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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血时代三部曲》之《强人》(长篇连载)

时间:2015/12/1 作者: 维加维加 热度: 90528

  
  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第二系
  《墨血时代》三部曲之——
  强人
  自序
  《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预定总撰三个系列,以图将我心目中魏晋南北朝这一中国继先秦之后第二个思想文化创造高峰期其历史风貌及内在精神气质,以文艺小说的形式给予具像的展示。第一系专写南朝的《香粉时代》三部曲出版,朋友见到后第一个反应便是诘责说:书前书后竟然序跋皆无,两头童秃,著书人倒是省事,却置读书人于何地?百万字巨帙,把书在手,让人茫无阅读方向的预备,不知该书其缘起怎样?指向又怎样?深心命意又怎样?犹将读者突然空降至一大花园前,风景倒是繁盛不俗,却未告知这是哪家、怎样一个花园,只是叫人就往里走,目欲观而心迷,脚未进先趑趄,怎么专得起心去欣赏批评?这著书人也实在太霸道,直把读者当刘姥姥视!这是冤我了,我深心倒是以为,作者往往固陋,高明尽在读者,所以一切交给他们,我理当静默,无须戏外别自饶舌。
  然而,我还是接受朋友的意见,因为朋友也是读者。当此第二系《墨血时代》三部曲即将出版面世之际,我第一个想到的即是,无论如何书前要写篇序。尽管说,一部书的价值怎样,说到底是由那书本身的价值高低来决定的,与作者自己的声明、自序一类的自说自话全没有关系,但“作者自述”对于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品仍具有极重要的帮助,试想,我们若不知道司马迁著《史记》是为“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牛顿著《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是为欲探寻上帝的存在,则我们在读此二人的书时,其理解将一定浮浅不止一个层次。
  我作《香粉时代》三部曲其缘起简单得很,用一句话说尽,那就是出于爱,爱那个时代的文化——在我的感觉中那真叫风流旖旎,让人流连难舍啊。清末一位东洋汉学家先得我心,他有两句诗这样说:“一种风流我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一个外国人如此懂中国文化,他让身为中国人的我们惭愧啊!
  与南朝相对的是“北朝”(广义的北朝,含五胡十六国及北魏北齐北周),那是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风神风貌,另外一种风流:健儿武娘,金戈铁马,驰突于无边疆场之上,刀光血雨,以搏自己的命运,部族的命运,乃至整个家国的命运,不计生死,一往无前!这难道不也是一种风采、一种美吗?是的,这是一种与南朝的儒雅风流相对照的另一种风流,一种与雅典相对照相映衬的另一种司巴达式健美风骨。南朝人浅唱:“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北朝人狮吼:“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一南一北,高腔低调,山水映发,相激相和,美不胜收啊!
  美,不能放过。为此著书人不揣冒昧,鲁莽上手,就写。写了南朝写北朝,收不住。而至于那文章的写法,则试图努力沿续中华文章传三千年所形成一脉文理文气,尽力那么往下走。所以《香粉时代》出版以后,有人反映说,名为小说,实多诗骚、散文气质。赞扬者以此,谓为创新,独树一帜;批评者亦以此,谓不伦不类,人首蛇身。
  其实呢,我哪里是什么创新?不过努吃奶力气,欲延续中华文章之固有美学传统而已。那就是,文章取法自然,要有文有质,文质彬彬。什么是文?实在太过博大精微,难以三言两语说清,全部的中华典籍文库都说的是这个字。要而言之,那就是文要有文品,什么神思、情采、气韵、格局、境界……每一项的背后,都有着极精微的讲究。由此而创作出来的文,那才有望达于理想,上侔造化,或竟笔补造化。这样一个崇高又崇高的理想目标,又哪是我先天不足那么一点子修养所能达到?但犀牛望月,我心向往,就也顾不得许多。
  传统文章的概念,涵盖所有文学创作的形式,长篇短章,风骚骈散,都属于文章的范畴,缘其天禀同一文心之故。《红楼梦》集其大成,做到最好。那么今日之所谓“小说”怎样?它也属于文章之列吗?回答是的,它也是文章,对于汉语文章的种种讲究,它也应无条件遵守,要起承转合,要赋、比、兴。它不具有豁免权!
  文学是高贵的,它的高贵源自于人的精神的高贵。文学通神,因为精神就是神!我理想的文学永远应具有以下两个特征,一则为上帝的悲悯,一则为天使的彩衣。文学要有最好的精神,文学要有最好的文采,这难道还要讨论吗?
  斯文不灭。中华三千年文脉绝不可以被割断。中国文学是到了再一次需要呼唤一位韩愈先生出世来领头重树其道德文章之柱的时候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就让我们以南朝人的高贵的鉴赏,北朝人的一无往前的勇毅,合起力来开拓这片事业吧,我们身上流着他们的血!
  本书为中国深度文化历史小说第二系,总题《墨血时代》三部曲。第一部《贱人》,写石勒,羯族人,他由奴隶做到皇帝,自负说,天下当自取,为此他崇敬刘邦,可与刘秀分庭抗礼;最看不起曹操、司马懿,谓二氏行狐媚伎俩,偷人天下。第二部《强人》,写苻坚,氐人,他博学多闻,汉学修养极高,由氐部一普通将领做到前秦皇帝,淝水一战完败,身死国灭,为后世惜。第三部《女人》,写北齐高欢、娄昭君夫妇。高欢为鲜卑化汉人,娄昭君为鲜卑女人。这个女人不俗,她把丈夫高欢及她与高欢所生四个儿子,挨个一一扶上位,各做一遍皇帝,然后自己心满意足溘然离世,亦古代列女传中一奇观也。
  英国人为他们的传统文化自豪,他们说,他们的莎士比亚,不说别的,单就其全集中英语词汇的用量就高达五万(五万还是八万,记不确了),试问世界上有这样的作家吗?我读到这条资料时,内心洪波涌起,感慨万千。翻开我们的汉语典籍文库,那是一座走不到头的宝库啊,又岂止几万几十万词汇所能形容!而我们,数十年来,竟将它就那么轻轻丢弃,说是要与旧世界决裂。我们可真是自己个儿祖先的好子孙哦!
  中华要复兴,必复兴斯文。斯文复兴断乎为中华复兴的最终标志。为此本书作者于此先行作振铎鸣,愿有识者大家齐来,努力!
  不序是不序,一序即跑野马,放辔难收;却感觉仍有太多话要说,似乎不过刚开了一个头。即此强行打住,容当异日专写一篇《论小说的赋比兴》,以尽吾言。此序。
  题辞
  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辛弃疾
  一支笔,两支笔,世上哪一位男儿不渴望有一支自己的爱笔?
  一张机,两张机,世上哪一位女儿不渴望有一张自己的爱机?
  当男儿用自己一支爱笔书写天下文章,批抹江山,吞吐风云,将世界万有收入自己襟抱之中,使其囫囵个全然归一于我的时候;女儿则用自己的织机织天下锦绣,铺金扬彩,云蒸霞蔚,而将自己彩色的心灵铺展至全世界,将天下所有男人都笼罩在自己的氤氲之下。
  但是她笼不住他。因为,他不特有一支健笔,涂抹世界如大水漫地;他还有一把世界上最锋利的快刀,宰割世界如天风之偃草。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他是一位强人。反而,他要无条件据有她,笼罩她。
  于是,织娘双手把一张机,强人一手挥笔、一手操刀:一张机,一支笔,一把刀,三管齐舞,你来我往,一招一式,而合写成一篇亘古未有的绝世寓言——
  起先,为了应对强人的刀笔合攻,织娘改变织法:不再飞梭平织,像往日那样织出一幅一幅方正平衍的长幅画屏;而是斜挂线倒穿梭,前挑后接,左旋右钩,回环翻转,织啊织啊,最后竟织成一个无色浑圆的大茧子!她把自己的恐惧、哀伤和战战惶惶的微茫想望,连同自己,连同自己心爱的织机,一道织进了这茧子之中。她希望这茧子能成为自己的一个保护,从而阻断强人对自己的可怖觊觎。
  这是不可能的。强人既已注意到她,把她决定为自己的猎物,那么他就断不会再放过她,无论她躲藏到哪里,即使是完全封闭的茧中!
  但强人还是有温软爱心的。他提笔走向茧,在茧上画出一道门,然后对着那门双手奉揖,嘴里念念祝祷:“仙娘启扃!仙娘启扃!”
  那茧纹丝不动,那门纹丝不动。
  强人于是举笔往门上写下蔼然温情一首颂诗,道是:“圆月天人卧,香风下地来。诚奉心一瓣,敬叩玉门开。”
  那茧、那门还是没有动静。
  强人以为自己心意不足够诚,短诗表达也确实不够充分,于是回到宫里,焚香沐浴,枯思冥想,最后作成一篇铿锵婉转的长歌,用自己最好的书法将那歌书写于茧上,是为:
  日月行天衢,
  时光过无辙。
  心其爱美人,
  梦寐求不得。
  中夜坐长叹,
  披襟望长河。
  长河漫浩浩,
  仙娘冥杳杳。
  挥刀断水流,
  愁绪缀心焦。
  欲追清风去,
  清风不我飘。
  神光乍惊现,
  月娥立我前。
  喜极还疑梦,
  福幸溢无边!
  匍匐不欲起,
  求神赐开颜。
  与我同携手,
  永作忘情游。
  江山与尔共,
  驰驱同尔侔。
  宏业建成日,
  并辔到白头!
  强人感觉这回将自己的心意表达清楚了,就等在那里,等那茧门自动打开。可惜,那门仍然静如荒古之前的鸡子,毫不见一丝的反应。
  这强人就开始发急,扔了手中笔,双手绰刀,就要上前对那茧门实行开辟,而动手之前心里仍存一线希望,闭眼,静心,对着茧门作最后一次央告:“仙娘启扃啊,仙娘启扃啊!此心耿耿,天日有鉴。仙娘若仍不见怜,我可是要对仙娘不敬的了。死罪死罪,原谅原谅!”
  强人祝毕,就要启刀,而睁眼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却见:那原本无色的茧子眨眼之间赫然竟变为全彩,七色如虹,熠熠生辉,即如一尊彩色的月亮屹立于平地之上!
  强人顿时惊倒在地,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动弹不得。
  原来,就在强人闭目祝祷那工夫,身在茧中而不肯坐以待毙的织娘,迅速开机,飞梭编织,为她的茧子织出一层全彩内层,映现到外面,便成为一幅绝美图画,那色彩,那图案,只应是天上才有的景致,人世界从未有人眼见到过。
  强人被迷眼了。他停在这彩茧的前面,仔细端详啊端详,识别啊识别,才看清那上面是一幅什么图画,眼未眨,它就变了,变作一幅新的画。他赶紧揉揉眼,屏息再看,看到的却又是一幅更新的图景。强人觉得无比的新奇,就全神贯注一路的盯视下去,不断往下看往下看,眼睛揉了有一万次了,而更新的图画仍然源源不竭在变幻映现。强人累了,但他为眼前的奇景所吸引,断断无法舍开。他就这样没日没夜一直一直地往下看啊看啊,终于到最后,他支撑不住,力竭倒地而亡。
  这情景实在太传奇惊悚了,国人闻讯来到已死强人的身边,对着那彩茧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说:那茧子上的迷幻光色分明是一个可怕的噤咒,万不敢盯住它一直看,否则将会遭遇与强人一样的不幸!
  众人一哄而散,把强人的尸体留于旷野之中。
  在万籁俱寂的平旷之野,织娘出茧,跪在强人身边,流泪哭说:“我与你无仇无冤,我不是有意要害你命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啊?”
  织娘就去点火烧那彩茧,那彩茧见火而展,展为一张硕大飞翼,腾空而起,飘飘荡荡飞往天外方向去了……
  第1章
  1
  织娘有名有姓,她叫苏蕙,小字若兰,人们都叫她苏娘。
  强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苻坚,字永固,小名儿人叫他坚头。
  苏娘跟坚头最初究竟是怎么遭遇到一起的,说起来也极简单,那就是,当时苏娘的丈夫窦滔是一名官员,而坚头是一国的国王——具体说就是秦国的国王,窦滔在坚头手底下做官,官员免不了有时候要携眷觐见国王的,于是乎,苏娘就跟坚头第一次见面,不经意那么被坚头瞥见了,看上了,从此缠住再不放手了。就这么回事。
  窦滔字文滔,起先他并不在苻坚手下做官,他做的是晋朝的一名地方官——秦州太守。但不幸后来那秦州失守,被苻坚的秦国攻陷,窦滔未能及时逃走,便做了秦国的俘虏。而坚头并没有对窦滔当俘虏待,一方面,他向来发自内心向往南朝——也就是晋朝——的“人物”,他们的满腹文化,神仙一般洒脱飘逸的风神风貌——也就是所谓风度,他本人就是一位满腹经纶、极有文化的王,虽然是一位蛮王;另一方面,坚头这个人具有超乎常人的胸怀和肚量——就是所谓雅量,最能容人,恨不能一夜之间把天下所有才人一个不剩统统网罗到自己手下,他才称心。故此,当军兵将窦滔押送到坚头面前时,窦滔还没说话,坚头心里先就已经原谅他了。再一细打听,窦滔在当秦州太守的时候,政事做得还格外的好,为政井井有条,又仁慈,当地百姓都对他心存感恩,说他是少有的好官。坚头这就更高兴了,不假思索,当即任命窦滔,让他留下来继续做大秦国的秦州太守。怎么做?一句话,就照原来,原来怎么做现在还继续怎么做,寡人一万个完全的信任,不加任何的干涉。这个结果,是窦滔做梦也没想到的,原来他只一心想着自己将怎么被处死,想不到结果反而却是得到尊重和重用!窦滔就对眼前这位敌国蛮王心存了十分的感激,当下就降了,真心诚意老老实实做了蛮王手下的秦州太守。
  至于说到坚头,他身属氐族,“五胡乱华”的五胡之一。他原先也不是秦王。这个由氐族人创建的“秦”,最初是在坚头的爷爷苻洪的手里建国的。那是还在羯人石勒开创的“后赵”灭亡以后,北方中国再度陷入全面的混乱:东面由辽西鲜卑人慕荣部占得,建立了燕国;朔北由鲜卑人的拓跋部建立了代国;陇西则独立为西凉国;蜀中由羌人占据为“汉”国;江淮以南继续由南渡的晋人占据,是为晋朝;在晋朝的襄阳到燕国的洛阳之间的豫州地面上,则占据着匈奴人姚襄祖孙父子——他们名义上归顺于晋朝,属晋朝的藩臣。此外,还有一些个小族小邦,不一一备述了。当此之时,苻洪率领本族人马及时起兵,占据关中,而建立起氐族人的秦国。
  苻氏宗族原为略阳临渭人,苻洪起先只是一名氐族小帅。永嘉之乱后,他先后投奔前赵的刘曜、后赵的石勒、石虎,被石虎由陇东内迁至河南枋头。石虎死后,石赵内乱,苻洪改投晋廷,被封侯拜将,最后,率族西返秦中,占据关中之地,自称三秦王。苻洪死后,遗下二子苻健与苻雄,长子苻健继位,随即称帝,建都长安,苻雄被封为东海王。苻坚为苻雄之子,苻雄去世之后,苻坚继位为东海王。
  苻健死,其子苻生继位为秦帝。这是一位暴君,杀人只在咳唾之间,他身边日常就放着各式各样家伙什儿,什么弓箭刀枪、锤钳锯凿,无论朝臣还是宗族近人,一言不对,他随手就操家伙上手,将其杀死,剥人皮,剔人骨,残忍万状,难以形容。两年下来,宗族、勋旧、亲戚、忠良几乎被他杀掠殆尽!宫中府中,人人自危,朝不虑夕。整个长安城里人心不稳,朝野汹汹。
  苻坚身边的几位亲信,梁赞、权翼、梁平老等人找到苻坚,劝他说:“国家不灭,为有祖宗厚德,上天格外垂恩!今主上昏虐,上下离心。自古天道不爽,有德者昌,無德者亡。为保国保种,君王应行湯、武之事,以順天人之心。国家神器至重,切不可牵延耽搁,使其落入他人之手!”
  苻坚自己早就心存此意,听了谋士之言,当机立断,说干就干,毫不犹豫就率领亲军直入皇宫,将苻生杀死,然后假意自己并不想做皇帝,而将自己的兄长苻法推到前面,要拥他为帝。苻坚的母亲苟氏即时站出来挡住,说,苻法为庶生,不可以正大位;苻坚嫡出,只有他来当。众人遂一致同意苟氏主张,群推苻坚。苻坚这才顺水推舟做了皇帝,同时得了除残去暴、深明大义的美名。
  这两项美誉,对苻坚来说也是确实该得的,并非浪得谬得。这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少有大英才,本身武艺高强不必说的了,打起仗来,指挥果敢,总是率队冲在战阵的最前面,所向无敌,从来就没打过败仗!为此,就连他的伯父苻健都极看好他,亲封他为龙骧将军。龙骧将军这个号可不是一般人随便可得的,那原是大秦开国之祖苻洪的将军封号——系由江南正统皇朝的正统皇帝所封。苻洪死后,将此号传于苻健,苻健称帝之后,转将此号封于苻坚。由此可见苻健内心里对侄儿苻坚有着怎样的期许。
  苻坚生得体格雄伟,目射紫光,生来面带异相。他爷爷苻洪打小就喜欢这个孙儿,昵称他叫坚头,说:“坚头这娃,姿貌瑰伟,质性过人,有霸王之相。”但到八岁的时候,有一天,苻坚却突然对爷爷说,请为他请个老师,他想学习诗书。苻洪听了大为惊奇,说:“我们氐人,世代都是只知道上马射虎猎熊,下马喝酒、拥抱女人,你怎么想起来要学晋人的诗书?”苻坚答:“就想跟晋人比比,咱们氐人,不光弓马比他们强,学起诗书来也不差!”苻洪就更加惊奇,当即应允,满长安找人,找来长安城中最好的老师专门作他塾师。从此以后,苻坚十年不懈,坚持勤学,老师换了有几十人了,而苻坚也学得真正满腹经纶,与晋人最有学问的名士相比毫不逊色,在经史方面或更有超过:那时,晋人最特长的写作是诗赋,最崇尚的是道家和佛家的学问,人人讲性情,嗜清谈,玄而又玄,乐不知疲;而对于传统儒家的经典学问,被视为束缚人性的教条,倒抛掷荒疏了,少有人爱好、精通。
  如此说起来,苻坚这个皇帝当得的确还够格,不像以前的刘曜、石勒、石虎那些胡人,光是单凭了凶猛,杀人如麻,纯以武力征服,来霸占一国的王权——而一到子孙辈随即堕落,只知坐享其成,泡在美酒女人堆里,武功荒疏了,国于是全面崩溃,亡种灭族!
  苻坚的国再不会是这个样子了吧?他有那么好的文化!还是走着瞧吧,谁知道呢。国主有文化是一回事,能把文化铺展到理政治国的实际中去,把文化的精神融化到国的血肉内里去,那文化才最终得到实现,成为有效营养国家的文化;如果只是作闲置,那么闲置在一个人的脑子里与闲置在仓房地窖里是一样的。
  苻坚不是这样的国主。他立志学以致用。当国后,立即雷厉风行,强力推行教育,首先在皇宫里,接着在长安城,接着在全国,成立各式学校,把贵族及官员们的子弟都送入其中,让他们接受正规教育。他本人每月去一次设在长安城的国子监,检查学员们的学习情况,有时还亲自登台为学员们授课。由于战乱,人才严重流失,有一门课程怎么也找不到专门的老师,这门课就是《周官礼》。博士卢壹向苻坚汇报说,倒是听说有一人家学传承,懂得此经。苻坚立即说,那还不赶紧请来等什么?卢壹为难说:“是有这么一个人,只是是一妇人,就是太常韦遑之母宋氏。”
  “女的?”苻坚睁大了眼,继而哈哈大笑,“我求的是经师,男女又有什么关系?立即备车请来学中,明天就正式开课!”
  卢壹说:“夫人年已八十有余,行动恐有不便……”
  苻坚沉吟说:“哦,是这样。”但紧接着就变得更惶急起来,“这么说事情就更紧迫了!那夫人还翻得动书不?”
  卢壹笑答:“翻得动,翻得动,闻说夫人每日必阅书两个时辰呢。”
  苻坚问:“开口说得话不?”
  卢壹答:“听说夫人头脑灵活,口齿灵俐。”
  苻坚大叫一声:“这就好说了!立即组织全体学员,现在就出发,前往夫人家里,传我命令:即封夫人为宣文君,让夫人就在她家中开堂授课,今天就开!”
  卢壹肃然答应:“是!”
  卢壹正要走,苻坚喊住他,吩咐:“派一人到宫里,领十名奴婢,赐予夫人,专一侍奉。夫人开堂授课要设专帐,隔帘授受。”接着解释一句,“既然讲授的是礼经,就更要严格依礼行事,不可马虎。”
  卢壹犹豫说:“隔帘听授,不知道学员们会不会听得清楚?夫人已经年老,不同于年轻妇人;还有我听说,南朝人现在随便得很,他们男人女人有时亦作对面清谈,一谈几个时辰,并不避讳什么……”
  苻坚厉声打断卢壹:“胡说!夫人年老,更要尊重。南朝晋人,越名教,坏古礼,放荡无状,岂是我们效法的榜样?我们大秦,正是要全面超过他们,压倒他们,不特在国力上,同时在文化上。让天下人都明白,中夏礼乐传统未亡,不折不扣,正就在我们这里!明白吗?只要我们做得好,让大汉朝盛世在我们大秦再得复兴重现,到那时,我们只轻轻招招手,天下人就都来到我们这里了,都不需要动用武力!孔子教导的,修大德以来四夷,你不记了吗?”
  卢壹俯首帖耳,连连点头应是。
  苻坚笑了,蔼然说:“先生能明白我心意,我们国家大有希望。”虽然苻坚刚才情急发怒,但最终不忘修养,尊师重道,复归于礼。
  卢壹当即颂扬苻坚:“陛下圣明,前追尧舜,后超文武,我大秦国必能重建大汉朝那样的盛世,决无疑问!”
  苻坚叹口气谦虚说:“我哪里敢上追尧舜文武周孔啊,能作好他们的学生,当个两汉二武,于愿已足!”
  当天,宣文君宋氏的周礼课,就在韦家正式挂帘开讲了。次日,苻坚亲自前往,也没惊动任何人,而是微服悄悄坐在堂下末座,默默听讲。绛纱帐后,宣文君正襟危坐,端庄如神。直到课毕,大家才发现皇帝陛下亲自临幸。宋氏于座上微微欠身,口颂万岁。苻坚连忙双手高高作揖,还礼,对着帘座,朗声代天下所有士子对夫人表示感谢。在场全体学员紧随苻坚之后,隆声齐颂:“感谢宣文君!感谢皇帝陛下!”
  苻坚呵呵一笑,朝门外一招手,随即进来一队乐班,每人手里操一件乐器,徇然井然,坐于堂侧,开始奏起乐来。那音乐奏的是《韶乐》,在场无论学官还是学员,人人庄严肃立,侧耳静听。
  乐毕,博士王实激动万分,再也忍不住,站出来第一发言,连说:“这才是我孔子洙泗弦歌之声啊!想不到今日在此得以聆听!”抖着手颂扬苻坚,“自劉、石扰覆华畿,二都沦入荒草之中,天下儒生星落云散,典籍流失,经沦学废,直若秦皇焚坑之劫!陛下神文圣武,拨乱反正,道隆虞、夏,開庠序之美,弘儒教之風,化盛隆周,垂馨千祀,漢之二武又岂足道哉!”
  众人大声附和:“陛下德迈文武,汉武光武,岂足道哉!岂足道哉!”
  苻坚大力兴学弘教,受到国内文士及百姓的颂扬,他心里很是受用,但并没有昏迷。他内心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真实处境:国家尚未强大,四围强敌环伺,欲平天下,统一中夏,正任重而道远,不容乐观。为此,苻坚目下急需要人才作他股肱,扎扎实实一项一项去推进军、政、农、文各个方面的建设工作,夯实基础,以构大厦。他把内政方面的事务,交予他的兄弟苻融领衔去做。苻融做宰相,在苻融的手下,任命一可靠官员担任大农,做苻融副手。大农,原为汉朝官制中一重要职任,汉末天下乱后,军职日隆,此职久废不设。现在苻坚将其予以再建,中心之点,即是欲配合宰相,做好如下两项核心工作,一为政建,一为农建。政建方面:逐步撤销军管,任命地方官员,重建地方政府,制定行政条例,依例牧民行政。农建方面:重订地方田制,规范税赋制度,鼓励农耕,抑制商人。下诏规定:“非命士已上,不得乘车马于都城百里之內。金银锦绣,工商、皂隶、妇女不得服之,犯者弃市。”为了尽快恢复农业生产,依周礼规定,苻坚以皇帝身份,到开春之季,率领后妃及群臣,群体出动,前往田中行藉田之礼:皇帝和大臣先后亲自手把犁柄耕田,皇帝三耕,诸侯五耕。以此对天宣报,作为全国农人的领头,皇帝自作表率,庄严宣示:皇帝我——天下第一耕夫——现在正式宣布,天下全体农夫们,开耕了!
  苻坚本人亲自负责的工作,一为军事和军政,一为文教,一为外交。这三项每一项都是一浩大的工程,苻坚急需要一位就像诸葛亮那样的超级天才,来协助自己做中心决策,才有希望良好完成。但,五百年才出一诸葛亮,这样的人才又在哪里呢?莫急,这人现成就有——苻坚早就预备好了,他就是王猛。苻坚嘴里自语着:“景略,景略,该是你回来的时候了!”当即喊来吕婆楼让他出去寻王猛。
  2
  王猛何许人也,苻坚这么看重他?
  王猛,字景略,北海人,后移家于魏郡。少年时代,家庭贫贱,王猛以贩卖簸箕为业。曾经有一次到洛阳去贩卖簸箕,遇一人提出欲高价买他手里的货,只是手头不带着钱,要王猛携货随其到家里去取钱。王猛胆子大,不假思索就说行,带着全部货物跟那人就走。一路走啊走啊,离开洛阳,直走到天黑,进到一座山里,又走了很久,才进到一家人家,只见一位老人,须发皓白,叉腿坐在胡床上,旁边有十来个人,立于老人左右。王猛毫不畏生,大大方方对着老人作揖下拜。老人呵呵大笑说:“王公因何拜老朽呀?”不等王猛回话,吩咐人付十倍的价钱给王猛,并说他:“日后公必有大成,敝山虽小,勿忘为幸。”王猛也听不懂老者说的是什么,含糊答应一声,接了钱转身就走。出得门来,一气走出山口,擦一把脑门上的汗,回身顾视,只见山壁上隐约镌书三个大字:嵩高山。王猛轻嘘一口气,自语道:“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一日之间由洛阳进到嵩岳之中!”回去以后,王猛把这件事跟人说,没有一个人信他,说他作白日梦诳人。王猛拿出实实在在的钱来让大家看,大家还是不信。多年过去,王猛遇见苻坚,他把这件事讲给苻坚听,苻坚信了。王猛于是把苻坚视为知心。
  王猛与苻坚相遇是这么回事——
  那还是在苻坚的伯父苻健在长安称帝的时候,江南晋朝的强臣——大司马桓温率兵北伐,攻势凌厉,竟一口气打到长安城外的灞上!长安城里一片慌乱,苻健急忙组织人马严防死守。桓温估量城不可遽下,遂于城外驻扎下来,相机而动,再作打算。那时,正值夏收季节,桓温计划,收当地夏麦,以为军粮,且与城里的苻健相持。却不曾想,当地百姓,白日里成群结队提着酒食前来热情迎接他,流着泪哭说:“想不到今日竟见到王师!”到了夜晚,却在苻健的组织之下,一夜之间,把将熟的麦子收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白地给桓温。
  看到这种情况,桓温深深叹口气说:“中原沦陷百年,已然化外,不与我一心了啊!”加上顾虑后方朝中他的政敌对他暗下黑手,只待了三个月,长安城也没攻,桓温就不得不撤兵回南去了。他北伐路上所攻占的州郡,则留下军兵分头予以镇守。这其中特别就有一座州城——秦州,桓温安排了最可靠的窦滔做太守,留下守土治理。而正是这一安排,不经意间决定了后来秦、晋的历史走向。此为后话,后话后说。
  桓温临走前极欲带走一人,谁?就是王猛。原来,在桓温留驻长安的三个月中,他广泛会见了当地许多人物,借以深入了解中原的实际情况,生活生产,人情人心。这其中就有王猛。
  王猛虽然出微贫贱,但从小大志,爱读兵书,气度不凡。长大以后,隐居于华阴山中,韬光养晦,跟从一世外高人为师,专一修炼自己,静待天时。——与当年诸葛亮隐居于隆中山中,完完全全同一模式。桓温北伐,所向披靡,迅即打到长安城下。王猛一下睁大了眼,心想,会不会是刘备刘玄德到了?就问老师,要不要去见见这个人?老师说:见!王猛于是就去见桓温。人本来就穿戴不整齐,高士嘛,六月披裘,腰间系草,乱发狂如飞蓬,进到桓温辕门,完完全全野人一个,要多邋遢有多邋遢。但桓温是见过世面的人,最有巨眼识人的英明,他一见到王猛,头一眼就瞥见覆在王猛乱发之下那双浓云闪电的鹰眼。直觉告诉桓温:有人物到了,是真名士!于是,桓温扔掉所有的客套,不像平素接待常人那样以俗礼来迎客,而是表现得比王猛还更随便,更放浪形骸,不拘小节,两只手一手把一酒盏,一手摇着麈尾,肩膀头靠在一边门框上,两眼平目空视。这时,王猛嘴里报着“王猛王景略来见大司马”就晃过来。桓温也不目接王猛,而是像对待熟透的朋友那样,只用鼻尖指指对面门框,漫不经心说:“景略,景略,你缘何来迟?”
  王猛听了,熟门熟路,走上去,顺着桓温鼻头所指方向,把肩膀头子倚在桓温对面的门框上,说:“山中六月无风,未得早嗅到大司马芬芳。”
  桓温哈哈大笑,说:“哦唔!景略得无闻某狂言:大丈夫不能留芳千载,也要遗臭万年?”
  王猛答:“大司马名言,早已如雷灌耳。但不知大司马此次北来,是为留芳?抑为遗臭?”
  桓温喝一口酒,沉吟反问王猛:“以王景略之见某当如何?幸不吝赐教!”
  王猛不遽答,而是掀开袍襟,翻出烂羊皮里子,眼角、嘴角一起下斜,开始摸虱子,一边摸一边嘴里说:“人说虱隐衣中,安如堡垒。这破羊袍则直如金汤之固了。”
  桓温说:“何不将此敝袍一投火中拉杂烧却,别换一新衣,岂不干净?”
  王猛从乱毛中捏出一虱,双甲对挤,咯嘣儿挤死,说:“新衣一样要旧,一样生虱,还是要费神去捉他。”
  桓温说:“那就再换一件新的。”
  王猛抬眼直视桓温:“衣物可换,那城池也可换得?即使二都可换做建康,北山也可换作钟山吗?”王猛所谓二都指的是长安和洛阳,钟山在建康,现为南渡晋室帝都,而北山则为晋家先祖帝陵所在。他意思谓:中原是不可丢的,一定要收复回来,无可推贷,无可替代!
  桓温听了,叹口气说:“前囤坚城,后沉死水。坚城不可遽下,有覆军之险。死水难清,有没顶之忧。”
  王猛明白桓温的心意了——强人桓大司马的处境也并不好受啊:前有苻秦囤据长安坚城,难以一举攻下,搞不好,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而在大后方,晋室朝廷中,大部分人死气沉沉安于现状,并不全力支持他北伐恢复,说不定此刻正活跃着欲背后拆他台子呢!王猛突然想到,第一次见面,桓温竟如此推心置腹,将如此深密隐衷透露于他,其间必有用意,就直截了当问桓温:“野人能为大司马做什么?”
