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着柳倩雯的保证,莫良兴则心安理得地享受“不被打扰”的安宁。三年来,他几乎断绝了音讯。他不打电话,不主动写信,不询问孩子和柳倩雯,理由很简单,一说学习实在忙,二说为前途着想,避免留下一切不利于前程的痕迹。即使柳倩雯实在耐不住爱的寂寞,偶然发信,诉说相思之苦,他大都视若无睹,不回信,即使回了,也草草几句,敷衍而已。
只是柳倩雯,她真诚地信守着诺言。肚子大起来了,孩子生下来了,这过程,她拒绝回答任何人的疑问,由此,她受到村里所有人的非议,甚至受到家人的责难,她都默默地忍受着,坚决地保护了莫良兴的安全。
虽然,在这艰难时刻,从没听到过莫良兴只言片语的安慰。只有陈友善仍一如从前,默默地关心她,爱护她。在她坐月子的这段时间,他寸步不离,承担着丈夫般的责任。为此,他还承受冤屈,村人、就是柳倩雯的家人,也以为这孩子是陈友善的。陈友善知道柳倩雯的意思,也不申辩,不离不弃地分担着柳倩雯有情难诉、无法言表的痛苦。
直到孩子三岁多了,莫良兴终于毕业分配工作了,柳倩雯才透出一口气,她和孩子的苦难终于熬到头了。
她等待着,孩子的爸爸赶快把他们接到省城去。
但是,没有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却是目睹着太阳从西边下山了。
毕业以后,莫良兴突然失踪,柳倩雯失去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柳倩雯病倒了,水米不进,她甚至拒绝治疗。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她选择了死。
人们这才明白了事实真相。家人急了,陈友善也急得满嘴生疮。
陈友善暗暗地发誓,一定要把她从死神这里夺回来。
任何安慰的话说了,任何最贴心关爱的事做了,都不被接受;言辞、行动,无法打动已心死的柳倩雯。
柳倩雯不吃不喝,又无对症下药的妙方,她生命日渐枯竭。
一天,陈友善兴冲冲地跑到柳倩雯的病床前,说收到了莫良兴的一封信。在她妈妈的授意下,赶紧扯开信,喜滋滋地念起来。
信中告诉的是好消息。
莫良兴在信中说,他为毕业后的分配、单位落实、安顿张罗等琐事上耽搁了些时间,他为自己没及时写信报平安而道歉了。
他说,他分配在省的一个化工设计院,一开始就得到院领导的信任和重视。他说他十分想念柳倩雯和孩子,要她再耐心地等一段时间,他一定把她和孩子接到省城里。
最后,他再三叮嘱她,一定要保重身体,还说给她和孩子寄了一点钱。
念着念着,一动不动的柳倩雯,忽然睁开眼睛,低沉地说:“妈,我想喝口水,我肚子也饿了。”
一家人乐坏了,“莫良兴这个狗东西,还算有点良心。”
柳倩雯的病很快有了好转,不几日,就能下地了。
陈友善仍每天多次来看她。柳倩雯忽然想起什么,对友善说:“前几天莫良兴写来的信,你没给我吧?我想看看,竟没有找见。”
友善恍然大悟似的,“那信啊,好像念完之后,随手给了你妈,哦,不,可能是我随手装进自己的衣袋里······”友善有点慌乱地翻起衣袋来,并不见信的踪影,“真不好意思,是不是让我丢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怎么办呢?”
柳倩雯忙说:“没事,没事,你不用着急,反正事情你都读给我听过了。我向你要信,是想看看,信的地址,——他现在在哪个单位,什么地方工作。”
“奥,你这么说,我记起来了,说是在一个化工研究所工作,具体什么地方,没明确说;信封上地址也写得极简洁,只有‘省城杭州’,四个字。”
柳倩雯咯噔了一下,心里有点不乐,这个莫良兴搞什么名堂,莫非是个军事单位,妻子也要保密的吗?
好在而后,虽不见信,一年里,也有隔三岔四几次汇款,数额虽不大,但足够使柳倩雯寒冷已久的心回暖。她开始恢复欢天喜地的开朗个性,她等待着心爱的人,早日实现一家团聚的心愿。
时间过得飞快,儿子革生已经五岁,能做简单的加减法,认识数百个汉字了。说实在,这些成绩,多半是陈友善教育的结果。
在革生幼小的心灵里,从能认人开始,只认识妈妈和这个“陈叔叔”。这个“陈叔叔”对他亲热慈爱,要什么给什么,他爱死“陈叔叔”了。小革生常常黏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妈妈从没有告诉过他,谁是他的爸爸。他以为,“爸爸”就是像陈叔叔这样的,陈叔叔就是爸爸。他对陈友善的依赖,有时真胜过妈妈。柳倩雯看在眼里,常常泪流满面,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在柳倩雯内心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她曾萌生过这样的念头,应该教育革生,叫陈友善“爸爸”,而不是“陈叔叔”,因为那个混账爸爸,实在太不像爸爸了。
日子过得飞快,又是到了7月下旬了,学生全部放了暑假。莫良兴走了之后,增换上来的老师是本村人,放假之后,也回了家。
放假了,对柳倩雯来说,并不是欢心事,这段日子真难过。她不知该回城里的家,还是留在学校里。
他不想被人家指指点点,给家里人丢脸,考虑再三,就决定在这里过暑假了。
陈友善本是可以回城过的,但柳倩雯留下来了,觉得自己应该也留下来陪陪她,散散心。柳倩雯不答应,再三催促陈友善回城里去,可是小革生死死缠住他,不容许“陈叔叔”走。这样,陈友善终于留了下来。
江南的7月,天炎热无比,又喜怒无常,好端端的艳阳天,会突然雷电大作,风雨漫天。
这天下午约2、3点钟光景,整个大地仿佛着了火,天闷热得使人发狂。
柳倩雯却欢天喜地的跑过来,对陈友善说:“良兴汇款来了,说正在为我和孩子办理户口转移,很快就能办好。她还说,我们一到城里,就给我补办结婚典礼······”说着,将汇款单拿给陈友善看。
汇单的“附言”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这样一句话:
“你和孩子的户口将办成,回城后,即补办我们的婚礼。”
柳倩雯补充了一句,“这莫良兴真有点奇奇怪怪的,这几个字,怎么用仿宋体写得这样工整,也不写地址,干么呢?是不是先什么都不说,到时要给我一个惊喜?”
