当年诸葛亮不就是先由襄阳垫脚,然后占有荆州之地,然后西进巴蜀,最后成就王业的吗?荆州难道不也是四面用兵之地吗?”

张宾反驳说:“所以才有后来的关羽荆州之败!刘备王业,成在蜀中天府之国,并非荆州。设使主公今亦有志于蜀中,而时异势异,并没有个刘璋派了法正来请你!现今蜀中,为氐人之天下,就连晋廷也插不进一只手去。”

石勒问:“那依你说,将来咱们的发展方向却在哪里?”

张宾说:“只在北方,冀州之地。”

石勒说:“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总不能扔了吧?”

张宾说:“没有扔不扔一回事。地总在那里,跑不了,主公若能于冀并打下一片天地,立足黄河,南下江淮、江汉,情同执券收租,跑马圈地,有何难哉!”

石勒点头,说以后再议,接着就忙给石虎娶媳妇的事去了。他给石虎看下的对象有两家,一家姓崔,一家姓郭,崔为清河著姓,郭为太原显族,均为当世高门大姓,石勒心里满意,就问石虎意下如何,愿选哪一家。石虎说,他哪里知道哪家闺女他喜欢,两家都娶来拉倒球!免得捡了羊头可惜下水,接了下水又想羊头。石勒笑骂:“你狗日的胃口倒好!”但还是依了石虎,同时将二家闺女为石虎娶进家门。

喜事是在襄城办的,礼仪就由“君子营”那帮人负责操办,所依从头到尾纯一色汉礼,为的是在崔、郭二姓面前也显体面,不露寒伧。但石虎却受不了一连串无尽无休繁文缛节,好几次半中间差点决撒了,石勒出面喝喊才喝喊住,勉强把礼仪进行完毕,在火把灯烛簇拥下将其送入洞房。一夜是怎么度过的,是喜,是烦,是稀里糊涂,还是尽情放量,大院深宅,没有人知道。只知道,第二天,石虎就对二位新娘厌弃了,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到新房,连石勒骂也骂不住。后来,石虎到底找个机会还是把二氏给杀了,自己找了个名叫郑樱桃的女子,爱得天昏地暗,言听计从,不辨东西。不过这是过了好久,石虎翅膀长硬了以后的事。

 

 

35

石勒迷恋江汉,江汉平原却不接纳这匹悍马。张宾所言,没想到很快就应验了:当年仲夏,霖雨如注,连下两月不停。地上水深半尺,捣为烂泥,人行陷脚,马走歪腿。抬眼四望,一片烟雨朦胧,作诗画画倒是好景致,对北方来的军汉们,只憋得要炸胸,连声咒骂,日天的祖宗,锥雨水她奶奶。粮饷筹不上来,而疾疫已然开始流行。军中人马恹恹的,有越来越多的人病倒,又得不到有效治疗,互相感染,一片一片的死亡,被抬出营房,扔掉。

石勒硬撑着,只盼天晴。

但天就是不晴。石勒、石虎怒唱:“天旱雨涝——龙王爷爷不发愁,龙王爷爷咬住俺的球!”也不管用。

不上俩月,部队减员几近一半!

这时,驻守徐州的琅琊王司马睿又趁机来攻。

石勒实在撑不住了,不敢跟龙王爷爷硬顶牛,也不敢应战司马睿,率领大军西撤,返渡汉沔,先下江夏,继而北上,攻杀新蔡王司马确于南顿,最后进占许昌,才算初步立定脚跟。清点一下人马,只剩了三分之一!

但也就在这时,洛阳方面出现重大军情——

司马越毒死旧皇另立新皇后,晋廷上下众多官员、名望人物反对他,司马越自感地位摇晃不稳,就想找个办法扭转局面。他想到什么办法了呢?那就是,亲率大军,出征石勒,若能一征而平悍匪,功高盖天,威震天下,那么朝野那些反对他的人自然闭嘴,无话可说。他就可以继续做他的强臣,独占朝纲,当他的天下一人。战争,从来都是造就和强化独栽者的最好温床,天下所有的独栽者从来都是这么想和这么做的。

但是,司马越又担心,他一旦离开洛阳,皇上脱离他的掌控,落到别人手中,会不会有人利用皇上来反对他呢?完全会,怎么不会!为了万无一失,司马越这样来安排他这次离都亲征:第一是将驻防首都洛阳的部队几乎全部带走,总数达到十多万;第二,将朝中大部分重要官员及皇家王公宗亲裹挟入军,一齐带走,随军出征,只将一个光杆皇上和他的一群后宫柔弱女人们留在洛阳。结果是,洛阳几乎为之一空,而司马越自己所率远征军倒成了一个移动的朝廷,所有中央决策还得是由他这里出,身在洛阳的皇上司马炽除一名号之外一无所有。这司马越可是真够绝的!

这是一次没有皇上的御驾亲征,要权威有中央权威,要声望有国家声望,要将有将,要兵有兵,要给养有给养,一切都是最好的。噢,附带说一句,就连全国最有名望的一号大名人王衍,也领着三公之一的太尉头衔随军出征。

这么说来,石勒小子这次可是够他喝一壶的,他与之进行决战的对手根本就是国家本身嘛,大军开过,将把他碾成粉末!

石勒他将怎么应对?石勒问张宾,张宾早有成竹在胸,一句话先做论断,说:“我料此役,司马越必败,主公必胜,了无悬念!”

石勒问其所以。

张宾徐徐说出理由:“第一,从来御驾亲征,都是由皇上亲自挂帅出马,且此皇上还得是有权威、有作为之英主,方可号召全国,动员士气,震慑敌方;而当今皇上为司马越一手树立之傀儡,身望先天不足,孤君穷寄于洛阳深宫之中,自身朝不保夕,又如何动员全国人心?第二,司马越冒天下之大不韪,妄自弑立,又丢下皇上不管,裹挟百官于军中,视天下如草芥,弄国家如玩物,尽失天下人之心,如此狂悖之人,他不败是没有天理!第三,从来大军命将出征,军行有道,最为单纯,惟胜败为最高指针,决定预先的一切军事部署和战役全程的运筹指挥;而司马越身带王公宗亲、朝廷百官,于军中预置一个‘朝廷’,一切决策尽出于此,此乃行政领导军事,而非服务于军事,其效率尽失,如何不败!第四,军队出征,为决死之役,胜败全决于志。为此军行给养以足用为度,宁可适度苦寒,不可一毫奢侈,一旦奢侈,军心陷入淫糜,斗志消蚀,是为未战先败。第五,闻司马越军行途中,仍然日日歌舞,一日只行三十里。此乃游乐出行也,非决死赴战。以主公豪勇健锐之旅,决胜如此淫糜逍遥之军,是驱虎豹搏羊群,胜败尚复有何悬念?主公毋须格外惕惕以待,只须正常运兵,就可获全胜。”

石勒听了张宾一席话,身心一下大放松,呵呵而笑,就按常规命将布兵,严阵以待,只等觅得有利战机,突然出击,一举捣碎司马越。

而事实还要比这来得更简单。原来,司马越之所以率这么多人马出动,其原因一是为了暂时避开洛阳,也就是避开天下舆论的中心,让反对他的人反不着他。为此他故意捏造和假借了一个所谓“征石勒”的名义,他的内心里其实并不要与石勒进行决战。第二就是,此时的司马越已然重病在身,一天不如一天,为此,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地是他的封国——东海,那里是他老巢,他急于要赶回到那里去休养疗养自己的身体。但天公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率军离开洛阳,在路上也只行了二十余日,走到项城,就中途忧病齐集,不治而死。

司马越死了!而将一个十几万人的庞大军、政人员杂合体一下子给晾到半路上,百足之虫一下子没有了头,这可如何是好?“军中朝廷”于是紧急开会商议,最后决定就推举地位最高、人望最高的太尉王衍来做全军统帅,由襄阳王司马范协助,来带领大家继续完成这次远征——那就是,带着司马越灵柩,一如继往,前往东海,到了那里,先将司马越尸体予以安葬,其他一切再说。

张宾告诉石勒:战机乍现,千载一时,一鼓作气,坚决予以追歼!

石勒当即派出石虎作先锋急行军,一日一夜行二百里,追上王衍,立即投入战斗,将其死死咬住不放。石勒大军随后赶到,全面掩杀,其势即如张宾所言,为虎豹入羊群,未一天工夫,王衍所率十余万大军尽数为石羯军所歼。其当时场面真正让人心惊,目不忍视:晋军十万多人聚集一体,连绵十数里,而被石羯军团团分割围住,万箭齐发密如飞蝗,即如飞刀投向密集的庄稼地,一片一片的人连片倒下,前撤后拥,自相践踏,尸积如堰如丘,遮田漫地,惨叫声上达于天!

王衍及其手下高级官员、王公宗亲,除在乱兵中被杀的以外,一百多人遭俘。

司马越灵柩亦落在石勒手里,石勒劈开棺材,对着司马越尸体骂道:“乱天下的就是这个人,今天,俺为天下人除去公害!”说着顺手从小兵手里夺过一把刀,劈面砍向司马越,“俺为成都王报仇!为公师藩将军报仇!”下令:将司马越焚尸扬灰!

处理完死人,再来处理活人。石勒接着要面对王衍了。

王衍,对,就是当年石勒于洛阳道上遇到、欲抓捕他的那个王衍,天下第一谈口,第一名人。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个人此刻竟然成为当年那位又脏又臭的小羯奴的阶下囚,像猪羊一样被绑了扔在那里!谁说星星不会落地,河水不会上山?谁说主奴不会换位,阴阳不会倒转?谁说天明不会再黑,铁树不会开花?

石勒端坐中军帐,他是要跟这位大贵人好好唠唠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就是石勒自己,也实在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好像不是真的。

俘虏们被带进来了,两个军汉抬一人,梆一个,梆一个,扔到石勒军案前。一会儿,石勒面前,黑压压堆了一大片,挤缩在一起,五颜六色,斑斑驳驳,如同卧了一地的五色羊。石勒起先看得新鲜,一个穿这样衣服的,一个戴那种帽子的,不久就感到厌恶了,越来越厌恶!就像活人面对死尸所产生的那种厌恶。是的,活死人,那的确是一种丑,一点也不赏心悦目,让人觉得愉快。

石勒让这些人报名,就按官爵的大小高低,站起来依次自报家门,报一个,一个人站到石勒近前,让石勒过目。报到五十余人,后面的人官爵越来越小,石勒喊停,挥挥手:“算了算了,别报了。”让军士全部带下去,就地处决!

留下来这五十多人中,第一名当然就是王衍。石勒让给王衍松绑,问王衍,还认不认得自己——那位当年洛阳道上曾与他对眼相视的小羯奴?

王衍明明是想不起来了,努力欲答,实在答不出来。

石勒爽朗笑说:“贵人多忘事,你想不起来就算了,不用装。”

王衍说:“青松幼发,偃蹇于杂草之下,王某眼拙,未能识奇于当日。”

石勒脱口而出:“你还眼拙,叫死鸟没你眼尖,你见了俺,一下就马蝇子闻见驴屁味,盯上俺了,还派了快马专门去追捕俺!这俺都知道了,是郭阳听司马腾说,后来告俺的。”

王衍恍然模糊忆起,好像有过那么一回事,就说:“宝珠暗覆,不掩其光,射人心目,偶感而通。”

石勒说:“哎!你哪里是偶感而通,你眼力还是非常毒的,一下就识出了俺不是个省心的。只可惜当时你没有亲自去做这件事,你告了司马腾,司马腾又派了个郭阳,那郭阳因他哥郭敬是俺东家的缘故,就私下给俺走了个人情世故的小后门门,没有抓俺,放了俺,谁知道这一放就放出个今日来!要不然的话,当时就除灭了俺,今儿咱俩也不能在这儿这么见面。这就是你们君子光爱动嘴不动手的坏处!你同意俺说的话吗?你后悔吗?”

王衍平静告诉石勒:“人欲除之,天故留之。人欲保之,天故灭之。人欲壑深,天实难平。亲历亲为,只尽人事。至于天心,深不可测!”

石勒骂说:“看你净不说人话!后悔了就直说后悔了,跩一大串之乎者也干什么?能解了后悔咋的?要是俺,后悔得捣心呢!告诉俺,说你后悔了!说!”

王衍笑答:“湖水漾漾,中心渊深。巨石投激,浪起一时。”

石勒讽刺说:“哈!你的心还像大海水,扔进去大石头也砸不动你,倒比了个吓人!俺就不信,俺今儿要砍你头,就看你也不动心,还能保持你的君子风度!”

王衍说:“生死巨痛,岂能无动于衷!王衍何人?自然不能免俗。”

石勒说:“这就对了吗!要说不怕疼不怕死,其实你未必真比得过俺,俺肯定要比你铁皮得多得多!但就俺,也还是时常抵不住诱惑,见了花花绿绿的大美人,忍不住心要动,根要顶。你大贵人,常宫里进宫里出的,告诉俺,进到皇宫,见了皇上那么多美女,你动不动心?老鸡巴往起顶不顶帐篷?”

王衍干咳两声,尴尬答不出话来。

石勒嘲笑说:“噢,俺知道了,这都粗话,你们君子是羞口不能说的,只能关起门来悄悄做。不过你告诉俺,听说前皇上的后皇后,名叫什么羊献容的,天下绝色,美得人不敢看,一看掉眼珠子,有这么回事吗?你见过这个人吗?”

王衍只答四字:“的确殊容。”

 

 

36

石勒对王衍的回答不满意,说:“你就不能多说点吗?哪怕说点倾城倾国的老套子也算!哎算了算了,你不爱说就不说,俺也没兴趣从你干皮袋里挤硬黄油。你告诉俺,听说皇上的后宫里专有个金库,里面堆满了金子,你见过吗?”

王衍笑说:“没有。”

石勒立即接说:“那还是俺小时候听人说的,是老老皇上那时候的事了,武皇帝司马炎,对,就是他老人家。听说他每天晚上,坐一羊车,上面满满拉一车金子,就在后宫里来回转,那羊停在哪家妃子门前,他就进哪个妃子屋里过夜,对,叫宠幸。可有这事?”

王衍说:“羊拉车,满满一车金子,恐那羊拉不动,须马拉吧。”

石勒说:“哦,哦,你说得对,那是民间老百姓在底下瞎想瞎编的。对了,俺又想起来了,俺记得那会儿听老百姓在底下议论说,那武皇帝他的皇后长得更艳!她名儿叫杨、杨……哎,叫杨什么来着?是叫杨艳?太尉公。”

王衍听到杨艳二字,身子如遭电击,不禁暗暗打一哆嗦,低头不语。

石勒接说:“对了对了,是叫杨艳,就这个名儿。听说那个女人才叫漂亮,又漂亮,又多情,又懂事,武皇帝爱她爱得不行,一辈子就只跟她一人睡觉。”他忘了刚才他还说司马炎坐羊车溜后宫呢。“这是真的吗?太尉公,你一定也见过那个女人吧?你对她印象如何,那杨艳真的就跟月亮似的那么光彩照人,晃得人睡不着觉?”

石勒在上面说,下头王衍已然支持不住。石勒话刚说完,王衍一头载倒在地,咕咚一声,头砸到地上。

石勒忙问:“哎哎,怎么了怎么了?快扶起来,给他喂口水喝。”

侍从将王衍扶起来,只见王衍满头大汗,脸色灰黄,喘息不定,形同病人。侍从喂两口水给他喝下,好一会儿,王衍方始有所回转。

石勒笑问王衍:“太尉公,你刚才是怎么了?怎么俺说到杨皇后你就一下跌倒了,莫非,你真叫那个女人给、给那么照过?”

石勒本是讲笑话的,没想到王衍却这样答:“天意幽深,深过渊海!”他说这话的时候,那表情极度痛苦、深邃,就仿佛不是凡人讲话,倒是大地徐徐开裂一口,万万丈幽深,而从那里面发出来的声音。

石勒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不敢相信似地:“噢?看样子俺随口那么一说,吐吐沫淹住个飞苍蝇,倒竟是真的喽?奇了!真奇了!是这样的吗?太尉公。”

王衍两眼空洞,只定定地望着石勒,说不出话来。

石勒明明感到这其中必有文章,但问王衍又问不出话来,就再加一码,故意刺王衍,激他开口讲话。他说:“好家伙!真是叫人想都想不到,让全国人民尊敬的王大名人,他竟然、竟然在背后也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去偷皇上的女人!那既偷了皇上的女人,有因必有果,那位惠皇帝司马衷,不会就是太尉大人你给播下的种吧?”

王衍脸由苍白转乌黑,越发不说话,喘气如雷。

石勒笑得更厉害,发怪声问:“噢?噢?叫俺给说中了,是真的!竟然就是真的!皇上,全天下人仰望的太阳,俺们打小就上敬的神,他、他、他竟然是一私生子,野挖坑,偷播下的种!哈哈哈哈!”石勒一阵大笑,狂风怪雨,飞沙走石,屋宇震动。

王衍坠身地狱,油煎汤煮,几沸几沉,几乎当场气绝身亡,却并没有亡,泳在滚油里翻不完的跟头。

石勒好容易收住一点笑,接着说:“听说那惠皇帝还是一位痴人,春夏秋冬分不清!是这样的吗,太尉公?那他后宫娶那么多女人,还娶了绝色的羊皇后羊献容,他省得男女之事,知道怎么跟女人挖坑睡觉吗?”石勒说着又笑起来,“这就是偷情的后果:穿墙跳院,慌里慌张挖得圪缭坑,稀里糊涂只能种出佝偻树!正人君子,君子淑女!哈哈哈哈!”

王衍突地站起来,大叫一声:“那不是他的错,都是那把龙椅播的祸,全都是‘皇上’这片烂牌位造孽!”

石勒仿佛被击一掌,完全被打晕:“什么什么?这倒是皇上龙椅宝座给造成的?皇上宝座怎么了?那、那司马衷他若是不坐皇上……难道说他就不傻不痴了?就过得好了?太尉公,你没昏迷吧?”

王衍斩钉截铁地说:“我为你祈祷:祝愿你有朝一日也能坐上那把宝座!”他的发愿不像是祝福,倒像是在发诅咒。说完,一屁股坐下,闭目再不说话。

在一旁的襄阳王司马范大声说:“死就死吧,纷纭什么?今日之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现场气氛凝固。石勒也僵在那里,原来如泉涌流的捷思,以及意气风发之谈兴,仿佛一下被冻在那里,既非败兴,亦非沮丧,只是实木,实实木木一种黑漆漆的空洞。

王衍及诸王公大臣五十多人,被关在一间屋里。石勒必定是要杀他们的,但怎么杀法,石勒千想万想想不出来,他只知道处决像王衍这类人,必不能像普通军兵那样一砍了之,那是显不出他的“风度”的。王衍高风度,简直就可以作大晋朝的象征或标志了,他怎么样处治王衍,实意味着他怎么样对待整个大晋王朝,不仅以此展示一个王朝是怎么样悲惨收场的,同时也呈现王朝终结者他自己的水平,他的“高度”。杀一头猪能跟杀一只孔雀一样杀法吗?如果竟然一样了,那只表明那刽子手只是一个杀猪匠而已。石勒他不要当杀猪匠,他对自己的标高要比这个高得多。毕竟,他听了那么多故事,在他的肚皮里装满了帝王将相种种往古陈事,他——不是“没见识”的!

