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第二系
《墨血时代》三部曲之——
女人
自序
《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预定总撰三个系列,以图将我心目中魏晋南北朝这一中国继先秦之后第二个思想文化创造高峰期其历史风貌及内在精神气质,以文艺小说的形式给予具像的展示。第一系专写南朝的《香粉时代》三部曲出版,朋友见到后第一个反应便是诘责说:书前书后竟然序跋皆无,两头童秃,著书人倒是省事,却置读书人于何地?百万字巨帙,把书在手,让人茫无阅读方向的预备,不知该书其缘起怎样?指向又怎样?深心命意又怎样?犹将读者突然空降至一大花园前,风景倒是繁盛不俗,却未告知这是哪家、怎样一个花园,只是叫人就往里走,目欲观而心迷,脚未进先趑趄,怎么专得起心去欣赏批评?这著书人也实在太霸道,直把读者当刘姥姥视!这是冤我了,我深心倒是以为,作者往往固陋,高明尽在读者,所以一切交给他们,我理当静默,无须戏外别自饶舌。
然而,我还是接受朋友的意见,因为朋友也是读者。当此第二系《墨血时代》三部曲即将出版面世之际,我第一个想到的即是,无论如何书前要写篇序。尽管说,一部书的价值怎样,说到底是由那书本身的价值高低来决定的,与作者自己的声明、自序一类的自说自话全没有关系,但“作者自述”对于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仍具有极重要的帮助,试想,我们若不知道司马迁著《史记》是为“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牛顿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是为欲探寻上帝的存在,则我们在读此二人的书时,其理解将一定浮浅不止一个层次。
我作《香粉时代》三部曲其缘起简单得很,用一句话说尽,那就是出于爱,爱那个时代的文化——在我的感觉中那真叫风流旖旎,让人流连难舍啊。清末一位东洋汉学家先得我心,他有两句诗这样说:“一种风流我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一个外国人如此懂中国文化,他让身为中国人的我们惭愧啊!
与南朝相对的是“北朝”(广义的北朝,含五胡十六国及北魏北齐北周),那是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风神风貌,另外一种风流:健儿武娘,金戈铁马,驰突于无边疆场之上,刀光血雨,以搏自己的命运,部族的命运,乃至整个家国的命运,不计生死,一往无前!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风采、一种美吗?是的,这是一种与南朝的儒雅风流相对照的另一种风流,一种与雅典相对照相映衬的另一种司巴达式健美风骨。南朝人浅唱:“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北朝人狮吼:“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南一北,高腔低调,山水映发,相激相和,美不胜收啊!
美,不能放过。为此著书人不揣冒昧,鲁莽上手,就写。写了南朝写北朝,收不住。而至于那文章的写法,则试图努力沿续中华文章传三千年所形成一脉文理文气,尽力那么往下走。所以《香粉时代》出版以后,有人反映说,名为小说,实多诗骚、散文气质。赞扬者以此,谓为创新,独树一帜;批评者亦以此,谓不伦不类,人首蛇身。
其实呢,我哪里是什么创新?不过努吃奶力气,欲延续中华文章之固有美学传统而已。那就是,文章取法自然,要有文有质,文质彬彬。什么是文?实在太过博大精微,难以三言两语说清,全部的中华典籍文库都说的是这个字。要而言之,那就是文要有文品,什么神思、情采、气韵、格局、境界……每一项的背后,都有着极精微的讲究。由此而创作出来的文,那才有望达于理想,上侔造化,或竟笔补造化。这样一个崇高又崇高的理想目标,又哪是我先天不足那么一点子修养所能达到?但犀牛望月,我心向往,就也顾不得许多。
传统文章的概念,涵盖所有文学创作的形式,长篇短章,风骚骈散,都属于文章的范畴,缘其天禀同一文心之故。《红楼梦》集其大成,做到最好。那么今日之所谓“小说”怎样?它也属于文章之列吗?回答是的,它也是文章,对于汉语文章的种种讲究,它也应无条件遵守,要起承转合,要赋、比、兴。它不具有豁免权!
文学是高贵的,它的高贵源自于人的精神的高贵。文学通神,因为精神就是神!我理想的文学永远应具有以下两个特征,一则为上帝的悲悯,一则为天使的彩衣。文学要有最好的精神,文学要有最好的文采,这难道还要讨论吗?
斯文不灭。中华三千年文脉绝不可以被割断。中国文学是到了再一次需要呼唤一位韩愈先生出世来领头重树其道德文章之柱的时候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让我们以南朝人的高贵的鉴赏,北朝人的一无往前的勇毅,合起力来开拓这片事业吧,我们身上流着他们的血!
本书为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第二系,总题《墨血时代》三部曲。第一部《贱人》,写石勒,羯族人,他由奴隶做到皇帝,自负说,天下当自取,为此他崇敬刘邦,可与刘秀分庭抗礼;最看不起曹操、司马懿,谓二氏行狐媚伎俩,偷人天下。第二部《强人》,写苻坚,氐人,他博学多闻,汉学修养极高,由氐部一普通将领做到前秦皇帝,淝水一战完败,身死国灭,为后世惜。第三部《女人》,写北齐高欢、娄昭君夫妇。高欢为鲜卑化汉人,娄昭君为鲜卑女人。这个女人不俗,她把丈夫高欢及她与高欢所生四个儿子,挨个一一扶上位,各做一遍皇帝,然后自己心满意足溘然离世,亦古代列女传中一奇观也。
英国人为他们的传统文化自豪,他们说,他们的莎士比亚,不说别的,单就其全集中英语词汇的用量就高达五万(五万还是八万,记不确了),试问世界上有这样的作家吗?我读到这条资料时,内心洪波涌起,感慨万千。翻开我们的汉语典籍文库,那是一座走不到头的宝库啊,又岂止几万几十万词汇所能形容!而我们,数十年来,竟将它就那么轻轻丢弃,说是要与旧世界决裂。我们可真是自己个儿祖先的好子孙哦!
中华要复兴,必复兴斯文。斯文复兴断乎为中华复兴的最终标志。为此本书作者于此先行作振铎鸣,愿有识者大家齐来,努力!
不序是不序,一序即跑野马,放辔难收;却感觉仍有太多话要说,似乎不过刚开了一个头。即此强行打住,容当异日专写一篇《论小说的赋比兴》,以尽吾言。此序。
第1章
1
能抓住男人的女人是大量的,能扛住男人的女人是稀有的。娄昭君是稀有中的一个。
当大多数与娄昭君同龄未嫁女孩还止于认识自家亲族男人、大多数同龄已嫁女子将自家男人当作全世界的时候,她早已经放开了眼到家庭家族外面的广大世界开始认识大群男人们了。这是另一个世界,与娄昭君向来熟悉的所谓男人,自己的父亲啊,兄弟啊,亲戚啊,都不一样,他们有的见到她后就竭力向她靠近,有的是吓得躲开;当他们成群结队面对她时,他们就有了靠山似的,大了胆子可劲各自表现自己的好,牙长得好看的就跟她笑,嗓门亮的就炸了腔呱呱往外泼话,还有上树的,还有骑马射箭舞刀弄棒的,接着他们互相之间就骂起祖宗来,接着就打起来,尘土飞到树上,树叶子落到头上,把狗都惊得远远跑开去,竖起耳朵呆了头傻看。这都是些军户武人子弟,最有的是胆、力气和武艺,狼豹虎熊也怕他们,不必说狗。但他们一到娄昭君的面前就都软骨了,正好提供一机会,让娄昭君从旁细细观察他们,比较他们各自不同的样貌和心性。他们心性乱了,娄昭君看他们看得更清楚。
如此一次又一次的场面,混混得时间长了,突然有一天娄昭君感觉自己已然认识他们了:尉景,看上去像是一老好人,却不动声色中能把人组织起来,拨拉拨拉这个,招呼招呼那个,动作也不大,声音也不大,不知不觉就把一群人给捋顺了,成为草场上拢在一起的一群羊,齐整不乱;司马子如说话正腔正气,声音再低也一群人凑上去听他讲,谁也不中间打断他,反驳他;最小年纪最不起眼的侯景嗓音又尖又高,在一群人交谈中,像是温润的奶油中突然穿出一根尖长的枳棘,尽管如此,仍然引不起人群的注意,人群继续人群的交谈,枳棘孤零零斜在一边,这时,他就使劲眨巴他那双小眼,目光与他嗓音一样尖细,感觉他那双小眼睛的后面还有一双眼睛——是内眼,他外眼在瞧着你脸,内眼在挖看你心,加上一只瘸脚,原地站着也不能稳身似的,总是颠颠颠,颠着颠着突然就暴出一句狠话来,把人群吓一跳,众人回身齐向他望去,他则面色平静,刚才放出的致命狠话只不过是他轻轻咳了一声而已;按说庞苍鹰要比侯景厉害多了,最不要命的家伙,谁也不惧,人人惧他,打起架来像豹子扑食,笑起来又像是一个三岁婴孩,那张笑脸比九月的白云还洗得纯净,于是狠角色也便真狠不起来,不叫人害怕,反而感觉能靠得上;还有斛律金,高大威猛,像一堵墙,立得齐齐正正,一万年也不担心它会塌下来压住人,三十来岁的他,感觉中竟可与自己的爷爷娄提排一档,也是那么威严,也是那么慈和,就是一方大草场,可以放量在上面翻跟头打滚,跌不着碰不着,尽可放心。斛律金最爱唱,当他站在北城墙下面对北方的草原、草原尽头的高山扬声高唱的时候,声音像从身后的城门洞那墙的深处轰喧出来,又宽又厚,长长绵延,就如黄昏时分远望中那如连蟒一般的大阴山——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里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者斛律金唱的是天地,而听者娄昭君在自己脑际唤起的心画则是人群,这一位,那一位,那一位,一个个历历在目,轮廓分明。他们就是“男人们”。
在人群中,娄昭君不特认识了家庭外面的男人们,一向熟悉而不假思索以为完全了解的亲人们,一个个也都现出他们的新面目,是娄昭君过去所不知道的:爷爷娄提,在家里的形象是那么宽厚慈和一位老人,站到大街上人群中就成为一尊威严的神,没有人不畏敬他;弟弟娄昭,原来并没有那么皮眉善眼,倒是个生龙活虎极能蹦达的家伙;姐夫段荣,在家里无非讲些牛羊田禾的琐事,鸡零狗碎,到了外边,身对一群男人,却能讲一套天文星象的大道理,滔滔不绝,让聚拢在他身遭的人踮起脚听他海说,像听高僧布道一样,虔敬对他。这真是叫奇妙:原来,熟悉得像自己十个指头一样的家人们亲人们,却一个个别有面貌,全一刬新,真是叫人万想不到啊!
就是有一个人,娄昭君无论如何感觉自己对他全没有把握,怎么观察怎么想,对这个人就是吃不透,不知道他是什么样人。他叫贺六浑。这个人,他身上也不知有什么暗魔力,他一到,总是有一群人自动就围上去——刘贵、窦泰、蔡隽、庞苍鹰、司马子如、孙腾、侯景、娄昭等等,把他做了中心。但细看细听下来,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样好动作,譬如说上树上到最高顶让下面人对他仰望,打武打到无人能敌让所有人崇拜;他也没有说出什么样特殊好言语,譬如俏皮话讲到让人笑扯了嘴,或是天生一套好喷口,开讲即激意提神,让人肃然起敬,不由得像狼一样竖起耳朵光听他,忘了自己。这全不是。可这个人就是能吸引住人,让人紧紧围拢他做中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娄昭君怎么想想不明白。要说是年龄的原因吧,也明显讲不通:他年纪十四五岁,不大不小,往上的有比他大十来多岁的比如斛律金、尉景一辈,往下的有比他小四五岁的比如侯景一辈,与他同龄的有比如刘贵、娄昭他们一辈,他——贺六浑,明明人群中最普通的那么一根毛毛草,又有什么服人之处?而他的家世就更差劲,连普通也够不上:他甚至都没有一个家,无父无母,是靠寄养在姐姐家为生,饥一顿饱一顿冷一口热一口,也不知他是稀里糊涂怎么长大的。他的祖上据说曾经非常显赫,本系渤海郡汉人,先在慕荣氏的燕国当大官,后归化为大魏朝的鲜卑人,曾祖父做到魏朝的右将军,到他祖父那一辈,因犯法而全家被充军发遣到怀朔镇,成为无产无业的军户。他的父亲叫高树,因生活潦倒,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干脆不管家,就在外面胡逛。饥寒交加中,他的母亲韩氏生下了他,就死去了,高树把他交与他姐姐姐夫抚养,本人从此失踪,再没了人影。他的姐夫就是尉景,是怀朔镇一名狱卒小队长,养他到十五岁,就送他正式列编入军,成为扛大枪在城上站班守城的一名小毛毛兵,从此正式起用自己的官名——高欢,自己养自己,算是独立成人。而贺六浑就成为他小字,鲜卑语,高兴的意思。高欢——贺六浑,按说这样一位破落户子弟,谁爱搭理他,能有什么叫他、叫别人高兴的,狗见了也要躲他丈八远吧?但偏偏不,在他身遭却总是聚一帮子人,像是要奉他为孩儿王,听他的,追随他。这个人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呢?娄昭君实在好奇,极想探究明白,世上竟有这样的男人,为她所从未见过。
娄昭君就问自己的弟弟娄昭,为什么总跟着高欢跑,做他跟屁虫,难道他身上有蜜?娄昭与高欢同岁,比娄昭君小两岁,却已然开始抖男子汉的架势,看不起女人,不屑地呛娄昭君说:“你懂得什么?回家种你那两苗花花草去,别问男人们的事!”嗬!十五岁的他,自己的亲弟弟,已然完全“男人们”了,而把她打入“女人们”一族,像瞧爬在地上的虫子一般,整一个看不起。
从那时开始,娄昭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世界上的人有两族,一族是“男人们”,一族是“女人们”,男人们既想得到女人们,又极瞧不起她们:他们之所以想要她们是因为她们是女人,他们之所以瞧不起她们是因为——是呀,究竟是因为什么呢?娄昭君想想想,最后还是想到她最熟悉的弟弟娄昭与她讲话时那语气神态,明明一派的有了大靠山的模样和架势,但那“大靠山”又是什么呢?又是什么样“大靠山”让他如此底气十足,而对自己所属“女人们”一族如此蔑视不屑的呢?很明显,没有别的,就是因为他们男人们已经抱作一团,抱成为了一个“秘密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他们在秘密讲论、谋划和实行着男人们他们自己一套“秘密行动”,什么上树、射虎、放火、杀人,全是吓死人的可怕事,大事;而女人们呢,说是一族,却并不团抱在一起,各顾各,更不在一起谋事,更别说是大事,难怪在男人们的眼里她们当然就是黄土沙子,随风飘,又怎么能叫他们瞧得上眼!就是的,男人们他们扎了堆儿抱了团儿,就成为有力量的旋风,他们什么上天入地的事都敢想敢干,他们的胆气和力量全来自于此。若是孤零零一个男的,屁!他可老实哩,在女人跟前比个穿了鼻的老牛都不如,女人让他干啥他干啥。
问题是,扎堆儿抱团儿的男人群中必有一个领头的,譬如高欢,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特别的能耐,他凭什么称王领头?这个问题娄昭君总是解不开,问过弟弟娄昭以后,她不是更清楚了,而是更迷糊了。她极想极想破解开这个迷题,为此有一段时期,她做梦都想这件事,吃饭没滋味,走路常常脱了道,拐到野地里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疯魔了?中邪跟了鬼了?同龄的女伴们都嘲笑她,说她是不是想找个男人抱了,她脱口说道:“不是想抱他,是想拆开了他!”女伴们吓得脸变色,声音打抖:“啊?欺负人家穷小子,你想杀人?杀了还剔骨?人家怎么得罪你了?难道……该不会是……”她连忙说不是,但大家一哄而散,都不听她解释。
从此娄昭君的周围就没有了女友,成了孤家寡人。而她的心魔不是丢开了,却是症候更加重了,常常一个人走到街上,走出城,在荒野里踽踽独行,像游方的僧人。外人看到,就向娄家反映,纷纷建言说,闺女大了,该寻人家就得寻人家,不然要出事。爷爷娄提于是就跟娄昭君说,决定要把她嫁出去,母亲在一旁帮腔打劝。
娄昭君出身富豪之家,家里的僮仆就有上千号人,牛马多得与谷米一个数——没数!既富且贵,祖父娄提封为大魏朝的真定侯,为当地一方人物。可惜父亲未仕先死,留下母亲、姐姐、哥哥、她、弟弟五人,同在祖父的大家庭里过活,倒也体面无忧。她姐姐嫁与了段荣,段家亦为当地豪族,其父任安北府司马,家里牛羊数不清。哥哥娄睿长她两岁,前年已经成家,娶的也是当地豪门之女为妻。轮大排小,现在该轮到她了,她今年已经十七岁,是老大姑娘,早该嫁人了。以往,倒是远近多少豪族之家想娶她,但她就是不应。父亲没了,母亲病恙恙的管不动她,老祖父慈爱她,就由了她,那么拖着,一直拖到今天。现在,爷爷再不能忍了,做主决定要聘她出门,她反对也没用,事情就这么定了!
自从娄家放出风去要聘闺女,北边东西六镇,南边北京平城,再南边的秀容郡尔朱川,再南边的肆州城,方圆千里之地,多少豪门望族,但凡有适婚子弟人家,都蠢蠢欲动,纷纷派人前来怀朔镇打探听风,希望有机会能把有名的娄家万金美女娶到家。就连漠北藩国柔然部人都惊动了,南下前来做买卖的柔然商人,也长嘴打听怀朔娄家究竟是哪一家,小姐是哪一位。娄提可高兴了,柔然人自然瞧不上,化外蛮邦,人都蔑称他们叫蠕蠕——根本就同于虫子,是不考虑了;六镇、平城、尔朱川、肆州直至晋阳城,众多高门,一家比一家耀眼,可是有得挑头。娄提老爷金里挑玉,玉里挑金,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三家,接待上门,密室恳谈,只把娄昭君一人撇到一边。娄昭君抗议到嗓子哑,没用。
娄老爷选中的这三家,一家是北秀容的尔朱家,另两家是武川镇的宇文家和贺拔家,都是当地上上巨族,家业雄伟,家族广大,子弟众多。尔朱家子弟有尔朱荣、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尔朱仲远、尔朱兆,尔朱天光一杆子弟,宇文家子弟有宇文泰、宇文导、宇文护、宇文洛生一杆子弟,贺拔家有贺拔胜、贺拔岳两兄弟,是可谓七龙八虎,一个比一个威武,哪家闺女若能攀上这等人家这等子弟中的一个,是上三辈就修了大德,一辈子享三辈子的福,没有不应之理。
而娄昭君就是不应!而且是抵死不应:无论娄老爷千说万说,把青石头说成黍面软黄糕,把白奶油说成锻铁的黑砧子,放狠话狠到天塌地陷,说好话好到心肝五脏全融化成香汤,娄昭君就两句话:不去!硬要的话就抬了死的去!
娄老爷性起,火真的给惹起来了,也不留半寸的余地,说,好!抬死的就抬死的,那就给我死一个看,立刻,当下!要刀子剪子还是毒药绳子?说话,爷这就给你准备!
娄昭君倒不麻烦人,她刀剪药绳全不要,而是起身就跑,刮旋风似地一口气往外穿,穿街过巷,穿梁过河,不知究竟要蹿到哪。娄老爷还真怕了,只好不顾老腿三踉五跄,老气五长三短,带了人跟在娄昭君身后挣命也似紧着赶。
祖孙二人这就来到一片坟地。娄昭君不顾一切就扑向一个坟头,放声凄厉大号,边哭边喊着:“爹啊!爹啊!”两声喊过,娄老爷即已穿心破肺,再也站立不住,软瘫瘫坐倒在儿子娄内干坟头的荒草窝里,老泪横流,心里那份苦万难述说,苦得汩汩流黑水,熊熊冒黄焰。是的呀,嫡子早丧,孙女失怙,惟以老祖父是依,而今这老不死的老祖父却不能让可怜小孙女儿活一天高兴,反而霸王硬上弓,惹她伤心得剩下半条命,这爷爷实在也当得——当得够不称职,百年之后地下复将如何向她父亲交待!罢罢,别了,一人有一人的命,还就依了孙女儿自己的意吧,她如意就好,如意就好,别的什么也别说了。
娄昭君、娄提二人双双哭够恸够,娄提牵了娄昭君回家,从此婚事的话头绝不再提。
2
俗话说,人生七窍,一人迷的一窍。娄昭君独迷于“男人们”群体一族,以为世界的永恒秘密秘藏于此,而痴迷地想搞清楚其中真正奥秘所在,废寝忘食不能释怀,一如大多数的男人痴迷于女子之身体,愈是就近接触愈是看不明白而愈饥渴难耐想更深入更深入探底。高欢与其他男子一样,他在人群中之表现,也就那么平摆着,并未作任何故意的掩饰,一一得一,一二得二,看得清楚着呢,但娄昭君就是看不懂,她不懂——就这么一个平淡男人,他,凭什么就能成为“男人们”的核心?别的那些同样生龙活虎精明强干的男人凭什么要听他的?追随他?娄昭君已然本能感到,高欢成了她的一个拦路虎:搞不懂高欢,就是不懂所有的男人,不懂整一个男人群!
这倒是个气!就下功夫去了解这个人,来一层一层剥这棵大头卷心菜,总有完全剥开的那一天,倒要看看剥到最后将会露出一个什么样的菜芯子!
娄昭君于人群外从旁观察高欢感觉不够,就开始秘密跟踪他。这一跟踪不要紧,没得到娄昭君想要的,却发现另外一个惊天大秘密——娄昭君发现,高欢本人时不时在秘密跟踪另外一个人!那人竟是个女的,是本镇韩家闺女,名叫韩娣。韩家祖上上党人氏,在本地也算富裕人家,有马有车有羊群,韩娣的哥哥韩轨在镇军当一名中级军官。
高欢是怎么样偷偷跟踪韩娣的?娄昭君发现,高欢在城上扛枪站班,许是身份低微的缘故吧,他总是值的夜班,一到天黑的时候,别人下城回家,他就扛了枪上城,站在城角上,于城下远远望去,像是久被废弃无马可拴的木头桩子,煞是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样子,完全不成风景。娄昭君看不下去了,又天色已晚,城上晚角吹起,呜呜嘟嘟,空中老鸦成群盘旋,呱呱乱鸣,是该到了回家的时候,再晚,爷爷、母亲又要絮叨说个没完,娄昭君就走了。
第二天一吃过早饭,娄昭君赶班似的就急着跑出来,第一眼朝城上望去,想看看城上那拴马桩子还在不在。一看,竟还在,他正与另一名士兵交接班,那人站到他原先的位置上去,他扛了枪离开。不一会儿,娄昭君就在下城的台阶处看到高欢的身影,他手里绰枪,站了一夜的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仍然精神头十足的样子,噔噔噔几乎是跑着下城,大步朝街中走去。娄昭君想,这个人一定是饿了,急赶着回家去吃饭。她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走走走,却发现,他并不是往他家赶,而是,几乎穿过一个城,从城东直达城西,头也不回,就出西门去了。咦?下岗以后饭也不吃,他这是要到哪去呀?
娄昭君紧走几步,急忙出到西门外,却发现高欢已然离城远去,走到远处的荒草野地里去,直僵僵就站在那里,一个劲地盯着一个方向看。娄昭君朝着高欢所看方向搜寻看去,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群羊,羊群里有一女子正在放羊,是韩娣。她这是在放早羊。时正中夏,白天天气炎热,蚊虫又多,羊不肯好好吃草,于是好多人家就打早把羊赶出来,抢一把露水草。
娄昭君搞不明白,人家女子出来放羊,高欢他赶过来干吗?看羊吗?没道理,羊有什么好看!看人吗?嗯,可能。
结果证实了娄昭君的猜想。一次又一次跟踪,娄昭君终于发现,高欢的确就是对韩娣本人有兴趣,他不光盯着看韩娣放羊,还得寸进尺,越来越往上靠,最后索性过去像要与韩娣说话拉手的样子,但遭到韩娣的拒绝,她扔下放羊鞭,跑得远远的。而高欢无怨无悔,就捡起地上的放羊鞭,自己替姑娘放起羊来,直到太阳升高,姑娘返回来接了鞭子把羊赶回去。此时,高欢则像一只羊群的狗,驯驯地跟在羊群的后面,挥动着他手里那根长枪,羔——嘘!羔——嘘!喊羊,撵羊。
挥枪替人撵羊。娄昭君不禁心生一股强烈的厌恶!她再也看不下去,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心里骂:“挥大枪替女人撵羊,什么人!什么人!”她发誓再也不要看到这个人。
但第二天,鬼催着似的,她还是忍不住又跑出去跟了看,看到的结果与意料中一个样。她就又厌恶,又骂,失望而归,心空得像被狼掏了一般。
不久,娄昭君就听到高欢正式向韩家提婚而遭到拒绝的消息,提婚是高欢姐夫尉景去的,表示不同意为韩娣哥哥韩轨所强烈主张。娄昭君听了这个消息,内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那感觉就像是、就像是——在野地里走了一整天,饿得想吃人,架起火烤熟一只羊,从上面撕下最肥一块后腰窝肉,简直能香塌人的脑子,刚送到嘴边要吃,却有一只蜣郎飞过来,抢先趴上去蹶起屁股栽头就滚。
娄昭君再也不想研究什么“男人们”了,想到男人,她就想到蜣郎——当地人习称叫粪粪虫。
她性情大变,再也不出门了,简直成了汉家女子大家闺秀那模样,规矩得还怕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娄提则坚决认定,这闺女确定是病了。但哪病了?怎么问问不出来。娄提急得什么似的,最后竟然不计后果放出狠话来,说:“爷的好孙女儿,你心里要是有了谁,不怕,说!不管他是谁,只要你说出来,天上飞的,地里头钻的,镇署的将军也罢,洛阳的王侯也罢,爷都一定想办法给你闹到手,叫你称心!”
娄昭君突然噗哧一声笑出来,说:“我要一只粪粪虫!”
娄提听不懂,懵眼看向娄昭君,等她解释。
娄昭君却一字不解释,笑着跑开了,说:“爷爷,我没病,我且好着呢!”
娄提摇头苦笑,心里彷徨,七上八下。
娄昭君就又跑出去偷偷观察高欢,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只见高欢提了长枪又去城上站班,头耷拉着,像是着了七月旱的葵花盘子,简直就是在竿子上吊着,脚步沉得像戴了镣,每走一步,娄昭君自己替他心里当啷啷响一声。娄昭君难过得想哭,替眼前这条落了难的汉子。她又想笑,是冷笑:值不值啊?还以为你真是条汉子哩!
汉子就是汉子,高欢一到人群中,就又成了尊神:众人围拢着他,他神色坦然,庄重自若,话不多,但每说一句,大家都得了指示似的,点头如鸡。最后,高欢说,天不早了,大家散了吧,大家就都散了。
众人散了,高欢却不散,仍然站在那里。这时,娄昭君就看到,在高欢的脸上就又浮起黑云,现出深沉忧郁的色相,茕茕独立,长长一个吁气,心中有苦万难排解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瞬间,在娄昭君的眼里,眼前这条高大汉子一点一点矮下去,而幻化成幼年时候自己的弟弟娄昭,那时,父亲刚死不久,弟弟纤弱得像沙丘上一根草,抱住自己的腿嘤嘤咿咿,小手手指着树上一只孤鸟,一指,一指,一指,嘤咿不止。天边上血红血红的夕阳即将下山,城上号角又吹起来,呜呜嘟嘟,像哭。那是老牛角在哭——但也许是唱:老牛死去了,留下来老牛角,每到向晚的时候,就唱起一曲哄睡歌,抚慰它的小儿子好好入睡。娄昭君永远忘不掉这一幕景像,从那时起,在她的心里就种下一颗种子,认定,天下男人其实是十分孤弱的,就像自己幼年时的弟弟,需要女人一条大腿给他来抱。此刻,面对深沉忧郁的高欢,她的这种心象就又泛映起来,身不由己走向高欢,说:“走吧,回家吧。”
高欢惊奇地看向娄昭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只是盯着她那么看。
娄昭君一下被激醒,这时她才发现,眼前站着的是一个男子汉,几乎比她高出一头。她的血一下轰地涌向脑门,脸一刷子被刷成鸡冠红,魂飞魄散,抱了头转身就跑,像半夜里道上迎面撞见金脸大力神。
高欢在娄昭君身后大声追问一句:“你刚才要说什么?”
娄昭君魂儿全飞散了,只听见声音,一个字没听懂,只顾跑,恨不得一步迈到天那边去。
娄昭君未能跑到天外,只不过跑过一个街口就喘不动了,喘气喘气喘气,喘定气后,定心定心定心,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拼出心中最后的勇敢,准备着一望之后随即断气,那么回头一望——却并没有断气,因为望中那个人已然不在了原地,他早已经走掉了。
娄昭君又是轻松又是失望,轻松得感觉身体没有了重量,失望得找不着了心所在方位。猛地抬头远望,却见:城角上站立一人,在落日的余晖中,就如一尊武士立在云端,盔甲方正,有棱有角,上面鳞光闪现,耀眼明亮;整个人身姿挺拔,执殳远望,像钉在城上的一根铁柱,又像是执守天门的天兵天将。
娄昭君不由喃喃自语道:“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啊!天赐的,早就认识了,却今日才发现!”
娄昭君一颗心入了腔子,平平静静回家,回到家里一夜不合眼,问自己一万遍:原来我怎么就没发现这个人呢?是什么遮蔽了我眼睛呢?
第二天,娄昭君就再不出门了,她不能去看那个人,无论近瞧在人群中的那个他,还是远观邈在城墙上的那个他。她担心自己会软得站不住的。再说,既然她已然认准了他,她已经歇心,就再不需要去作探视。现在她只想一件事:怎么、怎么才能传达自己的心思让他知道?亲自去告诉他?哇!刚想一半,娄昭君就心嘣一下跳到嗓子眼,眼前一片眩晕。她可受不了。那么就只有派个人去作连通。她把跟随自己的贴身丫鬟护金叫过来,想好的话,却哼哼哈哈说不出嘴。
护金像个愣头小子,全然草地牧人风格,出嘴就说:“见头驯马有那么难?又不是没驯过来的儿马!”
娄昭君睁大眼:“死货!你怎么知道我……”
护金抢说:“看你走路脚后跟的样子也知道,听你出气的声音也知道!不用难为情了,要我到哪疙瘩牧场去找谁?我去把他牵过来就是!”
娄昭君嘴唇蠕蠕而动,憋好半天就是憋不出来。
护金那个急,叫起来:“嗨!多大姑娘了,还那么脓?别臊了,就说个名字,说出来,我现在就牵他去!”
娄昭君终于说出:“贺六浑……高欢……”
护金大瞪了眼,吃惊地问:“老天爷!还是两个啊?”
娄昭君急忙摆手:“啊不不不,是一个人,你就到街上……”
护金不等娄昭君说完起身就走:“知道了,你等着。”一气跑出大门,跑到大街上,见人就问:“六子在哪?谁看见六子了?”好几个人都说不认识。护金昂首挺胸走在大街的中间,两眼朝向街两边扫射,边走边喊:“六子!六子!小六子!”
人群中的一个人就问:“你找哪个六子?谁是六子?”
护金大声呛一句:“贺六浑!”好像不知道六子倒是人家的错。
众人闻听,顾不上与护金理论,群体哄地发笑,就把人群中的高欢给推出来,推向护金,大声笑闹着说:“贺六浑快来看啊,看啊,有匹骒马脱了缰,来觅儿马蛋!”
高欢还未来得及反应,护金已经迎上,一把扯住高欢衣袖:“你就是贺六浑?走走,跟我走!”
高欢杵住脚步,问:“你是谁?谁找我?”
护金加大声量:“叫你走你就走,问什么?不怕,吃不了你!”
众人跟着就哄笑起来,说各种各样的玩笑,都是些粗鄙不堪的话:“快去吧,不吃你,就是咬一咬。”“就是夹一夹。”“就是吮一吮,吸一吸。”“最好带根绳子去,别掉进去爬不出来啊!”
高欢前有命令,后有哄笑,身不由己,半推半就就被护金牵走了,一气来到娄昭君的屋前。护金一把推住高欢:“站定别动!等我进去报告小姐。”
娄家的高门大院,千金小姐,怀朔镇哪个人不知?高欢进大门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预感了,但他却不敢相信。他是个沉稳的人,心理力量绝强大无比,不论遇什么事,首先是能做到心不慌意不乱。但此时,他开始有些心跳了,出气也深一口浅一口长短不匀。
护金出来了,给高欢打起帘子,低声说:“进去吧。”放高欢进去,她自己则守在门外。
高欢迈进屋门,放眼扫视,只见屋里正中挂一道帘,帘后什么看不到,帘前靠墙有一张榻,墙上挂着弓、剑,其余全空着。他心里问,人呢?正这么想,就听帘后有人发声:“坐下吧。”是一女子的声音。
高欢内心里感到特别别扭,不坐,也不答,只盯着帘后。
帘后又说一句:“请你,入座。坐下来,我们说话。”
高欢突问一句:“你是谁?”
帘后停了一会儿,低答:“娄昭君。”
高欢不满地说:“还以为是神仙呢!”
帘后说:“对不起。请你来……请你来是因为……啊,你先请坐下,我……”
高欢怒声打断对方:“别说了!我高欢从不跟无面人讲话!”转身就走,撩帘出门。
门外站着护金,见高欢怒气冲冲走出来,不容分说,一把推住高欢,把他推了进去。这家伙,力气可真大!
高欢重新进屋,看到,帘前迎面站着娄昭君,脸色微红,胸脯一起一伏,两眼不躲不闪,就定定地迎住高欢的目光看,像要准备着跟他目光打架。
是娄昭君,没错!这个女人可真叫美啊!以前也见过的,但从没有在意,更没有这么就近细看,几乎就是端到鼻子底下,不,是伸进眼里,送入到了脑子!连一根根眼睫毛都能看到它纹理似的,历历如椽,排作一排;眼水如潭,清气发散无边,要把人穿透了那般。高欢简直有些慌张了,眼前的景象不像是真的,像是梦幻。接着,从肉乎乎的小嘴里就发出清音来,把高欢从梦境中唤出:“怎么,打了个帘子,没见到人,就生气了?”
高欢竭力稳住自己,问:“不知小姐找我来……什么事?”
娄昭君略有些失望似的,也不正面迎接高欢问话,而是拐到大老远处:“我见你总在大街上人群圈圈里,跟人唠话也唠得挺欢的。”
高欢无所谓地说:“嗨,那是跟我们男人们!”
娄昭君接问:“女人难道是不会说话的哑巴,跟女人就不能唠了?”
高欢说:“我不知道,没唠过。”
娄昭君说:“女人咋的了?骑马射箭,上树下河,什么比你们男人差了?你们男人们就那么不想跟女人没话说?”
高欢不置可否地嗯嗯两声。
谈话困难。娄昭君看怎么也挑不起高欢话头,就有些沉不住气,不由说:“我看你跟那韩家闺女也挺能说的!”
一句话点到高欢病处,当时脸上变色,说:“小姐若是想找个说话的就找别人,本镇五千多户人家有的是人,我还有事,我走了啊!”掉头冲出屋,连门外的护金也护不住,拽开大步一溜烟跑出娄家大门。
3
高欢就那么走掉了。护金对娄昭君好一顿埋怨:“那么大姑娘了,连个男人也留不住!怎么说话的?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就完了,拐道走的驴,拐来拐去,拐来拐去,硬拐到胯骨上,拐到塄底下,得,歇心了?满意了?”
娄昭君脸红了黑,黑了红,低了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护金又生气,又心疼,当时又要出门找高欢去,吩咐娄昭君:“这回我给你把他牵回来,你可要抓住机会好好说话啊,别再当拐子驴,往坡底下拐!”
娄昭君扑到护金身上,死活不让她去。
接下来的几天,不是护金守在娄昭君身边安慰小姐,反倒是娄昭君紧紧守定护金,生怕一不小心她跑走再去见高欢。的确,小姐心里受伤,她再受不了在那个男人面前遭受屈辱,哪怕单止提到他名字,她都内心里都那么一个哆嗦,真是叫伤心入骨啊。
一个月后的一天,娄昭君主动跟爷爷提出,说她想跟着爷爷出去转一转,见见外面的世界。娄提心里明白,孙女儿这是想见人了,大喜,当时就安排手下立即作准备,三天后正式上道。为什么不是当天,还要准备三天呢?那是因为需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仆从十几号人,要赶一大群羊,几十匹马,十来头骆驼,骆驼背上还要驮带各种各样物品,有准备路上自己用的生活物具,也有打算送人的礼品,整一个就像是牧人转场,不像是出门访问作客,这在汉地的汉人是万想不出的。娄老爷出门,可不同于别人!
此行娄老爷预定第一站目标为武川镇。
魏朝六镇,为国朝边防六个军镇,原为开国初为守卫国朝边境一线所专设,以防境北柔然、高车等部族南侵。六镇设在代北东西一线之上,由东到西计有:怀荒镇,柔玄镇,抚冥镇,武川镇,怀朔镇,沃野镇。这六个军镇不同于内地州郡,其中每镇小的有几千家户上万口人,最大的如怀朔镇有两万多户近十万人口,他们都是军户,人人都是兵员身份,一边耕牧,一边戍边,有地种,有草场放牧,不纳租。六镇的首要任务是拱卫首都平城,任务重,地位高,派去的镇户均为当世鲜卑高门大姓,兵将均为良家子弟,在这里当兵为将,升迁快,前途好,做不久就可以升到京城,成为京官显要,可谓出将而入相。后来,孝文皇帝迁都洛阳,平城成为陪都,称为北京,地位一日日下降,六镇跟着也一天天衰落,不再有大家巨族迁入,却不断将一些罪家人户充发进来,在这里戍边守疆也就不再是一种荣耀,倒成为一桩苦差,前途暗淡,没什么出路,为此兵将们大多满腹牢骚,心中积怨日盛一日。
娄老爷却不是这样的,他虽然挂着贵族侯爷的名头,却并不想作官,家大业大,又有名望,日子过得又好,地方也住惯了,他感觉在这里生活就最为惬意,他看这里的人所有男男女女,这里所有的物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包括这里的天气气候夏天凉爽冬日寒冽,一切的一切都好极,没有一样不好。就说为外人所畏言的极寒冬令吧:外面冰天雪地,冻得长毛猎犬直把狗嘴往狗怀里扎不愿抬头,大通屋或大毡帐里,大木头加大干牛粪煹火点起来,大肥羊肥牛架到火上烤起来,直烤到油滋滋往外冒,大罐的马奶酒盛上来,羊皮鼓三弦琴与琵琶弹起来,自家最要好的亲戚朋友男男女女左手把肉右手擎酒,围着煹火群体起舞,又唱又跳又说又笑又吃又喝不亦乐乎,乐声融和着热气,酒香融和肉腥,人心融和着人心,整个世界通体融合为一,连自己耳朵鼻子在什么位置都消失不见了,惟有纯一个欢乐,从午后一直欢乐到下半夜快天明,直至所有人都醉倒,不分男女老幼就地倒卧在牛皮羊皮虎皮熊皮连片铺成的地铺上,随即进入无边白云堆垒的无边梦乡……试问此情此景哪里能有?哪里能有?它洛阳有吗?建康有吗?
为此毫不奇怪,娄老爷心中最大愿望就是,希望他的后代子孙都能像他一样忻爱自己家乡,自己家乡的土地和生活,长守祖业,歌哭于斯,永作我北地天民,绝不旁顾。他老了,自认为对世事已然完全看彻,不会错的。此次出行,正其时也,正是让孙子娄昭、孙女儿娄昭君出来展眼界、受教育一个好机会,再晚,他恐怕就走不动了。
第三天,一切都准备好了,家僮就来催,请示娄老爷是不是要出发。娄老爷全身披挂,背弓挎刀,一声令下,队伍出发上道,出怀朔城,向东直奔武川方向而去。因为赶着羊群,又没有什么任务,行进很慢,几乎就是信马由绳那么走,娄昭、娄昭君一左一右骑在马上,把娄老爷的马夹在中间,听爷爷一路给他们讲老鲜卑人的过去,从先祖的最初由大鲜卑山兴发,到开路西进,于盛乐城建立代国,到道武帝、太武帝的横扫群雄,定都平城,进据中原,一曲英雄史诗,回肠荡气,灌注娄昭君、娄昭胸臆,一时激动,不禁脱口建言说,那还有江南梁朝没有收入我们大魏朝版图,我们就应该继续先祖的英雄事业,一鼓作气,打过长江去,活捉萧衍,统一全中国,那才来劲!
不料娄提听了没有提神,反而叹气说:“没希望啊,没希望啊,能守住眼面前这片子土地就不错的了。”
娄昭君不解问:“我听姐夫说过的,南梁朝快不行了,他们的气数就快尽了。”
娄提看一眼娄昭君:“你听段荣尽瞎说,自以为会看天象算天命,都是知一不知二。南梁是不行,看那杆子人,看见马当老虎,吓得挨都不敢挨,能打仗?可是……”
娄提没说完,娄昭已经笑得在马上东摇西晃,比听天方夜谭还稀奇,笑说:“看见马看见老虎似的,不会的吧?他们都什么人?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是一条腿的独脚人吗?爷爷?”说完又笑,怎么也难以想像。
娄提正眼看向娄昭:“你笑什么?我说的半点不掺假,都真的!”娄提说着突然生起气来,“哼!我们也别笑得太早,依我看,我们眼看也就要跟了南梁人脚步,变作他们那样子了!看看洛阳城里塞街满巷到处跑的是什么?难道是战马吗?不是!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马车牛车哎!我们朝廷里那些当朝大人们,他们的家眷子弟们,他们出门就坐车,穿汉人的宽袍大袖,手里还摇摇摇摇,摇一把大团扇,连我们鲜卑话都不会说了,张口就一种南人的娘娘腔,咿咿呀呀,也不嫌恶心!”
娄昭君、娄昭姐弟都惊奇地看着爷爷,问爷爷他是怎么知道的。
娄提说:“镇里常有人去洛阳的,亲眼所见!”他话还没有说完,接着又说,“什么都跟了南人学,吃饭时用两个手指头捏个小点心,那么嘬着吃!喝酒用个小盏子往唇上那么一蘸就算喝了,不用大碗,说那是饮驴饮牛的。我敢保证,若是把咱们这儿一条烤羊腿给他们端过去,一准儿能把他们给吓得昏过去,说,哎呀呀,你把喂老虎的肉给端过来了!”娄提说着自己笑了,但脸却是黑的,“你们说,我们的大人们一个个都成这样了,谁还能指望由他们领着国人去打仗,打过长江,统一全国?不是做梦吗?”
娄昭君、娄昭听了都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娄昭突然说:“不过我听说,咱们的军队还是挺能打的,跟南梁人打,咱们胜的多败的少。”
娄提鼻子里冷笑:“那都是前线将士们在卖命!”
娄昭君问娄昭:“你听谁说的?”
娄昭说:“听高欢说。”
娄昭君一听高欢二字,身子不禁微微颤了一下,低了头不再说话。
娄提问:“高欢?就是刚上城的那个小后生?”
娄昭说就是。
娄提自语说:“唔,小后生娃子也开始关心前线的战事。”转向娄昭,“你马上也要入军了,也要关心关心国家大事,不能再这么混吃海喝,不懂世事,听见了吗?”
娄昭不服气说:“爷爷,我现在就挺关心的,天天跟高欢他们在一起,就说的这些事。高欢还告诉我说,他们军队中现在可有情绪着呢,大家都觉着干得没前途,灰心丧气。”
娄提安慰说:“没事,我们这里不是洛阳,没沾染南人那些坏习气。跟蠕蠕打一仗就好了,一打,大家就又来了精神,我们老鲜卑还是老鲜卑,毕竟!”
当天,一行人走了八十里,扎起帐篷,就地宿营。第二天,人马已经完全进入军行状态,走得也快了,一天行进一百二十里,还都很有精神头。第三天,队伍行至大青山脚下,草地尽头,远远望去,看到稀树。进入稀树林,娄老爷下令就地安营造饭,说吃过饭要打一围,就是打猎。大家都很兴奋,连忙下马卸驮,支篷升帐,搭灶点火。一路上一直抑郁的娄昭君,脸上也微现笑意。跟随她的贴身丫鬟护金就更惊喜莫名,作为下女,她从来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活动,这一次有幸与男人们为伍,也像战士一般跃马冲锋一回,真是叫人神往得心都要跳出来,不用吩咐,就连忙收拾小姐的弓箭刀枪,把箭袋系在腰上,长弓背到背上,手里绰一把刀,昂昂站到娄昭君面前,问还有什么要带的。
娄昭君说:“你去,去跟他们再要一袋箭来。”
护金大睁了双眼:“哇!一袋箭还不够小姐用啊?你要打算射一头熊吗?”
娄昭君说:“叫你去就去,你不知道。”
护金连忙跑走了,不一会儿就又提了一袋箭回来。娄昭君让她把身上弓箭卸下,准备去吃饭,护金舍不得,就那么披挂着跑出帐子,一手端了一碗奶茶,一手擒一张烧饼并一块烤肉,左吃又喝,大嚼起来,哇唔哇唔,满嘴涂油。
围猎开始了。十几个家僮分开作两班,两路朝树林包抄过去,每人与每人之间相隔几十步远。到位以后,徐徐向内圈收缩,包围圈越缩越小。这时,娄提领着娄昭、娄昭君、护金并娄老爷自己的两名跟随,一行六人骑马从中路开始往内圈压缩,跑在他们前面的是三只长毛猎犬。
猎犬吠起来。
有兽出现。一只黄羊!又是一只!又一只!那边是两头鹿!娄提喝一声:“上!”娄昭、娄昭君姐弟二人双腿一夹马,两马并奔,箭步而前。护金随后打马急奔,紧紧跟上去娄昭君,护在小姐旁侧。娄昭君急速发箭,一支又一支,连续狂射。不一会儿,一袋十支箭就射完了。护金急忙递上去另一袋,娄昭君接箭再射,一只黄羊身中三箭,屁股上两箭,脖子上中一箭,倒在地上。娄昭那一边,稳跑慢瞄,转来转去,转来转去,最后觑准一头鹿,一箭发出,正中鹿的咽喉,鹿向前奔跑几十步,跌倒在地。
包围圈完全合拢了,家僮们抬着两只猎物,大家兴高采烈走出树林,走向等在树林边上的娄老爷,七嘴八舌向老爷一顿热烈汇报。娄老爷跳下马,仔细察看过两只猎物,哈哈大笑,夸娄昭够格一名鲜卑战士,是我娄家子孙;然后回过身来,手托娄昭君肩膀,正色说:“我娄家,连小姐都是射狼士!我娄家后继有人了!”众人听了一起鼓掌,向姐弟二人道贺。娄昭君笑意盈脸,连日来的满心阴霾总算廓清,初见晴岚。
但接下来娄老爷却说娄昭,只获得一物,与姐姐一样的成绩,作为男子,实在交待不过去,命令他单人独马,进到森林深处来一回独猎,不得好战绩就不要回来!说完,娄老爷一挥手,领着大队人马就走了。
娄昭独自骑马进山,娄昭君跟随爷爷回营。到了营地,娄提没让大家休息,而是命家僮牵过一只羊来,然后亲自步量,量够百步的距离,就让娄昭君骑在马上射那只羊。娄昭君跨到马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心里倒开始有些慌起来,举弓搭箭,好半天瞄准,一箭射去,却只射到羊腿。娄提就鼓励她说,不要紧,再来。让人再牵一只羊来,叫娄昭君射。这一回娄昭君自觉有了感觉,先是打马跑两圈,接着将弓拉满,一箭射出,正中羊喉,羊扑咧咧倒在地上蹬腿。娄提大喜。娄昭君射得兴起,还要再射,娄提止住了她,命令人抬了两只羊做饭去,同时伸手接娄昭君下马,搭着娄昭君,慢步朝草地一边走去。
娄提边走边动情地告诉孙女儿:“你父亲死得早,爷爷我也老了,咱们家将来主要要靠你光耀门庭。你哥你兄弟是都不错,但还不能达我的全满意。只有你,心明性宽,能罩住人,可以成就大事,爷爷我的希望就全放在你一人身上了。”
娄昭君惶恐地说:“爷爷你说什么?我一闺女家家,能成什么大事?”
娄提说:“孙女儿你听爷说:不论男人女人都可以成就大事,男人有男人的大事,女人有女人的大事,他们的大事就是有能力辖治住天下的人。所以,男人有男人的将才将略,女人有女人的将才将略。男人的将才将略就表现在他能辖治住别的男人,能辖治的人越多他的才干和事业就越大;女人的将才将略却表现在,她能辖治住那个能辖治天下最多男人的男人,比如一个将军,一个王爷,甚而至于一位皇上。韩信将兵,刘邦将将。男人是韩信,女人是刘邦。孙女儿啊,你知道我刚才说你‘心明性宽,能罩住人’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吗?那就是说你是有能力的,天生具有那种能辖治住厉害男人的资质,是斗篷之器。爷爷我看人不会错的。”
娄昭君说:“爷爷你错看错怪我了,我可是从来没想过要辖治什么人。爷爷我有那么恶吗?”
娄提说:“这正是你厉害的地方!记住爷爷的话:真正厉害的女人像斗篷,那是一张网,把男人罩住了,男人还不觉得,心甘情愿让她笼罩。狭窄的女人只是一根刺,看上去极厉害,一个劲地刺、刺、刺,狠心又狠手,最后刺得男人受不了了,一脚把她踢开八丈远,她只有干号去!”
娄昭君笑了。
娄提说“你笑什么?事实就是如此。天生斗篷之器的女人最大的问题是,你要决定去罩哪个男人,这事先的选择最具有决定性,没选对人,再有能耐也白搭,一辈子就算完了。你说你骑术好,可你选骑的马劣,你的骑术再好又有什么用?”
娄昭君已经走神,她心里在暗想:高欢,他是什么样的男人?我选他,选对了吗?
娄提没注意娄昭君,继续说他的话:“女人的命运,全决定在一双眼睛上,要能巨眼识英雄啊!不是英雄已经出来、立起来了,你才认出是英雄,而是在他还没出来的时候,还在泥里水里滚着,身在烂牛圈、头扎进牛粪堆里就像狗一样嘘气翻红眼的时候,你识得出他是英雄,这才叫能耐,是巨眼慧识!爷爷这次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认识几个天下男人……”
娄昭君立即笑问:“是到烂牛圈吗?”
娄提愣了一下,放声大笑说:“啊不不不,我们去拜访几家高门人家,带你去见几位高门子弟。”
娄昭君就说娄提:“爷爷说的跟做的不一致啊,爷爷也不能做到巨眼识英雄,一样还不是世故看人吗?”
娄提立住脚步,沉思很久,喃喃说道:“识人,难啊!爷爷也并不长有一双神人的眼睛。但毕竟,身在高处易望月,比之于深沟里摸路,平地起步,要容易好多好多,少吃多少苦,少受多少罪。”
娄昭君说:“我不怕吃苦受罪!”
娄提看向昭君:“你不怕爷爷替你怕,爷爷心里疼!”
娄昭君语气越发坚定:“我就喜欢爷爷说的牛圈里看人、沟底下摸路,武川我们不要去了,我们回去吧,爷爷!”
娄提看到娄昭君是认真的,定定地望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问:“孙女儿,你告诉爷爷,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他现在在牛圈里?”
娄昭君低下了头,不吭声。
娄提越发慈和,说:“告诉爷爷,啊?告给爷爷。”
娄昭君脸上暗淡,幽幽微微说一句:“没有。”
娄提语气坚决说:“明明就是有了嘛,还不说?你哄不了爷爷。”
娄昭君脸色由白转红,用脚使劲踢地上的草,高叫一声:“没有!”转身跑走了。
娄提看着娄昭君背影,自说一句:“这娃子!”蹒跚了老腿,也往营地走去。而娄昭君却躲在自己帐里,不与他相见,连吃饭也是由护金出来托进去。
此刻娄提更结记的是娄昭,他被派出去独自行狩,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天已经黑下来了,狼黄昏,鬼半夜。远处隐隐有狼号传来,娄提就站在帐外,谁叫也不回去,面朝远方的大青山定定直望,背后看去,那情景让人心里发酸。
什么时候娄昭君悄悄出来,并排与爷爷站到一起。娄提一动不动,只把手伸出来,摸到娄昭君的手,紧紧握住。其他人等也都走出帐来,悄没声儿站在他们祖孙的背后。
4
娄昭是下半夜才回来的。草原上的马蹄声是发闷的,但在静夜里依然很响,噗嗒嗒噗嗒嗒,像擂一口大破鼓。随后,一骑暗影由远而近。
众人欢呼。
娄昭骑马跑至人群前,没有下马,而是先从马上咚地掼下一物来,人却仍挺挺地立于马上。众人上去一看,见是一头狼,浑身沾满泥血。
娄提、娄昭君连忙上去接娄昭下马,娄昭刚从马上出溜下来,就倒在娄提的怀里,晕厥过去。娄提立即吆喝众人将娄昭抬回帐中,又是喂水,又是灌酒,好半日才苏醒过来,只说了句:“我要睡觉。”就倒头睡去,再没有了动静,与死人一般无二。娄提、娄昭君轮留把手放到他鼻端有五十次,确信他还在出气,是活着,这才稍稍安心。就这样,所有人守着娄昭,直守到所有人全都睡去,至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醒来,再把娄昭也摇醒,娄昭迷迷糊糊愣愣怔怔问:“嗯?嗯?我的狼呢?”大家全都笑了。
原来,昨日娄昭确实惊险,他碰上了狼群,两袋二十支箭全都射完,一杆长枪打到折成数截,一把腰刀砍到几乎豁刃成一把锯子,最后侥幸方才从狼群中跑脱,是九死一生。
娄昭君小心将娄昭衣服剥下,看到浑身是伤,有几十处口子。她一边流泪,一边给弟弟上药。娄昭则一脸的无所谓,嘻嘻笑问娄昭君:“姐,我可以上战场当一名将军吗?”
娄昭君连答:“能,能。”
娄提对娄昭又骄傲又怜惜,立在一边,一言不发,昂首向天,脸上肃穆如神。
第二天,他们到达武川镇。武川军主贺拔度拔对远道而来的怀朔客人来一个盛大的欢迎。娄提把自己的孙女娄昭君、孙儿娄昭介绍给主人,并献上礼物:肥羊五十只,骆驼五头,马十匹,及狼皮、熊皮、獾油、各色干果、酒壶、酒杯、刀剑诸物。贺拔度拔把自己的三个儿子贺拔胜、贺拔岳、贺拔允并武川一些头面人物一一介绍给客人。接着,贺拔度拔就在镇中心的演武场上专设巨宴,招待娄提一行,镇上所有显要全皆出席,总计有三百多人。
贺拔度拔首先致辞:“雄伟的阴山顶天立地绵延千里共作我们的围拢,滔滔黄河水浩浩荡荡日夜不息为我们连心,武川、怀朔二镇巍然屹立于山水之间,情同血肉相连的兄弟。今天,最尊贵的客人乘着草原的飙风远道而来,给我们带来怀朔兄弟的情谊,让我们用我们最好的美酒、最肥的羊羔和我们武川人一腔最赤诚的心来欢迎他们的到来!”
娄提起身答谢:“林中吉祥鹿一遍遍声声呼唤,草原上百灵鸟轻盈掠飞为我引路,踏着黄河水的雄壮节奏,跟随天上白云的脚步,我来到英雄城武川,来拜访长久以来我胸中的圣土,瞻仰这一方土地人民的豪迈风采。兄弟的情义让一匹衰暮之年的老马再获年轻,飘香的美酒唤起我们对伟大祖先的怀念,情不自禁投入兄弟的怀抱,用一颗赤热的心紧贴另一颗赤热的心,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的言辞可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二人致辞完毕,所有人一起举杯长饮,接着就奏起乐来,鼓琴号角琵琶并作,在场所有人一手举杯,另一只手高高扬起,跳起舞来。起先跳的是大集群舞,接着自然分作十几小群,跳各式不同的舞蹈。人群自然流动,一会儿从这一小群跳入那一小群,一会儿从那一小群跳入这一小群,像水一样周回流转,穿梭不息。特别是年轻人,越跳越起劲,有的一边喝酒一边跳舞,有的又跳又唱,有的左手持杯,右手高扬马鞭跳起奔腾舞,如醉如痴,如痴如狂。
在这期间,娄昭结识了一些与自己意气相投的朋友,有赵贵、寇洛、于谨、王思政等,一个个都是武勇汉子,赤诚忠烈。而娄昭君则特别注意爷爷多次提到过的宇文、贺拔两家人。宇文一家:父亲宇文肱,四个儿子宇文颢、宇文连、宇文洛生、宇文泰,还有宇文颢的儿子宇文护。宇文连与娄昭君年纪相当,宇文洛生约与高欢年纪相当,宇文泰才只十二岁,宇文护只有五岁。娄昭君将这几人一一与高欢暗中作比较,感觉只有宇文泰气度与高欢若有相像,他没有高欢那么深广,更突出的是他作为贵公子所具有的那份贵气和矜持。贵气和矜持看上去也像是深广,但娄昭君知道那是有区别的,区别就在于,在贫贱高欢——那是一种天然;在宇文泰——更主要的应是来自于其贵族家庭的长期薰陶。贵人贱人娄昭君都见得多了,对此她自信自己的识别是有根据的。她又比较了贺拔家三兄弟,贺拔胜,贺拔岳,贺拔允,感觉都比不上高欢和宇文泰。总之一句话,在娄昭君的心里,只有高欢让她一眼看不透,两眼三眼,直到现在她也看不透——这是高欢最吸引她的地方,而别的什么人都达不到这一点,她一看上去就能给他们下一个评语似的,比如宇文泰的贵气和矜持,贺拔胜的庄重,贺拔岳的直率,宇文洛生的豪勇,等等。总之来说,这些人都有限,只有高欢广大深远,一眼望不到边,是天生的,并不借助于任何的外力帮衬。她就是喜欢他,没办法解脱,犹同小鸟望见于深林,青蛙望见于池塘,千忍万忍忍不住想投身其中,那份渴望它也是天然自生的,不可消解,不可遏阻。
想到这里,娄昭君对眼前的所有热闹,歌舞美酒,红男绿女,感到索然无味了,而一意沉浸在对高欢的思念中,一遍又一遍在想,高欢他现在在干吗呢?他有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在想到自己吗?难道,他就真的对自己一点兴趣也没有吗?他凭什么、凭什么对自己不产生兴趣?自己哪里不够好?还是——自己各方面的条件实在太好了,反而导致与他的距离,招致他对自己有意疏远?高欢他是那样的人吗,那么窄小,容不下一个“高”字一个“大”字?要真是那样的话,那自己的眼睛可就算是瞎苦了,还认定他是什么广大深远,一眼望不到边,狗屁!一切需要马上就搞清楚,娄昭君一刻也忍不得了,狠不能插了翅膀当下飞回怀朔,飞到高欢的身边,对高欢透彻看个明白。
娄提身在人群的热闹之中,但心和眼睛却在娄昭君的身上。娄昭君的心不在焉落落寡合,他立马就看在眼里,悄悄走过去问孙女怎么了。娄昭君直截了当告诉爷爷,她什么也不想,只想马上回家。不必再多问什么,娄提从娄昭君的眼神里全然洞悉一切,心知一切已然无可挽回,再多说什么也是枉费,就携起孙女悄悄走出人群,亲手撕下羊肉递她吃,亲手端上奶茶让她喝,只说:“回去的路很长,吃好喝好,千万不要病倒了。”娄昭君看着爷爷眼里盈盈爱意,也没说什么,顺从地接过吃喝,一口一口勉强送到嘴里。而吃喝进嘴的饮食随即化为眼里的一层薄雾,闪闪烁烁,凝雾成雨,滴落到她手上,衣上。这落雨是有心有意的,是对爷爷的感激,也是一位少女对自己未来未知命运的无限怅惘。
什么时候贺拔度拔大人走过来,笑呵呵说:“老牛舔犊!真是千金小姐啊,这么大了,还让爷爷喂饭啊?”
娄提、娄昭君闻声,双双抬头。娄提笑对:“啊哈,小孙女儿感觉身体有些不适,不想吃,不想喝,我怕她会闹病了。”
贺拔度拔说:“刚来身体就闹毛病了?看来是水土不服。”接着笑哈哈大笑说,“不揣冒昧,本想还要向老大人求婚呢!”
娄提连忙笑对:“啊呀贺拔大人,这真是天上的星星突然落我怀中了,不光是我娄家一家的荣幸,简直是我怀朔镇全体人民的光荣!贺拔大人,你贵人一言,千金不换,我已接金在手,你可不要收回的呀?”
贺拔度拔说:“老大人说笑话了,我们鲜卑人出言如山,言比鲜血更贵重,岂能当儿戏?我有三子,刚才老大人都已看见了,任老大人挑选!”
娄提连连夸奖:“宝马良驹,一个赛过一个,老夫我都看眼花了!”
贺拔度拔说:“彩礼我保证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一万只羊,三百匹马,首先奉上。其余物件,十头骆驼驮送,其中哪怕有一驼,用大鞭子抽它能跑起路来,算我不诚!”
娄提连赞:“好啊,好啊,我娄家可真是要发大财了!”说着看向娄昭君,“怎么样,孙女儿?你一生的好运就要到了!”
贺拔度拔也殷殷望向娄昭君。
娄昭君向贺拔度拔深深行一礼,说:“谢谢贺拔大人对野女的爱重,野女看贺拔大人一家,就如站在我们怀朔的淖子边仰望天上的星星,能亲手触摸到,更连做梦也不敢想的!”
贺拔度拔笑眯眼说:“这么说,千金小姐是愿意的了?但不知小姐看上的是敝门哪一头羔子?”
娄提跟声也问:“贺拔大人膝下现有三个儿子呢,你都见过的了,你想要哪一位?”
娄昭君略想了想,说:“野女子没有资格挑选贵公子,贵公子哪一位不嫌弃野女子,任凭公子挑选。”
贺拔度拔听了大喜,一击掌,大声说:“不敢!还是请千金小姐来检选。”
娄提心下迷惑了,先前明明看出孙女儿对武川全没有兴趣的,怎么这一下就头脑转向了?是自己不了解孙女儿,未能揣透她真心思?就试探地小心对娄昭君说:“大人既让你说,你就说说你真心思。贺拔大人是无不准的。”
娄昭君说:“我知道贺拔大人对我的恩义,只是、只是我还不知道公子们各自的心思。因为……因为……”
贺拔度拔连忙催问:“因为什么?你有什么要求的,你尽管说,我都答应!”
娄昭君略顿了顿,难以为情的样子,说:“野女不敢有什么要求,就只是,野女自小脾胃不好,无福消受外地风土美味,一到外地,总是要生要死。这就只有委屈对方:不知哪位肯降身到我们怀朔去,要是那样的话,野女终身侍候公子,至死无悔!彩礼也愿意一物不收。”
娄提听了娄昭君这番话,已然豁然明白孙女儿心意。
那边贺拔度拔则越听下去,脸越暗淡下来,吭吭哧哧说:“哦,哦,是这样,哦。”
娄提及时补上言语空场,说:“这事不急,不急。还就请贺拔大人回去以后,私底下去征询一下三位公子的意见看是如何,随后咱们再作定夺,可好?”
贺拔度拔忙应承:“吗沐达,吗沐达,我看这样就最好。”吗沐达是鲜卑语,行的意思。
娄提埋怨似地说娄昭君:“你看你,你看你,什么身板儿,真是!”接着就叹起气来,“唉,从小没了亲爹,母亲身体又不好,少了照管,落下这毛病。命啊!人的命啊!”
娄家女前来武川欲招女婿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武川镇,原来满心热望,巴望着有幸能与娄家结亲的当地高门,一个个顿时冷了心肠,见面点头客气,却没有谁家真心邀他们上门作客。娄昭君心下暗暗高兴。娄提心情沮丧,感觉面子上太有些受不过,在武川只待了两天,胡乱逛了几处风景,就匆匆带领一行人马回返怀朔。使他心情沮丧的是,一来孙女儿终身大事无着,眼看自己就老了,后事谁属?二来,没想到世事人情如此咸淡不定,徒叹人心不古。于是他那生来的老倔劲就又上来了,在回返的路上中途突然改道,不是走北道向西,而是改走南道,要绕行南秀容郡,打算走一趟尔朱川去,说是要再去拜访一下那里的尔朱家。尔朱家为尔朱川一号高门,其家主尔朱荣为当地第一领民酋长。
娄昭君不愿意,嚷嚷着要尽快回家,但娄提特别坚决,娄昭君拗不过爷爷。
一连五天连续赶路,进入到尔朱川境内,不意娄提却又后悔得什么似的,连连说,来错了!来错了!再不想往前走了。娄昭君问爷爷是怎么回事?娄提抬手指向前面,让娄昭君娄昭姐弟看,二人看到,前面草地上有两个牧羊人正在决斗打架,打得极为凶狠,直要过命似的。不一会儿,一人把另一人打倒在地,一只脚踏住他胸口,狠声说:“你败了,没说的,草地都归本人!”说完,撂下那人,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冲入对方羊群排头就砍,就像砍地上的西瓜,羊头轱辘一个轱辘一个滚到地上,不一会儿工夫,方圆几亩地里,大羊小羊死下一地。而什么时候被击倒的那人已然坐起,就看着对方那么砍,身子一动也不动,也不说一句话。随后,杀手就像没事人一般回到自己羊群,悠闲放羊去了,嘴里打着长长的口哨。
很快,空气里浓重的血腥气就弥漫过来,娄昭君急忙用衣袖捂嘴,连连咳嗽不止。
娄提自言自语道:“契胡!契胡!一百多年了,依然野蛮未化,悍性不改。”牵缰回马,领着大家往回走,边走边讲给娄昭君、娄昭姐弟听:契胡,就是一百多年前的羯族人,其先祖为西域更西的地方人种,白面多须,深目蓝睛,后附随匈奴人东侵,后汉的时候内迁中原,居于并州武乡,为匈奴别部。西晋八王之乱,其头领石勒趁势而起,先灭晋,再灭匈奴,杀人无其数,建立了自己的王朝,称为赵,石勒、石虎兄弟先后称帝。二石死后,石赵宫廷内乱,石虎的养孙汉人冉闵趁机起事,下“杀胡令”,尽屠诸羯数十万,只有一万多人逃出,逃往北地,为我鲜卑先祖收留,改称契胡,为其遗种。契胡人天性极为凶悍,特别能打仗,在我大魏朝开国之初,尔朱先祖曾率契胡兵随太祖道武帝南下平晋阳、东出定中山,立下战功,受到封赏,爵封梁郡公,以尔朱川三百里为封地,封为契胡第一领民酋长。从此,尔朱氏世袭其爵,世居封地,百年过去,没闹什么乱子,倒也安静。我就想,这帮子人,该是已然入化,成为我大魏朝的驯良之民了吧。窥一斑而知全豹,今日看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其人依然野性未驯,仍处化外,是最凶险的一族!我们来错了,还是快快离开他们为好。
娄昭接着就说:“咱们怀朔也有契胡人,侯景就是。爷爷说得不错,那人人小鬼大,可鬼诈了,高欢说他能哄得鬼跌马爬!”