  桓温看着王猛,目光悠远,却不说什么。
  王猛判断,桓温这是在等他自贡方略,于是也不忸怩作态,用两个指头捏一虱子,几乎伸到桓温鼻尖,壮声说道:“为大司马计,以愚之见,目今惟以进为退,破城夺旗,扫平关陇,获取全胜,则不论前方后方,一切问题迎刃而解,都不在话下。反之,大军远征,已到敌方城下,而无所作为,无异坐待敝生,则前问题后问题就都真成了真问题,覆军没顶,确非杞人之忧。不知大司马以为如何?”
  桓温眼睛发亮起来,看着王猛赞道:“景略壮哉!但不知如何进兵,夺取长安城,景略可有成算?”
  王猛说:“以目前双方形势论:敌静我动,敌逸我劳,是我之短;而我攻敌守,我起敌应,我主敌从,因而——我安敌惊,则为我方之长。取我之长,应敌之短:地面上正面佯为攻城,地下暗掘地道,不出一月,地道掘入城中,发奇兵只要一道突入,敌人惊慌,为之胆破——”王猛说着两指一用劲,将指间虱子研碎,“——随后我大军全面覆盖,披城而过,破敌只如大水之漫田,俯仰间事耳,有何难哉!惟只看大司马能横下此决心否也。”
  桓温听了,精神为之大振:“奇兵地出,突袭城中?景略,景略,我就知道你有以教我,非虚腹而来。”
  王猛追着问:“大司马决计这么干了?”
  桓温未答王猛问题,却绕到一边去,继续问王猛:“景略还有什么高见,请一并教我。”
  王猛说:“王师北伐,收复中原,乃天下人民共同心愿,千秋大义举啊!大司马此次出征,披亢捣虚,势如披竹,就是人民拥护的证明。而今长安城已在脚下,成败之机,在此一决,乃百年一时的……”说到这里,王猛猛然发现桓温眼里写满了心不在焉,立时住嘴,不说下去了。
  桓温这才收神,说:“我在听着,景略你说下去啊。”
  王猛说:“我看大司马有些疲倦,大司马若愿听,容野人改日再来一叙。”
  桓温也没硬留,说:“也好,也好。后日我派了人去专程去接先生。”
  不出王猛所料,桓温果然没有意思要实行王猛所献计策。王猛走后,桓温左思又想,最后还是决定,不能孤注一掷,横取长安,那样的话,一旦失手,将全军覆没,毁他一世英名,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实在输不起啊!还是暂且撤兵吧,既保全了实力——回到朝中,他仍然为无冕之王,独占朝纲;又保全了他此次出征所取得的胜利成果——略得那么多城地,这是多大的功劳啊!朝野上下,将对他更加心悦诚服,不得不拥戴他,谁也不可取代他!惟,撤兵回南,回的时候,一,必须带走王猛,此为张良、诸葛亮一类人物,如能得他常留身边协赞,他将大有作为,日后取天下不在话下!二,须尽可能多带走愿意跟他走的人户,人户就是实力,是名望。
  第三天,桓温高车驷马,将王猛接去,拜封高官督护,提请王猛跟他一起回南。王猛未接桓温话头,再次督促桓温尽快决策,兵进长安。
  桓温面露几分愤激,质问王猛:“我奉天子之命,率十万精锐,仗义讨逆,为百姓扫除残贼,而三秦豪杰却不来见我,这是为什么?”他把他不能兵进长安的责任归咎于当地豪强大户及豪杰人士不拥护、支持他。
  王猛也生气了,说:“司马公不远数千里,深入敌境,長安近在咫尺,而不渡灞水,你让百姓怎么信任你?百姓没有见到司马公你的真心真迹,所以他们才不来!”
  桓温听了,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桓温精神复振,壮声说:“景略你相信我,桓某不死,机会永存!你跟我一起回南,协助我精心准备,明年,至迟后年,我们再来,至时我们必将一举下长安、收洛阳,扫平中原,继而乘胜东进,全取河北、河东,如何?”不等王猛回话,接着又说,“大丈夫立于世间,将创不世之业,留名千古,著于竹帛,岂不能行一时之忍吗?”
  桓温气概如山,压向王猛,使王猛不好当面拒绝于他——那样的话,气度狭小,不能视远,倒显自己儿女子态,不能与英雄共事,小家子气了。更何况,桓温所言,的确伟业齐天盖世,景象壮丽无比,王猛不能不为其所吸引,心里一时就翻腾起了波浪:跟了桓温去,着实大干他一场也好啊,不枉了男儿一生!想到这里王猛就说,待他回去禀告恩师以后,再作回复。
  桓温大喜,即以接王猛时所用车马赠于王猛,敦他快去快回,莫让自己这里望眼欲穿苦等。王猛答应,也不讲客套,驾了那车,打马就走。
  王猛回去以后,把情形备述于老师,问老师他该怎么决定。没想到老师却断然予以否定,他看着王猛说:“卿与桓溫,豈可并世而立哉!”
  一句话倒把王猛给说懵了,他一只手指着自己,一只手指向北方,愣愣怔怔说:“我,桓温,不能并立——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老师说:“除非你只愿意做他手下一名跟班而已!”
  王猛听了惘惘望向空中,嘴里喃喃语道:“桓符子,桓符子,刚愎骄横,惟我独尊,的确难与共建大业……”嘴里这样说,心里仍有所不甘,就对老师说:“可我听说这个人手下却是人才济济的呀,比如,他的主薄谢安,参军谢玄、习凿齿、顾恺之、郗超,长史谢奕,一个个都是人中精英,却都甘愿在他手下为他效力。就连王羲之也对桓温评价很高,说晋朝戎帅双雄,一个殷浩,一个桓温,殷浩终将一事无成,桓温能成大事。殷浩北伐果然就败了,而桓温则直打到长安城下。这是怎么回事呀?”
  老师反问王猛:“既如此,那桓温他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兵进长安呀?你应明白:桓温他中心其实志不在北啊!”
  王猛微显惊奇,急问:“桓温志不在北,难道他志……”
  老师截住王猛:“对!他中心所向,只在朝廷。此人,有大野心啊!其率兵北伐,不过为他积蓄力量和人望的手段而已。这种人,你欲在他手下创建宏业,可能吗?他的‘业’还正待自创呢!”
  王猛犹犹豫豫问:“老师,你说桓温他心存野心,有篡逆之志,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呀?”
  老师说:“我从他的诗里看出来的。你没听说过桓温善作回文诗——天下独步吗?你试来读他这四句诗——
  高天走飞鹏,海大腾游龙。
  滔滔接浩浩,五九晚鹰雄!
  ——这首诗若正读,说的是,天宇浩浩,大鹏展翅,广海滔滔,巨龙遨游,桓温自己虽然年已五十九岁,但仍是一只老而愈健的雄鹰,他要以大鹏和巨龙那样的力量,创造不世之业,搏击自己的辉煌!这都没什么,言志之诗嘛,就是要说大话,作一种不可一世的样子出来,吞吐宇宙,气象雄浑,诗家们向来就都是如此藻绘说话的。但这是一首回文诗——它还可以倒过来读,你倒读试试看,看能读出一首新的什么诗?”
  王猛听了,从尾字起读,一字一字读出——
  雄鹰晚九五,浩浩接滔滔。
  龙游腾大海,鹏飞走天高!
  老师看着王猛:“他欲做什么,你明白了吧?”
  王猛轻轻嘘口气:“哦,雄鹰晚九五——桑榆虽晚,不废九五之志。这个人确乎有篡逆之心啊!”
  老师说:“所以说,这样的人你还能去追随吗?绝对不可以的!至于说桓温手下人才济济,什么王羲之、谢安、谢玄、谢奕等等,你可要知道,他们是南朝第一等高门贵族,那地位高得可与皇室平齐,他们肯与桓温共事,那不是要沾桓温什么光,反倒是给他桓温大面子!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与桓温共事,可以有进有退:进则历练人生,建功立业,彪炳光焰;而一旦发现桓温有异谋异动,他们一夜之间就可统统撤离,仍不失身份,仍为堂堂人物。你就不同了,你想你一出身微贱北方之人能与他们相比吗?在平时,你将受到桓温强梁专横之辱,你不得不忍气吞声,予以承受;到桓温本相显露,逆谋发动之时,你想撤也撤不出,而只有跟随他一条黑道走到底,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王猛问:“老师怎么知道桓温一定谋事不成呢?”
  老师目光如柱,直射王猛,说:“南朝立国,靠的是司马家皇上与王谢等高门结盟,共为支柱,撑起王朝大厦。为此皇上与贵族共有天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些高门大族,各各雄据力量,他们岂容得寒族桓温败他们天下,毁他们世代相袭之荣华富贵?必联合起来,倾其全力,誓死反击,桓温他就是钢铸铁打的,也将被踩为齑粉!难道不是这样吗?”
  王猛听了,如梦初醒,当场拜倒于恩师脚下,连连称颂老师为隐世神人,远迈战国鬼谷先生百倍!
  老师谦逊说:“岂敢,岂敢。”继而温和劝王猛说:“你还是留下来,毋须远投,此地即有富貴。”
  经过此一番开导,王猛心明眼亮,决心已定,当即找来当地一位土人,付几个钱,让他赶车送还桓温。王猛自己,则远出云游去了——老师认为他可以出徒了,断然将他赶走,命他入世。而桓温接到车马后,派出大队人马到处寻找王猛,寻不见。桓温只好带着三千人户,率军回南去了。
  桓温撤兵,长安戒严解除。整个长安城里,到处流传着关于桓温的各种传说,说桓温在时做了哪件什么样事,说了哪句什么样话,议论纷纷。其中传得最广的就是,桓温力邀王猛一起南下、遭到王猛拒绝这回事。这个传说就被苻坚听到了,什么事全放下,当即率领一班亲随,亲自外出,去寻王猛,这一寻就把王猛给寻回来了。二人一见如故,苻坚跟王猛说了一件关于他本人的最隐秘事,王猛信了。这件事是——苻坚说他生来背有赤文,隐起成字,曰“草付臣又土王咸阳”。说完就要脱衣让王猛亲自查验。王猛一把摁住苻坚不让脱,接着倒身拜在苻坚脚前,连颂“圣王”。苻坚把王猛扶起来,王猛手把苻坚手,跟苻坚说了他自己一件隐秘事,就是小时候在洛阳卖簸箕夜入嵩山那件事,苻坚也信了,说:“那必是中岳之神现身点化于你,你将来必有大成!”二人遂成莫逆,两颗心合并作一颗心,再也分不开。
  苻、王合璧,这世界即将迎来怎样的又一轮回新开辟!
  3
  苻坚得王猛,如刘备得诸葛亮,如鱼得水。但到接下来的第二年,苻坚就把王猛给打发走了,并嘱咐王猛:“快走,走得愈远愈好,最好是远去外邦,去燕国也好,去江南晋朝也好,总之不要留在秦国。”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苻健死了,苻生当国,昏暴异常,到处虐杀忠良。苻坚人望最高,受苻生猜忌,自身难保,王猛作为苻坚第一亲信,必成为苻生最先下手的对象,那时,苻坚也将保他不下。为此,苻坚这才忍痛割爱,而故意将王猛予以放逐。二人私下约定:将来一俟大局稳定,即召王猛回来。
  王猛走后的第三年,苻坚捕杀苻生,称帝。其时,王猛并不在苻坚身边,苻坚派了人去寻访过,没寻见。这事就暂时搁置下来。
  现在,政局已定,政事全面铺开,苻坚一个人招架不过来,急需一位得力宰相来独当全面,襄助大业。而王猛仍然生不见人,死无消息。苻坚不得已,这才紧急喊来吕婆楼,要他立即去寻王猛。
  三个月后,吕婆楼在华阴山一个人迹罕至的偏僻处终于找到了王猛,其时王猛师父去世,他正为师父庐墓守孝。吕婆楼就向王猛传达了皇上苻坚的旨意,让王猛立即起身,前往京城任职。王猛哭着说,他不能啊,无论如何他将为师父守满三年的孝,然后再考虑其他。否则,他将死不瞑目!
  吕婆楼回去把这个情况向苻坚作了汇报,苻坚一方面盛赞王猛孝行,同时又急得搓手。最后终于还是决定,就此终止王猛孝期,让他提前回来任职。他对手下众臣解释说:“孝义最大,但为了国事,‘夺情’尽忠于国,前汉朝也有过这样的成例,我们也是依例而行,不算违制。”众人附和说:“为国尽忠,也就是为亲尽孝,是尽大孝。汉朝之例,可以遵行。”
  于是,苻坚特诏,任命王猛为侍中,命吕婆楼持诏前往,务必带王猛迅即返京。
  王猛这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苻坚亲往城外予以迎接,其恩礼荣名,为古今所稀见。王猛感荷入骨,决心效法当年诸葛亮,为大秦帝国之建设鞠躬尽瘁,贡献自己所有。
  大队人马簇拥着苻坚、王猛进到长安城。回到宫中,苻坚与王猛二人对坐太极殿,苻坚首问王猛大政方略。
  王猛答:“安定国内,宏力建设。蓄积力量,待机而发。平定北方,以成石赵之业。”
  苻坚听了心中隐然不悦。在他心目中,其最向往的是大汉朝,最崇拜的即是所谓二武——汉武帝和光武帝,他的宏大理想即是,有朝一日把大秦建设为大汉朝那样的伟大王朝,而他自己则做二武那样的伟大帝王,帝业彪炳日月,帝王永垂不朽!却不料王猛竟出口说出这样一番没力气话,要他建一个石勒的赵国那样一个国家,实在、实在卑不足道,简直都没法子听,让人齿冷心寒,丢人!
  苻坚心里想要的是大象,王猛为他仅献上一匹小马驹。
  但苻坚并不就此起躁,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蔼然看着王猛,等待王猛继续说下去。苻坚自认为是了解王猛的:王猛之所以发此卑论,中必有故。
  而王猛看着苻坚,却冷不丁枯干无味说出这样一句:“这就是我的看法,主上。”
  苻坚内心里满溢溢都是失望,几乎就要漾到脸上。他暗中深深吸口长气,把那气就堆作一道坝,挡住心池间荡荡漾漾着的失望之波,平静而安详地询问王猛,他所谓“安定国内,宏力建设”具体怎么说?“蓄积力量,待机而发,平定北方,以成石赵之业”又怎么说?
  王猛听了,整一下袍襟,欠欠身重新坐个姿势,然后这才悠闲从容述道:“国家建设啊,其端首在建章立制。有章有制,犹车行之有道路,川行之有沟渠,才能将朝野上下组织起来,协成一体,然后大事可图。否则,一切无从说起。”
  苻坚问:“敢问章制如何建立,可有成法可循?”
  王猛答:“往古成法尽有,要在如何依地依时择善而从。依某之见:三代之古礼古制虽隆,而时代久远,与我们今日国情人情之实际多有不合之处,难以依样搬来照用。汉魏之成法近在眼前,可予参用。”
  提到汉朝,苻坚一下来精神了,说:“即照用汉朝典制就可以了,又何必拉扯到魏朝?曹操开创的那一套,不法先圣,不讲仁义,做事不择手段,惟实用是求,如何值得效法?”
  王猛从容说:“主上所言是也,然曹操之可贵处,却正在其‘实用’二字。皆因时势不同之故:方当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逐鹿争战之时,曹操他就是想变成一名颜回,给那些手执刀箭的军阀们讲仁义道德、尧舜周孔,他们有人肯听吗?我们目今所处时势,实与曹操当年的情况完全相似,四面敌国环伺,虎视眈眈:东有慕荣之燕,已历数世,实力雄厚。北有拓跋之代,野性不驯,剽悍可畏。西有汉人张氏之凉,自立为王,阻我与西域之连通要道,我们鞭长莫及。西南有姚氏之羌,南托晋廷,与我为敌,隐患近在我肘腋之下。南面则有一直以中夏正统自居的晋朝:他们地理依淮江为天然隔断,以此而对来自北方的压力予以有效阻绝;人文则依其灿灿华美之文化为号召,笼盖天下,吸引四方之人心;其国家体制完善而稳定,构建成那样一种皇帝与贵族共有、共掌国家的体制——十分类似于西周的贵族分封制,他们即依此种体制立为自己的‘天命’,做他们国家的总构架和基础,而将其域内所有力量凝聚为一体,深怀誓欲恢复‘他们的中原’那么一腔悲愤,一有机会即挥兵北上,欲与我决一死战,复所谓他们祖业。——综合以上情况来看,试问主上,我们今日所处境况与曹操有什么不同吗?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恐怕我们比之曹操更加不如,为什么?因为曹操手里还掌握有一个汉献帝,为此他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重建汉制。我们则为自创天下,可谓凌空起舞,没有任何依傍。”
  苻坚越来越听进去了,忍不住插一句:“景略,你说得极是,情况的确如此,我们是凌空起舞,除了关中一隅之地,我们没有任何依凭。”
  王猛接着说:“故此,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即以关中一隅为依凭,通过我们的艰苦积蓄积累,最后积成实力,而后剑指关外,首先平定整个北方,建成像当年石赵那样的基业,也就算成功了。”
  苻坚说:“石赵虽然统一北方,但二世即亡!”
  王猛说:“我说的成石赵之业,意指谋石赵之事,而非效石赵之法。石赵无文,二世而亡,乌足法哉!而欲谋成石赵之事者,就得效法曹操,讲求实用,不能尽讲虚文。”
  苻坚内心里最爱好的是文化,听到王猛说虚文二字,他忍不住有些急了,立急就插话打断王猛,说:“你不是说石赵无文,二世而亡,怎么这里又说不讲虚文呢?世上难道还有实文的不成?”
  王猛正色答道:“有!凡夸夸其谈、不可实行的一切藻绘美饰均为虚文,而有助于国家制度之建成、世道人心之养成者方为实文。”
  苻坚说:“请详其说。”
  王猛说:“文者,文路也。古人说,圣人上观天文,依之而下建人文。即依天行以定人行、依天道以成人道之意。行为的规迹即为文,善行之迹,有益于人世,是为实文。反之,无用于人世之福,徒成虚迹,是为虚文。”
  苻坚反驳说:“而你刚才还说南朝有灿灿华美的文化吸引天下四方人心,那是实文,还是虚文?”
  王猛笑了,说:“我知道主上最爱好文章文化。我承认,那也算是实文,但对于目今的我们,还不能成为第一急需的实要之文。我们目今最急需的实要之文,我总结为这样三句话,即:建汉魏之制,谋石赵之业,而后徐追三代周孔之理想。请问主上,我这实文如何?”
  苻坚笑了,连说:“好!好!确乎好文。”
  王猛接着说:“我这三句话也就是我们在具体实行起来的三个步骤,首先,我们应以建汉魏之制为起步,为国家建章立制,发展、整合国家上下的全部力量,以成规模。经过十数年的积蓄积累,待到我们真有实力了,第二步,即开始谋石赵之业——统一北方,而建成一宏大国家。然后停下来,细细予以经营建设,踏踏实实将其建成一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全面繁荣而稳固的强大国家,到那时,南方的晋朝自然也就没资格再以正统自居、号召天下人心了,水到渠成,他们自会投入我们的怀抱,整个国家实现大一统,而大汉盛世来临!这时,我们尽可以从容不迫一步一步去追三代,建立尧舜社会,最终实现我主之崇高理想。”
  苻坚的心全面开花,脸上云蒸霞蔚,连眉毛梢都摇曳着笑意,如醉如痴,不由自主沉入美好的梦中,仰首窗外,无限深情地憧憬说:“到那时,国家稳固,风俗淳厚。朝野上下,一派谐和。人人风流文采,老妪出口成章。连马上健儿们驰骋原野时,嘴里喊出的冲锋号子都是诗:‘赳赳武夫,一往无前。凛凛威风,无际无边!’……”
  苻坚在那里沉醉,王猛于一旁轻轻祝颂:“主上集诗礼文武于一身,真是一马上皇帝,天才诗人啊!”
  苻坚从醉梦中醒来,看着王猛,亲切调笑说:“人生无诗,犹如华宴无酒啊。你师父华阴先生没有这样教你吗?”
  王猛微笑说:“我师父华阴先生为鬼谷先生再世,他对这一套‘虚文’没有丝毫兴趣。”王猛讲到“虚文”二字时格外加重语气予以强调,以回敬苻坚的调侃。
  苻坚严肃说:“鬼谷子也算是旷古一奇人了,但他只讲术,不讲道,我是不赞成的。”
  王猛说:“主上这是在批评我吗?主上用不着批我惟主实用,而今而后,我就作主上的手脚,主上则安居于上,作我心脑,主上谋道,放手让我去为主上驰驱,专力来谋事,我们君臣一体,共建国家,实现主上之伟图宏想!”
  苻坚拍案而起:“好!我现在就任命你,挂中书侍郎衔,去到长安近郊之始平县任县令,即刻走马上任,去到那里建章立制,先给我立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规矩来,以为全国之先行表率。”
  王猛闻命,嚯地起身,随手从苻坚身前的几案上抓起一支笔捏在手中,在苻坚脸前晃一晃,说:“权借此为令,臣遵旨!”说完转身,跨大步即走。
  苻坚在王猛身后大叫:“我有的是金令签,王景略,你不能拿走我笔,我的鼠须……”
  王猛已经飞步下阶,不见人影。
  王猛从宫中出来,也不回家去——苻坚早已给他安置好一座豪大府邸——跨了马,照直就出长安城,往始平方向奔,慌得苻坚派给王猛的侍从跟班们七倒八歪,没头没脑,踉跄去扑王猛脚步。
  到了始平县,还未达公廨,王猛在大街上看到一群豪强恶霸正当街行凶:在一位家主模样的人的指挥下,一群氐奴,穷凶极恶,将一汉人打死,仍不罢休,七八个人围拢尸体,踩踢唾骂,滚滚沸笑,叫跳浪谑。
  王猛大叫一声:“住手!”跳下马来,旗杆一般一手将苻坚鼠须笔高高竖起,一手横扬马鞭,高声宣道:“县令在此,所有人等一律跪下讲话!”
  卫队跟班们跟声齐声宣威喝道:“中书侍郎、始平县令王大人到,所有人等退至路侧,跪伏听问!”
  众人听了,先是一愣,待到看清阵势以后,七前八后,都退至道旁,伏跪道侧。家主内心强大,还站在那里欲装气概,朝王猛上前一步,自我介绍来头,说:“我是……”后面的话未得出口,两名侍卫已经上去,一边一个,将其捺住,摁倒在地,同时威喝:“跪下跟大人讲话。”
  不等那人说话,王猛已经上去,将两名侍卫拨开,主动讯问:“死者何人?死因何罪?”
  那人听了,山虎见到石头、水兽嗅到水汽似的,一下来了劲头,大喇喇就说:“老爷我当街走,他一汉奴,竟敢不让道,跟老爷我迎面做对头,他这是提了脑袋自寻死来了,能怨得我吗?”
  王猛问:“执法何人?所执何法?”
  那人答:“我们氐人为国人,汉人路遇国人法当避让,他不避让,那就是犯了国法,我让我手下打死他,是为国执法。”
  王猛问:“何不执送官府,究办其罪?”
  那人说:“我乃枋头老氐,我行事就是代表官府行法,别不劳官府再麻烦了。”
  王猛听到“枋头老氐”四字,心里一下明白过来,此人的确有些来头,看来今天是遇到真对手了!原来,这氐种其祖先出自陇西一带,后来渐次东移南下,聚居于秦陇蜀之间,时与羌人混在一起,故世以氐羌联称,实际却为二种。后赵石虎当国期间,氐人在苻洪的率领下,渐成势力。石虎遂将其种落集中迁于都城邺城的南部——枋头,既利用,又就近便于监管,以免其别动生事。石虎死,石赵乱,苻洪趁乱率其部族由枋头回迁秦陇,到苻健手里,攻得长安,称帝关中,建立秦国。在这整个过程当中,苻氏所倚中坚力量,即为当年由枋头西迁的那一杆氐户。由此,“枋头老氐”便成为秦国的开国功勋之家,是贵人中的贵人,普通氐人都对他们敬畏十分,汉人在他们眼里更是下下等人,想打想骂甚而至于杀死,都是等闲小事,跟鞭牛宰羊没什么区别,没人能管,没人敢管,也没人想起来这事不正常——该管。
  现在,这事,就现场呈于王猛的面前,他要不要管呢?
  嗨!也是活该那人倒霉,王猛前来始平,没事找事,还正就专寻这等事体。怎么说呢?那就是,他要为大秦国“建章立制”,这岂不正是所需要的活材料?当年商鞅变法,首先即以太子开例。今日遇到一“枋头老氐”,唔,够分量,即以他来为我祭法!正合适。
  王猛下令将所有人等及死者尸体一同带到抬到县署,当场开堂问案,问明种种前后因果,立问立判,立即执行,而将那位老氐鞭杀于当堂。老氐手下家奴则全部予以释放,只罚他们将受害死者尸体抬去安葬。
  这就是王猛到始平任县令第一天所做的第一件事。这事一出,全县顿时一片肃然,那些向来在当地横行无忌的恶氐、强梁、盗贼,一时统统收手,不敢露头。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王猛一鼓作气,发布十几道法令,从当地治安到田土财产到养奴纳妾到债务借贷到货物交易,等等,通通发布明确规定,要求全县所有人户不论贵贱一律遵照执行,不得违忤,犯必受法严惩。与此同时,将恶名昭彰的一批人全数逮系,予以正法。一月下来,全县一境大治。老百姓私下窃窃称庆:“啊啊,想不到,今日方才见到了国家!”为什么是窃窃而不是公开议论呢?那是因为怕:怕王猛在任不能长久,他走了以后自己会受到报复。
  百姓的担心还真不是多余的。这天傍晚的时候,王猛刚退堂回到官舍,还未得坐下来好好喘口气,一队兵马,轰隆轰隆,地动山摇,开进院里,不说红黑,上堂即捉王猛,将其绑缚于马上,打马就走。
  王猛问:“你们什么人?敢来绑中书侍郎!”
  对方答:“不必多问,廷尉有令,逮你入京。大人有冤,就到皇上诏狱去诉吧!”
  4
  王猛被廷尉逮系诏狱。廷尉,国家最高治安官。诏狱,为皇家直属监狱。
  原来,王猛判杀那位老氐后,其余枋头老氐都不干了,他们人多势大,集体联名上告到廷尉官那里。廷尉于是将王猛抓起来,给他定的罪名是:妄杀国人勋老。
  但王猛是苻坚身边亲信大僚,廷尉也不敢私下作主定案,就将事由汇报给了皇上苻坚。苻坚听了大吃一惊,连忙亲自下到诏狱去见王猛,说王猛:“为政之体,德化为先。你到任未久,即大开杀戮,这行的是酷政,而非仁政啊!况且所杀又为枋头勋旧。”
  王猛说:“臣闻:治宁和之国以礼,治危乱之邦以法。陛下不以臣为不才,委始平重县于臣,让臣治理,臣岂敢不尽心竭力,翦除凶猾,建章立制,以明天威,以为明君辟一方善化之境!始平其地,奸人当道,暗无天日!老实说,臣这才是刚刚杀了其中一小部分,其余尚成千上万,还多得很呢!尚须假以时日,长期坚持,苦治不懈,才有完全廓清之希望。臣决心,务必除残去暴,全面予以肃清,不留遗恶。为此臣即使身入鼎镬,也在所心甘。以此报答陛下知遇之恩,托负之重。酷政之责,臣实难以接受。”
  苻坚听了,叹口气说:“你呀,你呀!”当时就释放了王猛,带他一道走出诏狱。
  第二天,朝中闻讯,那些老氐权势大臣们都不干了,纷纷抗议。苻坚坚定不移,对他们说:“王景略就是我的管夷吾、郑子产,他执的法就是我的法,你们务必带头遵守;否则法不容情,一旦触法,我也无法袒护你们。”随即任命王猛为京兆尹,专一负责京城长安的政事治理。
  老氐们不敢顶撞苻坚,但内心里对王猛越加忌恨,等待机会,必欲置他于死地,除之而后快。
  王猛对此心里一清二楚,但他毫不为所动,执法愈加严厉,是真正的严刑峻法,几乎每个旬末都要处死一批犯人,受刑处监的更不计其数。这样,三个月下来,长安治安秩序初步得以建立,那些势要豪强及其子弟、家奴们,一时尽皆收手,再不敢公然出来为非作歹,欺压良善;其他歹人,就更不敢心存侥幸,冒死触法。长安城里,夜不闭户,不必担心有盗贼闯入。年轻妇女出门上街,不必担心遭遇豪门子弟的调戏侮辱。工商贩夫,也可安心在市场设摊卖货,没有人敢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与此同时,王猛大力加强长安城的城市建设,修路筑桥,疏通排水沟洫,置馆驿,盖学校,道路两旁夹植槐杨。眼看一个全新的的长安城平地而起,日新月异,面貌一天比一天改变,越来越有了京城大邑的气派,百姓称赞,外国使者也倾慕不已。
  苻坚大悦,越来越将更多的事让王猛负责去做,先后任命他为吏部尚书、太子詹事,又升为尚书左仆射、辅国将军、司隶校尉,最后加骑都尉——掌领禁军,负责皇上中宫宿卫重任。一岁中王猛官职连跳五级,权倾內外,朝野为之瞩目。时年王猛三十六岁。
  那些宗亲老氐旧臣,对王猛忌恨欲死,再也忍不下去。尚书仇腾和丞相长史席宝首先跳出来,到皇上跟前告王猛的状。苻坚大怒,当即贬黜仇腾为甘松护军,席宝为白衣领长史。命令一下,其他人等再也不敢说王猛的坏话了。苻坚继续给王猛加官:升王猛为尚书令、太子太傅、散骑常侍。其后不久,更升王猛至最高的三公之位——司徒,兼录尚书事。
  哦呵!这一对君臣,真是绝配了:一个能干,敢负责给你做任何事;一个就毫不吝惜,敢给你加官,除上皇位之外,可以加任何官。纵观古今,从没见这样的,连齐桓公之于管仲、刘备之于诸葛亮,也都未能做到这样。
  但王猛心里是清醒的,皇上敢如此授,他却不能如此受。那样的话,事情终将被推到绝地,再也无法向前伸展,物壮而老,最后的结局也就不妙了。
  王猛上表,称自己无功,坚辞司徒之位,不予拜受。苻坚不得已,只好暂时收回。
  政事遂全由王猛执掌,苻融虽领丞相之位,位在王猛之上,事权却尽归王猛。好在这苻融的修养竟是出奇的好,内心并不忌妒王猛,与他争权争宠,反而是全心全意配合王猛,以推进中央核心政务。这又是一对绝配:苻融,作为皇上的嫡亲兄弟,那资格身份自是皇上第一,他第二,谁也没得话说,就政事而言,足可撑起中央政府最大门面,没有人有能力与他相抗衡。而王猛,则只是要排除一切阻力和干扰,干事!干事!干事!现在好了:丞相苻融肯无保留借这门面给王猛随便用,任由他放开了去干;王猛于是报之以无保留贡献自己全部的忠诚及智能,惟做实事。如此,有名有实,名大实满,那事情就没有干不成干不好的。
  但有人心里不怡。王猛建章立制,为整个国家立了规矩,于贫弱百姓最为有利,而对特权者却最不利,因为制度限制了他们的特权。他们恨那制度,恨王猛,恨不能一夕间将王猛与制度一举予以铲除,再回到从前。老氐樊世,就是这其中一号代表。此人当年随苻洪由枋头西迁,后又随苻健入长安建立大秦国,可谓功勋卓著,官封特进。他的傲气也就直冲云霄,除了苻坚一人之外,谁也不放在他眼里。王猛平步青云,位极人臣,樊世第一个看不惯,仿佛一块青石板压在他心上,不揭去心口堵得慌,没法活,遂不管不顾当众质问王猛,这样说:“我辈助先帝开国,共兴大秦基业,却不居高位,参与中央政务;你无汗马之劳,凭什么专管大权?这不是我们耕稼,你不劳而获收取果食吗?”