石勒下令:就将排墙推倒,将那些贵人们囫囵个儿全填了吧。

卫兵跑进来报告说,那墙上好像写的有字,问说就是王衍写的。

石勒来兴趣了:快死的王衍在墙上写了字,什么字?是骂俺的吗?他会骂俺什么?石勒立即叫了“君子营”一帮人前往识读。而那文字极其古奥,“君子营”一群人合力共拼,也全拼读不下来。最后再加上一位张宾,才总算勉强全部识读出来。张宾念给石勒听,石勒如堕地狱,一字听不懂。张宾只好予以翻译,而译出如下文字:

“在人类所有的发明中,皇帝的发明是比毒药更丑陋的一种发明。皇帝,是对人性尊严的一种侮辱和戕害,不仅对做奴隶的臣民是一种侮辱和戕害,尤其对当皇帝的那个人是一种侮辱和戕害。谨以此题辞——献给那些不幸堕入此道的无数无辜的生命,那些无论在天上还是地下的冤魂。一切都结束了,安息吧!”

石勒问张宾:“这个王衍,他怎么就对‘皇位’那么恐怖和憎恨呢,竟把它比成毒药?”

张宾轻轻叹口气,不轻不重说:“他有他之所见吧。”

石勒追问:“那你觉得呢?右侯。”

张宾心里明明想到了张良,想到了张良功成退的故事,想到了大夫种坚持不退最后被杀的下场,嘴上却不说,说出的是另一套话:“可是,没有‘皇位’毕竟也是不行的呀!事在人为,秦始皇想造万代皇朝,身后死无遗种;汉高祖肇兴大汉,煌煌四百年基业。事在人为,惟有积德,福荫子孙,可保长久。”

石勒问:“如何就为积德?”

张宾答:“敬天爱民,不偏不荡,忠勤自守。”

石勒问:“什么是偏和荡?”

张宾答:“偏邪不正,放荡无状。”接着补一句,“家族子弟偏邪则家破,皇家宗亲放荡则国亡——司马晋家就是眼前的例子。”

石勒问:“如何能保证子弟做到自守,不偏也不荡?”

张宾答:“惟有教育。”

石勒问:“可是人心如地洞,你教他,教也教了,管也管了,他面面上听了,心里还是黑漆漆一团偏邪放荡,地洞在地底下串,谁又能识得出,改正他?”

张宾答:“只有神。”

石勒大失望:“嗨!你这说的什么话?说了还跟没说一个样,那神是能指望的上的吗?”

张宾笑说:“所以说要积德,先人积德,厚德感天,后人可得福报,兴许天赐其一颗善心,天然就纯正无邪吧。”

石勒不满意:“你说的还是太虚,叫人抓握不住。”

张宾说:“要说人事,那还就只能是加强教育,勉为其难,勉为其难!”

石勒尽管未能得到满意答案,但也只能这样了,说:“那么以后,右侯你就给咱把教育的事负责起来,先给咱把学校办起来,把咱子弟统统都送进去受教育,如何?”

张宾满口答应:“这个我愿意,一定尽力!”

 

 

37

石勒一连几天不能释怀,总想着王衍说的那段话,想张宾那一段好像带有无奈的解释,总也想不出答案,又丢不开手,一派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样子。程姝晚上陪石勒睡觉,就问他有什么心事,石勒说他是有一件心事解不开,一直在想。程姝追问是什么样心事,竟把英雄汉也给绾住,脱不出脖子。石勒不想跟她说那些国家大事,就随口说,是命,人的命运问题。

程姝一听说是关于人的命运问题,一下来精神头了,跳起来就说:“嗨!这事。你咋把俺给忘了呢?你不知道俺就是算命的吗?”

石勒一胳膊把程姝拨拉开:“你知道个屁!你也就给那些坐炕头的老婆子们掐个字,哄哄她们还行。”

程姝大不服:“哎!哎!我说大英雄,你就这么小瞧人?俺算得可灵了,不信,俺现在就给你算一卦,叫你当下服!”

石勒就淫邪地看着程姝,说:“那你就给俺算算今晚俺打算跟你怎么走?是走前门后门、水路还是旱路?”

程姝用手拍一下石勒:“你就坏吧!不用算,俺前门后门都关门,你哪路也不许走!”

石勒揪住程姝细胳膊,笑说:“哟嗬!这是哪级官府下的通牒,这么大口气!水路旱路全断路,水旱码头都不准泊船下锚!那俺就上房去,走天路!”

程姝脸红了:“就你飞贼,没有你到不了的地方!我今儿黑夜就不睡,一黑夜睁眼,俺倒要看看你究竟怎么样个偷!”她讨好石勒,跟着说俺,有时候忘了,又说我。

程姝一个“偷”字让石勒想起了王衍,就说:“那俺也有地方去,俺就到外边去,走野路!天下恁大,还能没有俺的女人?”

程姝作娇嗔状,扑扇着小手:“不!不嘛!就不让你去!”

石勒别有含义地说:“你不是会算卦吗?你能管得住俺的命?”石勒内含着没说出来的意思是:他将会当皇上,到那时候,三宫六院,全天下选妃,规定的,谁能管得了!

程姝当然不知道石勒的内心,她只理解为,石勒是在嘲笑她算命那点子法术完全不行,就说:“不许你看不起俺!你小看俺不怕,俺师傅可厉害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程姝玩那点小把戏竟然还有师傅,这石勒还是头回听到,就问:“是谁?你说说,他长三头六臂,能算孔明之数?”

程姝故意寸住嘴不说,顿一顿,最后憋出一个名字:“佛图澄!”

石勒不知道佛图澄是谁,但听那名字像是僧人,就问:“和尚?他怎么了?”

程姝傲然说:“特级高僧,西天国那边来的,他就能掐出人的命来,一眼下断,百断百准!”

石勒漫然说:“尽瞎说,哪有那样的神人!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程姝说:“也是俺有缘,那高僧云游天下,那天正好就走到俺村了,找口水喝,正好就叫俺给碰上了,俺给他舀了一瓢水,他就对俺好了,说俺是好女子,将来要得好报,有当皇后的命……”

听到这里石勒一下来精神了,急问:“等等,他说你能当什么?皇后?他真是那么说的?”

程姝说:“可不那么说的,俺还骗你咋的?”

石勒已经走神,眼睛直直的,不知往哪里看,想什么。

程姝跪到石勒身侧,轻轻摇摇石勒:“哎哎,俺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他说俺有当皇后的命,那不是说——你以后要当皇上吗?”

石勒索性仰面平躺展,双手卡住程姝的腰,将她托放到自己肚上,两眼盯着程姝,用手拨一拨她小嘴,有兴趣地叫一声:“皇后?”

程姝也伸出小手,揪揪石勒大胡子,叫:“皇上。”

石勒大兴奋,如狼似虎,动手就撕程姝衣服,嘴里狂胡乱叫:“俺要偷人了,俺也要偷个皇后睡了!”

第二天,石勒就跟张宾打问佛图澄,正好石虎也在座,张宾说,听说那个西域僧很有法术,传说能在手心里看到千里以外的人和事。石虎对这些事最有兴趣,还没等石勒说什么,就自告奋勇说他负责去寻这个人。

一段时间以后,石虎派出的人还真把佛图澄给带回来了。

石勒与佛图澄见面,东说西说,说了很多话,其中最重要的,石勒记下来这么两点:一点,佛图澄也说石勒能当皇帝,说这都是佛法使然,是佛从天上派了石勒化身下界,前来完成宏法的使命。他劝石勒将来一定不要辜负使命。

石勒对说他能当皇上的话自然最有兴趣,至于佛法云云,他还是感到陌生,很隔膜,只不过漫应而已。石勒这个人脑筋转得快,对一些虚的事物,他往往要看到确实的验证,才肯相信。他就故意问佛图澄,问到关于往古乃至将来朝代的兴亡,可有可测之数,可以提前预知?

佛图澄于是讲给石勒一个所谓“佛图澄之数”,要石勒自己照着推算去,验证既往,预知将来。这“佛图澄之数”其实只是四句口诀——

 

开山二十七,

二倍减去七。

能过此两数,

九倍二十七。

 

石勒问这是什么意思,佛图澄神一样再不肯说一字。

佛图澄走后,石勒叫了张宾、程遐及“君子营”一帮人,众人纷纷推算,有说那口诀中的数字说的是年,有说是季,有说是月,有说是旬,有说半月,有说是五——五日,有说是七——七日,有说是纪——十二日,可热闹讨论了有段时间,跟以往一个一个朝代一个一个皇帝那么对,最终也没得到一个确论。

接下来又有战事相催,这件事就那么被放下了。

什么事呢?平阳那边发生政变,刘聪杀了刘和,自己当了皇帝。他给石勒颁来任命,任命石勒为征东大将军,命令他即日发兵,东征苟晞。

石勒与苟晞对垒,两军人马大体相当,都在十万人马左右。苟晞军优长之处在,其主帅和主要战将更有经验,特别在打阵地战这方面。石羯军的优长之处在,他们新克司马越,锐气正盛,石勒本人用兵诡异,常常出人意表。

此一战为大决战,对于石勒来说具有决定性意义,只能胜,不能败,胜则兖、齐、冀三州之地一举尽括,败而后果不测,也许连邺城也将不保,失去所有立脚之地。

但仗怎么打?石勒胸中已然粗有轮廓。他深知,苟晞全不同于乞活,此人身居高位,久经战阵,又有文化有韬略,胸中城府极深,眼界也宽广,由他指挥的战役都是大战役;调动千军万马,越是大仗他越会打,连当年晋廷诸王中最雄鸷的成都王、河间王都不是他对手,双双败死于他手下。八王大战中,东海王司马越力量最弱,凭什么能战胜七王,取得最后胜利?查其原因,一在于他露头最晚,从而避免了出头的椽子先烂的恶运;二就要归功于苟晞的赫赫战绩了,没有苟晞,司马越就是晚出头也难后来居上。

那么,面对如此战场老手,怎么才可以赢他?石勒怀揣这个问题有意问石虎:“你说,你若是跟一位老拳师对打,你怎么才可以胜他?”

石虎大咧咧说:“嗨!什么老拳师?不就那一套套路吗?老子俺就不用套路,上去照他要害就打,钩他鸡巴戳他心,叫他用套路来应俺,他是护了鸡巴护不了心!当下他就乱了。套路对俺,不管用!”

石勒一击掌,叫道:“兄弟,中啊!俺要的就是这个。”

石虎看自己想法得到哥哥肯定,越有自信,就坚决要求自己做前锋,第一个去冲击苟晞。石勒说,这正是他的想法,兄弟能有此勇,他感到非常欣慰。石勒嘱咐石虎,就按石虎自己想的那样,务必不要堕入苟晞套中,套子就是一张网,一旦堕入其中,再大能耐也被网住,发挥不出,只能任由人家宰你。你若不入他套,身在网外,则他撒出的网不仅不能成为他对付你的武器,反而挂在他手,成为他拖累,任由你打他。试想,二人对打,一人一手持网一手持刀,另一人则单持一刀,那前一人手中的网岂不就成他拖累,反而耽误他去全心运刀吗?

石虎心领神会,说,他一定不入对方网中,只在网外与他斗勇!又说,他决定要带了石闵一起去,他见识过他孙儿的胆略身手了,实实的一块铁疙瘩,一点不掺水的,保证甩出去砸死一片人!对此石勒也予肯定,表示支持。石虎听了,脸暴成个开花馍馍,嗨一声跳房梁上吊秋迁。

 

 

38

程遐对石勒安排石虎、石闵一块儿去打前锋一万个不同意,他嘴角几乎扯到耳根后,认为由两个并没有经过多少战阵的后生小子去打第一战,无异于把桨舵交小孩子手里,划船过大江,简直就是自杀!

石勒不动声色,说:“嗯,这是头一件。你接着往下说。”

程遐接着说:“二一件:苟晞共扎五座大营,为梅花营,外面四角四座,中心一座。我料定,中心那座必是苟晞中军主帅营。苟晞坐阵中心,运转四角,我们攻他一角,他指挥二、四角与一角联动齐发,形成一个张嘴的口袋,把我们攻进去的人马立即咬进嘴里、吃掉!其他各角也一样,不论从外面攻他任何哪一角,结果总有相邻两个角与之联动齐发,三个角合成一个大口袋,而将攻阵者予以合围。这就是苟晞梅花阵的厉害。要破这样的阵——”

石勒急切问:“怎样?”

程遐丧气说:“很难!”

石勒说:“难也必须坚决拿下,咱们没有后退的余地!”

程遐说:“除非——”

石勒颔首,示意程遐说下去。

程遐不紧不慢,边想边说:“除非是——我首攻者为金刚不坏体,特别的经烧耐打,那样的话,即使他苟晞调三个角的力量对付我首攻者一股人马,合围围打,打啊打,打啊打,三打五打,八打十打,就是一下打不垮我,像群狼啃干尸,啃啃啃半天啃不下来。要是能这样,那么情况就好了!”

石勒哇一声大笑起来:“好你个程鬼门,真有你的!噢,你让苟晞调三个角的力量去啃干尸,就粘在那里,耗在那里,动不了身,你却大股人马去突袭他孤伶伶剩下的那一角,一举得手、拿下,然后接着再破袭他其余各角?你也太狠了吧!”程鬼门的外号是石勒给程遐起的。

程遐与石勒相对大笑,反问:“我鬼?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你老实说!”

石勒只笑不答。

程遐叹口气,脸色转暗,说:“可是难哪!又从哪里去找一支经得起群攻、千锤百炼、百打不坏的金刚敢死队呢?除非是天兵天将下凡!”

石勒收起笑容,说:“这是第二件。还有吗,第三件?”

程遐说:“第三件,当然就是去寻这样一支金刚不坏敢死队,可是到哪里去找?”

石勒说:“如果俺说石虎、石闵一定行,你怎么认为?”

程遐皱眉:“我觉得不可靠。事体太大,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石勒手抚程遐肩膀:“左侯啊,机会难寻啊!它难寻在哪里?就因为它就深藏在险处,一般人见险而退,不以为是机会,放弃了,所以才寻不到机会。”石勒遥望南天,脸色凝重。

张宾在一旁说一句:“灵药只在绝壁处,只怕碰上真的采药人!”

石勒大叫一声:“右侯说得对!”当即定下决策,派了人前往进行实地侦察。

不日,侦察兵回来向石勒报告说:苟晞梅花五营,中心的确是苟晞中军营所在,四个角营分别分布在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个方位上,四营战力特点各有不同:东北角营和西南角营斜线相对,二营主要为箭射阵地,显然是特别针对骑兵来袭而设防;西北角营主力为骑兵部队,当然是为时机一到转守为攻、以最迅捷的速度进行反攻而预设;最远的东南角营主力为步兵,肯定主要是为了护卫中军而设,以保证主帅所在中军营万无一失。

事情很清楚了:派出铁军敢死队,一颗打不烂、推不开、烧不化、碾不碎的黑石头蛋子——是谓真正顽石,就当空砸进苟晞梅花阵东南一瓣的步兵营,在那里与敌展开缠斗——对,就是缠斗:又缠又斗,又斗又缠,缠得死,斗得狠!务必将东南一瓣牢牢吸住,同时将相邻二角营东北营和西南营给粘过来,一队耗三营,时间越长越好。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铁军敢死队必须预备两个梯队,第一梯队冲进去以后,打到一定程度,第二梯队继进,在同一地点上接力与敌人进行缠斗,宁死不退!一定使敌人以为:我们就是要从这个方向上突进中心,有进无退!

这样就好了,惟余一西北角骑兵营,孤立无援,本来就具有一定潜伏性质——预备反攻嘛,临战状态不是百分之百,我军即以绝对优势兵力集中攻此一点,骑兵对骑兵,五骑对一骑,泰山压顶,瞬间将其压垮,打散,接着闪电突入中心,直奔苟晞本人,看他往哪里躲,又谁来救他!

至于那块铁性黑顽石,石勒坚决不听程遐的,就是石虎、石闵莫属了,他们二初生牛犊,天地不惧,是炉中烧得赤红的一块赤炭,就一赤裸裸的猛力,完全不受任何框框套套束缚,顽石滚玻璃,赤炭溜雪地,滚到哪里赤溜到哪里,哪里一片平!只求杀敌,不讲自保,与敌同归于尽在所不计!——再好没有,要的就是这个。若是依了程遐换为别将——又格外老到眼观六路吃一看三,又有经验考虑问题面面俱到,事情还就做不成了呢!当然,这样做是完全不计后果的,那后果一定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千二!但这又有什么呢?这里投进去的力量就算泼出去了,本就打算不要的了,所追求的只是——整场战役的最后胜利。只是,石虎——自家亲兄弟,石闵——可造之才,又为兄弟所至爱,此二人最好能保住才好,只要他们二人活着出来了,其余二万人马,全搭进去,在所不惜了。 

就这样,石勒开始排兵布阵,一一具体予以部署:石虎带着石闵,率二万人马打头阵,分作两个梯队,一个时辰攻入一队,直攻苟晞东南营。一定要咬住对方死打,即使剩到最后一人,也要务必坚持到三个时辰,决不能撤阵。不到三个时辰而先退出者,就地斩首!支雄、呼延莫各率二万人马,待石虎那边战起,由左右两路同时压上,集中攻击苟晞西北营,一点突破以后,不顾一切,全力全速朝苟晞中军营突进,捉拿或击毙苟晞,活捉苟晞者赏钱三十万,击毙苟晞者赏钱二十万!石勒自己偕同程遐和石瞻率领其余军兵作后队预备。

细心一点的人也许会产生疑问:石瞻也是一员能战好将,石勒何以不把他也派出去参战,却要将其留在自己身边呢?这就是石勒的狡狯之处了:石瞻、石闵父子为投诚人员,靠不靠得住,需较长时间考验考察,眼下军情紧急,没有这个时间了,而石闵却又是必须用的,且要大用——将有一万人的部队托付于他,为此石勒不得不暗中留一手,留下石瞻,实为人质,只为防备石闵,使其只能死心塌地,不可临机有变!