娄提听了叹息说:“山难移,性难改啊。”
娄昭君问娄昭:“侯景那么鬼诈,高欢还跟他来往?”
娄昭说:“侯景谁也不服,就服高欢,只有高欢能把他降住!”
娄昭君不说话了,低了头暗自思想,埋怨高欢:你连侯景都愿意结交,何以偏偏不爱搭理我呢?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且等我回去,誓将你高欢拿下,不拿下你高欢,我娄昭君今生誓不为人!
娄昭君正这么想心事,突感马队一阵扰动,抬眼看去,吃惊地发现,原来在草地上砍羊的那条牧羊汉正骑一匹劣马刮风一般盘旋过来,横挡在马队的前头,摇着手里的马鞭粗喉咙大嗓门喝喊道:“停下!停下!你们不能走!”
5
娄提上前问道:“你什么人?敢拦老爷我的马头?”
娄昭及其他十余名精壮家僮随即驱马向前,立于娄提两边。
那人毫无惧色,反而越加横蛮:“不能走就是不能走,不要问俺是谁!”
娄提忍怒说道:“你这人好生不讲理,王道荡荡,我们自走我们的路,干你什么事,你要断道?莫非你想抢劫吗?赶快让开,不然不要怪老爷我不客气!”
那人壮气壮色说:“狗屁的老爷!这是俺契胡领地,你们什么匪人,敢来偷偷窥伺,不是存心想来害俺,又是什么?”
娄昭说:“我们只是路过。”
那人说:“路过也不行!酋长大人有令:尔朱之境,兽过查踪,雁过查声。除非你抖开所有行李让俺全检查一遍,俺才放心。”
娄提大怒,马鞭一指:“大胆狂徒,给我拿下!”
几名家僮并娄昭闻声而起,跃马过去就去捉拿那人。那人却正不是好惹的,唰一下抽出大刀来,就跟众人比划起来,嘴里一边说:“爷爷刀头只认血不认人,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两名家僮挥枪就冲了上去,一左一右,与那人打到一起,几个回合下来,竟还未能将其降住。十来个家僮于是群起围攻,把那人围起来,十来杆长枪并举,直刺中心。那人情急,忽地双脚抽镫,噌一下跳站于马背之上,居高临下,对着来枪来一个画地为牢周圈转,噼哩啪啦,就有几杆枪被砍断,几杆枪被拨拉到一边。紧接着,双腿一打开,嗵一下复又稳稳坐到马背上,手里大刀狂舞,呀呀叫着:“来呀!来呀!”这情景就发生在一瞬间,一圈家僮竟都被震住,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关健时刻,娄昭挥枪冲进内圈,不问青红,与那人杀在一起。这一场杀得恶,二人都使出最后力气和杀技,欲置对方于死地。杀圈越扩越大,双方的马横冲过来,竖冲过去,来来回回,杀了足有数十回合,分不出胜负。
娄提稳坐马上,岿然不动。
娄昭君却心越来越往上提,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就隐在娄提身后,悄悄摘下弓来,举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那人马头,马扑地倒地,那人同时也被狠狠掼到地上,一条腿压在马肚下,狠命挣扎,抽不出来。
娄昭跳下马,长枪直指那人脑门,骂道:“贼胡囚,还不求饶!”
那人翻起眼来盯着娄昭,一眨不眨,全然无畏。
就在这时,远处烟尘大起,一队马队狂奔过来,当头一人举一杆大旗,在风中猎猎飘动,上书尔朱二字。尔朱荣亲自到了,身边有其堂弟尔朱彦伯、尔朱仲远、尔朱世隆、尔朱天光及侄子尔朱兆诸人伴随,一大群契胡兵簇拥,气势如山,像是前来决战。
娄提上前答话,自报自己是怀朔谁谁,专程来此相访将军,不意中间却发生误会,未得瞻仰将军面目,途程先自受阻。娄提脸上挂着余怒,愤愤说:“你尔朱家领地可是国中之国,铁桶防备啊,连访客都如敌国一般加防,不知以后还有谁敢来!”时尔朱荣任尔朱川第一领民酋长兼直寝游击将军。
尔朱荣连忙下马,向娄提致歉,上去执了娄提的手搀扶娄提下马,恳请他乘自己坐骑,即此前往府舍,洗尘压惊,向侯爵老爷亲为赔罪。娄提挡不过尔朱荣盛意,只好相随前往。
尔朱川的确好形胜,四山围拢,中间为平地,一水穿川而过,地旷草茂,平铺如毡。一路上,尔朱荣手挥马鞭指指点点,为娄提解说山川,娄提赞叹不已。尔朱荣告诉娄提说,就这样当年太祖还嫌不够好,曾对他先祖说,如果愿意,可以改封到南秀容郡,那里土地更为宽平肥沃。他先祖不愿移动。尔朱荣接着说,他们这里不特川地好,山地更胜。他抬手用马鞭南指,指着南山说:“侯爷请看那边的山,那上面有高山草甸,夏天凉爽如秋,最适合夏季放牧。我这里的牲畜个个肥壮,从来未发生过瘟疫。更奇的是,山上还有天池——我们叫它祁连池,周回十多里,绝为胜景。旁边有冰洞,终年不化,夏日也是冰晶森森,寒气袭人!侯爷这次来就多住些日子,我带侯爷各处都走走,把我们这里风景全看一遍,我才满意。”
娄提客气应说:“不敢打扰。”
尔朱荣说:“说哪里话!侯爷这样说话,倒是真正瞧不起我尔朱了!我尔朱家,历史以来,即以忠勇传家,爱好结交四方豪士。历朝历代,国家哪一次有事,我尔朱家不是献了战马又献粮食?他洛阳哪家王公贵显家里不拴有三五匹我尔朱家的良马?当然,洛阳及四方朋友对待我尔朱家也够意思,只要有好东西、稀罕物件,都给我留着,见不着人,就派了信使专程给送来,什么江南的丝绸织锦,洛阳的瓷器铜佛,河东的漆器,齐鲁的铸剑,关中的鬼头大钢刀,蜀中的玉器,我这里全都有!全都有!回去以后我就带侯爷去参观,侯爷若有能看得上眼的,看上哪件拿哪件,我决不吝惜!”尔朱荣大大喇喇说个不休,脸上表情平铺直露,看得出他说的是心里话,不是在那里吹嘘,虚应客套。
娄昭君从旁细心观察,感觉眼前这位契胡头倒是位不错的人,与刚才所见两位食人生蕃的牧羊人全然两样,他不光豪爽,而且见识极为开阔,心又诚恳,的确具有头领风范,是个能搂得住人的人。但他看上去还很年轻,也就二十七八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他身旁的那几位兄弟侄子更小,十几二十岁,看上去都对他十分驯良,是崇拜他的。这一杆子人,个个脸皮生的白晰,高鼻深目,是生气勃勃的一伙,骑在马上,摇曳身姿,简直可称为英俊风流了。
但这种感觉没保持多久,很快娄昭君就发现,有多双眼睛在暗中窥她,不是那种好奇的看,而是目光之中别有内容,特别是那位尔朱世隆尤其挟带有某种邪意。尔朱荣虽然正色正气,看娄昭君的时候眼里也是亮亮堂堂,但依然让娄昭君感到隐隐畏惧,因为她感到那不是一种长兄长辈对后辈小女的看,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看,一位有权势的壮汉对一位青春少女的看,堂正里包含着大胆,有一种老鹰抓小鸡、以虎搏兔那般凌空攫取的威势。娄昭君不由心里绷起一根弦,对尔朱一族人生了警惕之意。
尔朱堡是一座土城,但修得齐整高壮。堡墙外没有护沟,但四面堡门上建有敌楼。娄提一行人在尔朱荣的带领下进入堡中,在稠密房舍中左拐右拐,转得人都没了方向,最后来到一处宏壮府第前,高墙大门,三进院落,有房有帐。主院两侧别有侧院,左边为马圈,右边为狗舍,马鸣狗叫,声声入耳。
娄提令家僮将礼物献上,多少羊马驼及各种方物,尔朱荣愉快收下,然后在一大厅堂里设宴欢迎娄提一行。参加的人头不多,宴席却精致讲究,所上的酒据说为洛阳皇家贡酒,酒壶酒杯非金即玉,都是名贵物。其中奉与娄提老爷、娄昭少爷用的是两盏金爵,奉与娄昭君用的是一盏白玉杯。而尔朱荣本人则用一只粗大犀角杯,那犀牛角外面仍保留原有角形,中间镂空,用以盛酒。其余诸尔朱兄弟侄子各有各的杯子,有用牛角杯的,有用银碗的,有用竹杯的。大厅堂的地下,铺一张长长的西域大地毯,中间堆满各种吃食,垒得像一溜小山一样,烟气缭绕,云蒸霞蔚。整个场面极尽豪奢,使人想到,这杆子胡子,其祖上毕竟是当过皇上的,百年过去,遗风仍存。
所有人均席地而坐。尔朱荣首先举杯,一饮而尽,向客人表示敬意,然后将角杯倒擎,滴酒不剩,呵呵笑说:“俺们契胡人,对人没别的,就一个诚心,俺就用这颗诚心来欢迎怀朔来的贵客,向娄提老爷致敬!向娄昭少爷致敬!向娄昭君小姐致敬!俺杯尽了,先干为敬。”尔朱荣朝几位兄弟扫一眼,“你们,陪老爷、少爷、小姐,来,一饮而尽!”众人举杯,一起喝下。
侍者为诸人斟酒,娄提也讲了话,致感谢之意。其后就是连续干杯,每次都是一饮而尽。喝到后来,娄昭君看喝得实在是太凶猛了,担心这样喝下去会醉倒醉死过去,毕竟来的是生地方,万一发生什么不测,天不管,地不救,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就多留了个心,一次只喝一点,剩多半杯放到地上。尔朱弟兄却不干了,尔朱荣倒擎着自己手里的犀角杯,尔朱世隆、尔朱度律倒擎着自己手里的牛角杯,齐让娄昭君看。尔朱荣说:“娄小姐,你可不能这样的呀!欺俺们用的是角杯,你是玉杯,俺们角杯不能放,你玉杯能放,你就钻俺们的空子,这可是要受重罚的呀!酒场如战场,你就不怕俺处罚你吗?”
娄昭君看着尔朱荣微笑问道:“听说将军曾多次率领家兵为国出征建立功勋,不知将军的家兵之中可有女兵?”
尔朱荣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噢!噢!是俺错了,俺把小姐硬拉到战场上,太不够意思!战场,永远是爷们儿的事!请小姐恕罪,恕罪!”
娄昭君嘴快立接:“恕你无罪,以后记住,不要随便拉妇人入军。”
尔朱荣作恭顺状,连应:“是,谨遵小姐教诲。”
尔朱天光就说:“妇女不上战场,那是汉人的风俗。他们南人女子弱不禁风,坐车都要人往上搀,当然上不得战场了。咱们国人妇女身强力壮,骑马射箭,强过他们南人男的,想上就上,有什么不可以!”
尔朱荣听了,就盯着娄昭君看去,问:“娄小姐,你愿意吗?”
娄昭君正色说:“如果需要,我和我弟弟,上刀山也完全不怕!”
尔朱荣为娄昭君气概所慑,肃然起敬,就问:“怎么个就算需要?”
娄昭君说:“比如说为了保护我爷爷,保卫我家人。”
娄昭听姐姐这么说,跟声就跳起来,虎一个架势,说:“我们怀朔人,生来人人都是兵,不分男女老幼,就为国家守边,跟蠕蠕人、高车人打了不是一次两次了,没有我们,别说你这里的尔朱川,就是洛阳,恐怕也早就街上有胡兵跑马了!”
尔朱荣听了不高兴,正色说:“这话说得就有些过了!蠕蠕人犯境南下,假使你们边防六镇真守不住,还有俺这里呢,他蠕蠕人凭什么能跨过去俺尔朱川去?不是俺在这里吹的,俺尔朱川就是你们六镇之南的国家第二道防线,即使他蠕蠕人全族出动,或者再加上更远的突厥人一起来,俺们也有能力将他们挡住,绝不会放他们一兵一卒南下一步!就上个月俺还到洛阳,羽林军领军大将军张彝大人还亲口对俺交待,要俺负起北境边防的重任,预为万全之计。”
娄昭不服气说:“有我们怀朔六镇在,就能保证国家边防万无一失!”
尔朱荣眯起眼看向娄昭,问:“敢问少爷,你入军了吗?”
娄昭一下变得气不壮起来,嚅嚅说:“还未,明年就入。”
尔朱荣大笑说:“好!好!咱们不说这个话题,等明年你正式入军了咱们再来唠说,好不好?”说着举起犀角与娄昭碰杯,“未来的将军,来,咱们干了!”
娄昭与尔朱荣在那里碰杯,年纪最小、只有七八岁的尔朱兆突然冒出这样一句:“你当俺们尔朱川是干吗的?也是防你们的,洛阳的皇上对你们六镇早就不放放心了,怕你们造反……”
尔朱荣恶吼一声:“尔朱兆!”
尔朱兆吓得缩头,嘴里嘟囔着:“话又不是我说的……”悄悄溜走了。
堂上气氛一下变得凝重起来,尽管尔朱荣更加热情劝酒,还是难以扭转。尔朱荣于是拍手,就见两旁早已候在那里的乐班奏起乐来,一队女眷进到堂上,与堂上众人掺到一起,大家跳起群体舞来。尔朱荣凑到娄昭君的跟前,做各式各样舞蹈动作,其间夹杂有草原男子向女子求爱的舞式,其内心用意至为明显。娄昭君跟着跳了一会儿,以身体不适为由,就退下来,倚在护金身上微微喘息。尔朱荣眼急嘴快,当即安派客房,派两名侍女领娄昭君去休息。
晚上,尔朱兄弟们一个个前来探望,看得出,他们对娄昭君都有兴趣。尔朱荣则挽着娄提,一边说话一边进到娄昭君房间,问过身体安否,接着就直截了当向娄昭君提出,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做尔朱家媳妇,那几位兄弟,尔朱彦伯,尔朱仲远,尔朱世隆,尔朱天光,也包括他本人——尔朱荣——虽然他已有妻室,可以随便挑,看中哪个挑哪个,来了就做尔朱川女主人,不是王妃,胜似王妃,但等娄昭君点头应承。尔朱荣说这些话时,落落大方,脸上毫不显一丝忸怩之色。娄昭君心里就暗想,这个人倒是说话不皱眉,不为大器,必为泼皮。她正想着如何婉转回绝,娄提先自呵呵一笑,说:“尔朱将军说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实不相瞒,老夫此行,从怀朔到武川,从武川到尔朱川,行程千里,就是为要给我孙女找主人的。”
尔朱兆立即接话:“侯爷你真是来对了,俺这尔朱川,最盛产好儿郎,一个顶一个,侯爷都看到了,不是说大话,比他武川要强多了。”
娄提说:“武川高门大家,贺拔家,宇文家,也都子弟盛壮,都有意与我娄家结亲,只可惜可怜小孙女没福,不服当地水土,呕泄不止,再好的亲事也就无从说了。这孩子呀,从小身子弱,你看,昨儿来到贵地,那么好饮食,可她就是没福消受,这不,又闹病了不是?唉!”
尔朱荣拉长声大大咧咧说:“没事!没事!过两天就习惯过来了,完全不存在问题。俺是铁肚,吞下骨头也能消化,可去了京城洛阳,开头几天也是闹肚子。就是这么回事,老侯爷一生走南闯北,难道还不明白吗?”
尔朱荣的话的确说得在理,娄提也不好硬驳,就再转个理由说:“唉,还走南闯北,老了噢,那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我是走路一步三咳嗽,一咳三喘气,一会儿也离不开我这孙女儿搀扶,就她侍侯我最得手,是我离不开一拐棍子,别的人谁也不合我的意。”
尔朱荣劈头截住说:“那你老人家就来俺这儿来住,俺也帮着一块儿来侍侯你,如何,侯爷?”
娄提看这尔朱荣是个执着的人,绕着说是再没法堵住他嘴,就直接说:“我此行只是想替孙女儿招一女婿到我怀朔,不知将军这里可有愿意去的?”
尔朱荣这下没得说了,说:“这个,倒还不晓得,须问过以后才知道。”
事情安顿妥当,一夜,娄提、娄昭君睡得踏实,计划明天一天就地周围转转,后天一早起程北归。
6
第二天,尔朱荣却另有安排:娄提老爷老了,不便跋涉,安排就近去参观草场马群;娄昭君、娄昭姐弟跟随尔朱荣前往南山,去游览天池。娄提有些担心娄昭君,娄昭君却坦然无惧,让爷爷放心。
路远,又难走,娄昭君跟随尔朱荣,直到中午才赶到祁连池。那水真是好水,那景真是好景啊!千丈高山之巅,草甸平旷如毡,茵茵可爱,一眼望去,唯一一个感觉就是,立即倒身其上连滚十八个驴打滚儿!就在草甸的旁边,一池天水,湛如玻璃,水面上蓝天白云,怎么看怎么真,明明不是池水映天,就是天上彩云直贴到了地上,叫人心旷神怡,感觉全身五脏六腑都净洁透明起来。
娄昭君正在忘情观赏,身后尔朱荣温然语道:“天池之地,天女安居,才不枉费。”
娄昭君心有所动,回眼看向尔朱荣:“可惜……我不是天女。”
尔朱荣说:“天女回宫,看你气色好多了嘛!”
娄昭君突然说:“眼前这一方水虽美虽广,我看也不能吸引将军,在此作终老的打算吧?”
尔朱荣为之一震:“噢?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娄昭君说:“将军有四方之志,尔朱川三百里还是不足够大,不够将军驰马追风!”
一句话正说中尔朱荣心意,不经意轻轻叹口气,幽幽说:“尔朱马天生四蹄健壮,但不知能跑多远?”
娄昭君说:“轻马快跑,才能致远,若是背上驮上两个人,空耽误前程,为将军惋惜呀!”
尔朱荣大眼紧盯着娄昭君,突然说:“你不是普通女子!”紧跟着再补一句,“可惜你是一女子!”
娄昭君不懂,问:“怎么,将军倒希望我是一男的?”
尔朱荣说:“你若是一男的,就作俺军师!”
娄昭君笑哈哈说:“原来这样!将军放心好了,但凡成大事之人,必有辅佐之人在前面什么地方等着他,有个周文王,前头就有个姜子牙在那里等着他;有个汉刘邦,就有个张良在前头等着他……”娄昭君看着尔朱荣的脸,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可不要夸我啊,这些都是听我爷爷给我讲的故事。——有个刘备,就有个诸葛亮在前头等着他;有个苻坚,就有个王猛在那里等着他……这些人都一个个成就了他们的大事业。但有高山好草甸,还怕没有骏马来吃草吗?将军既有大志大能,又何愁前面没有辅佐你的好军师呢?到那时,像我这些,只怕追着给将军去提鞋,将军也会嫌弃不想要了呢!”
一席话,说得尔朱荣胸中波滔万顷,而将先前一肚皮的绻绻男女之情全然抛得没有了踪影,惟剩一腔男子汉慷慨雄杰之气,蒸腾郁勃,难以自抑。当下,尔朱荣拉了娄昭君双手,连声要认她作自己亲妹妹,那架势,仿佛娄昭君若是不依,他就会当下气绝身亡一般。不必说,娄昭君自然是正中下怀,满口答应。
天黑的时候,尔朱荣偕娄昭君等一行人回到驻地。娄提在大门外巴巴地望着,看到娄昭君全身而归,激动得差点落泪。晚上,娄昭君将当天经过讲给娄提听,娄提如听神话,对眼前的这位小孙女简直起了敬佩之情,只是嘴上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按预定计划,娄提一行人起程回乡,尔朱荣早已备好两驮礼物,就驮在两匹高头大马上,连马带货,说是都送给妹妹的。娄昭君欲拒绝不收,尔朱荣说:“这是少的,只表示个意思。就单凭你那几句话,就值万匹好马!”娄昭君只好不再说什么。尔朱荣率领一大队家兵亲自送行,一直送至老牛湾黄河老渡口,看娄提一行人乘船渡到河那边,方才离开。
回到怀朔后,娄昭君把尔朱荣赠的两驮礼物交给爷爷,娄提不要,说:“这是给你的东西,你收起来,自由支配吧。”
娄昭君让伙计把东西搬回屋,打开,灿然耀眼,都是上等织绢,数一数,共计有一百二十匹,把护金都看傻了,手一个劲摸挲着,舍不得离开。绢在当时不特可供衣用,更是流通货币,按高祖定制:绢宽二尺二寸、长四十尺为一匹,长六十尺为一端,任何人不得违制,否则治罪;一匹绢价值二百钱,而由于时下私铸钱币泛滥,良莠不齐,使铜钱的信用大大降低,绢反而更有信用,成为正宗货币,流通全国朝野上下。
尔朱荣对娄昭君豪掷一百二十匹绢,价合两万四千钱,这可是一大笔巨款了,在尔朱荣自己他认为是值,因为正是娄昭君几句话唤醒了他心中一向沉睡的英雄梦,看清了他前面选择要走什么样的路,这对他来说,真是无价!区区几万钱简直不足挂齿,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情形也确乎如此,并非虚言。但这笔钱对于当时的娄昭君来说,却起到了命运攸关的决定性作用,这就是,凭着这笔钱,她最终要到了她想要的——高欢。
这是怎么说的?难道说高欢爱钱,原来竟是这样一位浮浪浅俗的轻薄儿,有钱即为亲?非也,实际情形要远为复杂得多。
高欢其所以在娄昭君最初向他示好的时候没有接棒,并非由于他懵懂不晓,也不是没看上娄昭君,而是,当时他刚刚遭到韩家的拒绝,就因为他家穷;这件事对十五岁的高欢来说是极为严重的一件事,他的尊严受到严重伤害,犹如当头被人打一闷棍,心一下掉入最深最深的黑窟窿中,挣扎不出来,暗自发誓:不混出个人样来,以后决不再沾任何女人!是娄昭君切入的时机不对了,正好赶上这样的时候。
于是,接下来,娄昭君不断向高欢示意的过程,恰也就成为一个女人为一位受伤男子心理疗伤的过程。起初,那男子羞于与那女子见面,只把她对他的好意感受为一种受不了的讽刺。是的,皮肤扯开了,哪怕最温柔的抚摸也是一种刺痛。他与她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是这样的情形。
新的皮肤在一点一点暗中生长。娄昭君远游回来,与高欢第二次见面,情况就大有好转。那是一个春日的黄昏,娄昭君等在高欢前往城上站班必经的路上。准时准点,她等到了他。他没有绕道躲开她,却是把头高高扬起,就当没看到她。她当然不会放过他,在他走过她的时候,轻声将他喝住:“站住!”
高欢只好站住,两眼看向娄昭君,依然高昂着头,应一声:“嗯?”他人不怕她,心里怕她,但心是看不见的。
娄昭君内心里却没有那么多拐弯抹角,她只是要拿住他。她说:“你就把我当成蠕蠕,扛枪站视我算了!”
高欢笑了,说:“蠕蠕是国家敌人,我跟你没仇。”
娄昭君说:“我倒宁可我能成为你敌人。”
高欢说:“你给我吃粮,我就把你当成蠕蠕,每天站班监视你。”
娄昭君说:“我愿意,你跟我来,领你口粮。”
高欢说:“我站五年班要升队主,以后要当将军。你最好先赶紧嫁为皇后娘娘,才好封我!”说完,不等娄昭君回话,起身离去。
娄昭君呆在原地,想半天,想不出该如何回他这句话,一口气憋在心里,回到家后,仍然出不上气来,脸色难看。
护金问明小姐是怎么回事,告诉小姐说:“这还不好回答?你就说,你先当皇上,我当皇后娘娘,然后我来封你作大将军。”
娄昭君笑了,打一下护金:“你这话咋说得这么绕!”
护金说:“我话哪绕?是你自己心里绕,不敢直截了当说出自己心里话。”
娄昭君眼望着窗外,自语道:“这个人……他比尔朱荣厉害,没人能牵住他牛鼻子。”
护金说:“我见有的牛就没穿牛鼻橛,人们是把绳子系在牛角上,那么来牵牛。”
好一会儿,娄昭君从窗外收回目光,抓起护金一只手,喃喃语说:“你说得对,下一回我到他头顶上拴他牛角!”
下一次,娄昭君再见到高欢的时候,劈头就说:“你既有当大将军的志气,说明你心里早已经就是个大将军了,何不现在就一显大将军的气色给我露一个角角瞧瞧,让我欣赏欣赏?非要等到当了大将军以后才露大将军气色,我只认为他心里本没有大将军的种子,当了也只是撞运气!”
这一说说到了高欢内心的动心处,问:“谁告诉你的:人要成为什么,非得心里先有颗那什么的种子,然后才能成为那什么?”
娄昭君说:“谁告诉我的不要紧,要紧的是,我说的话对还是不对?”
高欢说:“谁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那么想出来的,这很重要!”
娄昭君说:“你先回答前头我提的问题。”
高欢说:“你回答我现在的问题。”
娄昭君说:“你是头没穿鼻橛的牛吗?那么犟!”
高欢说:“不是我犟,问题是:你说的那个道理,如果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说明你是个有头脑的女人,不简单!我佩服。如果你只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一个说法,那就没什么价值,不值我回答你了。”
娄昭君还在坚持:“道理就是道理,我说的跟别人说的,有区别吗?”
高欢不耐烦,说:“到时间了,我要上城去。”就走了。
娄昭君又被晾在那里。回去以后,又让护金数落她:“明明就是自己想的,一句话说出来不就完了?硬扛着不说,把人堵走了,回来自己个儿一个人闹心,闹心人家也看不见,白受!何苦?”
娄昭金却忽然笑了:“我已经把绳子套他牛角上了!”
护金愣愣怔怔:“啊?啊?他不是掉屁股走人了吗?”
接下来娄昭君故意把自己憋在家,一连几天不出门,自己给自己暗暗打气鼓劲,能多熬一天是一天。护金天天催她,问她为什么不出去见他,她说:“我在熬牛,待熬顺了,我去牵。”护金完全听不懂,眼睛瞪得像蜻蜓,脑袋呆得像木瓜。
第七天早饭后,娄昭君出门,等到街角背后,窥见高欢下班从城上走下来,她一闪身闪出街面,装作要出城的样子,头也不回,不紧不慢从容那么走。不一会儿,她就听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重向她赶过来,她牢牢执定自己脖子,像瓦房上的兽头,决不向旁边斜哪怕一草叶子宽。接着她就听见他说话:“你去哪?”
娄昭君心里说:“来了!”她装作吃了一吓的样子,侧脸看向高欢,“怎么是你?悄悄秘秘在人身后头跟脚踪,吓人一跳!”
高欢说:“谁说我悄悄?我脚步那么重,快踩塌地了都!是你在想心思,没听见。”
娄昭君说:“你眼好尖,连别人心在做什么都看见了!”
高欢嘻嘻笑说:“我是那么想。”
娄昭君也不停下脚步,继续走,问:“你下班回家?”
高欢说:“哦。你到哪?”
娄昭君说:“我出城,牵头牛去。”
高欢问:“你家牛野放着?不怕狼吗?”
娄昭君说:“那牛比狼还野,能当狼头儿,不怕。”
高欢说:“那是什么牛?野牛吗?”
娄昭君站定,看着一条巷子,说:“你家是在这儿住吗?”
高欢说:“就是,你不想跟我进去瞻仰瞻仰我住的宫殿?”
娄昭君脱口而出:“我愿意。”
高欢领了娄昭君来到他住所前,连院门也没有,只是一个烂木头栅子挡在两堵烂土墙豁子上。高欢小心将木栅子移开,嘴里一边说:“这宫门太金贵,得轻点挪动,不然就散了。”
娄昭君说:“你也不把它修修,又不费什么事。”
高欢说:“没必要,能拦住个牲口不进院就行了。”
娄昭君跟着高欢进到院里,看着满院荒草,在荒园的东北角上,瑟缩着两间破土房,房顶、包括侧面墙上都长满野草,房顶草丛中长有几柱瓦松,长得格外肥硕,有一尺多高,像小塔。娄昭君一脸的坦然,平静如水,说:“这么高的草,可以放养两匹马了。”
高欢说:“草是长起来了,可惜没有马来吃,连一只羊也没有,只有耗子。”
娄昭君说:“我正好有一匹马——是我自己的,不是家里的——就放你这里寄养着行吗?”
高欢一听说有马,猛地转身,双手捞起娄昭君双手握住,大眼看着娄昭君,问:“你有马?愿意寄放我家?”
娄昭君内心咚咚狂跳,面上却装作淡然无谓的样子,说:“是一位贵客单送给我的,爷爷就让我专管,我实在麻烦不过,正好碰上你……”
高欢就牵了娄昭君胳膊,不容分说,大步向前,将她拽进那破土屋,里面黑皴皴的,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过了一会儿娄昭君眼睛才适应过来,看清其中大概:屋里一土炕一土垒灶台,灶台上搁一只笨碗;土炕上铺一破毡,看上去应是传代之物,有百十岁年纪不止,旁边扔一白茬破羊皮袄;旁边山墙上钉有几个木钉,钉子上挂有杀羊刀及捅钩等具,上面都挂了厚厚尘土;门后靠墙有一大插架,架上插有刀、矛、棍、锤诸兵器,另外还搁一副马鞍马镫,却件件清洁无尘。
高欢平静地说:“这就是我家!我心里头是有一颗大将军的种子,它天天都在发芽生长,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能长成大树,但目前我只是一只卷毛小牛犊子,你还要牵它走吗?”
娄昭君说:“我只信一句话:寒门出贵子!这是我爷爷说的,不是我自己的话。我给你讲明白。”
高欢再问:“这么说,你能过得去你爷爷那一道关口?”
娄昭君说:“我爷爷不是关口。你才是关口!”丢下这句话,娄昭君掉头就走,直走到院门外才回头,对着站在荒草院里的高欢说:“什么时候你过了你的关口,你来接我!”
娄昭君走了。
高欢仰面展展倒在荒草间,看天上流云如滔,一拨接一拨蜂拥东走。
7
高欢当然最不乏勇气,尤其在他十五岁这个年纪,天上流云如飞,叫他攀云飞天他也全然不惧,他不会畏惧娄昭君家人、特别是娄提如何向他黑脸相对,他更不怕有镇上高门大户子弟向他提起决斗,不怕携了娄昭君远走漂泊哪怕过十八道奈何桥下到十八层地狱,或是登九级层城上攀至南天门的云头之上,这些他都不怕,他唯一所惧,是惧人诽笑,娄昭君说他所谓“自己的关口”——只是他的尊严。如欲与娄家结亲,遭人讪笑一定是免不了的,他有足够强大内心,能经受全城万人的指说吗?那时,人们就会那样说:“看啊,那穷小子,靠了女人的肩膀,一步登天了!”
一连数日,高欢以自己的内心为炉、为锅、为料,升起道君三昧真火,亦煮亦煎亦炼,自己熬煎自己,自己搏杀自己,无数次发起冲锋,欲冲过那道致命的关口。
他是一位天性敏感的孩子,这与他的身世有关。他天分极高,而从小身份低微,这种极高与极低之间的落差,就造成了他内心的敏感。为此,他在人群中从来都是正声正腔说话,正形正气行为,划给自己一道界限,决不让自己走形或走调,露出哪怕半点淫邪下贱之态。为什么?总就是欲竭力披开社会强加给自己身上的低贱外衣,而尽可能露出自己本有的尊贵,那份贵气。他出身实在低贱,他太需要足够多贵气来填充、充满自己,而使自己成为一位无名有实的高贵之人。这是他的内在人格追求。他的不懈追求是有结果的,长久以来他精心培育的人格贵气化作了一种无形的威严,与他同龄上下那一辈人都无不尊敬他,不敢对他轻慢轻亵,愿追随他,听他驱遣,以为荣。——而这也正是最触动娄昭君、却也最为娄昭君看不懂名堂的地方:看不出来的呀,这个人,究竟哪里的能耐能让一帮子对他那样子宾服?
娄昭君虽然看不懂名堂,但她是能切身感受得到的,贵气也是气,看不见摸不着,却弥漫充盈,只要接近,能不对她袭人袭心,让她切肤有感吗?而这种莫名的触动,慢慢就演变为了她对他的致命爱情,拔也拔不出脚来。但当她情不自禁主动向她靠拢的时候,她却意外地并没有挨到他人,却结结实实挨到一堵厚厚的墙。贵气——尊严,想不到呀,在那个人身上,最初如晨钟一般铃然叩开她心扉,催开她心的花蕾,那样一种为她所动心的高贵品质,而今却化身为墙,把她也挡在了外边,挨近不得。
这是不错的,高贵,本来就意味着拒绝亵慢,拒绝任何来路不明的亲近。在高欢的眼里,贵家女娄昭君突如其来对他发生兴趣,当然就是一种来路不明的亲近,他只有拒绝。娄昭君也只是经过了那么许多曲折,直到最后才突然悟到了这一点。她意识到,在这个人身上,内里是上着关门锁钥的,除非他自己愿意打开放你进去,否则,硬闯你只有碰到墙,不会是别的。她告诉他,尽管他的内心关门上锁,而她已然看清那里面所精心供奉的神灵,而那也是她所至尊崇信的,她愿意与他一道永久共奉,愿意的话,他就开门,放她进去朝圣。就这样,她把问题推给了他,自己回家关起门来消闲去了。
高欢,他被她深深地触动了。夜晚,站到城上,一夜地远视黑暗中的远地——那是敌国蠕蠕人所在方向,他想起她说过的话:她宁可做他的敌人!白天,他就蜷缩在他的狗窝里看头上黑恶顶棚,或是平躺在他的荒园中仰望蓝天白云,他想起她说的话:关口只在他自己身上。一连三四天,天天都是如此。这时他才意识到,他已然被一种什么力量牢牢攫住,任作怎样的挣扎都是徒劳,他已经不能不想她了。娄昭君已然破门入室,进到了他的内心深处,安坐中堂,而他只是侍立一侧的一名小伙计,是无论如何没有力量驱赶主人离开的了。他突然莫名生起气来,兔子蹦命似地从荒草中一跃蹿起,顺手撅一把草扔到地上,骂道:“奶奶的!这么好草不放马进来吃,傻荒着?”
他不顾一切冲出大门,照直就赶去娄家门外,去见娄昭君。而一连三天,连娄昭君个影子也没见着。他的心越来越煎熬,感觉熬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次远远看见娄提出门,他几乎冲动一个箭步就蹿过去,直截了当告诉老人家:他要娶他家孙女儿!最终还是他的自尊制止了他,他还做不出来那样粗鲁下贱的动作。他只有继续忍受那要命的煎熬,晚上站立城上,像立在城头上一段被人遗忘的千年枯木,白天仰天躺在自家废园中,形同僵尸。
终于在第四天,他总算百年修炼苦出头,等到护金出来,喜出望外立即迎上去,急切告诉对方说,他想见到小姐。而护金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反常态,也张致作起大来,头扬得高高的,大模大样,鼻子里只那么哼了一下,掉头就返回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护金才出来,身后牵着一匹大马,照直就把缰绳头塞他手里,对着马屁股说:“这是小姐自己的马,她叫你替她养着。”说完就走,走两步又返回来,补一句:“小姐说了,她不让你白养,她会付给你工钱。”
生怕说不上话,瞬息千年,高欢射箭似地赶紧射出一句,问:“小姐她怎么了?”
护金懒洋洋答一句:“病了。”
高欢再想问什么,护金嗒儿嗒儿脚趿着地已经走了,不回头。
高欢牵了马就往回走,心里也觉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了,是热?是冷?是累?还是饿?分辨不清。回到自家院里,高欢第一动作就是把马牵到荒草最深处,差点就要动手去按那马头,好让马快快吃草,但那马自己先就低头吃起来。高欢发笑,笑自己性急。但紧接着,老鹰扑兔一般,高欢心里又一个念头闪电凌空而下,蹦到他脑际:他想到了他的马鞍!立即就跑回屋里,托起马鞍冲出院里,跑过去架到马背上,左试试,右试试,左贴贴,右捋捋,而后小心翼翼将肚带扎起。
这时,他就像新郎初夜似的,再也忍无可忍,而金刚暴怒,左脚踩住马镫,右腿一个大跨,跨到了马背上,双手执缰,眼视前方,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士便巍然挺拔于这荒草废园中了。那马在院中小转了那么两圈,仰头长嘶。高欢像是听到进军的号角,不假思索,便驱马跑向院门。此刻,他只觉得心间万里长风在劲吼,千丈山洪泻地,头上热血奔涌,甚至连下马拔栅都顾不得了,就在马背上探手那么薅起栅门扔一边去,接着就打马奔驰,一口气跑出城,在无边原野上尽情狂奔起来。
多么想要一匹马啊!这长久的梦想,长久的梦想而不得实现的长久憋闷,早已经将高欢的心憋得临界爆破,一朝释放,这个人实在就已经是疯了,什么也不去想,只一个劲地催马奔命,快些,再快些,逢沟越沟,逢崖蹦崖,即使前面是地狱火湖,他也顾不得了。一口气直跑出去三十里地,马出汗了,他也出汗了,只感觉两腿之下与马相贴的地方滑溜溜的,像膏了油,高欢这才想到他可能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就勒住马,张开双臂,看着自己空空两手,手里既没有一件武器,也没有一根马鞭,自己骂自己道:“急色狗,跑那么急干什么?”继而就朝着远方吼起来:“大地啊,我日你奶奶,你放开了再宽些再广些,我不怕你,我要奔你跑你了!”这个人,向来在人前不失态,现在一人一马在荒原上,他放肆释放他的野性和粗鲁,无所顾忌。
释放完毕,高欢不禁又叹口气,轻轻拍拍马屁股,说:“走吧,回吧伙计,回去我伺候你去,当我的马倌去。”带着一种人心不足的灰心丧气晃晃悠悠往回走,走着就小跑起来,小跑着就大跑起来,最后又是狂奔,进城门时荡起尘土,把整个城门洞都给糊住了,几位守门士兵连声喊他:“贺六,你有马了?”“贺六,你骑谁的马?”他早就跑走了,连声音也追不上他。
消息很快传开了,侯景、刘贵、窦泰、庞苍鹰、司马子如一杆人就一起赶来看高欢的马,问他是从哪儿得的马,高欢只笑而不答。军主知道高欢有马了,立即对他另眼相看,说他以后可以不用再值夜班,就值白天的班。高欢说,他愿意就站夜班。他心里想的是,白天自己还想出去放马遛马呢。
第十天头上,又是天近黄昏的时候,高欢骑马从城外归来,半路上被等在那里的娄昭君截住,娄昭君告诉他,要他跟她去一趟她家。高欢什么也没问就答应了。他要下马跟着娄昭君一块儿走,娄昭君伸出胳膊止住他,同时把手递到高欢手里,拽着高欢跳到马上,骑在高欢的身后。她前胸紧贴高欢后背,高欢只觉得他整个的人都被上了箍似的,连心也给紧紧箍上了,一动不能动——是不敢动。
到了家,高欢先跳下马,然后接娄昭君下马。接下来,他就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赶紧找事去做,又卸马鞍,又解笼头缰绳,拿一把草刷刷马……也不敢看娄昭君的眼睛,也找不出话头与娄昭君说话。
娄昭君笑说:“看来把马交你饲养是找对人了。”
高欢说:“我就一马倌。”
娄昭君说:“护金告你说了吗?你替我养马,我是要付你工钱的。”
高欢低声说:“她说了。但是我告诉你,我不能收。”
娄昭君说:“那不行,我不能白用你,我成什么人了?那我就只好另找别人了。”
高欢知道另找别人意味着什么,就说:“那行,我收。”
娄昭君说:“那你跟我来拿吧。”
高欢看向娄昭君:“就现在?”
娄昭君说:“就现在。你交给你马今天十天了,我十天付你一次工钱。”
高欢突然说:“啊呀,时间不早,我该上城去了,明天我去领,好吗?”
娄昭君说:“不行,我这人说啥就是啥,不能变的。”
高欢拉起娄昭君就走,关上院墙栅栏门,用绳头紧紧扎住,对娄昭君说:“我已经收下了,你暂先替我存着,啊?我上班去了。”就大步跑走了。
第二天早上,高欢下夜班回家,护金已经在他栅门外等着了,手里抱一包袱,看到高欢过来,将包袱交到高欢手里就走了,留下一句话:“小姐付给你的。”
高欢将包袱打开,里面整整一匹新绢。要说工钱,这应该是一个牧马人半年的工钱!高欢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抱了绢回到家里,马也忘记去打理了,坐在土炕上一个人发呆。
这时,就有两个人进来,是高欢的姐姐和姐夫,他们头几天就听说了高欢有马的消息,还不信,今儿是赶过来看马的。一进门,第一个抢入他们眼里的却是放在炕上的那匹绢,姐也吃惊,姐夫更吃惊,也忘了马的事了,先问这绢是哪来的。尤其姐夫尉景,是个爱财的角色,手抚着那簇新彩绢,看到眼里都拔不出来,又羡又奇,啧啧叹赏,一叠声说:“这好绢!这好绢!能值三百钱足多没少。”
高欢姐姐则更关切绢的来路,探询的目光从进来就没离开过高欢的脸上。高欢微笑对姐说:“你放心,姐,这是兄弟给人家养马,人家付的工钱。正来路,不是偷的抢的,姐你放心。”
姐姐半信半疑:“给人家养马就挣这么多工钱?给谁家养的马?”
高欢说:“娄家。”
尉景问:“牧多少马?三百匹?五百匹?”
高欢说:“那不是?就院里那一匹。”
尉景又问:“就一匹?那是预付了你半年的工钱吧?”
高欢说:“带着草料钱呢。”
尉景还是不能相信:“一匹马的价钱也就值三匹绢,带草料钱也不能那么多啊!”
高欢心说,这才十天的工钱,若说出来,姐夫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就把绢交与姐姐,让她给收着,然后领了姐姐姐夫出屋去看马,却不见了那马的踪影,高欢一下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连忙冲进荒草中,却见那马正低了头嚼草。
姐姐一只胳膊夹着绢,一手抚抚那马,不知怎么竟突然恸起来,带着哭腔说:“我兄弟这么好材料,这么好材料,竟没匹马骑,老天没眼,屈煞我兄弟了!屈煞我兄弟了!”
高欢连忙上去安慰姐姐,说:“姐别伤,别伤,一切会有的。天下尽有的好马,都给兄弟在那儿预备着呢,给兄弟在那儿寄养着呢,还不收工钱!”
姐姐马上就又笑了,推一把弟弟:“你倒会说话,你倒会安抚人!”
高欢打发姐姐姐夫走了,浑身绵软,也不打算骑马出去奔腾了,就地躺倒在荒草中,马的蹄下,嘴里嚼根草棍儿,叫那马说:“渤海,渤海,我要娶你,行不行?行不行?”渤海系高欢祖籍地,据老辈人说,那时他们家在当地也是高门富户,此刻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嘴说出这个名字来叫马,该不会是天意,注定,家族将要在他的手里得到复兴?
高欢激灵灵突然浑身打一热战,嚯地从地上原地蹦起,眼亮得像天上的大火星,一咬牙,狠狠说:“娄昭君,上天送给我的女人,我的福星!我不娶了她,是忤逆天意,我有罪了!”想到这里,高欢情不自禁上去搂了马脖子,把脸贴到马头上,一遍又一遍问:“对不对,渤海?对不对,渤海?”
8
想明白了,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就顺了。也不用娄昭君催,毫不忸怩,每隔十天,一到日子,高欢就去找娄昭君去领“工钱”,每次一匹绢。如此不知不觉整整四个月过去,到冬天的时候,高欢从娄昭君那里领到十二匹绢。高欢姐姐已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把所有绢给悄悄私藏了起来,也不告诉尉景,怕他吃不住惊,一下给晕死过去,或者是疯魔了,到大街上给乱说去。
到领第十三次“工钱”的时候,娄昭君实在不胜烦,把高欢领到自己私室,打开两个大木箱让高欢看,说:“这是整整一百二十匹绢,你已经拿去十二匹,剩下一百零八,咋办?我总不能十天一次给,给你到三年半的时间吧?我可受不了!我一下全都预付你了,你,牵了你马来,一下都驮走得了。”
高欢什么也不说,平静得很,就牵了马来将一百零八匹绢一下都驮到姐家,把姐姐骇得差点没晕死过去。
但过了没几天,娄昭君却又告诉高欢说,她连马也不想要了,叫高欢送一匹绢的价钱来,就算卖给他马了。
高欢回去跟姐要绢,姐姐连呼说,这是怎么的了?这世上人撞到好运也不能一下就好成个这,简直连神仙也不敢信的!她都有些怕了,说要找个道士来,来给算算究竟是怎么回事。高欢制止也制止不住。老道士请来了,作弄半天,最后神秘告诉高欢姐姐,说高欢的命相就八个字:“贵人临门,贵不可言!”姐姐将八字真言悄悄传告高欢,姐弟二人内心都暗暗升起一把火,从地上一直燃到云外,姐也以大贵人相视弟弟,高欢亦以大贵人自视自期,那心气就迥不同于了从前。他们认定,那“贵人临门”的贵人,肯定就是娄昭君;“贵不可言”的那个贵,自然就是高欢。姐姐就到祖宗牌位前烧香,日日祷祝。而高欢在世面应接上,越加显得沉稳有度,器宇堂堂,连军主段长也对他刮目相看,说他既有了马,依例可以升职,一下就提他做了“队主”。当时镇军编制为军、幢、队、什、伍五级,最高的军主为从七品级,一军一千人。队主为从九品级,管一百人,从九品,为官员最低一级。但有了品级就是有了身份或曰出身,不再是白人,这对高欢来说,是一质的跃迁。
身份不同了,手里又有了钱,高欢姐姐与姐夫尉景就张罗为高欢拆旧屋,盖新房。在刘贵、孙腾、侯景一帮弟兄的相助下,只用了一个月,整个院落就收拾一新,院里荒草全被铲除,盖了新房,另加一座马棚。姐姐告诉他说:“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再置买上一百羊,你就可以正式去向娄家提婚了。”
高欢把这个消息告诉娄昭君,娄昭君说:“且给我十天的时间,我先私下说给爷爷,好让她老人家心里事先有个准备。”
其实,一个时期以来,娄昭君所做的一切都在娄提的眼里,他是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只装作不知道,而暗地里却对孙女儿所选的那个对象,也就是高欢,做了切实的考察,感觉这个人本身不错,就是家穷,没有门第。犹豫再三,最后有一件事情帮娄提下了决心,他决定依从孙女儿的心意,就嫁高欢。那是一件什么事呢?其实也简单得很:通过私下里观察,娄提老爷发现,他的两个孙子,长孙娄睿,幼孙娄昭,都对高欢服服帖帖,言听计从,总是跟着高欢的屁股转。若说娄昭毕竟还小,不懂事,那娄睿可是已经成年,前年就结婚成家,有足够的判断力,不可能为比他小四五岁的毛头小子高欢所欺哄,牵了鼻子走。看来穷小子高欢应是个人物无疑,只是不知道孙女儿娄昭君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着急,且等着,她会来找自己开口讲话的。
娄昭君去找爷爷,还未开口,娄提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说:“有大事告诉爷爷?”
娄昭君脸一下红了,甩甩胳膊,娇模娇样说:“爷爷不许那么看人!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娄提哈大笑说:“什么事那么慌张,连看都怕让人看了。怎么,该不会是自己给自己找下主家了?是谁?”
娄昭君脸变得血红,皱眉抽颊,像鬼捏了似的,简直要哭,就是说不出话来。
娄提笑得更厉害了,说:“看看看看,什么模样?私下里敢捣腾,把东西都捣腾空了,开口报个名儿倒不敢了?”
娄昭君凄厉叫一声:“爷爷!”
娄提收起笑,问:“先跟你娘说了没有?”
娄昭君低低地说:“我娘说她什么也不懂,叫问爷爷。”
娄提又提起眉梢来,大眼看着娄昭君:“好啊,那你就问吧?”
娄昭君又叫一声:“爷爷!”
娄提叹口气,说:“唉,嘴叫缝住了,就是不说。那咋办?那就爷爷来猜吧——”娄提故意往旁边说,先点刘贵,次点孙腾,次点司马子如,次点侯景,娄昭君一一摇头否定,到最后,那眼里的泪就嘟嘟噜噜收拾不住给滚下来。
娄提不能再逗孙女儿了,这才整理脸上的表情,又慈和又严肃,说:“高欢这个小子不错,你就叫他来正式提婚吧。”
娄昭君听了,脸上一下就晴光烂然起来,连眼里的泪都颗颗晶莹,闪着笑意,扑上去一下抱住娄提脖子,连夸爷爷是好爷爷。
娄提再没有笑,而是扳着手指头一桩一桩数起要做的事来,其中最主要的,头一件,高欢他要准备彩礼,五十只羊是不能少的;二一件,按老规矩,意思意思,他高欢也得来到门上为娄家服役三个月,干活儿。娄昭君当时就打断娄提,说,高欢现在是镇军队主,负责一队人马军务,哪能整整三个月留在娄家做活儿?娄提就降为两个月,娄昭君还说不行。娄提再降为一月,娄昭君依然不应。如此祖孙反复交涉,最后定为三天。娄提黑着脸愤愤说:“三天!三天!这祖宗规矩都成什么了?你叫他明天就来,先干了活儿再商量别的!”
娄昭君无话可说,再不能得寸进尺,只好应承下来,亲自前往高欢家,吩咐他,务必做好准备,那活儿定轻不了!高欢却全然不惧,反怪娄昭君:“你要硬压时间,爷爷说三个月就三个月嘛。一般人家最少也得一年,还有三年的呢!”
第二天,高欢一早就到娄家,早有管家在那里专等着他,给他安排的活计为:为马棚出马粪。高欢跟了管家来到侧院马棚前,一看,几乎傻了:整个院落,靠墙三面都是马棚,足有五六十间,其中满满实实圈着马,足有三百匹不止!管家指点给高欢哪是铁铲,哪是扫帚推车,任务是:把圈底所有马粪都清出来,车运至院外倒掉,最后将场院打扫干净,就完了。
高欢还没回过神儿来,管家说完就走了。高欢立即就干,先把头一间的马一一解缰拉出马圈,拴到场院里,然后抄起铁铲开始出马粪,一铲一铲撂到独轮车上,推起车子,一溜小跑,推出场院,倒到院外的粪场。那马粪可真厚啊,该是有一个月没出圈了,已经推出去二十几车了,也才只清出来一个角。马粪和着马尿,气味真叫浓,仿佛是有体的,把真个马圈都给夯实了,像粥,人在其中,每一个动作都同在粥里游泳一般,得豁那粥,豁的时候还能掀起来浪,一股一股的稠波直击人脸,钻腔入脑。好在,正闹对了,高欢他就喜欢这味儿,不臭,而是香。他干得越来越起劲。清完一间,立即将马拴回去,再把下一间的马拴出去,清下一间。这样闷了头只顾干,一气干到日头偏西,已经过了晌,娄家家僮前来给他送饭,他才从马棚里钻出来,挨着那么数了数,也只清了东面靠墙那一溜马棚的三分之一强,心里暗暗估算,预定今天将这一溜棚清出,恐怕得干到半夜了。他就抓紧时间开始吃饭,一气吃完,接着再干。不知不觉,晚饭又送来了。高欢顾不得吃,说句放那吧,只是干。直到午夜过后,才最终将东面一溜棚全部清出。他把院中的马拴回到棚里,端起冷饭只吃了半肚,就跌倒在场院里,倒头呼呼睡去,全然没有了任何知觉,像死人。
死了两个多时辰,临明时的五更寒将高欢激醒,他一轱辘爬起来,身子在地上,脑袋在半天云,头晕晕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是马的喷鼻声才把他全部唤醒,跳起来,全身没一处地方不疼,但也管不得了,只感觉他是在战场上,身后就有十万大军正在压过来一般,心里只一个急,抄起家伙没头就干,没有任何别的念头。干着干着,身上就没一处疼了,手更顺了,这一天,还不到午夜,他就清出西面一溜棚。只剩下南面的一溜,明天按时完成,应该手到擒拿,不成问题。
但是,第三天临明,高欢又被冷气给激醒过来,却感觉头有千斤重,鼻子像塞了马粪,出不上气来,脑袋铮铮地疼得搅心,浑身抽筋蚀骨,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他知道自己是感冒了,没别的。就咬了牙,挣扎着一点一点先干起来,心慌气短,头晕眼花,且硬忍着。这么干了一会儿,额上微微有汗渗出,身上感觉似乎好受了一点。送早饭的过来,看到高欢红头赤脸,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病了。高欢说没有,端起一大碗热奶茶,咕咕咕一气喝下,全身就冒了大汗,身子感觉更舒畅了些,只是略觉有些发软。胡乱咬几口吃食,一边嚼着,同时就又干起来,眼前只有马粪,病痛远去。半夜时分,高欢如期将最后一面马棚清出,摇摇晃晃摇出娄家,摇回自己家,倒到炕上,就真死过去了。直到次日的中午后,高欢姐姐来到,才发现弟弟昏睡在那里,喊不应,摇不醒,是大病了。连忙就喊人来疗救,搓头,灌汤药,天黑时分,高欢才睁开了眼睛,看见姐姐坐在炕头前垂泪。
高欢这一场病病得不轻,十天过后,方才痊愈,而身子仍然酸软。但大事在那等着,不能耽搁,他就在姐姐和姐夫的陪同下,三人一道来到娄家,正式向娄提请婚,娄提当时就答应了。
婚事办得极低调,三八两下悄悄就办了。这是因为,在娄家,虽说高欢作为当人,娄昭君和娄老爷都感到满意,但高家毕竟低门小户,豪门小姐嫁入这样人家,到底算不得荣耀,没什么可显耀的。倒是红火了高欢身边那一杆子弟兄,刘贵、孙腾、侯景、司马子如诸人,乐得跟过节似的,从新人娶进家门这些人就开始闹,又喝酒,又闹洞房耍新人,从后半晌直闹到下半夜,一个个都醉倒于新房之中,方才罢手,横七竖八躺在炕上和地上,把整个家都占满,连新郎新娘安卧的地方都没有了。没办法,高欢把这些人拨拉拨拉,好歹挤出三尺宽一块地方,而与娄昭君和衣躺下。躺下睡不着,耳听身前身后、炕上炕下一片野猪呼噜老虎磨牙,犹如猎人露宿于丛林,战士野营在战场。娄昭君就现出害怕的样子,往高欢身上靠,高欢趁机就接,二人遂迎面相拥,嘴对嘴全身贴在一起。于是火就点起来,延烧,两团火碰了头,烧成一团大火,烧去衣服,两个赤人绞在了一起。好在上弦月早已退隐,整个屋里都是黑的,野猪老虎都睡得死,鼾声混响一片,既隐形,又可隐声,做什么事全都在黑暗中,二人就越做越野,什么都忘了,涵泳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漆灿烂中,整个世界全止化为赤光光一种感觉,成为唯一的真实。
突然,虎豕混响嘎然而止,待到娄昭君发觉的时候已是晚了,众人已然齐刷刷将他们二人围拢在中心,接着是齐刷刷一声暴笑,把娄昭君的魂儿都吓没了。高欢赶紧就摸一件衣服盖到娄昭君身上,嘴里同时哀哀求告众兄弟:大恩大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哀告没用,情是求不下来的。众人中的侯景抖出一根长绳子,七八只手一起上,三八两下将二人绑在一起——准确说,是缠在了一起,就同缠粽子一般般模样。接下来,粽子被移于大炕的中心,众人坐席一般环坐于四周,而开始共享他们这道大菜。
开始是问,一道一道的问题问出来,有让新郎答,有让新娘答。但凡问,不论多难为情的问题都必须答,答到大家满意为止,否则“刑罚”伺候,就在他们的身体上做动作。那问的问题与所作动作全都是下流的,若是在白天,是谁也打死都说不出做不出的。但现在一片黑暗,惟闻其声,谁也看不见谁脸。如此一直折腾到天快明,大家还不尽兴,就用被子把窗户蒙起来,继续耍闹。直到屋外阳光实在堵不住,从各种缝隙硬往里滋,从厚被子上往里透,屋里人影遂依稀辨得清轮廓,大家这才罢手,一哄而散,开门,霎时跑得不见一个鬼影。
高欢、娄昭君二人于是开始用嘴咬住绳头一点一点解那绳子。那绳头是在绑的时候就预先留好的,只不过不容易一下找到够到,够到了也一下解不开。但这对两位新人来说倒并不为苦事,毋宁说他们倒很享受这一过程,一根绳子将他们身贴身绑在一起,是给他们爱火加了大大助力,并不是束缚。当他们终于将绳子解下身,二人赤身露体互相面对的时候,他们两颗心已然被一道无形的绳捆绑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一个人了。
与此同时,高欢与他一班弟兄们,作为新嫂子的娄昭君与这一班新叔叔们,也更为情谊深结,虽不可以说达到了生死与共的地步,却获具可以互相撞膀子的那种切近。惟其中侯景,也不知为什么,娄昭君从一开始就与这个人不对眼儿——是真的那种不对眼:娄昭君总感觉侯景那大白眼的后面暗藏着什么东西,让她隐然嫌恶,觉得不可靠。侯景本人也觉出娄昭君对他心存成见,无形中二人之间就形成隔阂,无法消除,且有越增越厚之势。人与人之间,缘法啊,说不清。
高欢、娄昭君正式结婚以后,随后就到镇军府提出申请,得到一块他们应有的田,一块露田,一块桑麻田,二田合计起来计有一百多亩。日子遂走上正轨,高欢日日去镇军上班,而娄昭军则负责处理家务、管理家业。她手下家僮、丫鬟也有几十号人,都是她出嫁时从娘家陪过来的,听她指拨,百依百顺。世事的河如果平淌无澜,可以预见,他们的小日子也就这么一直过下去,儿女成群,越过越大,或是富甲当地,或是名望乡里,临死的时候交待一生也交待得过去,后人评价,说娄昭君旺夫,高欢好命,高家之高,缘此发达,如是而已。
但黄河流经怀朔,注定是要南下的,翻山越岭,百折千回,最后东归大海。而高欢、娄昭君共乘一叶小船,随黄河之波一路飘飘荡荡,也将在遭遇中创造,在创造中遭遇,而创造出他们波澜壮阔新的人生。那是当初他们想也不敢想的,若有人提前告给,吓死他们!
第2章
9
尽管高欢与娄昭君的婚事几乎是偷偷办的,但消息还是很就传遍全镇,而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们都在私下议论着,这个高欢究竟什么人?说来说去,追根究底,搞明白原只是罪人之后,穷小子一个。这样一个人,他凭什么竟攀上了娄家?大家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挖空心思找别的原因,这就找到了高欢的相貌上,认定高欢的相貌长得特异,不同于常人,是有贵相之人,将来必成大器。这种说法很快就流传开来,连军主段长也被耸动,就私下考察一番后,确认高欢其人确在人群中有威信,就把高欢叫去,当场提任他为“函使”,专跑京城洛阳,负责怀朔与洛阳之间的公文传送。
段长还特别对高欢说了这样一段话,他说:“兄弟你不是一般人,有济世之才,总有一天你会发达的。希望那时你能照顾我的子孙,我就把他们托付给你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大太突兀,立地拔天,飞身云端,说得高欢身上又冷又热,眼冒金星,简直无措了,当时爬倒就给军主磕头,说:“大人你怎么就样说笑话呢?这不要把贺六浑给折死吗?”
段长扶起高欢,一脸的严肃认真,说:“我们代北六镇,先帝开国之始,即为国家柱石。六镇军人,皆为国家栋梁,出将入相,荣耀天下,无与伦比。自从高祖由平城迁都洛阳以后,都城远离北境,国家崇文轻武,我们镇军即开始一天一天走下坡路。时至今日,已经完全没有什么地位和前途,希望微茫,大家都干得灰心丧气。而洛阳那边,却是家家雕梁画栋,高车驷马,夜夜笙歌,花天酒地。朝廷已经忘了我们的存在,更不知晓我们边防将士的苦处。我们是位微言轻,他们没一个人愿意听我们讲话,肯倾听我们心声!”
高欢随着军主慷慨陈述,脸上表情也由夏转秋,变得严霜肃穆起来,但却说不出一句话。
军主段长接着就又说:“为此我一直在暗中物色一合适人选,希望他不光做公文信使,还能完成我们镇军与朝廷之间进行联络的任务,让朝廷知道我们的情况,重视我们镇军,提高我们镇军的地位,改善我们的处境。——这个重要使命今日我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好它。”
高欢听了,只有惶恐,嘴上应承,心中却全数没有底。
段长就说高欢:“不要怕!挺起你身板来,挺出我们怀朔镇军的气概来!就大胆跟那些洛阳王公们尽可能多地去交往交结,多交朋友,越能往上层走越好,向他们传达我们的声音。”
高欢的气被鼓起来了,激昂说:“大人放心,贺六浑一定十倍努力,完成使命,再难再苦,决不挠头!”
段长把手放到高欢肩上,送高欢出门,殷殷相望,直至高欢走出军府。
回到家里,高欢将此消息告诉娄昭君,娄昭君并没有显出格外惊喜的样子,而是平静地告诉高欢说,路途遥远,山高水长,在路上多多小心在意,照顾好自己。到了洛阳以后,要随乡入俗,注意礼数,不要在那些王公大臣们面前露出寒伧气来,那些人都高傲得很,你越露自己的小,他就越显摆自己的大。高欢像小孩听母亲训导一般,一一应承娄昭君吩咐。接着娄昭君就率领一帮丫鬟们去赶工,赶着去为高欢准备衣装,连明连夜,缝衣制袍,做靴做帽。到高欢出行的那一天,一切全皆准备得齐齐备备,高欢从头到脚装裹得焕然一新,面目虽然年轻,就近看甚至显有几分嫩气,而整体却堂堂一表,特别是挂了腰刀以后,英武昂昂,再跨上马,尤其英挺,连娄昭君自己都看得有些痴了。高欢“嗨!嗨!”叫了两声,她才醒过神儿来,上前亲自牵马,送高欢出门。
高欢说:“姐,你怎么为我牵马?你放开,我自己走就是了。”
娄昭君理也不理,牵着马出大门,还不肯撒手,要往前走,高欢几次喊她停,她也不听,高昂着个头,一手拉马,另一只手不时往脸上抹擦什么。高欢知道她是在擦眼泪,心一热,不假思索,探身向下,一只胳膊把娄昭君给从地上捞起来,安坐到自己身前,然后一打马,二人同乘,疾驰出城。
初秋时分,草原一片平旷,绿中间黄,风清气爽。白云之下,天上鹰鹞盘旋,格唠唠、格唠唠地叫个不停。地上马蹄声声,身后溅起一片黄尘。高欢打马狂奔,越跑越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娄昭君靠在高欢胸前,张开双臂,任凭清风入怀。她的发辫,高欢的发辫,同时高扬,与身后扬起的马尾成同一造型。清秋原上驰马,马上爱侣相拥,人世最赏心乐意图景,莫过于此了吧!
只可惜,两个人心里却同时压着两个字,像揣在心里的石头,愈是行远,愈感沉重。这两个字就是“别离”。而高欢也愈打马跑得狂疾,仿佛在这样的风驰电掣中,那石头会被风化扬尘随风飘散。
石头未被风化,马蹄终于停住。这时他们已然跑出去有二十多里远。
高欢下马,娄昭君下马,四眼相对,二嘴无言。
突然,高欢一把抱起娄昭君,重又把她放到马上。
娄昭君大叫:“你干吗?要带我到洛阳吗?”
高欢什么也不回答,一个张飞大劈腿,飞身上马,骑在娄昭君身后,搂了娄昭君,掉转马头就往回奔。
娄昭君转脸面向高欢,问高欢这是要做什么。高欢说,他送她回去。娄昭君就不让。高欢就不听。娄昭君就伸手拽那马缰,吆马停步。高欢却探手向后,打马屁股催跑。搞得那马也糊涂了,不知如何是好,原地打起圈圈。
高欢说:“你不让我送你回去,我就真带你一块儿到洛阳,要不我就不走了!以后也不走了,我回去就把这函使的职务给辞了!”
娄昭君无话可说,只好就让高欢送。
娄昭君说:“好马生来是跑路的,我希望他专意于前程,而不是一心想着归途。”
高欢说:“你就是我的前程,也是我的归途。没有你,我是风中的蓬,前程也没有,归途也没有,我往哪跑呢?”
娄昭君说:“你胸中不是有一颗伟大的种子吗?”
高欢说:“那也是你给我种下的。你是我姐。”
娄昭君捏一把高欢的手,说:“傻子!那是你本来自有的,你本来没有,神也从外面给你种不进去。”
高欢说:“可是你已经进到我心了。”
娄昭君问:“你心里除了我还有别的什么?”
高欢说:“就只有你,别的什么也没有!”
娄昭君又说:“好我的呆头汉子啊,你心就是一个大花园,里面什么都有:有鲜花,有大树,也有烂草,还有毒株,有各式各样的种子,什么都有,是你没觉出来。”
高欢问:“那你是什么?我明明觉得里面就只有一个你。”
娄昭君说:“我只是一个后来者,也是一个外来者。如果你不讨厌,我就常驻其中,做你一位守园人。你什么时候对我厌烦了,我就退出。好吗?”
高欢紧紧搂定娄昭君,把嘴贴到娄昭君耳后,咬牙切齿说:“我永远不会厌弃你,你永远做我的守园人,不可以离开我!”
娄昭君不经意轻轻叹口气说:“可是还有后来者啊!世界上,只要是出色的,哪有一个男人常守一个女人的,都不是几妻几妾?”
高欢就开始赌咒发誓,说他不怕世人笑话他,他就只守娄昭君一个女人。
娄昭君伸手一把捂住高欢的嘴,说:“千万莫要赌誓,你做不到的,你硬那么做,心里也不情愿的,只有受煎熬,我也不忍心。只是,只是……”
高欢忙问:“只是什么?你说。”
娄昭君说:“只是到那时候,恳求你允许我能做一个旁观者,就让我远远地立在你的心边边上一直那么看着你,看着你,别把我完全清除出场,我就心满意足了。”娄昭君越说越气短,到最后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
高欢赶紧上手去摸,一摸从娄昭君脸上摸下一把泪来,吓了一大跳,双手夹住娄昭君头,把娄昭君脸侧扭过来,惊慌连连,问:“姐,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娄昭君泪眼迷离,殷殷仰望高欢,又笑了,说:“姐是高兴得,姐高兴有了你,怕有朝一日丢了你。”
高欢双手上举直指天宇,就又发誓:“我贺六浑如若哪天背叛我姐,让我五马分尸!”娄昭君挡也挡不住。
二人一时静声。惟听马蹄哒哒,在秋日空旷的草原上显得格外脆响,就仿佛那声音是从天外传下来的,有两只鼓楗在敲打着湛湛天宇的穹顶,声声入耳,声声入心。
怀朔城楼重又出现在眼前。
娄昭君双手掣缰,喝住马。
高欢说:“再往前走走,送你到城下。”
娄昭君坚决地说:“不!就这里。”
高欢跳下马,双手接娄昭君下马,略定了那么一下,一把把娄昭君擒到怀里,俯身把头埋到娄昭君衣领里来回拱,喃喃连语:“姐,我要离开你了,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娄昭君两手箍住高欢的腰,任凭高欢作婴孩状呢呢喃喃,不说话,也不动。好一会儿过去,她轻轻把高欢推开,沙着嗓子说:“姐看着你,上马吧。”
高欢倒着身子往后退,眼里满眼端着娄昭君,满眼里都是爱意,都是哀伤。而当他身子退到马,与马腰相贴的那一刹那,他眼放毫光,陡然变得坚毅起来,整个人也纠纠挺拔,成为一尊武士金刚。
娄昭君双臂关拢,俯首对高欢行一女士礼,脆声说:“将军上马,起驾!”