  王猛听不惶不急,看着樊世鄙夷说:“像你这样的人,只好就去做宰牲的屠户,当一名农夫你也不配!”
  樊世大怒,骂道:“我必将悬你人头在长安城门上,若不然,我誓不为人!”
  王猛把樊世的话讲给苻坚听,苻坚生气,骂道:“必杀此老氐,然后百僚方可得到整顿。”正这样说着,那樊氐恰好就进来了,要跟苻坚说事。
  苻坚也不理他,继续跟王猛说话,问王猛:“我想把公主嫁与杨璧,这个杨璧人怎么样?”
  王猛还未及答,樊世抢上去就与苻坚呛起来,质问苻坚说:“那杨璧是我的女婿,早就定婚了,陛下你怎么可以又让他娶公主呢?”
  王猛不等苻坚回话,厉声教训樊世说:“樊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富有四海,你竟敢与陛下争婚,你眼里还有没有上下尊卑!”
  樊世听了,不退让,反而怒火焚顶,不顾一切,扑上去挥拳就击王猛。
  苻坚发怒道:“樊世!朝堂乃最高礼仪之地,你如此放野,侮礼辱臣,该当何罪?马上给王大人道歉,赎你罪愆。”
  樊世牛项如铁,坚不低头,说他没有错。
  苻坚平静问樊世:“敬天尊礼,国之大伦。礼法即天,难道你要违天吗?”
  樊世说:“违天就违天,不能向汉奴低头,宁可死!”
  苻坚说:“你的心也太硬了,什么道理你也听不进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向景略认错。这事就算了。”
  樊世一迭声叫嚣:“不认错!不认错!宁可死!宁可死!”
  苻坚看看樊世,沉痛说:“违天莫赎,真是连尧舜也挽救你不下啊!”命令手下将樊世牵出,斩之于西廊之下。两位武士左右扭住樊世,樊世强力挣扎,把官帽都扭歪了。苻坚上去,亲自为樊世正冠,叹息说:“人无礼,不如豕。你呀你呀!好了,你安心去吧,你的家眷,我会照顾他们。”
  樊世被感动了,噗嗵跪下,给苻坚磕头,口喊:“陛下等我,我十八年后还来服侍你!”顺从随武士走出宫门。
  苻坚眼角噙泪。
  权翼向苻坚请教:怎么说尧舜也救不下樊世,有什么说法吗?
  苻坚循循善诱说:“尧舜仁慈,犯罪者皆三次原谅,三次原谅而不改,然后处之于刑。樊世,他就是这样的人啊,死不改悔,所以说连尧舜也救他不下。”
  众人听了,齐颂苻坚乃尧舜之帝。苻坚谦然笑道:“众臣过奖,我受之有愧。对我来说,若得上追二武,重建两汉盛世,于愿已足!尧舜之德,岂可比哉!岂可比哉!”
  众臣于是接着再颂苻坚之谦德,齐声高呼:“大秦必兴,天下归秦!大秦必兴,天下归秦!”
  苻坚双目炯炯,豪情满怀,朗声说:“有诸位忠臣辅佐,我们大秦必将统一天下,重兴盛世!”
  然而,在下面,樊世被杀后,却引起整个氐人群体的大骚动,他们不敢议论皇上,一致将矛头对准中书令王猛及其助手御史中丞邓羌,横议二人之是非,扬言欲铲除所有在朝汉官。
  邓羌问王猛:“怎处?”
  王猛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邓羌答:“明白。”
  又有一位特進名叫强德,他的来头更大,乃先帝苻健之妻弟,向来横行朝野,无人敢挡。他见王猛后来居上,风头日健,心里一万个不服,决心出面就与这位汉人强官正面抗一抗,喝了些酒,借着酒胆,上到长安大街上,公然辱虐汉人百姓,叫嚣:“你去叫王猛出来!叫他出来管一管爷爷!”
  王猛得讯,问明情况,当场令邓羌将强德捕获,立判立斩,斩杀于长安西市之上。西市是长安百姓日常买卖贸易场所,最为人员集中之地,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听说斩杀大贵人强德,人潮涌动,如山如海,人们争相前往观看。事毕,大家纷纷议论:这个中书刃上有钢,以后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接下来,王猛一鼓作气,痛加肃清,又连捕二十多位豪贵,判罪处斩。于是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之上,百僚震肃,老氐豪强,人人屏息,再没有一个人敢称王霸,与朝廷法令相抗。整个长安城,路不拾遗,风化大行。
  看到这种情景,苻坚喜不自禁,连连说:“哦呵!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今日方见天子之有法,天子之为尊为贵也。王景略,干得好!下一步,即将此法贯彻全国各州,派出使节去,巡行各地,整肃吏治,惩恶恤贫,劝课农桑,笃学向孝,淳化风俗。也让那南晋、北燕国人看看,我们这里是什么天日——是真正的尧天舜日!”
  王猛肃然应道:“是!”
  于是,在皇上苻坚和丞相苻融的全力支持之下,三年之间,王猛将一整套中央定策的规制顺利推行落实至全国,全国上下人等统统在规制之下有头有序行动起来:种田的专心去种田,办学的专心去办学,行商的老实去行商,练兵的精心去练兵;胡汉分治,政军分署,农战分理。各行各业皆入了轨道,整个国家一派的欣欣向荣,眼看着崛地而起,在晋、燕、秦三大国并峙中,秦国越来越突飞猛进,有后来居上、超过晋燕之势。全国形势:放眼望去,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种植槐杨,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食宿于道,极为方便,商家累累贩货于长途之上,全然安全无虞。真个是,关陇清晏,百姓丰乐,一派生机勃勃而又井然有序的景象。自从石赵败亡之后,国家数十年战乱不已,百姓命贱如草,朝不虑夕;不图今日获见太平,一朝过上了安定详和的好日子,真是真龙出世,天降人福啊!就编了歌谣,传唱于街巷之中,道是:“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
  尽管如此,在长安城乃至全国,那胡、汉间的矛盾是非,仍是层出不穷,其中多数为胡人、特别是其中氐人欺负汉人的案件。苻坚就特别生气,说:“法制条例已然颁布推行三年,为什么还会是这样呢?总是人情向恶,不体朕心之故!”即欲下令王猛,欲行穷治。
  这时权翼找到苻坚,悄悄对他说:“水至清则无鱼。即在尧舜时代,难道就没有罪犯了吗?陛下宏达大度,善驭英豪,神武卓荦,录功舍过,有汉祖之风。群下慢易之言,固宜清除。而陛下于我氐种国人,尤不宜摧迫过甚,致寒人心。否则,未来国家有事,冲锋陷阵,统一天下,核心中坚,陛下其又将谁倚?”
  一席话点醒苻坚,最善纳谏改过的苻坚当即对权翼说:“卿所言极是:周虑大体,最为奠鼎之见!”立奖权翼绢五百匹,采纳其建议,不再对氐人进一步整肃处理。
  而王猛施政风格亦暗中转换,由刚猛渐转为平正和缓。整个国家,上下人心日趋绥安,风正气清,浑然向治。
  就在这时,并州发生张平叛乱的事件。张平,并州汉族豪强,手下佃客三万户,自建堡壁十余座,欲脱离长安秦廷,自立为汉人主,投归晋朝旗下。苻坚当即任命建节将军邓羌为前锋,苻坚自统五千中军,前往平叛。
  苻坚军屯汾上,邓羌前部进至铜壁。张平率领全军倾巢出动,来搏邓羌,欲一举先下邓羌,然后来迎苻坚。他心里想的是,邓羌,他与自己一样皆为汉人身份,毕竟应有些情分,他还能百分之百尽忠于苻氏氐种?若他但凡心里有一丝罅隙,我将趁势予以利用,先瓦解其军心,接着迅即全军出动,铺开猛袭,擒之必也!
  谋定,张平遂率领全军,来与邓羌对阵。阵形尚未完全列定,张平先派出他手下一位嗓门最大的军将走到阵前,欲对邓羌喊话。那位军将刚喊了一句:“邓将军!”对面那邓羌没有应答,而是跨着他那匹烈火马径直就冲过来了。喊话军将一下就慌了,变了声儿朝飞奔过来的邓羌喊道:“邓将军请驻步!驻步!我对你有话说……”话未说完,邓羌已经近了。那军将吓得再顾不上讲话,掉头就往自己阵里蹿。此时,邓羌身后大队人马如拉闸洪水,群体出动,朝向张军就泻。而张平军则由于那位喊话军将的逃归,军心为之大怯,纷纷掉转马头往后撤,部队列阵一下就大乱了。愈乱愈怯,愈怯愈乱,邓羌军尚未与之接战,张平军已然完全不成阵势。邓羌于是率军一阵激流勇进,狂冲恶扑,就把张平军全军给打败了。也算张平本人有远见,他先自就不在阵前,而是躲于阵后,侥幸逃掉了。张平的养子张蠔及二千多军兵,则做了邓羌的俘虏。
  邓羌献俘于苻坚帐前。苻坚表彰了邓羌大功,然后让带张蠔进帐,好言予以抚慰,命人将其送还张平。
  邓羌不解,说:“活捉张平,只在旦夕之间。张蠔要犯,一刀杀了算了,以震敌胆。为什么要释放俘虏,向对方示弱?”
  苻坚呵呵笑说:“战争之道,得心为上,杀命为下。天下至大,敌猷至众,我又岂能尽杀?杀一猷,又生一猷,杀之不尽,如春草之将生。不如将其送还,倘得其心,为我所用,并州之地,一战而得平,再无后患,岂不大善?”
  苻坚还真是想对了。那张蠔被释放,回去见到张平后,开口即说苻坚的好,如何宽和仁慈,有真帝王风范;又故意夸大其词,说秦军如何盛大,我军绝难战胜,还不如就此降了,可保长久富贵。唉,人心往往就是如此的:一人不慎掉进冷水里,他就想劝别人最好也跳进水里趟一回,这样别人就与自己成一模样,没有了分别,而自己也就无遭到歧视、被赶出群之忧了。人心就是这样的。
  张平听了张蠔的话,认为是这么回事,就不战而降,投了苻坚。
  苻坚大喜,当即特赦二人之罪,且予重用:封张平为右将军,张蠔为武贲中郎将;并将他们手下三千余人户,集体迁至长安,妥善予以安置。并州事平。
  就在投降苻坚的张平人员中,却有一特别之人,格外引起苻坚的重视。如何特别?因他并非张平并州本部之人,却是由南朝派去与张平暗中联络的一位晋廷宦官,名叫赵整。
  苻坚大军凯旋回到长安,王猛、苻融向苻坚表示祝贺。苻坚抬手挡住,说:“你们且莫急为我道喜,我有一人,更急需去见。”
  二人问何人何事?
  苻坚神秘说:“以后便知。”
  5
  苻坚东征张平,意外获致晋廷宦官赵整,且惊且喜,当即屏退王猛、苻融,先去会赵整,十分诚恳,请求赵整留下来,与自己一道共建大秦宏业。赵整表示愿意。苻坚十分高兴,即封赵整为秦廷秘书省的侍郎,做苻坚的中宫贴身近侍。
  让苻坚尤为高兴的是,这赵整竟有一肚子的好文化,简直可称为是满腹华章,出口成诵,且说话还带诙谐;真是可惜了,若不是做了宦官,放在士大夫群里,明明就一上佳才士!苻坚就问赵整,听他说话为秦陇口音,如何却做了江南的宦官?赵整告诉苻坚,他本是秦州略阳人,家境也还小康,从小父母培养他读书,学了些文化。只因战乱之中,家里遭到仇人恶毒报复,父母被杀,他自己遭到阉割,虽生犹死。后来,桓温来寇,占领秦州,秦州太守窦滔发现了他,就把他送往江南,从此做了一名晋宫宦官。
  苻坚听了,再三为赵整叹息,问赵整,那仇人什么人?还在不在?说出来,我为你报仇!赵整说,在是在,但没有具体的人头,是一群人,没名没姓。苻坚不理解。赵整解释说,那伙人就是仇池部落,当年为与他家争一块地结仇。
  苻坚说:“哦,那就是秦州杨家氐了。”说到这里,脸色变暗,声音挟恨,怒道,“这个杨纂,我总有一天将其活捉了来,当面问他:为何要叛种投敌?”
  原来,这杨氏氐部,虽与苻氏氐部同为氐种,但双方之间亲缘关系较远。其先辈起势于仇池,世代以居,故称仇池氐。当年苻健进据长安称帝,仇池氐部首领杨世顺势而为,投在苻健旗下,表示效忠。苻健遂封杨世为秦州刺史,命其独自为政,镇守一方。杨世死后,其子杨纂继位,心嫌中央朝廷对其杨氐部落不够重视,更畏于桓温率军入蜀一举灭掉成都羌人李氏“成汉”政权之赫赫声威,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而改投于晋朝之下。晋廷遂任命窦滔为州太守,管理当地民政——实际只管到当地的汉民,而杨氏氐人,仍自立为政,窦滔管不着;但又打着晋朝的旗号,以之为后盾,苻坚的秦国也不敢犯他。这杨氏氐人就此过起逍遥快活好日子来,乐不知年。
  赵整脸红脖子粗,一派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说:“惟愿皇帝陛下早下秦州!”
  苻坚说:“卿放心,我说到做到!”
  因为有一共同的对头,说到这里,苻坚与赵整二人之间,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越来越浓厚,简直同仇敌忾,如同战友了一般。赵整遂对苻坚无话不谈,一点一滴,远远近近,内内外外上上下下,把晋朝整个的情况,一一对苻坚说个细,说个透,把苻坚听得都入迷了,连谈一日半宿,谈不完,听不倦。最后,是苻坚的母亲,太后苟氏,出面把赵整赶走,苻坚这才勉强上床入眠。但第二天一早就爬起来,喊了赵整,二人又谈。如此三天下来,苻坚整人恍惚之间简直移形换心,把自己变作了晋朝人!为嘛?就为——在苻坚的自我感觉中,他觉得对晋朝整一个熟悉,反而对自己的秦国好像倒陌生起来,真正应了那两句话,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旧。
  不过这只是瞬间的恍惚。待清醒过来,他便又成为大秦的皇帝。只是,这时的他,胸臆之间平添了一大累堆的激情,跟那诗情一个样,火扑扑,水汪汪,既热辣,又悠远。这是一种什么情?这是一种美情,是对江南风雅的一种情不自禁,对江南人物的一种一往情深。啊啊,一种风流吾最爱,东南人物晋书诗。就如同恋爱,撩拨人心,心痒难奈啊!不过且莫想错了,以为大秦皇帝苻坚他如此热爱烂漫如云霞、儒雅似神仙之江南文化,是要投降这种文化的创造和拥有者;恰恰相反,他是要自己拥有这种文化,以及这批人物。——这才是苻坚的真正胸怀所在。
  于是在苻坚的引导之下,赵整一桩一件开始讲起南朝的人物来。
  赵整说,南朝第一人物为谢安。
  苻坚问,为什么不是王羲之?
  赵整说,他原来也以为是这样,但后来不这样认为了,一个关键的原因是,王羲之罢仕这件事,使他改变了他对王羲之的看法,那件事表明,王羲之内心仍蓄有浓重的人间烟火气,凝结而成坚硬块垒,尚未达至大化。
  苻坚极有兴味地问赵整:“噢?那你说说,王羲之怎么块垒未化?”
  赵整说:“王羲之为先丞相王导所器重,少时即获美誉重名,气韵淡雅,飘逸如神。太尉郗鉴有一女,派了门生前往王家,欲由王门中求一佳婿。门生就跟王导说,王导让门生自己挑,挑中哪位是哪位。门生放眼遍观王门子弟,回去后对郗鉴这样说:‘王门子弟,诸少并佳。但闻说太尉择婿,个个都矜持作态。惟有一人,坦腹露体,安卧东床之上,旁若无人,如没这回事。’郗鉴听了,说:‘这正是我要找的佳婿!’后来郗鉴就把女儿嫁给了那人。他就是王羲之。此后,王羲之的名气更大了。”
  苻坚说:“神游天地之外,万事不萦于心。这不很好吗?”
  赵整说:“但后来的事实说明,王羲之他这种不染尘俗之气,多半是人为做作的表面,而非发自内心之自然。这由后面一件事就充分看出来了。”赵整接着就讲了那件事——
  王羲之有一本家名叫王述,少时亦有重名,与王羲之齐名。但王羲之极看不起他,认为他俗。由此二人关系恶化,一直未有改善。后来,王述担任会稽内史,为母守丧,去官,闲居在家。朝廷任命王羲之接任王述,担任会稽内史一职。王羲之到达会稽以后,王述以为,王羲之必会登门吊祭家丧,每天都洒扫庭堂,准备他来。而一年多时间过去,王羲之竟没去。为此王述内心深以为恨。再后来,王述被调回中央朝廷,当了大官,职位超过了王羲之。王羲之原以为那个职位只能是属于自己的,结果却完全出乎自己预期,一气之下,辞去会稽内史之职,从此退隐会稽山水间,发誓再不出仕。
  赵整问:“此非内心深积烟火之气,凝而未化吗?”
  苻坚幽幽说道:“噢噢,的确。但王羲之书道、文章,天下第一,却非浪得虚名。”
  赵整说:“那是肯定的。”说着咏起王羲之《兰亭集序》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苻坚情不自禁跟着一同讽诵起来。咏毕,苻坚感慨道:“右军先生,古今第一才士啊!其为人或未臻全善,其书达道,可谓已入化境:飘若游云,矫若惊龙,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天质自然,丰神盖代!”
  赵整接着就说:“陛下巨眼神评!依臣之见,陛下对右军书道之评,适可移评于安石先生之人道。”
  苻坚惊异地看着赵整:“不会吧?谢安石为人竟至如此?那不是天降神人了吗?”
  赵整不慌不忙说:“的确如此!”接着他讲起有关谢安的种种事迹来——
  谢安出身豪门世族,从小受到家庭良好教育,在德行、学问、风度诸方面均有极好的修养,少年时代即受到当时的宰相王导器重,在上流社会中享有声誉。但谢安并不想凭借出身和名望获取官职地位,朝廷多次征召他为官,他都拒绝了。后来,为避官场烦扰,他索性离开京城建康,远到会稽的东山隐居起来,与退隐的王羲之、名士许询、名僧支道林等结为好友,出则纵情山水,入则吟咏文章,悠游岁月,神仙自娱,不问世事。当地的地方官扬州刺史庾冰仰慕谢安高品,数次派郡县官吏上门催逼,让谢安出仕。谢安不得已,勉强赴召,上任仅一个多月,就又辞官返回会稽。其后朝廷又多次征召,谢安只是不出。为此激起朝中大臣们的愤怒,上疏责难谢安,要求对谢安作出终身禁锢不得出仕的决定,皇帝未予批准。谢安闻讯,泰然处之,不为所动。
  谢安坚隐不出,他的两个兄弟,哥哥谢奕和弟弟谢万都出仕作了官。为此,谢安在东山时,谢家所有子弟就都交于谢安一同予以教养。谢安也乐于此事,循循善诱,潜移默化,而把谢家固有的良好门风家教传教于下一代。当时风尚,男子也脸上涂粉,身佩香囊。侄子谢玄跟随时尚,身佩紫罗香囊,以为荣名。谢安内心里对这一套很不屑,他认为男子应有男子模样,不可与女子混同。但他并没有直接责备谢玄,而是与其故作游戏,以戏为赌——设定:若谢安游戏赢了,他就赢取谢玄身上香囊当场烧毁。游戏结果,谢安果然赢了侄子谢玄。谢玄眼看着叔父当场将自己宝贝爱物销毁,心疼,却无法后悔。事后,谢玄对香囊这一套玩意儿完全失去兴趣,再没有心思佩戴。
  在谢氏众多子弟中,谢安格外喜欢他大哥谢奕的女儿谢道韫,称她为谢门中名士之杰,神情散朗,有林下之风。谢安曾问谢氏子弟各人分别喜欢《诗经》中的哪一句?侄子谢玄答说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谢安未置可否。谢道韫答说是“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谢安盛赞谢道韫有“雅人深致”。子弟们问谢安自己喜欢《诗经》的哪一句?谢安答说是:“訏谟定命,远猷辰告。”
  “吉甫作颂,穆如清风。”“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苻坚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嘴里咏起《诗经》来,赞道:“哦,女有清风雅致,叔有沉深远谋。这叔姪二人,可同算得上是人物了!”
  赵整说:“谢道韫后来嫁给了王羲之第五子王凝之,夫妻伉俪,棋逢对手,文雅观止,为天上人间一对神仙眷侣,古今恐再难找出这么一对了。”
  苻坚突然问:“我们北国大秦难道就造生不出这么一对夫妻吗?”
  赵整一下被问住,犹疑吱唔,说不出话来。
  苻坚嘿嘿笑说:“看来你对我们大秦是没有信心的了。我告诉你,赵整你听着:总有一天,我们大秦会全面超过他晋朝,我们的文化要超过他们的文化,我们的人物要超过他们的人物,我们的神仙夫妻要超过他们的夫妻。至于军力武备更不用说。这一天不会太远了!你信吗,赵整?”
  赵整作出一副努力相信的样子,说:“臣我信,坚决相信,陛下。”
  苻坚微笑说:“我看出来了,你内心其实并没信。”赵整正要作分辩,苻坚抬手止住,说,“你不必跟我强作表白,到时我拿事实给你看、让你信就是了。你接着说谢安,他后来是怎么到了桓温手下去作官的?”
  赵整说:“当时的京城建康,在士大夫高层中都流传一句话,传到谢安耳中,这句话让谢安心动了。又,谢安经过权衡,感觉到谢氏家门,人物一个个凋零,他大哥谢奕死了,他兄弟谢万兵败被废,谢家一门,眼看就要衰落、撑不起来了,妻子刘氏——她是名士刘琰的妹妹——也说他:‘难道你也像他们一样,病死废退,无声凋谢吗?’谢安这才再也坐不住,于不惑之年,勉力出山,应诏入朝,挂朝廷吏部尚书衔,到桓温手下做了一名幕僚官。”
  苻坚问:“当时江南士大夫圈说谢安什么了,让谢安听了心动?”
  赵整说:“他们这样说谢安:‘安石不出,将如天下苍生何?’”
  苻坚听了大笑:“他们把谢安一人当成他们整个大晋朝的救世主了!可见,他们所谓大晋朝,已如谢氏家门一般,眼看就要衰落不救了!”
  赵整连应:“就是,就是,谢安应召,加盟桓温,桓温喜极了,摆了好大的排场,专门迎接谢安,朝野为之震动。但好久过去,人也未见谢安在桓温手下做出什么了不起建树,并未建任何奇谋,立何种勋业。于是就又有人这样说谢安:‘谢安不出,如天下苍生何?谢安已出,天下苍生如谢安何!’”
  苻坚捋髯自笑,说:“所以说呀,虚名最听不得。虚名误人,亦将误国!”
  但赵整并不这么看,他说:“臣不这么看。臣以为,谢安他这是深藏不露而已。我朝若欲兢胜南朝,必须时时紧盯住这个谢安,切不可放过。”
  苻坚不以为然,坚定语气说:“整个国家都期望于他,他却仍然摆出一副无为高古的架子,作深藏不露状,这是一位忠臣能臣应有的行为吗?明明就是肚里没货罢了,在故意装架势,要么就是虚伪!”
  赵整说:“臣宁可相信陛下最后一句话:谢安他这是虚伪——虚作伪饰,隐没真身,以避强人。”
  苻坚问:“避谁?谁是强人?”
  赵整说:“桓温。”
  苻坚轻轻嘘口气:“噢,这个人倒的确是个人物。”
  赵整解释说:“谢安才德远在桓温之上,他若出马就锋尽露,必不能为桓温所容。”
  苻坚沉吟说:“道理是不错,至于事实嘛,有待于将来验证,现在也只能算是一个假设。”
  赵整内心仰慕谢安如神,见仍然不能说服苻坚,他就有些急,脸微微发红,说:“臣不是有意说谢安好话,谢安他的确……的确是……”
  苻坚接说:“的确是名震天下,如雷贯耳。”苻坚说着笑起来,“但那仍只不过是一种名头罢了,不是吗?”
  赵整越加情急,脑筋快速飞转,突然就想起一件事来,连忙对苻坚说:“并非只江南人信服谢安,就连燕国的吴王慕荣垂也对谢安仰慕得不得了,不远千里万里,专门派了人送一双白狼眊给谢安,以表达他愿与谢安结交之忱。”
  苻坚问:“白狼眊?”
  赵整看苻坚来了兴趣,连忙解释说:“就是一对白狼的眼珠子。据说那白狼为慕荣垂亲手所猎获,为稀有物,其眼珠用白蜡封存,置于家中,可为避邪圣物,逢凶化吉,特有灵验!”
  苻坚不以为然说:“这事不用你给我解说,鲜卑人那一套怪力乱神的把戏,我比你更了解。”说到这里,苻坚伸个懒腰,仰天长长吸口气然后吐出,说,“谢安,慕荣垂,迟早我将把这些人统统致于我的帐下,让他们成为我大秦的一分子!谢安,他可以做我的尚书仆射,慕荣垂嘛,做我的车骑将军。”
  赵整一下睁大了眼,定定望着苻坚,幽幽赞道:“陛下高志如天,胸怀如大海。天日高照,无所不覆,厚地广载,无所不包……”
  苻坚打断赵整:“行了,你还是来详细说说桓温这个人物吧。”
  赵整精神振作,答:“是!”
  6
  赵整跟苻坚详说桓温。他说,这个人,可是一奇人物,文武双全,雄冠江南,无人能及。他的武,前一次入蜀,把李氏成汉政权连锅端,没用几个月时间,简直跟大水刷沙似的;后一次北伐,一口气竟打到长安城下……说到这里赵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连忙打住,两眼惶然,望着苻坚,不知所措。
  苻坚微笑看着赵整,说:“没什么,没什么。那件事我记得清楚,当时我九岁,我们大家一起跟着先帝,在长安城内好一番布防备战。那情景真是紧张得要命。桓大司马是了不起,我不小看。”
  赵整颂一句“陛下胸怀雅量如山海”,慢慢稳住神,这才又往下说,把桓温的种种言行事迹,一一件讲给苻坚听。
  桓温,他祖上出自谯国龙亢的桓氏家族,这个家族在当年永嘉南渡的北方人士中,地位及声望远不能与琅玡、太原王氏、陈郡谢氏、颖川庾氏等著名家族相比,虽略有些势力,但仍属于寒族,而非高门世族。正因为如此,桓门中人必须格外发奋努力,建功立业,方才有望搏得一席自己的地位。桓温的父亲桓彝,就是在平定权臣王敦之乱中,不惜以性命相搏,率军勇猛冲杀,立下汗马功劳,于是在朝中跻身于高官之列,成为一时的英雄人物。但好时光未过多久,另一权臣苏峻又发动内乱,桓彝又被派出去平乱,而不幸战死沙场。从此,桓家一落千丈,复陷入困顿之中,孤贫无援,以至桓温的母亲生病,须以一只羊来作药引,竟也无力购买,最后不得把桓温的幼弟桓冲典押给卖主为奴,才换得一头羊。与其父亲一样,桓温起先亦只在军中任职,担任“先锋小督”这么一个中级军官的职位。由于他父亲的巨大声望,他有机会接触到朝廷及宫廷高层,后来娶了一位公主为妻——晋明帝之女南康公主,做了皇上的女婿。从此,桓温一步一步进入军政界高层,有机会把握自己的命运,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未来。而收复成都一役,成为改变桓温命运决定性的转折点,战事的巨大成功,使得桓温陡然成为晋朝一位天降英雄,而一直以来疲弱无力的晋朝又是多么需要这样一位天神英雄啊!于是,他们把——或者亦可说不得不把——巨大权力交于桓温一人之手,由他来领头,对整个大晋朝作出改天换日般拯救。北伐诸胡,恢复中原,这是五胡乱华、晋室南渡之后,晋廷几代人血泪心田而无力实现的梦想啊!想不到,到桓温手里,这千秋伟业梦想,几几乎竟得实现,南风吹草一般,先是收复成都,继而军锋北指,一气打到长安城下,实在太神奇了!除了天降英豪,谁能办此?
  苻坚对桓温伐蜀的具体进军作战过程特别有兴趣,让赵整细说一下。
  那是晋朝的永和二年,十一月,桓温率兵伐蜀,以袁乔率二千人为前锋。当时,朝廷接到桓温所上请战表文,尚未作复,桓温就率兵出发了。朝廷对他也没办法。朝臣们只是在朝堂里空口发议论——多数人以为,蜀中路远途险,桓温兵力有限,恐难取胜。只有刘惔认为桓温能取得成功。众人问他根据何在,刘惔说:“从赌博可知。桓温从小赌胆大,赌心高,每赌,非预判必赢,他绝不肯出手。由此可知桓温此次入蜀,其心中必有十分把握。我所担心的只是,恐其灭蜀之后,势将强势控制朝廷,那以后我们大家就得都听他的了!”刘惔幼年便与桓温相识,很了解桓温为人。
  事件的进程与刘惔所料完全一样。那成汉主李势,仗着蜀道险阻,不作战备。桓温长驱深入,至次年二月,大军进至成都平原,李势这才有所觉醒,急命叔父李福、堂兄李权、将军昝坚等领兵迎敌。而那昝坚颟顸懵懂,也不作精确侦察判断,竟盲人瞎马,领兵直至犍为,未见晋军一兵一卒,就那么傻等着。而此时的桓温,却进至彭模——这里距成都只有二百里。昝坚去迎晋军,根本就叉开了方向,不是一条道!桓温在彭模与众将商议进兵方略,有人主张分兵两路,齐头并进,袁乔反对,他说:“我军孤悬万里之外,若为取胜,自然立不世之功;而一旦不胜,将有全军覆没之险!为今之计,我们必须集中兵力,合军齐进,万不可分兵散势。我建议,丢掉锅盆等一切非作战必须之物,只带三天粮草,急进急攻,就来个项羽破釜沉舟的战法,必可成功!”桓温依计,只留参军孙盛、周楚带少数军队守住辎重,他自己则引兵直取成都。这时,李福领兵来攻彭模,被孙盛等击退。桓温进军途中与李权相遇,三战三胜,汉兵溃散,奔回成都。桓温顺利进至成都近郊。这时昝坚才发现自己的错误,赶忙回军,而晋军已逼近成都城下。昝坚所部,军心烦乱,不战自溃。李势见自己派出的三支部队全皆覆灭,不得已,他只好亲自领兵出城,前往成都城西南方向的笮桥去迎桓温,与晋军作最后的决战。
  这是一场事关生死存亡的拼死决战,对双方来说都是如此,没有后退的余地。故此,战役发动之后,双方都拼得很凶。晋军开头打得并不顺利,参军龚护阵亡。汉军箭如飞蝗,平铺漫衍,直射晋军,有的箭竟落至主帅桓温的马前。晋军前军几度向前冲锋,几度遭到对方凶狠阻击,难有进展。
  两支大军,近身角力,相持不下。
  晋军军心有些摇晃不稳。
  汉军军力也渐支持不住。
  千钧一发,胜败只在呼吸之间,只看谁能加发那最后一株草的力气。
  这时,桓温一声大吼:“袁乔何在!”