其实,石虎、石闵二人,斗志最为高昂。

石虎由于前次被王赞打败,心里憋一口气没出出来,一意只是要报复,又由于以前曾夸大海口说他强过军中所有人,又由于他本人本性原本的确强悍,这几重原因加在一起,一旦乍得机会,明明山洪爆发,猛虎下山,率领第一梯队攻入敌营,那个凶猛,连对方阵中的战马都嗅到气息,未战先骇得仰蹄往旁边倒。他手下人马受他影响,人人撒恶,个个泼疯,整个马队一头扎进苟晞步兵营,一顿翻搅,全营顿时乱成一团马蜂窝,丢盔弃甲,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好一阵混乱过后,到底不愧苟晞手下的兵,还是训练有素,虽然遭到那么大强力冲击,已经都全被打乱了,却并没有四下逃散,而是经过一段调整以后,竟神奇地重新觅得秩序,慢慢恢复固有队形和阵形。他们排开的阵形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三面围成三堵人墙,把石虎骑兵队围在中心,每人手里一手持刀一手持长枪,长枪伸得老远老远,专一对准马头密集捅刺,眼看着石虎骑兵队战马成排成排往下倒,像倒墙似的,骑手随即落地,而被剁为肉酱。这种情况若是出在其他将领手下,一定慌了,除了突围逃命没有第二个选择。但他们今天遇上的是石虎,这些可怕景象全不进到石虎眼里,在石虎眼里,只有敌方人头,不见敌方刀枪。他才不管什么墙不墙,阵不阵,他只管哪里人头密集就往哪里冲,朝哪里杀最来劲就往哪里下刀,最好是能连刀——一刀两命,三命四命更过瘾,反正在他眼里,眼前这些人都不是人,而是庄稼,既是庄稼,那就从哪里下镰收割、走怎样的垅子都一样,他又从来不自认为是农把式,不需要讲究禾垅规矩,总归最后收割完事不就完了吗?

石虎这样一种不由套路、乱拳实打战法,对阵苟晞军有板有眼有头有绪一套战法,如石勒战前所预见到的,真还就有特效,竟然就把对方原本整饬有序的阵形给生生挑乱了。这是容易理解的:对方队形阵形本是经过后天严格训练给练出来的,什么队形首腹尾,阵形里外中,这里起,那里接,这里开,那里合,这里放,那里收,这里卷,那里弹,这里顶,那里陷,这里举,那里夯……练得精熟了,运用得法,如天云舒卷,千变万化,任是怎样好将,也在阵中晕头转向,如堕魔阵,穿不透,出不来,只有死在阵心一个结果。只是可惜了,苟晞恁好将,千辛万苦把军队训练得恁有式,却不曾想好拳师碰上了愣头青,石虎他愣是不走格式,简直就是乱打嘛,成何体统,也不怕人笑话!碰上这种人,真是倒了血霉了!

苟晞不明白,他的队形阵法,练得再精再熟,变化再多,毕竟是招式有数,而石虎的随心所欲乱打法却只服从一个法则,那就是——从心,心的变化是无限的,跟神一样,与造化相侔。苟晞他欲只凭了人为有数几招就想取胜石虎之自然无限,那实在是遇到正经克星了!不必说,这种从心所欲自然无限战法并非人人都可用的,那是只有有了石虎那样的无束缚任我行之心及无边际饱饱满之气,才可行此战法,心、气稍有所欠,死得更快!

石虎心里眼里就没有死,他前面乱打,他的弟兄四面开花。反正部队出发前早有布置的:一三五七八,只管往里杀,谁也不许退,杀到哪,钉到哪,就死扛着,决不离阵,要么我杀你,有本事你杀了我,必定要在阵上坚持三个时辰,其余一概不思不问!那就放开了杀吧,碰到刀头的就是鬼,谁管球对方他有什么队形,又是在哪儿起哪儿接,哪儿开哪儿合。

就在苟晞东南营被挑乱,石虎越杀越眼红,东南营眼看招架不住的时候,东北、西南二营及时赶过来予以支援,投入战斗。这两营其主干原是弓箭手,现在阵地上敌我双方搅做一团,弓箭当然是用不上了,只好改用刀矛,一拥而上,将石虎围了个里外八层厚。石虎杀倒一层,又推上来一层,如江潮推沙,无穷无尽。而石虎手下人马也越来越减员,越来越如小水入巨沙,眼看就要池竭塘涸,全军覆没。就在此节骨眼上,由石闵率领的第二梯队,按预先约好的一个时辰以后,及时杀将进来。

石闵身骑朱龙马,左手持双刃矛,右手持勾连戟。那马就是“干娘”铁木栏送他的那匹,浑身如赤炭,在千军万马之中,仍然如火流星在群星中一样光芒不掩。其气势尤其不凡,一入敌阵,敌方战马纷纷为之却步。马无言,难道也与人一样,是识得出上、中、庸、下的层级,遇上霸王,情不自禁要退避三尺的?搞不懂。马厉害,马上的人更厉害。石闵人骑马背,倒像是安坐如车,双手齐运,左右开弓,那动作明明不是武士与人对打拼杀,却是农人在挥镰割草,就整一个“芟”字,一个“夷”字,一芟一个平,一夷一个平。石闵他人又力大无穷,手中武器又极锋利,动作并麻利连贯,靠近石闵近前的晋军成排成排齐刷刷往下倒,此时若有一只天眼往下看,只有感叹人命之如草,是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那样的轻贱不值一文。

从来生力军最可畏,就因为那“生力”二字。一百生力,抵得上五百熟兵疲兵。这都是石勒之天才神妙之处:石虎、石闵共率二万人马,石勒为什么不安排一下全部投入进去,那样不是气势更大,却故意割大为小,将大部队分作两个小梯队而两次投入?就是因为,他要的就是“生力”。苟晞所布梅花营,每营约近二万人马,五营共十万兵。石勒若是将石虎、石闵二万人马一下全部投入,单就人数而言,也就只与苟晞一个营持平,可以与之对拼,吃不了亏的。而问题在于,苟晞所设梅花阵,其核心精义所在,也是最厉害之处,却原来为:一营遇敌,两营即援,这样一种阵形机制。这样算下来,三营兵力就有六万人之巨了,石勒就是全部投入石虎、石闵的二万人,也仍处于绝对劣势地位,支持不了太久的时间就会被全部消灭。而若是将二万人马分作两部,一部一万分两次投入,前一部虽然人少,但凭了羯兵绝对优势之悍力,是可以与对方一拼,相持、打熬一个阶段的;接下来,对方相邻之二营兵力若是也压上来,以其六万拼我一万,尽管人多,场地却有限,完全施展不开,其大部分人将无用武之地,徒然入场消磨体力心力和锐气,把有生力量变为熟兵疲兵。这个时候,我方第二梯队平空突然加入,足可以一对三,以一对五,形势立马完全扭转,以我二万扭住对方六万,纠缠他三五个时辰,完全不成问题!——这就是石勒的成算。

成算在一人之胸,要将胸中算计变为现实,还要找到最适合担挡此任务之人选,其素质要求之关键之点其实就一条:不怕死,愿以我命换他命!而石虎、石闵就正是这样的人。这样一来,石勒想要的结果,就真的完全实现:石虎、石闵如顽石一般,率二万人马奔突于苟晞三营六万人的大包围中,大包围圈虽然有力,其中每一个局部却给力有限,并不能很快就一一消灭对面之敌,往往是自己拼几个人的命才灭得对方一人。这真是叫人干着急无法可想,想结束结束不了,想退出更糟糕,稍一犹豫,立遭丧命。

石虎、石闵二万人马成功咬住苟晞三营兵力六万人马,就在这期间,石勒手下支雄、呼延莫两支大军共四万人马迅即出动,以绝对优势兵力,集中单朝苟晞梅花阵之西北营一个营扑去,结果不用多想,一下就将其压垮,摧毁。接着,胜军如洪水一般,不顾一切朝中军营冲锋。苟晞中军营大部分只为卫队,只有少量野战军,完全挡不住洪水来袭。而那边的三营兵力又被石虎、石闵死死咬住,一下调不过来及时救援,结果实在可怜得很:堂堂大元帅,名震天下的大名将苟晞先生,竟就这样被生擒活捉,五花大绑送到石勒面前。

主帅被擒,众军霎时如鸟兽散,来不及逃的,全部交械作了俘虏。

石虎、石闵那边什么情况?在广袤十数里的大地上,放眼望去,一片尸体,望不到头。而脚下鲜血已然和了泥,一踩一个脚窝子,形同鲜血浸透的沼泽地……

石虎、石闵清点了一下自己人马:只剩不到一千七百!

当石虎、石闵领着剩下可怜一点点人马皮皮塌塌走向石勒的时候,石勒笑意满脸,向手下连呼:“快,给烈士上酒!”

 

 

39

石勒对苟晞内心里是充满尊敬的。他要去亲自探望苟晞。苟晞,这是一位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大名士,大贵人,若是倒回去数年,石勒会象看天上的星星一样来仰望他而仰望不上,如今他成了石勒的俘虏!

当石勒走进囚禁苟晞的一所大厅堂时,苟晞像什么也没听见,一如继往闭目坐在那里,连眼睫毛都没有哪怕颤一下。石勒走到苟晞近前,身不由己止住脚步,他内心里分明对眼前这尊神满怀敬畏。但也就只那么一瞬间,石勒迈步打一圪登,很快他就找到镇定,径直朝苟晞靠过去,与苟晞并排坐一起,肩膀贴着肩膀,倒好像他们之间以前不曾云壤相隔,后来不是水火不容,而倒是一对亲密老友,尽管多年不见,一见之下仍然亲近如旧。石勒甚至抓住苟晞的手抬起,边瞧边说:“啧啧,老喽!看这手背上,都起鸡皮了。”一副关切的语气声态。

苟晞的手放在石勒手里,像是失骨了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回传到石勒手上,甚至连最起码的重量感石勒也几乎捕捉不到,他手里像抓着一张纸!

石勒开始说话:“苟公啊,你不知道俺心里有多看重你啊,可以那么说吧,在俺心里你的份量比起整个朝廷都更重,包括皇上在内,包括他司马越在内,再加上包括他王衍在内,他们没有一个能放在俺石勒眼里,就只有你——苟公,俺是把你看得比一座山还重,还高,无人能及!”

预料中的,苟晞一无反应。

石勒继续说下去:“世无英雄!司马家人个个猪狗不如!苟公,你就跟了俺,做俺辅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俺保证让你比在司马越手下感到更值!人活一世,就要轰轰烈烈嘛,以你苟公如此英才,却长期窝在晋朝傻皇帝手下,窝在败家子司马越手下,就没觉得憋气?你是英雄,俺自认为也是英雄,现在咱俩就英雄连手英雄,这天下不足平,俺与你共有天下!你觉怎样,苟公?”

石勒苟公、苟公叫得勤,苟公却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一点动静。只见他出气均匀,一下,一下……明明他还活着呢吗,石勒讲话明明他句句听见、不可能听不见吗,他却就是不予任何的反应,这叫石勒内心里不由暗暗滋生出气恼来。

石勒尽量克制着自己,更提高声音,语气更为恳切,继续对苟晞讲话,眼见得这样讲下去即使讲上一万年,结果苟晞也还是个绝不回应,石勒还是讲个不停,就像生公点说顽石那样。

石勒内心里是气恼的,脸上,声音间,却带笑。最后,他该说的话业已说完说足,还是未能说醒苟晞,于是使出最后一招,上手轻轻去推推苟晞,同时嘴里轻唤:“喂,苟公?苟公?醒醒!”

苟晞经石勒那么一推,顺势朝旁边倒去,那倒下的形姿态势不像是一个活人倒下去的样子,倒像是一个干草捆子跌倒的样子。

石勒强忍住内心的哭笑不得,连忙呼喝旁边的人将尊敬的苟公扶将起来,而他本人此时也筋疲力竭,强打精神再跟苟晞说几句好生安歇、以后再聊的客气话,吩咐卫兵好生照顾苟公,逃也似地出来,伸长脖子张大嘴一顿好生吸气,传令“君子营”:继续陪苟晞先生谈话,做苟晞先生的思想工作。

第四天,卫兵报告,苟晞绝食而亡。石勒叹口气,慷慨对着卫兵说:“苟公,苟公,你告诉俺,俺哪一点不如那个痴子司马衷,你不愿意与俺配个对对?”慌得卫兵急往一边闪。石勒就揪住卫兵骂:“你躲什么?你就暂且给俺当一下苟大人,降低你啥了,就把你熬煎成个那?”卫兵无言分辩。石勒笑了,说:“噢,他是死人,你不愿意当他,你对,你对。”让卫兵立即传令下去:严密封锁苟晞死亡消息,对外就说苟晞还活着,被任命做了石勒的左司马;同时命“君子营”搜集苟晞所有奏疏及其他文稿,仔细阅读,就照苟晞文章风格写出一样样的文章来,往外多多发散传播。至于文章的内容,石勒让“君子营”秀才们自己去想,总的意思是:要歌颂石羯军好,是百姓的军队,一心为天下百姓谋福;石勒本人是东方红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天下一片亮堂堂;晋朝腐朽必亡,晋朝当官的全都是土匪,抢劫天下人民的土地财物,石勒是人民大救星。

就在这时,传来平阳军令,命石勒会同刘曜、王弥,三路大军齐发,会攻洛阳。石勒立即召来张宾,把平阳军令拿给张宾看。

张宾看过,将军令放到一边,说:“司马越、苟晞败亡以后,洛阳只剩一些老弱残兵驻防,空虚已极,又何须三军会攻?”

石勒问:“既然如此,刘聪为什么还这样部署?”

张宾说:“此不过为主上试验和加强其自身权威而已。将在外,即使无事,中枢也必须时时没事找出事来,对外将下发各种指令,命其执行。只有这样,方才可以保证使外将总是处于中枢的控制之中。就是这样。”

石勒问:“咱们怎么应对?”

张宾说:“有动,无果。”

石勒看着张宾:“这话什么意思?”

张宾徐徐说:“现在,洛阳已成一颗熟透了的果子,只待人伸手去摘。这样的好事美事,既得大名,又完全不用费力,只有什么样的人才最有资格去做呢?就只有留给刘曜。他是平阳皇族亲信大将,为人又极专横……”

石勒忍不住插话:“不对!就凭这两样,他刘曜就去摘好果子吃?是俺打掉了司马越,打掉了苟晞,消灭晋军主力,最后,到收割果实、得美名的时候,就挨上他刘曜了?什么道理?俺偏不让,看他刘曜能对俺怎么办!”

张宾笑说:“有各种各样的果子,适合各种不同的人食用。请问,目下主公所需者,为名?还是为实?”

石勒想了想说:“还是为实最好。”

张宾说:“这就对了。目下主公需要的是实,就是尽快发展壮大自己。至于虚名,不特于主公无益,反而有害,会招致平阳方面的猜忌。”

石勒笑了:“右侯说得好!那个食之无味的烂果子就让给刘曜吃去好了。”

张宾说:“我料王弥定然见不及此,他会跟刘曜去抢功,至时双方定然发生冲突,我们就待在边上看热闹好了。”

石勒大叫一声:“好计!”随即下达命令,命呼延莫率一万兵马往攻洛阳,军行只进到洛阳外围即止,不许入城。

石虎扑进门,坚决要求由他率军往攻洛阳,一派风风火火的样子,被石勒骂了出去。

事情的进展正如张宾所见,王弥土匪性格,第一个攻到洛阳城下,也不等刘曜赶到,就率先攻入城中。城里晋军残弱,无力抵挡,王弥三下两下就将其扫荡清除。接着,王弥放开人马,在洛阳城里大肆抢掠,抢财货,抢女人,杀男人。全军上下就跟过节一般,眼睛所及,只要看上的,即为其战利。将士们喜气洋洋,同声歌颂王弥是他们恩主。接着王弥就攻进宫城,面对大量宫女宝货,就越发跟疯了一般,人人眼睛都红似野狼。

这时刘曜赶来了。他本来就对王弥不等自己抢先进城,抢掠城内人家作自己战利,心中有气,当他看到王弥竟然连皇宫也要独占,不给自己留一点点汤汤水水,不由暴怒,当即下令,将王弥部队全部驱赶出宫城!结果,两支部队就在皇宫太极殿前打起来,登时死伤一千多人。最后,到底还是刘曜底气更足,把王弥军给赶走了。王弥军毕竟也得了些宝货女人,将士心里也算满意。刘曜则对整个皇宫作最后的彻底清扫,凡有点价值之物统统带走,一点不剩。当然,女人更是首当其冲,一个也不放过,这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惠帝的皇后,羊皇后羊献容,她自然是落入刘曜之手。

直到最后关头,王弥才意识到他跟刘曜发生冲突是犯了大错,这样的皇族亲王大将军岂是可以随便得罪的?于是赶忙赶去给刘曜当面道歉,并善意地提出建议说,可将平阳皇都迁来洛阳,以此号令四方,大业必成!

刘曜接受了王弥道歉,二人重归于好,但对王弥所提建议坚决不听,当下放一把大火,将整个皇宫烧为一片白地!

这场浩劫,洛阳城里死难三万军民。

皇帝司马炽哪里去了?刘曜将其作为俘虏,送往平阳那里,向刘聪请功。攻下帝国都城,生俘皇帝本人,这份功劳的确大!对此刘聪也认,而对刘曜大加封赏。刘聪、刘曜全皆大欢喜。

王弥呢,从疯狂的洛阳城出来以后,开始清醒了,连忙把抢到手的财货美女分了一些送给石勒,既用以与石勒相结友好,又是一种麻痹,以图在友好的麻痹中,有朝一日将石勒吃掉!

石勒这阵子也的确对身边只有一个程姝感到腻了,就挑了五六个他看中的女人留下,其余的分送石虎、支雄等将领。送与石虎的女人里,其中有一人最得石虎喜爱,她名叫郑樱桃。

 

 

40

石虎所得郑樱桃,本晋朝世家郑氏家妓出身,妖艳绝伦,石虎一见,立即陷入昏迷,从此专一宠幸樱桃,而对另外两位崔、郭二夫人厌之如苍蝇,百般折辱摧残,石勒几次呵斥也不顶用,只有枉自暗恨,倒霉遇了王弥,触此霉头,害了兄弟和家庭,内心欲除掉王弥的决心更加坚定。

王弥此时却膨胀得厉害,攻下洛阳后,平阳刘聪予他多多封赏,封他为齐公,都督青、齐、兖、徐、司、豫六州诸军事,好家伙,中原六个州的核心之地全归他管了,比几个王都厉害!而王弥的野心一下子也就大到天上去,欲尽快除掉石勒,而将刘聪封给他的六个州彻底扫平廓清,由他独占,做上上郡王。为此,他精心设计,给石勒去书,书中大大地阿谀石勒说,石勒打败强大的苟晞,威望如山,连苟晞都心服,做了他左司马;他本人更加真心折服,原做石勒右司马,而与苟晞一左一右,共为石勒辅佐。

石勒将信拿与张宾看,张宾说:“王弥地位高而发语卑下,必心怀有异谋!可徐观其动止,看他如何运计,待虚而动,一击命中!”

果然,不久就见王弥开始布局:一是派了手下大将曹嶷,率兵二万,前往青州驻防;二是派出一支人马北指陈留,去攻陈留乞活,并且邀石勒前往为他助战。

张宾说:“王弥派兵去占青州地盘,广了其地而分了其势,对我不是坏事,尽可由他去。而陈留地处南北要冲,为通往冀州之咽喉要道,决不可以让王弥占得,我们必须借助王弥攻陈之机,抢先下手,将陈留拿在我们手中。”

石勒听了不吭声。

张宾疑惑不解,问石勒:“我说的,主公以为如何?”

