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然而,莫良兴已经无法避免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并且日见亲热。
陈友善是默默地向柳倩雯献殷勤,抒发的是和风细雨、春天般温暖、恒久的情谊。
莫良兴绝不,他是暴风聚雨式的,传递的是夏日骄阳般的爱意。他听说陈友善一斤两斤地给柳倩雯送煤油,他鼻子吹箫打鼓地哼哼两声,就小施神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桶煤油,足有一百斤,直接送到柳倩雯的手里。
对莫良兴的慷慨大方,连柳倩雯也伸着舌头半天缩不进,她结结巴巴地找不到恰当的话来表示感谢。
莫良兴对陈友善开辟菜园种菜,用小菜小蔬讨好柳倩雯,更觉得他太可笑了。一个男子汉如此作为,太琐屑了吧。
蔬菜莫良兴也要吃,但决不会自己去种。怎么办?不是有许多学生么,他就是直爽大方,有需求,向学生开口就是了。农民家里,别的没有,鲜菜鲜蔬多的是,供奉给老师一点菜,不过是下下毛毛雨。老师,不,是校长,向他们要点菜,是抬爱他们呢。
莫良兴一提醒,学生纷纷踊跃向家长禀告,获得热烈响应。提醒一次,就再不用第二次了,接下来,时鲜蔬菜不断地涌来,这对学生们来说,帮助老师是一种光荣,对莫良兴来说,却是永久性地解决了蔬菜短缺问题。当然,莫良兴有菜了,柳倩雯的蔬菜也就多得不知怎么办了,实在吃不完,聚集多了,就腌成咸菜。
这些时鲜蔬菜,莫良兴只是来间间口,他更喜欢大鱼大肉。他确也有享受它们的条件。他每星期至少买一二次鱼或肉,这对当地农民来说,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妄想,但莫良兴与当地农民比,是半人半仙,他想吃就吃,何况,他买鱼买肉不是光想自己吃,更重要的要讨好心中的女神。
莫良兴享受鱼、肉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当时,一旦烧起鱼、肉来,其香气,足能弥遍半个村子,因他们住在离村一百来米的地方,而且,学生都放学了,那香气,只能在偌大的破庙里回荡,白白浪费了让更多鼻子享用的机会。
开初,莫良兴把烧好的鱼、肉,大呼小叫地送到柳倩雯的屋里,叫她享用,但没送几次,他感到自己真他妈妈的了,这简直是陈友善般小家子气的翻版。他立即改为邀请柳倩雯来自己的屋里一起享受,这就有了点“家庭”的氛围,两人对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情骂俏,既亲热,又刺激,而让陈友善一个人,在他的庙宇角落里享受他的青菜萝卜。
后来,莫良兴干脆叫柳倩雯过来一展厨艺。说是请她来“帮忙”,柳倩雯当然很乐意。这样,烧煮出来的鱼、肉,加进了女人的味精,味道就更鲜美。在莫良兴的餐桌上,不但有丰盛的菜肴,还有娇滴滴的话语声,美妙、慑人魂魄的笑声,这与陈友善般孤家寡人清冷的场景绝然不同。这样吃着,说着,吃着,笑着,家庭气氛越来越吃了出来,无论是别人看,还是他自己觉得,这真是幅夫唱妇随和谐的家庭生活画。
确实,莫良兴的策略设计是很正确的,鱼、肉的香气美味,也有磁性魅力,吃吃喝喝里也会生出浓情蜜意,特别是哪个贫穷时代,或许也是真理,美味的鱼、肉、紧俏的煤油,比人品,更受爱情的青睐。
事实是,鱼、肉的美味,已经化作了柳倩雯身上爱的细胞,这种细胞越生越多,自然,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密切,无形中冷落了陈友善,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感情的水不断升温,但还缺少火候,离烧开还需点时间。这关键时刻,他的那辆宝贝自行车出来助阵当柴火了,他们的感情水温,很快到达沸点。
毫无疑问,柳倩雯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再也无法遁逃。
大家知道,这个时候,政治运动高扬,文化活动却是躲猫猫,见不到踪影。记忆里唯一的文化活动是下乡来放映的电影包场,哪个村子放电影了,十里八乡的人,都往这个村子赶。这样,莫良兴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就大大地出风头、发挥作用了,每当自己村、或任何附近村子放电影,他俩是必到的,他的自行车也必然显山露水,展示风光。
哪村放电影的消息传来,是莫良兴狂欢的节日。当然,柳倩雯也乐于接受他的邀请,毕竟,她是电影艺术的崇拜者,而且,坐在当时还稀有的自行车后抱架上,去享受艺术,是很快乐惬意的事,更何况,带她走的是那么热情奔放、那么打动她芳心的男人!