  袁乔听唤,不待闻命,挺身而出,跃马扬剑,由军阵中冲出,冲到战阵的最前面。将士们见主帅冲锋在前,顿时来了斗志,人人奋勇,个个加力,身冒雨箭,前仆后继,怒涛一般朝着对方阵地全线压去。桓温则在己方阵后催兵猛擂战鼓,鼓声,呐喊声,声震云天。
  汉军之堤,终于支持不住,决堤而溃。将帅指挥不住,兵勇四散溃逃。
  晋军大胜,怒潮直进,冲至成都城下,放火烧门,掩入城中。成汉主李势连夜败逃茵萌,自忖无法再战,只得修了降表,派人送到桓温军前,缴玺投降。
  蜀主投降,而有几位蜀将却不肯认输,他们纷纷起兵反晋,随后又被桓温、袁乔分头击败。成汉就此灭亡。
  桓温留驻成都三十天,班师回到江陵。李势则被送往建康,晋廷封他为归义侯。
  桓温伐蜀获取全胜之后,果如刘惔所料,那实力及人望,陡然暴胀,势焰冲天。而整个朝廷遂落入他的掌控之下,说一不二,无人能挡……
  苻坚陷入了沉思。
  赵整轻轻呼唤苻坚:“陛下,陛下。”
  苻坚猛醒过来。
  赵整说苻坚:“陛下恐是倦了,容臣告退,改日再说予陛下圣听。”
  苻坚连忙抬手止住:“啊不不,我不倦,你说,你接着说。”
  赵整于是就讲起桓温种种名言逸事来。
  有一次,桓温躺在床上久了,突然悟到什么似的,嘴里说:“作此寂寂,将为文、景所笑。”猛地起坐,说:“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岁邪?”
  有一次,桓温出征,路过王敦墓,手指墓冢说:“可人,可人!”王敦为前朝强臣,曾企图篡逆朝廷。
  但桓温自己却喜与司马懿和刘琨比肩,而不愿与王敦作比。在他入寇长安期间,曾获一老婢,自称为刘琨昔日女伎,她见到桓温后就掩面哭泣。桓温问老婢为什么哭,老婢答:“你长的很像刘琨啊。”桓温听了,十分高兴,便去整理衣冠,然后召来老婢再问,是不是更象了?老婢答说:“唇很像,可惜太薄;须很像,可惜色赤;体态很像,可惜有些矮;声音很像,可惜不雄壮。”桓温听了,立即脱下冠带去睡,为此不高兴了好几天。
  桓温有一次雪中行猎,身著一身戎装,俨如大将出征。刘惔见了,就说他:“老贼欲持此何作?”桓温答:“我若不为此,卿辈那得坐谈?”言语之间,他就是晋朝的保护神,赖有他的强大护国,晋朝方获安全和安宁,刘惔他们这些清谈家们方才有机会安席而坐,清谈终日,享受风雅。
  苻坚嘴里喃喃自语:“这个人,乃我心头之患啊!必须将其压倒,我朝方可获安。”
  桓温有一次读皇甫谧所著《高士传》,当读到高士于陵仲子那一段时,突然将书掷去,说:“谁能这样苛刻对待自己!”这个人,只想做英雄,不愿做苦修的隐士高士。
  晋朝当时的风气是,最为崇尚高隐,口谈老庄,身隐山水间,与佛道人士相往还,蔚成一代风尚。与桓温形成鲜明的对比,譬如说王羲之、谢安,名门出身,从出生就被赋予官衔,而本人性情,却最不喜作官,将政务视为俗事,避之惟恐不及。
  苻坚问赵整:“这么说,桓温是个不喜风雅的粗豪之辈了?”
  赵整立即连连作否:“哪里是?哪里是?桓大司马本人风雅得很哩!他爱读书,满腹华章。自己也爱作诗,水平不在王、谢之下,是江南人公认的。”
  苻坚吃惊问道:“啊?你说桓温的文才,竟有超王羲之和谢安?”
  赵整说:“就作诗而言,我认为是的。王羲之最主要是书法写得好,文章也上佳。谢安,高情高义,风神气韵如神,则为江南人物第一。”
  苻坚说:“那你就举首诗的例子让我看。”
  赵整脱口即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桓温北伐,军行路经金城时所作。他年轻的时候曾任琅琊内史,在金城生活过,有柳树为他亲手所植。据说,这诗为他随口吟出,当时他看到他年轻时所种柳树已达十围粗大,心生感慨,盘桓树下,一手抚摸树,眼里流泪,嘴里就吟出那首诗。我感觉,此诗足可上追……”
  苻坚接住赵整的话:“足可上追魏武!只是气韵比魏武显弱,而情义绵延不尽,则有过魏武。”
  赵整大睁了两眼,情不自禁,脱嘴立赞:“陛下高见啊!陛下说的话正是我要说的……”说到这里,自觉语有僭越,立即住口。
  苻坚温和看着赵整:“要说就说,含糊什么?诗言志,歌永言。歌为心声,诗为心画。不尽言,如何探心言诗?自此而后,你我即为诗侣,我们谈诗说文,务必畅心显意,不必丝毫忌讳遮掩,以障心曲。”
  赵整连应:“啊是是,臣记下了,陛下。”
  苻坚问:“那桓温还有什么别的篇作没有?”
  赵整说:“他还能作《回文诗》,江南人都称他为天下第一,顺读倒读皆成诗,无人能及。”
  苻坚更有兴趣了,说:“举一例来看。”
  赵整于是举出桓温“高天走飞鹏,海大腾游龙。滔滔接浩浩,五九晚鹰雄!”那首诗,念给苻坚听。苻坚吟赏不置,索性提笔将其写在纸上,正读倒读,再三琢磨,味其诗意。突然大叫一声:“这是一首反诗,这个人有反心啊!”
  赵整答说:“就是就是,江南人都看出来了,只是都当没看见,都不敢说。”
  苻坚仰首自语:“哦!哦!看来这桓大司马是文武兼备,一人就足可代表整个南朝了。我若与南朝兢胜,亦必须是亦文亦武,两面兼用,对其予以全覆盖,全压倒,方可。但文武二翼,究从哪一翼先下手呢?”
  赵整说:“当然是先来文攻,先压住他气焰!”
  苻坚大睁了眼看向赵整:“噢?卿还懂得战略?说说,怎么先下手文攻?”
  赵整说:“其实,桓温能作回文诗,并非什么天下独步。我知道,我们家乡就有一人也能作这种诗,而且比桓温所作要好得、好得多!陛下若能将此人罗致到手,压倒桓温绰绰有余,不在话下!”
  苻坚忙问是谁?
  赵整答:“她叫苏蕙。”
  苻坚吃惊,问:“是一女的?”
  赵整说:“是的,是一女子。人长的绝色,才气更是旷古少有。当时在我们秦州,那是尽人皆知,如明月之在天。只可惜,秦州失陷于晋朝之后,她被晋廷派去的秦州太守窦滔给强娶走了,做了窦滔的妻子。至于后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苻坚问:“那她所作回文诗是怎样的,你可还记得?”
  赵整怃然说:“这个我实在记不得了,那时我还只十来岁。”说到这里,赵整往苻坚跟前凑近一步,热切说,“快打秦州吧,陛下!打下来秦州就一切都清楚了。陛下若能将苏蕙致来我朝,别说一个桓温,就是他整个江南,也都将被压倒在苏蕙的文才之下。以后,一个苏蕙来,就有十个百个苏蕙来,连谢安、慕荣垂也坐不住,也要来,全天下才人如百川之归海,都对我大秦趋之若鹜,齐集帝京长安。到那时,我朝盛德之名扬天下,他们什么江南晋朝、河北慕荣、代北拓跋、西凉张轨……一家家都不得不匍匐于我朝之下!到那时,人心所向,势不可挡,几家伪朝也就到了他们的末日,而陛下周文王的事业一朝获成,天日普照,普天之下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都沐浴在陛下圣明温暖的阳光之下!”
  苻坚笑问赵整:“你是急着打仇池杨世,为自己报仇吧?”
  赵整妩媚一笑:“禀告陛下,臣内心是有这个想法,但臣之所言实为陛下着想……”
  苻坚收起脸上笑容,掐断赵整发言,说:“好了,赵整,卿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先下去,容我细想。”
  赵整逡巡退下。
  苻坚毫无倦意,接着就派人将王猛、苻融召来,告诉他们,国家建章立制,整饬入序,已然初上轨道,获得成功。接下来,现在应进入复兴国家之第二步计划,着手执行“人才计划”:广集人才,儒佛道武文,兼收并召,多多益善。在广泛拥有人才的基础上,使国家达致全面繁荣,然后进入到第三步计划,也就是,统一全国,重建一个就像大汉朝那样的崭新的大秦朝!
  王猛一眼就看出苻坚已然胸有成算,就说:“陛下一定已有想法。”
  苻坚说:“我想好了:先下秦州!”
  王猛问:“这与人才计划何涉,为了谁?”
  苻坚看着王猛,沉声吐出两字:“苏蕙!”
  《墨血时代三部曲》之《强人》连载二
  第2章
  7
  苻坚向王猛、苻融提出攻打秦州的计划,王猛、苻融均表示同意,理由很简单:秦州距秦国都城长安近在肘腋,为国家睫前之近患;其地又为打着晋朝旗号的杨氏氐人所盘踞,大秦国人为氐人,秦州杨氏亦为氐人,同为氐人,大秦竟然不能统一自己本种本族,那还谈什么在列强列邦之中立足称霸,进而统一全国?都叫人看扁了!最后,从实力上来说,秦军军事实力打一小小秦州,绰有余裕。惟须考虑者有二,其一,此一行动可能导致与晋朝的直接军事对抗,那时,晋朝会倾全国之力来保秦州,从而引致秦晋两国之间的最后决战吗?需要周密分析判断;其二,打秦州还有更重要得多的理由,为什么却说单为了一苏蕙,何故?
  苻坚看出王猛、苻融心中有疑问,就对他们解释说,第一,打秦州会不会引致秦晋两国之间全面对抗决战,我判断是不会,不过这件事交给王猛,就请他立即汇总有关情报,做出最后判断,尽快交我;第二,关于为什么说打秦州是专为得一苏蕙,理由:苏蕙就是一面旗,得苏蕙即得一面文化大旗,近可压倒桓温,灭其气焰,远可压倒整个江南,从而号召天下,使天下人同心仰首向我,心归我大秦。为此,我们不止要得一个秦州苏蕙,要千方百计广搜人才,还要得十个、百个、千个天下各州郡苏蕙!此次打秦州,只不过一小小首发而已。
  既然不过是启轫发端,那么更多的就只有象征意义,那真实的秦州苏蕙实际究竟具有多少真实才情,其实也就不是太重要了。——想明此理,王猛心里完全通达,连声应和苻坚,表示坚决拥护皇上决定,这就下去,立即派出侦人,搜集情报,掌握江南军事动向。
  苻坚于是转向苻融,吩咐说:“我们大秦国内固有人才的挖掘搜罗,我就交给你了,你可由近及远,不分胡汉,不拘一格,来好好完成这件事,要像完成全国赋税征收这样的大政任务一样去完成它,明白吗?”
  苻融答:“臣明白。请问陛下,可有数额指标?”
  苻坚一字一顿说:“个、十、百、千、万!”
  苻融说:“好,臣这就下去立即布置各州县,让他们推举当地人才,务必搜罗净尽,做到野无遗贤。”
  王猛、苻融领命,正要走,苻坚忽然把他们叫住,微笑说:“哎,我听说就在咱们长安南面的终南山里就隐有一人,名叫王嘉,又有文才,又有法术,还带有好多徒弟,你们听说过吗?”
  王猛说:“这个人我以前就隐约听说其名,好像是一道家之徒。”
  苻坚一挥手:“不论何徒,将其召来。”
  苻融答:“是!”
  就在这时,苻坚的侄子,少年苻朗进来,手里拿着一篇文稿,径直走到苻坚跟前,把文稿递向苻坚,请求皇叔父过目指点。
  苻坚满脸笑意,手里扬着文稿,对王猛、苻融说:“看到了吗?连我们家子弟都一个个从小向学,我们大秦能没有希望吗?”
  王猛、苻融下去以后,即分头去做各自的事。王猛派出去侦人回来,向他报告重要军情说:江南桓温军最近有异动,极有可能发动第二次北寇,其目标应在许昌到洛阳一带广大中原地区。
  王猛问:“那就是说,桓温意欲远征姚襄?”
  侦人答:“是的。”说着,由袖筒里掏出一方小绢交于王猛。
  王猛接过来一看,见是姚襄写来的书信,信中内容极简,谓:身受伪晋压迫已非一日,难以忍受。渴思长安,度日如年。不知大秦尚肯接纳否?
  军情重大!王猛立即就带了书信来见苻坚。苻坚看过姚襄书信,仰天沉思,问王猛,这其中会否有诈?
  王猛肯定说:“不会!姚襄与南晋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非止一日。虽然殷浩被废,桓温一家独强,而姚襄同样强悍难驯,桓温也不可能容忍他,势在必除。”
  苻坚长吁一口气:“哦,这么说来,桓、姚之间必有一番火拼。那我们呢?我们要不要插手,救一把姚襄?”
  王猛说:“大好机会,我们当然要插手,不能放过。只是,我们不必去救姚襄,就任凭桓温与姚襄去恶拼好了,若桓温能将姚襄给拼掉,那对我们倒是好事。”
  苻坚赞同说:“是的,姚襄羌种,野性难驯,占据河南中州之地,最为我方威胁。”
  王猛说:“即使桓温真将姚襄拼掉,他也不可能在河南长久立足,他既无其志,也无能力,前次他北寇长安就是先例。这样,待桓温拼掉姚襄,倒是腾出河南之地,正好为我所乘,是为我打扫家门来了!”
  苻坚问:“那你还说要乘机插手,我们插什么手?”
  王猛说:“我们下秦州呀!”
  苻坚拊掌大叫:“说得对!桓温恶拼姚襄,无法西顾,正是我们西下秦州的绝好机会!”
  王猛为什么断定桓温有意北伐,姚襄来信所言非诈?这有一大段背景,需要交待一下。原来,这姚氏羌种,他们原先的居住地在陇西,在石赵时期,在头人姚弋仲的带领下崛起,姚氏父子姚弋仲、姚襄、姚苌等由石赵朝廷封官任职,统率羌部,迁居于邺城西面的上党地区。石赵被冉魏击灭以后,姚氏父子失去立足之地,率部投降江南晋朝,晋朝接纳,予姚氏父子封了新的官职,其中,姚襄被任命为平北将军、并州刺史。次年,姚弋仲去世,姚襄秘不发丧,率六万户南攻阳平、元城、发干,继而欲西图关中,为秦所败。姚襄率部南遁,行至荥阳,才披麻为父发丧。至麻田,又遭秦将高昌、李历等伏击,姚襄马中流矢而死,幸得其弟姚苌及时救护,才幸免于难。这样一路南奔,晋朝将其安置于谯城,这才算有了个安身立命之地。
  姚羌虽败,但种落人马基本保持完整。又,姚襄本人雄武有谋,好学博能,尤健于雄辩,于是不久就在晋朝上下博得盛名,以才识著称。这样,就引致当时的中军将军、扬州刺史殷浩的忌惮,频派刺客,欲刺杀姚襄,但都未能成功。不得已,殷浩只好派出五千军马去密袭姚襄,却又为姚襄所败,连五千人马也被姚襄所吞并。殷浩更恨,就派将军刘启去镇谯城,而将姚襄迁至梁国蠡台,上表朝廷,改任姚襄为梁国内史。姚襄抵制不从。殷浩于是派谢安之兄谢万为将,去征讨姚襄。姚襄将谢万击败。谢万由是被废,从此一蹶不振。
  殷浩志大才疏,既不能胜姚襄,为保住自己名位,闻得长安关中有事——即当年苻坚击杀昏君苻生、自立为帝那回事,以为更大的机会来到,即时改弦更张,欲率军北伐,收复中原。多少人劝他不要这么干,殷浩不听。王羲之亲自写信劝他,也不听。就这样,殷浩率军北征,军行刚到山桑,遭到姚襄邀击,大败,全军土崩瓦解。殷浩由此倒台,被废为庶人。殷浩,本是晋廷特意培植起来,用以平衡桓温势力的。现在,殷浩倒了,只剩桓温一家独强,再无人能制。
  但桓温也一样不能容忍姚襄的强大,只有去除姚襄,桓温方才拔除最后一柱硬桩,只手遮天,从而顺利实现他心中最终目的,那就是篡晋。
  桓温正在想如何向姚襄动手的借口,就在这时,姚襄那边恰好自己先有事了:先是,淮南流人一千多人聚合,发动叛乱,攻破东晋的陈留郡堂邑县,抓其内史刘仕,前往投降姚襄。东晋朝廷大受震动,以为姚襄欲南图江南,于是立即任命吏部尚书周闵为中军将军,沿江设防,以防姚襄。实际,姚襄并无此意。他之收纳流人,不过只为壮大自己实力而已。实力有所壮大,他的将佐部属就纷纷向姚襄提出,愿回到北方。因为他们原来都是北方人,客居淮南,却一心思北。姚襄也自认为他的事业只在北方,于是打出旗号,自称大将军、大单于,率领部落北进攻打外黄,而被东晋守将击败。姚襄收拢败兵,甩开晋军,进据许昌,欲图洛阳。洛阳,为晋家旧都,此时为军阀周成所据。周成,先前名义上归顺晋廷,打晋朝的旗号,前不久刚刚宣布脱离晋廷自立,故姚襄来攻,他无法向晋朝求援,只好独自面敌。
  姚襄急攻洛阳,周成拼死抵抗,姚襄一个多月未能攻克。
  桓温出兵的时机到来,于是适时向晋廷上奏,陈请允其率军北伐,先灭姚襄,再讨周成,收复洛阳,恢复圣朝旧都。朝廷准奏,即命桓温为征讨大都督,都督司、冀二州诸军事,以讨姚襄、周成。
  桓、姚、周三方打成一团,难分难解。
  苻坚早已暗中做好一切准备,看到时机已到,连夜亲自率军南袭,直奔秦州。秦州杨氏氐聚居于仇池,其头人杨纂及主要军力也都集中于此,秦州州城由太守窦滔据守,城内实无多少兵力,不过为平时治安所需几队衙兵而已,本没有什么战斗力。
  权翼问苻坚:“先下州城,先取仇池老巢?”
  苻坚说:“没有先后,取下州城之后,原地伏兵,杨纂他自己将来投,至时伏兵顿起而捉住他就是了。”
  权翼不相信似地问:“怎么会?”
  苻坚说:“一定会,你照我说的去办就行了。”
  权翼得令,率领一队人马当即冲开城门,稀里哗啦就把整个州城就给占了,城中那些衙兵根本就未作抵抗。在此期间,苻坚本人则率领亲兵,抢先奔至秦州太守官邸,四面围定,下令:只围不打,不许擅杀任何一人。然后,摒去从人,苻坚身穿礼服,独自一人,恭敬立于邸门一侧,静静等候,如同恭候一位什么大人物一般。
  不一会儿,门呀地一声打开了,从里面伸出一个人头,朝外惶然张望。
  苻坚朝大门打一深躬,道:“即请禀报太守,苻文玉深夜前来相访大人。”
  门咔地一声紧急关闭。又过了一会儿,从墙头上伸出一颗人头,惶然问道:“敢问是哪个苻文玉?”
  苻坚正声答道:“长安苻坚,苻文玉。”
  那人头又缩回去了。
  过了好一阵工夫,门吱呀呀一声长响,全部被打开,从门里并排走出二人,一男一女,走出门楼,双双朝苻坚深揖到底,口说:“犯人/犯妇,窦滔/苏蕙,拜见大秦国皇上!”
  苻坚双臂齐张,急忙上前一手扶一人,将二人扶起,说:“快快请起。不速之客,夤夜相扰,还望大人、夫人见谅。”
  窦滔不卑不亢,一脸正色,说:“神兵天降,前来伐罪,天命有归,不敢回避。合州有罪,罪在一人。恳请神圣大皇上放过所有军民人等,惟惩窦某一人,虽死无悔!”
  苻坚未即回答,此时他的目光已然为站在窦滔身侧的苏蕙完全所吸引:月光之下,那真是一位神女呀!脸上平平静静,没有一丝的惊慌;颜色如玉,明明就是那月光本身所凝塑;眼睛不睁不闭,里面应蓄有无限神圣秘密;漆黑发髻高高耸立,盘龙飞凤;一袭襦裙在风中微微扬起,似乎脚踩祥云刚刚由天宫降落尘寰。
  窦滔见苻坚不应他话,心里发急,即忙又说:“恳请大皇上……”
  窦滔刚说半句,苏蕙进前一步,抢过去话头,说:“罪妇愿陪同我夫一同受罚,请求大皇上饶过一城的百姓军民,罪妇万死不辞!”声音泠然而响,如银匙敲击玻璃。
  苻坚醒过神来,连忙笑哈哈说:“大人夫人说哪里话,大人夫人何罪之有?秦州百姓军民何罪之有?倒是苻坚不邀自来,踏破秦州一川的好月色,是多有得罪了,能否就请大人夫人邀入玉舍,容某正礼谢罪呀?”
  窦滔听了,躬身扬手:“请!”
  苻坚答:“谢!”
  苻坚挺身即往门里走,他身后亲兵立即紧随其后,往护苻坚。苻坚回身命令:“你们原地静候,不必进来。”大队亲兵闻声止步,只有护军校尉卫仍然跟着,不肯退去。苻坚回身就又说:“你也退下。”护军校尉仍在犹豫,苻坚再说:“听从命令!”护军校尉这才不情愿退开。苻坚扬起身姿,轻轻爽爽坦然进门。窦滔、苏蕙二人跟在苻坚身后,也都进到门里,那大门随即吱呀呀一声,又被关闭。
  进到院里,苻坚前面走,窦滔、苏蕙踩着松鼠小步,小心翼翼跟在苻坚身后。苻坚脸朝前一边走,一边朝后探出一只手,一把握住窦滔,把他拉前,与自己身子平齐,亲热说:“客随主便,你主人走在后头,叫我客子知道该往哪里走呀?”
  窦滔脸红脖子粗,一步跳到苻坚前头,当道拦住,说:“半夜客至,卧室零乱不整,实有未便。”
  苻坚看着窦滔:“哦,哦,看来我来得的确是有些冒昧了。”
  苏蕙反驳窦滔说:“君子所言非是。雅客乘兴而来,理当兴尽而去。如何拘拘于俗礼,让雅客扫兴呀?”
  窦滔听了,立即自责,说:“夫人说得是,是我蠢俗不韵了。”说着朝苻坚躬身施一礼,说,“就请皇上来一王子猷访戴,皇上随兴而游,就当我们不存在好了。”
  苻坚大睁了双眼,问:“王子猷访戴是怎么回事?”
  窦滔说:“噢,那是敝国一小小掌故:王子猷居山阴时,一天晚上天降大雪,半夜起来,推门四望,一片皎然。王子猷精神激扬,当即命酒,放声高吟左思《招隐诗》。还觉得不过瘾,突然想起隐居剡溪的戴逵,就产生去访他的兴致。当即命舟,连夜出发。舟行一夜,天明,到达剡溪,王子猷身过戴门而不入,掉头回返。别人问他,已到门上,何故不入?王子猷答:我乘兴而行,兴尽而归,又何必见戴?”
  苻坚听了哈哈大笑说:“王子猷就是王羲之第五子,谢安之妹、江南才女之冠谢道韫之丈夫吧?”苻坚嘴里这样说,心里边想:这个赵整,光给我讲了这些人的名头,这么重要的掌故却漏去不讲!
  窦滔应道:“就是,就是,皇上对江南人物知道颇详啊。”
  苻坚隔过窦滔,直接面对苏蕙,壮声说:“她谢道韫也许可称江南才女之冠,但却不可称天下才女之冠。我们北方中原之地就有一人,要远远超过她谢氏!”
  窦滔于旁接话奉承道:“那是,那是,三秦之地,自古帝王之都,人才济济……”
  苻坚打断窦滔:“不,她非出自关中,而就出自你窦太守秦州之地。”
  窦滔迷惑不解说:“那……那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苻坚不说话,转身面对窦滔,大眼一个劲盯着看,看得窦滔浑身不自在。最后,苻坚才说:“我听说,窦大人你在秦州理政以仁,百姓对你百分感恩,都愿意你长做他们父母,不要离开。大人,你可愿意留下来,满足百姓心愿吗?”
  窦滔听了,几分惶恐,几分不好意思,说:“我一罪囚之人……”
  苻坚再次打断窦滔:“不!大人再不要说这个罪字!你,在百姓心里为恩官,在我眼里是能臣,我诚心邀你,请大人加盟我大秦,继续为我大秦治理秦州一州之地,大人可愿意?”
  窦滔正要说什么,苏蕙先发话,说:“皇上天恩高厚,只让我们夫妻做一无名百姓,即掩于漫漫荒草之中,无声无臭,终了一生,我们于愿已足,再不敢作别的想望。万请皇上恩准!”
  苻坚看着苏蕙,坚决说:“不!天降才德,没世无闻,浪费天才,那才是罪!夫人之才德,远在谢道韫之上,我苻坚有责任顺天应世,扬夫人之才名,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同起效仿,织人文之锦绣,化世界之风俗,以人文而协应上苍天文,天道人道协同一体,天人同谐,岂不善哉?”
  苏蕙惊惊惶惶,忙说:“怎么就又说到我的身上了?我哪里有什么才德,皇上可不要这么吓唬我一个女子!”
  苻坚不接苏蕙的话,继续说完自己的意思:“我以为,这也是夫人你的天赋之责,你断不可逃避。你逃我不要紧,逃避天职天情,那可就真有罪愆了。夫人!”
  苏蕙惊惶消失,心志内气鼓荡,越来越变得强毅起来,岿然而立,直视苻坚,说:“皇上以天命之严,责我夫妻二人,义大理宏,让人无法反驳。但小女子我尚有所闻,有曰:天道远,人道迩。夫子之言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天道性命不可得而闻。连夫子先圣都不敢轻言天命,我们又怎敢以天命自任,肆才傲德,不自量力呀?务请皇上收回成命,放我夫妻归草,与虫豸为朋,随天而化吧。”
  8
  苻坚发辞,欲邀窦滔苏蕙夫妻加盟大秦,窦滔心有所动,而苏蕙心定气沉,坚辞了苻坚的邀请,侃侃说一席话,理质而正,辞峻而达,说得苻坚一时竟泛不起话来,不知如何应对,那脸上尴尬,如山头岚气,隐然而现。
  窦滔见状,怕怀了大事,急忙接过话头说道:“夫人性直而急,得罪皇上,都是窦某家教无状之过,万望皇上不要怪罪。”
  苻坚已经缓过神来,却并不听窦滔说,也不看他,直接盯向苏蕙,前接苏蕙刚才那番话,辩道:“夫人所言诚有理,又且引经据典,连夫子和子产都请出来了,我只好作哑巴,还有得什么话说?”缓过神来的苻坚实在不服,他堂堂一饱学之主,平日间前往学馆去视察,连满腹经纶之学官博士都被他问倒,对不上来,如何今日倒遭到一女子意外阻击,把自己给说住了?这是绝对不可以、不应该的!想到这里,他天性中那股好战必胜的气就如烽火狼烟一般,立地通天,一根天柱也似直升起来,两眼隐蓄毫光,抖擞精神,看着苏蕙说道,“但有话在胸,哑巴被憋得急,也能说话。据我所知,郑子产说天道远、人道迩之后,尚有下文,他接着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如此说来,天命虽不可直接视听,但毕竟还是有传达的,那就是,天命经由民心来作传达。民心齐向,那就是天命,断然无疑!不知夫人对此可同意?”
  苏蕙面无表情,不表同意,也不表反对。
  窦滔连声应和:“啊是的是的,民心就是天意。”
  苻坚接着说:“再说夫子。夫子言性命天道虽不得而闻,但夫子尝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夫人可还记得?”
  苏蕙还是不言语,只有裙裾在夜风中空气一般没有分量地飘起飘落,更显裙裾之下那柔柔香躯屹屹坚韧,一如岩上孤拔之松。
  苻坚接着说:“如此看来,在夫子,虽不直接言天道性命如何,但在夫子心中那天命确实存在无疑,要人敬畏、服从。对此夫人有何感想,可否发表高见一听?”
  苏蕙尊严地回应说:“皇上引先圣之言,君子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敢不承教!目下在我的面前,正就天尊降临,三位一体,立地通天,小女子岂敢不惟命是听,敬遵安排!再说其他,肯定是多余的了。”
  苻坚听了,反驳说:“夫人之言差矣!听夫人所言,似乎某是以权压人,欲压服夫人。某决不是这样的,某只想以理服人。倘若夫人以为某言无理,尽可予以驳正,某求之不得!反之,若夫人不能以理屈某,那么,夫人就理当听从某言——啊不,服从某言之理。好不好啊?”
  苏蕙轻轻整整衣襟,说:“好!那我就说。孔子虽然全心谋世,以仁礼忠孝之道教人,一以贯之。但孔子所教,只是身在世中之人。他对那些世外之人,从来不强求一律。相反,对那些世外逸人,孔子内心无比地尊重,称他们为高德之人,认为对世外之人不应以世中之律律之。他本人甚至有时欲追随他们,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皇上若欲真崇儒重道,那么就请以先师为榜样,放过我们这些与鸟兽同群的无用世外弃人,好不好?”
  这下真把苻坚给说住了。是的,当年孔子的确就是这么说的,言之凿凿,彰彰在册。从那时开始,世代以来,社会从来都对那些隐逸之人予以十分的礼敬,视他们为高尚大德之人,即使再昏暴的君王,再粗恶的强盗莽夫,杀人如麻,也对这些人留敬三分,不去对他们无礼。此刻,苏蕙竟以此种天地大义来压苻坚,那苻坚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唯一可说的只有——苻坚问苏蕙:“这么说,而今而后,夫人已然绝意于人世,欲遁世高隐了?”
  苏蕙说:“不错。”
  苻坚连连叹息:“可惜呀可惜!”说着转向窦滔,“那么窦大人呢?是否也欲随夫人一道高蹈世外?”
  窦滔略一犹豫:“哦,这个……”
  这一犹豫暴露了窦滔的内心,苻坚知道,这窦滔窦大人与其夫人想法是不同的,他仍然留恋人世荣华富贵,割舍不下。这就堕吾榖中,好说了!于是不等窦滔说下去,苻坚接过话头抢先说道:“大人不必急于表态,先让我来说。”苻坚看看窦滔,看看苏蕙,说:“大人,夫人,依二位之志,目前摆在二位面前的路看来就是两条:一条,加盟我大秦,跟我走,但夫人已经表示不愿意。好,我不强求。二条,大人偕夫人肥遁高隐,步当年孟光、梁鸿之后尘。退出红尘势利,离浊归清,隐居以求其志,高义呀!我能阻拦吗?不能!不特不能阻拦,还当大力予以支持——这事我若没遇到,也就算了,今日既已遇到,就不能当没看见,袖手旁观,无所作为,那样的话我成什么了?全天下人知道,都会笑我鄙吝不懂道义!所以,我得出力,帮二位一定把这事全部安顿好,责任所在,不可推贷。”
  苏蕙真是心烦意乱得要命,本以为以退出世外为辞,一刀斩断,躲开苻坚,以后全不跟他再发生任何的关系,最为省心了。却不料,即使使出如此一套决绝手段,依然无法躲开此人,他依然死死缠住,不肯放手,真真恨人!苏蕙就说:“谢皇上高谊,欲将弃世之人,行将为废物,就不必劳皇上费心了,还请皇上放手,就让我们虫行于草间,蚓缩于土中,任转死沟壑,自生自灭好了!”
  苻坚笑眯眯说:“那如何要得?那以后某将如何面世,岂不遭世人唾骂?请问,即依你们江南晋朝旧例,那国家是怎么对待慧远大师的?慧远大师将赴庐山高隐,阖朝贵人名士皆往饯行,赐财赠物,堆积如山,传为美谈!难道你没听说吗?而今二位欲行慧远之事,一样事体,于我门下,却两样处理,就那么让二位像山鼠一般无声无臭就走了,那我大秦与江南晋家相比,还有什么脸面立世?难道,二位欲欺我大秦真是没有人物、不懂礼仪,又且国穷地蹙、连天地大义之事也无力办起吗?这样行事不好吧,夫人?”苻坚真是利嘴,理也直,辞也锐,一席话照直泼向苏蕙,以为这下她苏蕙即使苏卿再世,也将再无话可说。
  而苏蕙却并未闭嘴,她接口说出下面的话来:“大道无名,浮名妨道。大隐无形,显形非隐。由此可知,声大名隆之隐,皆为假隐,何足为法!想皇上所崇为真道真义,不会鼓励我们去行那欺世盗名的伪德假隐之事吧?至于江南朝贵之隆名远公,实为江南朝贵根深蒂固之名士习气其自我宣露而已,与远公本人高情何涉!”