高欢单手顺一下腰间挂剑,然后转身抬脚认镫,一大跨跨到马上,向娄昭君敬礼。
娄昭君上前,抓住高欢马靴用劲捺一把,另一只手同时一拍马股,喝道:“起!”
高欢一抖缰绳,双腿一夹,马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身后扬起一片黄尘。
黄尘散后,马已跑出一里远。娄昭君凝望远方,长泪飘荡,一如风中游丝,线线闪光。
10
沿着官家驿道,高欢晓行夜宿,一路奔驰,用五天工夫,来到洛阳。
洛阳城里,车马喧阗,人稠如织,摩肩接踵,一如过节。男人们一个个宽袍大袖手挥麈尾,仕女们绣襦高髻手执团扇。满眼尽为汉服,充耳皆作华语,高欢恍如到了外国。他不敢骑马,下马牵行,厕身人流之中,左拐又问,终于来到尚书省之下令史署衙,通报过后,进得署中,将公文投送堂上。令史大人麻祥看高欢人还长得齐整,竟破例让他坐下,还让衙役给他端杯水来。看过公文收起,麻祥就与高欢攀谈起来,询问他们北地各种风土人情,其间夹杂着对高欢衣着、口音的好奇,好奇中龇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讥笑,耻笑这位来自边鄙北地下级军官的土里土气。高欢脸上微微发赤,但也不好说什么。
麻祥与高欢说了会儿话,就打发他走,告诉他可以到洛阳街上自逛去,晚上回署衙客房来睡觉。高欢说他可以到街上客栈去住,麻祥突然变脸,教训高欢说:“你不是白民,是镇军,国家身份,在你怀朔,就归你镇将管,来到这里,就归我管,走遍天下,都不能自由,你不懂得吗?你的上级平日是怎么教育你的?自由散漫,蛮习不改,还以为这是你们那蛮荒之地、没有规矩的地方吗?这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京师所在,是你们那可以随便拉屎尿尿的小地方可以比的吗?到了大街上也要小心在意,不要被街上那花花绿绿给迷花了眼,随便跟了什么人走,把你拉到窑子里去,给我丢脸!听见了吗?”
高欢被训得灰头土脸,唯唯应承。
就在这时,一位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年轻女子扭着蛇腰径直飘到堂上,也不管场合,捏着嗓子直冲麻祥就咿呀起来:“老爷你在干啥呀?说好的一块儿跟人家那个干啥,总等你也等不来,连喜蛛都结网了!等得人家心焦得脚趾头都扭一块儿那个干啥了!”
麻祥立即满脸堆笑,说:“啊好好好,走走,马上走。”说着把手搭到女子肩上,架过女子的头朝高欢说一句:“你也走。”
高欢朝麻祥行一礼,麻祥连看也没看,架着女子先自走了。高欢下堂,出门时问门口衙役,那女子可是大人夫人?衙役一撇嘴,鄙夷高欢的没见识,呛说:“长眼睛不看吗?那像夫人?”
高欢就不敢再问,心说,满身绫罗,一脑袋的珠宝,在老爷跟前这么硬气得理,这样的女人不是老爷夫人又能是什么?不是大夫人也是二夫人!
高欢走出去几步了,衙役朝着高欢后背扔过来一句话:“那是楼上的!”
高欢回过头来愣愣怔怔看向衙役,不明白“楼上的”是什么意思。衙役越发横显其作为京城人那份见多识广高人一等的气派,高眉远视,嚅嚅嘴,呸一口吐掉从牙缝嚅出来的渣滓,说:“就是妓女,窑姐儿。发什么呆?这都不知道!”
高欢出到街上,立即如进蒸锅。洛阳的初秋,仍在暑中,热气蒸腾,炎阳如烤,高欢穿着皮袍,脚蹬娄昭君为他特制的厚底靴,感到简直气都出不上来,满头满脸的大汗直往他肚子里灌,隔着皮袍,他也感觉得到肚皮上水潦横流,像多虫在爬。他极想即刻脱去身上皮袍,但还是忍住了。那是军装,他是军人,热死也不能随便脱的。军人就是要像个军人的样子,这是他在入军第一天队主就这么告诉他的,他内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而他也一向以自己的军人风纪为自豪,并且得到娄昭君的赞赏。从高欢身边走过的人,都盯着高欢多看一眼,他们把他当怪物看稀罕,眼神里透着对山里人土包子的瞧不起。高欢全然不顾,谁看他,他就眼放毫光盯着谁对射,结果倒是那些人内里其实怯得很,弱得很,被高欢那么正眼一看,很快就怯怯缩了他们的脖子,躲了他们的目光,加快两步,赶紧走开了。高欢心里暗骂:“土黄鼠!没鹰的时候站到土堆上挺得很,一见天上鹰的影子,马上就钻它老洞!”
然而,接下来高欢看到的情景还是让他大大地惊讶了,他看到,一队羽林军,军装不整,东倒西歪地走过来,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咧咧着不完整的话,一词半语入到高欢耳中,什么“女人”,什么“花楼”,高欢立即就想起衙役说过的“楼上”。他于是拉开一段距离,悄悄尾随这帮人一路往前走,七拐八拐,果然就来到一座楼前。那楼装饰华丽,红灯高挑,排作一排。门上堆了一堆的锦绣女子,一手摇扇,一手半举,大罗袖吊到半胳膊上,露出玉色的臂来。她们看到羽林郎过来,立即蜂起蝇散,哄一声扑上去,一人牵一兵郎,咿咿呀呀哎哎噢噢地进楼去了。高欢隐在一旁,看得都呆了。
隐是隐不住的,突然,就有三个女子一起扑过来,扑到高欢身上,又笑,又说,上勾,下牵,同时把浓郁的香气劈头盖脸泼向高欢,钻脑入髓,高欢简直腾云驾雾,一阵眩晕,不知身在何处。亦牵亦拥,高欢身不由己被裹挟着向前走了几步,他突然醒过神儿来,一个原地立定,杵在那里,两只胳膊同时往外那么一拨拉,把三个女人横扫离了身,其中一个站脚不稳,竟然后退两步倒在地上。三个女人就同时叫起来,倒在地上的那个更带了哭音,又尖又高,一叠声嚷嚷说打人了杀人了!高欢要走,那两个没倒的女人上去揪了高欢袍袖就不让高欢走。高欢想用力把她们甩开,又怕把这两个也给摔了,只好寸着劲在那里往开挣。这情景就被刚才进楼、现在已然站到二楼阳台上的那队羽林军看到了,一窝蜂跑出楼,扑向高欢,不容分说就揍,拳脚齐上,一边打一边嘴里骂着:“土包子!二鳖头!给爷爷丢人!揍扁他鼻子!掐了他蛋子儿!骟了他锤子!劁了他把子!”各种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
高欢起先还懵着,受了几拳以后,一下如听到战斗的号角,身上连指甲盖都苏醒了,都被动员了,什么也没想,凭本能那拳脚肘子膝盖就都发动了,前出拳,后扑退,左踢脚,右拐肘,风车一般简直打花了,招招准狠,没几个回合就把一群羽林兵七八号人都给打爬在了地上。
这些人真是气疯了,他们没带武器,从地上爬起来,跑回楼里,一会儿纷纷捉了家伙出来,有举菜刀的,有绰钢叉的,有提挠钩的,有手里虎着棒子的,恶狠狠就朝高欢扑将过来,要要高欢的命!
高欢喳一下从腰间拔出腰刀,定定立在那里,两眼放黑光,就等着对方过来上手。那些人跑近高欢,在离高欢七八步远的地方却突然停下来,脸露凶相,嘴出恶声,却谁也不敢第一个再向前迈一步。
高欢一手绰刀,一手朝对方招一招:“来,来,都来。”
对方没有人动。
高欢就主动往前迈步,一边里说着:“来呀,来呀。”
对方继续虎着。
高欢继续往前走。
对方开始摇动。
高欢再往前走,呀地大喝一声。
对方一哄而散,抱头鼠窜,齐跑了。有的跑得急,把鞋都踩掉到地上。
什么时候早已围过来一大群人看热闹,看到高欢一人将羽林军一队人给逼走,同时发出欢呼:“好!好汉!打个场子,来一个看看!”
高欢收了刀,默默出人群。他离开的时候,人们蜂拥后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宽宽的通道,尽可能躲开他远点,仿佛高欢为一火柱,谁挨了他谁当场掉皮送命。
高欢昂着头,正步前行。走了好一阵,才发现他已然迷路,也不知道自己走在了哪里,而令史署衙又在哪个方向。但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不想跟人打听,就那么硬走,硬走,走了一整天,到天黑起更时分,他才总算回到署衙。
进到署衙大院,高欢本想就悄悄回到自己客房,却天黑路生,拐了两下,不知怎么就拐到一个花园里。那里,松烛高燃,令史大人麻祥与群姬举行晚宴,吃酒猜拳,你说我笑,欢情正浓。高欢一看不对,急想退出来,已是迟了,被麻祥喊住。
那时麻祥已是喝得半醉,正有兴头,衣冠不整,指手划脚,吆三喝四,不可一世。高欢的到来,正好陪衬他的威风和得意,当时就指给高欢一张空桌,命侍女端来酒食给他吃喝。高欢也正饿了,说声谢,就不管不顾狼吞虎咽大吃起来,吃相不雅。麻祥在一旁瞧好玩,手搭在姬女肩上,哈哈大笑。
吃着吃着,不知不觉,高欢就坐下了。这一天来折腾,他也的确是有些困乏了。这是很不合规曲矩的。突然之间,醉中的麻祥就发现了这件事,不由大怒,当时就发作起来,大骂高欢野蛮无礼,竟敢在老爷面前对头入座,不由分说,喊来侍卫,暴打高欢四十大杖。打完,将其架起,拖至客房,扔了进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高欢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当一个人躺在草铺上时,那身上的和心里的疼,方才一点一点往外滋,滋到外面,遇风变作了眼泪,哑泉无声,静静涌流。
窗外月光惨淡,头上群蚊飞舞。
高欢虽然出身微贱,却从来未受到过这样的屈辱。他本是一块方正好木,却平空被打进如此一块硬木楔,那内心里所受的伤害是空前的,咽不下,吐不出,化不掉。化不掉也得化,高欢硬是凭着其意志的铁磨,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一点一点将楔入内心的异物磨碎,一点一点消化,忍痛强自予以吸收。天明的时候,他脸上的泪风干了,昏然入睡,做了许多破碎的梦。梦的碎片满天飞舞,落地后踏踏实实夯满他脑际,把脑子都要憋破了,想抽出来其中一片半片看看清楚是什么,完全做不到,只闷闷的眩眩的觉得那是一大囤子大石头,推不动,搬不开,跺在一起,瓷实如铁,沉重如墙。
这件事,对高欢的心性成长来说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件事,从那以后,他一生都在竭力拆那堵墙,拔那个楔子,持续不歇,必欲拔之而后快。而每当在他前进的路上遇到大阻力时,他都情不自禁回到这种情绪,一股内在的坚韧由是而生,成为他遇难而进的不败动力。
回到怀朔后,娄昭君第一眼就从高欢的脸上敏锐地捕捉到其内心的这种气质变化,夸他完全长大了,说,到底是去过京城之人,见过了大世面。高欢只淡然一笑,什么也没说。
娄昭君隐隐觉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是那种令人颓丧的事,不是好事。但她不问,也不盯住高欢硬看,而是立即招呼僮扑丫鬟们一起动手,整一席丰盛的酒席,为高欢接风洗尘。席上,娄昭君慢慢吃,慢慢喝,娓娓向高欢叙述自他走后家里和镇上所发生的所有趣事,和风细雨,一点一点洗去高欢心间尘垢。接下来,小夫妻一夜缱绻温存,第二天高欢起床后,已然神气并旺,再回到原来神采勃发的样子。
日子就这么在平静中过去,第二年,娄昭君为高欢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取名高澄。
第三年,高欢再去洛阳的时候,洛阳发生一件惊人的事件,正好为高欢遇到:京城的御林军因为不满意当朝对军队的待遇,重文轻武,竟群起闹事,冲到领军将军张彝的府上,放火焚毁张宅!而朝廷竟也不敢过问,怕闹起更大的乱子来。
这件事一下让高欢看破朝廷虚实,他警觉地意识到,这个国家肯定是内里出大毛病了,用不了多久,恐怕就要天下乱起来。回到怀朔后,他就去找娄昭君姐夫段荣,把他的看法告诉他。段荣仰观天象,掐指推勘一番,也说不出什么肯定的话来。
回到家里,高欢手抚自己一岁的小儿子高澄,嘴里说:“儿子呀,你还这么小,天下就要乱了,你叫我怎么来带你?”
娄昭君看着高欢,坚毅地说:“家里一切的事你不必操心,儿子由我来照管,你只做好你的准备。你是军人,天下有事,就是你的事!你将如何应对?”
高欢说:“我义不容辞,挺身而出!”
娄昭君说:“好,我在家里每日为你焚香祈祷!但你单人独马,人微言轻,挺身而出,又能成就多大事情?”
高欢说:“我有我的弟兄相助,这你放心。我却要问你,至时你可舍得你家里钱财?”
娄昭君断然说:“什么话!钱财是什么?你看那河川之中有多少石头?又有什么用?只有有人把它们捞起来,铺了路了,垒了墙了,用在了有用的地方,它们才获具价值,否则只是废物。钱财也一样,家里有多少,只要需要,你尽管就去用,拆房卖地我也同意!不够用,到最后我自个去找我爷爷,我敢保证,我爷爷一个家业,他老人家也会舍出来的!这是我交给你的老底,你全然放心。”
高欢一把把娄昭君搂到怀里,壮声说:“好,我的老姐!你若能那样慷慨,我必为你组织起一支军队来,打出一片天下!”
娄昭君也激动起来,看着高欢:“我就知道,你是我心里想要的那种男人,是真男人!”
高欢说:“我现在也不跟你说好听话头,我只让你慢慢瞧事实!”
娄昭君伏在高欢脯上,欣慰说:“我瞧着呢,我瞧着呢……”
但接下来,国家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又过了一年,娄昭君却为高欢生下他们第二个孩子,女儿高瑶。高欢并没有就此松懈下来,他广为交结,散财交友,暗中联络势力。这一切他都是私下暗中做的,不动声色;在别人眼里,只不过一种豪爽的习气而已,并无什么特别用意企图。他的姐夫尉景是个爱财的角色,看到高欢那样挥霍钱财,就像用刀子割自己的肉,就骂高欢是个败家子,好命娶了好妻,沙坝圈不住水,粮囤筑在仓鼠窝上,明财暗走没有数,总有一天水尽囤干,做了那范丹的徒弟,要饭去!高欢也不争辩什么,只是淡然说:“人是活的,财是死的,宁可守人,不能守财。雨季将来,沙坝里的仓鼠,有财也守不住的,还是寄财于人最为保险。”
尉景不服气说:“寄财于人?谁是你的人?谁的钱能白给你?除非你要了他命!”
高欢说:“寄财于人,就是寄财于天下。天下尽有的是财,从来只见人亡,未见天下财竭,只看你有没有能耐去取!”
尉景说不过高欢,就看向娄昭君,希望娄昭君能站在他一边,制止高欢败家。
娄昭君却笑说:“姐夫莫忧,我家家主的意思是:别人就是我家粮囤,别家就是我家钱库。”说着看向高欢,“我说的是也不是?”
高欢看向娄昭君,笑而不答。
11
霖雨未见,荒旱却已袭来。那旱魃神最初是从北地来的,先将北地柔然国袭击一遍,整个阴山之北,广大草场,一片枯黄,不见半点绿意。柔然国陷入严重的饥荒之中,牛羊连片连片地死,族人喝水都成为困难,连骆驼都饥渴过度不发情了,季节到来,那公驼看到母驼只如看到一堆黄沙一般,毫不起兴趣。国主阿那瑰实在顶不住了,就率骑兵南下,公然进行抄掠,袭击了六镇中东部的怀荒镇,杀人,抢粮,抢劫牛羊。本镇无力抵挡,尔朱荣奉命出兵,助怀荒镇将柔然人赶走。
风声一下就紧起来,各镇传言汹汹,军府备战,人家藏财,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军府备战,由于士气低落,备无可备,只不过做些表面文章而已。从军将到士兵大多心怀怨气,感到那国只是洛阳贵人们的国,并不是自己的国,自己就是多出力也是白费,枉为别人效命而已。兵将们就纷纷溜差,悄悄溜回自己家中,挖坑的挖坑,打窖的打窖,把家中能埋藏的东西,粮食啊,金银绢帛啊,统统都埋藏于地下,以备柔然人再来。只是牛羊马驼等活物却没办法处置,就只有大量宰杀,光景不过了,天天跟过节似的,大吃大喝起来。大家的心理认为,吃了喝了,就是自己永享了,不然让人给白抢了去,冤!
娄提家大业大,当然不能作如此想。他就把高欢叫去,问高欢,该怎么应对。
高欢断然提出,应当活人守活财,除一部分贵重之物可以私藏外,其余大部分财物都应分给所有家僮,办法是:家中八百家僮立即组织起来,变家僮为家兵,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百人一队,八百人八队。八个大队分处八个营地,而将家中所有牛羊马驼及粮食分为八分,交予八队分别看管,自由支配。事平之后,各队只须将其中的一半交回即可。平日间,各队家兵也可做些阵仗操练,以备非常之用。娄提听了,心疼了好半日,但也想不出别的良方,就只好依高欢所言,让高欢亲自去布置。高欢当即分拨人马,一队一队把人马组织起来,任命了各队队长。他自己亲任总帅,而由娄昭担任帅副。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风声却又日渐平静下来,从春到夏,柔然人再没有南下。
柔然人没来,旱魃神却被他们带来了,从春到夏,滴水未降。阴山之下,整个敕勒大草原一片枯黄。原先各家备冬干草早已用完,把牲口赶到草场上,惟有啃干柴。各家所种庄稼就更没得可看,连苗都没起来。人家就纷纷宰牲,起地窖,以旧的存粮和存牲来度日,牲口个个枯干毛瘦,一只羊杀不得十斤肉,还天天的死,旧存粮眼看一日日耗尽,饥荒即在眼前,人心陷入普遍的恐慌之中。镇军府就向朝廷紧急报灾,请求赈救。当时的皇上为孝明帝,实际掌权却为胡太后,明帝软弱,胡太后极度荒淫,心里意里只有两件事,一件偷情,一件拜佛,与情人大臣在后宫弹琴赋诗饮酒,淫乐过后,即去拜佛,佛寺佛堂搞得金碧辉煌,与皇宫一个样。在她的带动下,享乐之风狂炽于洛阳整个上流社会,对于遥远北地边防军镇所发生马喝不上清水、羊吃不上青草那点子事,就当小小蚂蚁窝遭一泡尿冲毁了一般,全然不挂怀于她圣虑之中。
五月,朝廷赈灾还没有任何音信。
六月,位于边疆六镇最西边的一镇,怀朔镇的近西邻,沃野镇,开始出现骚动,起因是镇将于景不分军粮。一位名叫破六韩拔陵的匈奴人后裔遂公开站出来挑头与镇军府理论,在他身边聚了一杆子人,而且越聚越多。于景就调兵予以弹压。破六韩拔陵就闹得更凶。于景就加大力度,将弹压转为武力镇压。破六韩拔陵就拉起人马以武抗武,与官军公开对抗。于景就判对方以造反的罪名,发大兵予以兵刑处治。造反就造反,破六韩拔陵就索性打起造反的旗号,与官军敌国相待,正式起兵应战。想不到,所谓官军,平日只是仗着“官家”这面大旗,对待百姓威如猛虎,像是很厉害似的,一旦真与之对起手来,那瓤子早已朽坏,竟不堪一击,稀里哗啦就被打败。交手之间,只有镇将及个别军官因为担负着责任,在那里着急,下面士兵们个个东倒西歪,没有几人真正肯上前卖命,其中有好多还转投了叛军一方。最后的结果是,只用了多半天工夫,整个沃野镇被破六韩拔陵全部拿下,镇将于景战死。
战事进行得这么顺利,大大鼓舞了破六韩拔陵。这是从头到脚完全粗人一个,做起事来凭了自己的胆气,只想三天以内之事,超过三天以上,别不计较。夺下沃野的第二天,他就宣告登极称帝,自号“真王”。然后,派出手下一号大将卫可孤率军东进,由西向东,将其余五镇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一一予以略定。卫可孤如破六韩拔陵一样猛人,领命之后,当即率军飞沙走石朝向怀朔杀来。
其时怀朔镇镇将段长已死,由葛荣担任镇将,仓促之间急忙组织抵抗,但情形与沃野镇全无二致,只有镇将和个别军官着急,士兵们则全无战心,看似威整一大队人马,却如草人草马,一触即溃,四散无影。镇将葛荣无法再战,脱去军装,没入民间。敕勒人斛律金为了保护其本族人,带了他们敕勒全族一万多户人整编投归破六韩拔陵。起义军占领整个怀朔城。
其时,高欢亦在阵中,起先他还督着自己手下一队人马想要抵抗一阵,镇将葛荣失踪后,残余部队即刻洪水溃坝,前队改作了后队,败兵如涌潮,将他和他的兵们冲散,兵不见将,将不见兵,所有人只一个念头一个动作:逃!战场上若是遇到这种情形,那是连上帝也救不回的,所谓兵败如山倒。作为个人——不论你的身份是士兵也罢军官也罢,若是跑得不快,不用等到敌方来杀,自己人就把你踩到脚下踩做了泥浆。
高欢从败兵潮中退了出来,打马疾驰,一口气跑回家中——应是娄提家中,看到妻子娄昭君和爷爷娄提在一起,安好无恙,才稍稍松一口气。
娄提面如严霜,问高欢:“怎么样?”
高欢答:“全败了。”
娄提简直不敢相信,义愤于色,质问:“还不到半日工夫,就——全交了?”好像那失败的责任是高欢的似的。
高欢低了头,答:“是的,全交了。”
娄提更加生气,疾颜厉色训道:“你也是一名军官,你告诉我,国家养你们这些人究竟做什么用?做什么用?临阵无战,只半天的工夫就全交了,这是什么样军队?还是边防军!像话吗?”
娄昭君插一句:“沃野那边也是这样的情况。爷爷。”
娄提听了,越加怒不可遏,拍着腿干脆吼起来:“老天啊!先帝啊!看看你的后辈子孙吧,这都是些什么不成人样的松鼠兔子啊!我活在这样的世上我都羞死了我!我都羞死了我!”
高欢、娄昭君、还有娄睿、娄昭等一拨人连忙就劝,说爷爷莫要急,不几日朝廷大军就会赶到,那时一切就会扭转。
娄提哪里肯听,怒道:“等朝廷来救我们,说这话也开得了口!我们干什么用?”颤着手指,朝娄壑、娄昭、高欢一一点去,“我,你,你,你,我们都是军人,不是女人,国家有难,我们不能挺身而出挽救国家,却说要等朝廷来救我们,我们羞死了!”说着就起身,嘴里一叠声喊着:“集合家兵,集合,跟我一起去杀反贼!”众人急忙起身去搀扶,已是晚了,娄提站起身只向前迈了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大家把娄提抬到炕上,窝气,掐唇,捋胸,搓腿,喂水,呼喊,到天黑的时候,娄提只醒过来一次,一醒过来就用眼睛寻到高欢,对他说了一句话:“拜托,照管好我娄家。”就又过去了,再没有醒来。
段荣、尉景也赶来了,窦泰、刘贵、孙腾、侯景、司马子如也赶来了。大家一起上手,帮着料理娄老爷后事。一切安置停当,第二天天未明即发丧。娄老爷是有名的人,德高望重,六镇之中没有人不晓。前来吊丧的人成百上千,卫可孤闻讯,在戎马倥偬之际,也派了人专门前来吊祭。死丧神圣,除非是仇敌,鲜卑人都予尊重,不敢亵渎。
丧仪简单但不简陋,一切按部就班依礼而行,以汉礼为主,其间夹杂有鲜卑旧俗。汉礼皆以高祖改制所颁制度实行,如身著缟素,依时哭临,有棺有椁,鼓吹助丧,等等。鲜卑旧俗计有:尸棺潜埋,不留坟垄,而于别处虚设坟冢,生时习用车马器物皆予烧送,等等。
尸棺潜埋也就是埋葬于秘密地点,不使外人知晓。这件事是由高欢、娄睿、娄昭、娄昭君领着十几名亲信家僮去做的,埋毕,先平去地面堆土,再上十几匹马在上面反复踩踏,销去地面上所有痕迹。
所有人都离去了,高欢携娄昭君站在荒原上,四眼相对,双泪垂腮,一言不发。天上苍鹰咯唠唠、咯唠唠声声长鸣,远处怀朔城头烟尘笼罩。亲人离去,偌大家业一夜成空,家中幼儿嗷嗷待哺,遥瞻前路一片苍茫,面对此情此景,即使坚定沉毅如高欢和娄昭君,也一时无语了,留在心间的惟有旷古沉痛和难以述说的压抑,欲待来一个崩山沉海的大爆发,却找不到对象来发泄,爆无可爆。前人阮嗣宗为此吐血数斗,大概也就属于这种情形吧。
天慢慢黑下来,娄昭君拉了高欢的手,问:“我们到哪里去?”
高欢说:“回去。”
娄昭君说:“倒是还有一条路可走,我们可以带上我们的人南投尔朱荣去。”
高欢沉吟说:“我不想去给契胡人去当小马僮!”
娄昭君说:“大都是由小长起来的。尔朱荣是个英雄,你跟了他,总有一天会干出头的。”
高欢说:“我不是嫌弃小马倌的小,对我来说,我本来也就一无所有。”
娄昭君问:“那你是顾忌什么?”
高欢说:“我是在想,破六韩拔陵起事,对国家来说是坏事,对已经占位的大贵人们是坏事,但对有才能的个人来说,不妨说倒是把压在他们头上的一块大石板给掀开了,倒造出机会,可以放开来施展他们的才能,创造属于他们的人生。”
娄昭君轻轻拍掌,说:“你这几句话是爷爷最爱听的话,有你这几句话,就是对爷爷最大的安慰了,比哭出三斗三升眼泪来更有价值!”
高欢说:“话是话,关键还是要做出实的来,不然同吹鼓手吹号没有不同,吹得再响亮,吹一辈子,也还是一个王八。我究竟应该怎么做,你说,姐?”
娄昭君听高欢语气,已然明白他心里有了主意,就说:“你把你的想法说出来。”
高欢沉吟不语。
娄昭君催促:“这有什么难说的?莫不是,你想跟了破六韩拔陵他们一块儿干?”
高欢眼亮起来,嘴里却说:“但我还是要观察观察。”
娄昭君叹口气,不说话。
高欢突然转身,面向埋葬娄提的葬地,扑地爬倒,嘴里高声祝道:“爷爷!爷爷!原谅孙子的不孝。你跟我说过的,举大事不拘小节。孙婿今儿个就想走这条险道了,爷爷你保佑他成功吧!”祝完,爬起来,拉了娄昭君的手,说,“也请你支持我,姐。”
娄昭君说:“你说,破六韩拔陵他能成事吗?”
高欢截钉截铁说:“正因为他成不了事!”
娄昭君吃惊地望向高欢。
高欢解释说:“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有天胆,敢爆破,是能起事的;一种人有大能,能从破冰之处将冰河河底的鱼取到手,是能成事的。我要跟从的正是能起事的,而不是能成事的。”
娄昭君笑了:“哦,你是打算等人家破开冰面,你去捞鱼到手?”
高欢说:“韩信跟了刘邦,注定他永远不能成为第一。石勒跟了刘渊、刘聪父子,他最后当上皇帝。”
娄昭君说:“俗语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这是,前人破冰,后人取鱼。”
高欢平静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人各有各的材料,枪杆杀人,旗杆扬荣。”说完,拉了娄昭君,躬身给娄提行了最后的礼,二人上马,朝城中走去。
路上,娄昭君说:“依我看,尔朱荣也是一个破冰手,恐怕比破六韩拔陵更有手段。”
高欢说:“那我们就赌一把吧,就先依我的走,如何,姐?”
娄昭君说:“没关系,水流千回转,终归向大海。我们二人永远一体,我永远支持你!”
12
由于高欢的暗中主持,尉景、段荣、孙腾、刘贵、窦泰、侯景、司马子如等一帮人都安静伏下来,等在那里观察事变的走势发展,既没有起来反抗,也没有立即投身跟随。整个怀朔城一片安静无事,只不过城头上换挂了破六韩拔陵几面新旗而已。
不久,占领怀朔的卫可孤就被破六韩拔陵调走,东进前往攻拔武川。在武川,卫可孤遭到了激烈的抵抗。参与其事的人,由武川镇将杨均领头,以贺拔度拔及其三子贺拔允、贺拔岳、贺拔胜三军主为骨干,宇文肱及其四子宇文颢、宇文连、宇文洛生、宇文泰也都投身激烈的战斗之中。不可一世的卫可孤遭到击杀!
破六韩拔陵接到爱将卫可孤死讯,大怒,当即自率大军杀至武川,一举攻克,占领全镇。镇将杨均及统军贺拔度拔、宇文肱、宇文颢、宇文连战死,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三兄弟做了俘虏,宇文洛生和宇文泰隐没镇民之中。接下来,起义军愈发声势浩大,有越来越多的人投身加入,众至十万,不上两个月,代北六镇,席卷而定。
朝廷于是紧急派出临淮王元彧为大都督,率领大军北讨。起义军锐气正盛,在五原与官军一战,官军几乎全军覆没,元彧逃回,遭到朝廷革职处分。接着,朝廷任命尚书令李崇为北讨大都督,率军与起义军再战,又不胜,被迫后撤,退入云中,与起义军相持。
十月,应魏朝廷专邀,北地柔然人出兵助为平叛,柔然王阿那瑰率领十万大军南下,攻势凌厉,一举将起义军击垮。起义军被迫南撤,军民同行,总计有二十多万人众,渡过黄河,到达河南地,正有一支官军候在那里,是由广阳王元渊所率部队。元渊听从谋士于谨的建议,没有正面迎战,而是作侧面伏击,一举将起义军击溃。紧接着,柔然人从后面全面压上,起义军遭到前后夹击,全军覆没,首领破六韩拔陵战死于阵中,抛尸莫辨。
只有斛律金最精明,大军未败之先,他已然预见,紧紧护定自己族人,见大事不好,及时撤出战场,投归云州刺史元天穆主动请降,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族人。元天穆接纳了斛律金,且上报于朝廷,朝廷封斛律金为斛律部领民酋长之职。
六镇起义就这么失败了,前后不过半年时间。而六镇所有军民,被冠以“降户”的身份遭到发遣,遣往河北冀、定、瀛三州之地,予以安置。
就在此同一时期,南面的秀容郡也发生数处叛乱,尔朱荣散财扩军,主动出击,助朝廷平叛。事毕,尔朱荣以功被荣封为冠军将军,安平县开国侯,食邑一千户。破六韩拔陵败亡,他手下大将孔雀率领一万多人马破围逃出,南下投降了尔朱荣,尔朱荣杀掉首领孔雀,而将属员全数予以接收。就在这些属员中,尔朱荣发现了人物——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三兄弟。尔朱荣视如珍宝,立即收在身边,加以重用。由此,尔朱荣实力大增,有名有实,名实俱隆,而成为魏朝北部从太原到旧都平城广大地域之上无人能及的霸主性人物。他的重要性在于,既然六镇反叛几乎一夜之间同时垮掉,国家性命攸关的北疆地区其守备力量遂成为真空,而尔朱荣恰在此时适时而起,成为国家唯一可依靠的北部藩屏,不特能够防边,还可以平叛,镇守一方,则接下来这一股力量的自由崛起和疯长坐大,就既为国家所需要,同时为国家所控制不了的了。
而高欢他们,他的一家,他的所有弟兄们,则身背“降户”的身份,由官军押解,形同罪徒,踏上前往河北的漫漫遣发之路。所有人户其中包括娄家、高家,他们的所有产业统统被抄没,只带了随身能带的一些生活用物及干粮,五家一队,五家一队,由军士押着,前往河北。深冬,塞北,风雪交至,道路坚硬如铁。一路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路毙倒下,没有计数了。如此长行一个多月,到第二年的初春,总算才到达目的地。
而国家及当地州县并没有一套完善的安置计划,降户们到达定、瀛、冀三州指定地点以后,当地政府胡乱发放了不多一些粮物后就再什么也不管了。降户们不得不自己动手,就地取材,砍树,搬石头,笼火掘地搭棚,自我安居。分发的那一点粮食很快就吃完了,再没有人管。不得已,好多降户于是便成为流民,几十、几百家集为一个集群往外地流荡,以找寻活法。道路上到处都是长行的人群,所有人群中一片咒骂声,不绝于耳。
高欢一家及他的朋友们也聚为一族,成往流民,由定州一路往北行,最后来到燕州的地界。但到了燕州又能怎么样?前途依然一片的暗淡,看不到丁点儿希望。高欢就对娄昭君说:“悔不该不听你的话,当初要是能去投尔朱荣就好了。现在让你跟我受苦。”
娄昭君却一点也灰心,倒像是来到一个新世界,内心里充满一种新奇的喜悦,与季节同步,脸上浩荡春风,笑吟吟说高欢:“悔什么?那现在通往尔朱川的路也并没有被掘断呀?腿长在我们身上,什么时候我们都可以逃出这流放之地,只要我们想!”
高欢苦笑说:“就以一个降户的身份去见尔朱?他现在正红日当头!”
娄昭君说:“当然不!世上的事,从来万事不可强求,强求等于以头撞墙。你现在就好好给我在家安歇着,一边歇着,一边深想你的将来,做好一个规划。我们这么年青,未来的路还正长,我们有的是余地,不愁!”
高欢问:“那家里的生活怎么过?地还要不要种?”
娄昭君胸有成竹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全交给我。”
高欢问:“可以吗?”
娄昭君断然说:“你做外边的远征大都督,至于家里吗,我做领军大元帅,你就不要过问了。”
高欢再不说什么,双拳一抱:“拜托!”
娄昭君说到做到,立即就行动起来,跑村串户,东询西问,把过去在她家做家僮、乱中走散的那些人找回来有十几号,拿出她从怀朔撤出时偷偷带出来的一些细软宝货做开支,分派人手,各就各位,各谋各事,很快,一个热气腾腾的家就又生气勃勃重建起来。而高欢则不论明黑只是交友聚谈,或是在家里,或是跑出去到他村远乡。不久,他不止把过去怀朔旧友大部分都联络起来,同时更交了一帮冀州当的新朋友,其中大有人物!比如高敖曹,为冀州当地显姓大户,不仅其家族巨有实力,在当地有大影响力,而且本人极为豪迈,本身为汉人,性格却如烈火,连当地的老鲜卑都畏他三分,是真正一员虎将。
此时的高欢,经过那场变乱之后,更加成熟稳健,有天生的果敢,有几十趟跑洛阳的见多识广,有经过战乱之后的处变不惊,有志在高远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更显堂堂一表天人下世之气象,连谁也不服的高敖曹和侯景都愿信他,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很快,一个以高欢为核心、主要由怀朔帮为骨干的暗势力,就在暗中形成了。他们在高欢的带领下,整日秘谋策划于私室,只待时机,将趁势而动。动,怎么动?是像破六韩拔陵那样造反而起?还是像尔朱荣那样护国而起?回答是:不定,至时只看起来怎样的风。总的原则依然是:不为破冰者,但做取鱼人。御风而行,展翅翔空。反正,以高欢之预见,国家早已腐败透顶,朝廷寡廉鲜耻,不治理自身的腐败,却寡恩少义,酷待功勋卓著的六镇军民,一夜间将他们打为罪徒发遣远地,人人切齿,家家义愤,那心中的恨暴积如山,这个国家的风口袋已经是憋得满满的够够的了,必有大风暴拔地而起,席卷、扫荡这眼前一切的烂鱼臭虾污泥浊水,谁都挡不住,只是时间问题,不然,天理不容!
侯景问高欢,那这事要多会儿才能发生?
高欢说:“这个我不知道,要问段荣。”
段荣说,他虽然善观天象,但也只能断势,不能断时。
高欢就问段荣,他所断之势如何?
段荣说,与高欢所见完全相同。
尉景说:“那你这观天象还有什么用?你不过是附和高欢而已。”
段荣就反问尉景:“那依你所见,又是怎样?”
尉景说:“我们就听高欢的,不必看什么天象。高欢所言就是天意。”
刘贵说:“说得对,我们都只听高欢的。吉人与天相是一回事。”
侯景说:“你说的那个天相与段荣的天象不是一回事,高欢吉人天相是说他有天一样的福相贵相,段荣所观天象是指天上的日月星辰。”
高敖曹横插进来,说:“那还是一回事,有什么争的?没争的,白嚼舌头!”
司马子如就说:“我们都听高欢的,这没问题。现在最实际的就是,得撒出人马到四方去,随时跟听外边有什么风。”
高欢说:“子如说得对。”随即分派任务:谁往南北谁往东西,搜听各地降户风声;谁往县里谁往州里,侦视官家动静;谁往马苑,谁往军库,暗察地形路线,以备一旦有事,可以顺利夺到马匹枪械,立即投入行动。
刘贵说:“那还有各家家属呢,到时候怎么安置?”
高欢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到时候你领了自己人马专一来负责这件事,就组成一个家属营,保证将各家家属随时集合,随时跟在队伍后面,与队伍一道行动。”
接着高欢看向孙腾:“孙腾负责后勤事务,现在就行动,看好到时候该到什么地方去筹集粮草。”
高敖曹说:“嗨!这事发什么愁?由我家一家就可以提供三百人马粮草足用三个月没问题!”
高欢说:“具体的事务还得有专人来做,你可以从旁协助孙腾,指给他行动路线,人头线索,让他具体去筹集。你是本地高门大族,但也养不起一支军队。到时候,我们的人马不可能是三百人,也不是三千,要大得大得多!”
刘贵睁大了眼,问:“那是多少?是三万吗?”
高欢还没说话,侯景忍不住先呛声说:“哎,我说刘贵,虱子放屁你小家烂气,你大气点好不好?说个三万竟还要倒吸口气,要说个十万呢?三十万呢?把屁眼也要给顶开了门子,蹿一地的稀吧?”
众人听了,没有笑,同时都望向高欢,看他怎么表态。
高欢脸上平静如水,嘴角挂一丝神秘的微笑,不说话。
众人愈加期待,人人一脸肃穆,看着高欢,一动不动。
高欢只说:“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山水越大越好看!”
众人欢呼,高声放言:“脚踩天风,平取王侯!”
正呼喊热烈之际,娄昭君推门进来,笑说:“都饿了吧?来,吃饭。”说着侧过身,让后边的家僮端饭进来,平地铺席,众人也不谦让,即刻就狼叼虎啮吃喝起来。
待到众人走散,月上三更,高欢踏月回到屋里,只见二子早已在炕上睡熟,娄昭君自己半坐半卧,和衣歪倚在炕角,两只泥鞋耷拉在炕沿外,听到高欢推门,嘣地睁眼起身,跳下地,问高欢:“你回来了?”
高欢说:“你怎么还不睡?”
娄昭君说:“等你,睡不着。”
高欢伸展两只长臂将娄昭君圈到怀中,脸捂到娄昭君头发里,也不说话,只一口一口地长嗅,格外骚情。娄昭君则紧紧抱了高欢的腰,脸贴在高欢脯上一拱一拱,如拱奶的小猪。如此二人温存了一会儿,高欢伸长脖子打一长长的哈欠。娄昭君立即将高欢推身坐到炕沿上,先为高欢脱靴,继而解开衣带。高欢不等娄昭君为他全脱下衣服,就极度疲倦似地仰身倒到炕上,睡下,把只脱下半边的上衣也压在身下。娄昭君赶紧脱鞋上炕,轻跪到高欢身侧,轻轻扯那压在身下的衣服。快要扯出来的时候,高欢挪一下身子,重又把衣服压在身下。娄昭君就又屏住气去扯,却不敢生用劲,一边使力,一边又寸住劲,不是怕撕了衣服,单怕惊了高欢睡意,努得脸都红了。这样在高欢身侧古捣揉捏着,猛然间却被高欢一双大臂抱了去,娄昭君身子一轱辘,滚到高欢身上。高欢两臂犹同一只铁钳,把娄昭君紧紧箍住,几乎透不过气来。随即,那钳子放开,变做了野狼的利爪,而娄昭君就是狼爪下猎物,三八两下遭到剥皮,身上衣服被扯个精光。两帖肌肤遂紧贴到一起,肌肤内里与灵魂连线,灵魂瞬时飞升上天,二人踩着云头,没有风,遨游于天宇了。
年青真好。
为不受约束的自由狂想所充满的年青尤好。
而一个自由能与另一个自由全然侔合为一,一道起舞于九天云霄之上与之外,万年不遇!
13
起风了!
六月,被安置于冀州而流窜至燕州的柔玄镇人杜洛周,首先扯旗造反于燕州的上谷,北镇降户及当地一些人户风起响应,很快就集起几万人马。甚至连在居庸关外的安州现役戍兵二万多人,也闻风起义,破关南下,加入到了杜洛周的队伍。高欢一帮人也在第一时间,结伙一道去投杜洛周。
此时的杜洛周牛气得很,他看高欢他们来的人少势小,就带搭不理,眼皮半抬不抬,问高欢:“带了多少人来?”高欢说一百来号。杜洛周少兴没趣地“噢”一声,就再不说话了。
随高欢一同进去的高敖曹火爆性子,就大声说:“还有一百二十匹马,三牛车甲仗!”
杜洛周听了一下来了精神,呼一下坐起来,眼睛睁得像爆开的石榴,急问:“真的?在哪?”高欢说就在辕门外。杜洛周哗一下站起身,起得急,袍襟挂住身下座榻,把座榻都带起来,扯邪到一边,一叠声说:“走走走走,带我去看!”
出到辕门外,杜洛周看到高欢手下一百多号人,一人身边一匹战马,人纠纠,马昂昂,豪猛之气,不言自溢。杜洛周笑眯眼走上前去,拨开骑士,一匹一匹手抚那战马,嘴里同时发出赞叹:“唔,苑马,好马!苑马,好马!”就问高欢:“哪来的?劫来的?”
高欢答:“是。”
杜洛周就又去看那装在牛车上的枪械,刀矛钩戟,都一刬新。杜洛周摸摸这件,扶扶那件,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正自叹赏,忽听身后有小孩子叫嚷声,杜洛周回身看去,就看见高澄、高瑶兄妹及站在他们身后的母亲娄昭君。这一看不要紧,杜洛周立时就看得眼直了,半晌动弹不得,手里正扶着的一杆戟啪一声掉回到牛车上,毫无知觉。
高欢急忙上前介绍说:“这是我老婆。这是我的一双小儿女。”
杜洛周目光由娄昭君移向高澄高瑶,由高澄高瑶移向娄昭君,嘴里喃喃说道:“有驹子了都!有驹子了都!”语气里隐然夹着不以为然,好像娄昭君已然生子这件事是不应该似的。
接下来杜洛周兴味索然地对高欢说:“好,你来了,本王非常欢迎。”杜洛周延用破六韩拔陵的“真王”之号,“你给本王贡献的马匹甲仗本王就收了,本王就封你为统军之职,你就还统着你这些人,哦——”说到这里,杜洛周回头巡视,找到一人,“哦,就统一编在他——穆遇军中,听他节制,随他一同行动好了。”说完,掉头大步走了,披在身上的袍子高高扬起,像支起一顶帐篷。
那被称为穆遇的人笑脸送没了杜洛周背影,转回身来时,面向高欢时已然一派铁将军架势,面如严霜,命令的口气,对高欢说:“你们,编为第五队,驻西南营,营地自扎。没有命令,不许随便走出军营,否则军法处治!”说完,也不等高欢应答,就喊过来几名军士,一一分派任务:“你,带他们去营地驻扎。你,去找些人来,把马送往大王马囿。你,找些人把枪械送往大王甲仗库。”
高欢听了,急向前两步,商量口气说:“穆将军,那马是不是能给我们留下几匹?都是军士,若没有马怎么参战?”
穆遇一挥手,说:“这个不用你考虑,到时候我自有安排。”不容商量。
高欢沉吟一下就又说:“那么那三挂牛车是不是可以给我们留下,家属营有老有小,行路不便,没有车,有行动的时候怕耽误事情。”
穆遇想了想说:“那你就跟上他,等把车上枪械卸了,你把牛车带走。可是给你讲明了:牛草料军中不予负责,你们自己解决啊!”
真是想不到啊,满怀希望,却一头扎进一个灰坑里,高欢一帮人人人一肚子灰心丧气,还没开始行动,大家就生了要离开的念头。高欢安慰大家说且莫着急,万事总有个开头,我们还是要打起精神,积极准备行动。军人,总在战场上见高下,标出自己的价码究竟几斤几两,其他都是空的,没有人白送我们功名富贵!娄昭君则私下给高欢这样鼓气:“就把这当成一处演武场好了,即使到头来全无收获,还有锻练了自己个儿这个收获。这可是真场合,不是做排演。若真把自己个儿练好了,有了真本事,天下大得很,腿长在自己身上,想上哪不由自己?到时候你就是真想走,还有人留你,不让你走呢,萧何单骑追韩信!”
这样,大家就重新鼓起信心,在高欢的带领下,人人奋发,跟随杜洛周一路向前,奋勇拼杀,首先一举攻克燕州。接着,起义军兵分两路,一路南下攻打幽州,一路则西进攻略恒州。
高欢被分到西路军中,在黄瓜堆一地与魏军相遇,展开大战。魏军被击败,在收拾残部时,高欢率军奋勇追杀,却意外捉得一人,谁?斛律金!
两位熟人于战场上如此见面,没有尴尬,也没有感慨,他们都是壮士,向来直接面对命运,或是由自己牵住命运的牛鼻子,或是由命运覆盆自己,都直接予以接受,不作文士伤感那一套。
高欢就说:“今日之事,如何?”
斛律金答:“战场相搏,生死皆在数中,惟胜者所裁。”
高欢说:“胜负只在呼吸之间,人一生要呼吸无数。”
斛律金说:“一口气上不来就是死,无话可说。”
高欢说:“我现在只想听《敕勒歌》。”
斛律金说:“可惜这里没有羊群,只有战马。”
高欢平目远视,用手指向远方,说:“我看见那里山青草茂,一定有羊群隐没草间。”
斛律金就说:“还是将军你眼亮。既然如此,我这就去找它们去了。再见。”斛律金说完,朝高欢及众人一抱拳,走了。
高欢朝大家一挥手,也往回走,别不说话。
孙腾说高欢:“虽说斛律金同为我们怀朔人,但现在他是朝廷的领军将军,也是一位大人物了,我们将他捉住,是大功一件,为什么要放了他?”
高欢说:“我们向谁请功?向杜洛周吗?我看杜洛周其人,远不能与斛律金相比!”
尉景就问:“那我们将怎样?要脱离杜洛周吗?”
高欢没有正面回答,说:“识人在先,断事在后。墙上钉一钉子,挂一战袍,那钉子是人,那战袍是事。”
尉景听了附和说:“的确。人事人事,事永远系于人,跟了好人才出好事,跟了不成器灰人只有出灰事,到头啃一嘴灰!”
正说着,就听身后远处响起歌声,众人同时回头,看到斛律金正扬起两只胳膊放声放姿高唱——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那歌声极为辽阔悠远,就仿佛是从半天的云气中铺下来似的,众人都听得痴了,直到斛律身影走出视线之外,歌声消失很久,仍久久动不得身。
高欢情不能已,喟然语道:“大丈夫立身世间,就当同此歌声一样,正气正音,将其灌注人间!苟且偷活,只是地下黄鼠作为。”
与此同时,南路军也取得胜利,幽州被一举攻下。杜洛周同时拥据燕、幽二州之地。
但就在此时,高欢的内心里却对杜洛周越来越感失望,感到这个人并非他所要追随的人,他必须另觅出路。
杜洛周让高欢最感失望的地方在,高欢看到,杜洛周光有勇胆,却完全不具有领导大群人众的能力,人众越多,其内部组织越加混乱,简直就是一锅粥!哗一下今天把人众指到这里,哗一下明天把人众指到那里,随心所欲,没有任何的章法,如惊风之扬波,如洪水之漫灌。奇怪的是,即使如此,起义军依然一场接一场轻松取胜,简直如入无人之境。每一场胜利下来,就吸引更多的人马投入进来。杜洛周眼看自己旗下人马滚雪一般越来越多,他那内心的虚火也就越烧越旺,要烛到天上去。在他看来,他姓杜的就是天下唯一真王,无人能敌,滚水泼雪,谁挡谁垮,取天下如簸箕撮土,平扫即可入箕。在他,现在的问题不是能不能胜的问题,而是怎样胜得更漂亮,更爽!男子汉大丈夫活一场,就是这样活法,连神都要羡慕!高欢心里冷笑:这个人他没遇到过真敌手,没见识过真场面,完全一式小儿心理,把取天下当成一场好玩的游戏,这样的人决不能跟,跟了他,高山滚车,炮死到沟底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晚上,高欢回到营地,娄昭君第一眼先瞧高欢脸色,看到高欢脸上平平坦坦,没有任何异状,这才放心,连忙迎上去为高欢脱去战袍、战靴,扶高欢坐到羊皮褥上,然后递上一大碗热奶茶,捧到高欢手里。
高欢吹吹大碗上的热气,少少抿一口,笑对娄昭君说:“怎么也不问问我战况如何?”
娄昭君笑盈盈说:“胜了!还需要问?”
高欢说:“你怎么知道?”
娄昭君说:“早看出来了。不过只是小胜,不是大胜。”
高欢说:“你错了,这次我们可胜得大,差不多把广阳王一个军团给他摧垮了,得有一万多人马!”
娄昭君问:“那你脸上还那么平?故意跟我装样吗?”
高欢说:“我跟谁装样也不能跟你装样啊,好我姐!”
娄昭君瞪大了眼,看高欢大大喝下一口奶茶,说:“大胜而不喜,你心里必定有事,能跟我说说吗?”
高欢又连喝几大口,把一碗奶茶灌进肚,碗交到娄昭君手里,突然笑眯眯向娄昭君说:“你猜我在阵上捉到谁了?斛律金,老斛啊!”
娄昭君听了,脸现惊讶与好奇:“啊?你把老斛给俘虏了?那、那他人呢?交给杜洛周了?”
高欢脸往下一放:“我才不干那事,我把人给放了!”
娄昭君吃惊道:“放了?为什么?怕交给杜洛周,把老斛给杀了?”
高欢说:“杜洛周他就是不杀,我也不能把人交予他,金狮子不能去叫驮一尊生铁佛去!”
娄昭君不说话了。半晌,方才幽幽地问:“那你的金佛呢?又将往哪个龛里摆?”
高欢遥望天上,无语。
娄昭君轻轻站起来,把手里大碗放到旁边灶台上,从锅里取出一块肉一块饼交到高欢手里,就坐在高欢身边看他吃。
五岁的高澄和三岁的高瑶从外边进来,一人一个膀子,爬到高欢的背上,纷纷嚷叫:“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娄昭君起身从锅里拿出一块饼,一绝两半,递到两人手里,把两人揽过去,说:“吃吧,吃吧,别扰你爹,你爹刚下战场,累了。”
高瑶手里抓着饼,眼里看着高欢手里的肉,就嚷:“我也要吃肉。”
高瑶跟着也嚷:“我也要吃肉。”小手张张的,伸向高欢。
娄昭君还未来得及反应,高欢把手里的肉一撕两半,分别递给高澄、高瑶。
娄昭君急起,从二人手里抢出肉来,兀地又塞回到高欢手里,不顾二小儿哇哇乱叫,两个胳膊一圈,将二人同时抱起,就冲出屋去。
高欢听得二小儿在屋外哭嚷,连忙喊娄昭君回来,娄昭君未应。高欢呼一下就站起来,赶到门口向外张望,不见娄昭君和两个小孩人影。高欢回身啪地将手里的肉拍到锅台上。
过了一会儿,娄昭君拉着高澄、高瑶回来,笑脸看向高欢,心以为他一准已吃完了;而看到的却是高欢一张深秋黑脸,扔在锅台上的两块肉则如死鼠一般不成模样。娄昭君顿时脸上失色,什么也不说,只等高欢发作。
高欢对着娄昭君张口就吼:“干什么虐待我王子和公主!”
娄昭君讪讪的,笑笑的,也不回话。
高欢就转身到锅台上拾起那两块肉,重要递给高澄、高瑶。
娄昭君一胳膊挡住高欢,说:“这是你的,你要吃了!”
高欢说:“我不要吃,我要他们吃。”
娄昭君说:“不,我要你吃!”
高欢坚持:“我要予我儿和女子吃!”
娄昭君眼泪就从眼里滚下来,伤情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高欢说:“你有何错?”
娄昭君收起泪,说:“战士无食,战神之辱。我的罪大了!”
高欢听了,一下呆在那里,忽地转身,抓起灶台上肉大块下到嘴里,三下两下咽了下去,把眼泪都噎下来,两眼汪汪,看着娄昭君说:“我向你发誓,将来,我要让我的儿女吃世界最好的美味,住世界最好的宫殿,做世界人上之人。若负此誓,人神不容!”
娄昭君笑了:“我就知道,我的男人不是那种儿女子样!”
14
高欢打定主意要走,他心中已经有了下家:比杜洛周起义晚三个月,一个名叫鲜于修礼的人在定州的左人城也发动暴动,声势同样的浩大,进展同样的神速。唉,大魏朝的腐败真是烂彻了,真成了一只烂茄子,随便在哪里捅一手指头,哪里就是一个大窟窿。
这个鲜于修礼与同欢同为怀朔人,当年他们就认识,只是此人比高欢年长,在镇军中资历老,高欢他们一班年青人跟他打交道不多,不是很熟。尽管如此,乡亲就是亲,高欢还是决定就去投他。
高欢正在暗中准备,战事接着又起,高欢随军出发,去攻范阳。范阳城坚固,大军开到范阳城下,杜洛周下令攻城,从早上攻至午后,攻不下来,部队伤亡不小。这是起义军第一次遇到象样的抵抗。但造成伤亡过大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杜洛周指挥不当所致,他把大军四面撒开,四门同时攻打,里面的守军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城破只有死路一条,于是抵死顽抗,连城中的百姓都加到守城的行列,由此造成攻城部队的大面积伤亡。
攻城攻不下,暂时撤下,杜洛周下令:就地埋灶吃饭,晚饭后,点起火把连夜继续攻城。高欢实在忍不住,就在旁边插了一句嘴,他说:“古来兵家从来都说,围城必缺。我们应三面围攻,专留出一面就让他们跑,只要他们跑出城,就再没有任何优势凭借,消灭一支逃军还不易如反掌?何苦一定把城围死,硬冲硬打,这种打法是一种笨打法,又死人多,还没有效果。”
杜洛周听了,登时就翻脸,斥高欢道:“你一名小校,你懂什么?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暂时记下你过,待我攻下城后,再来与你计较。退下!”骂得高欢做声不得。
灯笼火炬,一夜攻城。天明的时候,城破,起义军攻入城中。
城里一片混乱。高欢找来孙腾、高敖曹,相与谋划,一道去劫杀杜洛周,夺下兵权。孙、高二人同意,立即就去通知其他人,组织起来,慢慢朝向杜洛周所在中军营方向靠近,却被穆遇发现,拦住他们,喝问:“城里正在激战,你们不去参战,到这里来干什么?”
高欢临机应变,立即说:“我们看到城里混乱,怕有意外,所以前来护卫真王。”
穆遇说:“胡说!真王自有中军护卫,用你们做什么?还不快滚,给我杀敌去?”
高欢口应:“是是。”佯装离开,却朝手下一挥手,众人一拥而上,就朝穆遇扑去,高敖曹出手一刀,砍向穆遇。不料穆遇身边跟随眼急手快,一伸长枪,挡了一下高敖曹的刀,那刀就斜走,而只砍到穆遇马屁股上,把一条马尾整整给削下。那马负疼,身子人立,噢咴咴一声长嘶,尥蹄就奔,差点没把穆遇掀到地上。穆遇手下一班人就大吼起来:“反了!反了!”集群一起朝高欢一帮人反扑过来。穆遇则已跑走,一边跑一边大叫:“来人,快拿反贼!”
高欢一帮人急起应战,疾风暴雨,而将对方杀败,间不容发,立马掉头就逃,出城,一气赶回营地,不作解释,当时套起牛车,载了娄昭君母子就走。而后面追兵也已赶来,马蹄声声,烟尘高涨。
一场追逐赛开始了。前面高欢等人跑得急,后面穆遇追得急,一跑一赶,真正奔命,也分不清哪是路了,拼了命只管就是个跑。正跑着,车轴忽然折断,把娄昭君母子三了甩出老远。尉景急忙下马,往高欢马屁股上狠加一鞭,将高欢打走。他自己则快速从车辕中卸下牛来,扶娄昭君母子骑到牛背上,驱牛急驰。由于跑得急,脚下荒地又高低不平,娄昭君怀抱高澄、高瑶二子,一下没抱住,就把高澄给颠下牛背。尉景再跳下马,把高澄拾起,交到娄昭君怀中。跑了一程,进到丘陵地带,脚下全没有了路,牛、马们各自凭本能选脚适处落蹄,众人之间遂拉开距离,东离西散,各管各了。在上一陡堰时,牛猛地一跃,载着娄昭君和高澄跃到梁台上,却把高瑶给闪落沟底。而牛还在继续奔跑着。娄昭君就嘟、嘟地连声喝那牛停下,喊喝也喊喝不住。娄昭君急得大叫,就要从急驰中的牛背上跳下,自己去救高瑶。高欢远远闻声回头,呼喝娄昭君快走,莫要下牛。娄昭君还以为高欢是他自己要返回去救高瑶,就喊高欢快走,莫要管她。高欢情急,就摘下背上弓箭,张弓搭箭,要射杀高瑶!正在这时,尉景打马回奔,跃下沟底,捞起高瑶,然后上马再跑,这才救了高瑶。如此一路奔逃,总算逃了出去,来到一处小山后众人下马喘气,高澄、高瑶双双滚成土人儿,而高瑶已经惊得不会哭了,眯一双白眼,像死人。娄昭君又喊又揉又拍,半晌方才应了一声,接着哇哇大哭起来。高欢过来问询,娄昭君说:“没你的事,你且去安排你的事去。”
高欢遂去把弟兄们召集一起,七言八语先是辨别方向,大家这是来到了哪里,待确定出自身所在大致方位,接着就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路线,决定,即直趋瀛州方向,去投鲜于修礼。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们快赶到瀛州的时候,却得到一个惊人消息,说是:鲜于修礼已遭到一位名叫元宏业的叛将的杀害!他杀了鲜于修礼是要统军前往投降官军,而以此邀功请赏,暴得功名。结果那些坚定造反的将士们就不同意,又拗不过元宏业,主不了他的局,只好走人,打算前往投杜洛周真王。这些消息,就是走出来的这些人告诉高欢他们的。
高欢当下就把那些人留下来,问他们:“你们追随鲜于大首领是不是出于真心?”
那些人就说:“当然是真心,不然我们就不会脱队跑出来了。”
高欢说:“既然如此,自己大首领遭人杀害,你们就该血性为他报仇才对,继承他事业,完成他心愿,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你们不这样做,却反而缩了头要逃,岂不叫人耻笑?”
那些人说:“元宏业身边人多,我们对付不了他。”
高欢大喝一声:“胡说!我就不信,鲜于大首领亲自拉起那么大一队人马,一夜间就能属了别人!他元宏业什么人?有什么威望?有什么了不起能耐,能让大家服他?只因大家都像你们一样胆小怕事,不敢出头主持正义,才让他一时得逞。他决不会长的!你们若是愿意,现在就跟了我走,让我来对付他,为鲜于大首领讨回血债!”
众人听了,齐声欢呼,群情开始显得热烈起来。
孙腾、刘贵一杆人就趁热往上炫高欢,介绍高欢曾是怀朔镇函使,一直跑洛阳,跟那里的将军王爷大贵人们都打过交道,最见过大世面,有大见识,跟了他有前途,是决不会错的。
众人听了,更加心动眼热,就问高欢,他系从何处来?
高欢说:“本人即从真王那里来,奉真王之命,前往鲜于大首领处与他联络,商议如何一道反魏之事。”
众人听了,轻呼一声。
就在这时,高敖曹手指高欢,对众人大喝一声道:“这是真王手下高将军,刚下了范阳城,就被真王派出,打算前往联络你们。你们还不拜迎?”
众人立时被镇住,鬼捏住一般齐刷刷身不由己都跪倒在地,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好厉害,连范阳城也被下了!”
高欢立马让孙腾、高敖曹清点人马,总数有六百多号,加上高欢自己一百多人,统一编为一军,共八队,号称千人,宣布了军纪后,原地驻扎,预定三日后开拔,前往瀛州。
娄昭君悄悄说高欢:“你刚刚接手这些人,急什么就要带了走?万一走散了成什么?”
高欢说:“你说得对,我心里有数。”
高欢心里很清楚,这些路遇之人,不过乌合之众,还算不上自己人。自己人,那是要经过真拼实打之后,方才可以与自己打合为一体,如此造就出来的;否则,人心隔肚皮,永远是外人,即使用强力鱼鳔胶也粘合不到一起的,关键时刻靠不住,反而坏大事。
那么,怎么才可以把这些外人打造成为真正的自己人呢?高欢已经想好了:就在前往瀛州的路上,中间还隔有一个内邱县。高欢决定,就先攻这座县城,好好打一仗,从而在战场上把所有人锻造为自己的铁杆,然后再考虑下一步行动。
内邱县驻军并不多,也就三百多人,并且这些国家驻防军高欢早已领教,都是吃粮当差的货,其中没几个人真正愿意为国家卖命的,未听马嘶,先自逃跑,完全没有什么战斗力。厉害的是,县中有两户当地豪门大族,他们每家都有四五百家兵不止,兵强马壮,粮草丰足,尤其作战人人骠悍,因为他们打仗不是为了国家,而就是为了保卫自家身家性命。他们是当地汉人!
高欢正需要打一这样的硬仗!但他胜算在握——凭什么?凭的就是——高欢预计到:两天之后,部队所带干粮便将完全吃完,那时,就近筹粮绝不可能,因为当地村乡人早就跑光,都集中到了县城堡壁之中,而聚于豪强大户门下,要想得到粮食,不想饿死的话,就只有去攻县城,为唯一选择。哀军必胜,一支集合起来的饥饿之军则更可怕百倍,与饿虎饿狼是一样的,不必督战,他们自己就疯了。
心中有了这个成算,接下来高欢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能赚开城门的问题,这需要用计,硬打只是与城墙打,又没有攻具,完全没有意义。
高欢找来高敖曹,笑说:“我就爱听你说话,你说话口音真好,来,给我讲两句?”
高敖曹莫名其妙,说:“我讲话有什么好听?一口河北腔,又不是洛阳京腔!哎,你怎么突然说这话,什么意思?”
高欢于是告诉高敖曹他的作战计划:将队伍就扮作当地难民,让高敖曹用当地口音对城上喊话,说是前来投靠的。城门一旦打开,大军一拥而进,立即展开厮杀,而决胜于城中。
高敖曹听了,连说行。
人是铁饭是钢,饭比人硬。如高欢所料,两天后,队伍里就全没吃的了,好些人开始嚷嚷饿。傍晚的时候,人群更加不稳。月上三更,人们却没有一个睡的,而是聚在一起,你也说饿,我也说饿,到了再忍不住的地步。高欢则躺在那里,抱头大睡。天明以后,人们出去放过水,肚子越加空虚,个个眼红红的,对面看见人如看到肥羊,狠不能上去抱住啃两口。
这时高欢出面,对大家讲话:“前面就是内邱县城,那里面有吃有喝,有羊肉美酒,大家跟我,享一顿去!”
高欢话音未落,众人已经忍耐不住,哗哗啦啦自行开始行动。
一个时辰后,队伍开到城下,东歪西斜,看上去像一帮叫化子。
高敖曹就上去叫门,城上人问是哪的,高敖曹答是信都来的。城上问,你们那儿咋了?是不是也遭兵了?高敖曹答,到处是兵,不能活了。快行行好救命,收留收留。对方犹豫。高敖曹就又说,兵马上就到这里了,让我们进去,多些人手,帮你们一块儿守城,兴许守得住。要不然,城破了,你们也活不成!最后这句话说动了对方,于是将城门徐徐打开。高欢率军一拥而入,杀入城中。
一群饿兵突然从荒茫中闯入稠密人居,形同地狱饿鬼,第一个闻到的就是饭味,一种赤裸裸的生命发动,产生唯一的念头就是张开血盆大口饕餮所碰到的一切,谁挡杀谁,阻之者死,避之者生,那种凶悍,天地为之惊恐,空气为之颤栗。城中官兵不必说了,两家大户的私门家兵虽然身后有家主的严厉督励,而到底恐惧压心,勉力上去抵挡一阵后,死的死,伤的伤,残存人马垒垒堆堆败窜无踪,如水渗沙,再收拾不起来。高欢最后进城,进得城中,全城已然全成了自己的天下。他当即下令队伍集中,一个人不许乱窜。就让高敖曹现场执法,不听号令者当场斩首。一时,死亡的恐惧战胜了饥饿的欲望,全部人马集中起来,鸦雀无声,只听从高欢一人发令。
高欢这才正式下令:专门组织一支行动队,打开大户酒窖粮库,搬出粮物,宰猪杀羊,就地埋锅造饭,有序派发,一人一份,然后大家才开始狂吃起来。吃完,有人喊没吃够,还饿,就再发他一份。如此,直到所有人都吃到腰滚肚圆,心满意足,这才罢休。而所有人内心里对高欢遂充满了一份感激之情,仿佛那吃到肚里的不是饭食,而倒是对主人的一份信任和完全的依赖,自己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值得自己相追随,他就是自己的恩主!
高欢终于有了一支自己的队伍。他不急着现在就将队伍拉出去,而是就暂时在内邱驻扎下来,而后派出人去,前往瀛州悄悄打听那边的动静。很快,他们就又得到惊人消息,说是杀害鲜于修礼的叛将元宏业,却被军中一名名叫葛荣的军官所杀,部队亦由此人全面接管,复打出反魏旗号,继续鲜于修礼原先的事业。
高欢听到葛荣的名字,一下就高兴了,马上就派出尉景亲自出马,前往跟葛荣进行联络。原来,这葛荣不是别人,正是原来的怀朔镇将,高欢他们的老上司!