去看电影,往往是晚霞满天,清风拂面的旁晚,一对男女紧紧地坐在一起,奔驰在去艺术欣赏的道路上,激情满怀,春心荡漾,革命歌曲不能不从他们的嘴里自然地飞出来,他们笑着,唱着,心旌荡漾。
但柳倩雯仅仅唱歌还不行,莫良兴指点说,她应该用双手圈住他的腰,头紧紧地靠在他的脊背上,这样既安全,又热烈,一路上的氛围,会特别好。
开初,柳倩雯有些羞答答的,动作有些不自然。后来,自己的内心也支持她这样做。
柳倩雯这样做了,一股甜情蜜意用立即涌上来,像一头小鹿,在心头乱撞。这样次数多了,就成了柳倩雯自己的愿望和需要。一坐上莫良兴的自行车,双手就自然地伸了出去,紧紧地抱住莫良兴的腰,头轻轻地靠在他暖和而宽阔的肩膀上,夜风、晚霞和他温热的身体,像电能般传导出来,都化作她无限的柔情。是的,她再也不肯轻易地放弃享受这美好的人生。
享受幸福、欢度这样美妙时光,常常会忘乎所以,不计时间,通宵达旦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到第二天早晨,昏昏沉沉地去上课,才想起学生的作业没有改,很是着急。可拿过作业本时,发现都改好了,柳倩雯十分惊诧。
后来才知道,都是陈友善帮她改的,她心有感动。但她的心,还沉浸在莫良兴给的欲罢不能爱的激情里,陈友善帮的这些小忙,毕竟有些寡情淡味,生出来的小小的感激之波,很快被莫良兴掀起的爱情大潮淹没了。
不只是柳倩雯、莫良兴意识到自己在“恋爱”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这样认为。陈友善也默默地痛苦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但内心里的感觉仍非常强烈,爱,没有死;只要心中有爱,就不能放弃,柳倩雯,你明白吗?陈友善心如刀绞地在心里喊。
爱情的种子下了地,就要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样的自然规律,在莫良兴和柳倩雯身上演绎了。言辞上的卿卿我我,已无法满足激情的需要,肌肤亲热已无可避免。虽然,在当时,男女生理接触绝对不容许,是严重的犯罪,但也无法阻止他们秘密的相亲相爱。这从柳倩雯整天开满桃花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在享受着这种爱,女人的幸福感无法隐瞒。
这当儿,两大消息传进柳倩雯的耳朵:莫良兴的父亲解放了,又成了“革命干部”,当上了省某局的革委会主任。另一个消息与她关系更大,莫良兴被正式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已通过政审,进入体检阶段了。
柳倩雯的心情相当复杂,她非常兴奋,又非常担心。她为莫良兴的美好前程而高兴,也为自己前景而忧心。
接着,她又有了另一个惊人的发现,不知该向莫良兴报喜还是报忧:她的生理期两个月不来了!
她偷偷地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毫无疑问,她怀了孕。一时间,五味杂陈,复杂的内心爆发,使她失语,向父母、向爱人、向朋友,怎么表达?也不敢表达,只有暗暗地掉眼泪。
但无论如何,必须让莫良兴知道。
这个莫良兴,自从被推上工农兵学员这天起,就有点神出鬼没,说话吞吞吐吐,不向柳倩雯讲真话,处处瞒她、骗她,甚至不想与她见面。柳倩雯曾经责问过他:“怎么了,还没当上大学生,你就变心了,要抛弃我了?”
莫良兴很尴尬,说:“哪里啊,怎么可能?我不是忙么,除了工作,还要填表、 体检,不断地接收组织的检查,一时少与你接触了。”
不过,柳倩雯是敏感的,不只是他甜言蜜语少了,有意疏远她的意图相当明显。她必须提醒他,他要当爸爸了,不要心存逃离责任的邪念。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找上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怀孕了,怎么办?”