石勒半晌方说:“暂时,俺还无意于占领陈留。”

张宾说:“陈留乞活势力有限,断难抵御王弥!主公不去占领,难道要留给王弥去占领吗?”

石勒说:“陈留俺只想留给乞活。”

张宾着急地说:“乞活明明守不住的,主公!何况,主公为什么一定要保乞活呢?难道乞活不是我们敌人吗?再有,主公又如何去保乞活?难道要直接派兵去,不是助王弥,反倒要助乞活而与王弥公开为敌吗?”

石勒明显是已经想好了的样子,一劈手,看着张宾说:“俺就用个真假攻防计:出两支部队,一支明里去助王弥攻陈留,一支暗里去助乞活守陈留。攻也是俺,防也是俺……”正说到这里,一只蛾子从石勒面前飞过,石勒闪电出手,将蛾子拍死在手掌心。石勒举着两着手,“看到了吗?这是俺两只手,俺左手击右手,右手击左手,看上去是俺自己手打手,结果呢,并没有打伤俺的手,而是将蛾子击死在俺两手间!此计如何,右侯?”

张宾大笑:“主公神计,某所不及!只是,在下还是不能明白,主公为何一定要助乞活呢?”

石勒微笑说:“这个右侯就不必问了,俺自有用心。”

石勒接着于是分兵命将:命令石虎带三千人马,前往协助王弥攻陈留,佯战一程,随即撤出;命令石闵率五千人马,扮作乞活军,前往助乞活一道守陈留,可放开痛杀王弥,将其杀败!石虎、石闵心领神会,当即率兵前往。

王弥听说石勒竟派了自家兄弟猛将石虎前往助他,心里十分高兴,以为石勒是真心对他,于是派出自己主力,志在必得,风驰电掣杀向陈留。

陈留方面,铁木栏早已侦得王弥军来攻,陈兵城外,以逸待劳,王弥军一到,还未及扎住阵脚,铁木栏即挥军杀了过去。王弥军一阵混乱,慌忙后撤,已然折损千人。乞活也不敢远追,自己退回。

王弥军小折一阵,而毕竟人马超过乞活,底壮势强,元气未伤,经过小小调整,很快就恢复阵形,重新整队,再度向乞活发起更大攻击。乞活只有正面予以迎战,两支部队立时绞在一起,烟尘滚滚,喊杀声惊天动地。

此次决战,王弥军总数二万人马,乞活城外应战之兵总共只有五千。混战半个时辰,乞活就渐渐顶不住了,不得不且战且退,打算退往城中,以城自守。但就在这时,却见不知从什么方向突然冲出一支全骑兵部队,一色乞活打扮,势如奔雷,以极快的速度杀向王弥军。王弥军正欲得手之际,被这样一支生力军迎头压下,一下就懵了,登时被杀乱,完全失去部署,只有招架,无力还手。而那支部队在一位骑赤炭马的少年将军的率领下,却越战越勇,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旋风席卷,卷到哪里,哪里一片平。王弥军兵败如山倒,失魂落魄,狂奔逃命。而前面的大路口,却已被说是赶过来相助的石虎军严严占住,强弓硬弩射住阵脚,王弥败军退无可退,自相践踏,积尸连片成堆。那位赤炭马少年将军又率军杀过来,边杀边向前推近,王军被夹在石虎与少年将军之间,空间愈来愈小,人马愈来愈少。待到石虎与少年将军之间只剩一箭之地的距离时,王弥军已然十丧其九。剩下为数不多的人马,拼了命往石虎军前靠,往上贴,希望石虎军能为他们靠山,救他们命。

这时,石虎军做什么了呢?石虎军并未出手进入作战,而是猛擂起鼓来,一边擂鼓,一边齐呼,杀!杀!杀!擂一阵,喊一阵。而对面少年将军的人马也好像被镇住了似的,终于停下脚步,不再向前冲杀推进。两军就这样略对峙了那么一小会儿,少年将军就带领人马撤了。

残存的王弥军兵齐齐跪下,向石虎军齐颂救命之恩。

石虎就放开半边路,让这些残兵败将先行,由他自己断后,全部徐徐撤走。回去以后,残兵败将向王弥诉说作战过程,王弥也万分感谢石虎,感谢石勒,把石勒称为自己最同心的兄弟战友。

至于石闵——就是那位骑赤炭马少年将军——这边,战完收兵,再次与铁木栏相逢,一则前情深重,再加上这次生死救援,二人之间的友情就更加透心入髓,天下没有第二了。石闵竟至提出,他不想走了,就此跟了铁木栏干,他感到更快活,更称心如意。

铁木兰拉着石闵的手,红了眼说:“不可以,你前程无量,还是要回到石勒那里。这里没有你的前程,我不能耽误你。”

在整个谈话间,铁木栏明知这次行动实为石勒特意所安排,她心里也只是略减少了些对石勒的怨恨而已,所以嘴上一次也没提到石勒。石闵向铁木栏依依道别,临行,铁木栏才终于说出这么一句——她让石闵告诉石勒:算欠他一份情,以后定然还上!

石闵回去将此话转达石勒,石勒听了,摇头叹息。

就在这时,军士送来一份机密情报,系为石勒游骑于路上所截获王弥写给青州曹嶷的信。石勒当场屏去身边所有人,让张宾念信,信的内容为:王弥约曹嶷,不日他将邀石勒同往青州去视察,至时让曹嶷做好准备,趁机除掉石勒!

石勒眼里冒火,看着张宾。

张宾说:“除掉王弥,时机到了!”

石勒问:“什么时机?”

张宾说:“此次陈留行动,王弥必来致谢主公,至时主公可设宴予以款待,刀斧手暗中埋伏,即于宴席之间予以解决,万无一失!”

石勒手里正捏着一只小葫芦把玩,听了张宾的话,咔喳一声将葫芦捏碎,咬牙低声命令张宾:“此事就交给你了,你去秘密布置。”

果如张宾所料,次日王弥即亲自前来,登门拜谢石勒陈留相救之谊,对石勒大哥相称,简直亲热得不得了。石勒还以同等热度的亲热,隆重设宴,招待王弥。对此王弥不存半点心疑。

席间,按预定部署,酒酣耳热之际,石勒一个暗号作下,刀斧手四面齐发,王弥没来及说一句话,人头即被剁下,轱辘辘滚到宴席中间。

接着,石勒亲率三千铁骑,携了王弥人头赶往王弥中军营,向王弥部众宣读刘聪密诏,谓曰:王弥谋叛,命大将军石勒讨灭之,除王弥一人之外,余众概不追究!接着甩出王弥人头。王弥部众看到王弥人头,惊得灵魂出窍,噗嗵嗵齐齐跪倒在地,哀求石勒饶命。石勒说了些抚慰的言语,随即对王弥部众予以整编。三日以后,王弥七八万军兵,已然全为石勒所有。曹嶷闻讯,缩在青州城里,一动不敢动。

石勒将事变写成报告,上报于平阳的刘聪,谓王弥谋叛,已经替主上予以翦除。刘聪明知不是这么回事,但事既已做成,石勒势大,也不能对他怎么样;只在口头上给予谴责,擅杀大臣,实属不妥云云。石勒一笑置之。

石勒的确已然成势,但下一步他又该往哪里走呢?

 

 

41

洛阳被陷,怀帝司马炽及其身边大臣被俘送晋阳,遭到刘聪百般凌辱后杀死。先皇后羊献容为刘曜所得,备受宠爱。此女身嫁痴人司马衷,为她做不得主,其皇后位在晋廷曾五次被废被立,两次差点遭处死。此次落到刘曜手中,意外得济,也算否极泰来,命运终于向她发出微笑。她如久旱逢雨之枯苗,急忙双手接住这难得的命运转机,真心真意去爱那位胡夫,惊喜地说:“没想到今日得见丈夫!”女子如土,男子如树,土容树在自己身上扎根,树为土遮一方荫凉,天下男女关系,不论为汉为胡,看来都是如此。

天下无主,关中以太守贾匹为首的一批地方官员于是紧急联手,凑起数万人马,守住长安,共立晋武帝之孙秦王司马邺为帝,是为愍帝。愍帝立即遥封在东南的琅琊王司马睿为左丞相。司马睿手里还有些兵马,算是目下晋室仅存之宗室力量,未来的最大希望所在,目下他建基于建康,已然初步在江南立定脚跟。此外当然还有豫州的祖逖与并州的刘琨,对晋室倒是忠心耿耿,但力量薄弱:祖逖仅靠个人的坚韧和机敏,广泛联络豫中各地坞堡力量,打游击战,对石勒构成很大牵制,大小几十战,石勒就是无法消灭祖逖,直到祖逖病死后,其势力方才消解;刘琨则主要依靠北方鲜卑人的支持,勉强在并州中、北部立脚,为晋室支撑一方天地暂时不倒。最后便是独占幽州、力量强大的王浚,但此人挂名晋臣,而内怀异心,但等时机成熟,他欲自立为王。目下他正在虎视冀、并二州,等着下手。晋愍帝分别给这些人下诏,要求他们带兵勤王,希望能将晋廷残存所有力量集合起来,肃清胡尘,兴复晋室。但他们各有各的理由,没有一个人应诏。

以上便是攻陷洛阳之后,石勒所面对之天下形势。石勒究竟该往哪里走?他与张宾形成两派意见,石勒一意向南,再下江淮,染指江南,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基业。而张宾则主张北向发展,首先占领全冀州,然后相机兼并并州刘琨,最后拼掉王浚,以冀、并、幽三州之地为基业,而与刘聪一较长短,统一天下。

张宾无法说服石勒。石勒最终还是率兵南下了。而这一次的南下与上一次经历绝似,又是遭遇阴雨、疾疫,将士大批死伤,又是粮草断绝,四面无依,身陷绝境。石勒站在长江边上,徒然怅望江南烟雨,空怀壮志,束手无策,惟有浩叹。噢,石勒从来是不浩叹的——那是晋人那些文化人才那样做,他只是吹口哨。石虎就站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起吹。兄弟二人本想再联唱一曲《咬球歌》,但此刻他们面对的既非晋王爷爷,亦非匈奴爷爷,而是无言之浩瀚长江,长江与他们从来没仇,没咬过他们的球,这《咬球歌》也就无从唱起。归欤归欤,不用张宾再絮叨,石勒也只有带着他的不甘心而怅怅北归了。

没有人知道,石勒,一个出身北方之羯奴,自幼只与羊马打交道,不识舟船、梅花为何物,何以会对遥远江南发生那么大不解兴趣?许是身在覆盆之下,受压抑实在太沉重、太久了的缘故,对环境恨极,而幻想能尽速远离于它,愈远离愈好,这才心造出一个他自己心目中的江南——就只由于它遥远因而清纯,将其作为了自己的理想之国,一意去追寻?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把他的嫂子曷勿也看作了他所恨恶之环境的一部分——或者就是那可恶环境之外在表征物之一,于是他才对她那么硬心肠,像欲摆脱恶梦一般那么急于摆脱她?搞不清楚。石勒他自己清不清楚,恐怕也是问题。

但石勒才不会那么细思,扽出如此鸡毛小事把它当成个问题去想。此刻他想的是:爷爷俺要回去了,北国小媳妇,你就等着怎样好好来接待俺吧!

而北国并没有做好接待石勒的准备。那里,各人有各人眼皮底下的事,正忙得很。刘曜,忙着准备去打长安。刘聪,沉在深宫,泡在女人和美酒的海里,乐不知天明天黑。他最宠幸的女人有两组共八人,头一组出自同一家,为大臣刘殷的两个女儿加四个孙女,人称“六刘”;二一组为大臣靳准的两个女儿,长名月光,次名月华。后来,还是月光、月华姐妹占了上风,将刘聪全然淹没在女人的香胸中,只知有月亮的光华,不复知世上有太阳从哪升哪落。而靳准也成为朝中头号大红人,刘聪将所有政事全交于他与太子刘粲处理,刘粲与其父一样荒唐无状,政事遂全部落入靳准一人之手,威权立地触天。不过所有这些,刘曜也罢,刘聪也罢,都跟石勒关系不大。跟石勒关系大的是王浚,他趁石勒南下之机,竟背后下手夺了冀州,使得石勒北归失去最可靠的立脚之地。

桃豹不是被石勒任命为魏郡太守,守在邺城的吗?对了,桃豹他把邺城给丢了!他本人虽然保得性命,而石勒家眷刘献红母女却下落不明,也不知死活,不知流落到何人手中。桃豹九死一生逃到襄城,向石勒哭诉经过,无面目再对石勒,要求石予他最严厉的处罚,砍他脑袋,以赎他丢失邺城及刘献红母女之罪!

石勒一句话也没说。邺城,丢就丢了吧,还可以再夺回来。刘献红若是人有不测,石勒万死不能原谅自己!这是他的阏玉,他年轻时给自己所造一个梦,因为有这个梦,从此他的人生被照亮,再非漆黑一团,这光亮难道要失落了吗?石勒不能想像!还有,刘献红为他生下了女儿,这女儿他尚未及见面,也未给她取名,就这样一划而过,仅仅成为一个永久的传说吗?

所有人都快吓死了,不敢靠近石勒半步,不敢看他那张可怕的脸。

桃豹跪在石勒面前,膝盖都跪烂了,石勒不说话,谁也不敢吭一声。

只有程姝,她因为石勒生了儿子,在石勒跟前受到宠容,胆子也被放大,怀抱着石弘——这是石勒为儿子取的名字,微笑走到石勒近前,先是用纤手一触石勒,一触石勒,一边娇声说:“别恼了,别恼了,啊?”见石勒不为所动,突然之间,咚一下将石弘就栽到石勒怀里。石勒身不由己接了孩子,抬头望着程姝,而两眼空洞,像是人在梦中。石弘在石勒怀里乱蹬乱抓,终于将石勒搅醒,石勒恶颤颤打一寒噤,声如巨雷,连呼石闵。

石闵急步走到石勒跟前,石勒一把把孩子递到石闵怀里,厉声说:“这孩子,俺以后就交给你了!”

突如其来发生这样的事,石闵都呆了。石弘在石闵怀里扑腾,石闵抱不了他,程姝连忙接了过去。

石勒手指程姝母子命令石闵:“你,以后就做世子的左卫帅,专一负责保卫他们母子,不许出一点闪失!听明白了吗?”

石闵大声答应:“孙儿记住了,坚决完成任务!”

在场的所有人暗暗嘘口气。

石勒俯身去扶桃豹:“兄弟,你怎么还跪在这里?起来,起来。”

桃豹坚决不起。

石勒照桃豹后脖颈一个脖儿拐,骂道:“人丢了就丢了,别给俺耍孬种!你还是俺兄弟吗?”

桃豹眼泪汪汪,这才起来,嘴唇翕动几次,说不出话来。

石勒看着桃豹:“桃豹听令:任命你为前军将军,拨一万人马由你指挥。”

桃豹立正跺脚:“大将军请下命令:桃豹往哪里打?”

石勒说:“暂时还不打,等决定好了再说。你先下去认你兵马,去作出发准备。”

桃豹应一声,重步走了出去。

接着石勒召来王阳,命他负责撒出人马,先行出去侦搜军情,越具体越好。

最后,石勒屏去所有人等,只留下张宾、程遐开会,商议如何下冀州。这二位谋士,张宾宏略,善为战略分析,程遐诡诈,优于战术计算,二人各有所长。目下,盘踞冀州有三个据点,一为北部之襄国,由冀州刺史刘演所占;在襄国的东面,有乞活军占据着广宗;第三则为冀南魏郡之邺城,由魏郡太守丁绍驻守。如果再加上更大的外围背景则有:冀州北面为王浚之幽州,西面隔太行山为刘琨之并州。张宾主张,战役策略宜为层层推进,先下邺城,次攻襄国,最后扫清广宗,最为稳当。程遐主张一种叫“黑虎掏心”的策略,即,绕过邺城,奇兵飞降,首先挖掉襄国,从而隔断北面幽州与南面冀州之联系,而后回身消灭孤立无援之邺城,最后打扫战场,清掉广宗。石勒综合二人意见,做出最后决策:奇袭广宗,隔断襄国与邺城之联系。然后相机而动,或北向先下襄国,南向再下邺城;或南向先下邺城,北向再下襄国;亦可两面同时出击,邺城与襄国并下。

大军由襄城一路北上,进到陈留地面,略作停顿,以为休整,与此同时,石勒也是在等王阳,等他派出的侦察部队回来,向他作情况汇报。不久王阳就回来了,向石勒报告称:由东面绕过邺城,直达广宗,一路上坞堡稀少,又都是小壁,不成障碍,可以秘密通行。石勒大喜,当即分派兵力:由石虎带一路军先行,直奔广宗;由桃豹带一路军,进到邺城一百里外,密伺等待;石勒自己则亲统中军,往攻襄国。分派停当,只等三日后一早发兵。

然而,事情中途有变,傍晚时分,一位信使来到,称为铁木栏所派遣,有要事面禀石勒。石勒召入信使问是什么事,信使只说铁元帅吩咐,让请石虎将军前往,其余一概不知。石勒心中狐疑,喊来石虎与之商议,石虎大大咧咧说,阿嫂让去就去一趟呗,管他是什么事。石勒也只能如此,就叫石虎随了信使前往铁木栏处。

石虎骑马赶到陈留城,已是晚上初更时分,进到铁木栏居所,劈面所见却并非阿嫂铁木栏,而是石虎做梦也想不到的另一人:刘献红!

 

 

42

刘献红她怎么会落到铁木栏手?原来,刘演、丁绍攻克邺城,系为与乞活军共同组织的一次行动,北乞活李恽、田禋部与南乞活铁木栏部都参与了,难怪连那么强悍的桃豹都抵挡不了,一举被克。当四方联军攻入邺城的时候,铁木栏第一个首先冲到石勒别宫,干什么?当然是去找刘献红。刘献红,石勒手里一支花,却为插进铁木栏心间一根刺,上次奇袭石羯营未能除掉她,这一回,天赐良机,铁木栏是再不能放过的了。

事情意外地顺利,铁木栏凭本能一路奔突,竟不打弯顺利地打到石勒在邺城的别宫,红黑不顾,一头撞进去,眼前的景象却让她不由呆住了:所有家人大概都跑散了,只剩刘献红一人,怀抱幼女,正在焚香祷告。那祷辞尤使铁木栏心动,只有三句话:“上天保佑,让我去死,保全我女儿!”这样循环往复告念不已,连铁木栏进门的脚步声似乎也没注意到。那香烟在静室里袅袅上升,宛然正带了她的念心,升往冥冥之中去报神。

铁木栏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默默退了出来,就站在门外,倒成了刘献红的站岗把门的,后来所有乱兵,全让她给挡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铁木栏听得里面刘献红在叫她:“请进来吧。”

铁木栏好像没理似的,轻步迈进屋内。

刘献红一脸的静穆,像一尊神,什么话也没说,双手托了怀中小女递向铁木栏,低声只说了句:“拜托了!”