葛荣听说高欢的部队欲来投他,比高欢自己还高兴,立即表示欢迎,高欢一到,即被委以重任,任命他为前部将军,并另外加派人马,连同高欢自己的人马组成一支共有三千人的大军,由高欢来统领。
高欢完成了他人生第二次蜕变,由一名低级军官跃升为一名高级将领。
第3章
15
高欢在葛荣手下,最初一段时间他干得是畅快的,他的能力越来越得到充分的发挥,葛荣对他也越来越加倚重。
九月,起义军于博野的白牛逻与魏章武王元融一战,全歼敌军,斩杀统帅元融。紧接着,擒斩广阳王元渊,击杀魏军总统帅河间王元琛,而由魏朝廷派往河北一地的国家军基本都被消灭,剩下的就只有一些州县地方军和高门巨族的私家军了,零落分散,不成规模。
葛荣遂于瀛州正式登位,自称天子,国号齐,建元广安。他手下一应文武都得到封赏,其中也包括高欢。
大军全面铺开,一路向南,次年正月,攻克殷州,杀殷州刺史崔凯。进围冀州,俘杀冀州刺史元孚。魏朝廷任命元子邕为新任刺史,率军讨伐。十二月,葛荣以十万大军与元子邕决战于阳平,一举击败元子邕,占领冀州。
然而就在这时,占领幽、燕自号真王的杜洛周,与占领瀛、冀自号天子的葛荣,二人之间发生矛盾。杜洛周以为,自己为河北起义的发动者,第一个举义旗,天下人人皆知,葛荣就应当服从自己。葛荣则认为,自己虽然后起,但实力强过于杜,占地广,人马多,且所定位号为“天子”,而杜则只是“真王”,真王当然要服从于天子。双方之间往复派遣使者协商,协商不成。
二月,杜、葛二人决定亲自会面,当面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葛荣问高欢,有何高见?
高欢说:“二虎相并,必去其一。解决之道,惟以武力,非口舌可以可以达成。”
葛荣点头:“说得对!但对方亦必作准备,却如何可以取胜?”
高欢说:“首先是会面的地点,至关重要。我方到对方之地,或对方到我方之地,都是行不通的。建议,可选对方幽州与我冀州的中间某适当之地,来作会面地点。明里为中间之地,而实际有利于我方暗中布置,方才胜算在握,万无一失。”
葛荣眼亮起来:“唔?那你说,幽州、冀州的中间适当之地为何地?”
高欢说:“惟有信都。”
葛荣问:“怎么说?”
高欢徐徐说:“信都城署衙中有一地道,足可藏兵千人。我们可在其中预伏甲士,而后告知对方:天子与真王在此会面,双方都只带贴身卫士三十人,不得携重兵;双方重兵则各自撤至城外十里处。至时我暗藏甲士一拥而出,呼吸之间即可解决问题,最为简洁明快,万无一失。”
葛荣听了大喜,拍案而赞:“爱卿好计,事成之后,必有重赏!即命爱卿率甲士前往预伏。”
高欢答:“末将愿往。”
商量停当,葛荣派了使者去与杜洛周联络。杜洛周提出:他要先派卫士进城检查,然后葛荣一方才可进城。葛荣提出,要检查,理应双方一道派人,才为合理。杜洛周没话说,就同意了,同时也更解除对对方的警惕。最后,双方一致达成协议:即由双方各派一百名安全卫士,先期一道进城检查,共同确认环境安全条件全没有问题,然后,安全卫士全部撤出,回到本部通禀各自主人,主人各率三十名随身卫士同时进城。
到了那天,双方都没有违规,就按议定程序,大军撤至县城十里以外,而各自派出一百名安全卫士,共计二百人,合为一道,一同进城,对城里各处进行过细致检查后,双方同时退出,回到本部,通知主人只带随身卫士进城。
大头杜洛周完全上当,一进到县衙,人刚坐定,就大咧咧说:“魏家天下气数已尽,只在你我兄弟二人手掌之中。天地之道,长幼有序,先入者为长。为兄我就不客气了,委屈兄弟在我之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之土裂地以封,兄弟可尽自己的意来挑,为兄无不答应。”
葛荣笑说:“兄长豪气!兄长既有裂土封疆之意,依弟愚意,还不如我们二人干脆就分为两国好了,无分甲乙,永不生争执,岂不最好?”
杜洛周说:“哎!这是什么话?岂不闻天下一家,一家怎么可以分为两国呢?那不是没有一点情义了吗?”
葛荣说:“两国也可以保持情义的呀,周朝人不是封了八百诸侯吗?”
杜洛周就说:“对呀对呀,周朝分封八百诸侯国,但都共同拱卫一个周天子,还并不是八百国家,井水不犯河水,从此就永不相干。”
葛荣笑了:“兄长说得巧了,本人就是号为天子的,而兄长却自号为王,王自然是应该服从天子的。”
杜洛周一听就急了,说:“你这说得完全不对!从来晋位,都是由公侯而王,由王而帝,都是有个次序的,哪有一步就晋到天子之位?前汉高祖刘邦,后汉光武帝刘秀,前魏曹家父子,前晋司马家祖孙,哪一个不是这样?可见你的做法是大大的不合法例,是站不住脚的,应该立即取消!”
葛荣就说:“依你所言,则兄长在称王之前也并没有先称公侯呀?还不是一步就跨据王位,岂不是也不合法例了吗?”
杜洛周说:“我依据的是陈胜王的古例。”
葛荣脸上作夸张的表情,说:“陈胜王,这可不是个好例,也就半载为王,他就……”说到这里葛荣突然站起身,“啊呀尿憋得不行了,我得先放放水,然后咱们再慢慢细说。”就边解裤子,边走向署衙大堂后面,对着大堂后墙就哗哗尿起来,尿着就咚嘟放起屁来,声音很响。紧接着,双手提了裤子,紧往外走,嘴里说,“啊呀不行了,尿尿带出屎来了,我出去拉一泡。”
杜洛周看着葛荣背影骂道:“什么野驴,又尿又屙的,还称天子!”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纠结“陈胜王”那三个字,自己所挑这个帮样,虽为中国百代造反之祖,却举旗未出半年就死于非命,的确不吉。但话既已出口,一下又想不出该怎么往好来圆,就着急慌张说:“我想起来了,那汉刘邦就是一下封王的——是被项羽封为汉王,封王之前根本没有先封什么公侯!这葛荣就胡说,瞎编胡编,还自以为有学问,等他回来我好好问他!”
杜洛周以为抓住了葛荣把柄,脸上现出得意之色,单等葛荣回来,与他理论。而他没有等到葛荣回来,等来的是由署衙后院假山之下三个秘密地道口钻出来的一千甲士,待杜洛周听得声响有异常,喝问“怎么回事”,一切已是晚了,甲士一拥上堂,也不说话,噼哩啪啦上手就杀,而将杜洛周及其三十名卫士全数杀死!
接下来,葛荣亲率五千大军,压地而来,军前挑着杜洛周人头,连山一般压向杜军,向杜军喊话:“杜洛周已死,弟兄们赶快投降,原人原职,齐天子另有封赏!”
杜军上下一看首领已死,闹也没什么闹头,就一哄而散,加入到了葛荣军中。一时,葛荣军力骤增,达到三十多万人马,地盘则拥有幽、燕、冀、定、瀛五州之地,河北一境,惟剩殷州、沧州和邺城三处地方未下,但已成瓮中之鳖,指日可待。
这时的葛荣,已然膨胀至极,视整个天下如草芥,尤其仇恨和蔑视汉人,称汉人为“汉儿”,欲整体予以清除,而建立一个纯由鲜卑人组成的大鲜卑国,在攻打殷、沧二州时,下令,逢汉儿必杀,不留孑遗!高欢强谏,说天下战事远未结束,西方一线,南有洛阳禁旅,北有尔朱荣部,不可滥杀无辜,失去天下人心。葛荣完全不听,哈哈大笑说,什么洛阳禁旅,不过百年老柳而已,早成空心朽木,一触即倒,当得了什么事?尔朱荣小儿,小小一契胡酋长,不过洛阳一只小狗而已,识相的,他早点投我过来,我继续留尔朱川一方土地给他快活,若胆敢触我锋头,我必让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高欢说不动葛荣,到最后,葛荣竟至生气,把高欢就留在信都,只让他守信都一地,其他重大战事都不要他参与了。
葛荣军围攻殷、沧二州,二州皆遭屠城。
大军百万继续南下,将邺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晚上,高欢站在信都城上遥望西山,一言不发。
娄昭君站在高欢身后,轻声说:“山那边就是并州。”
高欢深长叹一口气,说:“是啊,也不知那边现在什么情况了。”
娄昭君说:“何不派一人前往打探一下?”
高欢说:“恐怕不止是单单打探。”
娄昭君说:“同时秘密联络一下。”
高欢跳身转向,看着娄昭君,问:“联络谁?”
娄昭君抿嘴而笑,不答。
高欢幽幽说:“绕来绕去,绕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那里!”
娄昭君说:“这一大圈还是绕得值!不绕,你能成统军大将军?能有这么大难耐和身价?”
高欢高兴了,笑说:“我也有了大身价?”
娄昭君说:“不信吗?要不要上大秤称称?”
高欢说:“此地无大秤,要称,还得到山那边去称。你说,派谁到山那边去好?”
娄昭君说:“自然是派姐夫去最合适。”
高欢笑了:“你姐夫我姐夫?”
娄昭君说:“肯定是你姐夫嘛,我姐夫段荣遇事先看天象,办不了这样的事。”
高欢说:“那就让娄昭跟尉景一块儿去,你看如何?”
娄昭君说:“再好没有!”
当晚,高欢即秘密安排,派了尉景和娄昭明日即出发,由井陉道穿越太行山,前往尔朱荣所在并州郡晋阳城,一以具体打探尔朱荣虚实,一以暗中秘密联络,讲明高欢欲率部来投,看尔朱荣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的尔朱荣更加了不得,就在太行山东面河北一境杜洛周、鲜于修礼、葛荣等忙着与魏军交战之际,在太行山的西面那一边,尔朱荣也扎实在打仗,而且打得极为稠密,一次接着一次,为朝廷效力,先后平定诸胡多场叛乱,计有:秀容郡胡民乞扶莫于反,杀太守;南秀容牧民万子乞真反,杀太仆寺卿陆延;并州牧民素和婆崘崄反。尔朱荣都一一予以讨平,被朝廷以功封为直阁将军。继而,内附叛胡乞步落等作乱于瓜肆,敕勒人北列步若反于沃阳,尔朱荣出兵将其攻灭。以功封为安平县开国侯,食邑一千户。接着,敕勒人斛律洛阳反于桑干西,牧民费也头起而响应,二人叠成猗角之势,互相为援。尔朱荣即时出讨,攻灭斛律洛阳,将费也头赶到河西。由此,得到一系列的封赏,先封为平北将军,再加为北道都督,再升武卫将军,最后晋为使持节安北将军,都督恒、朔讨虏诸军,进封博陵郡公,增邑五百户。
这时的尔朱荣翅膀真的是硬了,于是率兵进到肆州城下,欲将肆州也掌在自己手中。肆州刺史尉庆宾对尔朱荣既怕又恨,就关上城门,不让尔朱荣进城。尔朱荣发怒,当即下令破城而入,将尉庆宾抓起来,而自主任命他的叔叔尔朱羽生任肆州刺史。朝廷听说了,也只好承认事实,不敢对他怎么样。
鲜于修礼起兵后,尔朱荣就率兵东讨,进号为征东将军,都督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诸军事,大都督加金紫光禄大夫。
杜洛周攻破中山后,朝廷曾计划御驾亲征,命尔朱荣部为左路军。后来这个计划没有实行。当葛荣兼并杜洛周,声势大炽,号称百万大军进围邺城时,尔朱荣于是即时上表,要求率军南援相州,以防葛荣下邺后继续南进,危及洛阳。朝廷没有答应,其中委屈,自然是对势力越来越大的尔朱荣心怀疑虑,不敢放开让他向南发展。但葛荣军势发展迅速,迫在眼前,也不能不管。于是朝廷下令,命尔朱荣率军固守滏口——这是河北越太行山西进山西的山口之一,堵住此口,防止葛荣军西进然后南下,而危及洛阳。尔朱荣只好按朝命执行,北面布兵于六镇一线,以防柔然,东面牢牢塞死滏口、井陉口诸山口,确保境内安全无虞,而暂作观望,看接下来形势将作如何变化。
就在这时,尉景、娄昭作为高欢的使者到了,将高欢欲将来投之意通禀尔朱荣。尔朱荣听了大喜,当时就将娄昭留在身边,打发尉景即刻打马返程,让他回告高欢:即可相机来投,十万欢迎!
尉景回来将消息报知高欢,娄昭君就为娄昭担起心来。
高欢说:“不必担心,我们欲投尔朱荣是真心,又不是要诈他,娄昭能有什么危险?”
娄昭君说:“是的,从来取天下都是收取天下人心,得个让人真心拥戴,不为圣主,也为人王。葛荣是个屠夫,放开了杀天下人之性命,以为他把人满门满户地杀绝了,天下人就怕他了,他就能当皇上了。这样的人只适合去作鬼王,做不得人王,他决不会有好下场的!”
高欢说:“姐说得对,以后,我所有大行动都将以姐此话为指南,若有错失,还望姐能及时提醒我!”
娄昭君说:“不必的,你天性厚宽,不同于他们那些人。他们那些人,即使有至亲之人在身边时时提醒,他们也做不到的。”说着抓起高欢一只手,放在自己两手间轻轻搓抚,说,“这是一只佛手,出手布恩于天下,一抚而天下平。不是铁指钢爪,触手叫人肌糜骨烂。我说的对吗?”
高欢听得心里舒服,两眼眯离,满夹了笑意,说:“我有那么好吗?有那么好吗?”
娄昭君坚定不移说:“我认为有就是有!”
16
葛荣三十万大军号称百万包围邺城,半年连续攻打,拿不下来。
葛荣问高欢,有何良计。
高欢说:“现今时处冬末,城墙冰冻如铁,不易破城。不如暂缓攻城,一以拖延时日,且待城中食尽,其军自乱;二来,拖至春和日暖,城墙土石松动,也好破墙。”
葛荣听了,认为有理,就暂时放松了行动,而每日置酒高会,像过节一般,在乐中悠游岁月,只待仙桃自熟,至时到手享用。高欢则趁这段时间,广为暗中联络,结交诸军人士,有六镇人,也有河北人,也有其他各处地方人,无不予以网络结纳。高欢内心的计划是:他要带一支大军前往投奔尔朱荣,以此来尽可能多地增加自己的资本。
而娄昭君则出现新情况,肚子越来越大,并且是异于往常的奇大,担心有了什么毛病,却又并不觉得身体有不好的症状,除了有些疲累。姐夫段荣掐指一算,说,该是怀上了身子,而且是双胎,龙驹凤雏。高欢听了,笑意盈脸。
尉景说高欢:“你笑什么笑,上次一子一女还差点不保!”
高欢就朝娄昭君鞠躬道歉。
娄昭君脸上平静如水,说:“天意出难题拷打人:设以非常,逼人抉择,圣人再世,也难两全。日后这种难题还要有,没什么可惊奇。”
高欢看着娄昭君,不由赞道:“我今天方才看到,你有多开阔!”
娄昭君笑说:“楼宇高宏,屋基不由不阔大些。不然,又怎么样?”
就在这时,朝中发生惊天巨变,十九岁的当朝皇上元诩突然暴崩!消息传过来,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预感国家即将发生重大变故,议论纷纷。说着说着,就说到一个关键人物身上,她就是当朝太后胡充华。
胡太后什么名字没有传下来,充华不是她名字。她原为国朝太傅胡国珍之女,被前朝宣武帝收入宫中,先封“承华世妇”,生皇子后晋封“充华嫔”,人们遂以胡充华来称呼她。说起胡充华,最突出的特点便是所谓三极:极漂亮,极有风情,极有才情。这三条合到一起,也就标定她人生的总路线,框定她人生之总格局,那就是,她只能过有情的生活,无聊的日子即等于下地狱,一日万年,宁死不能忍受。年少的时候,她就爱上了他父亲手下一名下级军官,名叫郑俨,郑俨也爱她,二人私下相会,如蜜如饧。入宫后,这段恋情被突然隔断,开始一段时间她几断魂。好在,宣武帝也是一表人才,又有的是良好教养,特别是,在他身上具有那种天下所有人都不具有的神一般无上权威,一语出口,地动山摇,而给他从头到脚镀上神圣金彩,简直叫人莫名崇拜,仰望惟恐不及,胡充华又是多情的人,很快,她就陷入这种崇拜之中,而无可挽回地爱上这个男人,她的男人,天下第一男子!宣武帝本人也喜欢她,喜欢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她的风情万种。于是她义无反顾,决定全身心为自己的男人效劳乃至效命,虽死不避。
那时,皇家仍然沿袭国朝开国以来定下的老例:凡皇上嫔妃,为皇上生下皇子,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即日赐生母死,为怕他日母后借以干政,坏了王朝基业。这原是汉武帝时定下的做法,魏朝开国后,道武皇帝仰慕大汉朝,而将其引入进来,以后一直相沿不改。富贵谁不爱?但死更可怕。为此,宫中大多数嫔妃们就宁愿不为皇上生下皇子。不愿归不愿,生下生不下,谁也作不了主。于是就有,大魏朝在往前延续,一位接一位皇娘被处死,没有人能救得下。但到宣武皇帝这一代竟凑巧了:宫里那么多嫔妃,竟商量好似的,齐刷刷都生女儿,没有一人能为皇上生下皇子。皇上心里急,整个朝廷也为此急。但急也没有办法,天作主的事情,人又能怎么样?
也就在这时,胡充华独自一人单跳出来,声言,她宁可死,也愿意为皇上生下一位皇子!为此,她无数次虔诚到佛寺去许愿祈求,就把自己这样的心愿讲给佛听。外人听了,有感动的,也有不信的。毕竟,求人还常常难遂其愿,求神求佛就更加虚无飘渺。而胡充华很快就堵了那些人的嘴,灵佛开眼,让胡充华生了皇子!
宣武帝及阖朝上下无不欢心鼓舞,皇上有了后嗣,国家有了希望和保障。于是,宣武帝给皇子取名元诩,将其立为太子,并且以极大的气魄宣布,从此以后废除子立母死之老例,胡充华不但不予赐死,还升其位为贵嫔,地位只在皇后之下。那时的皇后为高皇后。
不幸的是,太子元诩六岁的时候,三十三岁的宣武帝就驾崩了。元诩继位,胡充华经过好一番曲折之后,才当上太后,因为有高皇后的巨大障碍。那时她三十岁,是一个成熟的少妇,那风采越发地好了,风情越发旖旎而饱满,既懂得最充分地享受世间美好男子的美好,也有能力切近而饱满地向美好男子供献自己的美好。于是而寡居的她立即就想到了她少女时代的旧情人郑俨,派了人将其接入宫中,甜情蜜意,烈火新油,把两人爱情的云霞更灿烂到比那云头更高的地方,爱到简直咬牙切齿,竟至不容许郑俨回家过夜,回去一趟可以,必由她内侍跟上,回去跟妻子说两句话后立即返出,再由内侍押回到她的身边——名义上是到中书省,她给他提的是中书舍人之职。
而她的爱力实在太过充沛,光有一个郑俨还远不够,不久就同时又爱上了禁军中一名小军官,名叫杨华,又年轻,又英俊,风流倜傥。她就把他也弄到宫中,与他整日缱绻温存,吟诗作赋,流连风景。想不到,这杨华是小人物出身,职低胆小,即使胡充华给他弄个高职,那胆气已然多年养就,再提不起来,外界风言风语一起,他就害怕了,秽乱太后春宫,他知道那是多严重的事,怕掉脑袋,就悄悄跑掉了。跑到哪里去?一口气跑过江,跑到江南梁武帝的梁朝,这才安全躲起来,不敢过江一步。
这下可把个胡充华给打击得不轻,犹如摘了她的心,日夜思念不置,灵魂粉粉碎,散落一地。实在没办法排遣,就苦吟成一首诗,题为《杨白华歌》,谱上曲,找来一百名身条一样高的宫女,让她们唱这歌,一手勾一肩,联成一个大圆圈,脚踏着节奏,一阕接一阕那么载歌载舞,从上午跳到下午,从天明唱到半夜。眼泪淌得没办法计量了,叹气拉声拉得比那春日飘扬的柳枝还更加悠长,分不清究竟是叹息还是吟唱,由宫里飘到宫外,整个洛阳城都传遍了。那时高欢当函使跑洛阳,他也听到过这首歌,耳熟能详,提起来张口就会唱。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到这里,高欢一时兴起,就给大家唱起那歌——
阳春二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又燕子,
愿含杨花入巢里。
这真是一首踏歌,高欢在那里唱,众人情不自禁用脚踏地,哒,哒,打着节拍,音节响亮,气韵悠长,一时间,还真把大家的身心都给陷入了,隐然进入到某种感发与感动之中,一脑门都醉醉的,晕晕的,而全然忘记了就在此刻的帐外,那兵马如洪、刀枪如林、形势逼人的真情实景,却专一心思代为传说中的一个女人的情事而动情,而喜,而嗔,而羡,而愤。
胡充华如此用情,可惜杨华不知道,南飞的大雁也无法传信给他。唯一能给胡充华安慰的,除了一个郑俨外,又加了一个元怿。这清河王元怿原是老皇上宣武帝的弟弟,也就是胡充华的小叔子。胡充华早就对他有意,只可惜此人是一个正人,好几次他都不上她的钩杆。而她就越发地刺激起来兴趣,神魂颠倒,一如猫对吊到半空中的肉更为不舍。最后的结果是,元怿终于抵挡不住嫂子的诱惑,匍匐在她石榴裙下,胡充华如愿以偿;同时元怿也第一次尝到一位半妖半仙的女人究竟什么滋味、什么境界。什么境界?答曰:天界未到,人界绝顶,只在半天云中,半云半日,半人半神,半死半生,那是连神也未得享到、毒药与仙药混和一体的真迷醉!
于是,胡充华就把整个朝政就全交给元怿去打理,就放手让他全权去做,她只在旁边看着,而充分享受这份静观的乐趣。这个女人,她对权力倒并不非常热衷,尽管她一刻也离不开它的保障。
这时,就有事情出来了。元怿的当政引起了两个人的不满,一个是胡充华的妹夫元义,此人十分骄横,曾遭到元怿训斥,记恨在心;一个是宦官刘腾,为因其弟求某职不成,而怀恨元怿。这两个人原本都是胡充华最信任的亲信,在胡充华的栽培之下成为权势人物:元义任侍中兼领军将军——负责皇城禁卫之职,刘腾任侍中兼卫将军——负责宫中禁卫之职,都厉害得很。他们就暗中联手,想把元怿扳倒。元怿背靠着太后胡充华,有事也是没事,没事更加没事,扳不倒。于是他们更来恶的,索性决定就将太后也一块儿扳倒!
正光元年七月,元义、刘腾发动政变,杀死元怿,将胡充华幽禁北宫,刘腾亲自掌握宫门钥匙,连皇上也不准进去探视。他们提供给皇上的理由是:元怿欲下药毒死皇上,并且找来预先安排好的厨师出面予以指控;而太后则是有恶疾在身,皇上不便接近。这样,政事便全部交予皇上来处理,实际则操纵在元义、刘腾手中。二人为非作歹,卖官鬻爵,货贿公行,大魏朝整个朝政越加腐烂朽坏,国不成国,朝不成朝。
人们于是就对元义、刘腾不满。刘腾不两年就死掉了,以胡充华的侄子都统僧敬为首,联合朝中几十人,再次发动政变,捕杀元义,太后于是复出。
胡充华再次复出后,风流本性不变,或者说由于幽禁压抑而更其来得凶猛。这一次她宠幸的是徐纥和李神轨,徐纥为文官,精于诗文,优雅风流;李神轨是武官,雄健群伦,纠纠豪猛。不久,以前逃往江南的郑俨也回来了,胡充华的感情生活也就越发如火如荼,油滚汤沸,而把整个朝堂办成她个人的情场、佛场兼诗、射、舞场。朝野汹涌议论,她不管,大臣强谏,她不听。一位年龄出四十的女人,那欲望如山一样高海一样深,即使地狱判官也难以管制。也就是在此一时期,六镇、河北及关陇起义爆发,天下遂陷入一片战火连绵之中。
此时皇上元诩已经十九岁,完全成人,有了自己的判断,他就对他的母后不满。胡充华就对皇上进行反制,把所有接近皇上而可能对她不利的人予以清除,封闭皇上,使他听不到什么消息。封闭当然是封闭不住的,母子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而皇上身边的人接连不断遭到暗杀,先是一位号为蜜多道人的胡僧,接着是鸿臚寺少卿谷会绍达。最后,连皇上本人也一夜暴崩!
很显然,皇上孝明帝就是给太后害死的,绝无疑问!
洛阳那边近日必将有大事发生,绝无疑问!
那么,此刻的高欢,他是该按预定计划去投尔朱荣呢?还是再留下来多观察几天?众人纷纷议论,建说不一。
娄昭君说:“洛阳发生如此之事,接下来朝廷只能愈加虚弱。朝廷越弱,尔朱荣越强,葛荣越强。这是大势。”
高欢扶娄昭君坐下,眼看着她的大肚子,长吁一口气说:“再不能等了,人能等,肚子不能等,不然,可要生到太行山间的路上了!”当时定下,即于明晚行动,脱离葛荣,亡归尔朱荣。
深夜,众人散去,娄昭君笑问高欢:“你两次投人,投杜洛周,你带去车马甲仗为礼;投葛荣,带去一千兵马。此次往投尔朱荣,不知准备何礼晋见?”
高欢问:“依你之见呢?”
娄昭君说:“人不同,所求不同。尔朱荣不同于杜洛周与葛荣,我想此次你去投他,他别的都不稀罕,只是想要你本人。”
高欢说:“我本人?”
娄昭君肯定说:“对,就是你本人。前两次,你进献于杜洛周和葛荣的都是你身外之物,所以二人只见物而不见人,收下礼物后,一时心动,接着就把你本人淡忘了。世上凡以物交人者,情形大都是这么个结果。这一次……”
高欢插说:“这一次我将带去三千人马,不,五千我也能办到!有这个数,足见我本人是怎样的能力了,他尔朱荣不能不对我另眼相看!”
娄昭君一摆手说:“你咋这样想呢?尔朱荣所要的是整个地吃掉葛荣,消灭葛荣,目前葛荣手下三十人马,你就是带走他五千、一万,又怎样?对葛荣来说不见少,对尔朱荣来说不见多,你这叫酌漳河水往汾河勺,你以为你已经勺得不少了,但对二河来说,全没有意义。除非你能把葛荣军三十万整个带去,否则,只是徒劳无功,最后的结果又是落个让对方只见物不见人,带去不多不少那么一点礼物,正好把人家的眼睛招惹到物上面去,看不见了你自己,你自己让物给掩盖了。”
高欢皱起眉,问:“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娄昭君说:“依我的看法,你这次去,除了最贴己那一二百号人,其他人等干脆一个不带。你不是说你可以联络动员很多人马吗?那就把他们都暂且留在葛荣这里,单等到哪天尔朱荣率军前来征讨葛荣,在两军生死决战之时,那时,两军咬牙正较劲,关键时刻到了,你却挺身而出,为他招降来一大片人,一下,葛荣损失巨大,军心也乱了,而尔朱荣收获巨大,人气火上加油,最后一举打败葛荣。你说,你立的是什么功劳?不比你此刻现成给他带去人马要好得多?白送的果子人嫌酸,能得什么好?”
高欢听了如梦方醒,大赞娄昭君:“高!你说的一点不错,真是开出一个新境界啊!好,就照你说的这么做!”
娄昭君说:“还有洛阳那边,出了那么大事,你也应该有你的看法,到时候尔朱荣说不定要跟你谈起,你怎么说?”
高欢笑说:“那我就给他唱胡充华那首《杨白花歌》。”
娄昭君知道高欢是在讲玩笑话,就说:“好,那你最好先练练嗓子,唱得再好听点。”
高欢收起笑,说:“姐,你放心,这一点我已有成见,保证一说让他尔朱荣如拨云见日!”
娄昭君好奇:“哟?什么高见,能有这样奇功?”
高欢说:“我现在不说,一说过,元气泄露,再说的时候就没那么来劲了。”
娄昭君双手一举:“那好,提前为你祝捷!”
17
月黑更深,高欢率一百多号弟兄一路奔驰,一头扎进太行山中,往山那边曲折前行。
快到井陉口的时候,娄昭军肚子一阵比一阵疼得紧,眼看就要生了。娄昭君姐姐和高欢姐姐一边一个扶住娄昭君,又同时招呼高澄、高瑶两小儿,五个人挤在一辆牛车上,拧成一疙瘩,东摇西晃,呻吟声与安慰声混为一体,给紧张行军的气氛更添许多急迫。
好容易赶到井陉口,立即遭到尔朱荣守军拦截,厉声喝问干什么的。其他人还未及回答,车上两位姐姐先尖厉发声:“快!快!要生了,要生了。”
守关军士听不懂什么意思,在那里发愣。就在这时,高欢、尉景走上去,尉景向军士说明情况。军士一听是高欢投关,当时就把他们放进去了。原来,尔朱荣预先已有安排。
刚进得关门,娄昭君就再也忍不住了。众人于是紧急将她从牛车上抬下,就近往一所营帐抬。高敖曹跑在前头打前站,踢开门就进。那营帐中原来有士兵,就上来阻止,问他干什么。高敖曹拔刀挥着,一叠声说:“紧急军情,帐子征用了!所有人马上滚,快滚,快滚!”
四五个契胡兵也不是好惹的,突见高敖曹挥刀进帐,本能反应,同时操起家伙,靠后墙排一排,摆个阵势,准备抵挡。
这时,娄昭君被抬进来了,四个男人抬,两个姐姐一边一个护着,两个姐姐连进门连喊:“人放下,这边,这边,所有男人立马都出去,快快!”
那几个契胡兵还在那里愣着,高欢姐姐朝他们尖叫道:“还不赶紧走,想看女人生娃娃是咋的?”
四个契胡兵听了,当即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娄昭君被安放在铺草的地铺上,一脸的赤红,一头的大汗。
高欢近前安慰娄昭君说:“我先出去,由两位姐姐来伺候你,你保重。”
娄昭君伸手拉住高欢,喘息说:“不要管我,你只管快走,到晋阳去,去。”
高欢说:“这怎么行?我等你。”
娄昭君把高欢的手甩出去,眼里喷光,奋力恶声命令道:“不要管我,现在就上马,给我走!”说完把脸甩到另一边,再不看高欢。
高欢出得门来,仰天长吹一口长气,定一定,朝众人:“大家上马,走!”
大家随高欢一起上马,打马向西,一路狂奔,没有人说一句话。
半后晌的时候,一行人来到晋阳城,也不歇口气,直接就去见尔朱荣。在尔朱荣大都督府,半路上正好碰上蔡隽,高欢原来在怀朔时最好的伙伴之一,就领了他直接上大堂,并对尔朱荣作了介绍。
尔朱荣一看,已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高欢竟然这么一个样,披一身的灰土,头顶发辫形同被马群尿过的乱草窝,脸上胡须如爬了一只受了惊的刺猬,猬丛中点两盏昏黄少光的白日灯,整个人从头土到脚,像刚从坟墓里刨出来的,要怎么难看有怎么难看,甚至让人感到恶心,眼睛都不想碰他,更不用说对面与之讲话。
尔朱荣尽量克制住内心的生理不爽,只说了句:“是高欢?”就把头转向蔡隽,“去,先领去洗个澡,吃饭。”就转身离开了。
高欢一身风尘,后脖子淌着热汗,热扑扑进门,却遭迎面扇过来一扇子三九寒风,冷热突加混和,脑袋里也成一片混沌,什么念头都没了,只是发懵,木头人一般跟了蔡隽走,蔡跟他说了什么,一句没听到耳朵,不知怎么,晕晕乎乎,晕晕乎乎人就被泡进了水里。
这时,高欢才一下被激醒。初春时节,温汤浴心,仿佛整个人一向在冬眠,此刻忽遭解冻,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徐观眼前景像,如梦如幻:洁白的浴室,氲氤的幽香,深大的浴桶,木桶两边各站一位侍女。
高欢大叫一声:“哎!哎!我这是在哪儿?”
侍女被吓了一跳,随后其中之一莺声答道:“军爷,你这是在大都督浴室。”
高欢脱口而出:“浴室……这样啊?”高欢从来没洗过这样的澡,听说也没听说过。他在怀朔的时候,到了河北以后,都是跳到河里洗大澡,附近没有河,他就吊水兜冷水浇头,或是干脆一连几月不洗,把身上皮肤板结为肉身盔甲。一句话,他收拾他的马都比收拾自己更勤更用心,那是为防马生病。人对自己,特别是男人,竟要这样吗?
高欢正在那里暗自好奇、乱想,那侍女上手就要为他搓澡,纤手刚一抹到,他肌肤立刻敏感到如触电,忍不住就哇哇呱呱叫笑起来,臂摇身扭,前仰后合,溅起水花,溅了侍女一身一脸。高欢边笑边说:“啊呀啊呀,猫抓人了!猫抓人了!”上气不接下气,笑哈哈对侍女说:“用点劲狠狠压住,压住搓!”好一阵才适应过来,接着就进入到一种莫名舒泰之美境,就闭了眼任由侍女那么侍弄,他则昏昏欲睡,灵魂散为一团云气,在蒸汽里上上下下自由飘浮。
这回他是真的入梦了。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昏黄泛色突然具像,化身为娄昭君伸手催他快走的样子,并挟着声音,如凿如锥,声声直叩,穿脑入心。高欢一个激灵从浴桶中猛地站起,把水带起一大片漾到桶外,抬腿就往外跨。慌得两位侍女忙招架不知怎么招架,而他已赤条条站到了地上。
侍女即忙拿来干巾来为高欢拭水。高欢则一叠声嚷:“快拿衣服来穿!”
刚穿好衣服,高欢就要往外走。侍女连声叫:“将爷,将爷,头发,头发。”高欢一回头,瞥眼从浴桶水面上看到自己湿发如缕,止步,而由侍女扶着走向梳妆台坐下。接着就过来另两位梳妆侍女,上手为他擦拭头发,一梳一梳为他梳头。而高欢的心,也在一梳一梳中渐被梳平,向来的深沉稳毅遂复重新回到他身上,从侍女手中接过铜镜,不慌不躁,看侍女在他头上一梳一梳地梳,直到落下最一梳,编好发辫,他这才气定神闲站起身来,把镜子交予侍女,平目正步,往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的时,高欢被侍女唤住,说:“将爷慢走,请往右看。”
高欢止步,就往右手边看,见是一袭葱绿纱帘。侍女伸手嚓一声将帘拉开,眼前现出一方水镜,水镜中映现高欢自己影像,高大挺拔,岸然一表,头发丝根根清晰可见!
高欢不由全身为之一振,又惊奇,又欣喜,看了又看,摆动身子看,眨巴眼睛看,好久不忍离开,就仿佛在与另一个自己对面相戏,大得其趣。终于看足看够,高欢灿一张笑汪汪的脸面对侍女,问:“你家主人,他这是从哪儿弄这玩艺儿?”
侍女答:“这都是请了南梁的师傅专门来给做的。”
另一位侍女说:“这整个浴室也都是由他们来给建的。”
高欢余意不尽地说:“你家爷可真能跟梁皇帝学,真有谱,会享乐!”
一位侍女说:“大都督其实并不常来洗,都是府上娘娘、小姐们来。”
高欢嘴里应答:“哦,哦。”跨步走出门去。
蔡隽、娄昭等一班人早在院里等着他,迎上来。蔡隽问:“饭已经备好,先吃,还是先去拜见大都督?”
高欢说:“不吃饭,先去拜见大都督。”
当高欢再次走进尔朱荣西厅堂,站到尔朱荣面前时,已然枯蛹蜕蝶,神采焕发,全然另一个人了。
高大精瘦的尔朱荣一脸的热笑,离座上前迎接高欢,上去就扯高欢的手,扯到一张大榻前,摁他与自己并排坐下,连高欢要跟他行礼都没行成,满眼端着高欢看,连连点头颔首:“嗯,嗯,这才是我印象里的贺六浑!”
高欢谦虚说:“谢大都督夸奖。”
尔朱荣说:“不必过谦,你当得这夸的,当得的。”
高欢说:“能在大都督帐下效力,是贺六浑的幸运!”
尔朱荣不客气说:“前来投俺,必由原故,为什么弃葛荣,转来投俺?”
高欢说:“葛荣只是一介屠夫,不会有任何前途,终将走向绝境。大都督相反:爱惜人才,人心所归,必能成就一番大业。”
尔朱荣点头笑说:“嗯,俺也谢你高大将军过奖。”
高欢跟着也笑起来:“这不是过奖,是大都督当得的,当得的。”
尔朱荣朝高欢背上拍一巴掌:“好小子,学俺讲话!”
高欢轻轻缩一下脖子,作一畏惧状,说:“贺六浑不敢,贺六浑无礼了。”
尔朱荣说:“无妨!俺喜欢。那么就说说,你来投俺,给俺带什么好礼来了?”
高欢看着尔朱荣:“没有什么好东西带给大都督,只带了赤光光一个我自己,另加我百十个弟兄。”高欢说着站起身,立到高欢面前,抬胳膊展开衣袖,“看,就连这身新衣还都是穿大都督你的。”
尔朱荣看着高欢:“嗯,我这里尽有的是好衣装,预备着给人来穿,青袍、白袍、绛袍、紫袍——都有!单没有黄袍。葛荣那里有黄袍吧?”
高欢说:“河北人民都盼着大都督能早日前往解救他们。”
尔朱荣问:“葛荣百万大军屯聚魏州,老弟有什么妙策胜之?”
高欢说:“妙策不敢说,愚见以为——”说到这里,高欢停住,抬眼四望。
尔朱荣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高欢接着说:“葛荣军号称百万,实际只有三十万,其中又有半数为随军家属,故人多,并不足惧。且建制混乱,蜂聚乌合,一团一簇,形同结伙,散漫无形。这样的军队,胜则漩涡群聚,败则散水漫流,对付已经腐化的河北官军还可以,若大都督亲率精悍,人不必多,集中攻其中心一点,火炬直指蜂王所在而焚之,蜂王一失,群蜂自乱,乌阵随解。”
尔朱荣侧耳静听,大为欣赏,频频点头,至高欢说完了,那头还在点,余意不尽地说:“好,好,接着说,说下去。”
高欢笑说:“至时,大都督在那里攻王,我为大都督招兵,保证为大都督招来三万优兵苗子!”
尔朱荣看着高欢:“他们都是你的人?”
高欢说:“已经联络好了,只等大都督东征军到。只是,大都督若发大军,须有朝廷诏命,不知大都督可曾与洛阳那边有过联络?”
尔朱荣听了,脸色阴沉下来,愤愤说:“别提洛阳,真正让人生气,什么东西!”
高欢脸上肃然,等着听尔朱荣讲下去。
尔朱荣接说:“在你来之前一月,俺即主动请战东征,朝廷那班人醉生梦死,却还防着俺,竟然不准!给俺下达诏命,命俺只须派兵堵住井陉口、滏口,莫让葛荣西侵即可,其余事情,不必插手。嚯!真他娘说话不如放屁,还插手!俺他娘甘冒矢石不顾生死上前线去打仗,为的是救朝廷、救国家,却说俺是插手,俺他娘插手是插叛军葛荣的手,俺插他朝廷裤裆里去、掏他几巴了?真娘的一班不识好歹的东西!”
高欢静静听尔朱荣骂完,沉声向尔朱荣进言:“依我之见,这倒是提醒大都督:今日国家之乱,非源自河北的杜洛周、葛荣,或是关陇的万俟丑奴,正源自于朝廷自己,那才是真正的祸起之源!大都督赤心报国,若真的想有所作为,只有——”
尔朱荣听得全神贯注,见高欢突然停住,连忙催促:“说下去,说下去。”
高欢说:“只有带兵下洛阳,先解决朝廷里的问题,然后其他所有问题才有望得到彻底清理。不知大都其有意否?”
尔朱荣挺身亮眼,目光如刀,盯着高欢,问:“解决什么?怎么解决?”
高欢欠欠身子,倾向尔朱荣,压声说:“清君侧!”
尔朱荣身子一震:“清君侧?”
高欢坚决说:“对,清君侧,就清郑俨、徐纥、李神轨那帮臭虫们!”
尔朱荣听了,豁然开朗似地长舒一口气:“哦——”
高欢说:“这帮臭虫,把持太后,败坏国家,朝野上下无人不恨。大都督如能将其一举予以清除,必得天下人之大拥戴!那时,大都督把太后与皇上一并把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亲自为国家的航船掌舵,而使国家真正走上正轨,大魏朝的祖宗之幸,人民之幸!”
尔朱荣嘣一下跳起来,两手铁钳一般抓住高欢两肩并使劲晃一晃,厉声喝问:“你是让俺做当年的曹操,挟天子以号令天下吗?”
高欢也忽地站身,与尔朱荣面对面,眼瞪眼:“正是!不知尔朱公有此志不?”
尔朱荣放声大笑,嘎嘎嘎嘎!如打雷,如劈柴,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说:“高君,你就是我的诸葛亮啊!你来得太迟了!”
高欢谦逊说:“高欢一得之见而已。”
尔朱荣说:“你这个一得之见为我拨云见日,指出一条通天大道。好!好!上天赐你予俺,我们宏业必成!”
高欢问:“现在朝廷那边什么情况?我刚从山里钻出,一无所知。”
尔朱荣说:“皇上暴崩,太后主持,刚刚立了潘嫔所生一位三月儿为帝。”
高欢说:“没有听说过皇上诞有这么一位皇子呀?”
尔朱荣说:“你说得对,此儿来历不明!”
高欢说:“大都督莫恨此儿,他是专下世来助大都督的呀!”
尔朱荣听了拍手大笑:“对,对,他是俺的天使,专门下界来,召唤俺即日赴京!”
高欢壮声说:“愿随大都督鞍前马后!”
尔朱荣拉了高欢的手:“你就做俺亲信都督,俺的内卫军就交你领了。”
高欢朝尔朱荣行礼:“谢大都督恩赏!”
尔朱荣说:“咱们兄弟,不必行礼。”
高欢连施二礼,说:“进门以来还未给大都督行礼,现在一起补上。”
尔朱荣与高欢一直从中午谈到半夜,二人走出西厅,天上群星烂然。尔朱荣仰天长望,嘴里说:“兄弟看天,那上面有一个俺,有一个你,你可识得出?”
高欢笑说:“我就是那颗饿狼星,不在天上,在地上,现在只想吃一只羊!”
尔朱荣放声大笑:“我也渴了,走,我们痛喝一顿去!”
18
第二天,尔朱荣带了高欢去挑马。他的马有十二谷,就是十二个山谷,分别以马的颜色各占一谷,红马一谷,白马一谷,青马一谷,黑马一谷,等等,都是自育的最好的纯种马。高欢挑了一匹白马。他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三国刘备骑的是白马,尔朱荣既做曹操,他要向刘备看齐。
高欢那班弟兄都一一得到尔朱荣的封赏,其中特别是侯景,最得尔朱荣赏识。这位一脚残疾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在与尔朱荣第一次目光相接时,就以其强光使内心强大的的尔朱荣遭受到强烈的照射,情不自禁内心摇了那么一摇;况且他们又同为契胡族。
尔朱荣劈头就问侯景:“能带兵吗?”
侯景答:“能。”
尔朱荣问:“能带多少?”
侯景说:“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尔朱荣问:“你哪里不行?”
侯景说:“兵法。”
尔朱荣问:“兵法怎么不行?”
侯景说:“有法无条,讲不出讲义。”
尔朱荣大笑,说:“背不出条条来呀?有法就好说,法条讲义嘛,来,我给你介绍个人,慕荣绍宗,你就拜他为师,跟了他学。”尔朱荣说着把身边的慕荣绍宗推向前。
慕荣绍宗为尔朱荣军师,是尔朱部最有修养的军事家,为人也老诚忠厚。
侯景听了,立即就上去给慕荣绍宗磕头。很快,他就学业突飞猛进,在有些地方更超过老师慕荣绍宗。尔朱荣问慕荣绍宗,对高欢、侯景分别各有什么看法?慕荣绍宗答:“高欢厚,侯景薄。”尔朱荣问:“厚薄指说什么?心?性?还是术、力?”慕荣绍宗说:“皆有。高欢雄厚,侯景锐薄!”
尔朱荣听了,长长吁口气,不再说话。第二天,尔朱荣带了高欢、侯景去一马厩,尔朱说:“我这圈里有一匹劣马,非踢即咬,没有人能接近。你们两个谁能上去给我降服它?”
侯景先就要上,还未靠近,那马嗅到人气,立即狂暴起来,喷鼻踢腿,飞扬起脖子上长长的鬃毛,像一头狮子,煞是可怖。侯景就退出来,让高欢去。
高欢心里是有数的,他最懂得马性,在怀朔时就被人称为神牧。他打着一种口哨,不慌不忙迈进马厩。奇了怪了,那马竟然并没有抗拒他,只是好奇地瞪了马眼盯着他看。接着,高欢就嘴里发出一种“啧啧啧啧”声,同时伸出一只胳膊,慢慢朝马脖子摸过去。那马只摆了摆头,让高欢把手放到它脖上。高欢就轻轻抚马脖,越来越加重。然后移动位置,由脖抚向马脸,马仍然保持平静。高欢遂一步跨前去,身子贴到马前腿腰上,接着就抱住马脖,把自己的脸贴到马脸上,一蹭,一蹭。那马便与他回蹭,一俯一仰,双方之间像是早已熟识,又有信任,又有友情。那情景,竟让旁边看的人不由心生出几分感动。如此,高欢与马盘桓一阵后,从槽上解开马缰,遂牵马出厩,一跨腿骑到马上。那马随即在场院中跑起圈来,除了精神头更顽健些,与一般正常的马并没有大区别。尔朱荣带头,众人齐声欢呼。
侯景看得眼热,不等尔朱荣发话,就上去从高欢手中接过缰绳,要骑那马。不料那马立即受惊一般,眼含敌意,动作焦躁,不让侯景挨他。侯景也焦躁起来,一手擒缰绳头,另一只手上去就薅住马鬃,要强行上马。那马就由焦躁变为暴怒,踢前腿,尥后腿,甩脖子扇马头,嘴里喷着热气,呜咣咣、呜咣咣恶声嘶鸣,简直就成为一头野兽。旁边看的人连连后退,为它让地。而侯景却一点也不胆怯害怕,反而更来了斗志,一心要降服那马,扑尥着一只瘸腿,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雀起,跃到马背上,双手紧紧抓住马鬃,任那马怎样在地上发狂,前仰后尥,左旋右扑,就是撂不下他来。大家在一旁屏气观看,看得都呆了。终于,那马奔得有些累了,略略沉静下来。这时,侯景就放开马鬃,双手握定缰绳,打个口令,让那马跑。不想就在时,那马突起一个人立,而将侯景掼到地上,人摔得展展的,缰绳仍攥在手里,马牵了侯景就奔,把侯景拖地,拖出去有好几丈远。
高欢立马追了上去,牵住马缰,又是啧嘴,又是发令,又打口哨,周旋了好久,才将马安抚下来,渐渐归于平静。最后将马牵回马厩,拴到槽上。
事后,尔朱荣问高欢有何感想。高欢说:“对恶马如对恶人。世上无不可降服之马,亦无不可降服之人,只要得法。”尔朱荣问侯景,侯景答:“若不是高欢中间接走,让我再骑上去,那马一准服服帖帖,就驯过来了。”
慕荣绍宗私下问尔朱荣对这件事的看法,尔朱荣感叹说:“高欢为帅才,侯景为将才。”
尔朱荣的话由慕荣绍宗传出去,就有一些人听得不顺耳,心里很是不服。他们即是武川帮,贺拔岳、宇文泰那一杆人。他们先于高欢,是在六镇起义失败后即投了尔朱荣,受到尔朱荣的赏识和重用。现在怀朔帮的高欢一杆人来了,竟后来居上,有超过他们武川帮之势,他们就心生嫉恨,有事没事与高欢他们作对,寻出点事来。特别是宇文泰的哥哥宇文洛生,脾气暴,性子急,闹得更凶,竟至私下联络结党,与高欢势不两立,欲动手除掉高欢和侯景。尔朱荣就给他们从中调解,还专门派了一位德高望重、有威信的人去做说合。此人为谁?正是战场上被高欢放走的斛律金,他也先于高欢投了尔朱荣,甚为尔朱荣所敬重。
斛律金对高欢自然是心存感恩之情,一心想要报答于高欢。他跟武川帮的人关系也很好,正适合做这样一位中间的调解者角色。可惜,斛律金刚开口,还没说几句话,性急的宇文洛生就从他语气中听出他有偏袒高欢之意,就坚决听不下去,而于晚上提一把刀,破门而入,直入后室,要刺杀高欢。杀,当然是没杀成,被高欢挡住。但事情性质严重,尔朱荣坚决不原谅,任谁求情求不下来,就把宇文洛生给杀了。
这事一出,搞得宇文泰自己岌岌可危起来,几乎就无法在尔朱部待下去。幸亏有贺拔岳做他庇护,为他说好话,他本人又极有涵养功夫,头脑极敏锐,意志坚毅超人,硬是忍下心中万丈仇恨的火焰,到尔朱荣跟前堂堂说一席话,说动了尔朱荣,才没有诛连到他,而在尔朱部勉得一席存身之地,为其日后之发达发迹,于关中一隅之地升起一轮西天的太阳,造出了可能。说起来,一位男人的崛起,从来都没有一帆风顺的啊!
当时宇文泰是这样对尔朱荣说的,他说:“我来投大都督,是真心诚意的。宇文洛生犯法当死,也确实无疑。我人与宇文洛生的联系是割不断的,因为他是我兄长,此为上天所安排,我无条件接受,不以为耻,任何时候对任何人将永不隐讳。但男子汉大丈夫立身天地之间,为人行事,各有所志,各自作主,各自承当,罪罚功赏,德荣愆耻,谁也代替不了谁。我宇文泰之所志,即是要追随大都督尽犬马之劳,为国效命,疆场立功,扬名显身,虽肝脑涂地,不负男儿堂堂一躯!若大都督觉宇文洛生罪恶深重,其一身虽死仍不足以尽赎,必由他的兄弟我予以补足完成,我心甘情愿献身以赎,决无怨尤。真男儿立世,其最宏志业无非两端:在向前的方向上是救世,立盖世功勋,救国救民;在向后的方向上是救心,整理灵魂,虔心向善,尽赎一生罪愆,往生西天极乐之境。惟大都督所裁:决定发遣宇文泰往哪个方向去,是向前还是向后?宇文泰均心平如水,愿意接受!”
尔朱荣听了宇文泰一席话,感其气,壮其志,赏其不俗声闻词色,对他另眼相看,当时就原谅了他,且提拔他做了一名裨将。原来,宇文泰一直隐在他哥哥宇文洛生的身后默默无闻,经此一事,反而初露头角了,全军上下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儿,都说他是一位有担当的汉子。
但尔朱荣最欣赏的还是高欢和侯景,给他俩任命的职务都是正将,与贺拔岳、慕荣绍宗、斛律金等人同一级别。高欢更与尔朱兆关系好,两人香火重誓,结为了异姓兄弟。高欢在尔朱部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尔朱荣将他视为心腹,有重大机密事务,首先与他商量,并主动询问高欢婚姻情况,欲将自己一位侄女嫁他为妻。当听说高欢已然结婚,妻子竟是娄昭君时,尔朱荣连惊连喜,半天嘴张开合不拢,连说:“啊呀!啊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高欢不解,看着尔朱荣发愣。
尔朱荣猛击高欢一掌说:“娄昭君她是我妹子呀!难道她竟没有跟你说起过?”说着不等高欢回话,又推一把高欢,“我老实告诉你:我跟她的关系可是比你还早!在你跟她结婚之前,我就认了她作我干妹子,就在我的南山天池,是由天池水作见证的!她从来就没跟你说起过吗?”说到这里尔朱荣脸露得意之色,为他与娄昭君之间能保有这样一个秘密——在她的丈夫之外!
高欢脸微微发赤,吭哧说:“她只想让我独自发奋努力,不想让我依傍她的任何家族关系,所以……”
尔朱荣打断高欢:“现在不同了,我这样的关系你也不想傍吗?”
高欢赶紧说:“那不是,那不是……”至于怎么不是,他却说不出来。
尔朱荣却兴奋在身,毫不觉察高欢内心的窘迫,喇喇不休接着说下去:“跟你说实话,贺六浑,我是结婚早,若不然,我真有心当时就跟娄老爷提婚了。娄昭君她是个好女人,是块宝。你娶了她,你有福了!你有大福了!”
尔朱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高欢则内心翻江倒海,完全不知什么滋味,只感觉如跑了三天三夜的马,由外至内一身的疲乏,那疲乏犹如一张无形的大枷,枷住他的身,枷住他的心,他除了眼跟耳朵是活的,能看见听见面前的尔朱荣,其余一切都死僵了。噢,另外他的汗也是活的,不叫自来,淌了他一脸,糊了一背。
终于,尔朱荣觉察到了高欢神色的变化,大眼如盏,盯着高欢就看,又突起一掌,推高欢朝后一个大趔趄,大笑说:“嗨!嗨!贺六浑,你该不是吃醋了吧?看那脸白气短的,干什么!”
高欢被尔朱荣这一掌推醒,闪电整理自己的内心和表情,跟着也放声大笑,说:“我是在想我自己,怎么就那么好命呢?阴差阳错竟拾得那么一个宝——是大都督第一眼就看上的!我这样的人,福小命薄,你说大都督,我能福得住吗?能福得住吗?我都有些害怕了!大都督。”
尔朱荣听高欢这样说,心底乱念一扫而空,就安慰高欢说:“说什么呢!命?活的人哪一个能提前知道自己的命?你告诉我!只有死了的人,他什么命才最后得到呈现,但这时他已经死了,是不能知的了。所以说,命这玩艺儿是不能讲的。唯一能讲的就是,男人,是一匹骏马,他就奔驰,是一只雄鹰,他就展翅飞翔,能跑多远跑多远,能飞多高飞多高,这就是男人的命,不能改的!明白吗?”
高欢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内心里凝作一团的那块硬物也一点一点缩小,虽然还并没有消失,却并不影响他作正常思考和应对了。他就主动向尔朱荣坦述他与娄昭君之间如何相识相恋整一个过程,说得极诚恳,语气间充满对娄昭君的爱恋和感激之情。尔朱荣遂将当年娄老爷如何带了娄昭君前往尔朱川拜访的过程说于高欢听,他要高欢好好爱护娄昭君,为了她,发奋努力,创造属于两个人的远大前程!当尔朱荣听说了高欢临来之前,娄昭君正在临盆生产,现在情况如何,生死不明!尔朱荣简直愤怒了,斥高欢道:“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顶命!”
高欢辩说,是娄昭君自己坚持让他离开的,他不能违背。
尔朱荣叹息说:“这个人呀,明明就是生错了:雄鹰骏马,女中丈夫!普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的了。”立即就下令,派高欢领一队人马,即刻起程,前往接娄昭君回晋阳。
但就在这时,有探报回来紧急报告说,洛阳那边发生新情况:朝廷宣布说,刚刚所立皇上,并非潘贵嫔所生皇子,而是一位皇女!即此当日废去,另立临洮王元宝晖之世子元钊为帝。时元钊三岁。
众人听了,目瞪口呆。
次日,朝廷正式诏文就到了。其诏曰:“潘贵嫔所生实皇女也,故临洮王宝晖世子钊,高祖之孙,可立。”
尔朱荣拍案大骂胡太后混帐,把国家当玩物,把天下人民当猪狗,听任这样一个小女人任情摆布,简直是天下男人的耻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欢说:“时机到了!”
19
尔朱荣决定带兵进京,问罪于阙下。
慕荣绍宗建议,兵以义动,可先行上表朝廷,责问皇上驾崩之故。尔朱荣就让慕荣绍宗草表,其文曰:“伏闻大行皇帝背弃万方,奉讳号泣,五骨摧剥。仰寻诏旨,惊惋交聚。人心疑惑,海内草草,异口一言,皆云大行皇帝为鸩毒致祸。臣等依理追测,亦实有大惑不解者:二十五日圣体尚且康健,何至二十六日即淹忽升遐?且天子寝疾,侍臣亲贵何人在侧?何医为之治疗?所用何药?天子临终有何遗言?江山社稷,托顾何人?种种疑问,惊天骇人,而使天下不为之怪愕,四海不为之丧气,岂可得乎!且者,皇帝不明而崩,却冒托贵嫔生女为男,立为储二,见欺社稷宗庙,天下兆民,而置祖宗江山于危亡之中,此皆乱臣贼子所为,罪不容诛!天下忠臣孝子,莫不义愤填膺,欲奋起而戗贼臣,匡社稷。伏愿朝廷察臣忠心,听臣赴阙,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旅不知之状,定徐纥、郑俨之罪,付之有司,明正典刑!雪天下之耻,平远近之怨。然后更召宗亲,推其年德,以承宝祚。则四海更苏,百姓幸甚,臣等幸甚!”
表成,尔朱荣即刻付专使快马送达洛阳,同时发兵南下:任命高欢为前锋,率军三千,先行到上党,他自己亲统大军随后。
尔朱荣对高欢说:“事出紧急,非卿莫任。只好委屈你暂忍一时之苦,不能去接妹子娄昭君了。”
高欢壮声答:“战马闻警踊跃,宝刀听角出鞘。国家有事,战士义不容辞,区区儿女家庭,何足挂齿!”
尔朱荣说:“好!战士——出发!”
高欢随即率领三千兵马,一路疾行,杀奔上党而来,旌旗所到处,远近震动。
消息很快就传到娄昭君的耳朵里,那时,她人恰好也在上党,就满心盼望着能在上党与高欢见面会合,这一个多月来所吃的苦,也算终于到头。说起苦,娄昭君可真是十足尝够。原来,她进关以后,打发走了高欢,留下自己临盆分娩,虽说身边有两位姐姐照顾,但身居军营之中,人生地不熟,一应所需用物一件没有,没有一块布,一缕绵,一只盆,甚至连一碗开水没处烧,一把剪刀没处找。在这样的环境中生产,说实话,实与牛啊马啊在野地里下驹子没有两样了。能顺利生下来,中间未发生意外,危及大人性命,已经就是老天爷之格外恩佑。
谢天谢地!孩子总算顺利落草,母婴平安。且所生为双胞龙凤胎,正与先前段荣预言一致,却也神奇。两位姐可就乱起来,手忙脚乱,从自己身穿衣裳上撕一块布下来,到旁边的小河里蘸了水,草草给大人小孩胡乱擦抹几下,就算是洗了身子。没有剪刀,就用军刀给小孩断了脐,然后脱下大人衣衫将其包裹起来。想找点喝的、吃的,就更难了。那些守关的军士们,忌讳女人生产,畏之如虎,像躲鬼一般早就跑得远远的,连个人影也看不见,更不用说找他们帮忙做事了。他们是尔朱荣手下的兵,也知道高欢他们是前往投尔朱荣去了,要成为大人,正是基于此,他们才没有对她们完全绝情,倒是给她们提供吃食,一些干饼子,一些冷硬肉,都放在老远一个大石头上,然后急忙躲开,跑得远远的,吹号,叫她们去取。嘴里絮絮叨叨不住地埋怨:“下羔子也不挑地方!碰上这种事,连营房也回不得了,倒运!倒运!倒运!呸!”
好容易熬过三天,娄昭君身子多少硬一些了,就要走,去寻高欢,两位姐姐劝不住,她们就赶了牛车上道。路上跟人打听,得知离晋阳整整九百里,她们忍饥挨饿走了两天才走了八十里,照此算来,要到达晋阳得走上半个月。而那挂老牛车,由于多日没膏油,车轴涩得像打了楔子,转也转不动,老牛拉着吃力,越走越慢,简直就是一步一步往前蹭。而沿路托钵乞食,有一口,没一口,夜无宿处,野一宿,庙一宿,这样一连走了六天,大人还算勉强支撑,那两个小孩眼看越来越蔫,连哭都哭不起声音,要出事!这是肯定的:初生婴儿,头三天娄昭君没下来奶水,只凭了路上跟人家要口稀米糊喂养保命,日日暴露于风寒之中,这样的情况,他们就是有猫狗七条命,要保下来怕也难,何况是人!怎么办?若是孩子不保,那她赶去晋阳又有何意义,如何去面对丈夫高欢?娄昭君内心焦灼如火烧,嘴上扑起满满一嘴的大泡,连嘴的形状都没了。两位姐也只有着急,却想不出办法。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她们在路上碰到一人,这个人把她们救了。此人名叫元天穆,为尔朱荣手下亲信,独挡一面,镇守上党,今日率队出来巡察,恰好路遇娄昭君一行。元天穆早已闻听高欢大名,听说高欢已赴晋阳,娄昭君为高欢之妻,刚刚于路上分娩生子,当即力请娄昭君前往他上党暂作将息,然后再派车送她们前去晋阳。元天穆告诉娄昭君,这里离上党只三十里,骑马顿饭工夫即到。
可是遇到了救星!娄昭君与二位姐二话不说就上了元天穆的马,怀抱婴儿,一口气赶到上党城,由元天穆安顿住到他府中。接下来好一顿乱:元天穆马上请来医生给两个婴儿施治、喂奶,孩子好一些了,三个女人抱了三大壶奶茶,不顾红黑,噙住茶壶嘴儿就直接灌起来,一气灌个壶底朝天,整一个水龙王沙行五百年一旦跃回水中那情形。
娄昭君一连在元天穆府上住了二十余日,母婴将养都差不多了,她就急着要走。就在这时,元天穆接到尔朱荣快报,说朝廷如何如何,大军即将南下,要他也做好准备,至时予以配合。元天穆就把这个消息告知娄昭君,让她不要走了,只在这里等着就是,前锋高欢很快就要到了。
娄昭君听了,喜从天降,高兴得简直要哭出来。但她没有哭,扑过去抱起两个婴孩,告诉他们:“你们亲爹就要来了,你们就要有自己的名字了,你们就猜猜,你们爹将会给你们起怎样一个好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说,说了亲,亲了又说。
从第二天起,娄昭君奶过孩子,就往城外跑,站到大路边上往远处张望,张望高欢。到第四天头上,她终于望见远处有烟尘升起,心里喜一阵怯一阵,等了好半天,却是一股羊角大旋风刮过来,把她没头没脑埋进沙尘之中,并没有半点大军的影子。
第五天,娄昭君怀着忐忑的心情又去路口等候,果然就等到了高欢的大军,浩浩荡荡,如一股洪流。高欢骑在一匹大白马上,昂首挺胸,一派远征大将军的气派,又威武,又荣耀,娄昭君由远望到近,那眼里幸福的泪水就涌泉一般控制不住汩汩而下。这个男人,自己的男人,她没看错,是个成事的!只恨爷爷已经不在了,他老人家若在,能看到今日情景,那该有多好!
娄昭君这样想着,那高欢就走近了。娄昭君一眼眼满端着高欢,连眨眼也不敢眨一下,怕是一个梦,一眨之间,那幸福的人儿就会消失不见!她就这样僵僵地持着,连喊一声都忘了。突然之间,那高欢扭了一下脸,也看到了娄昭君,脸上春光乍现,正要喊,张开了嘴巴,却吞声回去,扭转脸,复昂了头,昂昂地从娄昭君身旁走过,就像没看见她似的。接着尉景他们就过来了,看见娄昭君,立即大喊,纷纷下马,抢过去跟娄昭君打招呼,热喇喇问候、讲话。高欢回身喝道:“保持队形,违令者斩!”众人立即鹰鸣雀敛,齐刷刷声音被斩断,慌张上马而去,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就这样,三千队伍静肃无哗,从娄昭君面前开过去,娄昭君如传说中的望夫石柱一般,仍然望着,望着,身子一动不动。而那石人的内心里却如滚开的马奶,在热扑扑地咕嘟咕嘟翻,无穷无尽冒着各种大泡小泡麻麻泡,每一个泡泡里都憋满着对高欢的赞赏、崇拜和爱,冒不完。她对高欢的不与她交一言是这样理解的:好样的,像个将军!
像个将军!不能说在高欢的内心里没有这样的原因成分,但娄昭君所不知道的是,他同时还有另外的成分,那就是,自从尔朱荣跟高欢讲过他跟娄昭君的关系之后,在高欢的内心里就已埋下一棵嫉妒的种子,虽然他竭力予以压制,却未能将其压制下去,反而一点一点发芽生长,长成一棵苗。他也知道,娄提带娄昭君前往尔朱川拜访这件事,是在他与娄昭君正式接触之前,他也知道尔朱荣只是认了娄昭君为干妹子,并没有对娄昭君怎么样,但他的内心里就是无法消解这个硬物,就单凭了尔朱荣直到现在说起娄昭君来仍然眼里明光四射,他就绝对受不了!就仿佛当初尔朱荣对娄昭君心存爱慕已然就是对她的一种占有,现在他对她依爱赏不置,那就是他现在仍然在继续着他对她的占有!而让高欢尤其受不了的是,他想起了当初娄昭君曾劝他去投尔朱荣的往事,现在他对这件事有新解释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有新发现了,那就是,她也真的爱他!就是这么回事,谁也不要企图辩解什么!于是,娄昭君,尔朱荣,尔朱荣,娄昭君,这两个名字,再加上一湖清汪汪的天池水,就蓄在了高欢的大脑高地中,那么荡漾着,一会清幽,一会蒸腾,再也无法去掉了,摇荡啊摇荡,有时简直要把他的心给摇下来,受不了!但也正因为如此,高欢越加发狂地爱娄昭君,只是这种爱它长了尖牙,啮咬着高欢的心,越咬得深越疼,越疼越是欲往深里咬,停不下来。
娄昭君则暖风吹心,幸福地回到元天穆府,回去就抱了两个小儿狂吻,亲一口说一句:“你爹他来了!骑着高头大白马。你爹他来了!”同时也对五岁的高澄和三岁的高瑶说同样的话,高澄、高瑶就跳着脚说:“我也要骑大白马!我也要骑大白马!”
但高欢却始终没来看他们母子,连派个信使都没派。两天过后,娄昭君实在忍不住了,就亲自去找元天穆,托他带口信给高欢,说两个新生儿,一男一女,请他们爹给起个名字。
当天,元天穆回来,交给娄昭君一张纸,上书两个小孩的名字:高洋,高璎。
娄昭君问元天穆,高欢没说别的什么话?
元天穆说没有。
娄昭君若有所失,最后问一句:“你们,他,军情很急吧?”
元天穆点点头,答:“是的,夫人,军情紧急。”
高澄稚声说:“我要到军营里去找我爹。”
高瑶跟着也说。
娄昭君把二人拨开:“去去,你们两个自己玩去。”她实在有些不甘心,心知不该问,还是问了句:“洛阳那边有大事了吧?”