脚底下突然放响一个炸弹,也没能使他如此惊慌,莫良兴猛地从座椅上跳起来,脸孔像烧纸板一样青黄,“你,你说什么?······你不要开玩笑吓我。”
柳倩雯把医院的化验单,摆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我喜欢开这种玩笑吗?”
这下真的天塌地陷了,柳倩雯只要把还没结婚,就把女人的肚子搞大的消息,向任何领导一透露,——即使是向同事、朋友、哪怕是村里随便一个人说了,没有能守住口的人,何况传的是人人喜欢听的新闻!他(她)们一宣传,口口相传,传到主管领导耳朵里,他的大学梦、重返省城的梦,就做到头了,一句话,他这一生完了!
他有生以来,从没有感到过这么大的现实危险!
莫良兴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必须想法子不让这个噩梦成为现实。
他拍着自己的头,让发热的头冷静下来,他必须冷静!莫良兴知道,现在最大的危险是柳倩雯,自己的命运就握在她手里,必须用尽一切手段搞定她。
莫良兴立即堆下笑来,亲热地抱住她的肩头,说:“其实,有孩子,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的家人也会十分高兴,只是来的不是时候,我们还年轻,生孩子早了点······”
柳倩雯警惕起来,抬起头,“你什么意思?不想要孩子吗?”
“不是的,我是说早了点。你想,我入学的事,正当关键时期,这样的事一传出去,我的好事不泡汤了么?你是我的最爱,总不至于使我终生直不起腰吧。”
柳倩雯听着,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来回对。
“倩雯,你放心,我这辈子非你不娶。但今天,我真的求求你,去把孩子拿掉,让我上大学去,为你和未来的孩子们争取到一个好的生存环境。好不好?把孩子拿掉,一定拿掉,求你了,帮帮我········”
说着,莫良兴突然跪了下来,抱住柳倩雯的双腿,泪如雨下。
“不行,不行,那绝对不行,我怎能做杀人凶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柳倩雯吃惊地跳开去,仿佛莫良兴来强行拉他去流产似的。
柳倩雯这么一挣,莫良兴顺势地把头趴在地上,大放哀声,“倩雯,你就这么狠心,真的定要把我拉下马,断送我好不容易得到上大学的机会吗?”
柳倩雯赶紧来拉莫良兴,“你起来,你不要这样。——怎么可能,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有好前程,我为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拉你下马?你放心,我有身孕的事,绝不会向任何人说的。”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你说为我的前程高兴,可怎么不为我想一想,即使你现在不说,我上学去了,可你的肚子要大起来,孩子要生下来的,这样迟早要被学校发现,——你知道,大学生恋爱也不准谈,一旦发现我有孩子了,还不是被开除?你就算为我做好事,把孩子打掉。”
在孩子问题上,柳倩雯态度十分坚定执着,说:“孩子我是绝对不会拿掉的,何况,现在流产,要女方爱人单位的证明,否则不给流产的,证明一开,事情不是仍然暴露了?良兴,你放心,放一百个心,我一定不会影响你的前程,在你上学前,我绝对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口风,即使你上学去了,孩子生下来了,我也不说孩子是你的。在你读书期间,我保证不来打扰你,直到你分配工作,安定下来,再来认我和孩子。这样总可以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莫良兴也觉不出再能说出什么更妥当的话,来说服她拿掉孩子,但内心里无论如何仍是不太放心,“那好吧,你一定要记住说过的话,我的命运就在你一句话里。”
这时,柳倩雯早已眼泪汪汪的了,她紧紧地将头拥在莫良兴的怀里,低声说:“我爱你,我和孩子都等着你。良兴,你也要保证,到时,不能将我和孩子都忘了。”
“你也放心,我不是那种没良心嫌贫爱富、喜新厌旧的人,我心中,永远只有你一个。”
很快,莫良兴如愿以偿,被省城一个化工学院录取。就这样,他这个工农兵学员,气宇轩昂地“上”“管”“改造”大学去了。留下柳倩雯一人,长时间地忍受着过有爱不能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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