铁木栏身不由己将小女刚接过去,那小女原来明明好像是睡着的,却一下突然醒过来,上抓下蹬,就哇哇大哭起来。

刘献红轻声说:“不要紧的,过几天就好了,她会忘了我,只认你是她亲娘。”

铁木栏一边招架怀里的小孩,嘴里忙说:“啊不不不,我是男人,我可闹不了孩子……”

刘献红说:“不,我知道你是谁,你可以的。”

铁木栏惊问:“我是谁?你怎么知道?”

刘献红不答铁木栏问话,平静地说:“现在可以了,你可以对我动手了。”

铁木栏不知哪来的一股怒气直冲顶门,一把把怀中小孩推给刘献红,怒声责问道:“你怎么知道俺要对你动手?你怎么知道俺要害你?”好像受了污辱似的,一急之下,把好久不说的“俺”也冒出来了——由此也可证明她说出来的话确为内心垫底处之真言语。

刘献红换一下抱孩子的姿势,轻声说:“那是你的权利。”

铁木栏暴骂一句:“放屁!谁也没有权利杀害一位婴儿她娘!”一手搭到刘献红肩上,几乎是把她圈到自己怀里,不容分说地,“跟俺走!”

就这样,打了一回邺城,死了许多弟兄,铁木栏什么战利也没得,只带了刘献红母女回到陈留,从此,她就与她们母女生活在了一起。

起初一些日子,刘献红心还有些惴惴,总觉得在铁木栏那副铁样面具背后还深藏有更可怕的心肠,没定哪一时就会突然暴发,登时换脸,变作青面魔鬼,而伤害她们母女。而一月过去,不知不觉中她与她竟融到了一起,她连什么时候忘记的恐惧,什么时候与铁木栏第一次拉手,都几乎想不起来了,就仿佛她们之间从来就是如此的,如此的亲近,一体。铁木栏还给刘献红的女儿起了名字,就叫:明朱。起初刘献红还有些犹豫,不敢接受,铁木栏却异常的强硬,说石勒断不能不依,这个主,她做了!石勒,不怕他!刘献红只有应承。

接下来,谈论石勒,就成为这两个女人的最主要的话题。铁木栏最常说的是石勒的小时候,哪里顽皮,哪里淘气,说来说去总归是要表达石勒的英气,他打小就怎么不凡!刘献红的表达则在对石勒的崇拜里明显夹杂着难掩的哀怨,她跟他已经快三年没有见面了,她已经快忘记他长什么模样了,特别是,听说他身边又娶了好多的女人,还有个程姝,她为石勒生了儿子!而程姝是程遐的妹子,程遐则是石勒最为倚重的红人之一。刘献红说着说着就哭了,脸上深刻呈现着她内心的那种孤苦无依、孤苦无告的悲伤。

刘献红的悲伤立时就激发了铁木栏,她的侠义英豪与幽幽地母之情同时迸发出来,不可遏止地欲予刘献红以保护,却忘记了她自己对石勒所怀有的那种更其深广的哀怨——不,铁木栏从来就不承认她对石勒有什么哀怨之情,那是一种女人式的感情,她更愿意认为的是,在她与石勒之间是一种更其堂皇正大的“义”的关系,这与其说是一种男女之间的情感,不如说更像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那种感情关系,是石勒违背了“义”的原则,不娶她,为此她对石勒只有义愤,却谈不上哀怨。就是这样。也正因为如此,在铁木栏的精神内里,她从来都感觉她与石勒之间是平等的,她只有高过于他,绝不低下于他,石勒所欠她的,乃以“义”的名义她所应得的,却不是由于感情的缘故她有求于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铁木栏她有资格且足够有能力来保护刘献红,更不用说她还有着更为实际的实力供她调用——她有乞活,有陈留。

这样,刘献红乖乖地、心甘情愿地成为了铁木栏的“俘虏”,成为了这个铁女人强大关怀之下的小女人。这也没什么不好,物各有其性,适性而存即为确切,并非把任何一人推至太阳的至高位置他才有幸福,或者还正好相反呢。

那么,铁木栏她又将如何来实际保护刘献红呢?刘献红所需要的只是在石勒那里才能得到,爱情也好,亲情也罢,关注也好,尊重也罢,所有这些,铁木栏她的长鞭又如何能够达到,而伸到石勒的藩篱之内,哪怕稍稍影响到石勒的心灵态度呢?不可能的吧!

铁木栏认为可以。她决定就那么做。

石虎来到陈留城,拜见嫂子铁木栏。

铁木栏跟石虎亲,说的话也是亲的,嘘问关怀也是真的,招待也通头实在,石虎感觉他回到了家里,眼前阿嫂明明就是当年阿娘之替身。阿娘当然是谁也替不了的,于是叔嫂二人说到娘,就都哭了,流下的热泪,热度更高过了太阳,足可融化世界。

石虎很快就进入醉乡,东一句西一句,把此次石勒的行动计划完完全全漏到铁木栏的耳朵里。

天明的时候,石勒见到铁木栏第二次派去的信使,信使报告石勒说,石虎暴病在床,不能行动,要石勒亲自去接人。“是亲自去,不能带军。”信使临走特别再强调一次。

石勒心知这是铁木栏在搞名堂,但也不得不依,骂一句:“这老山雕越老越出样,就不能消停!”带了一小队亲随赶去陈留城,见到铁木栏第一句话就说:“你到底要怎么样?给给给,干脆把俺这把老骨头全拆了,背你身上当背架算球!”

铁木栏回敬道:“别给俺装老,俺还没老哩!谁要你老骨头?递俺手里也扔了!”

石勒反问:“那你把俺叫来干吗?看好看吗?”

铁木栏语气放缓:“跟你当面道个谢不行吗?走那一点子路跑细你腿了咋的?你就那么不待见俺?”

石勒笑了:“谢什么谢,你是俺阿嫂。再说王弥也正是俺要打的。”

铁木栏接说:“反正俺是谢过你了,你领不领由你。”

石勒说:“空口说白话,领不领一球样!”

铁木栏睁大眼:“你还想要实的?你想要什么?说!”

石勒不屑地说:“你能给俺什么!以后少来纠缠俺,俺就要反谢你大恩大德了!”

铁木栏话里有话说:“你真不要?不要后悔,跪在俺脚底下求俺!”

石勒听出来了,试探问:“真有好东西给俺?是什么?邺城那边的情报?”

铁木栏斥道:“俺才不帮你!就结记你的打仗,邺城邺城邺城,光记得一个破邺城,在邺城丢了的老婆娃娃倒不管,没事人似的!”

石勒听到老婆娃娃几字,脸一下变得暗淡下来,半晌,咬牙说:“除非别让俺打听出来,是哪个害了她们母女,俺打听出来,连他老子娘一块儿大锅煮了!”

铁木栏盯着石勒凝视:“看来你还真的在乎她们娘俩!倒没忘了,还以为你已经变成了把钢叉铁枪头,光知道打仗了呢!”

石勒不耐烦说:“算了算了,别说了,不爱听!说,石虎在哪?俺这就带他走!”

铁木栏嗔道:“这半天才问到人,可是个好当哥的!”

石勒越加不耐烦:“别说废话!人呢?又醉了吧?睡哪?”说着就在铁木栏屋里四下巡视,又要行动,欲往后室里间钻。

铁木栏急步跳过去挡住石勒:“不许进去!”

石勒愣怔了一下,怪眼笑问:“怎么回事,不让进去?里边有人?抱上野货了?”

铁木栏朝石勒鬓角扇一小掌,骂道:“别放屁!”说着双手放到石勒两肩上往下压,满面春风说:“来,给俺跪下,给俺磕个头,俺送你一礼物。”

石勒当然不跪,僵硬身子,看着铁木栏。

铁木栏满脸的笑,一副有大好事的样子:“怎么?你不想要?那好,说句:你不要!俺就留下,你莫后悔!”

石勒感到是有真东西了,眼珠子突噜噜打转,快想。

铁木栏继续催逼:“快说,说你不要,俺留下。”

石勒突然朝着铁木栏挡着的身后屋门暴叫起来,又高又长:“阏玉——,阏玉——”

铁木栏一把把石勒推倒在地,恶狠狠骂道:“你个没义气的东西!”然后朝着里屋招呼,“献红,献红,出来吧,出来见你男人。”

石勒半坐在地上,头仰向铁木栏及铁木栏身后那扇门,喜出望外,嘴里同时骂道:“早就该想到,是你个老鬼……”

这时刘献红从门里瑟瑟走出,略顿了顿,长叫一声:“乌玉——”飞身扑向坐在地上的石勒,二人滚身抱在一起,喊,说,叫,呼,号,两张嘴也不知在发出些什么声音混响,铁木栏一字未入耳,独身立在大堂门口,仰头向天,眼里黑雾漫漫,寒意萧萧。

 

 

43

铁木栏把刘献红交给了石勒,把明朱留下,不论石勒发出咆哮威胁,还是刘献红苦苦哀求,铁木栏就是不给。石勒没有办法,只好单独带了刘献红离开陈留,返回驻地;走的时候想起石虎,又去叫石虎,石虎还在倒头呼呼大睡,对一上午铁木栏跟石勒之间发生什么事懵然不知。所幸明朱已然跟铁木栏完全熟悉,刘献红走的时候,略哄了哄她,她并没有大闹。而刘献红则全然一副断肠断魂的样子,脸黄得跟秋天的树叶似的。铁木栏原来准备好的要石勒好好待刘献红的几句话也没说出来,马蹄溅起的烟雾就把她与石勒一班人之间隔开为两个世界。但她来不及难过或是怅惘,她还有更紧急的事要安排。石勒走后一个时辰,由铁木栏派出的信使便飞驰出陈留,朝着广宗方向一路狂奔。铁木栏从石虎嘴里获知石勒要打广宗乞活,她紧急通知李恽、田禋,赶紧做好一切应对。

然而,事情都在石勒的预先算计之中。铁木栏信使还未到达黄河边上,就在半路上被石勒骑巡队捕获,送至石勒跟前。石勒就知道铁木栏她要这么干,早派了人马在半路上守株待兔。

张宾将铁木栏送达广宗乞活的密信念给石勒听毕,石勒直笑得东倒西歪,几乎叉气,嘴里连连说:“真好阿嫂,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来帮俺!”

张宾已然明白石勒用意,笑问:“阿嫂又出面替主公开门了?”

石勒道:“正是!”随即仔细盘问过信使所有的细节,什么暗号口令了,人物称谓了等等,下令将信使杀掉。而后召来石虎,把信交予他,吩咐他如何如何行动。

石虎按照石勒吩咐,率领前锋部队,过黄河后,趁夜悄悄绕开邺城,直开广宗。石勒大军沿着石虎前军路线,随后继发。

快到广宗,约还有十来里路时,石虎下令大部队停下,就地隐于树林之中;却派了二人扮作陈留铁木栏信使,往广宗去给李恽、田禋送信。

“信使”送信,过程是顺利的。李恽、田禋接看过铁木栏真信,自然不存怀疑,就热情安顿“信使”下去吃饭休息,他们自己则连忙召集军前会议,商议如何应对之策;同时派出自己的信使,紧急去往襄国,送信给刘演,向他报告石羯军即将来攻的消息。

入夜,石虎“信使”偷偷潜至城门,杀了门守,打开城门,石虎率军一拥而入。李恽、田禋仓皇之中调兵前往围堵,但已经来不及了,经过一夜的血战,李恽、田禋双双战死,广宗陷落。

石虎战领广宗城,经过一番紧急清理后,随即予大部队放假,命大家全都吃饭睡觉去,不准出军营一步,不准喧哗乱走。却只派了少量老弱上到城头去守城。城上旗帜很少,稀稀拉拉。

有从城里逃出去的乞活军就将这种情况报告襄国的刘演,刘演与谋士们反复商量后认定:这占领广宗的必为石羯之先遣突击队,人少,靠了突袭一举得手。他们为什么要突袭广宗,而不是首先进攻他们的襄国呢?那原因和目的非常明显,原因就是,因为广宗毕竟小,力量有限,好打,可一蹴而就;那目的就是,占领广宗,在襄国与南面之邺城之间打下一个钉子,将襄国、邺城全然分隔为二,然后予以分而破之!为此,眼下十万火急,就是必须在石羯军大部队赶到之前,立马出兵,反攻广宗,将失陷的广宗再反夺回来,以此彻底阻绝石勒战略目的之达成。

议定之后,刘演说干就干,当即派出一支三千人马的突击队,风风火火去扑广宗,立即就展开攻城,而与城内的石虎军打起来。石虎也不着急,总是徐徐往城上加人,折损一拨人,再增加一拨人,使得城上总有人在应战,却又不多,显得力有不胜勉强招架的样子。这样,城下的刘演攻城军就总是处于被诱惑之中,看着就要攻上去了,却就是不能拿下,如此一直一直攻,从上午纠缠至天黑,还是老样子,真让人干恨不咬牙。

双方都累了,一夜休息。

第二天刘演军继续打城,结果与头天完全一个样。这可真是碰上老牛筋,见鬼了,牛板筋就含在嘴里,就是嚼不烂咽不下,你说叫你恼火不恼火!

情况报告到刘演那里,刘演又恼又急,说什么也不能再等了,立即就增加军力,再派出三千人马,携了更多攻具,杀气腾腾赶往广宗,简直要把广宗碾碎了的那架势。

石勒这边得到报告,张宾笑问石勒:“已经放出一大口了,主公满足不满足?”

石勒笑应:“狼吃羊的时候总先掏了肠肚来吃,它掏吃羊的肠肚的时候,总是先咬住露头的那一块儿使劲那么往外一扯,就把腔子里头的东西给扯出来,并不需要刨开整个腔子,完全摊开来吃。”

张宾问:“现在刘演已经放出六千人马,不算少了,这露头的一大块儿足够不足够主公咬住?”

石勒问张宾:“不会咬断咬脱的吧?”

张宾说:“六千人马,足够大,又都是刘演的主力,他会舍不得放弃的,咬不脱。”

石勒说:“好!发兵!”

其实石勒所率三万大军早已赶到,只是停在那里不动,在等待时机。命令下达,一个时辰以后,其中一万大军即赶到广宗战场,而将正在攻城的六千刘演军包围起来。而城里睡觉的石虎前锋主力也已睡足,同时发动,打开城门从里往外杀将出来。六千刘演军遭到里外夹攻,拼了命苦战不能得脱。

刘演一听说他的六千人马全陷入被包围之中,一下就急了,无论如何不能失掉这支主力,不然接下来的战事就干脆没法往下打了,于是而不顾一切当即派出八千人马前往救援。救援军赶到以后,复将一万石羯军围在里层。

石勒大振奋,当即再派去一万人马,而将刘演救援军围入里层。

接下来的情况是,刘演豁出去了,将他最后一支预备部队九千人马派出,孤注一掷,前往参战。石勒则也把自己三万中军中的最后一万全部投入,对全部刘演军做最后的决死大包围!

壮观呀!整个战场,成为了一张方圆二十里的巨形大千层饼,四层石羯军夹了三层刘演军,在那里叠在一个大蒸笼里撕扯不开,好一顿混战厮杀,马与马磕,肉与肉搏,真正神鬼也惊,连二十里内天空之上飞鸟都全部绝羽,只有黄尘漫漫,上与云齐,把太阳的亮眼都给严严糊上。

太阳也心痛,加快脚赶紧往山那边滑,躲开这场浆糊战,不忍看下方成万成万那么多生人生马倒进血肉浆糊中化为烂泥。

最后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所有近三万刘演军遭致全歼,襄国城落入石勒之手,刘演被杀;石勒自己也折去一万人马。

然而,事情还仅止进行到一半。在邺城那一边,丁绍闻得刘演襄国这边有失,急忙派军前来救应,却被等在那里的桃豹接住,就地消灭。

石勒连续作战,取胜刘演以后,立即调转马头南下,四百里急行军,两天一夜赶到,五分之一人马倒毙于路上,不顾,奔取邺城,一战而克!——丁绍一为刘演之败受惊胆落,二想不到石勒来得这么快,未战先已斗志全失,加之负责攻城之桃豹部队又急于血耻赎罪,不换气连续三番攻击便获登城。而后整个邺城随即陷于瘫痪,任由石羯军如入无人之境,纵情肆意蹂躏。

石勒就留在了襄国。他说,他要以此为他王城。

张宾舒袖高揖拜曰:“我王英明!”