“好,好,恭喜你,祝贺你。”陈友善把汇款单还给她,淡淡地心不在焉地“祝贺”之后,就关照柳倩雯:“这样的天气,你要照顾好革生,不要他到外面跑,避免发痧中暑。”说完,就向自己住的西边厢房走去,没有往常想停留的意思,他神态也怪怪的,内心似有难以言说的郁闷,有点成心扫她兴的意味。
柳倩雯嗯了一声,看着陈友善的身影缓缓地离去,木木地站着发呆。
远处似乎传来隐隐的雷声,先是稀稀朗朗的,相隔的时间较长,到后来,雷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那闪电就像一把长长的利剑,一次又一次地在头顶闪亮,耀武扬威地向人们示威。那些乌云像是雷神的虾兵蟹将似的,纷纷地聚集拢来,听从雷声的调遣。乌云越聚越多,越积越厚,离地面越来越近,迅速而疯狂地向人们的头顶压下来。
天似乎要塌了。
雷声之后,听到的呜呜的风声,整个大地都摇晃起来。接着,屋顶上响起密集而沉重的击打声,从房内玻璃窗口看出去,发现小如鸟卵,大如鸡蛋的冰雹,铺天盖地地向大地倾倒,瓦片在碎裂,树枝在折断,庄稼纷纷倒伏······
突然,又有了屋顶的瓦片飞起又跌下的脆响,加上陡然如钱江大潮轰鸣声,庙宇摇晃起来,似乎整个地要飞上天。
“不好,刮龙卷风了!”陈友善一声喊,想跑到东厢房去,叫小革生不要怕,陈叔叔来了!
还没跨出门,只见庙宇边开阔地带的一支大树,被连根拔起,呼啦啦地向东厢房砸过去。树冠正好砸在东厢房的屋顶上,屋顶哗啦一声,塌了下来。
听到了柳倩雯的哭喊声同时响起:救命,救命······友善,快救革生!······革生,革生,你在哪里?······
陈友善冲进倒坍的东厢房,柳倩雯双手,正在革生原先住的小房间发疯地刨挖。
陈友善身嘶力竭地吼,革生,革生,革生······
断砖残瓦堆里,传出革生微弱的哭声,“陈叔叔,我在这里,救救我!”
数根掉下来的横梁,乱七八糟地压在上面。亏得革生个子矮小,颓椽横梁架起了一个极小的空间,没有压着革生。
陈友善迅速地左右察看一边,安慰说:“革生,不要怕,叔叔来救你了,你看到了亮光,就爬出来。”
他看准一根压着革生的关键性横梁,双手抱住横梁的一端,一声吼,拼着全力,把横梁抬了起来。
空间扩大了,看见小革生蠕动着的头渐渐地露了出来。
“快,柳倩雯,抱革生跑到我的屋里去——快呀!”
柳倩雯抱着革生的身影刚闪出门口,身后传来房屋再次坍塌的声响。陈友善正要转身离开这危险的境地,数根倒挂着的横梁呼啸倾泻而来,其中一根,正好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倒下了,连哼都没哼一声。
······柳倩雯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站立起来。她抱着陈友善已经变形的脑袋,整整哭了一夜,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声音,不停地反复地嘶嘶似吐气般的哭。
任何哭都没用了,他确实已驾鹤西去了!
她叫小革生披麻戴孝,她抱着革生,一路跪到他的坟头。
一切都结束了,连日来,柳倩雯的意识都十分模糊,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下意识地走进陈友善的房间。一张板床,前面一张简易的办公桌,零零乱乱的一些杂物,一切都在,就是不见了陈友善。
“友善啊······”她一声哭叫,扑倒在他的办公桌上。
慢慢的,他的手在办公桌玻璃面上蠕动,手指碰上了一张纸模样的东西,她睁开朦胧的眼,它仿佛是一封信。
她呆滞的目光在信纸上游弋,忽然一惊,信末尾的署名,分明是“莫良兴”!
她勉强振作起精神,斜着眼看那些字,它们一个跟着一个跳进她的眼帘。
陈友善:
听说你一次又一次冒用我的名,向柳倩雯寄信汇钱,这实在太可笑了。其实,你完全可以公开向她求爱求婚,我早在数年前,就与她断绝了一切关系。
另外,你根本不必惺惺作态,谁能说,那个孩子不是你的?
·········
仿佛被雷电击中,柳倩雯一声惨叫,向后一仰,她再次倒下了。这次,是倒在陈友善的板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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