元天穆什么也没说,安慰娄昭君:“夫人,国家的事你不必考虑,只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家僮就是你的家僮,你骂他们也可以,打他们也可以。高将军那里你也放心,他不会有什么事。待事定以后,他必来看你们母子。”高欢到来之后,元天穆对娄昭君更恭敬、热心了。
当天晚上,娄昭君即从高澄、高洋、高瑶、高璎头上各剪一缕头发,并加上自己的一缕,并在一起,穿入一玉璧中,打一结,再用一方绢帕包起来,交给元天穆,托他带给高欢。
高欢收到娄昭君的发璧,什么也没说,贴身揣到怀中。正自发呆,有一人进来,谁?韩轨,就是当年力拒将妹子韩娣嫁与高欢的那位韩轨,如今他在高欢军中当一名中级军官。高欢的母亲姓韩,祖籍上党,与韩轨同族同姓。自从拒掉高欢之后,眼看高欢一天天发达,韩轨内心早就后悔得什么似的,却无法弥补。后来妹子韩娣胡乱嫁了一人,又不幸早死,韩娣成为寡妇,这韩轨就更加悔上加悔,有苦说不出。为此他一直暗中窥伺,总想找个机会能把妹子再送到高欢身边。此刻他感到机会来了!高欢他人在军中,卧房空虚,岂不正好行事?就不顾脸面,将早已带在身边的妹子韩娣强推到高面前,他自己则耗子似地悄没声儿溜了出去。
自己的初恋,韩娣到了!这在高欢,简直破梦为真,万没有想到,一时爱恨交加,整个人都呆了。而当他定神以后,面对一个真的活人韩娣时,那恨的老藤遂渐渐匍匐,爱的新苗冉冉生长,加之适逢其会,他内心正对娄昭君耿耿介怀,韩娣来得正是时候,就补了高欢的空虚。人说初恋是不可战胜的,那是人生第一个梦。这句话在高欢身上是完全的应验了。后来高欢对韩娣一直都很好,并没有嫌弃她。而娄昭君也全然接纳了韩娣,那是当然的,因为她真爱高欢——爱他的一切。
高欢与韩娣旧梦重温,未缱绻数日,尔朱荣率主力就到了,问高欢,前方有什么军情。高欢报告说,洛阳那边诏命李神轨为帅,率军进驻南太行,意图堵住我军南下之路。尔朱荣听了冷笑,当即召集诸将连夜召开紧急军前会议,参加的人有尔朱荣诸弟侄,从弟尔朱彦伯、尔朱仲远、尔朱世隆、尔朱度律,从子尔朱天光、尔朱兆,及诸幕僚将佐慕荣绍宗、贺拔岳、高欢、侯景、斛律金等。会议决定:率军进京,实行废立。废,自然是废去胡太后所立元钊;立,立谁呢?有咸阳王等六王的子孙列入候选,其中以彭城王元勰第三子元子攸为首选。于是,即刻派出尔朱天光携几名亲信南潜,入洛阳秘密与元子攸接头。元子攸毫不犹豫,当时就答应了,随尔朱天光潜出洛阳,由洛阳东北方的高渚北渡黄河,等在那里。尔朱天光则快骑疾奔上党,向尔朱荣汇报一切。尔朱荣随即下令发兵。
都急得很啊,为了皇帝一梦,世上可曾有一人不急的吗?
但尔朱荣毕竟不是元子攸,大军临发,他又犹豫了。事情实在重大,此行是凶是吉,他心中没有十足把握。于是,尔朱荣下令停军,就地占卜天意:现场垒灶点火,用铜铸元子攸等六王子铜像,看谁的铜像能铸得好。半天以后,铜像铸成,开范察看,首数元子攸像铸得最为完整无缺。事情确定无疑了。尔朱荣一声令下,大军浩浩荡荡出发上路。
高欢前锋打头开路,一路上派出快骑前面侦察敌情,侦来察去,直到天井关,却并没有发现敌人一毫的踪影。大军无阻无碍,一路顺利,就开过天井关,南出太行,来到河内。然后,派出专使前往高渚方向,而将元子攸及其两个兄弟彭城王元劭、始平王元子正,一块儿接入军中。尔朱荣领头,全军上下,向着元子攸齐呼万岁,声震云树。
那么,那由朝廷诏命的大元帅李神轨此刻他又在哪里呢?呵呵,他率军刚刚出洛阳城,尚在洛阳东郊盘桓!历来王朝末世就都是这样的,全躯内外都朽枯了,惟剩嘴硬,一个劲地干嚎,说是天命神选民心所向万年不倒!天命人心就是这样做事——选一具骷骨僵尸为天下万民主,那民竟不长眼,不嫌那骷骨丑得慌?那神竟没长鼻子,不嫌那僵尸臭得慌?
20
武泰元年四月十一日,尔朱荣奉元子攸为帝,于河阳别宫正式登基,是为魏庄帝。魏庄帝封尔朱荣为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太原王。次日,尔朱荣奉庄帝渡河,将向洛阳方向进军。镇守河桥的郑先护首先开门迎降。至河阴城,守城的武卫将军费穆开门迎降。在洛阳城外的李神轨诸军跑散。洛阳城里,徐纥、郑俨各自潜逃。胡太后身边人全皆星散,为了保命,她率领六宫嫔妃都剃去头发,入寺为尼。群龙无首,二千多朝廷百官躲在家中,惊惧欲死,计无所出,只有听天由命。
洛阳城就在眼前,城门洞开着,没有一个守兵。进去?还是不进?这时的尔朱荣其实与城中百官一样的忐忑,不知道进城以后会是个什么情况,城中百官与百姓会否欢迎他,又会不会发生什么不测?这位草原出身的猛将,最熟悉的是一无望无际的开阔荒野,在那里,驰马奔腾猎杀,就是他打小的生活,他无所畏惧,还感到无比的惬意。此刻,要进到这高楼林立、街巷纵横、人居稠密的城市,特别是洛阳这样的京城大都市,他就同猛虎入城全然一个样,其内心里充满一种莫名的惶恐。这一点,包括高欢在内的所有北地人,尔朱荣全军上下,都人同此心,没有例外。
新投降的武卫将军费穆眼亮心明,瞅准这一绝好发挥自己作用、讨好尔朱荣的机会,向尔朱荣进言献计说,太原王不必进城去,太原王与皇上既同在城外,那就应该是城里的朝廷百官出来朝拜太原王与皇上才对,帝之所在,都之所在,千古不易之理,有什么犹豫的?
尔朱荣听了大喜,当即予以采纳,下令派一队亲兵即刻进城,将胡太后、幼主及所有文武百官统统押来河阴,朝见天子至尊。
很快,胡太后与幼主被先行押到,来见尔朱荣。胡充华一身尼服,脸色苍白,一手牵三岁大的幼主元钊,上堂嘤嘤即哭,站到尔朱荣前,也不下跪。武士喝令跪下,尔朱荣摆摆手,挥去武士,对胡充华和幼主命坐。侍从搬来一张矮脚床,胡充华牵幼主西向坐下。
尔朱荣坐在正面高床之上,盯着二人看了好一阵,说:“有什么话要说?说吧。”
胡充华脸上挂泪就说起来:“妾幼读诗书,钻研佛理,一心向善,见蝼蚁而生慈悲之念,移步换足,不忍下踩,致其死命。先皇上本出自妾生,骨肉情深,又何忍鸩毒?外面传言,皆为不实,还望大将军明察,还妾清白。”说完看向尔朱荣,那目中清光,莹然发散,照人心动,把尔朱荣看得都受不住了,连忙扭过头去,咳嗽两声,躲她那目光。
胡充华一看尔朱荣被她所言打动,遂趁势发动,立即就接着又说:“大将军不是表文中有称,应将奸佞付之法司进行审判吗?现在罪人已到,就请大将军当堂问案,亲自对妾进行审问。结果如何,死罪活罪,妾无不接受,别无二词。大将军就请问吧。大将军?”说完,又是用那明净莹洁的目光射向尔朱荣,看他做何反应。
这一回尔朱荣再不能以咳嗽暂避,情急之下,不知咋地突然就冒出一句:“听说你特别精于骑射,箭能穿针,真的假的?”
胡充华一听尔朱荣一下竟把话拐到这里,不由内心为之一振,而外面仍作一派的纯清温婉,谦然说:“妾不敢在大将军面前献丑。”
尔朱荣也不接胡充华话,当即让侍从取来一张弓几支箭,交到胡充华手里。胡充华作惶恐状,不敢接。尔朱荣说:“拿住。”
胡充华这才接了过去,而那手和胳膊却一个劲瑟瑟发抖,停不下来。那美女抱弓力若不胜的样子,着实别为一种景像,既有趣,又让人心酸。
胡充华恍惚问道:“射哪里?”
尔朱荣嘻嘻笑说:“就射……”说着扔一支签给武士,让他站到大堂门口,举签为的,让胡充华射。
那武士抖抖索索从地上拾起签,举过头顶,吓得面色灰黄,瞪一双死羊眼,紧盯着对面的胡充华一眨不敢眨,仿佛他目光可以挡箭似的,一眨之间,那箭飞来会射穿他脑袋。
胡充华举弓搭箭,说声:“着!”一箭射出,正中武士手中木签,木签应声飞落。
尔朱荣鼓掌道:“嗯,不错,祖宗遗风还在,没有丢。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十步穿签,九岁小儿也能办到。传说你射针穿孔,那是怎么射法?”
胡充华现出妩媚之相,妖娆说道:“那在大将军这里没法做的,需要特制弓箭。”
尔朱荣问:“什么弓箭?”
胡充华说:“小雕弓,细牙箭。为妾平时在后宫与宫人们耍着玩儿的,大将军天神下凡,看了这样的小孩玩具,怕要笑掉牙的……”胡充华说着雪腮飞红,犹如桃花上脸,妖极媚极,连旁边的站班武士看了都不由为之眼邪嘴歪,身子站不直了。尔朱荣虽然紧绷着个脸,根根胡须吐刺,如剑如戟,但胡充华觉得他是故意装的,说不定那胡须后头的嘴角早就流出了涎水!他们这些个北地野蛮兵,与荒原上的野马蛋又有什么分别?哪见识过京城之繁华,京城仕女之妖艳如仙、悱恻动人,一见之下不断了气也断了魂,不信他就能持得住!想到这里,胡充华越加来了精神,施展平生绝技,往妖媚纵深处挺进,柳腰蛇扭,杏眼蚌合,樱桃小嘴如莺如燕,啁啁啾啾说道:“大将军若是不怕污眼,可派了人前往妾宫中去取妾弓箭,妾为大将军试演薄技,能博大将军一乐,妾虽死无恨!”
尔朱荣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高欢轻轻走到尔朱荣身后,对着尔朱荣耳朵说:“此女人妖,不可轻留。”
尔朱荣突地大咳一声——这回他是真咳,朝地上呸地吐一口说:“好一个妖女,你真是罪孽深重啊!”
胡充华吓了一跳,脸上瞬时变色,眼里惨淡明灭,如被大熊一掌击倒在地的一只羔羊,哀哀可怜,犹自作最后的努力,嘤嘤说道:“那就由妾来吟一首诗,以吟代射。”说罢,也不等尔朱荣发话同意,就一字一顿吟诵起来——
细牙箭,小雕弓,
素手无力射春风。
春无言,春有衣,
杨柳夹岸绕春堤。
雕弓牙箭欲谁射?
斜阳默默柳依依。
射来柳枝送远人,
远人近在薄雾中。
吟完,胡充华已是满眼的泪水,涌涌溢溢,溃坝冲滩,粉脸上沟壑纵横,而泣不成声了,哀哀诉道:“惟求大将军天恩慈悲,全妾一完尸,勿将刀剑加于妾身,坏妾真容。”
尔朱荣对胡充华所吟诗完全听不懂,光留下个囫囵印象,什么春风呀,杨柳呀,无非男女追欢偷情逐爱那一套,这让他立即想到京城洛阳那班王公贵族的灯红酒绿腐化堕落,倒不由生起气来,骂道:“看看,看看,都是生学汉人那一套给闹的,把整个国家都给污成粪坑了,还美得不行,把祖宗家法全都给忘了,抛到粪坑里去了。也好,就满足你的愿望,给你留个全尸,放你到黄河浪里,你就随水远去,去赎你那无底重罪去吧。”说完,朝武士一挥手,令道:“抬出去,沉河!”
武士闻令,立即如狼似虎,扑向胡充华和幼主。那三岁幼主见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声震屋宇。胡充华一抬胳膊,展开大袖,如同一道门帘,挡住武士,墙白脸色,正声说道:“等等!”随后回身将缩坐在床上的小元钊抱起来,面向西方,闭目诵经道:“是故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除一切苦,真实不虚。即诵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摩诃!”如此往复诵读三遍,徐徐睁眼,对武士说:“可以了。”
武士们上去,一边一个将胡充华及其怀里的小元钊架往堂下。走到门口,胡充华突地一甩膀子甩开武士,回身直面正座上的尔朱荣,两眼喷火,叱道:“魏家先祖,我先夫宣武皇帝和我,历代对你们契胡人不薄,你们世受国恩,今日何至如此寡情,欲将我母子赶尽杀绝?你就不怕受到报应吗?难道你不记得前代冉闵是怎样下达的‘杀胡令’吗?焉知后日不会再出一冉闵……”
尔朱荣忽地站起身,手指胡充华:“俺替天行义,为先皇帝伸冤,为天下万民除奸!天罚降身,死到临头了你还不知悔罪,你诵佛经万遍又有何用?带下去!”
武士如狼似虎,架起胡充华下堂而去,身后留下小元钊一串尖利哭声。
堂上尔朱荣及众僚佐军将,泥胎木雕,鸦雀无声,谁也不说一句话,就仿佛那胡充华真是一妖,随着她离去,并将在场所有人的魂气都给抽空吸走了一般。
许久,尔朱荣突醒悟过来什么似的,问在场的人:“那女的刚才诵的什么经?是不是咒咱们的?”
其他人都答不上来,元天穆说:“好像、好像诵的是《大般若心经》,是自解的,不是咒人的。”
尔朱荣说:“这还好,若不然,俺将她碎尸万段!”
费穆近前对尔朱荣说:“百官都已带到,候在堂下,请太原王裁定,如何处置?”
尔朱荣就问大家,什么意见。众人建言不一,有说归诚者留、抗拒者杀的,有说有罪者杀、无辜者留的,有说权且全部先留下以安人心的,也有说全部关押甄别审察以定去留的,有说全部罢黜一个不留的,也有说全部杀灭不留一命的。
尔朱荣高欢,怎么处?
高欢说:“暂为全留,以安人心。日后细加甄别,分别以留、黜、杀三法予以处治。”
尔朱荣未置可否,怒气冲冲甩袖离座,由大堂后门出去。众人呆了一会儿,出前门,也都各自走散。
高欢出得殿堂大门,看到高高的阶陛之下,挨挨挤挤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一个个都身着朝服,高冠大袖,穿戴甚是齐整。炽热太阳之下,好些人看上去早已有些支持不住,但一看到高欢等人由殿堂出来,立即哗哗啦啦正身跪好,作一副惊悚畏服、恭顺归诚的模样。高欢心里慨道:“偌大国家,原来就是由这样一些人高高在上,在那里扬其威权,发号施令,统治着天下众生!人民无知,一向以为这些人都是天降真神,今日现出本相,却全皆纨绔,无异一群呆头犬羊。可悲啊!”
高欢心中厌恶,昂首从人群中穿过。就在他快走出人群时,忽觉袍脚被扯了一下,同时听得有人轻轻喊道:“高将军救我。”
高欢止步回头下视,见一人脸殷切仰望,刚接住高欢目光,立即就急切发出哀声:“高将军救命!高将军救命!”
高欢看了那人一会儿,想不起来是谁,问:“你谁?”
那人说:“我麻祥啊!”
麻祥麻令史!高欢一下想起来了,当年被责受辱情景及全部感觉一下涌上心头,极想劈脸就踢他一脚,但看着麻祥那张极度扭曲难看的脸,那派抽搐作态的笑,他感觉好像就是看到一只身陷粪坑在屎尿里挣扎的老鼠,既没有愤恨,也没有同情,只有厌恶。
高欢冷笑问道:“你做过什么好事,让我救你?”
麻祥顿了一下,惨笑说:“我没做过好事,可是我做过坏事呀?要不然高将军怎会记住我呀?”
高欢听了,哭笑不得,不知道该怎么样骂他,就说:“不能流芳,即作遗臭,算你有诚!好,我记住你了!”说完,抬腿走人,一气出宫门,好半天心里感觉老大不舒服,像老鼠入肚,在自己肚里挣扎扑腾,摁不住。
回到营房,高欢一夜作恶梦,梦见自己变作了老鼠,掉一大坑里,爬也爬不上来,使劲挣扎,一扑楞醒过来,冷浸浸出了一身的大汗,再看窗户,天尚未亮。
这是个什么样的梦呢?兆示什么呢?高欢躺在床上,开始慢慢回味,数次竭力重回到梦境之中,欲体味它的含义,但毫无所获,终解不开。身旁的韩娣发觉动静,就小心翼翼叫高欢:“家主你醒了?”高欢充耳不闻,此刻他正在想娄昭君:若是她在身边,一定能给自己一个明了的解释!高欢就开始后悔,并且越来越悔得厉害,悔他竟然那样对她!他想她了,心里火烧火燎的,恨不能立马就飞回去上党,向她道歉,跟她亲热温存。不知不觉,他就又睡过去了,梦里的娄昭君转作一派凶相,用手点住他面门,责他说:“你可知世事轮回?今日为虎,明日为鼠!这一点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吗?怎么做难道你不知道吗?”高欢就被骂醒,睁开眼,天色已明。他呼一下跳下床榻,韩娣慌忙跟着起身,给高欢穿衣,然后自己穿衣。二人刚套好衣服,传令兵就在门外报告话了:太原王传他立即前去议事。
高欢跟随传令兵,风风火火来到尔朱荣军帐,只见尔朱荣人半躺在榻上,旁边的坐床上坐着慕荣绍宗、贺拔岳、侯景三人,正在聆听尔朱荣讲什么。高欢一进来,尔朱荣就指着坐床让他坐下,告诉他:今日将奉皇上前往祭天,分派他率领前军先行,前往河阴城外黄河岸边预作防护,要作到万无一失,不许出任何一点隙漏。高欢答是。尔朱荣就让他出来了。
出得辕门,高欢隐隐觉得事情好像有些诡异,要出什么大事似的。但他已经没有工夫细想,回到军中,立即就执行尔朱荣命令,集合部队,自带干粮,马上出发,前往河阴城东北方的黄河祭台,执行守卫警戒任务。
21
河阴城与河阳城一南一北,隔河相望。一天前娄昭君从上党来到了河阳,她是追踪高欢而来的。来的时候元天穆还给她派了一小队护卫,并嘱咐她不要贸然过河,因为怕有战事。为此她暂时就在河阳住下来,每日到黄河边朝河对岸张望,希望能得到河那边的确切消息。高澄、高瑶跟着她,看到宽阔的黄河水很是新鲜,把河对岸荡起的烟尘指认为云彩,让娄昭君看。娄昭君告诉他们,那云彩下面就是爹,让他们仔细瞧,看他们们谁能看见。两个小孩就拉长了脖子用劲远瞧,清楚看见那云彩在移动,越来越朝河岸方向飘过来,更确切地说是滚过来。不一会儿,果然就看到黄云下面罩着有一队人马。再过一会儿,人马来到岸边,看得更清楚了,能清晰看见哪人骑马,哪人步行。一位骑白马的将军,首先便映入娄昭君的眼帘。娄昭君一把抱起高瑶,手指远方,喊道:“看!看!那就是你们爹,那个骑白马的!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但两个小孩却都说在哪,没看到。娄昭君就蹲下,把两个孩子拢到自己胸前,伸手前指:“看,往那儿看,那儿,那不是?一个骑白马的,看到了吗?那就是你们爹!”二小儿终于看到目标,立时跳脚喜道:“看见了,看见我爹了。”喊着就冲出娄昭君怀抱,朝水边猛跑。娄昭君急起直追,一边喝止:“停住!莫跑!看掉水里!”跑上去把二小儿拉住。二小儿就原地跳腿,一边朝对岸高喊:“爹——!爹——!”娄昭君则静静地望着,不知是心情激动,还是看得久了眼酸,她眼里满满汪了一眼窝的泪。她抹把眼,揉揉,继续追踪白马的行踪,白马移向东她看到东,白马移向西她看向西,就仿佛她的视线是一道长绳,而河那边的白马则是她放出去的一个风筝,她必须时刻牢牢扯住那绳,以免一不小心脱手,让那风筝给轶去了,迷失了。什么时候,两个小孩早已失去最初的兴奋,丢开白马,自顾自到河滩玩沙去了,挖沟,堆堰,憋水,放水,浑然与自然为一,忘却天地人世白马黑马活马死马的存在。只有娄昭君还继续仔细望着,忘却了时间的存在。
对岸又来了一队人马,进到高欢人马的内圈,而将高高的黄河祭台围拢起来。旌旗插起来,一杆接一杆,连成一个旗阵。
又是一队人马过来:外围像是押护人员,举着刀枪;中心则为两组人,一组七八个人,肩扛一扇门板,隐约似有人缚卧其上。娄昭君心想,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要举行什么人祭的仪式吗?
又是一队人马过来,这一队要大得多:也是外围军兵押护刀枪林立,中心押一群人,缓缓走过来。中心被押那群人伙仗很大,足有一两千人。娄昭君不由心头一紧,她判断,这应该就是被抓获的俘虏了,难道,是要把这么多人都一起都处死吗?那么先前门板上那两个人又是谁?是什么领头要紧人物?
又过来一队人马,中心拥护一将,气势纠纠的,明显是个主事的来了。是谁?莫不是尔朱荣?就是他!看,一队亲兵簇拥着,他身着戎装,上了祭台。随后,一队人簇拥着又一位人物上到祭台。这个人是谁,头戴高冠,身披宽袍?娄昭君猜不出来。
大号吹起来了,嘟——,嘟——。
过了一会儿,先前那队抬门板的人马动起来,缓缓朝着河岸滩涂走过来,走过滩涂,登上河堤,只见众人将门板从肩上卸下,门板两端一端两个人,将门板搬在手里,定一定,就开始悠那门板,一、二、三,突然撒手,而将门板及上面的人抛向空中,抛落水中!抛完一个,接着又抛了第二个。接着一伙人就都纷纷挤到河堤最前沿,伸了脖子往河里看。
娄昭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是恐惧,还是难过,身不由己扑倒身,一边一个,将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拢定,就仿佛她的孩子遇到了危险似的,亦或,由于惊惧太过,她把手放到孩子身上,是为寻得人气为己壮胆。人殉人祭的事,娄昭君打小就听说过,但今日第一次亲眼见到,虽然隔河而观看得不太清楚,但仍叫她心惊肉跳。她不是没有见过战场,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但那与此不同。在娄昭君的感受里,如果说战场搏击,血刃相拼,那形同于一种野猎,而猎杀一头野兽并不可怕,她就曾多次亲自参加过;人殉人祭则只如掐住一头生兽,去活吸其血,活吞其肉,为世上最为惨不忍睹景像,娄昭君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直想呕吐!
就在这时,一阵大号又怒吹起来,嘟——,嘟——。
就见娄昭君所认为的那个尔朱荣一手扶着那位高冠人从祭台上下来,走向那群“俘虏”,尔朱荣指手划脚,明显是发怒讲话的样子。讲毕,他把臂往下用力一挥,发命令的样子,然后携高冠人退走。而周围军兵黑恶恶一片随即围了上去,接着就向人群砍杀起来。瞬间,人声如滚地闷雷,隐然震动娄昭君的脚下。一片黄云浮空,漫然笼罩整个黄河南岸。娄昭君一阵眩晕袭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跌坐在沙滩上,沙滩洇水已然湿到她胸前衣襟。她激灵灵打一寒战,急忙用眼睛去搜视两个孩子,却见他们已然移至远处的高地上,在那里相与玩什么。
娄昭君瘫瘫软软从地上站起来,竭力忍住不去看河对岸,而低了头朝两个孩子所在的地方挪去。到了那块高地上,两个孩子一人手里擒一把蚂蚱,喜滋滋迎过来让她看。她刚要说什么,一阵强风吹来,载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送入她鼻腔,直灌她肺腑。娄昭君恶恶地朝地上吐一口,昂首朝河南望去,只见方圆二三里地中,死尸横卧一片,景像极为惨烈。她忽然产生一种极强烈的愿望,想立马就见到高欢,跟他问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知道,她必须知道!她感觉自己再不是以往的那个自己了,只一心想着丈夫和孩子,国家的事与她完全无关;不,从现在起,她要关心国家:天下乱了,没有真主了,一切从头开始了,乱世来临,各显其能,高欢——她的丈夫,他不应该没有作为,以他的才能,他应该有大作为!
想到这里,娄昭君拍掉高澄、高瑶手里的蚂蚱,抱了高瑶,牵了高澄,一气回到河阳城,命令卫兵立马收拾行囊,准备过河。
过了河桥,天将傍黑,当娄昭君找入军中,见到高欢的时候,高欢本人也在为当天所发生的事脑子里一片混沌,他与娄昭君一样的不舒服。但是又该怎么来判断这件事呢?要是娄昭君此刻在身边的话,也好问问她的想法。这时,娄昭君就到了。
高欢大喜过望,忘掉多日以来积郁心间对娄昭君的不快,见面第一句话就说:“我正想你呢,你怎么就来了?难道是有神吗?姐!”
娄昭君却脸色难看,说:“想我干什么?想我还骆驼似的头扬那么高,从眼前过都跟没看见似的!还以为你是军人风度,忧国忘亲,紧急开赴前线杀敌平叛来了,你所杀何敌?所立何功?”
高欢一把就把娄昭君拽进后厢卧室,说:“你什么也莫说,只听我说。”接着就扶娄昭君坐到一张大榻上,从头到尾一字一板跟她讲了整个事情的经过。高欢说:“我观尔朱荣志不在小,他想篡魏自立!”
娄昭君问:“那你的想法呢?”
高欢说:“我想趁势就扶他上!”
娄昭君说:“为什么要说趁势?”
高欢说:“他既然自己烧起一座火山来,想上到山顶上旺一把,我又何必不趁他心愿呢?”
娄昭君笑说:“天下人怎么想?会答应吗?你想把他放到火上烤?”
高欢反问:“你觉得怎么样?”
娄昭君说:“尔朱荣杀太后、幼主,尽灭朝臣,朝廷全空。场地空出来了,接下来他率领他的人马进场,主宰天下,无论他做得好还是不好,从我一个小百姓的心理讲,单凭他不分青红屠杀所有朝臣这一点,我就不拥护他!血不会白流,任何人做这样的事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记住我的话。若他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更进一步篡魏自立,他会死得更快、更惨!而你却想要助他加速登顶,你想干什么?”
高欢说:“世间万物生生灭灭,永恒不辍,让该生的生,该灭的速灭。我没有违天。”
娄昭君问:“谁是生者?”
高欢反问:“你希望是谁?”
娄昭君反问:“你猜我希望是谁?”
高欢说:“以我所想,你会希望一个人不灭,你曾在他的湖边,上对蓝天,下对清池,四眼相对,互相欣赏,互相夸美,甚至与他结拜为兄妹!有这样一位在你心里占有重要地位的人物,你不会希望是他又会是谁呢?啊?”
娄昭君耐心听完高欢这一长串拐弯抹角话里有话的述说,心知她去尔朱川拜访那件事高欢已然全知了——当然一定是尔朱荣亲自告诉他的。她一下心里壑然洞明,却原来,高欢还真是心里揣了心事,而且不是一般的心事,为此那天他才那样扬起他高傲的头,把一位独自为他产下双胞胎的妻子直当作陌生人,连看她一眼也不看,既不问询她情况怎么样,也不问询孩子——他的亲生骨肉,在他的心里是已然中了那样的大毒了啊!是的啊,嫉妒的毒力是多么的强大,竟远超过了夫妻之情及骨肉之情的爱力,可怕!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恶毒,一旦中了,没有人能找得到有效的解药,从来没有!叫人干着急无从措手。娄昭君该怎么办?解释,解释不清,越解释越糊涂;认错?越认错越有错,抠了生肉也无法长出好肉;反驳?只会加强他的愤怒;委屈流泪?女人的眼泪只会在男人的伤口上糊一层水,很快,那层水皮就会风干,而伤口仍在。在此数法中,娄昭君极想采取反驳一法,而向高欢自己发出强有力的反戈一击:所有的错都是你的错!为什么当我主动向你靠拢的时候你却冷如冰霜拒绝了我?那时我的内心里难道受伤轻吗?我是带了伤才前往尔朱川拜访的,更何况是由爷爷作主安排,并非我主动情愿。到了尔朱川,尔朱荣他对我有所欣赏,这是我的错吗?我对尔荣有所欣赏,觉得他是个人物,我有错吗?事实证明,难道他不是一个人物,我看错了吗?就连高欢你自己不也是认定尔朱荣他是个人物这才前往去投他的吗?你可以欣赏他,我就不可以吗?尤其还有,你以为我暗里送与你的那些财物及后来的陪嫁是哪来的?那都是尔朱荣送与我——他的干妹子的礼物啊,没有这些财物,你能有了马骑——从而由一名贱卒升为军官?你能与我结婚,接管我家偌大家业——从而广交朋友形成势力?更何况……啊,理由实在太多了,说不完,这官司即使打到天上去也是我有理你没理,我赢你输,铁定的!
但娄昭君什么也说。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他心上有伤了,对伤,不能与之角力,越角力伤口会越加扩大;只能慢慢去养,为其创造清洁的环境,有新鲜的空气,有合宜的饮食,特别——有良好的心境。而眼前,能造成影响高欢心境的最大问题其实还并不是娄昭君的问题,却只是尔朱荣的问题。尔朱荣,是他成为了竖在高欢面前的一座山,既暂时还是高欢的一座靠山,又构成高欢心底里的一个障碍——未来的哪一天必欲扳倒的一座恶山!高欢的最大心病正在于此,不在别处。更何况,这件事能否妥善解决不光关系到高欢本人的前途命运,同时关乎娄昭君及其四个子女的前途命运,非等闲小事。
娄昭君平静地对高欢说:“我的问题好说,你就把它当成是我的一宗罪,先给我攒到那里。等哪一天你的事业真正立起来了,无事可做,闲得无聊,你开个法司,来专门审判我的所有罪孽,一总算账,判杖、判徒、判流、判死都可以,你的一句话让我粉身碎骨,都简单。现在你有重任在身,需要解决,就暂时搁过我,单来解决你的事,好吗?”
高欢情绪还在,说:“你就一句话也不想解释吗?”
娄昭君噗嗵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高欢:“启奏圣上:有探来报,尔朱荣大军已然开过山嘴,距我方阵地只二十里,且还在向我继续挺进。如何应对,十万火急,请求我主速作圣裁!”
高欢愣了一下,当时就笑了,赶紧用手捂了娄昭君的嘴:“不敢乱说,什么圣上!”说着扶娄昭君起来,“军师有何妙计,起来说话。”
娄昭君站起来,两眼明光看着高欢:“对,你应该就烧烤烧烤那个人!不过,这事你要做得秘密,进言时莫要有第三人在场。”
高欢问:“为什么?”
娄昭君说:“单独灌输,才好入心!再说,这绝不是什么好事,让天下人知道了,会说你是奸人,为主上进献奸谋!你的名声就坏了。”
高欢眼睛轱辘辘打转:“噢,噢,就是,就是,你说的非常重要。那样的话,世人就会把我与他裹成一体,恨我更胜过恨他,即使他被焚成灰了,不挡我道了,我也失去忠义信用,只有受天下人唾骂,别想做成任何事!”高欢仰头想了想,突然变得急切起来,“对,这事我现在就得赶去办,赶在他进洛阳城之前将这颗金钉美美地给他砸到心里去!”
娄昭君冷笑:“金钉也是钉,也一样钉死人!”
高欢笑对娄昭君:“你心疼?”
娄昭君推一把高欢:“去去,去认下你孩儿去,你还没见过他们呢。”说着拉了高欢来到婴儿卧室,俯下身,对着正熟睡的高洋和高璎,满眼笑意欲滴,伸一个指头对着并排安睡的俩小孩儿的小脸脸,捅捅这个,捅捅那个,同时轻轻呼唤:“高洋?高璎?高洋?高璎?”
旁边的高澄、高瑶立即就看出他指错了,纷纷嚷叫说:“叫错了,认错了,这个才是高洋,这个才是高璎。”
高欢回脸看向娄昭君,娄昭君一脸的严霜,故作严厉,凛然与他相对。
高欢讪讪地说:“这小孩子,男孩女孩长一个样,分不出来。”
高澄、高瑶又纷纷嚷叫:“我能分出来,我能分出来。”就说就爬到床上,把脸盖向二小孩,用手点着,“这个是高洋,这个是高璎。”
高欢把手架到高澄、高瑶头顶抚一下,慈爱地说:“这两个小家伙又长高了。”
娄昭君脱口而出:“长大了,马上就等着跟你要功名了!”
高欢把高澄、高瑶揽到自己腿前:“功名?你俩打算要个什么样功名?告诉爹,爹给你们挣去!”
高澄、高瑶仰望着高欢,瞪眼思想。高澄说:“我要当将军。”高瑶说:“我要当公主。”
娄昭君笑说高欢:“听见了吗?他们一个要当将军,一个要当公主。”
高欢手捏高澄的耳朵用力揪一揪,教训说:“你要得太低了!乱世当头,能提条烧火棍,敢出去扑腾两下的,随便不愁就捡个将军,那算什么?男子汉,要志气高点!”接着手抚高瑶小脸,亲切呼唤,“小公主?让爹看看,像不像?像不像?”
高澄看到爹教训他而爱赏妹妹,嘟了脸跑开了。
娄昭君推一下高欢:“去吧,快去办你的正事去吧。”
高欢手指贴在墙边的高澄说:“看那样!说你一句你就不高兴了?能成得什么大事!去,给我练箭去!”看一眼娄昭君:“走了。”说完转身出门,却迎门进来一人,是韩娣,把高欢挡在门里。高欢一下就脸红了,吭哧说:“你……你怎么来了?”说着偷眼瞄一眼娄昭君。
韩娣低声嗫嚅:“我来拜见大姐。”
娄昭君早已从旁瞧破事体,不等高欢介绍,即主动迎上去,拉了韩娣手,笑说:“这老天是能瞧见人的心思是咋的?正想着有个帮手来帮我,妹子你就来了!”
韩娣连忙给娄昭君行礼,娄昭君将韩娣扶住。
高欢赶紧偷机说一句:“她叫韩娣。”朝娄昭君做个鬼脸,逃似地夺门而去。娄昭君在与高欢目光相接的一刹那,狠狠眨了高欢一眼。
22
高欢心存恶念,单独面见尔朱荣,向尔朱荣进言,劝他废魏自立。
尔朱荣听了狂喜不禁,紧紧拉了高欢的手,一遍遍相问:“爱卿,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高欢说:“此乃千载一时的机会,为上天所赐,大王不可自谦违了天命,也让天下万民失望。”
尔朱荣沉吟说:“可是目今天下,东面还有葛荣,兵多势盛;西面有秦陇万俟丑奴叛军,其势甚炽;南面有伪梁,虎视眈眈;而魏朝宗亲还多,一定心有不甘;北面蠕蠕人阿那瑰,居心叵测。我们在这个时候迁魏自立,是真正四面受敌了,事情可行吗?”
高欢说:“让我来给大王试着分析:东面葛荣,虽然人多势众,号称百万,实际不过三十万最多。而且葛荣屠夫,大量屠杀河北人民,早已失去民心,河北人民纷纷逃亡,对他恨之入骨。这样的人,即使一时集合再多人马,又能成什么大事?”
尔朱荣点头:“葛荣是不足虑,那人自大,实为一草牛而已,我已想好灭他妙法。”
高欢接着说:“西面秦陇叛军,乌合之众,大王不过命一上将,一战而平,又有什么可虑的呢?”
尔朱荣点头:“嗯,这事让贺拔岳去就能办了。”
高欢再说:“北边阿那瑰,历来觑中国有事,他伺机南侵,掠些牛羊财物妇女而已,并无入主中国之志,派一使善为抚慰,再送他些礼物,就能安抚,不会有什么事的。而南朝伪梁主,日日笙歌,又诵诗,又礼佛,早已陷入安乐窝中,失去进取之志,能有什么作为?至于魏室残余,经此扫荡,已成惊弓之鸟,惟图保命,能保其残生已属望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志向?由此看来,所谓东西南北中,五方受敌,实为假象,没有一处有实力、可对大王构成真威胁的,大王尽可安心。”
尔朱荣听了,完全同意高欢的分析,把头侧到高欢脸上,说:“高卿呀高卿,你真是想到说到俺心里去了,实话告卿,你说的这些俺都想到了,卿与俺二人之间可说是心灵暗通,你就是俺身边最可亲近的人!但不知,军中将士们,他们又是怎么想的?”
高欢坚定地说:“谋事千员,主宰一人,只要大王想好了,军中上下无不追随大王,博得功名,谁不是这样想的呢?”
尔朱荣突然亮眼看着高欢,问:“以卿才能,想博一个什么功名?”
高欢没想到尔朱荣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内心里不禁暗自抖了一下,赶紧挺住,装作不好意思说:“贺六浑出身微贱,能追随大王鞍前马后,立得寸功,中途又有幸未忤大王法度,有朝一日,能封个乡侯,得十里乡邑,在其上安养妻子儿女,再养上一群上好的马,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除此以外,再无别的奢想。”
尔朱荣哈哈大笑,把住高欢手说:“卿真是一谦慎君子呀!好,你会有后福的,子孙繁昌,家族兴旺,绍绍永久。”
高欢说:“谢大王恩祝!”
尔朱荣听了高欢的话,打定主意,志在篡立。于是,命御史赵元则草拟禅位之文;命尔朱兆自率亲兵将庄帝元子攸外迁至河桥。夜四更,尔朱荣又感觉不对,担心皇帝在外,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叫别人劫走,可就大麻烦了,于是复命尔朱兆将庄帝迁回军中,以确保万无一失,只待一切准备就绪,正式举行仪式,由庄帝禅位于他。
庄帝元子攸忧愤惊惧,却身边没一个人能帮他,性命随时不保,万般无奈之下,就派一名侍者往见尔朱荣,向尔朱荣传信说:“帝王叠袭,盛衰无常。世运不济,四方瓦解。将军仗义而起,前无古人。我本苟存,帝王之位,岂敢妄希。直是将军见逼,权顺所请。今天命已移,将军宜即上尊号,正大位。将军若不肯,志必欲存魏社稷,则请将军别觅亲贤之人为选,由将军辅戴,以成宏业。拳拳私衷,还望将军曲谅。”
尔朱荣接信,心中亦喜亦怜,喜的是这元子攸倒识相,主动提出让位,这就简单多了,不必多费手脚;怜的是,元子攸身为帝王,哀哀为告,毕竟让人心生怜悯。但男子汉举大事,就不能作儿女子态,妇人心肠,以小失大。于是即时命令下去,铸自己金像,以为占卜,看天意究竟是作如何。却作怪,那金像怎么也铸不成。尔朱荣心里焦躁,就请了一个幽州人叫刘灵助的卦师,来为他卜卦。那刘灵助所占结果,也是说天时人事两报不可。
尔朱荣彻底地泄气了,愤愤不平,有心就这么逆势而上,实在又不敢;而就此罢手,却又心有不甘。正在彷徨之际,那些原来有异议而不敢说话的,慕荣绍宗、司马子如等人,就借机向尔朱荣进谏,劝他不要这么干,魏家享国一百五十多年,深入人心已久,虽然胡太后妇人乱国,但高祖崇高威望仍在,不可能一下为人遗忘,强移魏祚,实为引火自烧,其后果不可逆料。
尔朱荣万般无奈,只好暂为收手,以待后图;就将庄帝送归洛阳城中,奉入宫中。与此同时,安插任命一班新朝臣,而组成新的朝廷,其中绝大多数为尔朱荣自己人,以尔朱世隆为首。庄帝随即下诏,加封尔朱荣为大丞相、柱国大将军兼录尚书事,把文的武的全部军国重权都主动交予尔朱荣手。尔朱荣于是率军北归,回到他老根据地,坐镇晋阳,遥控洛阳,先来安排处理眼下当务之急的一系列军国大事,也就是所谓东西南北中。
中部:为了进一步安稳朝廷,尔朱荣还把自己的女儿尔朱英娥嫁于庄帝为皇后,既拉近与皇上的关系,同时又可就近监视庄帝的一举一动。
东边:葛荣势大,讨葛难以一蹴而就,须诸边事情都处理完毕,而后集中力量与其决一死战。目前,可以严守各处关隘,暂予搁置处理。
西边:秦陇叛军万俟丑奴闹得更大了,几有出关东溢之势。尔朱荣于是按预定计划,任命贺拔岳为帅,前往关中及河西平叛。手握重兵外出远征,贺拔岳害怕遭到猜忌,谦辞主帅之职,尔朱荣就任命尔朱天光为大都督,贺拔岳与侯莫陈悦并为副都督,宇文泰等为主将。这支部队虽然打尔朱天光旗号,但其军兵主要由武川人为主干,皆为贺拔岳的人,这为日后贺拔岳、宇文泰崛起于西部,与尔朱荣分庭抗礼埋下伏笔,当时尔朱荣却完全没有预料。
北边:派出使者,以朝廷名义北赴柔然,联络友好,以安定北部边防。
南边:虽然河阴政变之后,北海王元颢、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彧先后叛投梁朝,郢州刺史元愿达据本州叛,但都不成气候,可以暂缓应对。
一切安顿停当,尔朱荣开始布署东边战事,专一来解决葛荣。
九月,尔朱荣亲率精兵七千,每人两匹马,倍道兼行,东出滏口,讨伐葛荣。军行至襄垣的时候,尔朱荣突然下令军队就地散开,摆一围猎阵势,先打一围。大家都迷惑不解,不知大丞相这是要干吗。尔朱荣却非常认真,就同临敌决战一样。惟有高欢心里明白尔朱荣的用心,他这是为了卜吉和振军。
果然,在进围过程中,有两只野兔蹦出,跳至尔朱荣马前,尔朱荣张弓搭箭,对天设誓说:“我一箭射出,如果中了,此战必擒葛荣,不中,师出无功。着!”一箭射出,贯穿二兔,简直神技,有如天助!
尔朱荣大喜,即将结果宣告全军上下。
高欢说:“大丞相此一箭即为誓师,此战我军必胜无疑!而此地既为天意显现处,应即刻碑留念,以存神迹,永昭后人。”
侯景接口说:“碑名即可取名叫双兔碑。”
尔朱荣满脸淌笑,胡子飞扬,隆声说:“不!功成而勒,自古的规矩。待我们擒获葛荣以后,再立此碑。”
全军上下,齐声欢呼,声震山野。
于是,尔朱荣以侯景为前锋,率军至相州,与葛荣正面接阵。当时,葛荣听说尔朱荣只有七千人马,先是愤怒,大骂尔朱荣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竟敢领这么点人马来与我决胜,简直是对我的侮辱!继而哈哈大笑,下令军中每人腰里携一根长绳,告诉大家,尔朱荣军来了,不说红黑,给我上绳子绑就是了,都捆成粽子,垛成一垛!为此,他命令部队摆成一簸箕阵,尽可能散开,张得口大些,散得面阔些,网撒得广些,以便围泽而渔,不存遗漏,自邺城以北,列阵五六十里,横向连线,排兵以进。葛荣本人则安坐中军,只待捷报。
尔朱荣那一边的战略部署正好与葛荣相反,是纵向列兵,集中力量,直指葛荣中军,猛攻一点,其余簸箕扇面各翼皆弃而不顾。为此,他命令作战最为凶猛的侯景为前锋,开路先进,他自己亲率中军主力继发,目标唯一一个,那就是,一战而摧垮葛荣中军,擒其战首。至于高欢,尔朱荣只安排他作侧翼响应,往葛荣军中发号召,招降故旧,瓦解敌军。——这也是尔朱荣的特别狡狯之处:毕竟高欢曾为葛荣旧部,当此生死决战之际,还是谨慎以防万一这好,不可倚为主力。
为了有效达成预定战略目标,尔朱荣还特别作了如下两项战术设计:其一,分命少量军兵,潜行各处山谷之间,扬尘鼓噪,以惑敌军,使其不知有多少人马,而不敢聚兵骤进,合围我中心突击之军;其二,命令中心突击军,每人都准备一根大棒挂于马侧,在挺进过程中,若遇敌骑阻击,立即弃刀用棒,刀疏棒密,但密集舞棒,不论是人是马,将其击倒即可,不取首级,以实现迅速奔袭、直达葛荣中军之目的。
这样分拨已定,尔朱荣一声令下,大军如一股崇山急涧,蛇行火窜,直奔葛荣中军方向。葛荣那么多部队,空张开一张大簸箕嘴,其中百分之九十兵力全无用处,不遇一个敌兵,捞不到一鱼;而其中心一线,却兵力稀薄,无力抵挡尔朱荣的集中突击,真正千里围栏无阻一线急流,没费什么工夫,侯景就率队攻至葛荣中军,将其一冲而垮。葛荣正在仓皇应对之际,尔朱荣率中军主力已然赶到,从葛荣背面杀进,葛荣连逃跑的路还没找到,就浑浑噩噩做了尔朱荣的俘虏。与此同时,高欢则在侧翼阵地上大呼小叫:“我是高欢,我是高欢,葛荣败了,朋友们赶紧前来投我,保全性命!”几乎没发生什么战斗,招降了数万葛军。
号称拥有百万大军、横行河北三年的葛荣,就这么在呼吸之间被尔朱荣一扫帚扫平,是尔朱荣实在太英雄,还是葛荣太过草包?由后人分说去吧。恶狼成群,只出一王,男人之间,总归是一人登高,众人垫脚,喽啰打灯,孤王出行,历史就是这样的,即使盛赞英雄到天上,于芸芸众生其垫脚打灯的命运亦复何补?
但大家都想学当英雄。英雄,地上的神!那份神一样的风采,连身居帝王之位的庄帝元子攸都不得不仰视,当尔朱荣械送葛荣到洛阳阙下的时候,庄帝连忙将诏文献上,用天下最美好的词语来表彰尔朱荣的盖世功勋,同时越加显出自己的渺小,赶紧躲进深宫之中,去做自己的孤家寡人。
河北事平。这时,南边又有事了:河阴事变后北海王元颢逃归梁武帝,向梁武帝哭诉,请求武帝出兵,讨伐尔朱荣,为他魏家报仇血恨,事情一旦成功,他愿将魏朝版图献上,就做大梁朝北边的臣属藩国。武帝萧衍听了,倒是心有所动,但其时他正热衷于参禅礼佛,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竟产生了欲将自己舍身佛寺的想法,大臣们好说歹说才算勉强劝住,而那元颢北伐的事也就被牵延下来。过了好久,武帝的心偶然从佛阁中略开了个缝儿,这才又想起这回事,一时兴起,就册封元颢为魏王,任命陈庆之为帅,派出一支七千人部队,而由元颢与陈庆之率领,北出讨伐尔诛荣。
攻人之国,这可是一件大事啊,梁武帝却为什么只派了那么少一点人马呢?这是因为,武帝他对这件事内心并无十足把握和兴趣,只不过是试一试而已,成则意外收获,不成也无关大局,退回来兵马就是。
没想到,这一向默默无闻的陈庆之了不得,可逮住个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一下发起威来,只带七千人马,过长江,跨淮河,一路北进,虽然兵少,却简直神勇,单兵突进,如入无人之境,如蛇穿草,如风贯洞,一六三四就扫清所到之处所有阻击,而直蹿到洛阳近郊,把个魏庄帝元子攸慌得扔下所有,在岳拔胜等武卫军的护送下,逃出洛阳城,仓皇渡河北窜,以避兵锋。那陈庆之奉了元颢就这样梦幻一般进了洛阳城,而竖起自己的旗帜,立起一个没有尔朱荣的新魏朝。
哈哈!这是怎么了?尔朱荣刚刚梦幻一般扫平葛荣,而将整一个魏朝拿到自己手里,现在,未出三月,却由南面射过来一支弋箭,竟一钩子将自己到手的猎物硬是给拽走,这还了得!尔朱荣当即亲自领兵南下,来决陈庆之。
陈庆之,神勇之将,遇到尔朱荣,就再也神不起来了。这又是两方面的原因:尔朱荣太过强大,反观陈庆之,一则连续两月征战,部队已成疲军,二则兵马毕竟太少,难敌尔朱荣虎狼之帅指挥下的虎狼之师。尔朱荣可不是葛荣,从来是他自己以奇制胜,哪肯给对方留下以少胜多的漏子?与陈庆之刚一接战,他即以泰山压顶之势而将陈庆之全面死死压住,不给对方留下一息喘息的机会,虽然陈军人人奋勇,个个苦战,还是力量悬殊,如狼搏虎,没用半天工夫,就被全面摧垮了。陈庆之只率了少量兵勇逃出包围,最后逃回到江南。元颢则囫囵个儿做了俘虏,由尔朱荣斩首,传首京师。
尔朱荣又一次救了庄帝,那功劳更大得庄帝都没法赞美和封赏了,除了让出帝位!
尔朱荣则气焰更加十倍嚣张,比当年曹操的派头还大,视二十三岁的庄帝如婴儿,没两个指头那么一捏将其捏出皇宫,那是大客气大恩典,庄帝他除了感激涕零落泪如雨无二话可说。
高欢试探尔朱荣说:“瓜熟了。”
尔朱荣两眼放光,看着高欢:“嗯?你说熟了?可以摘的吃了?”
高欢抿嘴而笑。尔朱荣放声大笑。
第4章
23
尔朱荣篡魏,势在必行。
高欢在考虑自己的安身之地:若继续留在晋阳尔朱荣身边,高官可做,但长久难保。他深知尔朱荣不是曹操,不会有前途。而脱离尔朱荣,只有为民,前途就更没有了。现今最好的选择是,与尔朱荣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那就是,离开尔朱荣身边,掌据一州之地,获得某种独立性,以后则可以相机而行,该进则进,该退则退。这样的州郡哪里最合适?当然是离开晋阳稍远的河北或山东的某州,可惜办不到,这两个地方,平葛荣之后,尔朱荣分别将其交予了他更信任的家人尔朱度律和尔朱仲远;唯一可能的只有晋州,此地位在晋阳与洛阳中间,近在尔朱荣眼皮底下,他放心。高欢就与娄昭君商量,怎么可以走通这步棋。
娄昭君说:“此事可与韩娣妹妹商量。”
高欢向娄昭君打躬致歉,嘻皮笑脸说:“好我老姐,你还真记仇了不成?”
娄昭君说:“是你跟我找隙,咬住不放,我哪里跟你记仇?我对韩妹子难道不好吗?你说!”
高欢说忙说:“好好好,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乱想乱说了,行不行?行不行?”
娄昭君说:“但愿你心口如一!”
高欢指天而誓:“我若心口不一,让我……”
娄昭君连忙拉住高欢手,捂住高欢口:“好了好了,我信你了。”边说边拉高欢坐下,看着高欢,严肃说:“目下尔朱荣正信任倚重你,日日都有大事找你相商,他怎么会放你走开?”
高欢说:“所以我来跟你商量办法,你说,你可有什么好办法教我?”
娄昭君说:“晋州为晋阳、洛阳中间之地,南可监护洛阳,北可藩护晋阳,你去那里倒是最合适,保证担得起此重任,问题在于,如何能把这个意思让尔朱荣知道。”
高欢说:“正是呀,可是我又不能对尔朱荣直接说,那人疑心重,说别人的事,我可以直接说,说我的事,他必怀疑我有何用意。”
娄昭君沉吟说:“看来还得拐个弯儿,怎么拐这个弯儿呢?让别人出面去说,斛律金?慕荣绍宗?侯景?尔朱兆?”
高欢摇头:“都不好,尔朱荣就又会想,他们为什么要说这个话?用意何在?三查两问事情就会露馅儿,知道是我的意思,那样结果更麻烦。”
娄昭君已经看出高欢是想让她亲自出面的意思,但她就是不主动捅破,故意装作懵懂无知,笑说:“那怎么办?怎么拐这个弯儿,把话传到尔朱荣耳朵里?”
高欢还在那里憋屈着,心欲说,张不开嘴,直把一位大将忸怩得像少年,红着个脸,吱吱唔唔,哼哼哈哈,像憋了泡大尿撒不出来。
娄昭君心里暗笑,满眼端着高欢,说:“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我听。”
高欢还是不说,吱唔说:“我没有的嘛,有我还、还来跟你商量?”
正在这时,丫鬟护金进来报告说,高洋、高瑶又发烧了,问夫人怎么办。顺便交待,娄昭君以前的丫鬟护金早在河北乱离中就走失了,现在她用的贴身丫鬟也叫护金,那是娄昭君专门给她起的名儿,为了纪念以前那位护金。
娄昭君听了着急慌慌就要起身走,却一把被高欢摁住。与此同时,高欢恶眼恶声吼斥护金说:“什么话一会儿再说,出去!”护金吓得缩了脖子赶紧溜。
娄昭君就说高欢:“你呵斥护金干吗?她是着急高洋、高瑶。不行,我得去看看,这俩孩子总是要烧一块儿烧,没出一个月这都第几回了,别给出点儿什么事。”说着复又站起身要走。
高欢嗵地一下又把娄昭君按下,眼见是真急了,厉声说:“不要去,烧一点死不了人!”
娄昭君嚯地站起,说:“我是去找尔朱荣呀!”
一句话把高欢说了个瞪眼,张了嘴啊、啊两声说:“你、你亲自去说吗?”
娄昭君笑对高欢:“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肚里存了,却半天不说,让人猜你的心思,什么人!”
高欢笑了,驯驯的,讪讪的,吭哧说:“那你,你怎么对……他说?”
娄昭君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保证让你光光溜溜到你想去的地方去就是了。”边说边就往门外走,到了门边,突然停住,回身凝视着高欢,“我可是去找我那个结拜干哥去了,请你示下,你可愿意?”
高欢脸亦红亦白,推一把娄昭君,亲热骂道:“滚吧!”
娄昭君出家门,先拐到婴儿卧房去看了下高洋、高瑶,就急匆匆坐车出大门,直往尔朱荣王府。守门军士早已认得她,不用通报,就放她进去。进去以后,娄昭君却不找尔朱荣,而是找到王府大管家,跟他说,是借他们府中郎中去看病,俩孩子病了,着急。王府大管家当即应下,就去找王府郎中,半道却拐个弯儿,首先通禀了尔朱荣,说明事情原委。
尔朱荣听说是娄昭君来借医生,弃下手头事务,跑出来会娄昭君,看见娄昭君,第一句话就说:“人来了也不见俺?变得越来越生分了,俺哪儿得罪你了?”
娄昭君赶忙给尔朱荣行礼,说:“看太原王说的!要把你干妹子给吓死吗?我是让几个孩子给全缠住了,日日圈在家里,连屋外天阴天晴什么季节都不知道了,也没工夫来给太原王问安,还请王哥原谅妹子一妇道人家少见没识,缺礼失数。”
尔朱荣讽道:“你还妇道人家?你要变成一男的,俺们天下男人都没活头了!俺,高欢,都得成你奴隶!”且说且扶了娄昭君进到厅堂之上,落座。
娄昭君告诉尔朱荣她前来借医的目的。尔朱荣说,这么点子事,派个人来就是了,何劳还亲自跑一趟?娄昭君说,她也正是想来拜望一下哥,以前一直没来,那是因为哥军务忙,怕干扰了军国重事,就没敢来。现在听说国家大事已定,这才过来。
尔朱荣哈哈大笑,一派踌躇满志的样子,说:“这里面还都有你的大功劳啊,是你当年一句话点醒了俺,俺方才能有今天!”
娄昭君赶紧谦让:“看你,越说越没边了,俺可当不起的,你这样说要折俺阳寿的!”
尔朱荣收束脸上的笑,严肃说:“俺说的是真心话,没有骗你。俺时常还心里这样想:俺不是皇上,俺若是皇上,必分妹子一半天下,以酬妹子大功!”
娄昭君听了,噗嗵一声就跪倒在尔朱荣面前,眼泪汪汪说:“太原王,大丞相,娄昭君无罪,开恩饶娄昭君一命!”
尔朱荣伸长臂招呼娄昭君起来,连笑说:“哟哟哟哟,看那样儿!说句这话就把你吓成那样?女人总归是女人!”
娄昭君面红耳赤,嗔说:“俺本来就是一女人嘛,是你硬说俺有什么什么男人的本事,俺哪儿有的嘛!”
尔朱荣发坏说:“好好好好,没有,没有,是俺硬要把你没有的那玩艺儿想给你安上!是俺的错。”
娄昭君听出尔朱荣玩笑的意思,脸更红,轻轻朝尔朱荣扇一小袖子,骂说:“哥你说什么呢!哥你坏!”
尔朱荣脸也有些黑里泛红,笑说:“看看看看,都四个孩儿的母亲了,还那么脸儿嫩!看看,脸都臊红成下蛋鸡了!真是一女人,想改也改不了的。”
娄昭君轻轻叹息一声:“下辈子吧,下辈子我转一男儿身,也学哥那样,当一回英雄。”
尔朱荣说:“那你就好好念经吧,求佛爷保佑你实现心愿。”不等娄昭君回话,接着转而又说:“不过那也是虚的,人的生死命运究竟由谁决定,天知道!就说那位胡充华吧,不做好事,临死还在诵经呢,诵经再多,佛爷也救不了她!”
娄昭君应和说:“可不是呢!还是大丞相,挽救了国家朝廷天下万民,要不然我们大魏朝恐怕就要完了。”
尔朱荣说:“人与人大不同!孝明帝他要是有你这么一个人当他母亲,事情恐怕就完全是另一个样了。”
娄昭君立即抗议:“哥你又把我往你们男人的军国大事上扯,我可吓得不行,求你以后再别说这样的话行吗?赶紧的,我现在有急事,家里两个小孩都病了,烧得厉害,是来跟你借医生的。”
尔朱荣听了,当时就朝门外喊一声,把大管家吆喝进来,吩咐他立即唤医生来,跟了娄昭君去给娃娃看病。大管家应声而去。
娄昭君就起身,准备告辞离开,嘴里同时说:“心里真是害下病了,这俩娃娃,一个月烧三回了,也不明原因。”
尔朱荣跟着起身,说:“那有什么不明?不是吃的,就是冻的,这一阵天气暴寒,好多人都冻病了。”
娄昭君叹息说:“咱们这地方太寒冷,大人没什么,小孩受不住,要是能到南边,气候就暖和多了。”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似的,看着尔朱荣,“哎,我说哥,你给我在南边找一暖和的地方,我到那儿算了,养过三岁,娃娃就耐磕碰了。”
尔朱荣笑了:“那简单,你想到哪里?说个地方。但你家贺六浑怎么办?你丢下他自己带了孩子走,让他一人在家打光棍儿?”
娄昭君说:“我管他呢!我现在心急的是我孩子,得先顾他们要紧。再说,我走了他身边也不会就缺了女人,有的是!”
尔朱荣看出娄昭君是认真的,不是泛泛说浮话,就顶住问:“你说的是真的?”
娄昭君答:“当然是真的,还能骗你?我们女人跟你们男人不一样的,从来最心焦的就是自己的孩子了,超过世上的一切!”
尔朱荣冷笑:“也未见得,那是你手里从来未执掌过大权,未尝过掌权的快乐滋味,胡充华不就是把她儿子给亲手害死了吗?”
娄昭君咬牙骂一句:“那种人不是人,是石头!”
尔朱荣把手搭到娄昭君肩上,说:“好吧,你的事我应下了,等我想好了地方通知你,你在家等着。”把娄昭君送出门。
官医已在阶下候着。娄昭君走下阶陛,回头朝尔朱荣招招手打个告别,就携了医生上车,离开尔朱荣王府。
回到家里,高欢已在门首等着,将医生打发去看孩子,自己一手揽了娄昭君腰就进屋,进屋就问,事情结果如何。
娄昭君说:“应了,让在家等着,等通知。”
高欢高兴得搓手,仿佛即将获得解脱解放一样。
娄昭君接着说一句:“不过只是说给我寻个地儿,让我和孩子前往避寒。”
高欢急问:“没说我?”
娄昭君答:“没。”说着急跨步出门,朝小孩卧房方向走去。
高欢一下被钉在原地,动不得身。愣了好一会儿,“嗨!嗨!”叫着追了过去。
医生给高洋、高瑶看了一会儿,说是春寒冻着了,没大事,作弄给服了些药就走了。高欢早就急不可耐,拉了娄昭君就走,问究竟。娄昭君依然不紧不慢,让高欢耐心等待。高欢心里没底,刨根问底,追问娄昭君,尔朱荣究竟怎么说的,当时什么神态口气。这样追着追着,不知不觉就在心里绘出一场景,娄昭君如何与尔朱荣单见面,如何有说有笑,亲切绵绵……那内心里的醋意晃晃荡荡就溢上来,看着看着脸色就不对了。娄昭君知道解释不清,越解释越麻烦,干脆就不说话,任由高欢在那里憋闷,想着说过一会儿他就会好的。但这一回不知怎么的,那一向沉稳的高欢竟突然失控,好像肚里筑了火药,一下子燃爆,样子极为可怕,像发狂的熊,吓得所有家僮丫鬟全缩进自己房里,没一个敢露头。眼、鼻、嘴,脸上七窍每一窍都张开着大大的窟窿,似要将娄昭君吸溜吞了,又像要把她呼噜给吹没了。
娄昭君起初保持沉静,任由高欢发作,发恶声,放狠话,掷毒镖,把周遭的空气烧得炽热通红。终于,她承受不住,伏到羊皮褥上呜呜哭起来。
高欢更气,咆哮着质问娄昭君:“是不是觉得自己干下有理的了?是不是觉着我冤枉你了?用不着洒你那眼泪!用不着用你那不值钱的眼泪来假装你的委屈!我心里有数着呢,知道你们那人皮底下究竟装什么货!迟早有一天我把你们统统给抿了!”这样说着,竟身不由己,真的喳一下拔出刀来,嘎啦一声劈向窗棂,将木格窗户劈出一个大窟窿,随即,那窗户外面的冷风寒流劈面袭来,直击到高欢面门,高欢一则由于劈刀这一动作太过凶狠,一劈而胸中气泄,一则由于窗外寒流相激,激醒他固有神智,整个人遂豁然变身,全然清醒,而对刚才的那个自己竟作出那样的动作感到奇怪,怎么会是那样的呢?呆呆地立在那里,开始回想自己的心理,想搞明白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有反省的人,正由于这一点,他不同于杜洛周、葛荣,也不同于尔朱荣,是他高出于杜、葛、尔三人的地方,而他也就最后比他们取得更多一些成功。
娄昭君那一边,则并没有因为高欢由暴怒进入到反省,就转守为攻,得理不让人,继续用自己的眼泪飞洒高欢那已经熄灭的火焰;相反,她适时而起,一抹脸,抹去脸上泪痕,抹出蔼然一笑,正正面对高欢,只是看,只是蔼然,不说话。
高欢不尴不尬,与娄昭君面面相觑,而隐然透出他本就有的腼腆。
娄昭君从高欢手里接过刀,轻轻挂到墙上,还没转过身,高欢已经扑上去将她抱住,接着就脱她衣服,接着就把她抱到床上,接着就与她箍到一起,说:“我要你再给我生两个儿出来!”横搠挺枪,恶狠狠就刺。娄昭君探手一把擒住,说:“希望你以后在家里只动你枪不要动刀,行吗?”高欢大喘说:“好,好,我再不动刀,只用金枪。”娄昭君问:“你真的答应了?”高欢急不可耐,连说:“答应,答应,我保证再不犯。”娄昭君释手,高欢一刺而入。
这一回娄昭君为高欢怀了仔,十个月后在晋州产下高演。
高欢如愿外派到晋州了?是的,娄昭君找过尔朱荣四天后,尔朱荣就做出任命,任高欢为晋州刺史,将他派了下去。从此高欢大大松一口气,躲开尔朱荣身边,自己独占一方地面,一方面暗中发展自己势力,同时轻松观望等待,等待他预料和期待中的变局一朝出现。而就在这时,娄昭君为他生下高演,高欢喜上加喜,守在娄昭君身边,一步不离开,二人恩义越加深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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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朱荣平葛荣、元颢,魏朝河北、河南、江淮大定,惟关西那边,派去尔朱天光去平万俟丑奴,却迟迟进展不大。一问情况,原来却是尔朱天光畏万俟丑奴势大,逗留不敢遽进,而迁延至今。尔朱荣大怒,当即遣骑兵参军刘贵由驿道直驰军中,杖责尔朱天光一百棍,降爵降职处分,严令限期破虏,否则军法从事!尔朱天光害怕了,这才督率贺拔岳与侯莫陈悦涉险大进,全面破敌,平定关陇,连西凉、鄯善亦来归附,整个西北大部分地区算是初定。
尔朱荣霸业进入到极盛,由是其心焰也就更加高涨入云,把傀儡庄帝视为赘疣,恨不能鼻涕一样一把抹拉了去方才快意,只等一个合适时机,捏得一合适借口。而行起事来,也就更其肆无忌惮,甚至带有专门挑衅意味,欲挑逗庄帝元子攸失控出错,给他造出机会。任命官员,都是尔朱荣一杆子捅到底,他说啥就是啥,不容庄帝置喙。庄帝越来越无法忍受,有一次,就大胆驳了尔朱荣对一批官员的奏命。尔朱荣大怒,公开叫骂说:“哼!竟敢驳俺奏命,连他那天子位都是俺给他的!”
尔朱荣亲信元天穆就赶紧到庄帝那里劝谏,说天柱大将军功大,就是普任天下所有官职,恐陛下亦不得不依,何至奏任数人陛下就要挡了呢?
那元子攸心正气正,正色批驳说:“这说得什么话!他尔朱荣若无人臣之心,不必说了;若还存有人臣之心,就必无自任百官之理!难道不是这样吗?这事不必说了!”
尔朱荣得报,越加气恨,有事没事,给庄帝出难题,与他做对。形势眼看一天比一天更加恶化,庄帝与尔朱荣之间剑拔弩张,关系越来越趋紧张。
事变比高欢预料的要快。就在高欢得子高演差不多同时,尔朱荣嫁与庄帝的女儿,皇后尔朱英娥也为庄帝生下一子——为尔朱荣生下一位皇族外孙。庄帝元子攸内心有多高兴不知道,尔朱荣是高兴得不得了,以为自己血脉,自己的根,已然正式深扎进入皇族之中,即使日后自己不代魏自立成为皇帝,自己的后代也必将成为皇帝无疑!这对身在鲜卑人的大魏朝、契胡小族出身的尔朱荣来说,真正是又一次开天辟地!其第一次开天辟地是一百年前的石勒,他正式称帝,建立了羯族人的后赵。
但是庄帝元子攸则对尔朱荣是越来越不可忍受了,忍受不了尔朱荣的一手遮天,忍受不了皇后尔朱英娥的专横霸道,忍受不了尔朱世隆、尔朱度律诸尔朱氏的专制朝政,忍受不了自己的木偶傀儡地位,尤其,忍受不了不定哪天自己就将遭到杀身之祸的不测命运!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血气方刚,他不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他要有所作为,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为此哪怕把自己的脑袋赌上,也要搏一把!人活一世,二十岁就是个短,一百岁就是长?岁数长又能长出什么来?如果不能自主,事事受人宰制,由人摆布,出气都寸着劲儿,不敢伸脖展腰鼓肚大口开合一回,那就猪都不如,还不如早死了算了!