  苻坚听了,这回,是真的无可奈何了,因为苏蕙所言,金声玉振,句句天地不易之理,无可辩驳,再多说,不能取胜,徒作支离,倒显自己没有风度,与穷巷伧妇为类,如何称得大人君子作为?想到这里,苻坚喟然一声长叹,叫道:“若兰啊若兰!”苻坚由于内心急切,对苏蕙又恨又爱,竟脱口叫出苏蕙小字,“你难道非爹娘所生凡胎肉身,而是天降金刚不成?”
  苏蕙嘴角略略流出一丝笑意,说:“顽石不化而已。”
  好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这也正是其价值所在。苻坚明白,收服苏蕙,看来今天是断难完成的了。但不要紧,以后有的是长长的日月,多多的机会,又何必急于求成,欲速而不达?反正,她苏若兰已然落我网中,不会逸去,待我日后别用其他妙法,一法叠加一法,一锉一锉细细对她研磨,一刀一刀对她精心刻镂,一匙一匙将她模塑,不信,我不能重塑再造于她——终极目标,期可造一尊女神出来,屹立于我大秦帝国之大地之上,让全天下人民仰慕,崇拜,延颈相望于道路,传说热议于客堂,到那时,我一朝大军四出,兵不血刃,收四海,摄九洲,混一天下,只在巨掌一挥之间,又何难哉!目下,我只把窦滔予以羁縻也就是了,只要能将窦滔成功掌握在手,那窦滔就将是苏蕙的一根缰绳,苏蕙她就没地方跑。
  想定之后,苻坚一挥,对苏蕙说:“好了,这个话题今儿就到此为止,不跟你再说了。”说罢转身朝向窦滔,朗声高宣:“窦滔听诏!”
  窦滔闻声,身不由己,两膝一软,跪倒在地:“臣在。”
  苻坚宏声宣道:“诏封你为大秦秦州长史,即刻上任,治理民政。”
  窦滔声音清亮,答道:“谢皇上万岁,臣遵旨!”
  苻坚还想封苏蕙个县夫人什么的名位,立即转念就打消了这个主意:他怕万一苏蕙跟他死犟不接旨,那倒反而不好收场。于是笑意盈脸,望向苏蕙,连连道歉:“国家用人之际,为天下苍生计,你丈夫,我就征用了;暂屈夫人高志,不得遂心湖海清愿,还请夫人鉴谅。”
  苏蕙一动不动,两眼一直盯着窦滔,从下跪到接旨到起身,月光之下,一瓣泪珠从她眼角甩脱,晶晶莹莹随风飘没。苻坚看见了就假装没看见,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说窦滔,请地主东道,为他安排寝宿。窦滔连忙吆人去打扫客房,并派人喊皇上卫队进院,为皇上宿卫。又要为苻坚安排宴席,被苻坚制止了。此刻的苻坚,半喜半忧,只觉得全身就一个累,只想倒头就睡,其他什么也没有了兴味。
  第二天,苻坚参观署衙一遍,说苏蕙,你已是我们大秦郡守夫人,就再不要心猿意马,只一心贤助长史大人,大秦将对你感激不尽!又问苏蕙要诗作看,苏蕙斩钉截铁一口回绝,说她从不作诗!苻坚说,那回文诗是怎么回事?全天下人都知夫人善为回文诗,压过桓温桓大司马!苏蕙又是一斩钢杀铁语气,说这是无洞生风,她从未听说过什么回文诗其名。苻坚听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他是有教养的人,不惊不悚,不愠不怒,笑赞夫人潜龙善藏,风雅不露,真正大雅高情,超过江南名女谢道韫之辈什么林下风致!说完这一席清谈雅言,转而安排权翼任秦州太守,率兵驻镇,就地留守,而一应民正事务,则由窦滔来全权负责。然后循礼向窦滔苏蕙夫妇作别,打马直返长安。
  刚回到长安,苻坚就接到军情警讯,谓:姚苌由江淮北进,欲图洛阳周成;桓温踵姚苌之后,二次北伐,兵指中原,欲并图姚苌、周成二人。一场桓、姚、周三方混战,即将在洛阳地区广大战场上,平地漫然铺开。那么,面对此种局面,大秦又将怎么应对?是隔岸观火,坐观成败?还是插一把手,于混水之中乘机渔利?苻坚问王猛,王猛建议,可先坐山观虎,而后相机而动。苻坚完全赞同,就安排王猛全权负责,派出部队前往东部边防一线,加强警戒。苻坚本人则轻装简从,秘密奔秦州而去。
  一路上,苻坚急切盼望与苏蕙相见,这心里就七升八降胡思乱想起来,想像着他与苏蕙见面的场景。他想,上回他与苏蕙见面,情况特殊,为敌对双方战场上的一种见面,自己作为战胜一方,虽然百分释放善意,但在对方眼中仍然是敌人,苏蕙她作为败家一方,作为受屈的俘虏,那对自己心存抗拒是理所当然的。须知,这是一位有风骨的女人,那风飘游于她的血液中,那骨头就长在她心里,要这样的人屈服,比驯服一头成年的黄莺还难。因为,在这样的人身上,具有着三重的节操,一重为中夏女人固有之女德,一重为自古以来中夏节士那份宁死善道的坚守,更何况还有第三重——她是一位满腹诗书的女名士,视清雅脱俗为最高生命,不容稍受污染,即使金粉玉粒,而清明眼中难容一屑!在这种情形之下,她之对我心存戒备,与我交接之间状显局促,说起话来也就故作姿态,三分生硬,不近人情,就全都是可以理解的了。一句话,这样的女人,你尽可以得她全尸,断难获她一瓣心香!她的心大得很呢!全宇宙都在她心中眼中情中意中,大道为其志意,风雅为其情郎,如我这样一位氐胡之王,又怎能入得她眼!想到这里,苻坚身不由己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从脚心一直冷到头顶,整个人也同时变得僵直了起来,那马驮着他往前跑,就同驮了一尊老树根榆木桩,连马都觉得不对,而跑着跑着自动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来,两眼迷蒙,双耳下偃,不再前行。
  围拢苻坚一同纵马奔进的一班护卫们忽见这种情形,不明所以,纷纷勒马以待,不知所措。只有侍从赵整微查皇上心意,下马走到苻坚近前,轻轻呼唤:“皇上,皇上。”
  苻坚被赵整唤醒,“哦、哦”了两声,愣里愣怔问:“我们这是走到了哪里?”
  赵整答:“就快要到秦州了。”
  苻坚仰头向天,长长怅望半晌,轻轻叹口气,回问赵整:“可带了笔墨绢纸?”
  赵整忙说:“带了,带了。皇上要用?”
  苻坚点点头。
  赵整急记忙返到自己马前,从马背上的褡裢中掏出一个包袱,由里面取出笔墨绢纸诸物,双手捧了,小步跑至苻坚马前,将笔和绢捧于苻坚,自己则双手托着墨盒,与马头齐高。
  苻坚将绢铺在马脖子上,一手捉绢,一手举笔往赵整的墨盒里蘸上墨,要往那绢上写字。两名护卫急忙跑上前去,一左一右,拉住那绢,帮着把绢拉展。苻坚笔落绢面,却迟迟下不了手。思索再三,终于想就,挥笔写下一个大大的“道”字。赵整从苻坚手里收笔,两名护卫小心翼翼平扯着绢,横脚移步,从马项上方移出。
  苻坚喊住护卫:“把字扯起来我看。”
  两名护卫于是四只手各捉一角,扯展字绢,挂于苻坚面前让苻坚看。
  苻坚左看右看,端详一阵,嘴角挂笑,说:“不行,这字写得不行。”
  赵整在旁说:“这字写得好啊!皇上。”
  苻坚问:“怎么好法?比江南名士写得还好?”
  赵整说:“肯定的!这字柔中带骨,绵里埋筋,若混放江南名士书法中,起码难分伯仲。”
  苻坚笑说:“我谢谢你了,赵整,你肯说实话:虽然还有起码二字,到底没说鹤立鸡群、松立麻间一类虚捧。”
  赵整腼腆说:“皇上马上英主,文武双全。哪像王羲之辈,从小关在书房专门练字,不过专精一技而已……”
  苻坚目光仍停留在那字绢上,嘴里说:“马上?马上就比不得书房了?谁给的理由?”就说就跨下马来,“这字不行,我重写一个。”
  赵整赶坚就又去包袱里取来绢,手里托着笔墨,问皇上要到什么方写。苻坚四下巡视,看地、看石、看树、看马,正在逡巡不定之际,赵整喊来一名护卫,让他四脚着地,把背高高隆起,然后赵整将绢铺于那位护卫背上,问苻坚:“这样可行,皇上?”
  苻坚也不答话,举笔蘸墨,就往护卫背上去写。那护卫虽然尽力撑直四肢,隆挺背台,而仍然显得不够高。身形高大的苻坚弯腰下身运笔,显得极为不得劲,难达自如。字写好了,苻坚再作端详,连连摇头,嘴里说:“愈不济了!”抬眼四处扫视,欲再觅适当写处,突然之间哈哈大笑,说:“古人有言,倚马草檄,诚不我欺啊!还是马背最好,最为合适。”
  赵整听了,立命护卫将一匹马的马鞍下了,将绢铺至马背一侧,赵整托墨,护卫捉绢,然后由苻坚运足精神之后,一气在上面竟写出“道不孤”三字。写完,甩笔而去,再不看一眼,命令赵整:“立去秦州,将此奉于夫人。”头也不回,大步奔马,一个大片腿,跨到马上,呼喊随护:“回长安!”
  9
  苻坚中途取消拜访苏蕙,说他不自信也行,说他有耐心也行,说他多机谋也行,那是他心里的事,外人暗中揣摸也属多余。而在王猛的眼里,由秦州道上回来的苻坚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两眼迷离,心事重重,抬头望月,低头踢草,彳亍于花前,徘徊于树下,然后把自己关入重帏之中,一连数日,不与任何人见面。
  王猛心急呀!最后,拨开重重护卫,硬是闯宫,闯入重帏,这才见到苻坚,见面就说:“臣有紧急军情,务请皇上放下手中任何事,听臣禀报!”
  苻坚见王猛突然闯入,慌将几案之上刚刚写下的一篇什么文稿就手反面扣下,以避王猛看见,然后正坐于座上,问王猛:“卿有何紧急军情禀报?”
  王猛说:“东部前线有报,称姚苌被桓温击败,败退于河东襄陵一境,有西向欲窥我关中之意,我们必须立即部署,以为应对。”
  苻坚听了,一下振作,原形重现,变作原来的苻坚,两眼炯炯放光,看着王猛兴奋说:“这羌姚他果然来了,我已等待他多时!除了羌姚还有何人?桓温来了吗?周成呢?”
  王猛答:“桓温已下洛阳,就地驻扎,连日派出人夫修整晋家祖陵。察其情形,没有别动意向。周成已为桓温所俘,其军为桓温兼并。”
  苻坚问:“那桓温不是军力更壮了吗?是否欲西窥我关中?”
  王猛说:“哦,我看这桓大司马其作为也就止于此了吧:修陵之后,必然是大行祭拜,号恸悲陈,盛张其势,然后上报晋廷,说他已然恢复旧都,祖陵整修一新,晋家南渡以后,近百年来兴复祖业之梦想于今一旦实现,真正百年盛举,旷古所无!即请晋廷重返旧都,再建辉煌。臣桓温泣血叩陈,吁请皇上果毅决定。晋廷接报,自然不允——百年孱弱之晋廷他哪里有这个力量和志气,敢如此举国犯险呀!更何况,如果是那样,晋廷北迁洛阳,那不是一下全然落入桓温掌握之中,更成傀儡了吗?对此,司马晋家及其下诸豪门支柱,无论是王谢等功臣家族——所谓‘南渡衣冠’,还是江南本地世家大族——顾陆朱张,哪一个能看不明白,会同意桓温建议,自投罗网,往蹈桓温故意布下的陷阱?绝对不会!这样,最后的结果也就只能是,桓大司马仰首向天,大叹奈何、奈何,而后在洛阳驻上一阵,率领他的军队,带着他放焰虚烧大得胜之气焰和赫赫声名,再回他的江南,到建康去重新布局谋权,谋取他的未来权位了。事情结果就是如此,岂有他哉!”
  苻坚听得入神,问王猛:“这么说,我们可完全不用防备桓温。”
  王猛说:“是的。我们还当感谢桓温:是他自愿来做我们的清道夫,驱羌姚,灭周成,一举扫清河南。未来,一当桓温撤走以后,河南一境必将陷于空虚,我乘虚以入,则洛阳及河南诸郡,就都属于我们了。目今,我们唯一急要做的只是,立即组织精锐,东出函谷,去平那送上门来之羌姚,去除肘腋之患,铲平门前阻障,以便我下一步大军出关,长驱东向。”
  苻坚问:“东平羌姚,谁可命将?”
  王猛壮声答道:“臣愿往!”
  苻坚嚯地站起:“不!军师既已运筹于帏幄之中,指明前路,劳力之事,就由我来吧,我将亲率三军,往平羌姚。”
  王猛啊一声:“皇上。”
  苻坚笑向王猛,诙谐说:“为国效命,那大功不能都由军师一个人立,也该留一份给我呀?”
  王猛也笑了,说:“皇上说得是,臣谨尊圣意。”
  苻坚接着就命近侍:“喊苻融,喊苻融来。”
  王猛起身告退,临行,看到苻坚面前几案之上倒扣一张稿纸,反面看去,隐约看到那上面写有数行文字,像是一首诗。于是微笑说苻坚:“皇上雅兴,又开始作诗了?”
  苻坚略作一怔,明白过来,急忙双手齐上,捂住那稿纸,生怕让王猛看到。那动作举止恰像一学堂孩童,煞是好笑。
  这时,苻融就进来了,一眼看去,略明情形,不问红黑,就走到苻坚旁边,探手去翻苻坚手下那稿纸,嘴里同时说:“皇上一趟秦州行,马蹄溅起大诗情,有什么新作了,还不想让我们看?”
  苻坚脸微微发红,那手就捂得更紧了,连连说:“不能看,不是写给你们的,你们不能看。”
  苻融笑起来:“哟,还不是写给我们的,那是写给谁的呀?莫不是……莫不是写给那秦州织娘的吧?”
  王猛亦从旁掺言加语,说:“皇上这几日来不见我们,敢情是在憋那玩意儿呀?”
  苻坚的脸就更红了,一挥手挥开苻融架在自己手背上那把手,变声说:“你们不能如此太无状了,难道我在你们眼里竟不是皇上了吗?”
  苻融、王猛于是先后协声参差笑说:“论到军国社稷,皇上是天下万民至高天子。论到诗赋文章,皇上与我等则为诗朋文侣,皇上不能有诗不让我等看,隐美景为袖藏,岂不是有伤风雅吗?”
  苻坚不得已,只好翻起稿纸,放手就让二人去看,自己则忸怩逊立一旁,等待二人审阅过后,发表终审生死判决。
  苻融、王猛二人于是齐头并肩,双双俯首齐向那稿纸看去,嘴里同时抑扬咏出——
  微情为欲结高情,
  希将建章作富春。
  何当一夜南风起,
  送见秦州岭上云。
  咏毕,苻融、王猛双双肃立,两双四只眼全变作琉璃球,有彩无神,惊愕地看向苻坚,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苻坚莫名其妙,忙问:“哎,怎么了你们这是?该不会是我的诗——它是——好极了?还是差极了?没关系的,你们直说好了,既然是文友诗侣,同为此道中人。”
  苻坚这里说着话,那苻融的脸看着看着就浓阴黑暗起来,接着就哭将起来,双泪齐迸,一腔难听的哭音,噗嗵跪倒在苻坚脚下,哭诉道:“皇兄你可不能这样子啊!上苍顾我,好容易真龙现世,我们国家有了你这样一位英主,天心人心齐高扬,就等着我主率领我们大家一起奋发,去实现我们的伟大目标,把我们大秦建成一强盛国家,廓清宇内,混一四海,重建两汉盛世,上继三代之隆明,下开子孙万代永业。想不到,天不眷我,中道改念,使我英主一夜之间改变了心肠,丢开国家宏图伟业,竟为了一莫名女子迷迷欲昏,昏昏如醉,而于外敌临门之际,不思图敌之策,却数日不见大臣,闭门一心为一女子沉迷作诗。上天啊,这是怎么了?难道说你要把刚赐予我们之不世英主又要收回去了吗?我们大秦怎么办?天下亿兆苍生怎么办?”苻融越说越痛心,到最后,竟至声泪俱下,呜咽不能成语。
  苻坚听了大惊,慌忙惊问:“哎哎哎,博休,博休,你这是怎么了?”苻融字博休,“你这都是说的些什么呀?什么我为一女子昏迷沉醉,这话你是从何说起呀?”
  王猛连忙近前予以解释,说:“陛下,臣与丞相同一迷惑:皇上该不会是真迷上了那位秦州织女了吧?如果是那样,对我大秦可真是一件惊人的大事啊!皇上雄图大略,理想高远,迈于前汉文武。我们的事业刚刚起步,正欲振翮高飞,目下多少军国大事等待皇上决断,并带领我们大家一道去奋发努力。若是皇上为什么东西所羁绊,使我们的事业中道意外受阻、遭废,就实在太让人惋惜了!丞相为此痛心疾首,决不为过。再说还有,皇上若如此行为,又将为朝廷百官、为全国人民树立一怎样的道德榜样呢?我们的国家形象将会成为什么?那南晋东燕西凉北代将会怎么看待我们,说我们皇上沉迷于女色……”
  王猛还没说完,苻融愤激,忍不住横插进来,几乎就是怒吼,说道:“这一切都是赵整的错!那个赵整就是当年赵高,是大奸臣,是晋朝派来潜至皇身边的奸细,是他引诱皇上走上邪道,阴谋破坏我们整个国家,实现江南晋朝人的恶毒图谋……”
  苻坚终于听明白二人说话的意思了,打断苻融、王猛:“嗨,嗨,嗨,你们俩说什么呢!什么我被秦州女迷住了,沉迷女色,忘了国家?我哪里是这样的,哪里是这样的啊!你们完全没搞清楚事体,完全是在误会我、冤枉我啊!连带并冤枉了赵整。”接着,苻坚就把自己的心思全盘讲于二人听,说他欲致苏蕙至长安,完全不是欲图其美色,而是要开展他整一个文化复兴、繁荣计划,那就是,千方百计将苏蕙请来长安,盛治馆舍,以储文化英彦。这馆舍的名称他都想好了,就叫“文彦阁”。以此作为招徕,吸引天下所有名士才女,齐集于京城之中,日日讽咏,夜夜弦诵,堂上坐鸿儒高僧,舍间广莘莘学子,而将长安城建成为一座四海文化中心之城,空前的繁荣昌明,如太阳之高悬于当空,如皓月之普照于广野,普天之下,人人延颈相望,倾之慕之,心向往之。到那时,你们说,我们大秦那将是什么样一种景象?我敢说,我们不发一兵一卒,不费一刀一箭,天下人就都争先归我来了,一如当年万国之往投文王!说到这里苻坚顿住,质问苻融、王猛二人:“你们说,我这广大理想国之中,可容得下‘女色’二字也无?”
  苻融、王猛二人听了,全皆不吭声了,双双面露尴尬之色。
  苻坚微笑接着说:“啊,这不怪你们,不怪你们,是我做得不好,用心太专,闭门‘沉迷’,致让你们误会。”
  苻融孩子般笑了,说:“那也是你诗中那‘建章’二字用得太含混,臣我还以为那就是‘建章宫’的意思——那不明明就是借汉宫之名隐指皇上后宫吗?”
  王猛说:“此处皇上真实命意,既以‘建章’指代皇上心中所设想的‘英彦阁’,那么‘建章’二字就系误用,必定致人误解。”
  苻坚忙说:“是的是的,景略你说得对,此处我确系用词不当。”
  苻融脱口而出:“还不如改用‘东观’二字,那为当年汉帝集才之所,又现成,又古雅,不好吗?”
  苻坚接来就吟:“微情为欲结高情,希将东观作富春。”拊掌而赞,“好!的确现成,顺口得很,又朴朴古雅。”
  王猛跟着吟一遍这两句诗,沉吟说:“意思是好,就是感觉那声调似乎不大协,哪里有点夯腔似的。不如……”
  苻坚急切看着王猛,忙问:“怎么改?改哪字?”
  王猛脱口吟出:“梦把东观作富春。——这就对了,就改前两字,你看,这样念起来就有了抑扬,不再夯腔拗调。”
  苻坚跟着再吟一遍,果然感觉甚好,喜不自胜,大叫一声,说:“王景略这二字改得好,不特声调协和了,意思更胜于前:将‘梦把’来比‘希将’,当然是前者更出力,同时婉曲更有情致。”
  苻融跟着也说好,同时笑望王猛,调侃说:“不会吧,景略,你华阳门下策士,如何今日也成风雅健将?”
  王猛谦应:“哪里,我不过是附庸风雅,响应皇上号召,勉为努力而已,岂能跟皇上、跟你博休相比!”
  王猛这样说并非蹈空奉称,苻坚满腹文章不必说的了,这苻融也很是个人物,美容姿,有勇力,富韬略,且极有清操——用南朝的话说就是有林下风致了。当年先皇帝苻健及继君苻生都同对他喜爱得很,苻健封苻融为安乐王,苻融固辞不就,苻健感叹说:“吾儿有箕山之操啊!”苻生令苻融常侍左右,以台辅之位相寄望。苻坚击杀苻生,称帝,铲除所有苻生党羽,独对苻融另眼相看,先任为侍中,不久并封为中军将军,后来更升任为丞相,将朝廷一应日常庶务都托附由他来负责。只是由于后来王猛的出现,后来居上,才稍稍遮翳一些苻融的光,而屈居王猛之下,与王猛同为苻坚的左膀右臂。
  苻坚之特喜苻融,一方面当然是由于苻融之特异才德,既忠诚稳健,能靠得上,可信赖,同时更有一特殊原因就是,苻融并是一位上佳的才学才情之士,耳闻目诵,下笔成章,时人拟之为当代王粲——就是位列建安七子之首的那个王粲;又聪慧明辩,过目不忘,谈玄论道,精微宏博,时人将其比之为释道安——当代佛学北方中国第一人,当年曾为邺下释家巨子佛图澄弟子,石赵时期在邺城住寺传道,石赵灭,南下到了襄阳,名声并传到江南,江南大名士习凿齿专拜他名下虔心受教,人们都把他与庐山的慧远大师并称,称为“南远北安”——其实呢,这样说倒是贬低了释道安,释道安他比之慧远资格更老得多——那慧远原来竟出自释道安之门下,还是他的弟子呢!——对于这样一位人物,苻坚岂能心中无数?他早有心思欲致其来北,借此以与江南相颉颃,可惜迄未实现,至今引以为憾,怅怅于心。
  苻融既集王粲之才与道安之慧于一身,难怪苻坚杀其兄(苻生)而用其弟,对苻融那么喜爱了。相比之下,就文才而言,王猛确逊苻融多多,他之所以也厕身苻坚身边文学圈中,完全是由于他的聪明,所谓颖悟特达,稍接即通,略操便习。但苻融心知道王猛他于文学之道是没有根底的,故对其有“策士”之嘲。而王猛说自己附庸风雅也是真心话,只不过他附得有神,庸得出彩——这主要是由于他对文学的态度,不虚伪,不矫饰,无论与人论诗析义,还是他自己为文作诗,都只将自己的真情实感如实托出、诚实予以铺叙,这样反得文学元神之真,而作二苻之诗侣文友,并步徜徉于辞林文苑,也就以实补拙、差无参差了。
  诗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文学者,心学也。因为文学,苻坚、苻融、王猛诸人,就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君臣关系,而是在君臣关系之外——或许更应该称为之内——添加了一种看不见、却极为交融的胶合剂,深达至于心灵之内在,而使三人之间的关系,除隼卯衔接之外,还另粘合了一层胶漆,真正浑然一体,牢不可破了。一句话,在此三人之间,嗅味相投!就此而言,大秦在起步初就已然埋下一颗种子,而独占关中一隅之地之小小秦国,其所以后来能战胜燕国,压倒晋朝,都与此有着绝大关系。
  把话头拉回来。苻坚、苻融、王猛三人并头切磋一阵后,相与极欢,王猛问苻坚:“陛下这首诗是将派人,还是皇上自己亲自往秦州送与苏蕙?”
  苻坚暗暗叹口气,说:“暂时……不送。”在苻坚的心里:他前次特书“道不孤”一书,苏蕙尚未作答,如何可以赶着再送她诗?他还要再等等。欲疾故迟,欲驰故懈,用兵之道也。
  苻融问:“为什么?既然已经作出来了。”
  苻坚一挥手:“等我前往收了羌姚以后再说!”
  10
  姚襄北进图洛。桓温随蹑其后。
  晋永和十二年,桓温于江陵起兵,先遣督护高武据鲁阳,辅国将军戴施驻屯黄河上,以水军进逼许昌和洛阳,更请徐、豫二州派兵经淮泗入黄河协助北伐。桓温自己率中军继发,浩浩荡荡,一路北进。
  姚襄由淮北出发,先据许昌,然后由许昌继续北进,直攻洛阳周成。周成顽强抵抗,姚襄连攻一月有余,城不可克。姚襄长史王亮感到形势严峻,劝姚襄说:“公英明盖世,士众皆愿效死力。而洛阳逾月不下,将士大量死伤,将严重斫损我军威势,后果不可逆料。以我之见,我们与其全力去争一座洛阳孤城,还不如把目光转向广大河北,到那里去实现我们的宏远战略。”姚襄不听,说:“洛城虽小,四面有山河之固,乃用武之地。我想先据洛阳,然后开创大业。”继续强攻洛阳。
  八月,桓温军到达洛阳城南伊水之滨。久围洛阳不破的姚襄只好撤去围洛之兵,转而掉头回抗桓温。他在伊水之北的树林里埋下伏兵,然后下战书于桓温,劝其后撤,让出地步,然后双方之间进行决战,欲诱桓温在后撤的过程中,姚襄伏兵突起,邀其不备。桓温拒绝了姚襄的要求,军伍结阵而行,步步为营,严阵稳固向前推进。姚襄被迫向桓温发起攻击,却如小山溪之冲巨崖,根本撼不动桓温坚固严密的集团军阵,三冲两冲,初锐尽丧,颓势显现。这时,桓温亲自披甲上阵督战,大军如潮,朝向姚军压顶而去。姚军抵挡不住,霎时部伍全线崩坏,七零八落,全然遭到晋军的无情覆盖。姚襄只率领部分残兵,仓皇逃于洛阳北面的北邙山中,才算逃出包围。桓温不放,乘胜继续穷追。姚襄在北邙山中立脚不住,不得不渡过黄河,西奔并州,逃脱追击。
  姚襄逃走了,接下来桓温集中兵力强攻缩在洛阳城里的周成,周成看大势已去,为保活命,被迫出城向桓温缴械投降。其后发生的情形一如王猛所料:桓温得洛阳之后,盛张其势,庆祝恢复洛阳旧都,空前之胜,向建康晋廷报捷,请求皇上考虑回迁洛京。与此同时,派人对晋家祖陵予以修葺整复,一番盛大祭祀仪式之后,任命专守皇陵的守陵令,并拜将留兵,戍守洛阳,而后专等建康方面回复。建康那边对桓温的回复是:审时度势,洛阳周边地区胡势仍炽,暂不宜回迁。桓温接旨,喟然长叹曰:“废神州于垅漠,令五尺之童掩口而叹息!”他知道自己再没得可等,亦无所作为——既无力东犯河北强大之燕国,也无力西图关中强大之秦国,而就地留守,撇下南都建康朝廷权力中心,长期外驻于荒都洛阳,对于自己未来政治前途不特无益反而有害,若朝中一日有变,自己旦夕祸至,死无葬身之地!基于此,桓温最后只好押着周成,带着三千余归降人户,率领大军南归了。桓温的第二次北伐也就此宣告结束。
  且说姚襄北遁并州之后,于河东襄陵立定脚步,陆续收集败兵散勇,渐复势力,考虑未来的发展之路,一为东下河北,一为西进关中,目下所据之地——并州河东——夹在河北与秦中之间,绝无前途,非长久之地,必须离开。其时王亮已然病入膏肓,临终劝姚襄,还是东向下河北发展,前途无量。说完就死了。姚襄大哭。哭完与诸将商议,究竟是东下还是西进。这羌人其祖先本自西出,本来心在西方,就一致劝姚襄放弃河北,西图关中,回到自己的祖先故地。再说,拿东燕与西秦相比,毕竟还是燕国势强,秦国势弱,图秦要比攻燕容易得多。姚襄本心也是同一种感情和判断,就同意了诸将建议,决定弃燕图秦,发难苻坚。
  决策定下,姚襄率军离开襄陵,先西进至北屈,接着西渡黄河,进驻杏城,以此为据点,派出其堂兄辅国将军姚兰挺进鄜城,攻城略地;又令其兄姚益,派人分头四出,广招北地一切胡汉之人,以扩军力。一时间,姚兰略地,姚益掠人,归附姚襄者达五万人户之多,姚军军力得到补充,实力大增,南下三原,进窥长安。
  苻坚军出长安,北进三原,以拒姚襄。
  首战,姚襄派出堂兄姚兰,来战苻坚战将苻飞。姚兰战败,被苻飞生擒。姚襄率众西退。苻坚兵分两路,一路由战将邓羌率领,一路自己亲自率领,两路齐发,截击姚襄。
  姚襄要与苻坚决战,其随军法师智通和尚不同意,他说姚襄,敌军两路夹击,咬住不放,我军长途奔进,若当下决战,敌方军势正锐,志在必得,我方军势处疲,必不能胜强敌。我们只应坚守不战,整合军众,修复军械,以养士气。到军伍士气养成,那时再与秦军作战,庶可有取胜之把握。姚襄却火气烧得盛,说:“我与苻秦,二雄不可并立。上天不弃有德之人,天命在我。我奉天命,铲除氐种,救助黎民,岂可一日推贷,有违天意?我已经决定了,你莫再劝我。”就亲自率军出寨,来与苻坚进行决战。
  三原地势平坦,苻坚预先已经想好克敌制胜之策:他认为,姚军一路由淮北进据许昌,由许昌进袭洛阳,由洛阳北奔至襄陵,而后由襄陵西突至杏城,由杏城南下三原,长年奔走于道,轻装快骑,形同流寇,实为“滑敌”——善走为其所长,稍纵即逸;而坚守阵地,顽斗苦战,不骄不馁,持久耐敌,则为其所短。基于此,对付如此滑敌,只应采取驱羊入藩之策,那就是,就如同在草原上捉黄羊那样,驱马直追是断不可行的,即使最终追上了,也只不过捉得三只五只,难以群获;必须先于羊群必经之道上设一藩篱,而后三面驱逐,迫使羊群进入藩篱,嗣后则一切就简单了,关起篱门,入藩挨个捉羊即是,万无一失。但是,三原地势平坦,无地形可资利用,那捉姚之藩又在哪里呢?苻坚苦思一番后,忽然想到:自己此刻所驻之中军主寨,四围寨栅高大,十分坚固,明明就是一现成好羊圈!好,那我就给姚襄他来演一出反义的孔明空城计好了:我就将我中军主寨全然腾空,明示于敌,然后大军出动,于其后方三面强攻,敌力不支,又诱于前方我中军主寨空虚,必长驱去夺我寨,到那时,大事济矣!