 

 

4

 

44

石勒一战而下襄国,复邺城,有如神助,在此期间王浚、刘琨哪里去了,是活死人,不赶紧去救冀州唇依之地吗?回答是,原来,就在石勒进冀之先,王浚、刘琨二人正相与为敌,互相打得不可开交,你要吃我,我要吃你,难分难解。石勒谋冀,设若成功,王、刘二人明知道将会对自己造成致命后果,而心里却仍打着自私自利的算盘,都盼让对方出手去救,而与石勒打起来,自己好收渔翁之利。结果是,石勒兵贵神速,利用王浚、刘琨犹豫观望一小小间隙,不用二十天即下襄国、邺城,将冀州拿在自己手中,这时王、刘二人再说什么都一切晚了,只有干瞪眼。

特别这个是王浚,野心大而智慧浅,真正当年曹操评袁绍所谓“见小利而忘命,谋大事而惜身”,历史重演,蝼蚁辈难与语天下也。而石勒则紧紧抓住王浚这一致命弱点不放,再下狠手,进一步分化王、刘二人,这一边对王浚卑词屈节,十分恭敬王礼以待,虚烧王浚,使其在虚荣里更进一步深度昏迷,忘观真实世事;那一边对刘琨则实力相待,大军伺候,派出主力,实取并州。而这刘琨呢,却为志高神散之人,他对晋朝那是没说的,忠心耿耿,一意要图恢复,他做起事来却是虚过于实,名头大得很,派头更大,铺张起那名士排场来比王衍还有超过,忘记了他置身于周遭群胡环伺的险恶环境,还以为他是在太平盛世,进退行止间,无时不摆其刘司空那三公的大架子,孤芳自赏,爱惜和雕塑着自己的名士神仙风度。司空,司空,他可真是叫空得很啊!而天下人闻他虚高之名,投他的也多,见他之实后,离开他的一样多,一日之内投门者千人,出门者千人。这样的一个空虚人,他当然无法抵挡石勒凶悍凌厉攻势,一如洪水之抹虚沙,未出三月他就全败了,丢下他的晋阳城,只身投奔到辽东鲜卑段匹磾部,不久因事为段氏所怀疑,将他杀害。

石勒得并州之地,终于打回到了自己家乡!衣锦还乡,顺道,石勒回了趟武乡老家,与诸父老乡亲见面。其间还特别找来那个为争麻池当年曾多次与石勒打架的李阳,说李阳是条汉子,就地封了他个乡长当。

平阳刘聪那边,接着就得到石勒夺取晋阳的捷报,而下诏加封石勒都督冀、并二州诸军事之职,正式承认这二州之地为石勒的地盘。眼看石勒坐大,刘聪实也无法可想。

实在,此时的刘聪根本就什么也不想,他泡在月光、月华的晶波玉浪中,已然成为神仙,人间世事自然是再不问不去想。

那么,手握重兵、实力雄厚的刘曜他在干什么?回答是,他正在前往长安的路上,欲独拔长安孤岛,灭掉愍帝小政权,实现最终亡晋之战略大目标。这一目标很快就实现了,围拢在愍帝司马邺周围那些拼凑起来的军队,在刘曜到来之前,他们自己内部就已矛盾重重,四分五裂;刘曜一到,四面攻城,一战而克,打入长安城中。最后是,缩在宫城中的愍帝看到大势已去,肉袒,自缚,衔璧,舆榇,坐羊车出宫城,投降刘曜,说是不要让士民跟上自己再流血了。刘曜对这位投降的皇帝也是一番污辱之后,杀掉。西晋王朝正式宣告灭亡。

身在建业的琅琊王司马睿获知确报,遂由王导等一班人拥立为帝,而在江南更建起东晋政权。

石勒灭刘琨,下并州,这才引起王浚的恐慌,而又不敢与石勒正面计较,计无所出,遂嗾使辽西鲜卑段末抷部进攻石勒,企图以此消弱石勒实力。石勒一战而破段末抷,将其生擒活捉,手下人都劝石勒杀了末抷,石勒说:“辽西鲜卑,素来骠悍。咱与他们又没有仇怨,杀一段末抷,结怨一族人,不如将他放了,以后还能成为朋友。”段末抷回去,感石勒恩义,以后再不找石勒麻烦。

王浚忧煎日甚,每天吃不香睡不好,坐卧不宁,不知道疯胡石勒下一步究竟会怎样生事,坏他局面。他也不知从何入手予以防备,因为在他的印象里,胡羯与晋人决不同,皆为野蛮之人,全不通礼仪,犹同夜狼,究从哪段墙头上蹿入庭院,是全不可预料的。他把他的心事跟他夫人讲,夫人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应对,只说,听说胡人身上有狐气,女人更厉害,所以胡人最喜欢晋人女子身上干净,不如老爷先预备几名丫头,实在不行的时候给疯胡送去?王浚听了哈哈大笑,夸奖夫人说:“夫人高见,此乃当年汉元帝昭君和戎之策也。可用,可用!”立即就到丫鬟下人群中去挑人。夫人说这种事不必老爷费心,可交给她去办,她对她们比老爷更熟悉。王浚心里却暗怀了昭君自用、避免汉元帝误失美人的心思,一定要他自己亲自去挑,挑来挑去,虽未发现一个昭君,却也个个莹润喜人,心有不舍,最后的结果是,从厨下挑了四名粗蠢执事,领去让夫人精心去妆扮。夫人说太粗劣了,不行。王浚说:“仙女也是妆扮出来的,绝行!不然,夫人自己全卸却妆扮,比比看又什么样?”夫人听了立即反讽道:“男凭官帽女凭妆,老爷卸去官装看看,又成什么样?”王浚不吭声了,夫人也不吭声了。

但事情往往有意外之喜,为人原来憋破脑袋所未料。就在王浚十万心焦之际,这时石勒使者郭敬却主动上门了,呈上石勒上书,王浚读过,期月不散一天之阴云,顿时云开日出。原来,那信是张宾亲自代石勒写的,信的大意为:数年来石勒自己虽然南征北讨,辟得尺寸土地,暂为立脚,而比起大将军来,简直就是地老鼠比北斗星,蚁国比天垣,是连仰望的资格也没有的。而今而后,石勒立志愿作大将军马前马后仆隶,为将军牵马垫镫,执帚扫道,在所不辞!至于新近打走刘琨,也是出于义愤,为他对大将军不恭也。其所以事前并未向大将军报准,无非心知大将军心宅仁厚,恐对刘琨仍有所不忍,而至养痈遗患,终受其累。不胜犬马拳拳之心,还望大将军明鉴。若得大将军恩允,有朝一日,能拜倒于大将军阶前,亲瞻天颜,则又万不敢想之中心至盼,幸将军鉴察!

王浚读过书信,喜得几乎不知道怎么办了,怕一时不禁,失了风度,立即下座,转入后堂,把石勒书信交予夫人看。同时一叠声说身上痒,这儿也痒,那儿也痒,让夫人替他去挠。夫人左挠右挠,连信也看不成,王浚却又丢下夫人丢下信,急步出到前庭,热辣辣问使者郭敬:“石卿他真想来见我?”

郭敬大声道:“啊呀!那岂止为小小一想?我主想见大将军,直如大旱之盼云霓,久病之望神医啊!只恐大将军不允,我主无由达成心中积年之宿愿,那才叫人惨心!”

王浚豪气十足连声说:“既然如此,本帅允了!允了!”

郭敬一副受宠若惊、不敢相信的样子:“真允了,大将军?”

王浚说:“允了!允了!你回去这就告诉石卿,他什么时候来都行,我等他!”

郭敬觉事情已然办得铁妥,再无话可说,这才让随从抬了礼物上堂,呈于王浚,向王浚自谦说,之所以一开始没有抬上礼物,那是因为知道大将军清风明月,不惯这些凡俗之事,不喜浊俗之物。

王浚故作矜持说:“那是,那是,物者,捂也,俗物障心,遮蔽而不显。心是不可以让物捂住埋没的。”

待到礼物一箱一笼打开,里面珠光宝气射人眼目,王浚的矜持就再也持不住了,不由上手,一一摸挲来摸挲去,抬头望向郭敬,眼里透出孩子般真诚喜悦,与平常小老百姓受人恩惠后有的那种腼腆不好意思全无二致;而送郭敬一行出门时,也像是送亲戚离别,内含了浓浓的依依之情。

郭敬回去以后,将情况报告石勒,石勒问张宾,张宾说:“还不够。一时之喜,难抑深长之思。待事后坐下来静想,王浚对主公的固有之疑,就会又泛上来。我们还须再加手段,至王浚百虑全消,方才为我最后发动之时。”

石勒点头称是。

不久,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王浚手下军司马游统镇守范阳,他对王浚心怀不满,想反叛,就派了使者暗中与石勒联络,表示想投降石勒。石勒当即斩首使人,将首级送与王浚。王浚对石勒更加深了信任,派使者前往襄国,下书致谢,并赐一柄麈尾给石勒。石勒在接使者手里书时,倒身北向跪拜,然后才予受书。他收了王浚所赐麈尾,就装作不敢用的样子,立即高高悬挂在墙上,告诉使者说,自己要天天拜此麈尾,大将军他见不上,他天天见大将军所赐麈尾,就同见了大将军本人一样。使者说要在襄国到处转一转,石勒就故意安排一些老弱残兵的场面让使者看,让使者留下石勒军力不行到处残破的印象。

一切文章都做好做足,石勒再派郭敬为专使,带了《劝进表》文,前往幽州呈递王浚,恳请王浚正式上尊号称帝。这正是王浚日思夜盼之最想!什么也不顾了,当场诚邀石勒亲来,当面商议,并许下大诺:此事若成,即封石勒为王,裂土分疆,职任相国,主持朝政大纲!

郭敬回去报与石勒。

张宾说:“时机到了!”

石勒当机立断,令下军发,屯于易水之上;然后率一队轻骑兵直入幽州城,径造王府,当庭将王浚夫妇逮捕拿下。

当时,王浚与夫人正正襟危坐,作预备皇帝皇后的模样,等着接见预备臣子石勒呢。

那么,卫兵又哪里去了呢?当石勒排门而入,难道王浚的护卫就不管吗?答曰:不管!因为这是事前王浚早已吩咐好了的:石勒来,不许有一言半词的留难卡问,一丝一毫的非礼不逊,违者斩!

再问,王府卫兵既不设防,那么幽州城中城外呢?难道也不设防吗?回答:事前有一人倒是提醒过王浚,他叫孙纬,职任王浚督护,他对王浚建议说,应于城外预扎一军,若石勒带兵来,可即拒之。王浚坚决不听。

就在石勒一队人马进到王府,还没有登堂入室之前,王浚身边几名将佐感觉不对,还对王浚说,请求予以拦截。王浚又不听,骂道:“石公此来,正欲来奉戴我,有敢言击之者斩!”把卫佐都给骂下去了,只在身边留了些侍女、太监,以应接待。

而石勒在进州城时,叱开城门,怕城中有埋伏,人却不先进,先将牛羊数千头匹驱之使入,声言说是上给王大将军礼物,填塞满街满巷,行人不得挪步,设使有伏兵,亦将动作施展不开。这一计为程遐为石勒所出。

王浚,年轻的时候也是意气风发,一表人物,朝野上下都闻他英名,连王衍、司马腾都敬他。孰料老之将至,为皇帝一梦,梦得昏迷,竟把脑子给糊成一团烂泥浆,未登龙即已不识得三长两短,为皇为帝之后定是五色不辨,不省人事。可鄙!

 

 

45

石勒率甲士当堂逮捕王浚,王浚先懵后骂,骂石勒为野山獠,不讲信义。石勒也不急,待王浚说完骂完,方一字一句正色数王浚说:“死至临头,不思悔过,还喋喋不休,为自己辩护。你的罪大了!你身为晋朝重臣,位列上公,据幽都之城,跨全燕之地,手握强兵,却坐观京师倾覆,不救天子。为欲僭号自专,杀害忠良,专任奸暴,肆情恣欲,毒遍燕壤!今日之事,全系自贻其祸,非为天心不公。一死之后,速到天地那里忏悔你的罪去吧!”说完命甲士将王浚夫妇绑缚,扔到车上,送回襄国,于市场斩首。王浚手下兵马,或予整编,或予遣散。任命刘翰为宁朔将军兼幽州刺史,带兵戍蓟。而后放火烧毁燕宫,还归襄国去了。

这时的石勒,雄据幽冀并三大州之地,甲士数十万,威势赫赫,再无人能敌。石勒命用木函函了王浚首级,封送平阳,向平阳方面报捷。

此时的平阳却又是什么情况呢?可用四个字来断言之,叫利令智昏!谁利令智昏?刘聪最宠用之大臣,月光、月华之父,靳准者是也。此话怎讲?原来,就在刘曜下长安,西占关中,雄据一方,石勒下幽州,雄据幽并冀三州之地,就在这个时候,夹在石勒与刘曜东西二雄之间的平阳宫却出大事了:刘聪死,太子刘粲登极继位。掌握朝纲大政的靳准,竟不看形势,胆大包天,以为自己机会到了,突然发动一场政变,一夜之间,杀死刘粲,尽杀刘聪所有子孙,不论少长,而后登上龙位,自立为帝!

又一个身陷皇帝梦走不出来、昏迷不识死的,其所作为更有超过于王浚!

事变之后,石勒当即下令进行讨伐:令将军张敬率骑五千为前锋,晋阳发兵;石勒自率精锐五万,由洛阳发兵。晋阳洛阳,北南相向,浩浩荡荡齐向中间的平阳杀去。

石勒大军抵达襄陵后,下寨扎住。这时的靳准,刚登上龙位尚未出两月,天胆还冒有些没冒完的热气,当下就亲自统军前来迎敌,以为石勒远道而来必为疲军,率先向石勒发起攻击。石勒对靳准当然是十万不屑,但却并不轻敌,为避敌锐气,下令坚壁不出。十日之后,待敌稍露松懈,三十寨寨门齐开,大军并出,前为骑兵,后跟步兵,洪水一样冲向靳军。靳军抵挡不住,即时被打散,惊慌后撤,败退逃回到平阳城中。

这时,刘曜闻得刘粲已死,即日于长安称帝,把国号也改了,改“汉”为“赵”,大封诸臣,并封石勒为赵公,大司马、大将军加九锡。同时分兵命将,亲统大军由长安出兵,渡过黄河,屯军于蒲坂,准备待机向平阳城发起攻击。

平阳城中,靳准看到石勒军势浩大,兵临城下,志在必取,料自己难以胜过,就派了卜泰为使者,带上皇上的乘舆服饰送与石勒,请求讲和。石勒知道刘曜也有招降靳准之意,于是就将卜泰转送往刘曜那里,表示出对刘曜十分的尊重礼敬。石勒当时所考虑的是,拿下靳准自为小事一桩,不足挂虑;但接下来就将正面直接面对刘曜,那时又将如何?也许,一场与刘曜的大决战就将不可避免。如果是那样的话,才构成对自己的最大考验,不战则已,既战,即为生死对决,只能取胜,不可失败,而目下自己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不可以当下与刘曜发生冲突、决裂。

石勒尽量稳住自己,不动声色,不露形迹,显出一切无所作为的样子,一边静待将卜泰送往刘曜那边以后刘曜的反应,同时暗中送秘令给人在冀州的石虎,命他即刻动身,率军前来平阳赴会,以备非常。

却不料那卜泰被送蒲坂见到刘曜后,判断当时形势,他以为优势只在刘曜一方,不在石勒一方,转而与刘曜秘密订约,说定回去以后让靳准就降刘曜,不降石勒。卜泰,小人物,小眼光,小肠小肚,他那样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刘曜已然登帝,为天下至尊,石勒势再大,也越不过刘曜去,那么一切听刘曜的自是没有错。——这都是世间所有小人物其行事方式,事后明白过来并不是那么回事,又后悔得抓脸,却晚了。

卜泰由蒲坂返回襄陵,心怀鬼胎,一眼就被石勒看穿,确定他与刘曜之间必定有私,就要杀掉卜泰。程遐说,卜泰为靳准所遣使者,杀了卜泰,靳准必不降我。不如放卜泰回到平阳城,就让他向城中宣布他与刘曜之间所订盟约,那时,靳准人头就会成为金头,靳准手下多少人会争杀靳准,到刘曜那里去践约领功;靳准自己他不会不意识到这一点,当他意识到自己身处环境真有多险恶时,他就会速降于我,以保全他性命。石勒想了好半天,觉得这里面推理的链子实在过长,中间哪一个环节发生变异,结果就会完全不同;但还是勉强答应,就这么办吧。

结果正犹石勒所虑,那卜泰回到平阳城以后,身揣刘曜秘约,以为价值万金,奇货可居,就并没有去找靳准,也没有对其他人公开予以发布,而是悄悄找到靳准手下两位大将乔泰和马忠,私下许以刘曜将怎样怎样赏功,说服二人起兵,逮捕靳准斩首,推举靳准其弟靳明为盟主,然后由他去出面通使、投降刘曜。

商量已定,靳明就派了卜泰、卜玄二人为使者,携了当初窃自洛阳晋宫之传国六玺,送达刘曜。刘曜见玺之后,喜得灵魂飞天,以为天降之瑞,自己这皇上看来是坐定坐稳了,石勒他势大,也不能对自己怎么样!就重赏了二卜,让他返回平阳城,告知靳明坚守平阳,不必害怕,他会派兵去支援他们。说完接着就安排人马,起兵前往接应靳明。

石勒闻知以后大怒,派了羊升为使者入平阳城,谴责靳明。靳明自以为已经有了刘曜为靠山,全然不惧,就把羊升给杀了。

石勒再没有退路,只好发兵,怒攻靳明。靳明派兵出城与石勒对攻,被石勒怒兵击败,伏尸二里,靳明逃回城里,闭门不出。

这时,石虎应命带了他的幽冀军,前来与石勒会合,共同赴战。石勒军势更盛。靳明看到自己在平阳城中再坚守下去已不可能,瓮中之鳖,迟早被擒,于是而奔出平阳,逃归蒲上刘曜军。刘曜捉住靳明,将靳家全姓族诛!

石勒率军入平阳,派人重新整修了刘渊、刘聪二人的坟墓,收葬刘粲等一百多人尸体,将浑天仪等国家重器移送往襄国,一把火烧了平阳宫;最后,派出使者王修,前往蒲坂向刘曜报捷。报的什么捷?当然是平定靳准篡逆谋反之捷,十万的冠冕堂皇。

刘曜接到石勒捷报,虽然心里别扭,仍不得不做表面文章,高爵高官重赏石勒,暂且安抚其心,莫使变生当下。刘曜晋爵石勒为赵王,职任太宰,领大将军,封地二十七郡,出入警跸,冠冕十二旒,乘金根车,驾六马,夫人为王后,世子为王太子……所有的讲究,一如当年汉献帝封曹操那个样子,只差一个帝号就是皇上了。

所有这一切都预备好,刘曜便派了郭汜为特使,即日持节往石勒处,正式加封石勒。但就在这时,有一个人却站出来对刘曜说:“石勒派了使人王修来,根本就不是来向皇上献捷,而是让王修来覘视窥探皇上实力究竟强弱如何,他接下来就要反叛皇上,谋犯乘舆。请皇上明察,千万莫要上当!”说此话的这个人原是石勒身边的人,名叫曹平乐,职任石勒军府舍人,他是前此因事出使未归,就留在刘曜处做了刘曜的官。这人的功名心也实在太大了,与王浚、靳准为同一类人,为了那一点点功名利禄,简直什么都不顾了。

刘曜听了曹平乐的话,怒从心起,不假思索,当即派快马上道,追回特使郭汜及所携对石勒的一切封赏,同时将还没有走的石勒使人王修杀掉!

王修从人刘茂逃脱,跑回去报告一切,石勒气得脑袋爆炸,立诛曹平乐三族,对张宾等怒说:“俺兄弟共奉他们刘家,做得够多了,若没有俺兄弟,他刘氏凭什么能南面称帝?现在他刘曜以为已经立住了根基,就想要来害俺!哼!想得倒美,那帝王之龙兴,又哪有个定数?赵王赵帝,俺自己去取,名号大小不由他刘曜决定,不须他刘曜赐予!”

刘曜、石勒正式决裂。刘曜有新加入的靳明部为助,石勒有石虎部前来相助,双方之间虽然深心蓄恨,剑拔弩张,而度量谁也不能把谁一口吃掉,于是双双撤军,刘曜回到长安,石勒返至襄国,暂且相安无事。

 

 

46

回到襄国后,石虎、张宾、程遐第一次上表向石勒劝进,劝石勒登极王位。石勒拒绝了,他说,当年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尚且继续服侍殷朝,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仍尊周室,我德不及二人,大家不要说了,再说,罪无赦!

过了一段时间,以石虎、张宾领头,文武一百二十九人再上表文向石勒劝进,其文有曰:臣等闻,有非常之度,必有非常之功;有非常之功,必有非常之事。是以三代陵迟,五霸迭兴,靖难济时,绩侔睿后。伏惟殿下天纵圣哲,诞应符运;鞭挞宇宙,弼成皇业。普天率土,莫不来苏;嘉瑞征祥,日月相继。物望去刘氏,威怀于明公者,十分而九矣!今山川夷静,星辰不孛。夏海重译,天人系仰。诚应升御中坛,即皇帝位,钦若昊天,垂副群望也。

石勒朝西辞让五遍,朝南辞让四遍。百官叩头固请,石勒终于答应。

接下来便是帝王登极后向来要做的那一套,先进王位,次晋天王,最后登龙称帝:定国号为赵,改元称赵王元年,建社稷,立宗庙,设官署,追谥祖宗三代,遍封后妃功臣,大赦天下,均田减租,救助孤寡,如此等等。全国放假,大酺七日,共庆国诞:挂宫灯,点庭燎,排仪仗,燔柴大放烟火,擂羯鼓,宰肥羊,奠香酒,天上艳阳高照,地上喜庆热闹,一派人神同庆的景象。

而偏有不识时务者来煞风景,一位号称雾世游隐的人就在欢乐人群中嘟嘟囔囔放厥词说:“咦!又有人要登录枉死城新名录了!”