元子攸决定要等待机会,坚决除掉尔朱荣!他已经暗中培植了自己的一杆死士,不多,也就皇宫卫士五六十几人,只要想办法能将尔朱荣单调入宫,一招治其死命,足够了。而在外朝,则有光禄寺少卿鲁安、典御李侃晞等一批官员为皇上暗助。对此,尔朱荣毫无所知,他派往元子攸身边的女儿尔朱英娥也毫无觉察。
庄帝三年九月,小皇子满月,尔朱荣将入朝祝贺。洛阳那边闻讯,朝廷上下立即紧张起来,都预感这次尔朱荣来朝必将有事——这事指的是尔朱荣将行废立之事。在朝的尔朱世隆就致信给尔朱荣,劝他哥不要来。尔朱荣的妻子娶的是庄帝的姐姐,她不愿看到丈夫与弟弟之间关系决裂,也劝尔朱荣莫去。尔朱荣一概不听,将世朱世隆密信撕碎扔了,骂道:“世隆无胆,其谁敢生心害我!”
尔朱荣到洛阳后,几次与庄帝见面,又看过小皇子,庄帝一如继往,见到尔朱荣,就显出畏惧的样子,并没有按事先计划对尔朱荣下手。尔朱荣对庄帝,原来就不放在眼里,现在见庄帝那个样子,越加心里吃死对方,毫不为意。这样在洛阳盘桓数日,就有人暗中向尔朱荣告密,说庄帝欲对他加害。尔朱荣当即不客气把这话当面讲给庄帝,质问庄帝可有此事?在此关键时刻,那庄帝脑子反应倒快,胆气也不逊,不假思索立即就回说:“我还听到外边有人说,是太原王你要害我呢!我也信?我不信!”尔朱荣见庄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不遮不掩,反而信了庄帝说法,不以为疑。
接着,上党刺史元天穆也就到了。
九月十八日,小皇子满月日,尔朱荣携长子尔朱菩萨、亲信元天穆进宫贺喜。由于中心无疑,尔朱荣并没有带领卫队,只十数亲随跟从,还不带兵器。进到明光殿上,刚刚坐定,庄帝一个暗号,东廊下伏兵呼一下扑上来,将三人围定,举刀就砍。情急之下,尔朱荣竟躲向御座,嘴里同时大叫:“皇上救我!”庄帝本人早已在御座下藏一把刀,见尔朱荣奔向自己求救,顺手抽刀,一刀刺去,直贯尔朱荣当胸,尔朱荣当时扑地。其他人同时将尔朱菩萨和元天穆等砍杀,一共被杀的有三十多人。尔朱荣时年三十八岁。
原来,庄帝起先不对尔朱荣下手,那是在等元天穆。他的考虑是,如果只杀了尔朱荣,不除元天穆,元天穆所掌上党地区距洛阳一河之隔,必成遗患,只有尔朱荣、元天穆二人一起予以剪除,才为最善之策,万无一失。
接着,庄帝登上宫城的阊阖门,集合文武百官于城下,对大家宣诏说:“盖天道忌盈,人伦嫉恶。疏而不漏,刑之无舍。是以吕霍之门,祸谴所伏,梁董之家,咎徵斯在。顷孝昌之末,天步孔艰。女主乱政,监国无主。尔朱荣爰自晋阳,同忧主室,义旗之建,大会盟津,与世乐推,共成鸿业。论其始图,非无劳效。但致远恐泥,终之实难。曾未崇朝,豺声已露。河阴之役,安忍无亲。王公卿士,一朝涂地。宗戚靡遗,内外俱尽。假弄天威,殆危神器。时事仓卒,未遑问罪。寻以葛贼横行,马首南向。舍过责成,用平丑虏。及元颢问鼎,大驾北巡,复致勤王,展力行所。以此论功,且可补过。既位极宰衡,地逾齐鲁。容养之至,岂复是过!但心如猛火,山林无以供其暴。意等漏卮,江河无以充其溢。既见金革稍宁,方隅渐泰。不推天功,专为己力。与夺任情,藏否肆意。无君之迹,日月以甚。拔发数罪,盖不足称。斩竹书愆,岂云能尽。方复托名朝宗,阴图衅逆。睥睨天居,窥觎圣历。乃有裂冠毁冕之心,将为拔本塞源之事。天既厌乱,人亦悔祸。同恶之臣,密来投告。将而必诛,罪无容舍。”那诏文是早备好了的,由光禄少卿鲁安、典御节侃晞所拟,写得倒算比较客观,既肯定了尔朱荣的功劳,又说明他罪行,没有夸张不实之词。
诏文还讲了元天穆,说他的功罪是:“宗室末属,名望素微。遭逢际会,颇参义举。不能竭其忠诚,以奉国家。乃复弃本逐末,背同即异。为之谋主,成彼祸心。是而可忍,孰不可恕!”
高欢得到消息,已在三天之后,急得连鞋没来得及穿,光了脚就去找娄昭君。
娄昭君劈头就说:“尔朱兆要来找你来了,你将如何应对?”
高欢说:“我也正是为此事来跟你商量,怎么办?尔朱荣太大意了,以为晋阳重兵在屯,洛阳就不敢对他怎么样。谁料皇上竟是个有气骨的,不计后果,断然出手!那尔朱兆必不肯依,将亲率大兵,联我向洛,我是跟他去呢,还是不去?”
娄昭君问:“一边是皇上——天下万民人心所归,一边是尔朱兆——手握重兵所向披靡,怎么权衡取舍?”
高欢说:“不可举兵向阙,否则乱臣贼子,名声败坏,日后再难有作为了。但也不能公然站在皇上一边,与尔朱兆为敌,否则立即受攻,将被他踩到泥里,再难有翻身之望。”
娄昭君说:“那就只有借故躲避。”
高欢问:“怎么躲?躲哪里?”
娄昭君笑说:“躲哪里?天下哪里不是尔朱家土地?只有躲到汾胡那里去。”
高欢以为娄昭君跟他开玩笑,说:“汾胡在我晋州地面上反叛,我的责任应该是平定他们,你怎么倒说是……”说到这里,高欢突然省悟,噢、噢大叫两声,说:“汾胡反叛,汾胡反叛!我有的说了,这不正好就是推辞尔朱兆绝好一理由吗?好!好!汾胡救了我。”
于是高欢当即派了孙腾为专使,快骑急奔晋阳,向尔朱荣报告汾胡警情,请求尔朱兆是否能出兵协助予以平叛。
但高欢快专使到达晋阳的同时,尔朱兆的快使也到达晋州,与高欢、娄昭君预料的完全一样:尔朱兆要求高欢与他联兵共向洛阳,问罪皇上,为尔朱荣报仇!高欢就把汾胡如何发动叛乱、他正紧急部署平叛的事向使者讲了,说警情紧急,他实在难以抽身离开,不然叛军坐大,晋州将有丢失之虞!
尔朱兆知道高欢这是推托之辞,却也无法强迫,只有嘴上愤恨,骂高欢不仗义,太原王当初对他恩重如山,如今他如此推三阻四,太不够意思,不如一条狗!骂完,尔朱兆就派了人与在洛阳的家叔世朱世隆紧急联系,商定一起出兵,共扑洛阳。
洛阳那边,尔朱世隆是这样的情况:庄帝刺杀尔朱荣后,原先对尔朱荣不满而不敢出头的一批在朝官员,纷纷站了出来,站到皇一边,有文官,也领兵的将军。这些人,有的手下本就领有国兵,不领国兵的个个也都拥有五七八百家兵不等——那时的贵族高门人家都是这样的情况,一时,在庄帝身边就集合起来有几万的人马,汹涌澎湃,开始全城大搜捕,搜捕尔朱氏所有死党亲信,抓了就杀,不分老幼。尔朱世隆行动得快,当夜领了一杆人,奉拥尔朱荣妻子,烧西阳门逃出城去,一路冲杀,先至河阴,渡过黄河,奔往长子,在那里与尔朱度律会合,二人合议,共推时任太原郡太守的长广王元晔为主,打出旗号,号令天下。元晔转封尔朱世隆为开府仪同三司、尚书令、乐平郡王加太傅,主政朝纲,并行司州牧——主管京师地区军政,诏令:即日率兵进军洛阳。
洛阳的元子攸紧急应对,诏封一大批官员:任命骠骑大将、雍州刺史尔朱天光为侍中、仪同三司,首先稳住西方,勿使天光与其他诸尔朱氏合流,共攻朝廷;任命侍中杨津为使持节,督并、肆、燕、恒、云、朔、显、汾、蔚、九州诸军事,以接管尔朱兆并包括高欢的地盘;任命抚军将军高干邕为侍中、河北大使,招集骁勇,占领河北;任命尚书左仆射魏兰根为河北行台,定、相、殷三州节度;封安南将军元宝炬为南阳王,接管江淮;封大宗正卿元修为平阳王,接管河东;复李叔仁官爵,仍为使持节大都督,立即率兵出征,讨伐尔朱世隆;任命车骑将军郑先护为使持节、大都督,与都督李侃晞一道,东讨前来犯阙的原徐州刺史尔朱仲远;任命右卫将军贺拔胜为东征都督,并讨尔朱仲远。任命尚书仆射源子恭为行台,率步骑一万,加上李侃晞所募兵勇八千,往堵太行山的丹谷口,以防尔朱兆南出来攻洛阳……
但这一切都事出仓猝,人马临时集合,根本形不成力量。很快,源子恭等北面未能堵住尔朱兆、尔朱世隆,贺拔胜等东面未能堵住尔朱仲远、尔朱度律,诸军并败,洛阳失陷。只有尔朱天光坐镇关中,按兵未动。
诸军纷散,尔朱兆兵进洛阳,首先将庄帝元子攸抓起来,把庄帝初生小皇子抱起来直接摔死,连皇后、也是他堂妹尔朱英娥喊救都救不下。
事定之后,元晔正式登极称帝,仍由尔朱世隆把持朝政。而尔朱兆则押了元子攸,携了自家妹子尔朱英娥,率师就回到老巢晋阳。庄帝元子攸被在晋阳三级佛寺勒死。一切又都回到尔朱荣当时的旧格局:由尔朱兆坐镇晋阳,拥重兵总制天下,其下,由尔朱世隆专制朝廷,由尔朱度律、尔朱仲远、尔朱彦伯等专据河北、山东、河南,尔朱天光仍据关中及陇西地区。天下仍然牢牢被掌握在契胡人尔朱家族手中。唯一不同的是,在此事变中,尔朱兆与尔朱世隆之间开始有了裂隙,不像尔朱荣当年那样,整个尔朱家族团结紧密铁板一块。至于二人产生裂痕的原因,只是因为,当时尔朱世隆、尔朱度律拥立元晔的时候,尔朱兆后到一步,未得首倡参与定策之事。
这一点,首先被高欢敏锐捕捉得到。然而,此时的高欢势单力薄,即使晋阳、洛阳再有矛盾,他也英雄无用武之地,无法加以利用,来谋成什么大事。其中最要命的是,事变之中,他未能加盟尔朱兆,已然将其得罪,尔朱兆对他有了异见,并且难以弥合,因为,他的忠诚受到了尔朱兆的怀疑。
当务之急,高欢必须不论想任何办法来弥合他与尔朱兆的关系,否则,前途叵测。
怎么弥合?适值有一机会:就在尔朱兆出师洛阳期间,河西杂胡纥豆陵步蕃接到庄帝密诏,令其率本部落人马偷袭秀容郡。步蕃应诏,立即就行动,倾巢出动,全面掩杀,很快就占领秀容,接着兵锋南向,直指晋阳,势头凶猛。也正因为此,尔朱兆攻下洛阳后,不敢多停留,十天之后,便押了庄帝匆匆北返,以堵步蕃。
这纥豆陵步蕃可不同于魏朝国军,骁勇异常。其部落被称为杂胡,系匈奴人后裔,刘渊、刘曜的前赵亡后,他们的部落流落至秦晋之间的大山之中,聚落而居,占山为王,既不与朝廷为敌,也不受朝廷节制,语言及风俗习惯自成一体。而一直以来,世人视他们为野人,朝廷也不用他们,只要他们安居山中,不出来扰世,也就不管他们,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而在他们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他们自视为英雄之后,虽居山野之中,与狼豹为伴,其胸中大志却从未泯灭,那就是,蓄积力量,以待天时,一朝而发,重建先祖不世之宏业。为此,当洛阳乱起,纥豆陵步蕃接到魏庄帝密诏之后,第一感觉就是,机会真的来了,而毫不犹豫就起兵攻占秀容,然后南攻晋阳。希望是清清楚摆在眼前的:只要攻下晋阳,夺得并州全境,下一步再南下洛阳,尽灭尔朱氏,那么他纥豆陵步蕃不就取代尔朱氏,成为下一个专制国家的主人吗?
于是,纥豆陵步蕃的骁勇变成为凶暴。为了希望,他们豁出命了,全力以赴!尔朱兆凭了其雄兵强将,竟然对付起来,也感到吃力。好家伙,这沉睡了一百多年的匈奴人竟比契胡人还更顽猛,这是尔朱兆所没有想到的。
正在这时,孙腾就到了,呈上高欢密信。高欢向尔朱兆主动提出:他愿出兵,协助尔朱兆以平纥豆陵步蕃。
兆头朱兆大喜,脱口就夸高欢:“到底还是俺兄弟!”当年他曾跟高欢结拜为兄弟的。
这样,高欢一出兵,与尔朱兆两路合击步蕃,步蕃很快就败了,收拾残兵败将,又一头钻进山里,不敢再露头。还是契胡人、鲜卑人厉害,匈奴人气数已尽,看来是难再翻身了。
事平之后,尔朱兆首先是感激感谢高欢,盛宴以飨,大吃大喝,大吹大擂,不亦乐乎,而后送高欢再回晋州。但平静下来以后,这尔朱兆就想起高欢那不俗的兵力来了,他隐隐感到了某种威胁,于是重又开始对高欢猜忌,琢磨着如何对付。
老虎疑豹,豹必死!
高欢坐卧不宁,而计无所出,想不出好办法应对。
突然的一天,高欢走进娄昭君房,告诉娄昭君说,他要娶妻——当然是偏房,位在娄昭君之次。
娄昭君完全没有防备,大睁了眼,大张了嘴,说不出话来。
高欢胸有成竹,问娄昭君:“你不想知道她是谁吗?”
娄昭君从老树洞似的嘴里嘣出俩字:“是谁?”
高欢答:“尔朱英娥。”
25
让高欢娶尔朱英娥的主意是侯景为他想出来的。
尔朱兆摔死小皇子,勒毙元子攸,就把其堂姐尔朱英娥带离洛阳,带回晋阳。虽说与元子攸有杀父之仇,但一夜之间天塌地陷,失父,失夫,失子,即使对性格粗率暴烈的尔朱英娥来说,依然创巨痛深,一时难以承受。回到晋阳以后,为排解心头苦闷,尔朱英娥连日打猎饮酒,鞭打家僮侍女,像一头受伤的雌虎。尔朱兆试图去安慰她,尔朱英娥不与尔朱兆交一言。尔朱兆心里烦恼,却想不出办法,就跟侯景问计。
侯景眨眼一想,莫名其妙首先就想到娄昭君。侯景对尔朱兆说:“挽救之计,惟有快嫁。”
尔朱兆不解,问:“这话怎么说?嫁人能解决问题?”
侯景说:“嘴苦,光漱口不解决问题。喂个糖,一切迎刃而解!”
尔朱兆半信半疑:“那,她不会答应吧?她能答应吗?”
侯景说:“那要看她嫁给谁。如若是她心里中意的,没有不愿意。关键是你喂到她嘴里的得是一块真的甜甜糖。”
尔朱兆问:“那你说,是谁?谁是这块甜甜糖?”
侯景笑眯眯说:“这俺就猜不着大公主心思了。不过呢,据俺从旁观察,倒是好像有一个人最合大公主的意,准保大公主愿意。”
尔朱兆急问:“谁?”
侯景答:“高欢。”
尔朱兆听了,两手一拍,说:“唔,倒真是。高欢不错,是个好人选,又英武,又稳当,合英娥的口味。可是高欢本人他会愿意吗?”
侯景立即提高声音说:“大公主嫁高欢,咱们那是下嫁,他高欢是尚娶,他有什么不愿意的?再说,大公主一身的英武,女中英烈,足配高欢,高欢他能不满意吗!”侯景与尔朱兆同属契胡一族,故以一家之称“咱们”的口气来讲话。
尔朱兆点头同意,但又提出一新问题:“可是还有娄昭君呢,她会答应吗?高欢与她感情那么好,把她当亲姐来奉着,姐长姐短的,什么事都听她的,他会辜负娄昭君吗?娄昭君会答应他吗?”
侯景恶毒地笑笑说:“这是男人的事,就由不得她一妇道人家来主张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高欢还有什么价值,是个男人吗?”
尔朱兆“嗯嗯”应答,连连点头。
侯景接着说:“眼下只看大公主本人是不是有这个意思,如果是,那么高欢就一定属于咱们尔朱家,而不是她娄家!”
尔朱兆大叫一声:“好!就这么办。俺这就去问英娥,你等俺回话,行的话,你给俺去跟高欢说去。”
侯景痛快答应:“没问题!”
尔朱兆去问的结果是,那尔朱英娥还真的愿意高欢,并且快人快语说,她当初就愿意高欢,只因父命,才勉强嫁入皇宫。尔朱英娥反问尔朱兆:“二哥,这事你不记得了?”尔朱兆说他不知道,当时叔父没跟他说起过。尔朱英娥就嗔怪尔朱兆不关心妹子。尔朱兆就跟尔朱英娥道歉。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接下来,侯景快骑,从晋阳直奔晋州,悄无声息找见高欢,告知高欢说,尔朱兆欲将妹子嫁与他,尔朱英娥本人也同意,问高欢什么意思。
高欢听了,起初是意外,接着惊喜交迸,接着就皱眉犹豫了。侯景不等高欢说出嘴来,当时就直点要害,说高欢,天下谁家天下?尔朱家天下!能娶尔朱家大公主,等于一步跨到了天上!如果不识好歹,竟敢说个不字,则是一步跨进地狱!相信但凡识得三多二少的人,都会毫不犹豫能作正确判断、选择,不会拿自家前途性命开玩笑!说得高欢作声不得。事情就这么也决定下来。侯景当天打马回程,去报告尔朱兆。
接下来便是,尔朱家那边说办就办紧锣密鼓筹办婚礼有关事宜,高欢这边则提心吊胆缩头缩脑先去跟娄昭君去说,等待着娄昭君一顿大哭大闹,直把高欢骂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但娄昭君并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听了高欢的话,出奇地镇定,好久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喟然一声长叹,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你看着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倒让高欢头闷得厉害,好像脑子里券满了一团马鬃,倒不如娄昭君劈头盖脸给他一顿臭骂,揎拳尥腿给他一顿抽,让他觉得解脱。
但娄昭君就是既不骂他也不用拳擂他,说话行事还一如往常,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而高欢就只有脑子里由始至终密实实券着那团马鬃,闷了头去悄悄准备有关事宜,没有人替他抽了去。具体为他办事的人当然有,比如他的姐姐、姐夫尉景两口子,但他们碍于娄昭君的存在,也不好放开了手脚大张旗鼓去把这事当成一件大喜事来办,而公然去伤娄昭君的心,所有的事情倒好像是见不得人、去偷着办似的。
最终,还是娄昭君出面,领头出面予以张罗,事情这才进入到正轨,而有条有理严整不乱地开展起来,该上的隆重聘礼,该走的有关礼数,一一都按部就班得到周到安排,那情景,真像是长姐为小弟筹办喜事,外人旁观,心里暗自纳罕,高欢自己,越加抱愧翻倍。
于是,高欢隆重体面热闹喜庆把尔朱英娥娶进了家门,当晚入洞房前,叼个空儿,先去娄昭君房里告罪,红着脸说:“为了我们的前途未来,我的,你的,我们五个儿女的,姐,就委屈你了!”他说得极诚恳,是真心话,自己人话,有热度。
娄昭君被烤到了,热烘烘的,什么话也没说,摆摆手,把高欢摆出去。自己两眼空洞,遥看窗外长天,直把参星看到西落,才上床浅浅睡去。
那一边,高欢进到洞房,首先对着尔朱英娥大大打一躬,口称:“下官高欢,前来拜见夫人。”就跟参拜皇后似的。
尔朱英娥噗哧一声笑了,说:“罢了罢了,这是洞房,不是朝堂,你干什么搞得跟参加朝会似的,你没娶过老婆是咋的?”
高欢恭敬不减,说:“下官不敢。”
尔朱英娥满眼端着面前高大的高欢,看啊看,看啊看,看不够似的,心满意足说:“嗯,是俺男人!以后别下官下官的叫了,听得人肉麻。”
高欢说:“是,下官记下了。”
尔朱英娥突地一把把高欢拽过去,推倒在床,一个老鹰扑兔,就爬到高欢身上,斥道:“下官下官,你就那么爱做个下官?俺让你好好当回下官,过足你心瘾!”爬在高欢门板也似宽大肚上,嗨、嗨用身子猛砸起来,嘴里一边说:“叫你爱当下官!叫你爱当下官!”击得高欢要叉气。
最后的结果是,高欢没有叉气,而是激起一腔的雄气,一个健马翻身,而将尔朱英娥翻压在下,让尔朱英娥当起下官来。这一当,就当得腾云驾雾,半死半仙,比起她给元子攸当皇后那会儿简直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那是的,元子攸打小养在深宫之中,妇人之手,柔柔弱弱,怎可与纯种野马高欢相比!
而上官下官,这一上一下之后,二官遂合为一官,由身体而渗透入心灵,成为一体了。
上天造化,男人女人就是这样的,可以由心入身由内而外,也可以由身入心由外而内,总归要合二为一,用不了太长的时间。
但事后高欢在尔朱英娥面前仍称下官不改,恭敬以对不改,尔朱英娥说也说不住。即使后来尔朱英娥为他生下儿子高浟以后,即使再后来尔朱氏败亡、高欢全面接掌国政以后,高欢对尔朱英娥依然一如既往先前行事,不改态度与称呼。这足可说明高欢是怎样的为人了,他的最终取得成功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是一个少有的内心有坚持的人,善变但不势利。不过另一方面,却也少有人知道,高欢之所以如此对待尔朱英娥,在他内心的更深处,实在是出于他为娄昭君着想——在他的内心深深处,只有娄昭君是他真正的“自己人”,而尔朱英娥却不是,他对她始终自称下官,表明他始终对她有生分,身体合一了,而心仍然是两个。
至于说,在这件事的打头处,那侯景为什么要那样热心介入,硬把一个尔朱英娥横楔进高欢与娄昭君之间,实在也不是出于无心,相反,他正就是有意要这样做的,因为他恨娄昭君,恨娄昭君历来对他的轻视。其实侯景是误会娄昭君了,他们都是怀朔人,小时候就互相认识,娄昭君只是在少男少女找对象这一个角度上她对侯景看不入眼,因为他其貌不扬,而对侯景的才能娄昭君从来都是认可的,不止一次在高欢面前夸赞过他。而男人的尊严是不容被轻蔑的,不论在哪个角度上,一蔑即记仇,特别是身体有残疾的侯景。
而对这些事,高欢自己一无所知,目前,他更急迫的麻烦事是,有三个老婆了,必须安顿好此三人的关系。三个老婆中,韩娣最像一般人家中老婆那种样子,比较纯粹,又是高欢初恋。其余二妻,娄昭君与尔朱英娥,各有各的特殊地位,更显重要,一个为他性命所亲,为其运事之智库;一个关乎前途命运,为其立脚之根基。
婚礼第二天,高欢就带了尔朱英娥去拜见大妇娄昭君。尔朱英娥先向娄昭君行礼,称呼娄昭君叫“大姐”。娄昭君向尔朱英娥回礼,尊称尔朱英娥叫“贵家”。尔朱英娥听了这个称呼噗一下就笑了,说:“大姐你叫得晚了,搁半年前那个死鬼在,俺还当得起;现在俺是寡妇再嫁,就贵不起来了,大姐乐意收留俺进家,俺已经知足得脚底下踩绵,眼晕腿软,不知南北了。”
娄昭君就说:“我叫妹子贵家并非由于洛阳,是由于尔朱川,妹子难道不明白我的心吗?想当年我随爷爷去贵地拜访天柱大将军的时候,我十四岁,妹子六七岁,骑一匹黑马,贵气凛凛,像个男孩。你还记得吗?”
尔朱英娥说:“不记得。”
娄昭君叹口气说:“可惜大将军遭此天祸,若不然……”说到这里娄昭君说不下去了,脸色怃然。
尔朱英娥听了就哭,哭着就说娄昭君:“那你还叫俺贵家?一个大贵人俺爹死了,俺还贵什么?俺是天不收地不留的神弃之人!”
娄昭君就上去拉了尔朱英娥的手,亲自为她拭泪,再三央及安慰,像在哄小妹妹。
尔朱英娥噗地就笑了,转向高欢,满眼端着,说:“俺还算有命,老天夺俺爹,却给了俺个他!”说着推一下高欢,脸上现出极为满意恩爱的样子。
当着娄昭君的面,高欢不好意思回应尔朱英娥的恩爱,脸上不知道该怎么摆表情,只呲嘴无声傻笑。
娄昭君心里轻轻被磕一下,用眼睛余光迅速斜刺一下高欢,然后迎向尔朱英娥,热情地说:“人生常就是这样的,你有百件锦衣,也只是脱了这件再穿那件,不能百件同时加身,否则反而倒难以承受。”
尔朱英娥把身子侧向高欢,立即就说:“以后俺就穿这件了,穿到死,再不换的了!”说完把脸仰向高欢,热切切看着,问高欢:“可以吗,大贵家?”
高欢不便当着娄昭君面表现出与尔朱英娥过分亲近的样子,不动声色略略躲开一些尔朱英娥侧过来的脸,笑说:“人家喊你贵家,你怎么反而把这顶帽子戴我?”
尔朱英娥娇蛮说:“俺就说,俺就说,你就是俺俩的贵家!”说着转向娄昭君,“大姐,俺说的你可同意?”
娄昭君讪笑说:“他有什么贵,能与你相比?”
尔朱英娥断然说:“大姐这说的什么话!俺要跟你赌——咱们就赌射箭,看谁能赢,你赢了俺听你的,俺赢了照俺说的办!”说着就开始张罗,让高欢去准备弓箭和靶牌,风风火火要与娄昭君比赛。
娄昭君笑说:“好好好,我认输,就依妹子所言,还不行?”说着转向一旁的高欢,“这是我们姐妹奉称你,你可不要自大,以后不把我们姐妹当人待,只当作破车轱辘断烂缰绳头子,想抛撇哪儿就抛撇哪儿。”
高欢一伸长臂把两个女人同时揽到怀里,朗声说:“放心,从今以后,你们俩就是我贺六浑最要亲近的人,我就是能扔了我鼻子,也不会抛撇你们!”
娄昭君从高欢怀里脱出,说:“还有韩娣妹子呢,我把她叫来,给二妹行礼。”
不一会儿,韩娣就跟着娄昭君进来了,低眉善目,柔声给尔朱英娥行礼。尔朱英娥头扬得高高的,视韩娣为无物,连娄昭君几回帮着打圆场,尔朱英娥也当没听见。韩娣几乎无地自容,瑟缩立在尔朱英娥旁边,显得可怜巴巴,像一只累羊羔站下骏马的阴影之下。
三日以后,高欢回宿娄昭君房。娄昭君明显显出某种不适应,举止言说都僵僵的,生涩的客气,恭敬的生分。
高欢上去就把娄昭君举到自己肚上,打落娄昭君所有的生涩与生分。他把尔朱英娥称为“大尔朱氏”,并特别加重“尔朱”二字的发音,以显示其身份的含义,那就是,对于高欢与娄昭君来说,尔朱英娥只是他们欲加利用的一位“尔朱家人”而已,一句话,是外人!而娄昭君才是他真正家人。娄昭君心领神会。
接下来,高欢偷空去与韩娣温存,用舌头一舌头一舌头舔尽韩娣脸上泪渍,予以抚慰。
生活复又回到正轨,只不过,在高欢、娄昭君的近身处又多出一位事业的强帮手而已。当然,高欢并不亏待这位帮手,每当他到她房夜宿的时候,他从来都强弓劲箭百分之百尽力,百分之百让她心满意足,恨不生有二身,以享这份溢溢洋洋广大无边之人间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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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尔朱英娥的联姻,稳定了高欢与尔朱兆乃至整个尔朱家族间的关系。尔朱兆将高欢视为自己人,深信不疑。只有一个人冷眼旁观,不以为然,他就是深沉睿智的慕容绍宗。
且说当初葛荣被平以后,其手下只有一部分军兵被编入了尔朱荣军中,其余大部分被遣散。这些人以六镇人为主,被遣以后,回到乡里,生活无着,到处流荡,成为流民,最后复又裹在一起,由河北流回至晋北一带,今天这里抢掠,明天那里劫杀,兴事不断,大小二十六反,诛杀过半,而乱不能止。这对坐镇晋阳、遥掌天下的尔朱兆来说,绝对是一心腹大患,不及时予以解决,不定哪天突然再冒出个杜洛周、葛荣来,则又要天下大乱。
尔朱兆感到头疼,想解决却想不出好办法。因为这股人伙仗实在太大,足有二十多万,国家哪有那么多钱粮来安置他们?他就找来高欢商议,说高欢,你也是北镇出身,应该了解他们根性,可有良策,一劳永逸解决这杆人的问题?
高欢故作沉思的样子,半晌方说:“办法倒是有,只不知是不是周全。”
尔朱兆问什么办法。
高欢说:“六镇反叛,人数浩大,难以尽杀。不如选一为大王所信任的得力者亲自前往予以统领,层层设置编制,把这些人都置于编制之中。这样,一级统一级,但凡有事,只问罪其统帅,而不必牵涉大众,各级统帅自然尽力,严格约束自己手下人众,就不会出事了。”
尔朱兆一听,立即认为这办法好,可行。可是,谁可胜任去做这件事呢?尔朱兆正在沉吟,在场的贺拔允率然站出来就说,那就还是高欢自己最为适合。
高欢出手就捣了贺拔允一拳,正中贺拔允当门,把贺拔允一颗牙都打下来了。高欢骂贺拔允:“当初天柱大将军兼治天下,大家都低头缩尾,分做鹰犬,大事都是由大将军明衷独断,没有人敢乱发议论。现在,大王继承大将军宏业,天下安定,我等正当就如当初事大将军那样来侍奉大王,怎么可以放肆在大王面前乱讲话呢?”一席话讲得贺拔允低了头,做声不得。而尔朱兆却以为高欢忠诚,当时就点了高欢的名,让他去做这件事。任命完毕,以为解决了一件大难事,尔朱兆心中高兴,就与高欢等众将喝酒庆贺,竟喝醉了。
高欢趁尔朱兆醉酒,当时就离开王府,回到自己军中,率军离开晋阳,直北而趋,至阳曲川,建牙立旗,全面召集北镇流人。那些流人们都是鲜卑族,离乡漂泊,由北镇到河北,复由河北回返并、肆,又背负一曾经反叛的恶名,生活潦倒,平日备受当地契胡人的歧视和欺凌,听说怀朔高欢前来招募,人人高兴,纷纷前来相投。有一位头戴红巾、身穿红袍的大汉来到军门,自称梗阳驿子,是位力士,曾经杀人,高欢也予收留,且加以重用,任为亲信都督。消息不胫而走,北镇流人如秋水入川,不长时间就集起有八九万人马。
这样一来,粮草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这么多人马,怎么养活?跟尔朱兆索要那是不可能的,尔朱兆当时就是因为无力安置这些人才让高欢去处理这个难题的。就地筹粮也行不通,当时并、肆二州正闹荒旱,大面积的人断粮已久,至有的人到了掘黄鼠救饥的严重地步,哪有余粮可筹?倒是那些契胡门下有粮有肉,但这些人为尔朱氏嫡系部落,那身份就是并州乃至全国的无冕皇族,是绝不可以碰的,给也不敢要!
有人没粮,等于有弓无箭,徒为负累,不光做不成事,还可能生乱。如何解决军养这个难题,其实在高欢心中早有成算,并且经与娄昭君私下反复商定。为此,高欢由晋州出发到晋阳去见尔朱兆时,特意只带了尔朱英娥,却未带娄昭君,名义上是说,让尔朱英娥可以趁机省亲。尔朱英娥高兴得什么似的,以为这是高欢私亲自己,疏远娄昭君,而对高欢更加全心热爱。
尔朱英娥,绝好一个人选,这时正好用得上。高欢就带尔朱英娥到军中巡察,而将大军缺粮的危机现状现场呈示给她看。高欢唉声叹气,张口闭口说,不干了,没法干,要扔下军营去找尔朱兆甩差。
尔朱英娥是烈性人,就发脾气责高欢说,这也太无能软蛋了吧?身为大将,背负国家重任,遇到麻烦就甩难题,说不干就不干了,天下男人难道就是这样的吗?连身为女人的自己都感到丢脸,还再怎么见人!
高欢装作为难的样子,说:“解决的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是不敢对你哥说,不知道他批不批准。”
尔朱英娥说:“嗨!什么事这么为难,不敢跟俺哥说?说出来,俺找哥说去!”
高欢就说:“大军已经集合,当地无粮,唯一的解决办法只能是离开灾荒地,去到别处就食。”
尔朱英娥问:“去到哪里?”
高欢说:“只有河北。”
尔朱英娥问:“那里有粮?”
高欢说:“那里无灾,年景不错。”
尔朱英娥说:“那咱就走呗,这有什么难的?又不是身上没长的腿!”
高欢说:“十万人马,跨州转移,这是大行动,必须由你哥亲自批准才可以。不然,身为军主,你男人下官我,可就要犯叛逃的重罪,那是要杀头的!明白吗,夫人?”
尔朱英娥眨眨眼:“原来这样啊。那好说,俺去,俺跟俺哥亲自说去。这是明摆的道理,他不会不准的。”
高欢笑说:“他要不准,你就跟他要粮,说我这里正在饿死人,请求救命!”
尔朱英娥大咧咧说:“那俺当然得是跟他这样说,俺亲眼所见,又不是哄他!”
高欢双手一揖,感谢尔朱英娥:“下官我谨代表全军将士向夫人预表谢意,感谢夫人救命大恩!”
尔朱英娥推一把高欢:“去你的,说什么啊!你是俺男人,俺不帮你帮谁?俺可不想把你饿死,或是犯法处死,俺再守寡去!”
高欢说:“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夫人你积德积大了,比那个空口念佛经的胡充华要好了没数倍。”
尔朱英娥登时就沉脸,一甩袖子:“别拿俺跟她相比,她是死人!备马吧,俺现在就上道走。”
高欢喊一声:“来人!”
红袍人梗阳驿子应声跑进来。
高欢吩咐:“卫队准备,立即上道,护送夫人前往晋阳。”
梗阳驿子答声:“是!”跑了出去。
尔朱英娥热眼望着高欢:“你把你的卫队派出去随俺,你怎么办?”
高欢朗声说:“保护夫人,天下第一!下官我,你就放心好了。”说着嗨地做一金刚镇魔势,说:“俺还要人保护?你要小看你男人不是英雄吗?”
尔朱英娥满意地笑了,扑上去亲了高欢一口,说:“等俺回来!”转身夺门而出。
高欢紧随尔朱英娥出门,看到尔朱英娥要踩了小兵的背上马,高欢立即上去,拨开小兵,长臂大手,上去就将尔朱英娥抱起,轻轻安放马上,接着一拍马屁股,那马在卫队的簇拥下,轰隆隆朝向辕门奔腾而去,身后腾起一阵烟雾。
阳曲川到晋阳快马不过一个半时辰距离。尔朱英娥到晋阳后,直入尔朱兆王府后堂,一口气把情况说完,要求尔朱兆批准高欢东迁河北的军移计划。尔朱兆认为小事一桩,想也不想就同意了,接着吩咐下人,要设宴招待妹妹。尔朱英娥连口水也不喝,当时就要走,尔朱兆留也留不住,就开他妹妹的玩笑说:“有了男人,连哥都不要了!”
尔朱英娥毫不掩饰直话直说:“那当然!哥什么时候也没不了,合意男人跑马难觅!”
二人说着话,相携由后堂走出,正好就碰上慕容绍宗,尔朱兆顺口就把高欢打算欲移军河北就食的计划说与慕容绍宗听,慕容绍宗当时就牵了尔朱兆袖子,将其拉到别室,告诉尔朱兆说,此事万不可行!
尔朱兆问为什么。
慕容绍宗一脸的严重,说:“高欢,人中雄杰,切不可虎放山林,龙入大海,否则将遗大患!”
尔朱兆不以为然说:“不会,不会!俺与高欢香火重誓结拜为兄弟,又是俺妹夫,他岂能背俺?”
慕容绍宗说:“天下至大,王权至重,又岂是一缕香烟所可束缚羁縻的?婚姻亲系,也不可靠。为保权势,胡充华连儿子都杀,区区一堂妹外婿算得什么?”
尔朱兆不吭声了,半晌,为难地说:“可是俺已经答应英娥了,怎么可以说话不算,再收回呢?”
慕容绍宗说:“该收回就得收回,这事不可急办。大王且暂将事情压下,从长计议,总以求一万全之策为佳。”
尔朱兆问:“计将安出呢?”
慕容绍宗说:“总会想出办法的,大王……”
刚说到这里,尔朱英娥踢门闯进来,进门就嚷嚷:“哥,你这是干吗呀?刚才还说要摆席招待俺,亲得俺不行似的;多重要的军国重事,转个身就把俺给忘了,独自一人撂俺那儿就不管了,还说什么是俺嫁了男人忘了哥,是你忘了还是俺忘了?你说!”
尔朱兆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想解释嘴里没词儿。
慕容绍宗连忙站起来,说:“大公主且坐,大公主……”
尔朱英娥上手就把慕容绍宗一胳膊拨拉开,疾颜厉色斥道:“这没你的事,你给俺出去!”
慕容绍宗看向尔朱兆,还想迁延不走。尔朱兆朝慕容绍宗摆摆手:“你先出去。”慕容绍宗摇头叹息,只好离开。
尔朱英娥直视尔朱兆,凛凛飞霜,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你们在一块儿说什么了?”
尔朱兆躲开尔朱英娥目光,秃秃着嘴唇说:“没,没说什么……”
尔朱英娥逼问:“没说什么两个人头顶头在那里干什么?把俺一个人撇下!”
尔朱兆说:“哦哦,是说了点事,不、不是你的事,是说的别的事,别的事。”
尔朱英娥不依,嚷得越厉害了:“还瞒人!脸上都写出来了,还瞒人!你说,那个人是不是劝你不要批准高欢移军计划?是不是?”
尔朱兆慌说:“啊不是不是,真不是。”
尔朱英娥面露凶相,咬牙切齿说:“看俺出去就一箭射死他!”说着就要出门。
尔朱兆赶忙上去拉住尔朱英娥,一叠声说:“妹子信俺,俺们真不是说的你的事,真的不是。”
尔朱英娥脸上黑气不散,锐声不减,说:“不是说俺也不行!他什么人?凭什么半中间把你从俺身跟前拉开?他是皇上吗?他眼里还有没有俺?有没有个尊卑上下?你别拉俺,你管不了你手下人,俺今儿替你来教训教训他,叫他知道个天高地厚、唇长齿短!”
尔朱兆连连陪笑说:“好好好,俺以后教训,以后教训,保证叫他们以后再不敢得罪俺妹子,还不行?”
尔朱兆脸色有所缓和,但依然气狠狠说:“那刚才俺跟你说的那事,咋样?有变吗?”
尔朱兆急应:“啊没变,没变,就还照你们原来计划去执行,去吧,去吧。”
尔朱英娥嘴角露笑:“这还差不多!”
尔朱兆看尔朱英娥怒火终于平息,如释重负一般,扶了妹子,讨好的语气边走边说:“俺妹子跟哥说的,哥哪能不依呢?”
尔朱英娥咬着嘴唇,砸出一句:“你要敢对俺不好,天上俺爹也不依你!”
尔朱兆连应:“是的,是的,叔父在天上看着俺呢!”顿一下,“要么你吃了饭再走好吗?”
尔朱英娥绝决地说:“不吃!早气饱了!”甩下尔朱兆,挺着身子大步而去,嘴里同时喊:“卫兵!”
卫兵应声而至,扶尔朱英娥上马,群马轰隆隆朝着王府大门奔腾而去。
高欢在军中焦急等待,得到尔朱英娥回报,第三天即行动,携了尔朱英娥,率大军浩浩荡荡一路东进,朝河北方向开去。
东方的广大河北平原,在向高欢微笑招手。
27
高欢率部过太行山,东出滏口,中途遇到尔朱荣妻子北乡长公主由洛阳欲往晋阳,携三百匹好马。当时高欢部队正缺马,就强行将长公主马夺下,付与一些钱,算是交易。长公主回到晋阳,向尔朱兆陈诉,尔朱兆大怒,立即找来慕容绍宗,说:“不听你的话,致有今日之事,悔之无及。”
慕容绍宗说:“不要紧,高欢初出太行,立脚未稳,还在大王掌握之中,请大王亲自前往,将其追回。”
尔朱兆问:“可以吗?”
慕容绍宗说:“没问题。”
尔朱兆于是率一队精兵快骑,追到襄垣,追上高欢。其时正好漳河水暴涨,冲坏河桥,尔朱兆大队人马无法过河,就唤过来高欢,与高欢隔河叙话,质问高欢为什么要抢夺长公主马匹?
高欢赶紧向慕容绍宗解释说:“山左地面不同于山右,盗贼横行。之所以借公主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方便追缉盗贼。大王听信长公主的话,亲自来追贺六浑,这叫贺六浑万分惶恐!贺六浑哪怕渡河淹死,也要过去,向大王解释清楚。只是,我一离开,惟恐这些乌合之众随后就叛,怎么办呢?”
尔朱兆说:“俺来,并没有要治罪你的意思,只不过是来亲自问明情况。你别动,让俺过河。”
高欢连忙阻止:“河水流急,大王不可!”
尔朱兆说:“河水再急,不能淹没俺兄弟二人情谊!”说着,就让手下卸下马背上所有装备,轻骑涉水,渡过漳河,拉了高欢手,共坐于帐幕之下说话。高欢急要分辩,尔朱兆抬手止住,喳一下抽出腰刀,交于高欢,说:“你我兄弟,情义如山。俺的心意,对天可表!兄弟你若有丝毫怀疑,那么就请下刀,砍下俺人头,俺死于兄弟刀下,死而无憾!”说罢就把脖子伸向高欢让砍。
高欢当时就大哭起来,哭说:“自从天柱大将军不幸甍誓以后,贺六浑唯一所仰赖的就是大家你。”高欢称尔朱兆为大家,“一心指望,此生能追随大家,鞍前马后,为国效力,于愿已足,别无他想。不意却遭到有人离间,使我与大家之间产生猜疑,大家心痛,竟说出这样的话,这叫我还怎么有脸面对大家呢?大家乃天下之望,不能死,还是让贺六浑我去死吧!”说着就要横刀自刎。
尔朱兆见状,慌忙夺下高欢手中刀,扔到地上,壮声说:“兄弟不能死!兄弟的心俺知道了,从今而后,俺兄弟之间,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就让我们来重新对天盟誓吧!”
于是,当场设坛焚香,牵来一匹白马,衅马为祭,二人双双跪地,对天鸣下重誓:兄弟情义,万世不改;有渝此盟,天诛地灭!
盟毕,二人相携入帐,摆酒酣饮,至夜不歇。其间,尉景悄悄拉高欢离席,说已经埋伏好壮士,坚请当场逮捕尔朱兆,高欢劝也劝不住,情急之下,高欢竟抱住尉景胳膊狠咬了一口,然后慢慢解释说:“现在杀了尔朱兆,他手下人马奔回晋阳,必来报仇。我们兵饥马瘦,根本无力抵挡。如果其间又冒出一位未知强人,后患为害就更不可知了。不如就将尔朱兆放了,此人虽然凶暴,但有勇无谋,并不可怕,日后灭他不难。”尉景听了,这才罢手。
第二天,高欢将尔朱兆送过河。尔朱兆回营,又召高欢前往他营中去欢会。高欢盛情难却,就要准备前往,孙腾连忙将高欢劝住。
尔朱兆听说高欢不来,就隔着漳水朝高欢军营痛骂一顿,然后心怀愤恨,率军回晋阳去了。
这个尔朱兆,也可算是一位性情中人了。当年尔朱荣就断言他不是高欢对手,果然!慕容绍宗已经告他,“高欢仍在掌握之中”。而临到关头,他却并没有使出手段,实际予以“掌握其人”,却以虚浮不实的情意感化、盟誓留心的一套来企图“掌握其心”;事不成,则如村夫一般报以肆骂——老百姓所谓“日撅”,是真正见事不真,有勇而无谋——甚至连勇也谈不上!可悯。
尔朱兆走后,高欢立即对手下人马予以整顿。其中有一将名叫念贤,负责统领部队家属营。这个人为尔朱兆亲信,高欢对他不放心,就找来念贤,装作与他亲善,拔出念贤佩刀观看,突然举刀,一刀将念贤身边的跟班砍下他头。念贤吓得当时就爬到地下求饶。高欢将念贤扶起,笑说:“没事,没事,我看你刀是把好刀,只是想试试刀。”说罢亲自将刀插到念贤腰间刀鞘中,安慰念贤说:“好好干,去吧。”
念贤战战兢兢回到自己营中,他手下原来追随他的一班人早已闻风逃散,连个人毛也找不见了。念贤孤狼一匹,只有远蹿逃命。
经过如此一番整肃,留下来的人,都成为高欢的真心追随者,部队实力虽然有限,但用心专一,均愿意为高欢效命,是实实在在一支高家军了。
这时,娄昭君及其子女们又在哪里?却正在离开晋州、前来河北投奔高欢的路上。原来,高欢由晋州赴晋阳,然后再到阳曲川,招聚六镇降户转徙河北,这整一个行程之中,都没有带娄昭君,身边只带了尔朱英娥。那为的是故意稳住尔朱兆,使其不疑。现在,转徙成功,他开始为娄昭君的安危担心,就喊来孙腾,命他带一支精悍人马,倍道兼行,速往晋州,去接娄昭君母子,务必做到万无一失,不能使其落入尔朱兆手中。
但孙腾走后,却多日不见影讯。高欢就又派了尉景紧急前往哨探,看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
事情还真发生了情况:孙腾快马加鞭,率骑一口气奔至晋州,却人去巢空,娄昭君母子及随侍人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去往了哪里。到处打听,打听不着。随后尉景也赶到了,与孙腾分头驰觅,一无所获。就紧急派人回来报告高欢,高欢急得踏脚,不知如何是好。
司马子如就说:“目下当务之急是派人前往晋阳那边去侦探,看夫人是否落入尔朱兆之手。如果不是,则一切好说,撒出人马秘密寻访就是。如果不幸夫人已落入尔朱兆手,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而须想出汉高祖之计,以应对此严重局面。”
高欢问:“汉高祖什么计?”
司马子如说:“汉刘邦与项羽决战,他父亲及妻子均曾落入项羽手中,但最后均安然无恙被放归回来。那是生死决战。我们现在与尔朱兆尚未决裂,应该说要好对付一些。单怕那位慕容绍宗中间插手,他若插了手,事情就难办。”
高欢听了,当即又派出得力干将,秘密潜往晋阳去作侦察,结果是最不幸的,娄昭君母子已然人在晋阳城中,被尔朱兆安派专人看护,禁闭于一高墙大院之中。
这的确是慕容绍宗所为。此人足智多谋,尔朱兆放走高欢以后,他就知道要有事了,接着就发生北乡长公主马匹被劫买的事。他劝尔朱兆亲自前往追回高欢,尔朱兆虽然即应即行,按他说的那么去办了,但他内心里并不放心尔朱兆能办成这件事。他了解他。于是,尔朱兆前脚出门去追高欢,慕容绍宗后脚派了一杆人马赶往晋州,假传高欢意思,而将娄昭君母子六人及其随从尽数“接”往晋阳。当时娄昭君看到来接她的人尽为陌生人,就心里知道发生不好的事了,但她别无选择,只有跟着走。
尔朱兆追高欢不成,满心沮丧从河北回到晋阳后,正不知如何发泄他对高欢的愤恨,这时慕容绍宗就来了,向他报告:他已将高欢家眷一母五子女全部接来晋阳,请示看如何发落。尔朱兆听了,登时脸上就爆开得像石榴,笑说:“啊哈!有这样的事?”慕容绍宗告诉他这是真的,人已禁闭在左卫军后院里,大王可亲自前往察验。
一时间,尔朱兆简直要感激慕容绍宗了,上去椎了慕容绍宗一拳,说道:“哎!哎!哎!慕容,你是上天给俺派来的诸葛孔明吗?”
慕容绍宗听了,腼腆一笑。
尔朱兆不等慕容绍宗说话,瞬时由暴笑转为暴怒,喝道:“立即给俺把人用囚车送过来!”
慕容绍宗听了吓了一跳,忙问:“大王你要干吗?”
尔朱容咬牙切齿说:“每人取他们一只耳朵下来,快骑送去高欢,让他回来领人。告诉他:他若不速回来,再送去的就是六颗人头!”
慕容绍宗连忙止住尔朱容,说:“大王切不可如此行事,这是逼高欢反啊!”
尔朱兆大眼看着慕容绍宗,不解地问:“贺六浑他敢吗?难道,他不要他的六个老婆孩子了吗?”
慕容绍宗说:“古语有谓,谋大事者不顾家。当年汉刘邦与顶羽争天下,连他亲爹都不顾的,说愿与项羽分吃一杯煮他老子的肉汤吃。区区老婆孩子绝拴不住高欢的,听说当年他逃离杜洛周时,竟要开弓射杀他掉落牛背的儿子!这样的人,你想用家眷调他回来送死,他能上钩吗?”
尔朱兆听了一下又大泄气,说:“既然这样,那,那,那抓回来这一窝狼崽子又有什么用?白养着枉费俺粮食!”
慕容绍宗耐心解释说:“这哪里是白养枉费呢?只要有他们在大王手里,高欢他就决不敢妄动,是给野马上上了口嚼缰绳,保证他永远掌握在大王的手掌心里。相反,若是残杀这些人,倒是促使高欢下决心与大王决裂,加速他谋反的步伐。”
尔朱兆长吁一口气,若有所悟说:“这个道理俺不是不明白,只是——也太啰嗦人,叫人不耐烦!”
慕宗绍宗说:“放长绳套野马,慢慢玩,大王难道没玩过这样的游戏吗?这有什么不耐烦的呢?”
尔朱兆听了又高兴了,笑哈哈说:“嗯,不错,不错,咱就慢慢玩儿,俺玩死他贺六浑!”
就这样,娄昭君母子遂在晋阳安居下来,成了高欢扣在尔朱兆手里的人质。这一招还的确管用,高欢一时没有办法予以破解。
但该做的事还是要一刻不停抓紧去做,只有加速发展、壮大自己,才有更多的手段弈应对手,破解对手所出难题。为此,高欢加强部队内部建设,千方百计筹措军粮,坚决杜绝各营队自行其事,外出抢劫的事发生,务必做到部队所到之处秋毫无犯。行军走到老百姓麦田时,高欢主动带头下马,牵马步行,不踩坏百姓田垅。老百姓于是传扬高欢的好名声,河北人都欢迎他。
那么军粮到哪里去筹呢?高欢就去找当地的相州刺史刘诞,刘诞不供。高欢毫不犹豫率军就夺了其粮仓,得粗米万石,而一举解决了军中粮供短缺的难题。
普泰元年二月,高欢率军北上,来到信都。当地汉族高乾、封隆之等豪族巨家,开门以待,迎接高欢。高欢遂拥据冀州,在河北中部立定脚跟,而正式成为一方独立力量。
只要形成力量,外人就不能不重视你。在晋阳的尔朱兆与在洛阳的尔朱世隆,都与高欢进行联络,或者说对其进行笼络。尔朱兆还数次传信给高欢,说娄昭君母子在晋阳一切安好,住得都习惯了,竟不舍得离开,高欢若是想念家人,可便中前来探望,并叙兄弟情谊。高欢听了,心里冷笑,同时难过。幸而这时尔朱英娥为他生下一子,高欢为其取名高浟,高欢心里稍得慰藉。
尔朱兆为尔朱世隆年前独自拥立元晔为帝,没与他商量,而与尔朱世隆产生矛盾。司马子如就劝高欢,可趁机分化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高欢认为可行。但就在这时,洛阳那边传来消息,元晔已为尔朱兆、尔朱世隆合议遭到废黜,理由是元晔系皇家宗室疏属;二人别立献文帝之孙广陵王元恭为帝,是为节闵帝。
正式诏命不久就到了,尔朱世隆以节闵帝名义诏封高欢为渤海王,并封娄昭君为常山君,并敕高欢入京觐见。
高欢对司马子如说:“事情不成了,二人又联手了。”
司马子如说:“可否让常山君代主公入京觐见,借此先脱离晋阳?”
高欢笑说:“脱离虎穴,再进狼窝?”
司马子如说:“毕竟虎比之于狼更加凶恶。”
高欢说:“怎么实行?尔朱兆他肯放人吗?”
司马子如说:“只有假借尔朱世隆之手,让他以朝廷之名来下诏敕。”
于是,高欢上书朝廷,称自己军务繁忙,无法脱身,请求让妻子娄昭君以封君“常山君”的身份代替自己入京觐见谢恩。不久朝廷就回复,可以。但是申请递到尔朱兆那里,尔朱兆的答复是:不行!
28
娄昭君被扣押在晋阳城中尔朱兆左卫军军营后院里,尔朱兆将其全权交予慕容绍宗处分,不论出现任何情况,没有慕容绍宗的命令,娄昭君及其子女不能走出军营大门一步。慕容绍宗任尔朱兆太原王府长史兼左卫军都督,既为尔朱兆一号亲信,负责王府机要,又掌有军队实权,可以调用军队,又足智多谋目光犀利,他认定高欢心存异谋,而死扣住娄昭君及其子女,借以达到扣死高欢的目的,使其不敢有异动,只有乖乖听话。在这种情况下,高欢的牛鼻子就算被死死牵住,不能做任何事情,除非他打算不要他的妻子儿女。
娄昭君本人在严密禁闭中更无所作为,生活倒是安闲,而心情异常苦闷。那是可以想见的。六月节就要到了,那是北镇人传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节日,至时全镇所有男女老幼赶着他们的所有牲口出门,放开牲口到草场上任意游走撒欢儿、吃草,人们则上到高岗上去堆神圣的“祈连石”:划定一个直径三尺的圆圈,然后在圆圈内堆垒石头,谁家堆得越高越好,表示可得吉祥。然后是青年武士赛马,未婚少女们赛歌。天黑以后,点起大煹火,全镇人围拢煹火跳舞、吃烤肉、喝酒,直至深夜。
八岁的高澄、六岁的高瑶老早就嚷上了,嚷着要过六月节。他们这么一领头,四岁的高洋、高璎也跟着闹起来,围住娄昭君,扯她衣服,抱住她腿,闹红闹黑,嘤嘤不止。娄昭君怀里抱着两岁的高演,高演也呜呜哇哇乱叫起来。娄昭君无言以对,只好说,那你们就到院子里去捡石头去吧,捡好了,到时候咱们过节。这才算把四个孩子打发走。但不久,他们就又返回来,嚷嚷说院子里没有大石头,他们都捡完了,只有小石头,都拳头大,没法堆。娄昭君哄说,那是你们眼不尖,没寻见,再去寻去,谁能找见有奖赏。孩子们听了,一哄而散,复又跑了出去。
但院子里分明就没有大一点的石头嘛,眼再明,哪里找?高澄看见院墙上面有石头,就蹬上扔在院里的一挂烂大车,去扳那墙头顶上石头,呼隆隆往下扳一块,呼隆隆往下扳一块,不一会儿就把墙头拆开一个小口子。四小儿土头土脸,拍手欢笑。
就在这时,军士进来,看到他们在拆墙头,当即予以喝止,并立刻报告了队长,队长上报至慕容绍宗。慕容绍宗大惊,以为为娄昭君所指使,是欲拆墙越狱,并且想像得极为严重,什么城中必有高欢内奸,欲里应外合前来劫人,越想越大。慕荣绍宗就去报告尔朱兆。当时斛律金正在场,冷眼旁观,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就劝慕容绍宗,何不亲自去察验一下,看是怎么回事?一句话提醒慕容绍宗,携了斛律金就赶了过来。到现场一看,再一讯问,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虚惊一场。慕容绍宗就吩咐军士再把墙头垒起来,并告诫娄昭君约束子女,再不许这么干,否则石头炮下砸伤了人,他也不好交待。
那斛律金一来跟高欢、娄昭君有旧,二来看孩子们被禁闭在一小院里不得自由,也着实可怜,就劝说慕容绍宗:“常山君是咱们这里贵客。堆石节是北镇人传统大节,当地俗语有说,‘一年不过石堆堆,炕上炕下落灰灰’。是大忌讳,大不吉。这不是咱们应有的待客之道。何不放他们出去好好过个节,他们心情舒畅,也能安心长住下来。到时候无非多派些护卫,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斛律金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慕容绍宗虽说为人严整不苟,但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心里就动了。到六月六那天,果然就按斛律金说的,派了庞苍鹰为队长,率领一队人马做护卫,而放娄昭君一家偕同丫鬟护金,一同前往晋阳城西的悬瓮山去过堆石节。
谁也想不到的,这庞苍鹰却暗中早已想投高欢,看到机会来了,眨珠子一转,就对慕容绍宗说,去西山哪如去东山?西山山大沟深,最难警戒,略扭个身子,人就不影儿了,护卫再多也难看护。东山为土山,岗头平缓开阔,一眼望十里,好把守,还是去东山。慕容绍宗无话可说,就答应了。
就这样,庞苍鹰轻轻俏俏带了娄昭君母子出晋阳城,往东一路疾驰,一去不回头,就往太行山口方向去了。待到天黑,慕容绍宗发觉不对,派了人马前往东山搜寻,连个人毛也没得捡回!
慕容绍宗大惊,即忙就去报告尔朱兆,尔朱兆就派出大军搜山,搜索整一夜,毫无所得,这才确信,是庞苍鹰带了人给跑了。
尔朱兆大为恼怒,就要派出八百里加急快骑前往太行山口通知当地守军,让其务必截住庞苍鹰,绝不可以放他过山。
慕容绍宗不禁摇头,低声说:“恐是晚了,人已走了一天一夜,连鹰也难追得上了。”
尔朱兆大怒,咆哮说:“都是你办的好事!庞苍鹰也是你手下的人!你怎么说?你说!你说!”
慕容绍宗被骂得垂了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尔朱兆接着就追查,是谁出的主意让娄昭君母子出城去过堆石节,慕容绍宗不敢隐瞒,只好说出是斛律金所建议。尔朱兆就喊来斛律金来,一块儿加以训斥,高叫三声,低叫三声,直骂了一个多时辰,然后甩下慕容绍宗、斛律金二人,自顾喝酒去了。慕、斛二人也不敢动,就原地钉在那里,呆等尔朱兆回来对他们进行处罚。
尔朱兆一去没了踪影,直到半下午才又返回厅堂,看到慕、斛二人仍然直挺挺站在那里,怒气仍然不解,一句话也不说,挥挥手把二人挥出门去。
从此,那慕容绍宗、斛律金就与尔朱兆之间有了裂隙,做事说话再不肯、也不敢一路靠前,生怕再出什么差错。尔朱兆则以为二人敷衍了事不肯努力,再想到庞苍鹰叛离之事,情不自禁对二人更有了猜忌防备之心。双方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加扩大,只待机缘,正式裂作两半。
再说庞苍鹰护卫娄昭君母子飞马狂走,一路之上,没有拦挡。那些地方军,看到他是由晋阳来的,纷纷认作太原王身边亲信,巴结还来不及,哪敢半句盘问留难?只在过太行山口时,一位小校多了一句嘴,欲跟庞苍鹰索要令牌,庞苍劈面一锤,将其击杀。
第三天,当庞苍鹰带着娄昭君母子出现在信都高欢面前时,高欢简直如在梦中!
脱离死域,全家团聚,亲人相见,那份深情是描述不出来的。
高欢一一问娄昭君,问高澄、高洋、高瑶、高璎,甚至问到不会说话的高演,问他们:此刻,你们最想要什么?
高澄领头,第一个说,想过六月节!其他三个弟妹跟着也都这么说,困乏之极睡眼迷离的娄昭君也跟着这么说。
高欢大笑,当即下令,全军上下,除特别警戒队以外,一律放假,全体出动,到野外过节去。
那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了,无论高山与平地,到处是人欢马叫,入夜,在方圆十多里原野山坡上,升起数不清的火堆,把夜空都晃得晕黄晕黄,酒香把风儿染得入醉,歌声把鸟儿惊得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高澄、高洋们欢喜得醉了。
兵士们醉得疯了。
只有娄昭君,睡在草地上,无知无觉,浑如死人。
高欢也就不管她,派了卫士专门守着,任由她去睡,睡到多会儿算多会儿。他自己则加入到士兵们的队伍中,与他们一道尽情狂欢。狂欢中,高欢唱一曲《敕勒歌》,士兵们都说他唱得难听,像驴叫。他于是想起斛律金来,问庞苍鹰,可有办法把这个人给接来?庞苍鹰大声说:“用不着,他自己会来,就连慕容绍宗也会来,尔朱兆手下那些人但凡长眼珠子的,都会属于主公!”
娄昭君连睡两天才睁开眼,高欢守在身边,总算等到她醒来,第一句就说:“谢天谢地,老天又把你给我送回来了,还以为今生再不能跟你见面!”说着眼眶微微泛红。
一霎时,娄昭君仿佛回到十年前,又看到当年那位英武但却对她不乏依赖的弟弟。静静躺在那里,也不动,伸手拉住高欢,用手指头搓着高欢手背手心,蔼然说道:“总算把你的儿女给你送回来了,我死也可以闭眼了。”
高欢说:“一个人单独在外,孤立无援,叫你吃苦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带了你一块儿走。”
娄昭君说:“那可能吗?那连你也走不出来了。”
高欢问:“尔朱兆没有为难你和孩子们吧?”
娄昭君说:“那倒没有,他们把我当贵客来待,不过是囚徒贵客,不缺吃不缺喝,就是没有自由。”
高欢双手抱定娄昭君双手,眼睛圆亮圆亮,看着娄昭君说:“我要给你一个最好最好的回报——让成为天下第一夫人!”
娄昭君呼地坐起,惊问:“你决定了?”
高欢坚决地说:“早已决定,只是在等你。”
娄昭君接问:“怎么计划?”
高欢说:“分三步走:第一步,首先做到统一内部;第二步,拆散东西尔朱,让东面的尔朱度律、尔朱仲远和西面的尔朱兆、尔朱世隆不和;第三步,竖旗,先予决胜尔朱兆、尔朱世隆,然后全灭尔朱度律、尔朱仲远;第四步,最后收拾残敌,消灭关中的尔朱天光。”
由于紧张或者是激动,娄昭君双手微微发颤,放到高欢胸脯上,轻轻正抚一遍,倒抚一遍,拿下手来,肃肃静穆看着高欢说:“内气充盈,你必能成功!我和孩子等候你的胜利佳音。”
高欢也一派神情激昂难以自抑的样子,两个人就紧紧抱在一起,也不说话,用体温和战栗互相传递着各自内心的深情。
接下来,高欢先找来庞苍鹰,秘告他如何如何。接着,高欢携庞苍鹰一道去见尔朱英娥,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告诉尔朱英娥说,尔朱兆、尔朱世隆对徐州的尔朱度律和邺城的尔朱仲远不满意,说他们拥土自重,独立山头,不听中央号令,要撤他们的职。那样的话,尔朱家族就会内乱起来,刚刚平静的天下又要有事了,结果怎样,实在难料!
尔朱英娥一听他们家族将要发生内乱,就很着急,忙问具体是怎么回事?高欢他是怎么知道的?
高欢就把庞苍鹰推到前面,让庞苍鹰按高欢预先吩咐好的一套讲给尔朱英娥听,并说,事情绝对属实无误,他就是尔朱兆亲自派过来的秘密特使,任务就是,联络督促高欢,至时协同尔朱兆、尔朱世隆,与之一道武力解决尔朱度律和尔朱仲远!
高欢说:“这事为国家机密,我只有无条件服从和照章执行,本不应跟你说,但考虑到当年你父亲天柱大将军与我有大恩,我实在不忍看到由他亲手创立的基业就此被毁于一旦,这才冒了违反军令可能杀头的危险,悄悄跟你说。”
尔朱英娥是血性女子,一听就火了,大声说:“俺爹创下的天下俺也有份儿!俺不能听任他们这么胡来,把好端端江山给毁掉。俺要干涉!”
高欢说:“你怎么干涉?你一女子,手里无一兵一卒,他听你的是给你爹面子,不听你的你又能怎样?凭他脾气,急了,把你禁闭起来,叫你闭嘴,他也做得出来!我的意思,还是以维护尔朱家族大局为重,尔朱家族只能团结,不能分裂,这是最大的大局。如果你真的想插手干预,你最好是去劝谏尔朱度律、尔朱仲远他们两位,让他们都放下那当叔叔的大架子,哪怕委曲求全,也要一心一意配合你哥尔朱兆,以他为中心。这样,不就可以消除他们之间的矛盾,保全整个尔朱大家族,咱们也从中受益、得到保全了吗?我找你来就是这个意思,你听明白我意思了吗?”
尔朱英娥听完高欢一席话,心服口服,更感激高欢与她尔朱家族一条心,就连声应承,她愿意亲自跑一趟徐州和邺城,劝说他的两位叔叔消除与尔朱兆、尔朱世隆之间的矛盾,和衷共济,共保尔朱家天下安固无虞,万年不倒。
高欢拍手称赞。尔朱英娥略准备了一下,第二天就打马上道,就由庞苍鹰率队护卫,一路南下,直奔邺城和徐州方向去了。
高欢把这件事私下告知了娄昭君,娄昭君伸二拇指捅了高欢一指头,笑说:“你可真能!你这明明是拆散,哪里是劝和?”
高欢辩说:“这明是劝和怎么是拆散呢?他们若硬不听劝,一劝反而跳脚,硬要扯散,那是他们的事!”
29
与高欢预料的完全一致,邺城的尔朱度律与徐州的尔朱仲远听了尔朱英娥一翻劝说,及庞苍鹰旁边一番添油加醋,不仅未能改换心思,委屈以求全,消除对尔朱兆、尔朱世隆的猜疑,反而真的立时就跳将起来,咒骂尔朱兆、尔朱世隆,指天划地,说尔朱兆、尔朱世隆欲武力以对自己是豺狼之心,他们决不畏惧,他俩若真敢来,坚决与他们拼个高低!尔朱英娥说得口干舌燥,由笑说到哭,由哭说到怒,不仅无效,反而火上淋了油,把尔朱度律、尔朱仲远的怒火引燃得更旺、更扩大了。最后怀着满溢溢一肚皮愤恨失望,尔朱英娥打马回程,复又回到信都,赤红一个脸对高欢说,他交予她的事她未能完成,那两头老犟驴不听她的!