  战策定好,苻坚立即予以部署:他将部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为守寨军——非守苻坚所在之中军主寨,而是守卫围拢在苻坚中军主寨三面的那五座军寨。守是暗守,同于埋伏。另一部分为出战军,即出寨迎敌之军,这部分人具体又分为左中右三支部队,设定:与敌相接之后,且战且移,最终移阵至敌军后方,那时三面环围,发起强攻,而将敌驱向我中军主寨之中,然后将其捂住,瓮中捉鳖!
  大战就这样开始了。苻坚三路军兵,一路一路的发,先发左路,压向姚军右翼。姚襄率兵与战一阵后,苻坚中路军发,继续压向姚襄右翼。姚襄感到右翼受压太大,且战且移,部伍逐渐向左前方移阵。这期间,苻坚中路军亦战亦移,而于不知不觉之中移军至姚军的后方。姚襄受到右边和后边两个方向大军的合攻,力战难胜,军阵部伍遂更向左前方作腾挪移位。苻坚右、后两军则越来越加大攻击的力度,不给对方一丝的喘息机会,凶猛恶搏,地动山摇。姚襄苦战一程后,渐感力有不支,只好再朝左前方向腾挪躲闪。就在这时,苻坚右路军发,如下山之泻洪,恶狠狠不顾一切朝着姚襄左翼方向扑来。姚襄一看那阵势,心就慌了。但这时,他已三面被围,除了正前一个方向外,别无躲闪余地。而正前方则为苻坚之中军主寨,寨栅高耸密扎,直观上去就让人感到它的坚固难破。
  怎么搞的!这不等于被人四面合围了吗?姚襄急火攻心,预感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到了:当此之时,必须拼全力从一个方向突出去,否则,全军覆灭之运即在眼前!但从哪个方向突呢?姚苌建议兄长,还是从右边来突,因为:左边为敌军新到之生力,尤显凶悍;掉头后突无异于离阵脱逃,一逃即溃,决不可行;而正前方为敌军大寨,寨栅高固,寨中不可能没有大军固守,强攻敌军主寨,凶多吉少!
  姚苌一席话,反而倒激起姚襄无比斗志。年轻气盛的这位羌帅,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年纪,而历经战阵已不下数十战,有顺战也有逆战,也有生死一线的危亡之战,他从来都是越是身遇危险,他越临险而勇,踏险而进,一往无前!也正由于此,他于千险百难之中,与石赵战,与冉魏战,与慕荣战,与周成战,与桓温战,四方之敌几乎没有他没与打过的,有胜有负,胜进败撤,带着他的种落东进西退,南蹿北上,迄今屹立不倒,真正滑敌之尤!智通和尚曾对他说过一句话,说他羌种将来必有天命。他信了。由是而胸中蓄起一股浩荡无边的理想之气,决意为这理想而奋勇,生死全不存于念中,只是要为他羌人争得一方羌人自己的天下来!
  姚襄不听兄弟姚苌之言,脸上流汗,心里喷火,将手中弯刀高高举起,一声号令:“冲寨!”身先士卒,刮风也似第一个向前冲了过去。全军看到主帅领头冲锋,群起而应,汹涌无畏,跟随姚襄,卷地压上,对苻坚中军主寨发起凶狠攻击。
  其实他们不必这么用力的,因为那寨看上去雄大,实为一座空寨。
  姚襄率领大军不费力打进寒中,发现寨中空无一人,先是一惊,接着就仰天哈哈大笑,说道:“苻坚头!你这什么战法:为了阵上胜我,倾全军而出,连家都不要了吗?”
  姚苌说:“敌人空寨而出,必有异谋,兄长还是小心为是。”
  姚苌霸气十足,说:“我夺得苻坚中军主寨,乃为大捷,苻坚必为气夺神摇,如何有力与我再决?不必畏惧,先据寨而守,看我接下来全歼他苻坚头全军!”回头面对智通,笑说:“你让我守地养气,现在我夺得一极佳之地,我们就据此而守,大师以为如何?”智通只有苦笑,应说:“好好,好地,好地。”
  就在这时,苻坚已率军四合,将大寨四面紧紧围定。
  姚襄于寨中四面布军,据寨而守。
  苻坚早已于十数处寨栅暗中做了机关,那高大寨栅就如门栏一般,一触即开,姚军哪里守得住?秦军开门即进,拥入寨中,而对姚军一一分割包围,各各予以歼击。姚军困兽犹斗,虽然作拼死之搏,但秦军如潮,杀退一层,立即补上来一层,续续不绝,哪里杀得透?
  苻寨成为屠场,双方军兵对面拼杀,成批往下倒,尸体几乎把整个寨地铺满一层。
  在此一锅粥般绞肠战中,作为中军主帅之姚襄实已全然失去指挥作用,全同于一名普通角斗士,一粒搅在大锅粥中之米豆而已,手挥一把大战刀,只是与对面来敌拼杀击刺,且不论对面之敌其为将为卒,为主为奴。他只能这样,他与他亲军侍卫已然脱队,孤身一人,陷敌重围,搏命拼杀,只为当下自卫保命,至于整个战场之成败胜负,他已然全无暇顾及了。而一熊难敌群狼。对方兵众看他穿着装扮不同于士兵,知为一大人物,为图立功,蜂凝蝇聚,将他围在垓心,群聚猛攻他一人。最后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可怜堂堂姚襄,被砍死于乱刀之下!
  再说姚苌。因为对兄长姚襄战法心存疑虑,入寨之初,姚苌就多了个心眼,他把自己手下队伍强力组织起来,结阵集团而动,步步为营。由此,当秦军潮涌入寨,对姚军进行分割包围的时候,他的部队却相对保持完整,从而避免了遭到零割碎切、分而孤杀之命运;部队虽也遭到包围,但那是整体的,对方一时半会儿还难以对其尽歼。
  就在这时,姚苌获知姚襄战死的消息。
  姚苌知道,这仗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打了,兄长已死,自己身陷重围,再打下去,将全军覆没!那样的话,羌人家属营无人保护,必遭全屠,亡族灭种之祸,就近在眼前!
  姚苌竖起了白旗,向苻坚做了投降。
  苻坚大喜,对羌姚全部予以赦免,对其部落主帅姚苌等人还加以重用,封姚苌为扬武将军,其羌人种落集体迁入长安,予以安置,仍令姚苌率领。
  姚苌心里在流血,但脸上不动声色。比之于烈火也似姚襄,姚苌属另一种性格,沉稳如山岩,深蓄内藏堪比秋潭,即睿智超常之苻坚亦未能识破。
  当苻坚率领大军,押送数万羌人,浩浩荡荡回到长安的时候,整个长安城沸腾了,全城军民齐出,山呼海啸,庆祝胜利。
  苻融顾不得高兴,立即拉上王猛去见苻坚,见面就恳劝苻坚,说如此宽宥安置羌部,遗大隐患于将来,不如将羌人种落迁于远地——至少迁出长安城,以为万全。
  苻坚不以为然,自信说:“我以诚待人,以德服天下,何患之有?”
  苻融以目视王猛,王猛只装作没看见,不说话。
  苻坚接着说:“且当今我们的事业正处腾起之时,正当用人之际,卿不记得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了吗?用一姚苌,天下所有姚苌尽来;杀一姚苌,绝天下人望,那还有谁敢来投我?”苻坚说着转向王猛,“景略,你说句话,你以为如何?”
  王猛说:“陛下所虑极是。一物其为用为患,重在如何掌握。掌握不好,蜜糖致病。掌握得好,刀剑为有用之器。愿闻陛下将如何用羌?”
  苻坚说:“这是你的事——姚苌我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去调度、把握。”
  王猛答应“是”。
  苻融急对王猛说:“景略,你可一定要将此枭捏在手中,捏牢捏死,丝毫不可稍有松懈!”
  王猛笑说:“博休放心。”
  苻融复转向苻坚,说:“羌部种落最好还是迁出长安城外,以防万一。否则我这个丞相将夜不安宿,陛下!”
  苻坚正要作答,忽见后帐侧边赵整在向他暗中招手,手里并捏有一方绢帛。苻坚知有要事,跟苻融急说一句:“此事日后再议。”就急惶惶转入帐后,问赵整什么事。
  赵整眼角眯笑,双手将绢奉上,说:“秦州来书。”
  苻坚顿时血涌脑顶,由赵整手里接过那绢,眼睛却不敢看那上面文字,颤手将其揣于怀中,与此同时,仰首朝帐外对苻融、王猛喊一句:“二卿你们先退。”手扶胸怀,出大殿后门,急朝后宫而去。
  11
  苻坚日思夜盼秦州来书,那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苻坚怀揣绢书,一气来至后殿,小心由怀中掏出,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并无写字,却是一方织图,那图上所绣隐约为大洪滔与大火焰,密密麻麻混织满绢,不辨水火分际,水亦入火,火亦入水,水火交湍。就在水火密匝缠绕之中,依稀看得有二小字,仔细辩识,是为“道苦”二字。
  苻坚身不由己暗暗倒吸一口气,嘴里嗫嚅念道:“道苦。”然后陷入混沌沉思。何为混沌沉思?就是,沉思是沉思,却混沌一团,有沉无思,一片的混茫昏暗。道苦,何意?连博学的苻坚也难住了,为他闻所未闻。于是即忙就翻典,但遍翻《六经》《道德经》《四十二章经》,不见有此语词踪影。坐下来苦思冥想半日,不得索解,连头都想疼了。
  什么时候月亮上来,如一轮玉镜静静高悬当空。清风飒然吹树,夜莺一声长鸣,由檐角划过,那声音铃然而清,与那溶溶月色瞑然而合。苻坚的心瞬时厘然一线划开,清明月色泻照心室满堂。他的心笑了,传至脸上,脸笑了,嘴不动,心里笑哈哈说:“这小娘儿,身受世界什么奇苦未化,编出如许古怪说法,害我昏头裂脑,几坠幽冥洞中,窒息不得生还!什么道苦?世界从来都称‘道乐’——入道而乐,忘形天地;若不其然,触道而苦,那谁还愿意虔心向道呀?真正胡思乱想,胡言乱语!我可是要好好开导开导她,务必将她由苦海中救拔而出,度其入乐道中,以享大道之乐。”想到这里,一股英雄救美——不,说小了——一股天恩救凡之气,浩然生胸,充体而大,立地通天,几与天月齐高。
  也是的,苻坚向来奉“道乐”为信仰,对世对人,对整个的宇宙人生,他都只以乐观相对,认定造物至善,其造世造人,目的只是让人来世中历练欢乐,其乐也乐,其苦也乐,如此方合造物元善本性;若不然,天地造人入世只为受苦,那这样的天岂非心险意恶,为一十足之恶主?非也,非也,此乃谤天,陷天于恶,大错特错!
  想到这里,苻坚不特只为救美,更为护道,两种情怀合二为一,风起云涌,激荡于心,情不能已,而于前所写那首诗后再加一首,合为《道乐二首》,一气呵成。誊写至一方绢上,重读一遍,感觉意犹未尽,而提笔再续一首,以伸道不孤、苦乐为邻之意,足成《道乐三首》——
  其一
  微情为欲结高情,
  梦把东观作富春。
  何当一夜南风起,
  送见秦州岭上云。
  其二
  人生入世惟云乐,
  道苦自误迷冬烘。
  我有长桥通秦地,
  救美出离水火中。
  其三
  大道悠悠必不孤,
  漠漠无穷一气舒。
  道苦道乐犹寒暖,
  寒风吹尽暖阳出。
  立即喊来赵整,命其连夜亲自前往秦州,送达苏蕙。
  诗写完了,也派人送走了,而苻坚仍然心情潮涌难平,面对南窗一轮皓月,他躺下又坐起,坐起又躺下,反反复复,怎么也睡不着,恨不能心生飞翼,跟随赵整飞奔入秦州,亲眼看到苏蕙接读他诗后,脸上所现心悦诚服又兼忸怩不安那一种娇羞女儿态,那真是人间至美一幅图画啊!
  然而,苻坚受刑一般苦熬三天后,熬到赵整从秦州返回,急切去问赵整,那苏蕙接读诗后如何表情?说什么话了?赵整却答,苏蕙接读皇上诗后,什么表情也无,什么话也没说。苻坚听了,如同一屁股坐到了冰窟窿上,整个的心都冰得没有了感觉,身子麻麻木木,不知置身何乡。
  苻坚简直怒了,揪住赵整,恶狠狠追问:“难道她对你任何一句话都没说吗?”
  赵整惶恐至极,好像犯了罪,战战兢兢答:“她任何一句话也没说。”
  苻坚喝道:“那你怎么就出来了?”
  赵整答:“是她丫鬟说送客,送我出来了。”
  苻坚长叹一声,打发赵整离开,三天前刚写好诗后自己那份自信,一如冰雹过后枝头之嫩芽初花,已然七零八落,没一朵完形完整。他开始深深地、深深地怀疑起自己来:难道、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而且错得至为可笑,完全的不着边际,以至苏蕙连置喙予以批判的必要都没有了吗?而苻坚怎么想想不出自己究竟错在哪里:想自己的一生,想自己一生所经历的事情,想自己灿烂明亮的未来,想整个国家,想天下众生,哪一程,哪一处,在在为乐,即使偶有痛苦间杂其间,亦不过为欢乐之陪伴和反衬而已,正如绿叶之陪花一般,怎么可以“道苦”之一言蔽世,一夕冷风吹,打落满树花呢?难道、难道——是自己根本就未着道吗?
  苻坚立即就召来长安普慧寺里住持,问他,依佛家般若智慧解,究竟道苦还是道乐为正解?那住持这样答:人生为苦,苦海无边。入道而乐,其乐亦无边。
  苻坚追问:“那么这就是说,是为‘生苦道乐’了?”
  住持连连点头,赞皇上圣明高慧。
  苻坚再问:“那我一直以来内心充满无比喜乐,这说明我是已然入道,还是说这喜乐只不过为俗世凡人之俗喜俗乐,不足为数?”
  住持听了,高声大赞:“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俗世凡人之俗喜俗乐如何能绵绵不绝充满于怀?这是皇上已然入得大道之明征呀!”
  苻坚听了,虽然心中略觉安慰,但看那住持一副阿谀模样,那心就又自沉了下去,打发走住持,连连叹息:“大德高僧难求啊,若得释道安在此,定可释我胸中迷惑!难怪他们江南小朝廷那么自信傲人,他们有慧远,有释道安,有葛洪!而我,寂寂竟无一人!即使我弓马劲健,凭武力下江南,他们内心里也大不能服啊!不行,我必须先下襄阳,取释道安至长安,那时,我方有资格向全天下人讲话,向苏蕙讲话。”
  第二天,苻融来见苻坚,苻坚就问苻融,说是让他往终南山中去寻王嘉,可有结果?
  苻融说:“早已经请来长安,一直在七星观中候着,等待皇上接见。我跟皇上你报告过的呀?”
  苻坚一拍脑门,啊呀叫一声:“噢噢,是我忘了。立即请来相见!”
  王嘉入宫,一派的仙风道骨,一望而知为高道,非平常道徒可比。苻坚见了大喜,连连夸赞,比之为江南葛洪,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王嘉也不负皇上盛意,即由行囊中掏出一大卷书来呈于皇上,称为自己所著,书名《拾遗记》。
  苻坚越发喜欢,一边翻书,一边称赞:“嗯,嗯,煌煌巨观,足可比他葛洪《抱扑子》而有超过,不错,不错!”这样大略翻过,把书放到几案一边,看着王嘉,直奔主题,微笑问道:“先生博学深思,某有一事不明,请教先生:道苦,还是道乐,究竟何者为正?”
  王嘉听了,轻捋一把白须,从容说道:“道体自然,一如清风白云。入道之人,驾清风而乘白云,游于罔极,其苦亦无,其乐亦无,只有无边大自在,为一切人间言语所难形容。”
  苻坚听得眼睛亮亮的,接问:“那无边大自在,岂非极乐大乐之意?”
  王嘉说:“皇上这么理解也无不可,彼乐为仙人神人之乐,乃世间一切俗子之乐所无法比拟。”
  苻坚长长吁口气,说:“不论神乐仙乐,总之其性非苦,这一点肯定无疑,可对?”
  王嘉说:“是的,皇上正见。苦之一字,乃释家所奉,实乃偏见。”
  苻坚听了,心情舒朗,微笑说:“我闻释家解说,谓为‘生苦道乐’,人生为苦,入道即乐,其乐无际。”
  王嘉说:“即使如此‘半截苦’,在我道家看来亦为偏信邪说。我道家义中无苦字,其理至明不惑:宇宙万物皆为大道自然本根所生,既然大道自然本根无苦无乐,其创生之物何得而有苦有乐?其苦乐何自而来?明明心入歧路,误说误信无疑!”
  听到这里,苻坚的心完全踏实下来,就说:“先生所言要而不繁,恰中本质,与吾儒主张有暗合之处:先圣孔子向来主张‘安贫乐道’,孟子亦谓‘君子有三乐’。虽儒、道有道德之乐与神仙之乐之分别,要之,其同主道乐,则殊途而同归,是完全一致的。”即封王嘉为侍中,留在身边,作常备顾问。
  王嘉愉快地接受了苻坚封拜,此后,时常与苻坚讨论道、德义理之外,此人还精于道家法术,以此而为苻坚军国大事提供即时服务,卜天测事,多有灵验,而日益为苻坚所信任,并常以此夸口于外,谓大秦有王嘉,南晋之葛洪,不足道也,以此来作宣传,压制江南意气。江南人听了,当然作反宣传,谓他们葛洪乃为大道,北方区区王嘉,挟邪术以蛊世人,不过一巫师之徒而已。那王嘉门下二三百余门徒听了,遂对江南群起发动反击,鼓噪汹汹,甚有声势。苻坚看到,内心甚感安慰,更加确信,他所定文化强国的国策,绝对是做对了,只有如此,自己方才获有话语权;不然,光有武力,没得话说,其天下人谁能心服?没有天下人心服,又如何最终统一天下?
  只有一件事仍然梗在那里不得解决,使苻坚感到计无所出,头疼不已。这个难题就是苏蕙的问题:此小小娘们儿,仍然不可征服,而横在苻坚的前面,挡他中道,难以前行。此难题尚不仅仅是一“文学”的问题——得一苏蕙,大秦之文学,当时立地通天,可压倒江南一境;并且首先就是一道义问题:苏蕙那娘们儿所提“道苦”一说,毕竟是个难题,苻坚在其内心至深处深深感到,即有长安佛寺住持并王嘉分供两套佛、道义理予他以强力支持,恐怕仍难对付苏蕙这个难题,而让苏蕙最终心服。
  事情的结果果然如苻坚所预感的那样:当长安住持与王嘉承苻坚之命,分头撰述,而将他们所主张的“生苦道乐”与“神仙道乐”分别撰为两篇雄文,此犹不足,苻坚并命博士卢壹将孔孟“君子乐道”之义亦撰为雄文一篇,然后将三篇大文立即送达秦州苏蕙之后,报回来苏蕙的回复却是——苏蕙让使者带回来一织锦袋,那锦袋织得緻密如皮,盛水不渗,让转呈苻坚,同时带话这样说:“水为秦州水,试揭水上皮。揭皮见水体,定识天下水。”
  苻坚将锦袋中水倒入碗中,面对一碗清水,苦思三日,依稀似得苏蕙之旨:揭水之皮而得见水之体,水之皮既不可揭,则水之体势不可获见!如此说来,那送与苏蕙儒释道三篇雄文,全皆为皮外之见,何尝与道有一丝丝的相干!简直不成言语,就连皮相之见也谈不上,何谈见道?
  苻坚完全泄气了,嘴里念念有词——
  水为秦州水,
  试揭水上皮。
  揭皮见水体,
  定识天下水。
  水皮不可揭,
  水体不可识。
  道苦与道乐,
  遂皆成呓语!
  念着念着,苻坚嚯地一个弹射,身子由座上弹起,两眼放光,对着那碗清水就喊起来:“对呀对呀,既然道体不可得识,那么道苦道乐皆成人心臆测。谓我道乐错误,你苏蕙道苦何尝有据?亦不过想当然尔!而既然同为人心臆想,那肯定是我想比你想更有根底,更有可能接近真理,何则?我比你所经所见世事人情多得多啊,那世事人情向来教我道乐非苦啊!难道我不该信我眼见身受之实,倒信你小织娘凭空臆想之虚?”苻坚哈哈大笑:“小织娘啊,几乎叫你给蒙住!哥哥我是正确的,是你全误了!啊啊,看来哥哥我还得继续费心来纠正你啊。”
  于是,苻坚当机立断,决定南图襄阳。他与王猛商量,王猛说,可先行试兵,而后相机大图。苻坚认为有理,即派出王猛、杨安分别为正副帅,率兵南下荆州北面边境郡县,掠得汉阳万余人户,胜利而还。待到晋朝反应过来,准备强力予以反击,秦军已然撤走,来不及了。
  这一下,苻坚心里更有把握了,励兵秣马,准备刻日出军,南图襄阳。
  12
  苻坚、王猛欲图襄阳。这里面有个问题:他们为什么不首先谋取身边的洛阳,反而隔过洛阳,远道要去谋夺襄阳呢?更何况,当初桓温北寇洛阳时他们就已然定下长策:桓温入洛,可暂时不管,就只当他是在为自己清理场子,只待他退兵之后,那时自己开关而出,包括洛阳在内的司州一境,可席卷而定。现在,桓温早已撤走多时,难道不是该到了他们收获洛阳的时候了吗?
  回答是:非也。原来事情却是这样:洛阳是近在关前,探手可得,但这里尚有另外一特别重大的因素需认真考虑。这个因素就是燕国。须知:洛阳其地理位置恰好是在西秦与东燕之间,西秦离它略近,东燕离它略远。西秦有意欲谋洛阳,难道东燕就没有这个想法吗?一定会有的,说不定比之西秦还更急切!为此,对于苻坚、王猛来说,在对洛阳下手之前,必须切实侦定燕国那边的真实意图,若是燕国真有意欲取洛阳,志在必得,那么秦国也就只有让路,以避免与燕国发生直接冲突。残酷的现实是,燕国实力强于秦国,为此维持与燕国的长期和平友好,是秦国必须予以坚守的基本国策,决含糊不得。否则,一着不慎,引致两国之间的大交恶,那么后果将极为严重——那将置秦国于危殆之境,敌对晋朝,又交恶燕国,两面防守,必然自顾不暇,那全力建设国家、富国强兵之全盘计划和理想一切皆完,无从谈起!——对此,苻坚、王猛二人心照不宣,早有成算。所以,虽然桓温撤军已经多时,他们俩谁也没提起东谋洛阳这个话题。他们是在等,等着看燕国那边究竟怎么动向。
  果然,就在苻坚、王猛计划南谋襄阳的时候,燕国那国边开始行动了,警报传来:燕国大举出兵西掠,直奔洛阳而来。
  苻坚问王猛:“怎处?”
  王猛答:“静观以待。洛阳陈佑必不能自守,且看燕军下洛之后,如何动向。”
  当时守洛阳的为晋朝冠军将军、司州刺史陈佑,军力虚弱,众不过二千,外加沈劲一千余志愿军。何谓志愿军?沈劲又何许人也?原来,桓温下洛之后,表请朝廷迁都,朝廷不允。桓温心灰意懒,对洛阳也就全然失去兴趣,意同鸡肋,保、弃两难:真心想保有吧,必须留驻一支相当规模的大军,东西两面全力严防死守——西拒秦国,东防燕国,才有希望守住。但这样一来,桓温势必分自己大部分的军力在洛阳,那他回南之后,实力就将大大削弱,而影响他在朝中谋权夺位之大计,是万不可以的。但若干脆弃之不要,又说不过去,那他那么轰轰烈烈一番北伐、收复洛阳旧都的壮举,就将成为一个笑话,而且是一个劳命伤财、自找没趣的大成本笑话,绝对影响他在国人心中的威望,亦最终影响到他谋权夺位之大计,同样不可行。基于这种两难之境况,狡猾桓温于是将这个难题一下甩给了朝廷,上奏皇上,将洛阳正式移交于国家,请求朝廷命将派兵,前来接管镇守。他自己,哼哼,甩手不管了。他这样做也说得过去,的确,我桓温千辛万苦费尽心力为你朝廷打下洛阳收复旧京,已实属功高盖世,前无古人,接下来怎么样保有它,经管它,难道不是你朝廷乃至整个国家无可推贷之责任?你敢说不要?而你朝廷一旦接手,将来再丢了,那就是你朝廷的笑话,不是我的。
  可惜,其时晋朝廷有其责却无其力,不得已,只好拜陈佑为将,职任司州刺史,勉强凑了二千军兵给他,让他去守洛阳。这实际也是一种敷衍塞责,以杜国人骂口而已。说到底,洛阳对于晋廷,不客气说——也是一根鸡肋而已!
  至于陈佑,那心里也实在熬煎得很,既愿意去——因为有官升,又不情愿长期留驻于那荒废已近百年的胡域废都,又条件十分艰苦,又处境万分危险。去了之后,陈佑也是精神不振,勉强应事而已,别无作为。他只想得过且过就这么待一段时期,找个机会内调回朝,而后长久享受高职,岂不美哉!这是陈佑内心的如意算盘。
  但国中国人,却对收复旧京洛阳这件事极为振奋,大家群情激昂,以为这是一个好开端,从此以后,国家日进,北胡日退,扫清天下尘氛,最终统一全国,堂堂大晋朝而得一朝复兴,将再不再是梦,眼看就要成为现实。
  正是在这种心理的指配下,国中就冒出一位奇士,他就是吴兴人沈劲,立即就向朝廷上书,请求让他招募一支志愿军,往投陈佑,助守洛阳。朝廷正为这件事头疼,当时就批准了沈劲的申请,任命他为陈佑长史,并拨予他一定军资,以为组军费用。沈劲于是说干就干,立即就打出旗号,招募志愿者,不出一月,招得千余人马,浩浩荡荡开去洛阳,去助陈佑守洛阳。
  适逢其会,沈劲到洛不久,燕国发动侵洛战争。沈劲及其手下志愿者斗志高昂,愿洒热血,与敌血战到底,坚决要守住洛阳。燕军初攻洛阳,沈劲就首先率军出城迎战,人人奋力,个个拼命,人数虽寡,竟将敌人打退,取得首战胜利。
  而此时的陈佑却已经作好逃跑的准备。
  燕军见晋军出乎意料地强悍,就耍了个小小的战术手段,避敌之锐,停下,不攻洛阳了,转而全力往攻许昌,以绝洛阳后援;但等攻克许昌,然后合力集中猛攻孤城洛阳,手到擒来,岂不省事。
  陈佑出走的机会到了,当即决定,率领大部分人马——三千守军中的两千五百——离开洛阳,往救许昌,而只给沈劲留下区区五百军兵,让他留守。
  陈佑带着大队人马观望前进,赶到许昌的时候,许昌已然失守。正好!连小战一下也不必的了,陈佑就带着他的人马一气往西南方向狂奔,渡过丹江,跑进四山围门的房陵,然后躲在那里,再也不出来了。
  这里沈劲带着五百军兵死守洛阳。燕军克许昌后,大军如潮,回头返攻洛阳,指顾之间,打破洛阳城,拥入城中。沈劲五百士尽皆战死,沈劲本人被俘。
  燕国太师,也是这次军行主帅慕荣恪,实在心爱沈劲这位奇士,就问手下大将中军将军慕荣虔,他有意留下此人,如何?慕荣虔答,让他去审沈劲,看他意向为何。
  慕荣虔遂提来沈劲,责道:“我大燕兵强马壮,你竟敢抗逆天军,难道你不怕死吗?”
  沈劲既不畏惧,也不躁怒,面带微笑,从容答道:“吾志愿来洛,藩卫山陵,式遏戎敌,乃吾中心之志。若事有不济,能为此而献身,乃吾光荣,求之不得,吾何惧之有?人总有一死,将军也不例外,惟愿至时将军你亦能如吾一样虽死犹荣。吾谢将军,今日成全吾志!”说完,朝着慕荣虔浅浅一拜,动作舒展,风度优雅,气象如神。
  慕荣虔听了,叹口气,再不说什么,回去告诉慕荣恪说:“这是一真奇士,志度非凡,终不为人所用。今若赦之,将为后患。”
  慕荣恪叹道:“南朝有奇士,修养过人,此为衰晋不灭之大因啊。”下令将沈劲杀掉。然后率军继续西向,一路攻城略地,至崤、渑方才停下。——深沉有大度的慕荣恪他这也是在试兵,他是要小试一下关中秦军,其志意实力究竟如何!
  秦国面临一次小小的测试。
  苻坚获报:燕军西进,已至崤、渑。王猛说,由他率军,前往警戒。苻坚说,不,咱们一块儿去。即偕王猛率军直达陕城,布阵完毕,苻坚派出王猛为特使,前往燕军阵前劳军。
  王猛携羊酒来到慕荣恪军前,慕荣恪接报,亲自出迎。
  王猛行礼已毕,命手下随从将羊酒诸礼奉上,大声说:“大燕西伐,一举克洛,拔去南朝楔入中原暗钉,解除我秦燕两国肘腋之患,为此我奉皇上之命,特来向老太师致贺兼致谢:恭贺老太师兵出如神,获此大捷,燕国得土,秦国得安,实为双庆之喜,天人同贺!”
  慕荣恪笑答:“谢贵国皇上盛意!燕、秦两国,同为兄弟之邦。司州洛阳,黄河南北,实为我中原邦内之土。桓温退后,我国之所以迟迟未取,微意不过欲留于贵国先取,而贵国却不欲劳费,故此老夫只好代庖。虽然如此,我国并不想专有其地,即请转呈贵国皇帝,若贵国有意于此土,我国情愿相让,贵国即此派人前来接收即可。”
  王猛听了,连忙逊让:“哪里,哪里,老太师实在太客气了。国土人民,广狭多寡,此乃上天命分,不可强凭嗜欲而得。为此我国从来国策,只欲安守关中,并不想拓土开疆,大而无当,反自贻其累。老太师美意,王猛这里代皇上逊谢了。”
  慕荣恪大笑,说:“你家皇上真是一位知命达天之人啊,高风靖节,风度悠然,老夫真心钦佩啊!”
  王猛答:“谢老太师夸奖。”
  慕荣恪转而说王猛自己:“久闻王府令大名,今日得会,平生之幸。”时王猛任中书令,故慕荣恪以府令相称,“古语有说,富贵还乡,如日中天。王府令亦我邺下人士,难道不欲还乡省视故土吗?”
  王猛说:“人非圣贤,谁能免俗?眷眷此意,早在念中。只为国事殷繁,难以脱身,遂致父母之邦,睽隔久违。愿得好风由天降,送我早还乡。在老太师的精心治理下,家乡一派繁荣胜景,若得亲往,目睹而身受,喜何如哉!”
  慕荣恪脸上一派欣慰自得之色,轻捋长髯,和颜悦色,蔼然说道:“回来吧,回来看看吧,是大不一样了。”
  王猛说:“谢老太师诚邀。即此也诚挚邀请老太师,可愿贵趾西践,莅我秦中一观呀?”
  慕荣恪谦谢,说:“我亦如你,国事缠绕,身不由己。这回就算了。”
  王猛笑说:“人已到关下,却过门而不入,难道老太师亦欲学王子猷访戴吗?”
  慕荣恪大笑,说:“南人荒诞,我北人学不来的。”
  二人如此一来一往,相与甚欢,就这么交谈一程之后,分手道别,各还东西。慕荣恪回到军中,于次日就撤军,回河北去了。王猛回去以后,把情形报告苻坚,待慕荣恪撤军之后,苻坚下令解除警报,偕王猛也率军回返长安。而两国关系继续维持友好,未生些许嫌隙。
  回到长安以后,侍女为苻坚奉上水果,苻坚将一只黄梨握在手中,长视窗外,将手中之梨捺碎,梨汁长流一地,竟一毫不曾发觉。他心里有恨:恨国弱而受到强邻之欺!