众人听了就要揍他。旁边一人赶紧拉开,说:“他叫中山疯,是疯子,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众人朝他吐一口,才放他走。中山疯好像没事人似的,继续不停嘴,反复嘟囔说一句话:“庆啊!庆啊!枉死城中又填新名录了!”摇摇晃晃着走了。

很快,石勒就向全国下发第一道诏旨,主要内容只两条——

第一条,自今以后,定胡人称国人,为尊;其余称赵人。

第二条,禁所有国人“报嫂”、在丧婚娶;其烧葬本俗,可仍其旧。

解释一下:什么是“报嫂”呢?就是哥死由兄弟继娶嫂子为妻,为羯人通行老俗。

铁木栏——曷勿,她是在第一时间就接到了石勒诏文,那是石勒派了专使直送陈留的。使人向铁木栏宣读诏书后,特另通知她,皇上说了,让她的陈留乞活部准备一下,即于近期迁往广宗,不得有违!

铁木栏那个气啊!石勒啊石勒,你既做了皇帝,这堂堂一国新君所发一号文件,却矛头专指向你老阿嫂,你脑子里心里有病啊?你老阿嫂亲你恋你,十几年如一日守志不改,一心一意只在你的身上,倒是有了罪了啊?阿哥死前怎么跟你说来?阿娘生前怎么跟你说来?难道他们都说错了?祖宗先人的传统错了?天啊地啊,祖宗啊,光明神啊,给俺些指示指引指引俺吧,俺曷勿究竟该怎么办呢?

铁木栏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只端坐着,关门闭户,闭目塞听,不接见任何人。

第四天,还是明朱做主,众人强行破门而入。此时,铁木栏已经奄奄麻木,认不出人来了。大家急忙抢救,喂水,摇动,呼唤名字,不亦乐乎。明朱,就是多年前铁木栏强行留在陈留的刘献红的女儿,她现在已经长大。

铁木栏一下睁开眼,睁得还特别大,显得比平素更有精神似的,一把把明朱拉到自己身边,直盯盯问明朱:“你告诉阿娘,世上什么最大?”

明朱想半天,犹犹豫豫说:“天大地大。”

铁木栏叹口气说:“天大地大,不如皇上恩情大!”

明朱不解:“皇上有什么恩情?咱又不吃他喝他穿他戴他!”

铁木栏说:“可是他管着世界一切!”

明朱说:“谁也没请他来管啊?”

铁木栏说:“他又不是谁请来的,他是……他是……”

明朱接说:“是上天派来的,跟太阳那样?”

铁木栏叹气应道:“是啊,他是天子!”

明朱一撇嘴:“屁!哄人呢!他那是凭了刀刀枪枪,硬打得人认他的。”

铁木栏赶紧阻拦:“不许乱讲!”

明朱继续说:“我有十万军马,我也能成太阳,让天下人认我的恩情!”

铁木栏说:“你这孩子,尽说些什么话,没边没沿的。别说了,别说了,去准备一下吧,我们得搬家了。”

明朱问:“为什么搬?搬哪?”

铁木栏答:“搬广宗。你父皇叫搬的。”

明朱嘟了嘴:“我才不认他,就不搬!”

铁木栏呵叱说:“快去准备,不许呛!”

明朱翻起脸看着铁木栏,突然问:“那你,那你,还穿这一身儿?”

铁木栏摸着身上军装,摸啊摸,摸啊摸,长长长长叹口气,说:“阿娘也真到该换装的时候了!”

明朱脱口而出:“你若换了女装不好看,肯定的!”

铁木栏笑望明朱:“你怎么知道?你见过?”

明朱连呼:“就知道,就知道,不许你换,你换了装我就不认你娘!”

铁木栏苦笑说:“不认就不认吧,本来也就是要把你还回去的,还给你父皇、母后。”

明朱一下扑到铁木栏身上,紧紧猴住:“就不!就不!我不回去,我就跟你!”说着就呜呜哭起来。

铁木栏慌了,赶紧裹哄央及,答应不送,明朱才算止悲。

陈留乞活部经过多年安定发展,从上次败后到今,已然又发展到两万多户家口。搬家的时候,有不少人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不想动,就留了下来,随后成为石勒中央朝廷新派来的陈留太守治下的百姓,日子倒照常过得。跟了铁木栏北迁广宗的那些人,因为有铁木栏特殊庇护,有乞活部的有序组织,到广宗后,就扎在原先李恽田禋旧址,很快就安顿下来,有房有地,还不用朝廷管,过得就更其逍遥。

广宗在襄国的东南方向,离襄国其实很近的,它为什么不用朝廷管呢?还是因为有铁木栏的关系。这是铁木栏事先就跟石勒那边谈判好的:搬过去可以,但乞活旧建制不变,仍是自给自足,不要官府任何干涉。石勒全答应了。这样一来,广宗乞活,在石勒襄国眼皮底下,却形同一独立封国,为石赵国中之国,而铁木栏也便成为其中无冕之王。这在石勒一面说,也原是他想为铁木栏——他的阿嫂——想做的,权当就给她一块封地,是无封之封,只差一个名儿,什么郡主之类。

但不同于普通那些所谓郡国的是,在铁木栏的广宗,其内部的管理是很特殊的,实行着一种可称为全民皆兵、全兵皆农的体制,平时无事,大家都各营其生,种地打铁,各人随便,遇有非常,立即动员,刀枪弓马自备,当时就聚合为一支军队,口粮各人自带。期间民事治理,则大部分由各家族其族长头人予以调合处分,无官无吏,不设衙门。

面对皇权,铁木栏终于认命,她一生的心结从此解开,卸去男装,还回女身。但她在乞活部的威信不是降低了,而是更升高了,部中大小人等,都官称她为“老乞活”,又叫“木栏老姐”。这名称传到外界儿,越传越远,越远越讹,最后竟讹称为“花木兰”,民间还编出歌谣来颂她,就叫《木兰歌》,后有文化人点窜其中一些文字后,又改称为《木兰辞》。无疑,花木兰这个名字更好听,更像一女人名字,于是就传开了;而当初曷勿赋予“铁木栏”三字的含义——“铁缰木栏,以套野马!”——却给传丢了,不为人所知。

不出意料,石勒本人一次也没去过广宗,石虎仅止去过一次;皇后刘献红则成为了广宗常客,一是去看望她唯一的女儿明朱,同时,宫中事烦,无处可说,只有跟铁木栏倾诉心情。在她的内心里,她是把铁木栏当作她婆母娘来看待的。明朱跟刘献红关系越来越不生疏,但距离亲近,还达不到。明朱也多次去过石勒皇宫,石勒对她极珍惜,却不亲近,明朱对石勒只有畏惧。石虎之所以只去了一次,倒不是跟他阿嫂生疏不亲,而是由于受到郑樱桃的缠绕,被樱桃果儿给迷昏了头,顾不上。

以上是石家一些家庭琐事,不说不可,细说无聊。转眼,石勒、石虎儿女成群,逐日长大,男做将军,女为公主,出身高贵,气焰熏天,除文化风度外,其气概与派头,胆量与酒量,以及过人之不识天高地厚,均可追步当年司马氏子孙而毫不逊色,比之石勒石虎幼年时那份可怜,天壤不可同语。石勒看在眼里,亦喜亦忧,总说下来,还是喜过于忧,以为明天比今天更好,后天更更好:秦始皇当年没能做完的“万世一姓梦”——中国梦,在他这里要实现了,而且不能不实现!

天无二日,两虎不能并存。那么,身居长安、占有关西一方天地、僭号为帝的刘曜,在石氏王朝,就再不能容忍,坚决不能不除掉了!

 

47

天下形势:刘曜占据着关中,司马睿占据江南,除此之外,尽为石勒所有。鲜卑慕容部的燕国虽然占据辽东,但它已然归顺石勒大赵。

石勒的战略计划是:先下刘曜,次下江南,与当年魏晋之先平蜀,次平吴,最后统一全国,全然一样的步骤。

但刘曜虽然仅据关中一隅,却把触手伸到了潼关之外的河东之地——他并占据着河东的蒲坂。蒲坂,南临黄河,隔河就是洛阳;向北,就是河东乃至整个并州大地。它是一个桥头堡,一个将来刘曜向北扩展、进占河东乃至全并的滩涂阵地。石勒欲灭刘曜,也首先须将这一颗钉子拔掉再说其他。这任务,石勒交给了他的一号猛将石虎去完成。

大战拉开序幕。石虎率众四万,由轵关西入河东,向蒲坂发起攻击。军情报至长安,刘曜知道,他的蒲坂万不能失,一失则不特未来自己向东扩张的门户全被堵上,且石赵并可借此为踏脚,下一步将西向危胁到自己的大本营——关中之地。为此,刘曜喝三斗大酒后,毫不犹豫当即亲统十万大军,关中精锐尽出,水陆俱进,从卫关北渡,过黄河,到达河东蒲坂,来征石虎,与石虎相遇于蒲坂之高候。

石虎猛将第一,看到刘曜实在军势浩大,亦不禁生出些许惧意,下令暂往后撤,且作进一步观察和预备,再相机进行决战。可惜呀,石虎他不像他哥石勒那么了解刘曜,他太有些小看这刘曜了。刘曜,真正将门子弟,别看平时酒色之徒,好像没正经似的,一旦事起,也是天地不怕的人物,尤其再喝上些酒以后,让他跟姜子牙去决战他也不惧,跳起来直接就上手,想都不待想的。对,上手奇快,这是刘曜最突出一个特点,无人能比。而刘曜平生大小数十战,打一系列胜仗,多半也就靠的是他这手。

就在石虎后撤,稍作犹豫之时,刘曜已然率领绝对优势兵力,劈头盖脑泰山压顶一般全线掩杀过来。石虎完全出乎意外,慌乱之中,只有凭了凶猛之一道,搏命拼杀,以图抵挡。这一次,与石虎并肩作战的是石闵之父石瞻,自是一员好将,凶猛不及石闵,但全面和成熟超过石闵。即使如此,石虎、石瞻仍然抗不住刘曜的全面掩杀。关中精锐,铺天盖地,势如洪涛,卷地而至,即十个石虎石瞻也托不住的。于是,战场上的形势很快就由原先的两军短暂相持,一变为石虎军的全线败退,再变为丢盔弃甲,全军溃逃。而刘曜军的向前推进则成为一种压地席卷,石虎军跑得慢的,全然被踩到脚下,踩到泥里,甚至连扬刀砍杀的功夫都不需要。

就这样,石虎军一气溃逃三百里,直至朝歌,方才停下。石瞻战死!刘曜军追杀二百里,沿途收集石虎军丢下的资仗数以亿计;至于尸首,两万以上三万以下,足有!

接下来,刘曜带领胜军,马不停蹄,从大阳回渡黄河,向洛阳城郊的金墉城发起进攻,那里,系由石生率军驻防。攻城一时攻不下,刘曜就决黄河千金碣放水灌城。石生苦苦坚守,等待援军。刘曜一边攻打金墉城,一边全面掩进,意图进一步并将洛阳城也包围起来。

刘曜的战略意图十分明显,那就是,一举下洛阳,然后乘胜东进,那么,石勒的大本营——冀州,就暴露出来,近在睫下了!

石勒在冀州闻石虎败讯,大惊,知道塌下什么糊糊事了。原来预想中的层层推进、渐次蚕食、最终消灭关中的战略计划,没说的,只有断然抛弃,而改为:全面动员,倾巢出动,奔救洛阳,以己全部力量与刘曜进行最后之生死决战!理由很简单,刘曜先这么做了,如果自己稍有犹豫,则后果不堪设想。对此,石勒看得清清楚楚。可惜呀,此时没有了张宾为石勒提供最佳参谋,张宾前此不幸去世,此时的石勒就只有自己独自来做出决断了。

石勒的高级参谋人员,左右长史郭敖和程遐,则坚决不认可石勒的决策,他们争辩说,决不可倾国以动与刘曜进行决战。理由是:刘曜乘胜攻洛,气势如洪,不可与争锋。金墉城坚,城内粮草丰足,刘曜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金墉城在,洛阳暂时就安全。刘曜离开关中,悬军千里,来打攻城战,势必不能支持多久,很快他就会力衰而退。皇上若是御驾亲征,轻赴河洛,则万全大业危矣!

石勒听了,登时就急了,怒目暴睁,按剑叱骂郭敖、程遐为庸人,看不明事理,速速滚下去,莫要在人眼前晃,叫人看得窝心!石勒大呼张宾来,张宾在哪里?无人应答。石勒这才想起,张宾已死。

张宾死于忧愤。事情经过是:石勒登基以后,继续重用张宾,程遐内心早就忌恨,而今他妹子程姝身封贵妃,外甥石弘身封太子,他自己作为外戚,身份与往日自是不同,就通过他妹子程贵妃向石勒吹枕头上的风,说:“听说张宾天下威望第一,人人服他,他的名望就要盖过皇上。他大批养士,门庭如市,门客成群,其中好多是为游侠死士。这对国家对皇上不是好事啊。”石勒信了,就免了张宾右长史之职,任命程遐为右长史,总揆朝政;不久,定个罪名,把张宾一最好朋友张披也给杀掉了,张宾吁救无方。从此张宾忧愤日甚一日,终于忧惧而死。

张宾已死,石勒无法可想,就将徐光召进来,问徐光:“刘曜乘蒲坂之胜,包围洛阳,庸人之见,都以为其锋不可挡。然而,刘曜率十万精锐,围攻洛阳一城,百日攻不下,师老兵疲,以我初锐击之,可一战而擒。若洛阳守不住,刘曜必沿河东进,图我冀州,我们大事就完了!程遐他们不让我亲征,你的看法呢?”

徐光为石勒身边后进谋臣,他原先——石虎出兵之前——就曾向石勒提过建议,劝石勒御驾亲征,当时没有得到石勒的同意。他听了石勒问话,说:“刘曜率全秦之锐,乘蒲坂之胜,意在长驱东下,图我冀州,而却中途被阻在洛阳,千急万急,拿不下来,再半步前进不得!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的力量原是极有限的,他的能耐也就这一点点,马上就将陷入枯竭!兵书说,悬军三时,未收攻战之利,其结局有危。皇上若能御驾亲征,鸾旗到处,刘曜必将望旗而奔败!定一天下,正在今日。天授之机,如若不应,后必有祸。皇上务必不要再犹豫。”

石勒笑了,说:“你说得对。”

但此时的石勒已非当年之年轻石勒,他变得老成了,却也少了不少锐进,到底还是心下不安,于是就请来佛图澄,向他卜问吉凶。佛图澄,此西域僧是通过贵妃程姝的关系进到襄国城的,后越来越与石勒石虎混得熟,而成为了石赵王朝的国师。

佛图澄经过一番鼓弄,捏手指头,看手掌心,翕动嘴唇,念念无声,最后告诉石勒八个字说:“大军若出,必擒刘曜!”

石勒大喜,当即定策决定亲征,再有妄谏者斩!命石堪、石聪及豫州刺史桃豹均各统本部人马,即日发兵,赶往荥阳会合;命石虎重新整军,进据石门;以左卫帅石邃都督中军,石勒驾随军行,四万人马倍道兼进,直奔金墉。不日到达大碣,风急天寒,黄河水面流冰堆垒,无法行船。面对这样情景,石勒正在焦虑,不想那流冰却无缘无故突然没了,都成清流。石勒立命渡河。待到大军渡过河去,流冰复又汹涌而下。石勒回看,都惊得呆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以为此乃神灵显应,当即命名此地叫作“灵昌津”,内心里大放光明。

石勒意气风发,他对徐光说:“刘曜盛兵远征,若直赴成皋关,占领出豫入冀之关键要道,是为上计;屯驻于洛水西滨,背有退路,是为中计;而今坐守洛阳城,前不得进,后不得退,为他最糟糕一种选择,他被擒是必然的了!”

石勒诸军全部集合完毕,共聚成皋,计有步卒六万,骑兵二万七千。于是,石勒亲率中军,卷甲衔枚,诡道蛇行,悄悄度越刘曜多座军寨,而后来到洛阳城下。举目远望,他见刘曜大军密集驻扎在洛阳城西,石勒高兴地对徐光说:“成了!提前向俺祝贺吧。”说完,带领四万大军,由洛阳城东门——宣阳门悄悄进到洛阳城中,来到太极殿前,整军以待。

四路人马都到位以后,按事先约定,同时向刘曜军团发起总攻:石虎率三万人马,由城北向西,直奔刘曜中军,向其发起攻击;石堪、石聪各率八千人马,由城西向北,于西阳门向刘曜前军发起攻击;石勒本人亲贯甲胄,率军出阊阖门,全面铺开,与石虎、石堪、石聪成迎面方向,而将曜军夹在中间,兜头贯背予以痛击。刘曜虽然人多,其所在中军,前面有石虎顶头冲杀,十万凶猛,身后有石勒硬是抵住屁股,半步无向后腾挪余地,成了夹肉饼中心的那片肉,任凭两面铁嘴钢牙咬住嚼他。而旁边两翼部队呢,却被石堪、石聪紧紧扯住,分不出身来去接应他。疾风暴雨,以打秋圃。很快,刘曜中军就被击溃,没有了阵形队形,兵找不到队,队找不到军,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全军被撕成碎片,人自为战,人各自保,但凡找得到一丝空隙的,先自己钻了出去,逃命要紧,将军在哪,皇上在哪,全管不得那么多了。

刘曜他在哪?他的情况是这样的:一开始,刘曜于高候击败石虎以后,取得大胜,他就骄兵自满起来,以为此役胜得如此轻松,下洛阳更如虎搏兔,易如翻掌,遂将全部心思和精力放在攻打洛阳城及东北金墉城上。他的打算是,先下洛阳,待占领洛阳以后,东方冀州方向门户也就向他全然敞开,没有人能阻挡他东进步伐。他身边有谋士倒是看出来了,认为这样谋方是不可以的,至少,在洛阳东北方几个战略要地,石门,荥阳的成皋关,比之洛阳本身更重要,必须先行占领,因这两个地方才是洛阳通往冀州和冀州通往洛阳之关钥,不占据此关键要地,那么第一,即使占领洛阳,而对下一步的进军冀州,实在也谈不上有什么决定性的意义;其二,不占据此二地,洛阳本身门户无守,对冀州方向全然洞开,那可是极其危险的!但是呢,这样的深谋远虑,谋士却不敢向刘曜提出,原因是,刘曜向来有三好,一好酒如命,二好色如命,三好大喜功如命上之命——在他高兴头上最恶人向他泼冷水、煞风景败兴,已有好些个忠心之士为此而丧命,被刘曜斩首,弄到后来,他身边的人都摸透他脾性,就没人敢跟他提建议,捋虎须挠他兴致了,而眼看他走向深渊,仍然噤若寒蝉,闭口不言。刘曜的优点是,在他倒运的时候向他提出建议,他能听。然而往往,却为时已晚。

当刘曜听到石虎进据石门时,他心有所动,但还硬撑着。当刘曜听到石勒进据成皋关,这时他才开始有些害怕,而考虑分兵前往荥阳之黄马关去防堵,以为亡羊补牢之计。但就在这时,有他巡兵捕得一名石羯兵,送至刘曜跟前。

刘曜就问那人说:“大胡本人亲自来了?”在刘曜心目中,他匈奴人已然为正统华人,而石勒羯人仍属化外野蛮胡人,所以他称石勒为“大胡”,其余羯众称为“小胡”。

石羯兵答:“是大胡自己亲自来了。”

刘曜再问:“大胡人马多少?”