高欢无比惋惜地安慰一番尔朱英娥,说不要紧,他这里还预备有一手,那就是起兵“武谏”尔朱兆,让他对两位叔叔客气一点,不要一意孤行,在自己家里火拼,自己害自己!
尔朱英娥听了,立时就高兴了,拍手叫说:“真的?那俺愿意加入,就当前面一个排头兵,告诉他们不许打内战,他们谁不听俺的,俺一箭射死他!”
高欢笑慰:“不用你,你只照管好高浟就好了。这件事我能完成好,保证让他们各自管各自,决不打起来。”
尔朱英娥安心,笑夸他们尔朱家找了高欢这位女婿是找对了,没看错人!
于是,接下来高欢正式来面对他手下的部队:怎么才可以让他们听自己的,把数万大军齐集于“反”字大旗之下呢?经过与司马子如、孙腾、尉景等一杆人秘密反复策划,最后谋得一计:伪造一份来自尔朱兆的命令,说要征调一万北镇降人,前往并州去做契胡人家僮部曲;另征调二万人赴并州去平杂胡步落稽叛乱,限期出发到达,违令失期者斩!
当高欢把文件传达于军中,部队一下就乱起来,所有人都愁怨交结,既不愿重返并州去给契胡人当奴隶,又不愿受契胡人驱遣去平什么步落稽之叛。
但军令如山,只能执行。
孙腾、尉景就出面说情,说,大家在一起,深情厚谊,不忍遽分,应给点时间,让兄弟们一道欢饮一番,也算是送个别,可不可以?
高欢勉强答应。
五天后,高欢亲送大家上道,哭得鼻涕都流一脸,痛心疾首。大家也依依难舍,全军上下,号痛之声,连成一片,如丧考妣。
高欢哭着说:“我跟大家都是失乡离家之人,生死与共,义同一家。但是军令出自上方,无法违拗。今天送大家上道去就死,我痛彻心肺!弟兄们这一走,去给契胡人当奴隶也是个死,去上战场平步落稽也是个死,这出发已经晚了五天了,失期违令也是个死。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高欢原地踏脚,一副被迫无奈痛心疾首的样子。
众人听了高欢的话,就由痛心变为愤恨,群起发吼说,那就只有反了!还有别的什么话可说!
高欢立即收泪肃颜说:“这可是杀头灭门重罪,你们可是想好了,说的心里话?”
大家齐声说:“不用想,反了!反了!不反反正也是个死,请求渤海王为我们领头!”
高欢故作迟疑。
群情疾愤,人声鼎沸,发起喊来,纷纷说:“请渤海王率领我们,领我们走一条生路!不然,就在这里杀了我们算了,我们是再也不走的了!”
高欢于是整一整军装,昂首挺胸,对众人讲话:“既然如此,我有一个要求,大家若是答应,我就领大家一道举义旗,创大业,拯世救民,共建天下。”
众人就问,是什么要求?
高欢说:“一切行动听从我号令,不可擅杀汉人,犯我军令者生死听我处治!你们愿意吗?”
众人齐呼:“生死情愿托付托我主,神明共鉴,决不反悔!”
高欢大喝一声:“好!那么——开始整队!”
霎时,队伍集合整队,高欢当众撕毁“尔朱兆军令”,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自立一家,大家都是兄弟,天下万民不分种族都是我们父母,拯民济时,除暴安良,是我们奋斗目标。为了实现这一宏伟目标,我们不畏流血,不怕死亡,前仆后继,有进无退!”
全军跟着齐呼:“不怕死亡,有进无退!不怕死亡,有进无退!”
于是,高欢下令,椎牛酾酒,大飨士众。然后,以高乾为帅,发兵攻打殷州,擒尔朱羽生,扫平河北中部;抗表洛阳,声讨尔朱世隆秘行废立,妄图篡夺天下。
尔朱兆闻得高欢公开叛离,立即派兵南下,并命尔朱度律、尔朱仲远齐赴洛阳会合,以共抗高欢。尔朱仲远因对尔朱兆心生嫌隙,担心到洛阳后遭到尔朱兆暗算,只率军行到荥阳,就返了回去。
大战在即。
孙腾建议说,我们光声讨尔朱世隆的罪行还不够,现今皇上在他们手上,与我们隔绝,他们挟天子以令天下,我们陷入完全被动。司马子如接说,我们不立天子,众望无所归。高欢与诸谋士商议之后,于是找来魏朝章武王元融之子渤海太守元朗,立为皇帝,年号中兴。元朗随即封高欢为大丞相、柱国大将军、太师。
十月,高欢与尔朱兆之一部初战于广阿,将其击败。
十一月,高欢军进相州。相州刺史刘诞动员全城人顽强死守。高欢上起土山,下掘地道,上下并攻,攻克相州。
第二年正月,攻克邺城。高欢奉皇帝元朗入邺,即以邺城为都,号令天下。
高欢声势大振,青州大都督崔灵珍派使归附,汾州都督刘贵弃城率军来投。
尔朱家族一看大势不好,于是暂释前嫌,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尔朱兆由并州发兵,尔朱天光自长安发兵,尔朱度律自洛阳发兵,尔朱仲远自东郡发兵,四路大军齐集邺城,众号二十万,夹洹水与高欢对垒。
高欢留下封隆之守邺,自己亲率大军驻于紫陌。当时高欢的兵力,马不足二千,步兵三万,与敌众寡悬殊,若按常规进行作战,必无胜算。高欢详察作战地形之后,于是引军至韩陵,排兵布阵,特布为一圆阵。这种阵形的好处是,己方人员背靠背,四面向外,幅射对敌,最优于集中发挥力量,与敌作殊死搏战;敌方虽然人多,却地方有限,人多也施展不开,无法全面发力,切入我方阵地,分割我战阵,从而取得作战突破;我方则根据现场作战情况,一俟敌方显现疲势,随时可以反防为攻,集中一个方向突击进取,而切入敌军阵中,对其进行分割,首先溃其一部,打掉敌方锐进之势,接着全面开花,取得最后胜利。但这样一来,必须要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在首战乃至中战阶段,我方军阵必须经得起敌方优势兵力的四面围打,凶狠攻击,只有成功熬过初、中两个作战阶段,敌方久攻我不下,而由锐转疲之后,这时我由守转攻,而到达反攻取胜的时刻。为此,阵中所有将士要坚决顶得住,只可以向中心凝结,不可以自由流散,更不能随意转移阵地——乃至在转移过程中由躲避而演为溃逃,那样的话,一处有漏,整坝溃决,就兵败如山倒了。为防止这种情况发生,高欢特意安排,就在阵地的后方,将牛驴车仗辎重等物堵塞道口,以绝所有后退之路。整个战阵,有胜无退,要么胜,要么死!——这是一种主动求陷的战法,正乃兵法上所谓:“陷于死地而后生,立于绝地而后存。”
两军对阵。尔朱兆与高欢分别出阵,作阵前见面。
尔朱兆责高欢说:“从天柱大将军到俺,俺尔朱家对你贺六浑可以说恩重如山,重用你,提拔你,予你功名富贵,让你出人头地,还把女儿嫁与你为妻,没有一处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忘恩负义,背叛俺呢?”
高欢答说:“天柱大将军对我有恩不假,但我之所以追随他,为的是共同戮力皇室,不为求私人之功名利禄。请问,我们共同为之效忠的皇帝今在哪里?”
尔朱兆辩解说:“是皇帝先枉害天柱大将军,俺只不过是为天柱大将军报仇罢了。”
高欢反驳说:“以臣弑君,也叫报仇?你这明明是造反,还要强辩!”
尔朱兆说:“你与俺曾经香火重誓,结为兄弟,你难道要背恩绝义吗?”
高欢说:“我与你之盟约只是私谊,我为先皇报仇雪耻,乃是公义。为了天下大义,我今与你恩断义绝了,这你怪不得我!”
尔朱兆喝道:“难道你就不怕死吗?”
高欢答:“是我死还是你死,那就请上天来做公正裁判吧!”
说到这里,二人再无话可讲,分别退回阵中。尔朱兆马鞭一挥,四路大军即发,洪潮一般向高欢军阵猛扑过来,两军随即展开恶战。如高欢事前所预计的一样,尔军仗着人多势众,初战凶野,高欢在阵中亲自指挥,坚持挺住,不给对方任何可趁之机。熬至中战,尔军一直无法取得突破,只在高军外围打过来,打过去,就是找不到任何罅隙穿插进去,即如那黄河水无法冲进其中流的砥柱岛一样,于是渐渐就显出疲战的迹像来。高欢知道时机到了,站到高处,大旗一挥,直指尔朱兆中军方向,于是,骑兵在前,步兵继后,而拧成一道洪流,高声喊着:“冲啊!杀啊!活捉尔朱兆!消灭四胡!”四胡是高军称呼尔朱兆、尔朱度律、尔朱天光、尔朱仲远四人的名号。那四胡本来打的是一场聚围战,犹同包子包馅一般,兵力虽多,但分散于东西南北四围,相比于中心厚馅,依然显得皮薄,经不起中心往外朝一个方向强力硬撑,一下就被撑破。高军洪流别不旁顾,如注如泄,只朝尔朱兆中军捣去,那四围的兵想回救也一下集中不起来,来不及。高军就如那大桩舂谷一般,一下就把尔朱兆中军阵地给打烂,开了花,四散飞溅——各自逃命,谁也顾不谁。中军一烂,全军失去主脑,陷入完全一片混乱、混沌之中,兵不见将,将不见帅,成为了一窝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全失去了任何战力。四胡总共二十多万大军,在不上三个时辰中,就这样稀哩哗啦全败了,如风扬尘,如水渗沙,真正灰飞烟灭!
最后的结果是:四胡中的二胡,尔朱度律、尔朱天光被擒,械送洛阳,连同洛阳的尔朱世隆,一道被斩首。尔朱仲远逃脱,先至东郡,后下江南投了梁朝,最后就死在了江南。尔朱兆,在慕容绍宗的死力掩护之下,率残兵逃脱,临走时他捶着自己胸脯沉痛对慕容绍宗说:“不听你的话,致有今天!”一口气跑回并州,算是暂时保得性命。
另有一人专说一下:身任骠骑大将军、行济州事的侯景,未参与这场战争,事变之后,他带了由他统管的全州之地及所有人马,投降了高欢。
四胡为必杀,慕容绍宗与侯景为必得。高欢杀三胡、得侯景后,随即亲率快骑尾随追击尔朱兆,至秀容郡赤洪岭追上,大破之,尔朱兆只身逃入穷山之中,先杀掉坐骑爱马,然后自挂树上缢死。
尔朱兆死后,慕容绍宗收拾残部,保护尔朱容妻子,一块儿投了高欢。高欢全部心愿圆满达成。
慕容绍宗,可比为尔朱氏之范增,他把最好年华的最好智慧贡献给了尔朱家族,可惜,金枪宝刃被装在了杨木枪杆上,最终还是只有折戟,不得不中途改道,忍辱别事新主,这对慕容绍宗这样的正人来说是怎样艰难的一种转换,少有人知道。
尔朱荣,有天将军之才,由于过于自大,亡于宴席死士之手。尔朱兆,有手格猛兽之勇,无知人之明,决断之智,死于结拜兄弟之手。此二人,都成为接下来即将正式登台亮相之高欢的铺垫。
尔朱家族整个完了,契胡——羯人继石勒百年之后,又一次欲登上历史舞台的努力未能取得成功,这一次他们失败得彻底:他们的人被完全打散,流落各地,最终被广阔汉人族群所吸收、同化,再也找不到了一点踪影。——哦不!这话说早了,还有一人还没正式登场呢,他还将为契胡人作最后的一博,用他的狡诈和残忍把烟水江南并连同他自己一道淹没到血海之中!他就是高欢青少年时代最好的玩伴之一,侯景。
天上人间一理,风云突变常常是瞬息之间发生的事,实在并没有那么漫长、困难。
娄昭君,神女啊,她的苦心没有白费!
第5章
30
高欢尽灭尔朱氏后,入洛阳,先后废去二帝:一位前废帝,即尔朱家原立之节闵帝元恭;一位后废帝,即高欢在河北时所立之元朗。别立孝文帝孙平阳王元修为帝,是为孝武帝。孝武帝加封高欢为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师,高欢坐镇晋阳,遥掌朝政,天下大事皆决于己,一如当年尔朱荣、尔朱兆情形。
但这是表面情形,还有两大股势力并不在高欢的掌握之中,其一是率军镇守关西的贺拔岳军团,即武川军团;其二是,在孝武帝的周围新聚拢了一拨人,这些人原为尔朱氏范围里的人,高欢取代尔朱氏后,一部分人如慕容绍宗、侯景等归到高欢麾下并得到重用,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表面归顺而内心不自安,就寻找新的靠山,渐渐聚拢于孝武帝的周围,拥帝而与高欢形成一种无形的对峙态势,其中最主要的有斛斯椿、元毗、元宝炬、贺拔胜、王思政等。孝武帝元修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人,但内心坚决,不甘于在高欢强权之下作傀儡,他想有所作为,也乐于用这些人,给他们都封了高官要职,倚为股肱。对此高欢看在眼里,暂时也没有好办法予以应对。因为,这两大势力,一在朝中,一在关中,上下结合,互为犄角,既有名分,又有实力,一时之间确难撼动。就此而言,高欢接管天下之后的政治盘面,实不及当年尔朱荣那样强固。
而高欢最害怕的当然是皇帝与贺拔岳的直接结合,那样的话,名分与实力合一,那高欢就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了。要解除此巨大威胁,只有将两者先予以分拆,而后分别加以除灭。那么,先除那一头呢?废除魏帝,显然是不行的,那样将招致天下人群起反对,而正义的旗帜就将插到贺拔岳一边,他会率领天下人一道来讨伐“罪人”,情势可畏。那么,先考虑单独消灭贺拔岳武川军团,如何?高欢就此与军中谋士们商议,新任长史侯景断然说:“无非就一贺拔岳,给俺三万兵马,三月之内将其生擒来献!”高欢听了,一天阴霾瞬时一风吹散,拍手道:“卿果能如此?”
侯景说:“俺愿立军令,若不成功,断俺头来献!”
高欢把眼看向新任左司马慕容绍宗,侯景狠狠瞪了慕容绍宗一眼,慕容绍宗就不说话了。
高欢就问右司马司马子如,此计如何。
司马子如说:“翦除尔朱氏,天下初平,急需和平休息,不宜立即再起兵锋,撄拢天下,还是暂缓为宜。”
尉景看到这种情形,就说:“今天天太晚了,大家都困了,这事还是回去睡一觉,明天再议。”
孙腾附和尉景,打个哈欠,跟着说:“累了,乏了,想不出高明好计了,且睡个好觉,再来开动脑筋。”
高欢看出来了,这些人对侯景的意见有保留,又不愿当面反对新贵,所以才这么说。高欢于是采纳大家意见,说也好,明天再议,散了。众人就都散了。
尉景最后一个走人,走到高欢身边低声问:“今晚上你到哪房歇宿?”
高欢伸个长长的懒腰,没精没神说:“哪也一样,还没想呢。”
尉景说:“最好还是到常山君房里。”
高欢奇怪地笑问:“姐夫,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事来了?”
尉景笑说:“战事以来,你多长时间没跟弟妹在一起了?”
高欢无所谓地说:“嗨!老夫老妻的了,又不是像当年年轻那会儿。”
尉景拉长声,意味深长说:“老酒其实喝得更有滋味哟!”边说边走,出门而去。
高欢的确有好长时常未跟娄昭君在一起了,见面也是匆匆碰头匆匆离开,难得坐下来多说一会儿话,更不要说说家常话、私房话。娄昭君也只关注最主要的,那就是战事的进程,作到心中有数也就算了,而不轻易打扰高欢。他们夫妻之间还保留着难得的默契,但互动模式已然悄然发生改变,诚如高欢所谓“老夫老妻”,而不像当年那样深情密意、时时牵挂在心。
但尉景的话却打进去高欢的心里去了,他隐然觉得尉景所言似乎话里有话,心里琢磨着,不知不觉就来到娄昭君所居思朔院,悄悄推开门,进去。只见娄昭君正在与孩子们在一起,炕上卧着两岁的高演,地上站着高洋、高瑶、高璎。高瑶先发现父亲,连忙行礼。高瑶、高洋则上去抱了高欢的腿,热情欢迎亲爹的到来。娄昭君闻声回身,与高欢四目相对,微笑说:“我们都准备睡了,你怎么来了?”
高欢说:“我也是找睡的地方来了。啊,困死了!”
娄昭君立即吆喝外屋的护金及其他丫鬟,分别带了各自的小主人出门,各归各房去安睡,屋里便只剩下了高欢与娄昭君。
娄昭君也不说什么,上去就给高欢解带卸袍,推他坐到榻上,脱靴宽衣,而后扶其躺下,枕好枕头,盖好被子,慈声说:“睡吧。”其间一应动作,就如服侍自己的一位孩子。
高欢侧脸向上,亮眼看着娄昭君,问:“你呢?不睡?”
娄昭君轻轻坐到高欢床头,俯首亲切望着高欢,说:“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
高欢拉了娄昭君手说:“你跟我来睡,你不来我睡不着。”
娄昭君笑了,说:“我跟你睡,你更睡不着了。”就说就解衣服。
高欢忍不住,伸出长臂,一把扯去娄昭君脱剩下的中衣,将娄昭君扯进被窝,娄昭君咯咯咯笑着倒身高欢怀里,随即被高欢四只铁爪牢牢抓住,上抱下夹,娄昭君几乎出不上气来。
突然之间,高欢却放开铁爪,把娄昭君推开一段距离,而与之头对头,脸对脸,望着娄昭君说:“我想下关中!”
娄昭君惊异地看着高欢,问:“打贺拔岳?为什么?”
高欢说:“他是我隐害!”
娄昭君说:“贺拔岳他不同于尔朱兆,不容易下吧?你亲自去?”
高欢说:“侯景自愿前去,只要三万兵马。”
娄昭君不说话了,陷入沉思之中。
高欢说:“侯景能行,他有这个能力,我知道。”
娄昭君长长吁口气,幽幽说:“那你不过是替关中换一位新主人罢了。以一侯景来换下一贺拔岳,于你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得一更强的对手而已!”
高欢听了,赤身裸体嚯地一下坐起,两紧盯着娄昭君,说:“啊?啊?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侯景他下了关中以后就不会回来了?”
娄昭君微笑说:“要是你是侯景呢?你不是当年这样离开尔朱兆下河北的吗?”
高欢恍然大悟似的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娄昭君揪起被头给高欢披在肩上。
高欢嘴里喃喃自语:“我说呢,我说呢,老姐夫那样跟我说话。”
娄昭君问:“姐夫跟你说什么了?”
高欢说:“他让我今晚来你房里睡觉!”
娄昭君说:“这只是我的看法,你可以再征询你的参谋们,看他们什么意见。”
高欢大声说道:“不!就你说得对。雪化见草,水落石出,一竿子插到底,绝对正确!万万分正确!上帝来了也不必问的了。”
娄昭君抿嘴笑说:“看你把人夸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伸手把高欢拉进被窝,“先别激动,先睡。这是黑夜,人脑筋容易犯迷糊,等睡一觉醒来,明早再想这个问题,如果那时还觉得对,那就是真对了,没有问题了,啊?”
高欢仍然激动不已,连说:“不用想,这明明一加一的问题,还再想什么?”
娄昭君说:“一加一你还算不出来,拿来考人啊?”
高欢说:“我就一笨驴,数不过来有几个指头!”且说着就已滚到娄昭君身上,笨驴遂变为一头发情的儿马,狂态四溅。
娄昭君说:“你哪里是笨?人但凡心犯迷糊,千因万因总归是一个原因——”
高欢一插入港,停住,问:“什么原因?”
娄昭君说:“贪呗,是贪心!”
高欢想了想,大叫道:“姐呀!你咋越说越精到了?”
娄昭君说:“我只不过是旁观者。人在事中迷,旁观者清嘛。”
高欢说:“也可以说是人在事中贪,贪速,贪大,贪成功,贪得无厌!”
娄昭君说:“就是,就是,人人如此,一贪就迷,一迷就陷,到头来反而落一场空,保不住还折了老本。”
高欢此时已经浑身发热,烫如赤炭,再不接娄昭君话头,而在娄昭君身上发起力来,激风暴雨,地塌天崩。娄昭君跟着也进到状态,哼呀哇呀,粗一声细一声叫将起来,激得高欢疯魔,身上每一根寒毛都竖成枳棘,狠不能全身都融入娄昭君身体中,回到盘古氏之前的大黑暗仍不是底,深掘狂进,欲探终极。
娄昭君断续声音说:“啊,啊,别、别太贪……了,你是、你是、三岁儿马……吗?”
高欢说:“我就贪,我就贪,我就没够!”说着更加狂暴,直至将造物真神一吐之后,方才跌落人间,从娄昭君身上跌将下来,有气无力,有眼无神,而再也不说贪了,不说吃没够了,浑如死人,一动不动。
这一回,娄昭君为高欢怀了她最后一个孩子,后来生下,顺利长大,就是高湛。
高欢,第二天起来,心明眼亮,也不跟谋士们再商量什么,直接就找来侯景,告诉他说,他有更重要的地方用到他,准备派他去当豫州刺史,镇守国家南部边防,以对付狡猾的江南梁朝,以防再发当年陈庆之北侵那样的突然事件。侯景听了也高兴,就爽快应答下来。在他心里,还真与当年高欢是一样的,胸怀一颗独立开创自己基业的雄心,只求尽速脱离被人掌控,至于地方,关中也好,豫南也好,不遑拣择了。
但贺拔岳仍是高欢一根刺,横在他心间,必欲拔之而后快,倘能如愿,天下才尽是他天下,割去一切赘疣,代魏自立,而成为天下之“一人”,不负男儿平生。只可惜,他实在想不出办法如何可以除掉这个恼人的贺拔岳。娄昭君也想不出,只劝他暂为安静,以待天时。
就在高欢烦心贺拔岳的同时,关中的贺拔岳也在虑心高欢:他很想切实了解高欢究竟什么为人,此刻他心作何想——对天下什么态度,对自己什么态度。这关系到他切身前途命运,不能不切实探明虚实。于是贺拔岳就派了他手最为精明强干、文武双全的宇文泰为使,由长安入晋阳,前来拜谒高欢大丞相。
高欢听说贺拔岳特使到,立命接见。
宇文泰挟着秋天的西北风,不寒而劲,就站到了高欢面前。
这是真正两个男人的见面,身躯堂堂而伟,言语堂堂而正,四目相对,高欢睛突而亮,宇文泰睛长而深,虽然一切都依礼而行,堂皇而雅正,但两尊伟躯之中所蓄浩然之气却不鼓而足,沛然发散,把整个厅堂都无形充满,使在场的人切肤感到一种凛然的肃穆,凝然的威压,侍卫一个个都不由自主身板挺如拴马的木桩,侍女一个个目光收敛得如五更之残月,大气不敢出,正眼不敢看。这浩然之气不是别的气,就是英雄气。
宇文泰给高欢行过礼毕,高欢命座。
宇文泰说:“奉大行台之命,特来拜谒大丞相。”时贺拔岳任雍州刺史、关西大行台。
高欢说:“你们西北军长期在尔朱天光手下供事,此次平定尔朱胡乱,不知你家军主是何感想?”高欢看着宇文泰,不留一息缓冲时间,直截了当就问贺拔岳及其整个武川军团对他的“态度”,是竭诚拥护?还是心有想法?
高欢问得急,宇文泰却答得缓,正声正腔说:“天柱大将军不幸殒身之后,尔朱叔侄块割天下,各占一方,以为私有,天下人莫不侧目。大丞相奋威除残去秽,还天下以公,举国无不赞誉!大行台及我等随属,虽然曾事尔朱天光,有上下领属之谊,而私谊又何可以废公义?为此大行台特派末属前来拜谒大丞相,专致拥戴之诚。此即末属今日前来之意也。”宇文泰字斟句酌,说得很慢,明显不与高欢问话语速一律,于无形之中消解了高欢其谈场霸主之位,使得高欢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不由自主放慢语速,竟跟了宇文泰说话的节奏,放下身段而与“末属”平等起来。
虽然如此,高欢言谈中依然外绵而内骨,语语峻急。他接说:“今天下已平,除江南伪梁之外,尽属朝廷。而乱后重建,百废待兴,朝廷中央急需贺拔将军这样的人才,以为国家柱石,皇上辅弼,不知你主他可有此意否?”
宇文泰又是不慌不忙说:“大行台私意如何,未曾与末属讲过。但依末属私下妄自揣度,这应是大行台之莫大荣幸,他定然求之不得,大丞相朝命,大行台必将夕至,可以断言。只是,西北地域广大,部落种族繁杂,此前全赖大行台一人在,方获暂时平静;他若离开,必定有事,后果未知。卑见以为,大丞相若必用大行台上调中央,则须同时下派一与大行台德能相当之人物,以接大行台之任,方才可保关陇万无一失,是最妥当之策。但这样一来,以一虎换一虎,上调中央一虎,下派关中一虎,大丞相手头未加一才,徒增上下易人之扰,恐是不合算了。不知大丞相如何思虑?”
宇文泰说得一板一眼头头是道,高欢倒一时回不上话来,就转个话题问说:“废去元恭、元朗二帝,是因为,元恭为尔朱胡当时所烂立,德能本不属望天下;元朗原为疏属,当时战中,仓促致立。今所戴新皇,乃孝文帝之嫡孙,德能兼备。外界人不知内情,致有种种议论。未知你们关中那边可有什么说法?”
宇文泰答:“大丞相高瞻远瞩,首戴新皇,上符天意,下合人心,大行台及军中人等,无不欢欣鼓舞,翘首以盼国朝从此开出新局面,光前裕后,百年乂安。大丞相此功,诚有逾于伊、周了。这话为大行台亲自对我所言。”
高欢听了,第一次脸上露出微笑,说:“谢你家将军能如此理会我心。他既谬赞我为伊尹、周公,我且权领。只是当年周公、召公夹辅成王,周业方宏,我若为周公,那不是还缺一召公吗?满朝之中,我看就只有贺拔才堪此大任,别人谁也不行。你回去以后,可将我此话告知贺拔。”说来说去,高欢复又绕回来,说到欲上调贺拔岳这件事上。
宇文泰忙应:“末属一定传话到达,保证一字不漏!”这回他说得简短干脆,意在就此截断这个难说的话题,可是不要再说下去了,真难应对。
高欢则心里最害这病,不依不饶,揪住继续说下去,问:“依看,你家将军他会来吗?”
宇文泰连说:“大行台他肯定会的。依大丞相知人之明,难道还料不出吗?”
高欢明明知道宇文泰这是敷衍他说的好话,但也无法得到更多了,就说:“这样吧,你是他最亲近信任的人,我看出来了,他离不开你,那么你就先留下,你留下了,然后他必来就你,那样不就他也来了吗?”
宇文泰第一次笑出了声,连忙摆手说:“大丞相真能取笑人!从来守重以致轻,未闻守轻可以致重。若大行台来朝做召公,我等末属相追随,附骥而行,自然乐得沾恩,最是意外之幸了。大丞相今却相反,欲扯住牛尾巴使其倒行,大丞相是拿末属开玩笑了!”
高欢也笑了,说:“系小雀诱以引锦鸡嘛,难道招锦鸡要用凤凰为诱吗?”
宇文泰听了,当时就沉下脸来,说:“末属不才,不过燕雀一类!而些许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断不会贸然留朝,临末未引得锦鸡来,徒自在锦鸡凤凰巢中污人眼目,岂不于大丞相倒不便了?”
高欢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解释说:“啊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是贺拔手下倚重之人,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宇文泰收起脸上微云,接口说:“大丞相不是命我回去以后向大行台传达大丞相之意吗?即使我愿意留下,也得先回去,完成了大丞相此项使命,然后不欺不瞒,如实向大行台禀明之后,我再来朝,这才妥当。大丞相?”
高欢无话可说,只好答应,就放宇文泰回去。
娄昭君得知高欢放走了宇文泰,急忙找到高欢,问为什么放走宇文泰,而不留住他?
高欢奇怪地看着娄昭君:“宇文泰,我留他干吗?他有什么价值?”
娄昭君说:“我看这个人,实比贺拔岳还厉害,你不应放他回去!”
高欢半信半疑,说:“我留过他的,他不肯留下。”
娄昭君说:“这不是他肯不肯的问题,你要硬留,由不得他的!”
高欢说:“他既无心于我,我干吗要硬留他?那样的话,将促使贺拔岳提早跟我决裂,不是吗?”
娄昭君说:“纸包不住火,火种既已埋下,迟早要烧起来的。留下宇文泰,起码还减少一点助燃的柴油。”
高欢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宇文泰又能顶得几罐子油几捆子柴?我已经放他走了,再去追他,让我失信,倒显得他有多了不起,我离不了他似的!”
娄昭君无奈地说:“你这个人呀!”
高欢笑说:“我这个人怎么了?该不会是你想留下宇文泰——你的老朋友吧?”
娄昭君掉头就走。
宇文泰回去以后,贺拔岳问宇文泰:“观高欢为人如何?”
宇文泰直截了当说:“高欢为人为人野心不在小,他说他欲当周公,要你当召公,二人夹辅成王。我看他是要做王莽!眼下只是碍于大行台有你在,他才不敢公然显露!”
贺拔岳头称是,当即安排宇文泰加强军备,以备非常。不久又任命宇文泰为夏州刺史,独当一面,专防西北一线。
而在高欢这一边,放宇文泰走后,他才发现,自己额上原来微微发汗了,也不知是哪来的灵感,竟没来由地自言自语道:“贺拔岳不可怕,这个人才真正可怕啊!”他把这话回去跟娄昭君说,娄昭君说:“这个人我以前在武川见过的,那时他才十来岁的模样,也看不出什么来,想不到,如今他已长大!”
高欢笑问:“又是你爷爷带你去相亲的吧?”
娄昭君脆声说:“是,就是那同一回,还是先去的武川,后来才去的尔朱川。”
高欢咬牙咬出六字:“贺拔岳!宇文泰!”由此遂定下先维持与武帝的关系,而集中对付贺拔岳、宇文泰关中集团的战略方针。
31
高乾为河北豪门巨族,当初高欢奔河北,多亏有他作本地奉迎,高欢才很快在河北立住脚跟。为此,事定之后,高欢安插高乾入朝做了司空的高官,一以感谢他的巨大勋劳,同时做武帝的监视,朝中有什么动静,高乾随时可向高欢密报。不久,高欢就接到高乾密信,说皇上已经让斛斯椿集结有十万部队,明显是欲与高欢分道的意思。他劝高欢有所准备,小心,切莫来朝。
但这时的高欢还不打算跟武帝正式决裂,只想先稳住皇上,而集中心思与力量来对付贺拔岳。为了实现这样的战略目标,高欢经过一番思索后,想出了这样的应对之策:他把高乾密信反而秘密转呈于武帝,一来以此向武帝表明心迹,拉拢武帝;背后则暗含了揭穿和吓阻武帝的意思——你的计划我已全然知晓,你就不要再打我主意了!
武帝接到高欢转呈高乾密信之后,知道自己计划暴露,这位二十四岁的皇帝一怒之下,当时就把高乾抓起来杀了。同时,又密令东徐州刺史潘绍业就地执杀高乾之弟高敖曹。消息泄露,高敖曹就埋伏杀士,先下手杀了潘绍业,并从潘绍业身上搜到皇帝密令,从中获知是皇上要杀他,高敖曹就扔下属地,连夜奔晋阳,投到高欢脚前,哭着说,皇上害了我哥哥,现在又要杀我!
高欢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将高敖曹扶起,抱在怀里,做出一派义愤的样子,安慰高敖曹,把高敖曹就留在自己身边,加以重用。高敖曹心存感激,发誓愿做鹰犬,为高欢效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高欢于是派了高敖曹秘密前往关中去找一个人,让这个人密图贺拔岳,答应,事成之后,关陇地区皆归于他。此人不是别人,就是当年一同随尔朱天光西入关中的侯莫陈悦。
侯莫陈悦与贺拔岳当时同为尔朱天光副帅,他的实力不及贺拔岳。尔朱天光败死后,贺拔岳与侯莫陈悦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双方之间,协同与西北诸胡作战,平定关陇,共事朝廷,不存嫌隙。侯莫陈悦接到高欢密信后,这贪心一下就膨胀起来:只要杀掉贺拔岳,这整个西北地区就是自己的了,这是多大一块肥肉啊,五个王爷也封不到这么大地方!当然马上就动心了,接下来就密谋如何实施刺杀贺拔岳的计划。对此贺拔岳浑然不知。
事前宇文泰曾告诫贺拔岳,一定警惕侯莫陈悦,此人才弱而欲旺,心性不定,变性最大,不可信赖。贺拔岳则只看到侯莫陈悦才弱,以为决成不了什么大事,对其不放在眼里,也未将宇文泰的话放在心上。侯莫陈悦接高欢密信,遂邀贺拔岳到其军营商讨平定西凉军事,贺拔岳未加思量就去了,一去之后,被侯莫陈悦安排其女婿元洪景率甲士当场袭杀。朝野震动!
贺拔岳一夜之间殒灭,关中十三州处于无主真空状态。大好时机,谁能抢先下手,占据这么一块好地方?按说侯莫陈悦近水楼台,探手可得,是最有利于他了,并且事前高欢就如此答应过他,名正言顺最好实行。但此人不特才短,心志也弱极,刺杀贺拔岳后,他心就乱了,以为自己做了不义之事,要受到报应,不能闭眼,一闭眼就做恶梦,梦见贺拔岳变作恶鬼在追他,躲也躲不脱,他快要疯了,日常之事应付不了,大事更没法考虑,而战机就这样被鬼拖住,误过去了。
除侯莫陈悦之外,另两方力量则行动迅速,即刻派了人前往关中,去接管贺拔军团。他们就是高欢和皇上孝武帝。高欢志在必得,他派去了最强有力的人物侯景,孝武帝则派出了武卫将军元毗。侯景带着大丞相廷命,元毗带着皇上的诏命。
此时贺拔军团陷于群龙无首一片惶恐之中!但他们的一群高级军官认识是清醒的,他们认识到,大家同为武川人,命运一体,故此军团决不可以让外人来接管了去,不论是高欢来人还是皇上来人,那样的话,未来大家的命运就完全失去自主,而由他人来主宰,就将悲惨了。这是决不可以接受的,必须尽快由自己人中推举一位强有力首领,来统率大家。
有人就提出,应推寇洛为帅,因为他年长,资格最老。寇洛自己则无此雄心,辞说,自己才能欠缺,难以服众,不可。赵贵于是就提出宇文泰的人选来,他说:“元帅忠公尽节,勋业未成,而遭此凶祸,不特国丧良宰,我等众人亦失所依。我们必要纠合同盟,为元帅报仇雪耻!为此,所推之人,当须德才兼优;若非其人,大事难成。我的推举意见是:宇文夏州就是最合适人选,他英姿不世,雄谟冠时,远近归心,士卒肯为他效命;观其行事,法令齐肃,赏罚严明,足可率众。如果大家没有不同意见,我们当速派人赶赴夏州,将他接来,以主全军。”众人完全赞同赵贵意见,当即派出赫连达为使急奔夏州,去请宇文泰。
宇文泰听了赫连达陈请,表示愿意出任,当时就要随赫连达赶赴三军驻地平凉。夏州当地人留恋宇文泰,就劝阻说,侯莫陈悦军驻永洛,距平凉极近,实际跟已经拥有了贺拔公之遗众也差不多了。太守千里赴远,去了平凉,恐事机早已失去,不如莫动,就此徐观后变,再作决定。宇文泰说:“侯莫陈悦害元帅后,理应趁势直下平凉,夺元帅遗众。今他却犹豫不进,我知他是无所作为了。难得易失者,时也;不俟终日者,机也。今不急赴,我恐众心离散,就不可收拾了。”当即率轻骑,三日三夜不歇,赶至平凉,全军拥护,奉以为帅,整个武川军团遂有了主心,安定下来。
两天后,元毗来到平凉,看到三军已有主帅,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以朝廷名义予以宣慰,正式承认宇文泰的统帅地位。
四天后,侯景风尘仆仆赶到平凉。
宇文泰会见了侯景,问侯景:“贺拔公虽死,宇文泰还在,卿来将欲何为?”
侯景听了,面色剧变,讪讪说:“唉,俺就一支箭,随人所射,哪能自主!”灰头土脸就走了,回去向高欢复命,高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于高欢来说,这个打击可是不轻。他决没有想到,处心积虑,好容易谋死贺拔岳,可惜那侯莫陈悦是如此的不堪,竟连到手的金盘子都接不住,眼睁睁看着其落入宇文泰之手,这可真是,谋死一狼,而引来一虎,拔去一木楔,打进一钢钉!再没得可说,看来接下来也就只有硬碰硬,用实力来驱虎拔钉了,舍此别无他法。
就在高欢正在暗生闷气的时候,娄昭君不巧进来了,高欢不由自主就朝娄昭君发火说:“报告你一好消息,你的老朋友,他,尿尿冲出个狗头金元宝,今儿发达起来了!”
娄昭君莫名其妙,不知道高欢在说什么,又为何不快,就问:“你说的什么?谁尿尿冲出了金元宝?”
高欢一脸的鄙夷痛恨:“宇文泰呗!你朋友。”
娄昭君已敏感到高欢心里窝火,准备要发泄出来,就耐着性子,平静看着高欢,装作轻松的样子,说:“噢,你是说那位武川小朋友啊,他怎么了?”
高欢不阴不阳说:“小朋友?老朋友吧!”
娄昭君呵呵笑说:“哦,的确是有点时间了。他怎么了?得什么济了?”
高欢冷笑说:“贺拔岳死了,叫侯莫陈悦给杀了,宇文泰接了贺拔岳的班!”
娄昭君吃惊地看着高欢,说不出话来。实际情况是,比起宇文泰来,她跟贺拔岳更熟悉,当初爷爷带她去武川物色对象,主要就是瞄着贺拔家兄弟去的,而那时的宇文泰还只有十来岁的样子,她只跟他打过照面,连话都没说过的。
娄昭君问:“那侯莫陈悦呢?他为什么不抢先下手?”
高欢气得跺脚,骂道:“莫说,莫说!废物,废物!”
娄昭君大声笑起来,笑得极开心,像遇到什么喜事似的。
高欢反而摸不着头脑,问娄昭君:“你高兴什么?你的贺拔岳死了,你高兴?”
娄昭君徐徐说:“他不是我的贺拔岳,他是我男人的对头。对我来说,凡挡我男人脚步的,不论谁,都是我敌人!他死了,我最高兴!”娄昭君说的是心里话,脸上铺满一个中年女人特有的那种熟透了的诚恳。
娄昭君的真诚立即就穿透高欢,射入他心房,原先那种多少有些故意造作出来的忌妒不扫而光,情不自禁把手搭到娄昭君肩上,看着娄昭君说:“你心里真只有我一个男人?”
娄昭君拨开高欢的手,说:“我心里只一间房,只放得下一个人,再挤不进别人半个胳膊来。”
高欢明知娄昭君说的是真话,但故意不予回应,等着娄昭君继续说下去,说出更多。
娄昭君却一转口气说:“不过这房有个后门,连着一个大大的后堂,里面可放多多的人。”
高欢一下眼睛睁大了:“一间房,后面暗连着个后堂,能放多多的人?”
娄昭君抿嘴笑说:“是的,能放多多的人!现在已经有六个,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
高欢脱口而出:“都是六个谁?”话刚出口,心已悟出,不待娄昭君回答,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嘴里一边念叨着:“六个,六个。”把娄昭君搂到自己怀里,“你是我高家第一大功臣,让我代表祖宗谢谢你!谢谢你!”说着爱抚地把头埋进娄昭君头发里。
高欢不说话,娄昭君也不说话。二人就那么互相抱着,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娄昭君,说是心事,实际并没有事,只剩一颗心,赤光光那么照射着高欢,想着高欢;而高欢,却在想着宇文泰,忧心忡忡,依偎着娄昭君,不过欲暂得宽解之意。
许久,娄昭君脱开高欢怀抱,看着高欢说道:“你拉了侯莫陈悦杀掉贺拔岳,这事做得非常成功,再不能更圆满了。你没看错人,做得完全正确!”
高欢不解地看着娄昭君:“可侯莫陈悦他……”
娄昭君接着说:“是的,事后侯莫陈悦未能如你所望,把局面给及时领起来,接管贺拔岳军团,完整地交给你。侯莫陈悦他没能力,一件事只做了前一半,剩下后一半未能完成。”
高欢立即接道:“对呀!对呀!那是多好的机会,那个窝囊废竟然未能抓住,你说气人不气人!”
娄昭君说:“幸亏如此!不然,会把你气爆了!”
高欢不解。
娄昭君幽幽说:“你想啊:正因为侯莫陈悦他没能力,所以他才依附于你,听你调遣。他若真有能力,即使有你一半的能力,他杀了贺拔岳,而将贺拔岳遗部全统于自己手中,那时,他会怎么样呢?当然就是立即脱离于你,而成为第二个贺拔岳,比贺拔岳更厉害一个强人!你还能指望他什么呢?侯莫陈悦他没有强人的能力,你嫌他痛失战机;若侯莫陈悦真是一个强人,我想那战机就不再是属于你的战机,而是属于侯莫陈悦自己的战机!事情明摆着就是这样的,你还生什么气呢?你只有高兴:你指示侯莫陈悦杀了贺拔岳,他做到了——他成功了,因而你也成功了,完全没有任何的遗憾。我祝贺你,大家!”
高欢听了娄昭君这一番分析,心服口服。
娄昭君说:“至于说平地冒出个宇文泰,这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问题总是一个一个地出现,一个一个地解决。宇文泰的问题,是你解决贺拔岳后,接下来需要考虑解决的问题。就是这样。”
高欢说:“悔不该呀,悔不该当初没听你的话,没把宇文泰给留下来!”
娄昭君说:“没什么可后悔的。贺拔军团,那么大一股势力,没有了宇文泰,定有别的厉害人冒出来,做他们代表,与你相抗。除非你亲自下关中,能将那个集团给他彻底解决掉!”
高欢精神抖擞:“对!你说得对。秦陇的问题,得我亲自以实力相解决,才能彻底。就这么办!”
娄昭君说:“目前鞭长莫及。你应先搞好与皇上的关系,借朝廷之力,以瓦解西秦。”
高欢叹口气:“难题正在这里。元修那家伙,是越来越不跟我配合了,他在暗中培植他自己的势力,封爵授职,招兵买马!若不加阻止,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他将脱出我的掌握之中,到那时,麻烦就更大了,更超过十个宇文泰!”
娄昭君问:“你将如何应对?想出办法了吗?”
高欢说:“我主意已定:借事南下!”
32
高欢定下借事南下的方略:乘皇上羽翼未丰之前,率兵由晋阳南下洛阳,而将整个朝廷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但借什么事来做这个借口合适呢?他跟手下谋士们商议,大家都说,那最好的借口就莫过于伐江南伪梁了。高欢同意,于是开始暗中布置,分遣秘使,送达秘令给各州刺史,如何如何,命他们做好准备。
关西那一边,宇文泰接管贺拔岳所部以后,也在积极准备如何对抗高欢。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首先与朝廷取得联系,暗结盟约,共抗强臣高欢。接着,宇文泰上表皇上,声讨侯莫陈悦杀害大臣之罪,要求讨伐侯莫陈悦。朝廷予以批准。宇文泰于是以朝廷名义,先发檄文给侯莫陈悦,列数其罪,接着正式誓师,出兵讨侯。
大军过了木峡关后,天下暴雪,平地积雪二尺余厚,部队行军极为困难,诸将面有难色。宇文泰反而面露喜色,说:“我事成了!”不特没有让部队停歇,反下达严令,部队马不停蹄,倍道兼行,三日之内,务必到达侯莫陈悦驻地永洛城下,迟延者斩!
结果,与宇文泰预料的完全一样,侯莫陈悦看到天降大雪,以为可以阻遏宇文泰进军速度,就放松了警惕。当宇文泰大军兵临城下时,简直犹如天降,侯莫陈悦一下就吓昏了,根本连招架也不敢招架,留下万数人马守城,他自己则率领主力仓皇就逃走了,逃到了略阳。那守城的一万多人马看主帅都吓跑了,更失神落胆,不敢与围城的宇文泰大军相抗,就打开城门,投降了。
接下来,宇文泰略不喘息,立即率轻骑追赶至略阳。侯莫陈悦内部人人惊惧,以大将李弼为首,一拨又一拨人跑出来,主动向宇文泰投诚。侯莫陈悦眼看将收拾不住,只好硬着头皮率军出战,指望通过战斗来收束人心。但这样更糟,部队趁夜出城,心怀鬼胎似的,还未接战,就闻声自相惊扰,乱起来,不成队形。宇文泰纵兵猛击,侯莫陈悦霎时溃不成军,星落云散,没跑脱的全做了俘虏。侯莫陈悦本人只领了十几个人跑脱。宇文泰命令宇文导为都督,轻骑快追,至牵屯山将侯莫陈悦追上,就地斩首。宇文导为宇文泰哥哥宇文洛生之子,宇文洛生当年为尔朱荣所杀,宇文泰就把宇文导带在身边,亲爱有过于自己的儿子。
就这样,侯莫陈悦被宇文泰两个指头那么轻轻一抿,就抹得无踪无影了。当时,高欢曾接到侯莫陈悦求救信,即时派出韩轨率领一万人马前往驰援,却被宇文泰军堵到黄河岸边,无法过渡。阻援打点,这点战术,宇文泰会玩,不在话下。
宇文泰灭侯莫陈悦后,即向朝廷报捷,元修大封宇文泰为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关西大行台、略阳县公;命宇文泰大军东移,就近洛阳,以与朝廷更加紧密联手,以抗高欢。与此同时,因为有了宇文泰为强有力外援,皇上元修心胆更壮大起来,而公开招兵命将,打出南伐梁朝、西防宇文黑獭的旗号,骨子里却是欲与高欢正式摊牌。宇文黑獭为宇文泰小名。
高欢接到朝廷通报,意识到事情已到最后关头,到了最后下决心的时候,就与娄昭君私下商议,决定正式出兵,以作最后的解决。娄昭君只说了一句话,还是先礼而后兵。高欢说好!就命司马子如当即拟表,上奏皇上元修,表谓:南梁萧衍与关西宇文黑獭暗中勾结,谋危国家,形势严重,臣今即勒兵三万,潜出河东,协防京城。与此同时,兹令:恒州刺史厍狄干,瀛州刺史郭琼,汾州刺史斛律金,前武卫将军彭乐,共拟军四万,一并前来京城外围会防;令:领军将军娄昭,相州刺史窦泰,前瀛州刺史尧雄,并州刺史高隆之,共拟军五万,南讨荆州;令:冀州刺史尉景,前冀州刺史高敖曹,济州刺史蔡隽,前侍中封隆之,共拟山东军七万,突骑五万,以征江左。以上各部,均由臣统一约束指挥。
元修接到高欢上表,又惊又怒,知道高欢要动手了,就把表文下到朝廷让朝臣共议,最后下诏高欢,止其前来京城。高欢接诏,当即再上表文,向皇上表明心迹,誓言忠于朝廷,一颗赤心,可对天表!坚持出兵。元修于是再下敕命,向高欢解释说,原来以为宇文泰杀侯莫陈悦,欲为谋逆,今宇文泰已遣使来京,献忠朝廷,则关西那边也就没事了。高王可以释虑。至于说江南伪梁不宾我朝,已非一日之事,先代以来一直如此,亦可暂为隐忍,不必兵刑以对,动摇国家根本。我本人对高王决无疑二之心,“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此心耿耿,高王与天共鉴!
身为皇上,元修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欢面上也就不好再硬作争执反驳,但定下的事绝对还得办,不能就此放弃,半途而废。可话题又该从哪里说起呢?怎么才可以再找到一个的缝儿,就从这里下手,让元修无话可说?
高欢找来了慕荣绍宗,诚恳向他问计。
慕荣绍宗说:“惟有取斛斯椿人头!”
高欢一点就明,当即再上表文,要求杀离间君、王关系的奸臣斛斯椿,这件事如若皇上畏其手握兵柄难以做到,臣愿亲自率军前往,以清君侧!
果然,此表一上,元修被推向绝境:高欢以惩办奸臣的名义要求斩杀斛斯椿,而那斛斯椿为皇上领军大将军,对元修忠心不二,手握十万重兵,为元修唯一赖以与高欢相抗衡的那么一点资本,现在高欢出此毒计,欲对元修釜底抽薪,元修当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提兵向洛!高欢司马昭心已然完全暴露。元修忍无可忍,也就决定不再隐忍,于是下诏给高欢,说:王高枕太原,朕垂拱京洛,本君臣一体,互不相犯。今王必欲马首南向,问鼎轻重。朕虽无武,为社稷宗庙计,惟不辞万死,坚止王前来!——正式向高欢发出最后通牒:我好言劝你不要来,你若一定来,则我就只有拼死与你一博,别无选择。
二人的对话至此中止。高欢这里命将布兵,准备南下洛阳。元修那里同时调兵遣将,拟与强臣拼死一博。两军相接,高军小胜,贾显智投降高欢。元修于是亲率大军屯驻河桥,高欢在河北岸下寨。高欢再派使向元修通款,表达忠诚之意。元修不答。高欢引军渡河,声势浩大。元修问计群臣,有说南依荆州的贺拔胜,有说西就关中的宇文泰,有说死守洛口与高欢拼死一战。就在这时,元修手下两位大将元斌之与斛斯椿因争权翻脸,元斌之在元修跟前争不过斛斯椿,一气之下,引军退走,撤出阵地。这一下对元修来说可谓釜底抽薪,仗再没法打了,只好引军西走,去投宇文泰。宇文泰早就率军出潼关,在那里静候着,元修一到,即将其接入长安。
高欢率军顺利进入到洛阳城中,召集朝廷文武百官,怒叱他们辅弼皇上失职,致使皇上与自己产生误会,兵戎相见,西遁关中。如此臣僚,处不谏争,出不陪随,安时则耽宠争荣,急时则抱头鼠窜,不能奉主匡危,尽忠守职,臣节安在?当场将几位首席大臣抓起来,杀头处斩,其中有开府仪同三司叱列延庆、尚书左仆射辛雄、吏部尚书崔孝芬、都官尚书刘廞、度支尚书杨机、散骑常侍元士弼等。整个朝中一片肃杀之气,除高欢原来所安插诸亲信大臣之外,人人自危,悬一颗心吊在嗓子眼,担心当年尔朱荣剿灭满朝文武之劫再度发生,高欢说什么是什么,不敢说半个不字,连应和都是寸着嗓子,生怕一音吃拿不准高低,而招致杀身之祸。
与此同时,高欢本人其实一点也不轻松。他万没想到结果竟会是这样:皇上元修宁死不屈,竟然西遁入关!这对高欢来说绝是一大被动,皇上没了,西去依了那宇文泰,从此则只有宇文泰说话的份,挟天子以令天下,由他说什么是什么,自己只有干瞪眼,再有强大实力,却无法发声!以后这天下还怎么弄?
高欢遂问手下谋臣,该怎么办?司马子如叹气说,当初立皇上,未立幼主,立了长君,现在怎么办?恐怕惟有别立新君一途。其他人也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高敖曹冒冒失失说:“立立立,还立什么立?自己打下的江山却要立别人为君,闹出这么多麻烦。索性主公自己当皇上,岂不干净利索!”在场众人听了,立即把目光投向高欢,想看高欢怎么反应。高欢也把目光投向众人,看众人怎么反应。他见众人并没有立即应和高敖曹提议,心知此事难行——就连自己人都不认可,何况天下人,更不必问!于是转向高敖曹,装作生气的样子,大声叱道:“胡说!我此次南下,只为匡扶皇廷,难道是要篡位吗?你这样说话,将把我置于什么样位置?下去!”把高敖曹赶出厅堂。但接下来与其他人议来议去,还是议不出什么结果,只好暂时散了。
高欢怏怏不乐回到府中,一脸的沉重。娄昭君问明原委,就说,即使别立新君,也须先向旧君表明自己十二分之诚意,让天下人信服:是皇上有负于己,而不是自己有负皇上。这样才好。
高欢听了娄昭君建议,第二天即命中书省立即草表,西送长安,请求皇上回来,诚恳再诚恳,恳切再恳切。送一封,元修不答,送一封,元修不答,一连上到第四十封表奏,元修仍然置之不理。慕荣绍宗说,可以了,不必再奏了,该怎么就怎么办吧。司马子如说,皇上已然落入宇文泰铁拳掌握之中,即使他心有悔悟,想对我们说点什么,也传不出他声音了。
高欢于是正式决定另立新君:召集百僚及朝野耆老于一堂,共同商议拥立新君之事。最后的结果是,立了清河王世子元善见为帝,是为孝静帝。
于是,大魏朝有了两个皇帝:西边长安一个,是为孝武帝;东边洛阳一个,是为孝静帝。而国家遂一分为二,西面的成为西魏,东面的成为东魏。为了更好地掌控朝廷,接下来高欢提议,将首都由洛阳东迁入邺,以避西魏兵锋。诏令下达,所有朝臣第三天就立迫上道,又热闹,又狼狈,犹同一群羊被身后厉犬所驱赶,累累堆堆,连滚带爬,一路朝东而去。
高欢自己则留下来,在洛阳处理了一些必要的事务后,率军北归,坐镇晋阳,遥控邺都。并派世子高澄长驻邺京,总揆朝政,所谓皇上,所谓朝廷,完全成为高欢、高澄父子掌中之物,高欢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于是,高欢一方面精理内政,同时善修外交——最主要的是与北地的柔然国联络亲善,而积蓄力量,准备西征——平定宇文泰,以期再度统一大魏朝。
与柔然联络亲善,高欢所用手段还是传统的一套,即实行姻亲联络,正式派使,向柔然国主阿那瑰提出求婚,求将阿那瑰公主嫁于高欢之子高澄。不想那阿那瑰却口气大得很,回复说,我的女儿,要嫁即嫁大丞相本人,做丞相正妇,岂可嫁丞相之子!
这一下倒给高欢出了一绝大难题:拒绝吧,将得罪阿那瑰,后果会非常严重,边境从此再无宁日不说,那阿那瑰更完全有可能转而与宇文泰联起手来对付自己!答应吧,又将怎样去面对娄昭君呢?况且,对方提出来的条件还是要做正妇,即位在娄昭君之前,娄昭君转而要成为偏室!
思量再三,高欢对娄昭君还是开不了那个口。
娄昭君已然看出高欢心里有事,而且此事必与自己有关,就主动对高欢说:“大家心有难事,但说不妨。”
高欢这才吭吭哧哧说出蠕蠕公主欲嫁之事。
娄昭君坦然说:“此乃国家邦交大事,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高欢说:“我是考虑你呀!你知道吗?那蠕蠕国主提出,还要公主当正室!”
娄昭君笑说:“这是情理中事,早就能想到,你答应他就是,不必考虑我。”
高欢噗嗵一下就跪倒在娄昭君膝前,颤声说:“姐呀,姐呀,没想到你……竟能如此深明大义,你叫我贺六浑真正愧煞了!”
娄昭君俯身抚摸着高欢后脑勺,说:“你这是为了国家,有什么惭愧的?快起来。”
高欢起身,双手捉住娄昭君两手,与娄昭君四眼相对,说:“你是我恩姐,我手足之妻,我身为国家主政,竟不能保护于你,让你白日受辱,我不羞愧谁羞愧?”
娄昭君说:“能于国家有益,是我夫最大荣耀,我夫荣我荣,我又何辱之有?”
高欢这才有所释然,抱了娄昭君使劲摇一摇,说:“如此我代表国家人民,对你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娄昭君说:“你我一体,谢什么?谢我就是谢你自己,那你就尽管谢吧!”说着笑起来。
高欢也笑了。
娄昭君朝西边方向呶呶嘴,笑说:“你到西院去吧,好好央及央及人家才是正事!”娄昭君所说西院指的是尔朱英娥。
高欢立时收起脸上笑容,正色说:“她好说,好说。”
“好说你就说去!”娄昭君把高欢推了出去。
高欢来到西院尔朱英娥住处,把事情对尔朱英娥讲了,尔朱英娥半晌未语,突然冒出一句:“欺人太甚!大姐真那么认了?”
高欢点点头。
尔朱英娥再不说一句话。也是,此时的尔朱全然已非当年的尔朱,她又有什么资本和资格开口讲话?天大的不甘,也只有咽到肚里,就那么忍了。
但事情还不就止于此,高欢进一步又提出,至时,尚须尔朱英娥亲自出动,代替娄昭君到郊外去迎接公主入城。
尔朱英娥看着看着脸就全黑下来,憋了好半天憋出一个主意,她说:“可以。但我有个条件,至时我要脱去宫装,身著戎装,全身披挂,这样我才愿意去参加郊迎。”
高欢笑问:“你这又是为何?”
尔朱英娥壮声说:“反正,在你眼里我也不过就一随侍而已,那就让我把这随侍做到底算了!”说着,那眼圈就红起来,眼泪盈盈欲滴,但她硬是内气上提,将那眼泪擒住,没让它滴出来。
高欢见此情景,也心有所动,情不自禁,上手就要给尔朱英娥擦眼。尔朱英娥一甩胳膊把高欢手拨开,突然说:“把你那张檀弓送给我算了!”
高欢一下还没明白尔朱英娥在说什么,明白过来以后,大笑起来,说:“原来你是惦记我那张宝弓呀?”用手点一下尔朱英娥前额,“你好贪啊!好好好,就送给你,就送给你,我自己心疼那就心疼吧,谁让你是我女人来?”说着招呼一声,命门外护卫立时就将弓取来,双手亲自奉与尔朱英娥。
尔朱英娥接弓在手,当时就一拉到底,对着高欢,嘭地一声放一虚弓,那声音带有铜音,余音嗡嗡,彻屋回响。尔朱英娥爱不释手,把弓在手,左看右看,正看反看,一心在弓,几乎忘了身边高欢的存在。
高欢笑眯眯在一旁看着尔朱英娥。
尔朱英娥低了头忘情地把玩着那弓,玩着玩着就嘣出句:“你给大姐什么好东西了?”
高欢答:“她没有要。”
尔朱英娥忽地抬头,望着高欢:“我不信!”说完,定了一会儿,重重叹口气,自语道:“大姐那人,唉!……”
英娥一叹,明为娄昭君叹,实为自叹。人生际遇,由不得自己掌握,命欤!
33
柔然公主是由阿那瑰特使率一大队军兵亲自护送而来。高欢也派出尉景为使节,出郊三十里前往迎接,锣鼓喧阗,彩旗飘扬,声势极为隆重。
尔朱英娥为高欢妻室代表,率领一大队高欢姬妾侍女,出到晋阳城北郊十里的木井地,迎接公主。她一身戎装,全身披挂,骑在马上,英气勃勃,站在一群花红柳绿的女人队里,犹如一棵孤松独立花圃。
高欢本人,则由一队亲兵作护卫,在城北二十里的地方,等候迎接。他身披绛红袍,头戴紫金冠,长长一根发辫披在身后。
新人很快就到了。高欢将其接住,与之并辔前行,说一些问候的客气话,经由身边的翻译译给公主听。公主的话很少,高欢说五句,公主也就回一两句。由于语言不通,须经由翻译中间予以传达,二人很快就感到有些累了,话也越来越少。
这时,就来到木井地。高欢抬手,远远指向花花绿绿女人队,告诉公主她们是他后府诸姬妾,专程前来迎接公主。公主目光锐利,越过那些花花绿绿颜色,一眼就看到其中骑在马上的尔朱英娥,就问她是谁。高欢以三室相答,并简要向公主介绍了尔朱英娥的不凡身世,说她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尔朱荣之妹,武艺超强。
公主更为正宗草原出身,本身亦有一身的好武,一听高欢如此夸尔朱英娥,那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好胜心焰就给呼地点燃起来,也不答话,从身旁护卫手里要过一张弓一支箭,张弓搭箭,引弓一个仰射,那天上一只鸱鸟就给射下来了。众人齐声喝彩。
孤立远处的尔朱英娥闻声一看,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就从背上摘下弓来——那弓就是高欢送她那张檀弓——张弓搭箭,一箭射出,天上的一只雁就给射下来了。
众人随即喝彩,把掌声送给远处的尔朱英娥。
公主的脸色就变得不好看起来。
高欢赶紧打圆场,笑哈哈说:“好啊好啊,我有你们这样两位夫人,个个可以上马击贼,我心中无忧了,明日西征,取宇文泰首级,统一江山,我大魏朝有望了!”说着把头转向身旁的柔然特使,“回去告诉你们国主,说我谢谢他啊,谢谢他把这么好的公主下嫁于我。”
特使却答:“国主吩咐:暂时不让我回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公主生了世子,我才可以回去复命!”
高欢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阿那瑰也太强横霸道了,简直……高欢并没有简直下去,很快就转念认输,笑对特使说:“噢,是这样啊?那好说,那好说,你就在我晋阳城住下,好好在我这里玩乐一阵,等到公主生子,你再回去跟你主去复命。好极!好极!”
这样说着话,大队人马簇拥着高欢和公主就从尔朱英娥面前走过,尔朱英娥始终不肯向前靠近一步,更不用说上前参拜。参拜的事,只由韩娣领着诸姬女上前完成。尔朱英娥始终一个人远远跟在队伍的后头,踽踽独行,孤独地走回城中。回府以后,公主也只与上门前来参拜的娄昭君等人正式见过面,尔朱英娥则守在自己住处,始终不离开一步,不与公主相见,连高欢劝也劝不动。高欢对这个女人亦是有感情的,因为她亦曾帮过他大事,更因为她哥哥尔朱荣当年对他确实有恩,为此他不硬逼她。
即使如此,尔朱英娥还是心里结一老大疙瘩,化不开,等到一年后公主生了一女儿之后,她就出家为尼了。唉,这人与人之间真是微妙得很,不明什么原因,有的人就是不能与有的人相容,完全不因为什么事,是真正佛家所谓“因缘无明”了。
尔朱英娥走时,将她十三岁儿子高浟就托附给了娄昭君,娄昭君视如亲出,细加呵护,无微不至。后来,高澄篡魏称帝,在娄昭君的主持下,高欢其余诸子,不论正庶,个个都予封王,高浟被封为彭城王。
有娄昭君这样一位好大姐的蔽荫,尔朱英娥可以心无挂虑,澄心净意在佛寺一心于“究竟涅般”了吧?却不!她不幸死在了娄昭君的后面,而那后面——正有一个恶梦在等着她!
尔朱英娥出家的佛寺为晋阳城外一座山村小寺,叫纥缭寺——寺在纥缭沟,因地而得名。这与其说是一座寺,不如说是一个村庙更符合实际,与当代赫赫有名的皇家寺院永宁寺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永宁寺号称高千丈,为洛阳乃至全国古今第一高楼,为当年胡太后所建,就在孝武帝西走长安的前一年莫名其妙起火焚毁了。永宁寺之外,无论洛阳还是晋阳还是邺城,还有好多名寺巨刹,而尔朱英娥已萌五蕴皆空、看破名相之意,出家就是出家,惟逐空王,不追求什么名寺不名寺,反倒是惟求无名。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在她走出府院的时候,她未能见到高欢最后一面。那时高欢心焰高涨,一心想的是如何尽快消灭宇文泰,统一全魏。为此高欢日夜跟他的谋士们及娄昭君在一起,秘密商量武力吞并西魏的各种机谋策略,全然已经忘记尔朱英娥这个人的存在。
再说孝武帝元修,为躲避强臣高欢,西走长安,去依附宇文泰,结果反而更惨,其不屈的天性并为宇文泰所不容,未出三年,就被宇文泰下毒鸩死。宇文泰别立孝文帝之孙年幼性懦的元宝炬为帝,是为西魏文帝。这正好为高欢提供了口实,决议西征,讨伐宇文泰。
高欢出兵的那天,也正是尔朱英娥出家的同一天。为此她逡巡好久,终未能见到高欢,只是跟了高欢大军身后的烟尘,把整个人都埋没在尘土中,就那么走出晋阳城,走向西北的荒山野沟。娄昭君带着高浟要送送她,被她坚决拒绝了。娄昭君脸上挂泪,尔朱英娥头上蒙土,高浟则两眼空洞一脸的茫然。就这样,她告别了人世所有的繁华,过去的与当下的。
那是正月,天气寒冽。尔朱英娥北走,高欢南进。尔朱英娥越走越冷,高欢越进越热。高欢的进兵方略是:兵分三路,由窦泰为先锋,直攻潼关,然后面向长安;由高敖曹率南路军,先取洛州,再向长安。窦、高二军为钳形布置,对长安形成合咬之势。高欢自己亲率中军跟在后面,根据前面二军进军情况,一旦得手,中军主力立马全线并出,对长安予以全面覆盖,势如洪潮,一举将长安罩住、拿下,而不给对方任何喘息反击、甚而逃走的机会。
大军军行顺利,窦泰一路,进到龙门——这是汾水入黄口,秦晋间一个重要渡口——称为风陵渡,准备由这里渡河,然后矛头直指潼关。高欢、高敖曹两路则继续南下来到蒲坂。蒲板为龙门南面泰晋间一重要军渡,渡过黄河,关中即在面前。窦泰军在龙门,为船渡;高欢、高敖曹军则为桥渡。有桥吗?没有。于是高欢下令当下架设浮桥三座,而后人马辎重,同时渡河。
军情火速被报到宇文泰那里。宇文泰召集诸将商讨对策,宇文泰问诸将说:“高欢来攻,兵分三路,为什么却在蒲坂大张声势造桥呢?”众人分析回答,纷纷不一。宇文泰说:“依我看来,高欢这用的就是声东击西的策略:他一方面在蒲坂造桥,故意张大声势,以吸引我们的注意,而将我军主力吸引到那个方向;这时,他的先锋军窦泰却于防守相对薄弱的风陵渡,将予强渡,然后攻我潼关要塞,达到其进攻长安之战略目的。”
众人听了,觉得有理。
宇文泰接着说:“窦泰为高欢猛将,手下兵精将勇,多次征伐,高欢都是用他做先锋来开路,屡屡获胜。为此,在窦泰身上,可以说就蓄存了高欢全军的士气,窦泰胜,高欢全军士气振,一路锐不可挡;反之,窦泰若败,高欢全军士气必受重挫,将一蹶而不振,不战自败!”
诸将齐声附和,纷纷请战,欲出马与窦泰决一死战。
宇文泰摆摆手,继续说:“基于上述两个理由,我们这次作战,其战略主攻方向,必须放在窦泰那一方,而不是高欢这一方。我将亲自率领全军,首先去决窦泰!”