  这样心里恨着,倒海翻江,那目光不知不觉就落到案上苏蕙那幅绣绢之上,苻坚一步跨过去,展手甩去手中碎梨渣,拿起绣绢,目光紧盯着上面“道苦”二字,嘴里喃喃自语道:“我心里怎么觉得这么苦!道苦——难道这小娘子她真说对了吗?”如此怔怔怅望了好一阵,突然将绣绢丢到案上,大声叫起:“胡说八道!苦什么苦?这不过为我豪宴盛筵作调味罢了,哪里就真苦了呢?这豪宴盛筵是无边长的,由我出生那刻起,一直将通往无限的未来,永久不散。只有撤杯换盏,没有罢席停宴。哼哼!他燕国也罢,晋朝也罢,只不过为我宴席之中略带苦带辣几道菜罢了,如何就挡得爷我下箸、狂嚼之喜了呢!”说到这里,苻坚情不自禁就吟出两句诗来——
  世界千情统化乐,
  人生百味合调香!
  苻坚召来王猛,命他即刻布置军兵,准备南袭襄阳。
  王猛说:“皇上果决!既然我已将洛阳让于燕国,则我得襄阳他燕国也只有声援,不能反对。如此,以二压一,那江南晋朝他只有吃亏吞声,将无力抗拒。皇上此时图南,正其时也!但不知皇上将命谁为将?”
  苻坚看着王猛:“你!”
  王猛答:“臣愿往。”
  苻坚说:“命苻丕为你副将。”苻丕为苻坚长子,时年十七岁。
  王猛答:“臣遵旨。”
  苻坚说:“命姚苌作你俾将,你看如何?”
  王猛说:“臣也正如此想。对那些降将归人,只有频繁用他,让其为国出力,才是最好的让他完全归心之善法。”
  苻坚说:“卿知我心。”
  王猛于是携苻丕、姚苌,率领一万兵马,军分前中后三队,于第三日四更起,五更悄悄出城,神不知鬼不觉,直南而去。越过秦岭,军行皆检静道僻路,经过五日急进,而于第六天后半夜到达襄阳城郊。整个襄阳城里,安睡无声,浑然不觉。
  王猛派出姚苌带了冲城攻具,第一批去扑城。苻丕为第二队继发,只待姚苌打破城门,由他率军冲城而进。王猛率领中军,以为后援,静候前两队消息。
  那襄阳城,由荆州刺史毛广镇守。毛广也算得上是江南名将了,跟随桓温久历战阵,多有战功,故而熬到晋朝江北重镇荆州刺史这个位置。但自从毛广入主襄阳以来,就平安自守,未遇战事。时间稍久,他的战备意识就一日比一日淡漠起来,总以为,他们南朝依水立国,州城襄阳依江立镇,左依汉江,背靠长江,战舰又大又多又精,最长于水战,北朝秦、燕无战船,根本不是他对手,故此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尽可以做他太平将军好了,不必担心北朝可能前来偷袭。
  兵者诡道,意外往往就发生于这看似不可能中。
  姚苌军先到,装起冲城大椎照直撞向城门的时候,轰然巨响,那城头守兵还只以为是天外打雷,又要下雨了。
  冲城大椎只三轰,便将城门撞开。姚苌军、苻丕军蜂拥而入,如水入田,平衍漫灌,未用一个时辰,就占领襄阳城里所有要害位置。晋军仓促组织,予以抵抗,皆被就地消灭。其城外水军欲起而相救,其中数艘主力战舰却遭内奸王伯阳暗中破坏,被拔去柁杆,开动不了。王伯阳职任晋军水军督护,事前已为王猛收买,做了王猛内应。水军为襄阳守军主力,水军瘫痪,襄阳失却根本。主将毛广上到敌楼上往外一望,见官邸墙垣之外,秦军四面包围,密不透风,知道大势已去,强抗无益,就挂旗投降了。
  天色大明,王猛看到襄阳城上四围皆旗,尽为秦帜,知道入城之军已然得手;遂重整军伍,列队缓进,朝襄阳城开去。刚到城下,杨安已然押着刺史等一杆晋军高级官员由城里出来,要向王猛献俘。
  王猛抬手止住,说:“不可,且待诏旨。”
  简直神了!王猛说过这话不久,就见远处尘头高起,一队人马滚着烟尘,朝襄阳城奔来。走近来下马,众人一看,那领头的是中官赵整,与赵整并排而立一人,却是秦州长史窦滔。
  赵整望一眼王猛、杨安、姚苌三人,也不说话,而从胸囊中掏出一黄卷,展开来高声宣道:“王猛、苻丕、姚苌、窦滔、朱序接旨!”
  五人闻宣,齐皆跪地。
  赵整宣旨道:“奉天承运,诏令:即任苻丕为荆州刺史,都督荆州诸军事,率军三千,驻守襄阳;即任窦滔为州府长史,负责一应民政治理;王猛、姚苌即日移交军政,率军回返长安,另授封赏;即封毛广为度支尚书,随王猛一同回京领职。钦此。”
  四人磕头谢恩毕,王猛起身与赵整、窦滔寒暄讲话。
  苻丕笑说王猛:“王府令你是神人,你怎么知道陛下有诏到达?”
  王猛笑而不答,却转向窦滔,问窦滔甚时接到皇上诏命?
  窦滔答,只在前日。
  王猛再问:“为何不带家眷?”
  窦滔说:“诏命如此。”
  王猛不说话了,心想:我与皇上默契如此,却也未料到他会派窦滔来掌襄阳民政。看来皇上这打襄阳,名义上是为了释道安,根子却仍扎在苏蕙那里,就同前次打秦州一样啊。
  《墨血时代三部曲》之《强人》连载三
  第3章
  13
  王猛想得没错,苻坚打襄阳是为了苏蕙,当然也为道安,但为道安也是为了苏蕙。
  为此,苻坚早已成算在胸,算定王猛南下襄阳必将克期功成,遂暗中予以布置,王猛前脚走,苻坚后脚即派赵整持诏前往秦州,宣调窦滔往襄阳任荆州长史之职,接管荆州民政。他这样做可谓一举两得,其一,襄阳为晋土,人民向晋,由来非一朝一夕,今遽而收归大秦所有,民心必乱,难以整饬,而若派了窦滔前往理民,此人曾为晋朝旧臣,情况就将大为不同。其二,调任窦滔既有此堂皇理由,他窦滔和苏蕙也没什么好说的,不会以为我刻意为恶——国家需要,其谁能说不应该呢?而一俟窦滔南下,苏蕙只身留在秦州,就将对此女形成一巨大感情刺激,屈原所谓“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可以预期:从此以后,她必将打破沉寂,诗情如潮,汹涌不可自抑,渊源不绝,写出大量诗作面世,那时,我大秦诗坛势将奇葩广绽,大放光华,而一举压倒他南朝,不成问题!与此同时,我也有机会深入一步了解此女子,与她有话可说,从而破解目前此种对面不见人、闻声不见语的闷死人局面。有美娱人,本自可喜,有奇美为心灵之侣,更为十世难遇之造化,其乐何如哉!而此乐非我独乐,我同时亦将一步一步深入美人心房,一匙一匙挖去美人心湖苦根,救美人出苦道入乐境,观世界之美景,享人生之快乐,不枉一世,不虚此生,则我树德之大又复何如哉!
  苻坚想得真好啊!仿佛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之中,逃不出他的掌握。为此,他还特意安排赵整,去秦州时暗中多带金帛宝货,相机贿赂至少一位苏蕙身边丫鬟,干什么?预备一旦苏蕙作了诗却秘不示人,那时就可让那丫鬟将其偷将出来!这样做是有些龌龊,但偷诗能算偷吗?那只能算是雅举,是一种别样风流,连他南朝也不曾有过!试问他们最风雅的王羲之、谢道韫辈,他们可曾有过如此风流佳话也不?绝无!
  王猛率军凯旋回到长安,向苻坚报告整个战役过程,最后说:“降将毛广,其心不可知,最好慎用。”苻坚微笑答说:“不必多虑。”就把王猛打发走了。然后立即关起门来,与赵整密谈,问赵整安排他的事做得如何?赵整笑微微吊起嘴吊至苻坚耳朵上,低声告诉苻坚,一切皆妥:由他买通的丫鬟不是一位,而是两位,一位叫榆钱,一位叫荼蔓,都切实可靠,愿为效劳。苻坚大喜,吩咐赵整随时报告苏蕙动静,一颦一笑,一吟一织,皆细为捕捉,不可放过。
  赵整答:“皇上放心,臣坚决照办,决不丝毫马虎。”
  苻坚说好,随后问起释道安情况。赵整说,大军下襄阳,并没有惊动寺院,释道安仍在寺中,他和王猛等人,大家都没有去寺院,以免惊扰了大师。皇上欲知道安具体情况,最好召来降将毛广一问,就什么也清楚了。
  苻坚听了,立即召来毛广,先予好言抚慰,接着就谈起释道安来。毛广将道安情况从头至尾对苻坚详述一遍。
  原来,这毛广对道安最为崇拜,正是他在做襄阳镇将期间,专程将道安由河北请去襄阳,还给他专门建了寺院,就是著名的檀溪寺。
  释道安,本姓卫,常山扶柳人。出身世代英儒之家,早年父母双亡,由外兄孔氏抚养。七岁发蒙读书,具有超强的记忆力,读两遍就能背诵,乡邻们无不感叹。而他面目生得丑陋,十二岁时出家为僧,师父歧视他,只派他去干些体力粗活儿,一干就是三年。但释道安能吃苦,勤勤恳恳,毫无怨言,不特活儿干得尽责,个人修持也能做到笃实精进,律己至严。师父逐渐对他认可,于是开始让他读经。师父先给他读的经书是《辩意经》一卷,约五千字。道安带着经书,一边下地干活一边读,到晚上收工时已然读熟,晚上回到寺院,他将经书还给师父,要求换一部。师父说:“不是刚给你了,怎么又要?”道安把书递还师父,说:“这部我已经读熟,能背诵了,求师父给另换一部。”师父听了,吃惊之余,心下暗自狐疑,但嘴上不说破,就把一部一万多字的《光明经》交给道安,让他读去。第二天,道安又是带着经书下田,边干边读,晚上回来,求师父再换一部。这回师父不客气了,就考道安,让他把两部经书当面背来。道安就背,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师父大为惊奇,从此对他另眼相看,给他授具足戒,带他到外面游学。
  道安又勤奋,又悟性极好,学业突飞猛进,一段时间后,师父已不能满足他需要,他渴望得到更高的名师给他指点,于是就离开所在本县小寺,到了邺都的开国寺,在那里遇到了赵国当时首席高僧佛图澄——时任皇上石虎的国师及赵国全国寺院总持。佛图澄见到道安后非常激动,与之促膝交谈连续一天一夜,把道安引为知己。寺院里其他僧人不服气,佛图澄就说服他们:“此人有超凡卓识,非你们这些人可比。”从此道安跟随佛图澄,学业一跃而达至一个新的境界。佛图澄死后,道安成为赵国国师,全国寺院总持,门下弟子众多,远近闻名。他尤精般若学,世无其匹。般若学集中研究“智慧”,为整个佛学的核心之核心,只有透彻般若,才可望最终达至觉悟,内证得佛果。
  石虎死后,石赵国乱,冉闵下屠胡令,整个邺都城内,血流成河。释道安避乱出走,带领部分徒众入王屋山、女休山,随后渡过黄河来到陆浑,住在深山里,食野果,饮溪水,继续修业不辍。
  不久,冉闵的魏国为慕容隽的燕国所灭,慕荣军团南下,进逼陆浑,道安只好继续南下。当走到新野时,道安对徒众说:“现在天下兵凶岁荒,民不聊生。越是苦难,我们越是要挺身而出,担挡起责任,广施佛法教化,以救度天下苦难众生。”众弟子们齐说:“愿听从师父教导。”道安于是分遣诸高足弟子到各地:派了慧远到江南去,派法汰到扬州去,派法和到蜀中去,分道四方传法。道安自己则带着四百多弟子,准备前往襄阳。
  道安之所以决定率徒众去襄阳,是因为他考虑到襄阳处中,地兼南北,对弘扬佛法最为有利;此外也是由于他接到那里一位大名士的热情来信,力邀他前往襄阳。这位大名士就是当时晋朝赫赫有名的习凿齿。此人是一位史学家兼文学家,著有《汉晋春秋》、《襄阳耆旧记》、《逸人高士传》、《弘明集》等著作和文集。同大多数南朝名士一样,习凿齿本是一位官宦,起先他做荆州刺史桓温的别驾,后随桓温两次北伐,随军参与机要,很受重用。但骨子里他却与桓温思想背道而驰:桓温内蓄篡位称帝野心,而习凿齿则最重忠义,他所著《汉晋春秋》,其中叙述三国历史,将刘备的蜀汉定为正统,而把曹氏受禅称为篡逆。书成之后,他将其献于桓温,希图以此暗讽桓温,使其不轨之心稍得裁抑,改邪归正。但桓温哪里肯受裁抑?反而讨厌他了,不久就把他贬往荥阳去做太守。由此习凿齿对自己的书生作为再不抱什么希望,不久辞官归乡,回到襄阳,一心专修佛业。这时,他听说了道安已到达陆浑,就派人致信,力邀道安前来襄阳弘法,信中称赞道安“慈训兼照,道俗齐荫。宗虚者悟无常之旨,存有者达外身之权。清风藻於中夏,鸾响厉乎八冥”;说襄阳当地,“此方诸僧,咸有倾想。目欣金色之瑞,耳送无上之箴。老幼等愿,道俗同怀”。钦敬渴想之情,溢于言表。
  道安名震天下,不特习凿齿一人心向往之,襄阳镇将毛广也十分倾慕,闻说道安来到襄阳,亲自率众相迎于道,称赞道安为佛门栋梁,先把道安师徒安顿至白马寺,继尔嫌地方狭小,别建一大寺,名“檀溪寺”,专做道安传道之所。当地名望人家听说以后,纷纷捐献钱物助建,连远在陇西的凉州刺史杨弘忠也送来一万斤铜,让铸佛像。
  苻坚听到这里,连连夸赞毛广,说他迎道安至襄阳为大功德之事。
  毛广谦逊答:“这大概也是我佛于冥冥中暗中指点我这么做的吧。”
  苻坚立即表示同意:“肯定是,就是!包括习凿齿也应是这样。”
  毛广奉称说:“哪能不是呢?皇上英明洞见!”于接着再讲习凿齿。
  习凿齿是佛教信徒,同时又是当时大名士,特别健于谈吐,是一位谈士,在晋朝士林中广有影响,他说过的一些名言广为人知,传诵不绝。其中最有名的应对如:有一次习凿齿在桓温家与另一大名士孙兴公相遇,桓温就介绍他们认识,让二人清谈。孙兴公出口便调习凿齿,引用两句《诗经》里的诗,说道:“蠢尔蛮荆,大邦为雠!”嘲习凿齿为南人。习凿齿听了,不假思索对出两句:“薄伐猃狁,至于太原。”也是引用《诗经》里两句诗,嘲孙兴公为太原夷人——“猃狁”。又有一次,习凿齿与名士孙绰相随出门,孙绰腿健,走在了前面。习凿齿腿蹇,落在后面。孙绰为人率性,就回头嘲笑习凿齿说:“沙之汰之,瓦石在后。”以淘米为喻,嘲习凿齿为瓦砾。习凿齿出口对曰:“簸之扬之,糠秕在前。”以簸米为喻,嘲孙绰为秕糠。习凿齿不虚其名,习于应对,捷口利齿,皆如此类。道安到达襄阳的当天,习凿齿就立即前往拜访。道安首先自我介绍说:“弥天释道安。”习凿齿脱口出对:“四海习凿齿。”二人相与大笑。
  毛广讲到这里,苻坚忍不住击掌叹赏,称赞习凿齿为真才士,才华、性情与志节均堪称江汉第一。
  毛广说:“只可惜其人天生一条腿残疾,被人称为‘半人’。”
  苻坚严肃说:“释道安丑陋,习凿齿半人,此皆天意安排:欲坚其内,故残其外。”
  毛广说:“皇说得是,揆之世事,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苻坚叹息说:“子曰:‘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最是这内坚之人难以降服。我十万大军,旬日下襄阳。桓温手握三十万大军,难夺习凿齿一己之志!可见习凿齿‘半人’可抵三十万军!”
  毛广看最善解人意,立即就听出苻坚话里的意思,立即迎上说:“皇上莫忧,此人虽有志节,不肯自屈,受人拘束,皇上若欲致此人也不难,只做一件事就可以了。”
  苻坚睁大了眼睛,问:“卿说,何事?”
  毛广说:“皇上只要能把道安请来长安,那么习凿齿可不请自来,甚或当时就跟随道安一同前来!”
  苻坚眼睛明亮如电,问:“真的吗?”
  毛广坚定答说:“臣敢肯定!”
  苻坚放缓一些语速,问毛广:“那么道安呢?请他来长安,难吗?”
  毛广说:“也不难。道安志在传法,向来并不拒绝世俗国家,他还愿意主动靠拢,希望能借助国家力量传播佛法更广。他本人就亲口说过这样的话。所以,只要皇上能向他传达出皇上一心向佛的真诚心愿,我想道安决不会拒绝皇上。”
  苻坚再问:“那我怎么样做才能感动道安,让他明白我的真心诚意?”
  毛广想了想说:“皇上可不可以考虑赠送他一尊佛像……”
  苻坚截断毛广,接口便说:“佛像啊,我这里尽多得是,还是西域外国货呢!什么金像、铜像、珠像、绣像、织像,我一应都有。嗯,好!”苻坚一拍大腿,看向毛广,“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你去给我办去。”
  当天,苻坚即请来长安佛寺几位僧人来到皇宫大库进行挑选,最后挑出一尊七尺金佛,一尊外国金箔倚像——也有七尺高,一尊佛金坐像,一尊结珠弥勒佛像,一方佛金缕绣像,一方织锦佛像。选好佛像以后,小心翼翼,每一佛像安放在一辆大篷车上。每一辆车,前有牛人,后有押护,中间陪一位僧人持经诵法,一路念念不绝。车队的最后面还有一队军兵跟从,负责保卫。毛广本人走在车的最前面,是为持节使者,率领车队出长安城,一路浩浩荡荡朝着襄阳方向开去,声势极为隆重。
  如此珍贵稀有之圣礼,如此隆重的赠送仪式,一下就让道安感动了,他亲自率领全寺五百多名僧人,远出襄阳城五里,匍匐跪地迎佛。襄阳城里官民同时也结队出城,有二万多人,相率齐跪于道侧。待到车队到达,寺僧及官民先是全场肃静,所有人无不脸上穆穆庄严,有的妇女竟感动得低声哭泣起来。毛广持节与道安办完移交仪式过后,接着就群情鼎沸起来,有人放声呼号子,有人放声痛哭,更多的人则是焚香燃烛,人手一支。整个那场面真是叫热极了,热得每个人心里都滋滋往出流热油、蹿火苗。
  回到佛寺,道安将所有佛像安寄至后殿诸香阁中,一一反复细细检视,爱赏不置。第二天做大法事,道安命人将这些佛像请出,一一排列于前场,布置幢幡、珠佩等物盛加装饰。一时间,整个法场烟华烂发,金珠生辉,如同云雾神境。前来礼拜的善男信女,人人心潮涌动,感动到头皮发麻。
  有一尊外国铜像,制作形状古怪,很多人对它不认识。道安就说:“此佛造像最佳,两边发髻形状不对称,其中必有讲究。”上去仔细剖看,就见一髻中竟内箝藏有一颗佛舍利!
  发现佛舍利了!发现佛舍利了!这消息如同霹雳惊雷,霎时传遍个法场,整个佛寺,轰传整个襄阳城。整个佛寺上下被凝固了,静穆如同天国。与此相反,整个襄阳城却煮开了热油锅。寺中僧人居士,如同见到佛祖本尊,故而庄敬至极,人人化身为石柱,不敢说,不敢动,惟凝神屏气静待下一刻飞身西天。而全体襄阳城人民,则以为世尊降临本城,给本城带来大吉祥,从此将过上安定祥和的好日子,故尔群情欢娱,载歌载舞,载呼载啸。
  真是想不到啊,苻坚这么一个举动,就把道安及檀溪寺一下给收伏了,把全襄阳城人心一下给收伏了。这个博学有文化的氐胡皇上,当初他定下文化昌国之大战略,该是有多英明!叫人佩服!
  但苻坚本人对这结果实也不曾想到,它来得实在是太凌厉、太突然了。惊喜之余,苻坚对毛广更信任,举凡有关南朝的大小决策,他都要先听毛广意见,然后方才最后拍板决定。
  谁说美梦不可成真?后进秦国,眼看就要赶上并超过先进晋、燕二国。
  14
  释道安自己来到长安,身后跟着习凿齿。
  苻坚对二人的接待极尽郑重和隆重,对道安说,他要在长安专修一座天下最大寺院——五重寺,让释道安、习凿齿二人居中专修,宏扬佛法。道安就作天下寺院总持,总领天下所有僧人;习凿齿作副总持,总管天下所有在家修士。道安听了,欣然领命。习凿齿却当场予以拒绝,他说:“寺院聚徒修法,严有规矩,设总持之位,予以总管,未有不妥。而天下居士修习,总为居家修心。设总管之位予以总领,既无必要,同时也不可能实际管理其事:总管其家吗?其家自有家长与家族来管,自古未闻由国家专设‘家官’之职来管人家家事;管其心吗?则更为荒诞,人心与天心一系,那是由神来管的,岂有封官设职来监视人心的?为此不才我实不敢应命。”
  苻坚听了,不特不恼,反而高兴,拊掌大笑说:“卿说得是,是我荒疏,竟想出‘管心’这么荒唐的事。”
  习凿齿听苻坚管他叫“卿”,那眉头就暗暗皱起来,默然再不说话。
  苻坚管释道安则口必称“安公”,奉之如神。自从道安来到长安,他几乎日日与之形影不离,从早到晚,对榻晤语,乐此不疲。出门的时候,他就与道安并排坐一辆车上,同进同出,招摇过市。为此,仆射权翼进谏道:“臣闻天子车驾,惟侍中陪坐。道安剃度毁形之人,岂可与陛下并排齐坐?”
  符坚听了大怒,厉声斥道:“安公德高望重,我以整个天下来相换感觉都换不过他,让他与我同车,此小小荣誉,又怎能与他大德相提并论?你说的都是胡话!”当即下令,就让权翼及其他宰臣亲自轮流来扶道安上车、下车,说:“这才是我给你们的荣誉,你们且好好体会体会吧!”
  面对这些纷纭,那道安果然为得道高僧,既无受宠若惊之态,也无受惊欲狂之情,与苻坚并排高高坐在御驾马车上,安之若素,就与其骑一头蹇驴行走于陆浑山中全没有两样。坐下来之后,苻坚就与他谈道,道安却总是把话题就扭到文章诗赋等上面来。当然这个话题也是苻坚最爱谈的,这一谈就收不了场,最后结果总是错过谈道这个主题。
  道安涉猎广泛,不特精于佛学,并且还有很深的学问。不久他的文名就传遍全长安城,好多才学之士就来会他,围拢在他周围,愿做他朋友弟子,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向他请教。这其中并有先前被苻坚请来长安的王嘉,他也对道安佩服得很。而王嘉本是一位道教中人,卜天测命,预见人事阴阳,往往精准。
  道安在士林中遂享有盛誉。有一天,在蓝田县出土一只大鼎,能容二十七斛,边上刻有铭文,人们都不认识,大家就请道安来辨认。道安看过,说:“这是古篆书,说的是这只鼎为鲁襄公所铸。”
  又有一天,有个人拿一个铜斛在市场上出卖,铜斛是正圆形的,斗向下,横梁昂起的地方是斗,低的地方是合(量器单位),梁的一头是个管子,管子连着钟,能容半合,边上写有铭文。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是件古物,但究竟为何代什么物件,没有人能断定。东西被送到宫中,苻坚就请教道安。道安说:“这是王莽朝所造之物,上面的铭文说的是:此铜斛出自虞舜时代,用为量器标准,发布四方,使天下量器归于平等,全国统一。”
  苻坚听了,佩服得简直找不出赞词,于是下令学馆,这样说:“今后学士学子凡有疑难不解问题,都要向道安请教。”
  其后不久就在长安城中流传开了这样一句话:“士子不拜安公师,学到白头难解疑。”
  长安文化之风大炽,人人向学,家家促读,云浓雨沛,方兴未艾。苻坚看到这种情景,心里无比欢悦,对宰臣们说:“我得道安、习凿齿一个半人,而国家已趋大化。循此以进,我大秦文化繁荣复兴,超过他南晋,指日可待!”又说:“南朝得慧远一人,天下闻名。我今所得为慧远之师父,他南朝再嘴硬,看他怎么跟我比,怎么说!”
  然而,苻坚嘴上这么说,内心里却仍然三分底虚:不错,长安城其文化开展势头好极,但这也仅仅只是一种趋势而已,若欲让拿出响当当硬的好东西来,则目下还实在拿不出手。就比如说吧,诗,有哪一位诗人的哪一首诗可拿出来跟南人相比?捉襟见肘,没有的啊!对此,苻坚曾几次跟赵整私下议论这件事,赵整亦如此认为:大秦文学目下还不具真实力,难与南朝比肩而立。
  苻坚这就又想起苏蕙来,他心痛啊!
  于是,这天苻坚把道安找来,不论道安如何竭力回避,他就追住一个主题不放,跟道安谈道。他问道安,究竟什么是大道?三次问,三次道安不答。最后苻坚急了,盯住道安这样说:“安公洞悉般若之学,难道对这一问题竟无一言可说吗?”
  道安仰首高视,目中无人,半晌,幽幽诵出一段经文:“文殊与三十二位菩萨共坐说法,文殊曰:‘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文殊说毕,问维摩诘:‘何为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言。诸菩萨共赞维摩诘一默如狮吼,已入大道。”诵过,就再归于沉默,一言不发。
  苻坚只觉眼前一团漆黑,心里一团漆黑,心中眼中翻无穷黑浪,嘴上却一句话说不出,整个人如同掉入无底黑洞,恍如进入梦魇。梦魇中,佛仿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难吧,逼吧,越逼越难,越难越逼,直到把自己逼至山穷水尽地,云生水起时……”
  苻坚嘣地一下醒过神来,怅怅环望四周,四周空无一人,道安不知什么时候已走。
  苻坚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就去找道安,见面就问:“安公莫非行不言之教,专教人单从悟入,以见大道?”
  道安笑哈哈说:“来!来!陛下早客,喝我早茶。”说着手提茶壶就给苻坚斟起一盏,递与苻坚。
  苻坚捉盏在手,眼仍然望着道安,等他回答。
  道安笑眯眯连摆手背,催苻坚说:“喝呀,陛下喝呀。”
  苻坚将茶盏送至嘴边,喝下一口,感觉就同白水,什么滋味也无。他把茶盏举至眼前,仔细一看,荡荡无色,明明本来就是一杯白水。
  苻坚手举茶盏,狐疑问道:“安公,这茶……”
  道安又是抬起手背连煽,催促苻坚喝茶:“陛下再喝,喝完我给陛下再斟。”
  苻坚只好再喝一口,把盏里“茶水”全喝完,放盏到案上。
  道安立即提壶续水,把茶盏斟满,然后劝苻坚再饮一盏。
  苻坚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我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安公:道不可见,道不可言,但为什么还有的人说道乐,有的人说道苦,难道他们都是想当然那么妄说吗?”
  道安反问苻坚:“陛下何以那么急欲见道?”
  苻坚一下答不上来了,有心说,我欲见道只是想挽回一个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道安在旁,明察秋毫,早已洞悉,幽幽说出一段话来:“因缘为世,道亦如此。缘到见道,非人往去见道,实道自来见人。缘未及到,道不来见,人不见道。道不外在,人人身有真如佛果,缘到悟入,大道撤隐而现。”
  苻坚听了,半懂不懂,心知再追问下去,也属枉然,不会得到什么结果,只好怏怏告辞而出,回到宫中,坐在那里发愣发呆。想来想去,有一点苻坚是想明白了,那就是,那大道是隐着的,看不见摸不着,有缘之人,因悟而入,才见大道真面;在此之前,说道苦道乐如何如何,皆为道外之谈,妄想臆想。
  苻坚带着自己的感想就去请教道安,问道安,他这样想是否正确?
  道安笑说:“我非道,陛下为什么还要这样逼我不休呢?”
  苻坚听了,张着嘴啊、啊两声,接着大笑,说:“是我的错,我太钝了,不应逼人,只应自逼,只应自逼。”
  道安双手合十,向苻坚道贺,说陛下进道已经发轫,可喜可贺。接着道安跟苻坚告辞,说他欲回襄阳,那里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安排。苻坚说好,现在五重寺正在加紧修建之中,一俟建好,即迎大师正式前来长安主持。道安答应。
  道安走后,苻坚把赵整找来,问他窦滔走后,苏蕙那里可有什么特别动静?赵整说,也无什么特异举动,只是整日一言不发,就坐在织机前织啊织啊。苻坚立即追问,织的是什么?可有窃来一片样子让我一看?赵整说,安插的那两个丫寰榆钱、荼蔓并不曾得手,原因是,那苏蕙并未织成什么绢幅,她每日织了即拆,拆了又织,旋织旋拆,所以一直未有成品留存。苻坚听了,眉头上锁,沉思不语。
  赵整突然说:“可不可以这样,陛下,就把那织机给她偷偷弄坏,或者,干脆将其偷将出来,就让那苏蕙无机可织,那时,她就只好……只好提笔写字,来发抒她内心幽情,不是就有诗了?”
  苻坚打断赵整,厉声说:“不可!”
  赵整听了,吓了一跳。
  苻坚温和说:“诗道通于大道,只能自逼,不可他逼。偷机毁机之为,万不可行。”
  赵整犹豫说:“那么就……”
  苻坚说:“就这样,且观后效。”
  赵整答是。
  这样,持续了约有半年多的样子,有一天,苻坚忽然接到密报,说窦滔到达襄阳后,政事理得还不错,就是耐不住寂寞,近来新找得一位歌女,名叫赵阳台,二人如胶似漆,打得火热。苻坚听了,那脸上就浓云密布起来,现出一派的厌恶之色,却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苻坚派了赵整为使,专程前往襄阳,向窦滔特下恩旨,谓:闻大人在襄阳勤勉于政事,甚得民心,朕心甚慰。四季将尽,特下恩旨,准予大人回家探亲,与贤夫人团聚,以尽天伦。
  窦滔接旨,即整束行装上道,欲回秦州。不料那赵阳台却粘得紧,死活离不开窦滔,要跟随他一同回秦州,不然,她就要自杀。窦滔无法,就只好带了她去。
  接下来的情形是,窦滔携赵阳台回到秦州与苏蕙见面以后,苏蕙见丈夫有了新欢,且二人关系格外要好,如影随形,分也分不开,那苏蕙内心大为沉痛,每到夜深人静,就一个人趴到织机前一边流泪一边织作,待到窦滔一月假期到期,苏蕙的织作也予完成,织成一幅《璇玑图》,临行送予丈夫,意欲挽回丈夫那已然流失之心。
  这个情报立即就被报送给苻坚知道。苻坚下指示说:“莫要动手,待窦滔将该织作携至襄阳以后,相机将其窃出。”
  对苻坚来说这真是无心插柳,意外之喜。苏蕙所织那幅织锦《璇玑图》不久就被盗出、送至长安,放到苻坚的书案之上。
  苻坚狂喜不禁:这哪里是什么图画?这是一幅由一组文字构成的图案啊!苻坚抖着手摸挲着仔细看去,只见是这样一片文字:
  去日深山当量妻夫归早咐真思又
  公雀同初叫寡思回妇嘱不身情贵
  阳婆结夫配早织垂时恩上何米语
  侣发年夫与锦归去双少深柴夫谁
  好伴奴迈回要凄可寒泪中久料我
  岂赦寻文身孤本衣怜家上至别月
  早知朝能受靠野归想天今枕日离
  子天冷淡尚鹤谁更不久地同鸯鸳
  文字是文字,但苻坚读来读去却只读出字,怎么读读不成文,急得他脑门上汗都渗出厚厚的一层。不得已,只好喊来赵整,二人头并头去啃那片文字迷阵,找不到开头,摸不着线路,竖读横读,不成句读。没奈何,苻坚将织字抄下,连夜派人飞骑襄阳送与释道安,求道安予以解读。道安将图转送习凿齿,习凿齿研究数日,不得头绪。一日,长史窦滔前来拜访,习凿齿随手将图拿出给窦滔看,问窦滔是否识得此图读法。窦滔一见大惊,忙问习凿齿这图系从哪里得来?习凿齿说系由道安处送来,只是让破释,至于什么来历他也不知。习凿齿面红耳赤,扭怩半晌,方始说出:由第一行中间“夫”字起,朝右下方斜向读去,回旋周转,最后转至“妻”字结束。说完,匆匆起身就走,习凿齿留也留不住。
  习凿齿心感有异,却也不便强问。窦滔走后,他按窦滔指点那么摸索读去,费好大劲,终于成功破解,读出一篇诗来,即忙交给道安,并问道安这图哪来?系由谁人所创?干什么用?道安微笑不答。习凿齿对图大加赞赏,说:“真正如玉衡璇玑,斗柄自旋,周转于苍穹之上,圆满周转一周天后,成诗一首,情深意密,弥满于天。真正天才独创!古所未见!”