石羯兵答:“啊呀大胡自来,军队大得很,全国都来了,盛不可挡!”

刘曜听了,顿时色变,不再问什么,命令将石羯兵推出斩了,接着下令,紧急撤围金墉城,调其人马到洛西,列阵十多里,准备以应对东来之石勒。却没想到,石勒并没有直开他阵前与他决战,而是悄悄扎入洛阳城中,待到心怀刻骨之恨的石虎势不可挡向他所在中军发起攻击之时,石勒一下从城中突出,而将他前后夹住。石勒,又打了一次成功的伏击战,这次他的伏兵不是伏于别处,是伏于洛阳城中!

大战暴起,刘曜酒渴如狂,急饮数斗大酒,出中帐,跨马准备出寨。倒霉!一向所乘赤精马,不知是刘曜上得猛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却突失前蹄倒地,把刘曜闪到地上。刘曜心中厌恶,以为兆头不好,急换一匹小马,骑上,奔到大寨辕门口,又觉酒渴,呼来喝下一斗多,率军赶到西阳门指挥作战。但为时已晚,此时刘曜军已然接近全线崩溃,刘曜所率亲军补上,也不济什么事,很快就被打散了。刘曜带着昏醉,由十数亲随紧紧护定,快马奔退逃命,奔跑中连马带人掉落石渠,跌到渠内的冰上。接着就有十来杆长枪向他伸过来,其中三枪捅中他身体。刘曜倒卧冰上,失去反抗,以为自己死了。接着就有人跳下石渠,将他生擒活捉。

活捉刘曜的是石堪的部队。

 

 

48

刘曜被擒,被关到洛阳城中河南丞的署衙中,石勒亲自去看他,看到刘曜身负重创,连忙命给上药医治,精心护理养伤。这是可以理解的,石勒刘曜一对对手,梦寐以求欲打败、征服者,绝非对方身体,乃其灵魂。一人得征服另一人之灵魂,人世快乐,从来无愈于此者!故此,待刘曜养伤渐愈,被带到石勒脚前时,石勒与之晤谈亦最为从容,在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问答中,而得最充分地咀嚼、品尝、享受终于将强大对手其灵魂踩到脚下那份赏心悦目,那种最为超绝之快乐。不必说,就在那从容不迫款款温软之晤言中,深蓄了对对方的最刻毒之挖苦、讥讽和羞辱。若问快乐何自来?正来自这刻毒的毒中!

但是,石勒暂时留下刘曜不杀,还另有一极重要的原因,是,一直以来结在石勒心间那个不解疑问,今日,他终于有机会向刘曜彻底问清楚了。那个疑问就是:当年,为石勒刻骨暗恋、后曾欲将其刺杀的那个所谓“阏玉”究系何人?

刘曜听了石勒问话,想了半天才想起,大笑说:“那个小人儿呀!嗨!那是我军中一小巫女!”

小巫女?石勒听不懂。

刘曜就给石勒解释,说,按他们匈奴人的风俗,他们在成军立队时,必用巫女来祭“祁连”,就是祭天。巫女从哪来?要在一定时辰、按照一定的方向出去找,结果就把那个汉女给找到了。然后就是,进行一系列复杂仪式,而在正式列军之时,以其来行祭,那过程就讲究多了。

石勒并不关心仪式过程什么种种讲究,他最关心的是,那女孩后来怎么样了?祭过以后,杀了?还是煮的吃了?

刘曜愤骂石勒:“只有你们羯种才吃人!”

石勒宽容大度地笑了,说:“你这老胡,总以为别人是胡人,你们匈奴已经改种,成正宗汉人了,可笑!快告诉俺,哦,告诉朕,你们后来把那小女孩怎么样了?”

刘曜说:“放了。放到五峰山上。”

石勒接问:“后来呢?”

刘曜不耐烦答:“这就结束了,还哪有后来?放至五峰山顶,山与天通,就是交予天了!”

石勒说:“那十成就是没了,进了野狼的肚了!”

刘曜不服:“是归于天了嘛!你快别来装心慈,你们羯人难道就没有人祭的风俗?别以为我不知道!就他们汉人也有人祭的。”

石勒问清楚了,心也完完全全空了,朝卫士摆摆手,让将刘曜带下去。

刘曜临出门前,石勒朝刘曜背影喊一句:“俺锥你娘,朕就该把你宰了祭五峰山!”卫士以为这是石勒下的圣旨,带出去就把刘曜给杀了,头挂到北芒山的松树上,说是祭五峰。石勒得知后也没说什么。他已然心空,直至老死,再未得填上。

这位皇帝,在他灭掉刘曜而成为真正的皇帝后,反而活得没有了希望,心空得跟狼掏了似的,找不着了生活的方向。

倒是他兄弟石虎却活得更来劲了,一来他有了盼,是大盼,不是一般小盼;二来灭刘曜后,他新得一真正美女,让他心花怒放,睡觉合不拢眼。这美女是他一亲信名叫张豺的得力干将私下帮他快手搞到的,她不是别人,正是刘曜最小的小女儿,名叫刘偎嫱。张豺,听听这名字就让人竖寒毛。张豺之所以快手私搞刘偎嫱送与主子石虎,那是因为,手不快搞得慢了,就会被别人闹走;私下搞,那是因为,不可让皇上知道了,不然就得上缴上去。

石虎极宠刘偎嫱。其后刘偎嫱为石虎生下一子,取名叫石世,在石勒死后,石虎夺了皇位,都城复由襄国迁往邺城,立石世做了太子。石虎死后,这时才刚十岁的石世继位当了皇上——刘曜的血液又回流到了石赵江山之龙脉中。然而,这一切均以付出血的代价方才达成。说来心痛!不细说了,大概情形撮述如下:

石勒死后,程姝所生石弘继立为帝,辅政大臣石虎欲谋夺皇位,太后刘献红见形势危机,就奋起保卫,召集石勒诸子石堪、石生、石郎等举兵进讨石虎,不胜,石虎尽杀石勒诸子诸孙并太后刘献红、太妃程姝等,而后登上皇位。

期间,铁木栏曾颤颤微微第一次进宫,亲自面见石虎,恳求他不要残杀石勒诸子诸妃,石虎全然不听,却说:“阿嫂你来得正好,俺还正打算派人去接你去哩。阿哥死了,现在轮到俺了,俺这就为阿嫂你作主!”

铁木栏不解,问什么事。

石虎豪气冲天,说:“阿嫂难道都忘了?阿嫂忘了俺可还没忘!俺今儿就娶阿嫂为妻,给阿嫂一个正经归宿!”

是这事啊!可不,铁木栏确是早就忘了。她苦笑说:“不,这对俺,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俺来只是为了救人,他们可都是你哥的亲人啊!没有你哥,哪有你今天?你可千万不能忘了你哥恩情,就为你哥留一条根儿,留一条最后的根吧,阿嫂俺求你了,求你了!”

石虎一个字不要听,绝决说:“不可能!俺给他们留情,他们可是不能给俺留命!这事你再莫说了,说也无用!俺今只说你的事。”

铁木栏噗嗵一声给石虎跪下,再次恳求石虎。

石虎不为所动,笑哈哈说:“阿嫂你听好:俺一登上皇位就娶你,封你作皇后!”

铁木栏从地上跳起,瞪眼看向石虎,斥道:“你哥——先皇上——曾下诏旨,禁止国人‘报嫂’,难道你要逆旨不遵吗?”

石虎不以为然说:“那又有什么?该废就废了,什么大惊小怪!”

铁木栏更气,说:“你这是忤逆不孝,是背祖逆天!”

石虎说:“哥当年他宁死不肯娶你,你怎么不说他背祖逆天呢?他那算不算背祖逆天?你说!”

铁木栏嘴软了,但仍勉强坚持:“那会儿他还是常人……成了皇上以后自然就完全不同了,皇上代天讲话……”

石虎一句话把事情砸死:“俺也就要成皇上了,你就遵旨吧!”

铁木栏彻底无话可说,半晌,方有气无力说:“俺一把老骨头了,俺再不嫁人,也不要做什么皇后国母!”

石虎笑说:“看你!看你!恁没有志气。死了的还要追封哩,何况活的?俺不嫌你老,俺又不是图你美色,美色有得是,天下女人都是俺的,俺想要多少有多少,后宫俺就填她十万!俺只是想报答阿嫂养育之恩,阿嫂你就成全俺。”

铁木栏说:“俺谢你一片知恩图报之意。那就把你这点恩意转给他们吧,留他们一条命,算是报答俺,行吗?兄弟?”

石虎不高兴了:“绕来绕去、绕来绕去又往回绕,你没完了吗?好了,这个话不要说了!俺主意已定,就这么办了,你回去等着俺吧,等着接俺御旨!”

铁木栏尖声凄厉说:“你御旨一到,俺立马一头碰死!”

石虎也毫不示弱:“你碰死,尸首俺也要把你抬进宫,然后再以皇后礼仪给你入葬,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不要想躲,白费!”

铁木栏真是气得无话可说,扑上去就跟石虎拼命,嘴里嚎叫:“你现在就杀了俺吧!现在就把俺烧了埋了吧!”

石虎赶紧躲,一边喊人:“抬下去!抬下去!”

卫士们扑上去七手八脚把铁木栏连抱带揪,抬出去扔到车上,轰轰隆隆就送回广宗城。铁木栏已然成为半死人,五天以后,才勉强睁眼,八天以后,第一次下地。

石虎登位后,就按他说过的那样,立即着手准备娶铁木栏进宫,就请来他最迷信的佛图澄给他掐日子。佛图澄掐指一算,却把日子给定在了三年以后,说是为欲避开先皇石勒大忌,否则不吉。石虎无法可想,事情就这样暂时搁置,这一搁置,就再接不起来,因为接下来宫中发生一连串大事,石虎焦头烂额,不得不紧急予以应对,身心俱疲,不遑他想。

先是,石虎立了长子石邃为太子,而他这位儿子却在私底下谋划要杀他爹石虎,篡位!石虎不得已先下手,将石邃并其家中二十六人一同杀死,置于同一棺中埋掉。石虎继立石宣为太子,石宣又欲杀石虎,石虎肢解石宣,飞灰道中,并杀其妻九人及所有子女!其中石宣幼子才几岁,平素为石虎最爱,临刑前拽着石虎衣带大哭,将石虎衣带都拽断了,还是被拉出去杀了。石虎心胆俱裂,灵魂飞散,最后,不得已听从张豺出的主意,立了最小的儿子石世为太子。其说为:此子才刚十岁,待其长大,皇上已然老去,而不至再发生其子其杀父之事。这石世为谁何?即石虎所掠刘曜幼女为其所生之子。石虎对这位小刘妃内心是真的喜爱,故此,遂只好立了刘妃为皇后,而将铁木栏一劳永逸忘到一边,算是终于解脱铁木栏。

但是,杀戮仍然止不住其凌厉步伐。石世未遭父杀,却还有诸兄在。石虎死,石世继,才刚一月,就有石遵冒出来,把石世杀掉,自立为帝。继而,石遵之弟石鉴出来把石遵杀掉,而后自立为帝。石鉴刚立四个月,更有一人挺身而出,不特杀掉石鉴,并杀石虎所有三十八孙,尽灭石氏;继下“杀胡令”,尽屠胡羯二十万,几灭羯种!

石勒绝嗣!

石虎绝嗣!

羯人绝种!

这位杀石鉴、灭石氏、下达“杀胡令”的人是谁呢?他就是当年为石虎所收养之养孙石闵——不,现在他恢复原姓,仍改称叫冉闵了。冉闵当时是以石家子孙的身份夺位登基的,冉氏夺位之后,诸羯不服,他于是下令曰:“跟我一心者留在城里,不跟我一心者出城。”诸羯齐出邺城。魏帝冉闵遂下“杀胡令”,以邺城为中心,向全国铺展开去,不分军民全部行动起来,见胡即杀,一时间,全国成为杀场,粗计约有二十万胡羯遭致杀害,羯人全族几近被灭种!

龙钟老迈之铁木栏真是血泪心田,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就在冉闵尽灭石氏满门之前,她也曾竭尽全力试图予以挽救,但又哪里挽得回丝毫?当时,冉闵欲除石氏,为欲获得力量,曾派了大臣李农前往广宗面见铁木栏,动员全部乞活站出来支持冉闵。铁木栏提出条件说,支持冉闵可以,万不得已杀掉石鉴也可,但决不可杀害石家子孙,哪怕就将他们废为平民遣回并州武乡老家再作佃户也可。为此,铁木栏颤颤微微将当年冉闵送与她的那枚“玉羊”拿出来交与李农,要他交与冉闵,就说她说的,千万千万叮嘱冉闵,千万千万保全石家子孙,是她真心真心求他了!李农答应了,带了二万乞活军出城而去。

结果呢?结果是,铁木栏的话完全废话,没起任何的作用,不特石氏满门尽被屠灭,就连几十万羯人也几乎遭到灭种!也是,大坝已溃,洪水尽泄,一小小铁木栏手握一小小小“玉羊”,完全就一小眼睫毛不如,岂又挡得万丈洪滔?

冉魏全国杀胡,只有约万数羯人逃了出去,逃到北地鲜卑人那里,瑟缩为奴,算是保得遗种。一百年后,遗羯子孙繁衍,复又发展起来,风格凶悍,不减当年乃祖,而再翻起滔天大浪——推出两位豪酋,一位名尔朱荣,跃马南下,尽杀北魏鲜卑拓跋氏一朝二千官员;一位名侯景,更跨过长江,杀倒整个金陵城,南朝簪缨几遭屠绝!这又是后话的后话。

回头再说铁木栏。李农带领乞活走后,整个广宗城几乎空了,铁木栏心如油煎,在地上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几次欲扶杖出门亲自去找冉闵,被明朱拦下了。这时就听门外一阵梆子响,梆梆梆梆!一人高声吆街道:“朱龙换玉羊来,朱龙换玉羊来!”

铁木栏出去一看,见是疯人雾世游隐。

铁木栏就问雾世游隐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

雾世游隐也不看铁木栏,嘴里只顾说:“龙换羊,泪汪汪。羊换龙,一场空!”

铁木栏还是不懂。

雾世游隐不耐烦,起身就走,边走边诵:“朱龙换玉羊来!朱龙换玉羊来!有意且跟我走行,无意枉死鬼城中!”

铁木栏心有所动,迷迷糊糊拉了明朱就跟了雾世游隐走了。其后便发生了屠胡事件,铁木栏和明朱有幸躲过劫难。

那时铁木栏已为七十多老太婆,是真正老乞活了。后来的传说是,她携明朱一路南下到了江淮或江南,而明朱就在江淮或江南嫁给了南人,在那里婚配生子,繁衍传代;而“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有关“花木兰”的传说也是从那边首先传起来的。只是不知道,后来侯景杀江南的时候,其中受难者可有明朱的子孙?

那冉闵尽灭羯种,建立魏朝三年后也遭覆灭:辽东鲜卑慕容部挥军南下,冉闵身死国灭,慕容氏遂建立燕国。

雾世游隐将铁木栏带离广宗以后,不打招呼自顾自只是走。铁木栏心中感谢他,就对着雾世游隐后背影大声说:“多谢你,隐士!我叫铁木栏。”

雾世游隐也不回头,边走边说:“噢,铁木栏,铁木栏,铁缰木栏,以围野马。铁缰谁锻?木栏谁造?铁出何地?木生何山?缰长几尺?栏广几围?何锤锻铁?何锯解木?栏置何乡?为山为川?马复何性?为雄为雌?为温为厉?为暴为诡?……”越走越远,念念不休。

铁木栏赶紧让明朱追上去听他说些什么。

明朱追到雾世游隐身后蹑足谛听,只听他念道——

世间最大愉悦莫过于征服,最高征服莫过于成为帝王。帝王,它名字就叫征服!

征服,其目标永远指向人灵魂,而非人身体。一人把另一人或一群人其灵魂死死扭住,可由他尽情搓捏为任意形状,这就叫征服。

扭住人身体,只是为了实现扭住人灵魂之目的。

征服者,通过武力首先控制人身体,为其控制人灵魂最易实行之便捷法门。

控制人身体必打出一最强有力旗号,所以皇帝从来将自己伪装为下凡之上帝。

伪上帝欲达成其征服,从来都欲将人灵魂中之真上帝彻底祛除尽净。那是人良心。

世间最高贵者为灵魂之高贵。

良心为灵魂发生高贵之来源。

征服之下,良心休眠。

皇权之下,灵魂尽失尊严,没有高贵。

帝王,只欲他一人尊严高贵,别人尽为他牛羊。

故人人尽欲为王为帝。

故世间鹰犬横行,杀戮不绝。

诅咒由这个名称所代表之存在:皇帝!

扫荡帝们王们其各种假身替身:鹰犬!

救救帝王们吧,从他们身上摘下那致命之负轭,还其本原为人,而今而后,免遭绝嗣灭种之龙祸。

救救亿万凡人吧,他们在皇帝龙种铁骑征服之下,灵魂瑟缩,丧失尊严没有人形已亿万斯年也矣!

轮流征服,轮流坐庄,轮流枉死。

地狱轮回必须被打破。

灵魂只有自赎。

灵魂具有上帝本性,灵魂就是上帝!

灵魂欲觅回固有尊严,灵魂先睁开自己眼睛。

…………

明朱返回,铁木栏问明朱:“那个人都说了些什么?”

明朱说:“听不懂,记不住。光记得他好像说:要良心,不要皇帝。”

铁木栏说:“不要皇帝,咋成天下?”

明朱想了想,反问:“不要良心,怎么成人?”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低了头光顾走路。

雾锁江野,天地苍茫。

诗曰:

    澒洞灵心覆地天,

    何年轧作铁一丸?

    百年老铁惊一爆,

    伏地魔飞上玉天。

    豪钐人头三百万,

    一虎为王众羖安。

    天道千年走若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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