宇文泰这么一说,招来许多将帅的疑虑。首先,窦泰兵精将勇,即使大丞相亲自出马,也未必可以一战而克,设若万一战况一时纠缠胶着,解决不下,那样可就给蒲坂方向的高欢留出了空档,高欢将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进,后果不堪设想。再说,高欢近,而窦泰远,我军主力舍近而击远,在时间上也将耗费更多,给高欢造出趁虚而入的机会。
宇文泰解释说:“窦泰必可一战而克,没有疑问。理由就是,此人为长胜将军!什么意思?长胜将军,心高气浮,以为总能取胜,而成为骄兵。兵法云,骄兵必败!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众人不吭声了。
宇文泰接着说:“至于说舍近求远的问题,我将用精兵突击,迅雷不及掩耳,一战打掉窦泰,然后再回头以乘胜之军去对付高欢震惊之军,又有什么对付不了的?至时,设若在时间上有所延误,致使高欢军全部渡过了河,甚而攻下了潼关,我军还可退至霸上,在那里与其展开决战,最终将其击退,而确保长安万无一失!更何况,高欢正在搭桥,那么多人马,也不是一下就能全部渡送过来的,至少需要五天的时间吧。那时,我已经把窦泰给干掉了,他高欢将惊慌都来不及,如何还可气高势足来跟我决战呢!”
宇文泰吩咐:即可放出风去,就说东魏军大兵压境,长安城中一片惊慌,朝廷预计难以抵挡,已然决议西撤陇右,以避兵锋。并派出一队兵马佯做西撤的样子,以迷惑东魏人。
结果,经过宇文泰这么一番布置,高欢竟真的被迷惑了。
这倒不是因为高欢笨。高欢人中之雄,连尔朱荣都畏服,他怎么会笨?而是因为,宇文泰这一着恰好契合了当时高欢特有的自大心理:当时高欢是以大击小,志在必得,按客观兵力对比而言,宇文泰一定是对高欢害怕了——他必须害怕,不害怕都不行!——所以才做出西撤躲避的行动。在这种心理的指配下,宇文泰的假动作可谓投怀送抱,一下就入了高欢的心,岂有不认同之理?
高欢按预定部署,继续进兵,毫不为疑。
宇文泰则拜别西魏文帝元宝炬,亲率精锐,衔枚疾行,沿渭水直奔潼关方向,来迎窦泰。在潼关的左方有一山谷地名小关,在小关有一大的沼泽地名叫牧泽,芦苇茂密,下为泥淖,只可人走,无法马驰。宇文泰布置大军就埋伏于此芦苇荡中。
其时,窦泰已然顺利占领潼关,闻得宇文泰领军而至,即领战胜之军不顾一切来冲击宇文泰军,而为宇文泰诱军引入埋伏圈中。结果,窦泰铁骑马陷淤泥,不得驰突,进进不得,退退不出来,西魏军万箭齐发,几乎都不用瞄准,开弓放箭就是,霎时窦泰军就人仰马翻,折去大半。窦泰本人也未得幸免,身中数箭,料得将无法脱身,拔剑自刎而死!其手下残余,随后被尽数聚歼。
消息当天就报知高欢。高欢闻讯,如雷击顶,大惊,大恸,几乎当场晕倒。大惊,是惊宇文泰竟然出此奇兵,为自己所万没料到。大恸,是恸其爱将猛将兼福将窦泰之死,不特情不能堪,并同折去其一臂,对高欢来说,损失无法估量!
高欢惊恸,全军丧气,这仗是决然不能再打的了。高欢下令,拆去浮桥,立即撤军。
此战名为“小关之战”。此战之后,宇文泰一举扭转西魏与东魏之间的心力对比:东魏人的自高自大被打得不见了踪影,西魏人再也不怕东魏人了,尽管就国力而言东魏仍是西魏的三倍。
回到晋阳以后,高欢把自己关在内室,谁也不见。娄昭君好不容易敲开门,就坐在高欢对面,也与高欢一道沉默,既不问询,也不安慰。二人那么对面枯坐着,从下午坐到天黑。
的确,这一战,其结果实在太出乎高欢意料了,不止是对他造成打击,简直就是一个侮辱!小小宇文泰,竟然打败沙场百战的自己,他凭什么?凭什么?高欢心间的恨为言语所无法形容,既无法对自己说,也无法向外人说,向他的广大国人说。简直丢脸!
任何人其中也包括最亲密的娄昭君——高欢对她也无话可说。此时,任何一句安慰,都将成为直对高欢伤口揭皮加刺。所以,娄昭君也不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二人并躺到了床上,眼睛直直地就看那窗外的月亮。那月光惨淡地白,为初春的寒风强劲一吹,就化作了无数霰弹,打门扑窗,沙啦啦群响不辍。
当高欢睁开眼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他头一眼看到,娄昭君正坐在他身边。娄昭君笑盈盈问道:“你睡醒了?睡得好吗?”
高欢一扑楞坐起来,愣愣怔怔问:“我睡着了?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睡着了?”
娄昭君蔼然说道:“你已经回家了,这是咱们家。”
高欢长长伸个懒腰,嘴里说:“噢,回来了,还以为还在蒲坂呢。”说着与娄昭君对个眼,笑说:“败回来了。啊,有个家真好,真是老了,跌倒就睡着了。”
娄昭君知道高欢心理已然调适过来,随口问道:“做什么好梦了?”
高欢无所谓地说:“不好,梦见人下到沟里,往上爬,往上爬,后来就不记得了。”
娄昭君连忙拍手,大声说道:“大好梦呀,你已经开始上行了!”
高欢看着娄昭君:“你真这么看的?”
娄昭君脱口而出:“这还要问?不是明摆着这么回事吗?不信我去叫段荣来,叫他来给圆圆。”段荣就是娄昭君的姐夫,他最擅长于观象、解梦这一套。
高欢摆摆手:“不必了。我也感觉是个好梦,怎么说呢?你看:我下到沟底了吧,那就表示这回我被宇文泰打败了;接着我开始往上爬吧,当然就是表示接下来我将战胜宇文泰!不是这么回事吗?”
娄昭君连声应和:“就是,就是。这真是个大吉梦,跟事情严丝合缝,没一点走样的地方。”
高欢却眉头微锁,说:“我料宇文泰经此一胜,必心胆张大,会更加放肆无恐!”
娄昭君说:“那好呀,就怕他一直谨慎小心呢!他因胜而胀了胆子,骄傲自满起来,不正好给你机会,你可以好好教训他一下?”
高欢拍案而起:“你说得对!下一回,看我不打烂他脑子!”
娄昭君应和着:“对,对,连他下巴也一起打烂!”一边上前用手拢拢高欢胡子,“看你睡了一觉,头发胡子都压成喜鹊窝了,来,我给你拢拢。”说着朝门外叫一声:“毛眼儿,热水来。”
一名侍女端盆进来。
娄昭君吩咐:“给老爷净面。”
侍女于是上前小心给高欢洗脸。那女子长得面容皎好,举止雅静,身上喷香。
高欢随口问一句:“新来的?”
娄昭君说:“我刚由下面挑回来的,她叫毛眼儿。”
高欢停下来端详毛眼儿,笑说:“起这么个名字!那眼还真是毛然然的,谁给你起的名字?”
毛眼儿低声说:“我奶奶。”
娄昭君说:“你看得入眼,就让她留下来伺候你。”
高欢赧然未语。
娄昭君当即嘱咐毛眼儿:“毛眼儿,我把老爷就交给你了,你好好侍奉老爷,记住了?”
毛眼答:“我记下了。夫人。”
34
如高欢所预料,宇文泰小关一战打了胜仗以后,那胆气真就暴涨起来,而于第二年的八月,竟主动出击,向东魏发起进攻。
八月初六,宇文泰率领李弼、独孤信、梁御、赵贵、于谨、若干惠、贻峰、刘亮、王德、侯莫陈崇、李远、达奚武共十二大将,进伐东魏。兵出潼关,宇文泰誓师道:“今天,我们誓师出征,奉天威以诛暴乱,整顿你们的兵器,整肃你们的军纪,莫要贪财而轻敌,莫要暴民而作威,用命向前者有赏,临阵退缩者斩首!全军上下,齐心合力,发愤杀敌,前进!”
兵发。于谨为开路先锋,首先进至般豆。东魏将高叔礼守栅不战。于谨强攻以克,俘降高叔礼。宇文泰大军继进至弘农东。东魏将军高干、陕州刺史李徽伯拒守。其时正赶上天下连阴雨,宇文泰率军冒雨连攻,攻下弘农城,斩李徽伯,歼敌八千。高干跑脱,为贺拔胜追获。宜阳、邵郡望风归降,河南多地豪强武装纷纷改投宇文泰。
高欢获报,又惊又怒,立即组织军队,预备南伐,先遣高敖曹率三万大军先发,自己亲统十万大军继出,前往应敌。但是,大军未到,宇文泰军却先行撤入关内,而不与高欢军接战。原来,宇文泰此次军行,并非前来攻城掠地,而是由于关中发生饥荒,他是率军出关,前来掠粮就食——那弘农城北临黄河运道,近岸建有东魏最大粮仓之一——弘农仓,储有巨量积粟,结果被宇文泰一扫而光,全部掠去。
高欢气恨之极,挥军由蒲坂渡过黄河,进逼华州。时华州守将为西魏名将王罴,高欢发兵试攻几次,知不易攻下,就主动弃攻,而引军跨过洛水,将十万大军驻扎于许原。高欢的中心目标是:欲捕捉到宇文泰主力所在,而与其决战,一举将其尽歼!以报前次小关之战及今次弘农劫粮之仇。
当时,宇文泰军驻渭南,只有不足一万人马,与高欢力量众寡极为悬殊。宇文泰一边发檄征召诸州兵马立即前来相会,同时问计于诸将:“高欢越山渡河,远来至此,此乃天亡其时也。我欲击之,你们以为如何?”诸将以为,敌我力量悬殊,不可立即接战,请待高欢进一步西进,那时观察形势,再作决断。宇文泰说:“不可。若待高欢进到咸阳,人情骚扰,军心被动,就不好办了。今趁其新到,立即对其发其攻击,以挫其锐,为取胜之道。”于是下令:当即在渭水之上搭造浮桥,所有军士皆自带三日干粮,轻骑渡过渭水,进至沙苑,距高欢军六十里下寨。
高欢闻宇文泰引军来会,正中下怀,立即排兵布阵,决心一战。
宇文泰亦召众将计议,怎么打法。大将李弼建议说:“敌众我寡,不可平地布阵,与敌正面对垒,打阵地战。离这里十里有一地方名叫渭曲,背临渭水,我们可以在那里列阵待敌。”宇文泰予以采纳,当即调军,来到渭曲,在那里,背靠渭水,在临渭滩涂之地,分列东西二阵,以待高欢。李弼指挥西边军阵,赵贵指挥东边军阵。那阵地上密布芦苇,大军隐于芦苇丛中,远处望去,苍茫莫辨。宇文泰、于谨则只率少一部分人马,于正面立军,以待高欢。
十月二日申时,高欢军来到渭曲。东魏军从将军到士兵,皆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以为此战势同一场围猎,可手到擒来。于是,刚一到,大军就乱哄哄闹嚷嚷前往冲击宇文泰、于谨,连队形也没有了,就仿佛那前面的敌军不过是蜷缩在那里待他们去捕捉的猎物,过去伸手捉就是了。
就在这时,宇文泰战鼓擂起。西魏军三道俱发:于谨率军由正面狙敌,李弼、赵贵从两边芦苇林中跃起冲击东魏军两翼。三路军如同三支钢叉,同时插入东魏军中心。李弼率领铁骑,横冲直撞,很快就将东魏军主力截作两半,使其首尾不能照应。整个西魏军,虽然人少,却尽皆进到对方军阵的心脏,作翻肠搅肚之战,而将东魏军搅得四分五裂,完全没有了整体,没有了统一指挥,虽然人多,尽皆成为乱兵,面对西魏军整队整队的集团冲击,没遮拦毫无还手之力,而整场战斗也就成了如虎豹搏群羊,那样一种光景。
东魏军中尽管也有猛将,作殊死抵抗,可惜兵不见将,将不见兵,形不成战斗的合力,那抵抗也就几乎无效。大将彭乐身中数枪,连肠子都掉出来了,还在坚持作战,但又有什么用呢?战至晚上,东魏军全败,十万大军,当场有六千战死,二万被俘。败军如洪流一般,浩荡向着东方黄河方向逃命。西魏军奋起穷追,东魏败军逃至黄河岸边,再无路可逃,五万多人只好举手投降。
这场战争,高欢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至于他本人,是趁着夜色骑了一头骆驼逃走的,一口气逃到黄河岸边,夺了一只小船渡过河去,总算侥幸逃脱。若问他为什么要骑骆驼而不是骑快马呢?回答是:骆驼为军队辎重兽力,不属作战部队,高欢骑骆驼为的是伪装自己;而骑了高头大马,引人注目,就会成为目标,对方若盯上他死追不舍,那他就没机会跑掉了。
唉,高欢呀高欢,百战之将,怎么会又一次犯那轻敌冒进的致命错误呢?尤其,又一次吃那芦苇荡的大亏?这个人,他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当了大丞相以后,就人变得愚蠢了吗?恐怕是。老子曰:物壮而老。没有人能逃出这样的宿命,高欢也不例外。具体来说,战前宇文深对宇文泰所讲一席话,可为高欢此次沙苑之败作一技术上解释,当时宇文深这样对宇文泰说:“高欢在黄河以北甚得人心,他虽乏智谋,而人皆听命。若安分守土,亦难以撼他。而今他驱兵西来,让鲜卑人互相攻杀,实非众愿,难以齐心。他却只因窦泰之死,又失却弘农积粟,为保虚荣,含忿前来报仇。此乃忿兵是也,可一战而擒!”结果,让宇文深全给说中了。
的确,高欢老了。不是他年纪老了,而是由于他身居高位,这高位把他的心抬举得给老了:惟我独尊,目空一切,容不得任何一芥末籽的异己,违我者虽远必诛,不留余地。而他带兵出征又哪里是正经前往作战?明明是高高在上,而对一方土地施行“兵刑”,是惩罚他眼里罪臣,他又何尝认认真真把宇文泰当作在战场上可与其、也只应与其平等相待的一位“对手”?在这种心态之下,他的作战不失智才怪,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把这当成一场战争的嘛!
战后,宇宇泰从七万俘虏中挑选两万合格者补充自己军队,而将其余所有人全部放归,用以分化东魏民心。为了纪念这次历史性胜利,宇文泰命战士每人种一棵树,以旌军功。李穆建议,可以乘胜追敌,打过黄河去,杀入高欢老巢。宇文泰摇头说:“穷寇勿追”。
宇文泰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的实力,知彼知己,不盲目冒进。如果说,当初他在关中接管贺拔岳余部之初为其人生事业之起点,小关之战后算是初步立定脚跟,则此次沙苑之战,才刚刚有了可以与高欢勉力相持的力量,那离撼动高欢根本,还远得很呢!
现在的宇文泰就是当年的高欢。他是新兴的,新生的注定要成长,没有力量可以阻挡,正如老朽注定衰亡不可阻挡一样。看看那初春的苗,看看那晚秋的草,一个要生长,一个要死亡,谁能改变?
为此,宇文泰即使十万谨慎,还是内力勃发,难以抑制其蠢蠢欲动。在沙苑之战后不久,他就尝试转入外线作战,兵出潼关,一举攻下东魏最重要的两个据点:河东的蒲坂和洛阳的金墉城。说这两个地方重要是由于,前者直接遏守高欢老根据地并州的南大门,出此门,向南通往洛阳,向西通往潼关乃至关中;后者则为旧京洛阳西北方向一座专为护卫洛阳而建的金城,遏守关中及河东通往洛阳之战略要冲,城高墙厚,一城当道,遮护洛阳,可保其北方、西方两个方向安全无虞,反之,若欲攻洛阳,必先下金墉城,舍之别无他途。而宇文泰的心志还真是不小,下一步他就要下洛阳,奉了皇帝元宝炬去祭魏家祖宗陵园,那陵园就座在洛阳北面的邙山之中。
蒲坂、金墉城两地之失,犹如宇文泰给高欢一胁打入一颗钢钉,让他痛彻心肺。没办法,他只有用出他最后一招:起用侯景!
对此娄昭君依然反对,她说:“虽然宇文氏占了此二地,我大魏江山仍然地域广大,为宇文氏之三倍,他有此二地又能怎么样?我们此时只应蓄养力量,相机而动,待时机成熟,一举将二地夺回,并非难事。若起用侯景前往独挡一面,后果确未可知。”
高欢忧心说:“你不知道啊:宇文氏占此二地是不关紧要,但这却是一个信号,关西人出关了啊!当年秦人出关,吞并山东六国,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时,那山东六国加起来,其地域面积,其实力总和,难道不也有秦人数倍的吗?渐门不可开啊,老姐!”
娄昭君说:“大家你想得不对:他宇文氏并非秦始皇,而当今我们正统大魏朝亦非当年山东六国可比,那是六国,政令不一,而你是一国,全国力量统由你一人统一调用,能一样吗?可若是起用了侯景,那么可就在我们的内部算是埋下了祸种,那一爆发,可是要在我们内部出大问题的,不可怕吗?”
高欢不以为然,冷笑说:“不过一小小侯景,他能怎么样?能翻了天吗?看把你吓的!”
娄昭君坚持,说:“哎,大家,我说的可并不是我一人的偏见,你不信,把你儿子高澄叫来,看他是什么意见。”
高欢就把大儿子高澄传来,听取他的意见。那高澄一听说要起用侯景,当时就把头摇得要从腔子上掉下来,说:“用侯景?那还不如到山里捉只豺狼来用,也比侯景可靠!”高澄恨侯景,其实并非如娄昭君那样是因为看透了侯景,而是因为侯景向来极轻蔑他,他对侯景既恨又惧,视如豺狼。
高欢真是想不明白,自己打小的好友,对自己向来恭顺得像只羊羔,侯景侯瘸子他怎么就在娄昭君、高澄母子眼中会那样不堪?唉,女人就是女人,胆小怕事;高澄虽然已经长大,毕竟心胆未全,难容广大,尚须历练。目下宇文泰来势不善,此事万不可麻痹大意,必须尽速予以处治,而能与宇文泰相抗衡的,唯一也就只有侯景,只有用他了。
高欢坚持己见,起用侯景,任命为河南大行台,专职处治河南事务,发兵前往洛阳方向。不过他还是暗中留了一手:另派高敖曹独率一军,跟在侯景的后面,名义上是需要时可对侯景予以协助,内里是防备万一,以制侯景。
心怀天志而多年闲置的侯景终于一朝得志,接任之后,当即率领大军奔腾南向,即同当年高欢出河北一样光景。这一出,侯景连每一个毛孔里都蓄满了杀气,他要杀、杀、杀!决心杀出个样儿来,既给信任的大哥高欢看,同时也给憋屈得要爆炸的自己看,给所有天下人看,俺瘸子侯景,一个契胡人,究竟为什么样人,再让你们还敢不敢狗眼看人、藐视于俺!
怀着这样的冲天浩气,侯景一路杀过黄河,杀向金墉,一口气把金墉城给攻了下来。然后派兵驻守金墉和洛阳,向并州的高欢报捷。
高欢尚未接到侯景捷报,西魏的宇文泰先接到金墉兵败的消息,立即奉着魏帝元宝炬,亲率大军往援金墉,首战击杀侯景手下大将莫多娄贷文,取得小胜。侯景见宇文泰兵多军盛,佯为败逃,实为主动撤退,撤至洛阳北面的河桥,北依邙山,在那里布下阵势,以待宇文泰。临走时,侯景放一把大火,烧毁洛阳城内外大量官舍民房,坚壁清野,使宇文泰在那里立不得脚。
这一回轮到宇文泰上当了,他立即轻骑以追,追到河桥一看,却发现侯景严阵以待,人马既多过于自己,军阵又极为整肃,一派虎视眈眈、凛然威不可犯的样子,凭直观宇文泰就知道,今日之事,凶多吉少。但后撤已经来不及了,宇文泰只好硬着头皮鼓军以进。
侯景杀气尽泄,上来就给宇文泰个雹打梨花满地白,马如龙骑,人如虎狼,而将宇文泰队伍全然打散,人人成为单兵,只顾招架保命,顾不得全军统一部署。侯景人马又多,个个出手又极凶狠,很快宇文泰全军就遭到无情淹没,为对方围殴、痛打,真正落花流水,一败涂地。侯景则不管别的,只紧紧盯住宇文泰一人,举弓搭箭,觑得真确,一箭射出,正中宇文泰右肩。宇文泰当即俯身马背之上,死死抱定马鞍,由一小队亲兵护卫,夺命而逃。侯景一挥手,率一队人马打马直追。
宇文泰前面狂命奔逃,侯景军后面狂追不舍。这样追出有二十多里地,宇文泰身边护卫全皆跑散,只剩都督李穆一人。宇文泰越来越力气不济,一下没把住,被身下坐骑掀了下来。都督李穆赶紧下马,眼看后面追兵即到,实在没有了应对的办法,急中生智,举起手中马鞭劈头就朝宇文泰抽去,一边抽一边骂:“打你个不中用东西!你主子哪去了?你不管,却在这里偷闲?打你个不中用的东西!”追兵赶上来,看到这种情形,还以为这不是贵人,就放过他们,急着奔往别处去觅宇文泰。
追兵离开,李穆把自己的马交给宇文泰,宇文泰骑上马,一气赶回自己大营。
35
宇文泰真好样的!他逃脱侯景追捕,回到大营以后,顾不上查伤,立即布置大军,倾巢出动,对侯景予以反攻。他知道,自己刚才落败侯景之手,那是自己追赶太急,出动人马太少之故。现在大军全面铺开,对侯景实行全淹没作战,他必想不到,不作预备,一战可反败为胜!
果然,侯景初胜,以为已将宇文泰打怕,不会一下再来,就放松了警惕,让部队解鞍歇马,暂作休整。这时,西魏军却如潮水一般,突然平地涌出,朝侯景方向齐牙牙压过来。侯景根本来不及布阵,就被对方大军整体淹没,如水刷沙,霎时归于无形。宇文泰以洪涛急攻之军,冲击侯景松懈无备之军,一触而溃,将其击得粉碎。败亡将士,分散零落,跑得快的,跑向山野,大部分来不及跑,就地被歼,或是丢械投降。
这一回该到侯景单骑落荒而逃了。他跑得算快,跑脱了。
侯景跑脱了,在他后面负责督军的高敖曹还在,他遭到西魏军洪潮的全面包围。很快,高敖曹身边将士就被消灭净尽,只剩了他自己一条光杆。但高敖曹确为猛将,力大无穷,勇如捷豹,三五十人、一二百人围攻,也网他不住。经过多翻冲杀,高敖曹冲出重围,给逃脱了,单人独马一个人投往河阳南城。这时,南城的守将是高永乐,此人平日与高敖曹有隙,高敖曹大声吆门,高永乐就是不开。耳听得身后追兵就要上来了,高敖曹无奈,只好投身于黄河大桥之下暂作隐藏。但哪里隐得住?大军就把高敖曹密匝匝围了几十重,要活捉他。高敖曹如陷阱中的困兽,拼死予以抵抗。可惜对方人马实在太多了,杀破一重,还有一重,重重围网,无穷无尽。高敖曹终于力尽,这时,四面伸过来几十杆长枪同时击刺,将高敖曹当场杀死。
高敖曹,东魏军军司,大都督,下统七十六都督,窦泰死后,他就是东魏军中二号人物,其地位仅次于高欢,为当时天下著名猛将。其智略不及窦泰,而勇猛过之,机谋不及侯景,而忠诚过之,高欢对他格外倚重。他是汉人,高欢每对军中讲话时都用鲜卑语,惟高敖曹在场,则改讲汉语,可见其在高欢心目中的地位不同一般。
此战为东西魏的河桥之战,西魏人取得大胜,歼敌一万,俘一万五千。
高敖曹之死,高欢又折一臂,狂怒滔天,不顾一切,率领五虎将中的慕荣绍宗和斛律金,三路大军,十万人马齐发,南下前往与宇文泰决命。中心战场:洛阳。
高欢问慕荣绍宗:“怎么打?”
慕荣绍宗答:“敌为客军,新胜正锐。我为主军,惟以大制锐,全面掩杀,方可克敌。”
高欢应:“好!正合我意。”随即下令:全军投入战场,暴风攻击,人自为战,有进无退!
早上,大雾弥漫,十步以外,不辨人脸。两军均投入全部人马,战线拉得极为漫长,有数十里之遥,首尾悬隔,不通消息。两军从早上鏊战至午后,整个战场上,敌我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判断不清整体形势究竟如何。而高欢人马毕竟多过于宇文泰,又下了人自为战、有进无退的死命令,将士们人人奋勇恶战,终于在相持之中,就渐渐占了优势。西魏军布军为五部:宇文泰统中军,独孤信和越贵分统左右两翼,李虎、念贤统后军二部。鏊战当中,独孤信、赵贵左右两翼越战越支撑不下来,而相互之间又不通消息,独孤信不知赵贵,赵贵不知独孤信,更不用说相互协同、支援了;独孤信、赵贵更不知宇文泰——不知此刻中军主帅究在什么方位,胜败如何?由此,二人不特作战越来越支持不住,即连指挥也变得茫无头绪,不知该向部队下传什么样命令,向左还是向右,向前还是向后。结果,战力不支加以指挥失绪,独孤信与赵贵二军就被杀败了。二人只好保命,弃军先逃。那溃退的败军冲击后军,李虎与念贤两部跟着也就掉头溃逃,四部大军遂遭全面败北。其实,宇文泰此时主力尚还完整,并没有垮。那四部一垮,宇文泰中军当然也就独力难支,只好被迫撤出战场,以免遭到全军覆灭。
就这样,高欢终于将宇文泰击败,洛阳也重得收复。宇文泰一路西走,于途中顺路再度攻克弘农,而后奉着魏帝元宝炬退回关中去了。但前次沙苑之战散落民间的东魏降卒却趁虚在关中作起乱来,并一度攻破长安,宇文泰回师后好一番厮杀,才算予以平定。
高欢回到晋阳,娄昭君第一个向他恭贺双喜。高欢问她为什么是双喜?娄昭君答:“大家战胜宇文氏,大军胜利凯旋,此乃第一大喜。侯景先胜而后败,消除了其在外坐大的后顾之忧,是第二喜。”
高欢往娄昭君脑门上捅了一指头:“你呀!侯景为我所遣,前往抗击宇文泰,你倒盼他失败,此心可诛!”
娄昭君从容说:“凡事有正有奇,正中出奇,失中有得,此次战事,若无侯景先败,何有大家今日之胜?侯景先败,正为大家今日之胜留出了地步,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不过此行让大家辛苦,亲冒矢石,鞍马奔突,为我中心所不忍。”
高欢笑了,嗔道:“你还知道我辛苦啊?还以为我是当年的我,二十来岁,钢筋铁骨!”
娄昭君说:“但你能得如此大一个胜果,也算值得了。如若不然,试想,如是让侯景全胜宇文泰,那现在的形势又会怎样?”
高欢问:“怎样?”
娄昭君说:“我恐旧京洛阳已非大家所有了!”
高欢若有所思,不吭声了。
娄昭君进一步追问:“那败军之将——侯景,你将他带回来了吗?”
高欢说:“我将他派到南边去了,叫他去经营江汉那一带,那里有他的用武之地:向南面对萧衍,向西面对宇文泰,远一点离开洛阳中原之地,就叫他到那里跟宇文泰和萧衍折腾去吧。”
娄昭君皱眉不语。
高欢补充说:“唉,是人才你就得给他派事,就让他做去。你不派他事,用事来占住他,他就会给你生事。这也是古来的教训。你说呢?”
娄昭君长舒一口气,说:“只要你记事在心,我也就不担忧什么了。”
高欢说:“放心,我自胸中有数。”高欢所谓胸中有数,是指,他清醒地认识到,目下只有宇文泰才是他最大敌人,最大隐患,相比之下,侯景不过癣疥之忧,绝对不可相提并论。而他之所以不处理侯景,还把他放到豫南,寄以南疆重任,其用意旨在:用侯景之才,镇守南部边防一线,勿使梁朝萧衍有有任何兴乱之机,他则可以一心一意专意来对付宇文泰,最终铲除此一最大威胁。
但是,宇文泰在西魏的地位越来越恐固,他本人治理国事和指挥军事也越来越老辣,高欢费尽心力,仍然占不到他上风。相反,倒让对方步步进逼,打过黄河,蚕食龙门,攻据龙门重镇玉璧城,高欢反攻,拔除不动。眼看自己一天天变老,精力不如从前,高欢忧心一天比一天加重——他担心:设若自己哪天离世,他的子孙将绝对不是宇文泰对手,那时,由他千辛万苦所创高家基业实难自保。一想到此,高欢忧心如煎,如坐针毡。娄昭君劝他安心,宽解他说,自古建大事,须天时、地利、人和三事兼备,方可成就。目下大局无伤,只静待天机好了,又何必自忧如此?设若忧心坏了身子,国家怎么办?人民怎么办?高欢一笑相应:“你说得对,我不忧心,我每天清心自乐。”
娄昭君笑说:“别呀,别你一人自乐,还有我呢,你要带着我一块儿乐,不好吗?”
高欢呵呵欢笑,说:“我带着你,你,我,一个老汉,一个老婆,咱俩一块儿耍乐去寻快活——你告诉老汉,那咱寻个什么乐子耍耍好呢,老姐?”
娄昭君也笑了,笑里隐含了无奈与苦涩,与其说是欢笑,不如说是更多自伤。
而局势发展更出人意表,就连这点暂时的平静和可怜的自得其乐也不多留给这老婆老汉——洛阳那边又有事了,而且是大事,催逼高欢又须重跨雕鞍,再上征程。
事情是这样的:北豫州刺史高仲密老婆长的美,本来负责镇守京城邺都的高澄到地方去巡行,就放肆调戏了她。高仲密当时未敢发作,待高澄走后,气不能消,就投降了西魏。北豫州,这是多大一块地盘!宇文泰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就亲率大军,出潼关,前往洛阳方向去接应高仲密,进围河阳南城,以扫清道路。高欢接报,不容犹豫,当即告别娄昭君,亲统十万大军南出上党,去迎宇文泰。宇文泰获报,遂移军扎于瀍上,令军士驾小船在上游放火,希图烧断河桥,阻止高欢南渡。
邙山之战打响了。
高欢前锋大都督斛律金侦知宇文泰欲烧河桥,快速进兵,派出大批船只,总计有一百余艘,而将宇文泰船先行截住,不使其靠近河桥。与此同时,斛律金再以铁链横河,长锁钉死于两岸,将黄河截断,使宇文泰船无法跨越,而保住了河桥。高欢大军一到,随即渡河,抢先占据邙山高地。此后,高欢命大军原地守卫,以逸待劳,并不急于与宇文泰作战。
这一回,高欢改变了心态,因而也改变了战法,不像以往那样,总是心急火燎急于先发制人,希图一招克敌;而是从容不迫,守住有利地形不动,然后派出侦察,去探宇文泰军行动向,只待时机一到,觑准要害,后发制人,一击致命!他变得真正老到起来了。
与高欢相反,这一次宇文泰却显得太急躁了。他得知高欢下寨于邙山之上,未加深思,即决定再用轻骑偷袭这样的老战法,希图一举将高欢扎于邙山之上的阵地予以摧垮。为求速度,他把所有辎重全部留在瀍曲,乘夜色,独领精锐,长途奔袭四十里,去偷高欢营寨。
而高欢已然侦知宇文泰行动,在宇文泰到来之前,部队早已整队列阵,等候在那里。黎明时分,宇文泰军到达,尚未及布阵,高欢一声令下,大都督彭乐率数千精骑冲下山来,势如奔流,杀入宇文泰军中。宇文泰军本来是来偷袭别人,哪里想得到倒遭别人有准备的突然暴击狂攻,当时全军就如棒击稀泥,被击得四散飞溅,一杆子人马,跑了半夜,未及倒口气,霎时就被打得没有了踪影,有的被杀,跑脱的陷入山林之中,像兔子一样躲起来,再不敢露面。
宇文泰本人跑脱了,但后面彭乐狂追不舍,将宇文泰追上。宇文泰无路可走,只有使出当年曹操华容道一计,勒马面对彭乐说:“这不是彭乐彭大将军吗?将军真是世界第一痴男子啊!你如此拼死追我却为何来?是想立大功受巨赏吗?将军难道不知道大功不赏的道理吗?你若捉了我,你叫高大丞相怎么赏你?难道把他大丞相之位让于你吗?自古道,功高震主,必有后祸。将军你没有想过吗?”
几句话还真把彭乐给说动了,但他心里还憋着气,无法平息,就说:“理归理,事归事,上次沙苑之战,你的人把我肠子都给挑出来了,此仇我不能不报!”
宇文泰笑说:“那是战场作战啊,将军还要记仇?将军难道不是军人吗?再说我方将士死于将军枪下作鬼的又有多少,将军还记得数吗?若我是将军,对能与我匹敌的对手倒要敬他,难道不是?”
彭乐不吭声了。
宇文泰进一步说:“我今就说句大话将军别不爱听:其实我为将军恩荣之基,因为有我,将军才有用武之地!若今日无我,明日高大丞相还留将军作什么?将军莫再犯痴,还不赶紧回去去取金宝之赏等什么!”
彭乐被彻底说动,就再没说什么,朝宇文泰抱拳举一下,掉转马头,带领随从走了。
宇文泰故意镇静不动,看着彭乐离去,伸手摸一把额上的汗,低声骂一句:“痴子!”从容离去。
彭乐回去,却被手下人告了。高欢气得眼里喷火,当时就把彭乐按倒在地,拔出刀来,欲剁下彭乐脑袋。但手里那刀三落三起,最后仍下不得手,对彭乐操了一顿祖宗,把他放了。战事方殷,高欢不敢轻杀骁将啊。
次日,宇文泰组织全面反攻,再被高欢杀败。宇文泰看颓势已成,难以挽回,就率领残兵败将退回关中去了。
邙山一战,高欢获得大胜,杀伤俘敌总计达六万人,对宇文泰可谓伤筋动骨。此外,并俘虏了对方一大批高级人员,其中有:临洮王元束,蜀郡王元荣宗,江夏王元升,巨鹿王元阐,谯郡王元亮,震动西魏当朝,对西魏士气是一大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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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欢大胜,宇文泰巨败。但不屈的宇文泰没有因败而沮,反而于败中求变,寻得新的生机:改革军制,由原来的鲜卑部落兵制改为府兵制,由军府统兵,鲜卑人与汉人良家子一律平等,可以参军谋得出身,从而大大扩充了兵源,提高了将士战斗的积极性。改革官制,放弃由鲜卑人独把政权的格局,吸纳汉人精英一同参政,由深厚成熟的汉文化为指导,而将原来的军事管制体制逐渐过渡为文治政府,更整敕一律,稳定,有效。改革文制,罢黜原来通行的那种齐梁式骈俪文体,代之以周汉风格的朴拙实用文体,斥逐华而不实,惟求实用有效。——这所有的重大改革,均为宇文泰与一位汉族文官苏绰私下所策划。一行之后,不数年大获奇效,而使地狭力弱的西魏朝在与地广国强的东魏朝的兢争中,不特未落下风,反而越来越显出有超出对方的强劲势头。
但在当时,老高欢却对此浑然无知,邙山之胜,尤其使他那份老大独尊的心态变得更加肥厚,不把宇文泰放在眼里。尽管娄昭君一再对他劝说,劝他不要急于与西魏决胜当前,而是以当年魏、蜀、吴三国来看待当今天下大势,在东魏、西魏、南梁三国中,东魏始终保持领先,就好了。如此一路走下去,总有一天,天时、地利、人和三事皆备,那时,水到渠成,而实现天下统一,自然天成,岂不甚好?当年,那曹操难道不厉害吗?他也最后终放弃了吞并吴、蜀的打算。他这就是顺天,而不是违天。违天是办不成事的,徒然劳命伤财。
娄昭君一句“违天”,说得高欢大恼,当时就跟娄昭君翻脸,斥娄昭君胡言乱语,而将娄昭君当场赶了出去。这在他们夫妻几十年的历史上还从未有过。
但娄昭君坚持己见,就立在门外,不走。不走就不走,高欢也不去管她,自己一人关在屋里独自生闷气。他就不明白了:这老女人,上回河桥之战大败,回来以后,她向自己道喜,而且道的是双份;此次邙山空前大胜,回来以后她反而跟自己说这些丧气话,并且竟然喷出什么“违天”的屁话来,这个人一定是失心疯了!这话倘若不是出自于她口,是别的什么人说的,那他三个脑袋也不用想再挂在腔子上了!
高欢、娄昭君失和的事很快就在军中传开了。慕荣绍宗于是找到斛律金,说:“老将军,是该到你出面的时候了。”
斛律金反问:“为什么是我?”
慕荣绍宗不解释,只说三个字:“惟有你!”
斛律金就闷了头去找高欢。
慕荣绍宗真是眼亮心明,高欢那对谁也不开的门对斛律金竟然打开了。
斛律金进去以后却什么也不说,只闷了头跟高欢对面闷坐。闷坐,闷坐,闷得连高欢也受不住了,就问斛律金:“你来,难道一句话也没有要对我说的?”
斛律金听了,就垂下泪来,说:“主公、主母乃天下父母,如今二人天不亲地,山河变色,我惟有恐惧而已,还能有什么说的?”
高欢一听斛律金这样说,那紧绷如铁的脸瞬时就如一风吹过,将那扣在脸上的铁罩子给吹得无影无踪,代之而现的是通天晴朗,一脸的祥和。高欢搓着手说:“老将军你说得不对,哪里是天不亲地?明明是地不符天!”
斛律金说:“天地本一体,天不亲地与地不亲天,一回事。”
高欢不吭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朝门外大喊:“唤慕荣前来,马上来!”
很快,慕荣绍宗即被传来,进门还没有坐定,高欢便急着问:“夫人欲安定,我欲西征,你说,谁对?”
慕荣绍宗想了想,说:“夫人说得对。”
高欢直视慕荣绍宗:“什么道理?讲来我听。”
慕荣绍宗说:“关中四塞之地,易守难攻,武川军团已然于其中立住脚步,仓猝难以拔除,惟待天时。”
高欢愤然说:“我待天时,可是那宇文氏他不等待,已然将腿伸入我河东之境,如不及时予以拔除,将渐次深入,后果如何,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慕荣绍宗说:“龙门军渡,十万重要,必不可让敌方拥据。但何时予以拔除,主公尚须确定时机。”
高欢逼问:“什么时机?”
慕荣绍宗说:“我听说宇文泰新近派了韦孝宽前来镇守玉璧城,此人足智多谋,意志刚强,极不易对付。如若能宽以时间,徐徐从中行反间,设法除去韦孝宽,则事情就容易多了。”
高欢听了,突然空中走雷一声暴笑,说:“谁是韦孝宽?无名之辈,什么精狼妖虎,竟有这么厉害?”
慕荣绍宗面不改色,低沉声音说:“此人不可小觑!”
斛律金插一句:“不妨且一试,又不费什么事。”
高欢瞪眼看看斛律金,看看慕荣绍宗,变声变气说:“走暗道?行反间计?单为除去一什么韦孝宽?你们就别逗我开心了!我堂堂高欢什么人?天下什么样厉害角色我没见识过?杜洛周?葛荣?尔朱四胡?他们哪一个单挑出来不抵得上三五十个韦孝宽?统统都不是我对手!现在,打一小小韦孝宽,却要我鸡鸣狗盗去走什么暗道,传扬出去,叫天下人莫不笑煞本大丞相了!我还将怎么样统一天下?”
慕荣绍宗看高欢心坚如铁,绝难改变,就再没说什么。
斛律金中心最挂记高欢与娄昭君之间的关系,就说:“还是跟夫人商量一下为好。”
高欢先前胸中的疙瘩已由斛律金一句话解开,此时不再恼娄昭君,就宽宏大量说:“好啊,好啊,那我就把她叫来,你俩当面去问她,看她什么意见。”
娄昭君被叫来,听了斛律金介绍,就表态支持慕荣绍宗,说:“这有什么可笑的?自古兵不厌诈,只要能胜,天下人赞还来不及,笑什么?”
高欢听娄昭君如此说,复又生气,怒道:“你们联合起来反对我!西征,你们不同意,打玉璧,你们推阻拖延,你们要怎么样?你们谁行,这个大丞相位你们来坐好了,我情愿让座!”说完怒气冲冲一甩屁走了。
留在现场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斛律金先说话,就依主公所言,料打一小小玉璧城,终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最差不过多伤亡几个士卒罢了,没什么大要紧。而若一意与主公相抗,拂逆主公心意,就不是我们这些作臣属的道理了,万一主公生气得病,咋办?娄昭君与慕荣绍宗听了,只好表示同意。三个人就主动找到高欢,向高欢认错,表示支持高欢直攻龙门,下玉璧。
高欢与宇文泰最后一战,玉璧之战,拉开战幕。
十月,高欢率十万大军,围攻玉璧城。事先,高欢已派了慕荣绍宗先攻克龙门渡口,就铁守在那里,巍然不动,无论如何坚决阻住黄河对岸的西魏军渡河来援。
玉璧城遂成为一座孤城。
高欢十万大军层层包围城垣,昼夜不歇,百道俱攻。韦孝宽全民皆兵,寸寸严防死守,不给对方一毫可趁之隙。高欢军冲城、云梯齐上,战士爬城如蚁,韦孝宽刀矛箭簇、擂木滚石俱发,爬上来一拨人,打下去,爬上来一拨人,打下去,究竟打退多少次进攻,已经没数了。
爬城爬不上去,高欢就挖地道,几十口地道同时开挖,欲透入城中。韦孝宽就命人在城内掘出长长的壕堑,在壕堑里堆积柴草,一俟城外地道口透出,立即纵火焚烧,如烟熏地洞里的兔子一般,将其中来不及退走的土行兵烧死熏死。
高欢就在城外平地起土山,起得比城墙还要高,然后令士兵站在土山上,居高临下对着守城兵密集射箭,以为火力掩护,掩护城下士兵搭梯爬城。韦孝宽针锋相对,就在城内对着土山起高台,起得比城外土山还要高,士兵站立其上,手持强弓与对方对射,使土山上士兵立脚不住,无法为城下爬城兵作掩护。
高欢于是造出特制的攻城车——于巨木之下装备轮滑,数十人推一辆,哼呀嗨呀,猛地朝城墙撞去,企图将城墙、城门撞破。韦孝宽独出心裁,就把布缝缀起来,做成大型布幔,然后以长绳吊到城下,攻城车朝哪里撞城,布幔就往哪个方向作遮挡,以柔克刚,有效减缓攻城车前冲的速度,待接触到城墙,已成强弩之末,全然失去动能威势,不起作用。
高欢就命士兵手执竹竿,上缚松麻,灌以油脂,点火举竿,一以焚烧那布幔,同时伸到城上去烧城楼。韦孝宽就让人用长钩,钩上加利刃,钩断竿头松麻,那火炬落地,反而火到持竿者自己。
高欢于是再改用挖地道之法,但这回不是往城里透,而是直挖至城墙的正下方。那地道挖得又宽又大,以直木为柱,横木作梁,支撑顶棚。这样的地道一共挖了十二道,待挖建完毕,积柴于柱底,同时点火,烧断立柱,上方顶土轰然塌陷,城墙随之而垮出一个大口子。但韦孝宽早有预备,就在城墙垮塌处积木以待,墙一塌,立即竖木为栅,挡住城墙壑口。高欢还是攻不进城去。
城中无井,唯一水源依赖汾水。高欢于是下令,一夜之间移汾他流,绝去城里水源。韦孝宽就命人连夜掘井,得到水源。
高欢计无所施,就放出大赏格,让人书写榜文,射入城中,那榜文这样写:“能斩城主者,拜太尉,封开国公,邑万户,赏帛万匹!”韦孝宽接榜后,即于榜文背面题一行字:“若有斩高欢者,一依此赏!”命人复射出城外。
如此,高欢日夜攻城,百法用尽,连攻五十余日,那玉璧城却仍屹立不倒,攻它不下。城下攻城战士早已尸积如山,转城死下一大圈,顾不上收拾,也实在无法收拾。时令正值隆冬季节,寒冷异常。这寒冷,对韦孝宽一方大有利,滴水成冰,更使城墙坚硬如铁;对高欢一方大不利,战士们饥寒交集,心力交瘁,不死伤于攻城作战,即死伤于饥寒疾病,总计下来,战死病死者高达七万!
高欢心力智力身力俱竭,他也病倒了。这病来势极为凶猛,刚发,便将高欢击倒,再爬不起来。但他实在于心不甘,绝援打点,十万大军集中攻一座孤城,它凭什么就硬是攻不下来呢?难道真是有鬼了吗?是如娄昭君所言自己违天了吗?
斛律金看高欢病体实在沉重,恐有不测,就含泪劝他撤军。高欢强撑病体,让人把他扶出,目光浑浊,昏昏沉沉遥望玉璧孤城,斛律金和众人怎么劝,劝不回去,却回光返照似的,突然来了精神,眼睁得大大的,命斛律金给他用鲜卑语唱一曲《敕勒歌》。斛律金哭着恳求高欢回军,待回到晋阳以后,他给主公唱。高欢弱弱点了点头,斛律金当即传令:撤军!
回到晋阳以后,高欢病情未见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重,娄昭君、斛律金、慕荣绍宗日夜守在高欢身边。高欢自知大限将至,命次子高洋立即前往镇守邺都,而将世子高澄替换回来,遗命高澄继王位,慕荣绍宗、斛律金共同辅佐世子,政事纲领依娄昭君为最高指导,就依她的主张贯彻执行,和解西魏,共抗南梁。一切布置完毕,弥留之际,高欢让斛律金唱《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音涯)。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斛律金唱完,已是泪流满面,高欢也哭,娄昭君也哭,慕荣绍宗也哭,惟高澄眼里干干的,面不改色。
高欢咬牙坚持着,吩咐娄昭君:“我嫡生四子二女,及其他诸庶子女,就全交给你了,你按你的意思去一一培植他们成人吧,诸妻妾丫鬟,你按平日行事,善待于她们。内政可倚斛律金、斛律光父子为柱石,外兵之事可倚慕荣绍宗为干城。侯景若有反复,惟慕荣绍宗可以制之。你谨记。”
三天以后,高欢溘然长逝。
第5章
37
高欢死了,后面的事情简要撮述如下——
高欢死后,在娄昭君的主持之下,高澄即日继位为王。一切内部政事依旧,对外调整政策方向,由原来的维持南梁、灭除西魏的对外方针,改为和解西魏、共抗南梁。朝野上下,一切平静,没有什么大事,只除了侯景。
侯景当初就曾私下放言,他一生惟服高欢,高欢在一天,他忠诚不改,一旦高欢离世,他决不侍奉任何别人,什么一群鱼鳖虾蟹,王八蝌蚪,他一个都看不上!他这话是对司马子如说的。司马子如把这话传给了娄昭君,为此高欢还在病中的时候,娄昭君就与高澄私下合计,以高欢的名义,作书一封,召侯景前来晋阳,一举将其除掉。想不到,这侯景果然鬼诈异常,还在当时高欢派他往河南的时候,他就预先作了防备,告诉高欢说:他这一次外任地方,离开主公,路途遥远,主公若对他下达什么文书指示,约请主公在文书上单独作出秘密记号,好让他有所识别,以防万一奸人从中作什么手脚,假传王意,以假乱真。高欢完全同意,就与侯景秘密约定:在文书某一位置上扎一针孔,有此孔者为真,无此孔者为伪,为秘密识别标记。结果,高澄文书一到,当即被侯景识破。过了几天,传来高欢死讯,侯景由此断定,文书必为娄昭君、高澄所做,意欲谋害自己,当即做出决定:脱离东魏,投降西魏。
侯景历来是看不起宇文泰的,他之投降西魏当然只是权宜之计,不是真心。宇文泰对侯景为人亦十分了解,为防万一,宇文泰预先作了万全准备,派出大军前往境上迎接侯景,形同远征作战。至时,若侯景真心投降,则接管其地,解散其军,而将侯景带入长安,予以单独安置;若侯景有诈,大军立即发动,对其就地予以歼灭之!侯景率军到达边境,一看这阵势,知道宇文泰不信任自己,去了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形同作俘虏无异,被迫无奈,转而改投南梁萧衍。梁武帝萧衍一听说侯景将带着河南大片国土来投他,恰好前一天晚间做了一吉梦,这事就与那梦给对上了,喜出望外,当即予以同意,派特使前往,专封侯景为河南王。大臣们劝武帝小心,武帝一概不听。
于是,侯景背靠南梁,而与东魏转成为敌国。
娄昭君当机立断,任命慕荣绍宗为大将,率领大军,专征侯景。慕荣绍宗果然不负当年高欢寄命,一举将侯景打败,收复河南之地。侯景穷途末路,被迫过江去奔萧衍,专谋梁朝。他利用梁武一心佞佛、老年昏聩不谙世事之机,与梁武养子萧正德暗中勾结,里迎外合,过江即攻建康城,奇兵突袭,竟将梁都建康攻下,将梁武软禁。接下来,侯景先立萧正德为傀儡帝,自己做“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主宰一切。可怜武帝遭饿毙后,侯景就杀掉萧正德,改立梁武次子萧纲为帝,接着再杀萧纲,自己亲自做起梁朝的皇帝来。整个建康城,四朝荣华,二百年风流,一朝变作了杀场,成百上千南朝簪缨贵族之家遭到屠灭,妇女被虏入军中作军妓。无辜百姓于战乱中更死伤没有计数。雄伟石头城,自古帝王洲,几成废墟,旖旎美丽的秦淮河滚滚流不尽江南人悔恨的眼泪和血污。
但侯景暴虐江南作威作福的时间并未能持续多久,仅一年多的时间,就被武帝第三子萧绎所击败,在东逃的船上为其手下所杀,传尸建康,万人争食其肉。萧绎时为湘东王,其父武帝萧衍、其兄简文帝萧纲被困建康城中时,他拥兵不救,坐观成败,眼睁睁看着乃父、乃兄先后落入侯景毒手、被残害。最后,他倚任大将王僧辨、陈霸先打败侯景,称帝,是为梁元帝。梁元帝“眇一目”,侯景瘸一脚,适可为对。
娄昭君得到侯景败死江南的消息后,先是叹气,继而对慕荣绍宗说:“多亏将军将其赶过了江南,不然,将成为我朝祸害!”
慕荣绍宗举手对天,说:“托主公天上神佑!”
第二年,慕荣绍宗病逝,娄昭君如失一臂,连续数月,悒悒不乐。多亏身边还有一位老臣斛律金可以倚任,娄昭君遂得专心辅佐儿子高澄,安定国家,巩固权力。但辅导高澄,实较当年辅助高欢更为困难,原因是,这高澄是一狂躁之徒,娄昭君的话他多不听。娄昭君劝他,你父生前对皇上备礼甚恭,所以得天下人心,你居位未久,尤要对皇帝谦卑礼敬。高澄听不进去,在皇上面前放肆不恭。原因是,那东魏主孝静帝不仅人长得仪容俊美,膂力过人,射无不中,文学修养也极好,人们都评说他有高祖孝文帝之风采。这高澄就内心忌妒得要命,常当着众朝臣面故意恶语相侵,羞辱孝静帝。孝静帝实在不堪忍受,在一次宴会上愤怒回话,这样说:“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生为!”意谓自己宁可亡国杀身,也不能忍受此羞辱。高澄听了,当时就发作,粗口肆骂孝静帝说:“朕、朕、朕,狗脚朕!”叫手下季舒扑上去殴击孝静三拳,扬长而去。
真是欺人太甚!更何况还是一位皇帝。满朝文武,甚至连高澄自己一边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孝静帝被殴后,眼里含泪,吟两句谢灵运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意为,君辱臣耻,当年韩国被秦国灭亡,张良就奋起抗秦;秦王欲向六国称帝,鲁仲连义不帝秦,就蹈海而死。而今,我手下的臣子们啊,你们之中可有一位是张良、鲁连?
真有吗?还真有。就有一位名叫荀济的大臣,奋身而起,愿为主分忧,私下与帝密谋,欲除掉高澄。而朝中尽为高家耳目,那谋还未实行,就被告发了。高澄当即勒兵进宫,质问皇上:“陛下何意欲反?”将孝静帝幽禁起来,将那位荀济牵至市中,架锅烹杀!
事毕,高澄率兵由邺都返回晋阳,娄昭君严责高澄做事太过张狂,将失天下人望。高澄只听不改,行事风格一如继往。后来,嫌娄昭君絮叨得烦,高澄索性常驻于邺都,长时间不回晋阳,不与娄昭君见面。邺城有的是美女,高澄就美女如云,与她们整日关在城东一处称为柏堂的府第之中,尽情淫乐。为防打扰,府中高澄寝居,除了供饮食的厨下人员,其他所有人包括侍卫一律不准进入。
在厨下人员中有一人名叫兰钦子京,这人可了不得:他原是南梁一位将军,职任衡州刺史,不幸在与东魏一次交战中被俘,高澄执意要羞辱他,不把他当战俘待,而是放他到厨房做了一名厨役,专为高澄做饭。这兰钦子京几次跟高澄哀求,请求高澄,哪怕就是将他监禁、判刑,他也认了,只不要让他待在厨房,因为他是战俘,不是厮役啊!高澄烦了,怒责兰钦子京二十杖,骂道:“再诉,杀了你!”
兰钦子京受辱不过,就起了杀心,私下联络厨下六人,利用一次前往给高澄送食的机会,暗中携刀,六人一起动手,抽刀朝向高澄刺去。高澄虽然身边没有一名护卫人员,本人却有好武功,抬腿一脚踢去,那刀就扎在了高澄的脚上。高澄手中无武器,又伤了脚,只好就逃,但室中地方有限,往哪里逃?情急之下就一头钻到了床下。那床又大又厚,暂时予他覆盖。兰钦子京等就掀起大床,一顿乱刀,将高澄杀死!死年二十九岁。
其时高澄的二弟,率兵镇守邺城的高洋就住在城东的双堂,离高澄所居柏堂不远,闻讯后,紧急带兵前往,将兰钦子京等捉获,碎刀脔割,漆其头颅。但对外秘不发丧,只说大将军受伤,别无他事。然后立即率亲军急赴晋阳,在娄昭君的强力协助之下,接管原由高澄所掌大军,一切安顿就绪后,这才正式上奏朝廷,对外公布高澄死讯。
这高洋,平时受其哥哥高澄压制,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专主一件事,人皆以为他是愚钝无能之辈。孝静帝接高洋奏报,获知高澄死讯,如头上一块巨石一朝揭去,以为高澄死,高洋不足忧了,就私下对左右说:“大将军死,威权当复归于帝室了啊!”
然而,说话间,高洋就到了,亲率八千甲士前来谒帝,整个皇宫,霎时大军密布,光阶陛之上所立就有二百多胄,人人手执利器,杀气凛冽。孝静帝这才知道,原来,这一位比那一位更厉害。高洋走后,孝静帝对身边人说:“朕不知死在何日矣!”
高洋实比高澄厉害,但他上台全面主政以后,肯听娄昭君意见,所行内外政事皆得人心,得到朝野大多数人的肯定。娄昭君内心里一则以悲,一则以喜。悲的是,长子高澄横遭杀身之祸,天年未永;喜的是,次子高洋竟是个成器的,执掌天下,行事以正,高家天下无忧了。
但娄昭君想不到的是,她的二儿子高洋生性深沉,他初上台行这些好事,只是为要实行篡夺,即正式篡魏自立。娄昭君不同意,担心这样做会出乱子。她说高洋:“你父如龙,你兄如虎,犹以天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侍奉魏帝不改。你独何人?而欲行尧舜禅让之事?”高洋不听娄昭君的,他说他只听天意,就命卜人铸像卜天,不想那铜像竟铸成了。娄昭君无话可说。高洋遂强逼孝静禅位于己,改国号为齐。
西魏宇文泰闻高洋篡魏,当即发兵予以讨伐。高洋亲自统兵以迎宇文泰,军容整肃,声气甚壮。宇文泰知不可胜,就主动撤了回去,叹曰:“高家有后,高欢不死了!”
见高洋有为如此,娄昭君内心甚得安慰。
不久,西魏宇文泰死,其子宇文觉继位,他效仿高洋,亦将西魏帝废去,自立为帝,国号称周。
至此,鲜卑人的大魏朝,立国一百五十余年后,正式寿终。天下分为三国,是为齐、周、梁。
但像历史上好多皇帝那样,高洋登帝,做了一些好事以后,功成名就,那“天下一人”的失心疯病渐渐就开始萌生,滋长,最后大爆发起来。
何谓天下一人的失心疯病?很简单,就是:天下一人,无人可制,无物可降,此一人遂恶性自我膨胀,欲将自我膨胀为整个宇宙。但沧海一粟的小小自我,无论如何也没有那么多质料膨胀满整个宇宙,可膨胀的惟有其无限长大的一颗心。于是,他那颗心便在无限长大中完全扭屈变形,而终至于疯魔失心。此之谓“天下一人的失心疯病”。
这是一种“权力病”。这病发作起来,那是人间一切手段都无法有效疗治的,因为他掌握至高权力,没有人能制他。即使如高洋,他有娄昭君那么贤良识大体的好母亲,也不行。权力六亲不认,连神都不惧,亲情又算得什么?
几乎一夜之间,高洋完全变作了另外一个人,由原来一位正人变作一个疯子:嗜酒淫乱,肆行狂暴,裸体露形,街坐巷宿。娄昭君恨极,亲手执杖,杖击其头。高洋就骂娄昭君说:“我把你这位老母嫁给胡人去!”娄昭君气得跌坐到床上,高洋又欲上去逗笑母亲,说娄昭君:“笑笑?笑一个?笑一个?”娄昭君中心忧愤,哪里能笑得出。高洋就匍匐钻至床下,以身举床,结果把娄昭君从床上掼到地上,受了重伤。
酒醒以后,高洋又后悔,脱衣执杖,到娄昭君跟前请罪,请求母亲责他。娄昭君上去抱住儿子,不忍下手。高洋痛哭流涕,坚请娄昭君杖责。娄昭君不得已,举杖杖其五十。高洋心满意足,穿好衣服,给娄昭君行礼,悲怆陈情,说以后坚决戒酒改过。但十来天过后,又复前态。高氏妇女,不问亲疏,兴起即奸。或者赐予身边侍从,如若不从,当场手刃。纳娼女薛氏,极宠幸之。薛氏因事去了一次清河王高岳府,高洋鸩杀高岳,斩首薛氏,藏首于怀中,而后在宴席之上突然从怀中掏出人头,投于盘中,一座惊倒。这还不解气,继而高洋将薛氏肢解,以其髀骨做成琵琶,弹奏娱客。奏着奏着,复悲从中来,对着薛氏尸首号啕大恸,命载尸以出,他跟在后面,一步一哭,犹同孝子。
仆射崔暹去世,高洋前往吊祭,问崔暹妻李氏:“想崔暹不?”李氏哭答:“想。”高洋说:“想,就去看望他。”手起刀落,斩李氏头,将头抛到墙外。
上党王高涣、永安王高浚,因数次谏劝高洋,高洋发怒,就命身边侍从:谁杀了二王,就将二王妃子赐谁。
尔朱英娥的劫运到了!她虽深藏于穷壤僻寺之中,仍不能逃脱高洋猎犬鼻子,终于有一天被嗅到踪迹,立即前往,欲予强奸。尔朱英娥不从,高洋当场将其杀死于寺中!
高洋以虐人杀人为乐趣,他身边的人,非奸即杀,或先奸后杀,已为日常生活天天的节目。娄昭君气得也快疯了,而无计可施。好在,高洋所虐杀的对象大多为他宫廷之中及王公贵族府第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对离他远一些的人,高洋没兴趣认识、记得他们名字,不与他们发生关系。
娄昭君遂密切笼络外朝,重用斛律金、斛律光、杨愔等一批贤臣,协调人事,指导政纲。故此,尽管高洋百倍凶暴,主昏于上,而政清于下,整个齐朝,上下称治,百姓安生。这都是由于有这位老太后坐镇的结果。
高洋在位十年,酒精中毒,暴崩于晋阳宫德阳堂,年三十一。十五岁太子高殷继位,尊娄昭君为太皇太后。高殷生性文静,十岁的时候,有一天高洋将其召去凤台,把一把刀塞到他手,要他亲手砍一名犯人的脑袋。高殷害怕,全身战栗,不能下手。高洋恶逼,高殷哆哆嗦嗦举刀砍下,数次不能断其颈项。鲜血溢地,高殷惊恐几欲不能自持。高洋生气,举起马鞭,劈头抽高殷三鞭。高殷惊吓过度,从此就得下气悸语吃、时复精神昏扰不清的毛病。
老臣斛律金死,由其子斛律光接任左丞相之职,为娄昭君得力助手。
高殷继位一年,军政大权落入娄昭君三子高演之手,娄昭君本人亦以为孙儿高殷天资有亏,难当国家重任,就答应高演的要求,废去高殷,由高演即位为帝。
高演性敏有识度,明习吏事,痛改高洋时代朝政之非,励精图治。他孝敬娄太后,友爱诸弟,与朝臣之间,亦称协和,是个不错的好皇帝——或者说时间太短他还未来得及发坏。而好皇帝偏偏不长寿,仅在位一年,高演就病死了。在娄昭君的主持之下,由娄昭君最后一个儿子——四子高湛继位。
安排完这件事后,娄昭君全部四个儿子每人作一遍皇帝,娄昭君可谓人生大事业已全部完成,于丈夫高欢不负其生前嘱托,于己也达致圆满不亏,她可以无憾交待自己的一生了。精神一放松,那身体随之而塌陷,再也没力气支持,未病而殂,年六十二岁。
这个女人,她的整个一生就是一部传奇。一位成功的妻子,一位成功的母亲,从古至今,无人能比。
然而,作为“国母”,如果说娄昭君也算作得成功的话,那也仅止于在她生前,而无法稍稍延及她身后哪怕一个月的时间。在她生前,她有能力扶持她四个儿子一个一个都登上帝位,但她却无论如何没办法模范她的儿子们成为正派优秀的人,成为哪怕勉强及格的国家统治者:除因在位时间过短的高演外,其余三子比赛着一个比一个更荒唐凶暴,几乎难称之为人类。就在娄昭君断气的当天、尸骨尚未大敛之际,刚刚由她一手扶上帝位的她的最小的儿子高湛,就迫不及待开始庆贺自己伟大的节日了:身穿一身大红袍,隆重排宴,置酒作乐。酒兴烧红脑袋之后,高湛将高洋之妻、他的皇嫂李后强行拉来,欲加强奸。李后不答应,高湛就威胁她说:“如若不从,即杀尔子!”李后只好顺从。
其后李后怀孕,生下一女。李后儿子太原王高绍德入宫去见李后,李后惭愧,就将新生女儿掼死。高湛得知,大怒,说李后:“你杀我儿,我杀你儿。”当着李后的面将高绍德杀死。李后号哭,高湛就扯去李后全身衣服,裸鞭李后数十。
天上白虹贯日。
高湛不思自省改过,却欲以高演之子、故太子高百年作人祭,召高百年入宫,令左右一顿乱棒将其击成一个血人,然后抛入池中,池水尽赤。
如此肆行无忌,四年后,高湛觉得身在帝位毕竟有事要做,束缚人,还不能做到全自由,就让位给儿子高纬,他自己做有权而无责的地上神皇——太上皇去了。做了四年太上皇,荒淫致死。
高纬年少登位,越发没有模样,不特凶恶,尤其怪诞。身边擘宠众多,听信谣言,杀辅政斛律光及其二子,废皇后斛律氏。驾鹰牵犬,斗鸡走狗,狗、马、鹰、鸡皆封仪同、郡君、开府爵号,如数食禄。又大兴土木,穷极壮丽,在华林园中专立“贫儿村”,高纬自扮作乞儿,身着褴缕,自弹琵琶,行乞于村中。那琵琶曲称为《无愁之曲》。事情传出去,民间皆称当今天子叫“无愁天子”。如此穷奢极欲,靡费浩大,钱不够用了,就通令全国,官位作价,卖官收钱。
关西那边的周国看到齐国如此情形,知道机会到了,立即发兵攻齐。高纬率军往迎,兵至西山,看到当地草树丰茂,应爱妃冯小怜之请,当场即兴布置大军,入山开始围猎。军情报来,说平阳城已遭包围。高纬不顾,继续打猎。傍晚,军情告急,报:“平阳已陷!”高纬这才打算回去,冯小怜说:“再打一围嘛。”再打一围就再打一围,高纬下令:“再打一围!”然后这才算尽兴,率军赶往平阳,去战周军。
战事正酣,高纬携冯淑妃并马站于高处,只作好戏观赏。齐军略作小却,冯小怜看到,立即娇声尖叫起来:“不好了,军败了!”高纬拉了小怜就跑。齐师大溃。
高纬携冯小怜由平阳奔还晋阳,周武帝宇文邕率军追至晋阳。高纬、皇后穆氏、淑妃冯小怜、胡太后及宫中其余诸嫔妃一杆人越太行山,由晋阳东奔至邺城,宇文邕率师追至邺城。最后,一杆人等南奔至青州,再无处可逃,为宇文邕追上,宇文邕杀高纬,尽灭高氏一族,胡太后及其她诸后妃则放逐民间,任其自生自灭——这些昔日贵族妇女,一旦由天上落到人间,贫不能自立,有入寺为尼者,有嫁为人妾者,有入青楼为娼者。——伟大光荣的高欢、娄昭君后人,竟落得如此下场。人世如此,人生还可想吗?
唯一可予高欢、娄昭君以安慰者恐怕也就只有:那灭齐的宇文家,最后也未得更好下场,算得上是遭到了报应,如果说人世间真有报应那么回事的话——
武帝宇文邕为太祖宇文泰第四子,性肖宇文泰,雄才大略,在他手里,终于攻灭北齐,再度统一北中国,实现了宇文泰当年之宏愿。但宇文邕死后不久,到宇文邕孙子宇文衍手里,即政权掌握不住,遭到外戚强臣杨坚的篡夺,周遂改为隋。政变之后,隋文帝杨坚尽灭宇文氏一族!这位杨坚即为宇文泰最信任倚重的十二大将军之一独孤信之女婿。
报应的确有,真实不虚!但这报应非来自天上,而就来自真实的人间,那就是,来自于这种特有的“以虎牧羊”性质的天子制度:既然物性本身先天决定了二虎不可以并存,那么在这种制度之下,一虎欲立,必尽灭他虎之族,就是自然而必然的命运了,没有一个王朝能逃脱。至于说在这种轮回不休的过程中,那些羊们又遭受了怎样的苦难,有多少人遭到践踏和虐杀,就恒河沙数,更多得没法计数了。不,他们甚至连数也算不上,只是大象践踏之下的蚂蚁,秋风横扫之下的枯枝败叶,算不上命的。如此说,不知伟大光荣的高欢、娄昭君、宇文泰、宇文邕们以为是否?悔改吧,所有天上地下屈死和不屈的灵魂!
诗曰:
独立黄昏向西风,
今西风是旧西风。
红叶衰草纷纷败,
妙曼随风入梦尘。
草命年年生复死,
草心固固死而生。
酡然憩梦待来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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