  释道安淡然应道:“不过回文诗而已。”
  习凿齿立即争辩说:“不不!安公。回文诗不过顺读、倒读皆成诗句而已,譬如桓司马所作那些篇什。此诗全不然,它要往复周回数个大圆周,把篇中所有字一一贯串,就同周回巡天一般,一根长绳把天上所有星星贯串一体……”
  道安轻轻叫一声:“彦威!”习凿齿字彦威。
  习凿齿闻声而止,不说下去了,刚才那一脸的兴奋就地凝固,凝固为一种难看之相。习道之人谈诗属文可以,只为启道之助;不可以一往情深,习不知返,以免妨道。习凿齿是颖悟之人,当时就意识到自己错了,所以利刃斩言,不再说话。
  释道安把习凿齿破解出来的诗篇拿在手里,只那么略略扫视一遍,随即封包,喊来一名小僧,命其送与府衙驿使,吩咐立即报送长安。
  习凿齿惊讶问道:“此诗难道为皇上所作?”
  道安笑说:“怎么会?”
  15
  《璇玑图》诗被送到苻坚手中,苻坚比得到天书秘码还兴奋,怀着无比的好奇先一口气读了那诗,继而将手指头点在那图上,左边看诗,右边看图,把手指头尖压在图上小心滑动,寻找着走字路线,整整费了小半晌工夫,才将其路线图完全摸清。他头上飞汗,立即喊来赵整,对着赵整就喊:“赵整,你快来看,你把这诗和这图来对着看,真叫神奇啊!堪比武侯《八阵图》。今后对敌作战,倘能布得此阵,不论如何强大之敌,保证有进无出,统统死在阵中!”
  赵整听了,就俯下身子,也跟苻坚似的,用手指点住图中文字,全神贯注摸索着去读。
  苻坚则站在赵整身后,扬声长诵——
  夫妇恩深久别离,鸳鸯枕上泪双垂。
  思量当初结发好,岂知冷谈受孤凄!
  去时嘱咐真情语,谁料至今久不归。
  本要与夫同日去,公婆年迈身靠谁?
  更想家中柴米贵,又思身上少寒衣。
  野鹤尚能寻伴侣,阳雀深山叫早归。
  可怜天地同日月,我夫何不早归回?
  织锦回文朝天子,早赦奴夫配寡妻。
  诵至最后,苻坚好像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一把薅住赵整,将其由书案上拽起,两眼瞪着,说:“‘织锦回文朝天子,早赦奴夫配寡妻。’看看,看看,这写得什么?这诗明明就是写给我的嘛,是跟我来求情的嘛!”
  赵整连应:“就是就是,就是写给陛下你的。”
  苻坚于是质问赵整:“可她却为什么不把它直接交给我呢?”
  赵整答不上来,怔怔的,呆呆的,说:“也许,也许,那写的只是她内心一种希望,希望有朝一日天子能下察她苦情……”
  苻坚打断赵整:“不!‘织锦回文朝天子’,这说得还不明白吗?是要带着这织锦回文来直接朝见天子,哪里只是什么内心希望?”
  赵整又被问住了,想了一下,这样说:“也可能是,苏蕙希望自己丈夫带了她这织锦诗去朝见天子,向天子陈情,赦他远宦,早日回乡。”
  苻坚听了,认为有理,说:“嗯,这个说法在理。一般女子不能直接抛头露面,故而让其做官的丈夫出面……”刚说到这里,苻坚突然一拍书案,“可也不对呀!苏蕙她是一般女子吗?我多少次主动跟她联络,她尽有的是直接跟我讲话的机会,她为什么不说?”
  这一回赵整真答不上来了,两眼两个黑窟窿,空大无神,傻子似地望着苻坚。
  于是苻坚自己答自己,说:“哼!我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愿直接跟我打交道,怕欠了我的人情!”
  赵整苏醒过来,立即壮声予以无情批驳,说:“这就是她苏蕙不对了!须知天子乃万民之主,厚地高天,恩重如山,她苏蕙即一生从来未睹天颜,也应感知皇上天恩,怎么倒要与天子分割关系,不想欠皇上恩情呢?那是能说——想不欠就不欠的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苏蕙再有才情,就能不霑溉王化之恩了吗?真是不知大小,不识大体!”
  苻坚见赵整越说赵狠,抬手止住,说:“唔,这事也不能全怪苏蕙,出嫁之女,家中大事自然先与其丈夫商量,由丈夫来作主。苏蕙她作得没有错,没错。”
  赵整不吭声了。
  苻坚接着说:“这事,我该首先去问责窦滔:民间有冤情,陈诉于他,请求他上达天听,他为什么压下来不报?”
  赵整附和一句:“就是,即使是家中之人,既无官职,即属于‘民间’。窦滔他该当被问责!”
  窦滔随即被传唤至京,面见皇上。苻坚于是拿出那篇诗让窦滔看,问他,为什么不把妻子陈情上报天子,难道自己的妻子就不是天子子民而合该沉冤不起吗?
  窦滔晕头转向,如堕五里雾中,吭吭哧哧说:“这事,这事,皇上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苻坚冷笑道:“天子明察秋毫,洞悉天下所有隐情,你认为朕不该知道吗?”
  窦滔慌忙解释:“啊不不,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说,此事乃臣家中闺阃秘事,臣并没有拿出去说与外人知道,想不到皇上太阳当空,无幽不照,竟然烛照至臣家中……”
  苻坚声色放温和一些,说:“那么,你读过你夫人陈情诗之后,心里怎么打算:准备什么时候来向朕报告,还是打算永远守口如瓶,就瞒着朕,一字不说呢?”
  窦滔说:“恩请皇上体谅臣心,这样的事,臣实难对外人启齿。试想,丈夫宦游在外,妇人渴想男人,还织成什么锦图,内藏情诗,这成什么事体!说出去岂不叫人笑掉齿牙?”
  苻坚说:“噢,卿所言倒是实情,却太世俗了,完全没有风度!卿原来也是供职于晋朝的,‘亲卿爱卿,我不卿卿,其谁卿卿?’——这是谁说的话?卿难道不记得你晋家前代这著名掌故了吗?”
  窦滔嚅嚅说:“这是前代王戎他妻子对王戎说的话。”
  苻坚盯住问:“算是风流佳话吧?”
  窦滔点头应答:“是。”
  苻坚再问:“原来也是所谓闺阃之言吧?”
  窦滔答:“是。”
  苻坚说:“那怎么就传到了外面,不特没被人笑话,反而还成为了为人传颂的风流佳话了呢?”
  窦滔忸怩不安说:“王戎为竹林七贤之一,风流名士,臣难与之相比。”
  苻坚不屑说:“哈!人就怕心窄气弱,眼低志短。难与相比,这说的是何言语!”
  窦滔满头冒汗,像初雨过后的草地,颗颗晶亮,并微腾着热气。
  苻坚说:“好了,朕就也不再深责于你了。人其气度系为天然生就,多说也无用。天赋质材,一材有一材之用。你为人谨小慎微,负责一方民政,政事皆处理不错,老百姓中广有口碑,这些朕都知道,朕心甚慰。”
  窦滔连忙谢恩。
  苻坚接着说:“为了对你进行表彰,朕决定今就给你解决一下你们夫妻异地分处的问题。朕且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且说:你是愿意把你妻子携至襄阳与你团聚呢?还是你自己再调回到秦州,与你妻子聚首?你说出来你的想法,朕都予以批准。”
  窦滔听了,怔了一下,噗嗵爬倒就给苻坚磕头,连谢皇上大恩,面赤连颈。但接下来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臣不愿接妻至襄阳官署,亦不愿回至到秦州。臣就保持目下此种状态,就好。”
  苻坚完全出乎意料,忙问为什么。
  窦滔吭吭哧哧费劲解释说,那是因为他怕影响了政事。目前,他的政事开展得正顺利,倘若将妻子接至身边,难免受家室之累,不能一心用于民政,政事势必受到影响。那样的话,既辜负皇恩,也对不起一郡的百姓。
  苻坚听了,先对窦滔一心为公之忱予以了表扬,接着回过头来再责窦滔气度不够,他说:“上天造化,人生而必有家有室,伉丽相配,传宗接代,方为圆满,不违天伦。朝野上下,人人莫不如此。即先师孔子也并未弃妻而独居。他们都并没有因此而影响他们建功立德,成就其煌煌伟业。卿总还是气度太小,才不敷用,气不能畅,才致为人行事如此局促,而不成气象。听朕一言,而今而后,卿可是要痛下一番工夫好好养心养气才好,不然难成大器。”
  窦滔唯唯相应。
  苻坚接着说:“再说,依你妻苏蕙之才,她若到你身边,只会对你事业襄助有益,而不是相反。更何况,你所在襄阳,地处我大秦与江南晋朝之中,苏蕙到了那个地方,她的文学天才必将覆盖南北,这对我大秦是多么好一个宣传,树立我国家形象,压倒他南朝气焰,这对我们国家建设是多么巨大一个贡献,超过十万大军!你明白吗?那时,你即不能成为王徽之,而苏蕙足可成为谢道韫有余,这比之你勤勉理政兢兢业业,对国家的贡献更大!你明白吗?”苻坚这一席话,口气说得足够大,宏阔,高远,深达根本。
  但窦滔听了却不为所动,低了头只是不说话。
  苻坚轻声呼唤:“玉川,玉川。”窦滔字玉川。
  窦滔勉强抬起头来,两眼朦胧,内中似蓄有千难万难,看着苻坚,嘴唇蠕蠕,说不出话来。
  苻坚宽宏大量,温语慰曰:“卿有何难为事,不妨说与朕听,朕与卿作主。”
  窦滔经过一番强力挣扎,终于憋破嘴唇,最后说道:“即皇上也为臣作不得主啊!”
  苻坚大惊,急问:“咋回事?什么天大地大之事,连朕也作不得主?”
  窦滔一脸的委屈无奈,说:“臣于襄阳娶的那个小妾她,她不讲理,绝不肯容臣之妻。她说,她说,一旦臣与臣妻相聚,她当即撞墙自尽!”
  苻坚听了,先是惊异,继而冷笑,最后就发怒了,脸上铺一层厚厚的严霜,盯着窦滔,问:“就是那个赵阳台?她这么厉害?竟敢喧宾夺主,将夫人拒之于门外?”
  窦滔无奈兼无辜地点点头:“她这人天生就是这么个人……”
  苻坚大喝一声:“这都是你的错!”
  窦滔两眼空洞,望着苻坚,脸上惨白,像死囚临斩一般。
  苻坚怒气不减,接着就滔滔教训起窦滔来:“男人为一家之主,犹之地方一郡之长,国家一国之主,是要秉持道义,为一家、一郡、一国依道立规的,你作为一家之主,所依何道?所立何规?先师教曰,上下有尊,长幼有别,夫妇有序。在你的家中,可有上下之尊、夫妇之序?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读了满腹的文章。陋儒啊,陋儒啊,天下所有读书人都为你害臊啊!”
  窦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僵在那里,如同出气的死人,微如蚊鸣,嘟囔出一句:“臣原不是怕她……”
  苻坚怒斥道:“不是怕她是什么?还要狡辩!”
  窦滔声音越加低微,有气无力说:“臣只是爱她,离不开她……”
  苻坚听了,大张了嘴,啊?啊?这么干啊了两声,一时竟泛不起话头。这实在太出乎苻坚意料了:窦滔疏远苏蕙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为他所万没想到。因为脑中空洞,嘴边无词,苻坚一时情急,胸中怒火不由就爆燃起来,大声斥问窦滔说:“爱?你这是什么爱?是文王对其妻子的爱?还是纣王对妲己的爱?你说!你给我说!”
  窦滔说:“臣也不知道,臣只感觉是、感觉是离不开她。”
  苻坚怒责窦滔:“苏蕙那么好的女人,旷代罕有,你不爱,竟爱这样一个女人,你、你……”
  窦滔说:“臣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臣身不由己。”
  苻坚气得简直无话可说,一甩袖子,骂起来:“真一个逮泔水喝的货,中了恶鬼的咒了!”气极之下,未假思索,丢出这样一句话来:“那这样吧,你现在就写一张约:将你妻休掉,让与天下别的男人算了,你可愿意?”
  窦滔听了,怔了一下,恍然明白过来,竟遇大赦一般,连忙就应:“愿意,愿意,臣愿意写。”
  然而这时的苻坚却已清醒过来,他明白,他如果真的这样做,那么必将永远失去苏蕙,世界也会失去苏蕙,苏蕙她不特将恨自己,并将恨这个世界,恨她本人!那时,她就再无生理,天才受辱,就只剩下一死了……
  想到这里,苻坚第一次粗语出口,照着窦滔兜头骂出一句:“你放屁!”
  窦滔浑身激灵灵打一寒战。
  苻坚整理一下脸上表情,整一下身上袍襟,正襟危坐,郎声庄严宣道:“窦滔听旨:着令即日上道,前往秦州,接尔妻苏蕙同往襄阳衙署,夫妻共居,以完天伦,不得违忤!”
  窦滔答应一声,整个人瘫软在地,蜷缩一堆,像堆在地上一堆旧衣裳。
  苻坚拂袖而去。
  赵整将地上的窦滔扶起,责他刚才为什么不向皇上谢恩,同时好言相劝,嘱他到秦州接上夫人以后,好歹绕道再拐回来长安一趟,夫妇共向皇上谢恩。
  窦滔失魂落魄走出殿门。
  16
  苻坚下令,召集长安写字最好的二十名书生,着即每人抄写《璇玑图》一百份,总共抄写两千份,派出国使,出使四方诸邦,包括晋朝、燕国、西凉、代北、西域等国,送达《璇玑图》,陈请诸邦观美赏奇,共赏大秦国士所创千古奇文;与此同时,并送与晋、燕、凉三地最有名的文士每人一份,让他们也一同进行赏析。一时间,长安城四门大开,几十队使者持节挂旗,鲜衣亮马,在鼓乐声中被欢送出城,甚为壮观。
  在长安城里,《璇玑图》被四处张贴,同时附上朝廷通告,通告全国人民,若谁能解出此图,愿求学者可直入太学成为太学学员,愿入仕者可入县以上各级衙门成为文员,愿领赏者赏予钱帛。通告一出,举国轰动,户传家议,大人小孩皆被耸动,家有识字者,纷纷携了写具,奔往告示底下去抄那《璇玑图》。告示底下,一时人头攒动,攘攘挤挤,聚为人池。看那各人手里所秉写具,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操纸笔的,有操木炭木板的,也有拿着羊皮、粗布和各色颜料的;还有只不过原是过路之人,纸笔皆无,而心痒难耐,遂当场强央一位书生直将字写于他后背、衣襟上面,而后匆匆奔家,还告家人。从早到晚,走了一帮人,又来一帮人,直至日落天黑,即睁开豹子的眼睛也看不清墙上文字,方才人群最后散尽。
  不久之后,即传有人成功破解出了其中诗句,已经上报至朝廷,领了何种大赏。种种说法,盛传一时,为人艳羡,啧啧播传。
  秦国倡文之风大炽,煊天架雾,蔚成风气。其中最兴奋的当然是那些诗人和想成为诗人的一群人,他们一个个整日高扬着个脸,仆仆而红,鲜鲜而亮,连发髻都昂昂的直指苍穹,仿佛在对天长吟:我们的春天来了!
  至于四方那些邻国,接到大秦国使者送来《璇玑图》这样的特殊文化礼物后,各各引起不同反响。反响最为热烈的要数位在陇西的凉国,别看此地偏远,却最是当时人文荟萃之地,原因是,当初五胡乱华、晋室南渡之后,原晋封凉州刺史张轨在那里组建了割据政权,守境安民,远离中原战火纷乱,于是就有大批中原文化人士避乱,投奔到了那里,僻壤反而聚为文化兴盛之地。
  秦国的东邻燕国的反应是——没反应,原因是,此时执掌燕国大政的宰相慕荣恪刚刚去世,他去世时遗言皇上慕荣暐,说他死之后唯吴王慕荣垂一人文武皆备,可安燕国,劝皇上让慕荣垂继其宰相之职,执掌燕国国政。而结果却是,慕荣暐软弱无能,任由太后横加插手,选了慕荣评为宰相,执掌国政。那慕荣评为一昏人,政出私门,不特不重用能干的慕荣垂,还忌妒他才能,想谋算他。燕国朝政就开始不稳起来,人人只想自己,不想国家,百般钻营,以图私利。在这样的时候,那他们还能对秦国送来的什么《璇玑图》发生兴趣?还能有人去深想苻坚推出《璇玑图》那背后究竟有什么深谋远虑、宏图远略?此时他们吃糖也吃不出甜滋味了,惟有逐臭权钱为其心中大光明灯,指引他们蝇营狗苟,奔竞不倦。
  晋朝人看了《璇玑图》的反应是忌妒加不屑,内里是忌妒,表面是不屑。他们议论纷纷,指说《璇玑图》不过为妇孺所玩一种小小巧艺而已,如何登得大雅之堂?堂堂名士若也玩此种把戏,叫人笑掉大牙!议论归议论,最后他们还是要看桓温、谢安、王羲之这些文化首领人物们的意见是怎样,方决定舆论总的走向。而三人的反应各有不同:王羲之高隐于会稽山水之中,年近老迈,而精神矍铄,神情散朗,越发显得贵气凌人,看过《璇玑图》后,淡然一笑,说:“越是穷汉,越肯露财。越是村骨,越张文皮。”谢安只是私下与其侄女谢道韫交流过意见,谢道韫出于本能,对《璇玑图》爱赏不置,而随后却说,此种香艳图诗,只应为女子之作,秦国国主为此大肆宣扬,张大其事,未免可笑,非大国有为之君应有作派。谢安听了,长吁一口气说:“我观氐秦,其行为看似轻薄浮浅,其用意断非游戏。日后必有大作。其乱我江南者,恐即此人!”谢道韫吓了一跳,说:“如此即应速报于桓温,提醒他早作防范。”谢安听了只是冷笑不应。谢道韫问叔父为何冷笑?谢安说侄女,且只作静观,不久即有分晓。
  谢安的判断是不错的。桓温看到《璇玑图》之后,作为江南回文诗首创大家,其心理第一反应就是:苻坚此为,首当其冲,是朝向自己来的!这说明,氐秦现在自觉已然有了些力量,故而敢于向我桓温、向大晋朝公然发起挑战了!如此,自己将作出怎样的反应才对?一连三日,桓温闭门不出,在深想这个问题。朝中好多人徘徊于桓府门外,欲刺探消息而不得。
  终于,桓温作出最后的决策,那就是,欲行第三次北伐!伐谁?是氐秦吗?否,北伐燕国!这什么意思?叫人不能索解:氐秦对大晋朝发起挑战,而桓大司马却欲北出伐燕,这岂不是鸡踩翻了笸箩却来打狗,驴唇不对马嘴吗?回答是,非也。桓温此举,所用乃为敲山振虎之计。他的战略考虑是这样的:氐秦既然敢于向我公然发起挑衅,那说明该猷确乎已然内蓄了些力量,且已有准备,我若有响即应,正好落他毂中,我岂能中他区区此计?他对我不敢正面叫战,只送一幅《璇玑图》来撩拨我,只能算是侧攻,则我也以侧攻来应他——正好,燕国国相慕荣恪新死,国政混乱,那我就来个长驱伐燕,若得取胜,氐秦必当大惧,气焰自消,而匍匐于我虎威之下;然后,我以大晋举国之力,再挟以归顺之燕,于南、东两个方向对氐秦实行箝形包围,岂不大善?
  想定之后,桓温立即着手,布置人马暗中准备,而他自己则不动声色,以养病为名,什么人也不见,什么话也不说,任凭朝野上下对一幅《璇玑图》吵来吵去,清谈闲扯,说一些不关痛痒的淡话。
  苻坚以一幅《璇玑图》向国内宣化,向邻国宣威,取得意想不到的好效果:国内一片热气腾腾,人人举心向文;邻国纷纷派出使者对秦国进行外交回访,向苻坚专致贺忱,盛赞秦国国家兴旺,郁郁乎文,德化铺行,前途无量。
  苻坚心里大放光明,情不由己,铺开一张大纸,就在那上面大大书写“道乐”二字,对身边的赵整说:“正道而行,必有大乐,此之谓天奖。吾云何而不乐?”
  赵整连连应和,就是,就是。
  苻坚看着赵整:“可是有人就偏偏死咬住‘道苦’二字丢不开手,我实在不能理解!你能理解吗,赵整?你说这清清世界,朗朗乾坤,月白日红,风暖草青,上天明明把一个好世界铺给我们,我们怎么就体会不到,却反而要谤天,谓其为苦呢?你能理解吗,赵整?”
  赵整又是连应,不能,不能。
  苻坚眼睛睁得越大,直视赵整,仿佛在质问于他:“请问:那苦自何来?苦自何来?你告诉我!”
  赵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王猛一头撞进来,气喘吁吁,进门就向苻坚报喜,说,皇上下令开凿的“通泾渠”已经全线贯通,当地百姓全皆出动,欢喜庆祝,焚香燃表,齐谢皇上不世大恩。有的人看到那水流过来了,竟当场跪地磕头,高兴得哭起来。王猛问苻坚:“皇上要不要题词,以为志盛?”通泾渠为苻坚直接指示,组织三万多人马凿山而挖,上引泾河,下灌关中地区的一项水利工程。
  苻坚听了,越加高兴,四顾逡巡,忽然就看见案上那刚写好的“道乐”二字,提笔在其后书一行小字,为:“为通泾渠开通志盛”。拿起来交于王猛,说:“就此二字最好,书以为志。给你。”
  王猛接到手里,笑意盈脸,说:“太好了!当地百姓要在渠首建庙,我立即派人将皇上这幅字送去,勒石刻碑,做那庙的镇庙之宝。”
  苻坚哈哈大笑:“渠者,通水之道。水道畅通,水流欢畅,岂非云乐?题为‘道乐’,亦算切题,亦算切题。”
  赵整从旁附和说:“陛下神与天通,无意写了这么一幅字,就即刻派上这大用场,明明是天意暗中运转,非为人为。”
  王猛说赵整:“那你就写一首诗吧,专颂此题。”
  赵整望一眼苻坚,由苻坚眼里接到肯定的信息,喜滋滋就说:“我这就去写。”向苻坚鞠一躬,退走。
  这时苻融进来,报告说:“西域大宛使者到,随行带来一千匹大宛良马,千里马,专为进献皇上,以谢皇上恩赐《璇玑图》之美意。”
  苻坚眼里笑意欲滴,看看苻融,看看王猛,说:“一幅《璇玑图》竟换得千匹千里驹!博休,景略,你们说,这买卖咱可做得真叫赚啊!要不那古诗说,‘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呢?”
  苻融说:“这就叫,千里马行千里,而德化风行更远,无远弗届!”
  王猛说:“陛下盛德,可攀大汉。大宛他这是把陛下比之为当年的汉文帝啊:当年汉文帝时,他们就曾贡千里马于大汉朝。”
  苻坚听了,声音都变了,噢、噢连叫两声,问:“你感觉是那意思吗,景略?那当年汉文是怎么予大宛回礼的?”
  王猛说:“汉文帝把所有赠马都给退回去了,意在向对方表明:马为战具,大汉朝重德不重马。余外还赏赐大宛好多丝绸诸礼。”
  苻坚拍案而应:“我们也这么做,就效法汉帝之德,也把马退回不收,另外赠予重礼给他们。博休,这件事你去做。”
  苻融应是。
  苻坚稍作沉吟,接着看向王猛,说:“这是一件盛事,其意义我看不下于通泾渠的全线贯通,我们要隆重庆贺。嗯,我出一题,就叫《止马诗》,你中书省去发通告,命全国诗人们都来做诗,谁做得好,我们大赏。”
  王猛答:“我这就去立即安排。”
  王猛发通告过后不久,很快就有多人陆续前来献诗,到最后,参加献诗人数竟达四百多人。苻坚命从中挑选部分优秀作品,除重金奖励作者之外,还将诗篇抄写百余张,又是派出专门使者分赴各国,分别予以赠送,这其中也包括大宛。——这叫诗歌外交,上古西周、春秋时曾广为流行,苻坚欲为其后继者。
  诗歌外交也就是诗歌攻势,或谓之文化攻势。对此,桓温第一个心里明白。他越发加快备战的步伐,决定克期北伐燕国;以旁敲应侧击,来应对秦国日益崛起之新形势。
  对此,秦国也没有陶醉不醒,而是一方面明张文化之帜,另一方面暗蓄武备之力,由王猛专为负责,暗中时刻窥伺着晋朝与燕国的一举一动。
  王猛告诉苻坚,慕荣恪死后,燕国国政嚣乱,国势必衰。苻坚问王猛,如此将怎样应对?王猛分析说,一叶黄而知秋,燕国国衰,第一个感知者应即是桓温。我料他必有大举,不会放过此难得机会。
  苻坚问:“他会伐燕吗?”
  王猛说:“一定会的。”
  苻坚问:“谁会胜?”
  王猛答:“如果我们不予插手,我料桓大司马会有取胜机会。”
  苻坚问:“我们插手?助燕抗晋?合晋取燕?”
  王猛说:“秦、燕、晋三足鼎立,燕败则晋益强,晋强则我弱;而合晋取燕,以我现在国力,下燕之后,我将与晋两相直面,中间没有任何缓冲,晋强我弱,我必受困。”
  苻坚说:“如此说来,我反而要助燕抗秦?”
  王猛说:“相机而动:晋燕相搏,若双方势均力敌,我坐山观虎,乐见其两败俱伤;若燕力不能支,必来求我,我则乘人之危,提出条件,索要司、洛,必可得计。”
  苻坚闻言大喜,说:“景略所谋大善,正与我同。我们就这么办:鹬蚌相争,我为渔人,悠哉游哉,从中渔利!”
  17
  苻坚、王猛正在密议晋燕交恶、大秦如何乘机渔利的时候,秦国国内猝不及防爆发危机:先是匈奴人叛秦,苻坚亲统大军前往平定,继而国内五位王公乘机发动叛乱,几乎酿成大祸。这五位王公是:征北将军、淮南公苻幼,征东大将军、并州牧、晋公苻柳,镇东将军、洛州刺史、魏公苻廋,安西将军、雍州刺史、燕公苻武,征西大将军、秦州刺史、赵公苻双。前四位均为前帝苻健之子、苻生之弟,后一位却为苻坚自己的亲兄弟。时称“五公之乱”。
  先说匈奴叛秦。前晋时代,“女主专政,八王之乱”,内战引致国内诸胡先后起兵叛晋,所谓“五胡乱华,晋室南渡”。这其中,匈奴人刘渊第一个树旗反晋,自立为帝,国号称为“汉”,都平阳。到刘渊的儿子刘曜手里,国号称“赵”,都长安。继而羯人石勒兴起,攻灭刘曜,立国,亦称“赵”——史称后赵,都邺。石氏赵国三世而灭,为汉人冉闵内篡,建魏国,都襄国。石赵国内大乱,其东部,由辽东鲜卑人慕荣部南下,攻灭冉魏,建燕国,都邺。关中以西则为氐人所得,建秦国,都长安。在此期间,匈奴部为秦人所征服,被安置在朔方一带,分为二部:原南匈奴右贤王之后刘库仁为右卫帅,统其右部;原匈奴左贤王之后刘卫辰为左卫帅,统其左部。代北的鲜卑人拓跋部,并由刘卫辰代管。刘库仁、刘卫辰二帅,苻坚一向对他们很是信任,授以重权,他们所在朔方地区,几乎就全交由他们自治,苻坚很少予以干涉。时间久了,这匈奴人也越来越蓄养力量,渐生异动之心。苻坚、王猛一心中原,集中力量大力开展国内政治及文化建设,以期在晋燕秦三大国鼎峙之中后来居上,压倒二国,不知不觉间遂对北方的匈奴人放松了监管和交流,二部匈奴越来越离心中央,终至一朝发动,举旗叛秦。
  这可是一非常严重的事件,若不立即予以荡平,待其成势,那时,秦国将四至皆敌,南晋东燕北匈西凉,环形包围,其立国形势就极其危险了。
  王猛说,他愿统兵前往,平定匈奴。苻坚说,不,他必亲自前往。
  八月,苻坚亲统大军北征朔方,先声夺人,一战而击败刘库仁前军,斩杀其军帅曹活。刘库仁溃不成军,只好投降。苻坚一贯风格,予以原谅,还让他继续作匈奴人部帅,统其种落六千余户,迁于长安安置。接着,苻坚继续挺进,于木根山一战,完胜刘卫辰部,生擒刘卫辰,对其亦予原谅,仍让他统部镇抚朔方全境——其中鲜卑拓拔部亦在其中。这两战打得干净利落,前后未用一个月时间。其战事的进程尤称经典——
  前一战,苻坚用了驱虎入阱之法,先派了邓羌率领一部,埋伏于刘库仁可能退撤的必经之路上,苻坚自己则亲统中军主力,以强弓大弩、快马重甲之师对刘库仁发起重力攻击。什么叫重力攻击?那就是,全不用任何什么迂回、穿插诸战术技巧,而是上去就全面压上,直入硬杀!刘库仁军开始还拼力进行抵抗,打得也算有声有色,终于“拳不胜力,力不胜功”,抵不住秦军的层层加码持久强攻,如生木瓜被压在磨盘底下钝齿硬磨,终遭硬生生压烂磨碎。刘库仁率军就逃——这已是匈奴人的一惯伎俩了,打不赢就跑,像风一样,远遁纵逸,无影无踪。但这里不是汉武帝当年的漠北,哪里逃?苻坚早已在前路上布军等待,等到刘库仁一到,邓羌扑地而起,立即予以迎头痛击。刘库仁就再也无力坚持了,锋帅曹活被杀,刘库仁本人无路可走,就地投降。
  后一战就更简单些,连前路预设伏兵也省了,苻坚、邓羌二军并作一军,直接上去对刘卫辰兜头就打,其攻击力度更超过前一战,因为这是合了两军之力。刘卫辰顶不住强攻,就溃逃,一逃就逃至木根山下,匈奴人皆为马军,上不得山,无路可逃,只好回身再战,但那只不过是困兽之斗,坚持不了半顿饭工夫,军力就全打尽了,不就地投降者,皆死!刘卫辰只好下令所剩残余部队放弃抵抗,举旗投降。战斗就全结束了。这一回苻坚为什么不兵分两路预设伏兵了呢?那是因为有木根山的缘故,苻坚预先就考察清楚了的,有木根山的阻挡,就是天然长城,不怕挡不住匈奴骑兵,人为伏兵之设,自然也就省下了。
  这两仗,苻坚所用战法为直冲硬打,以力胜敌,不作任何迂回。苻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道理只有一个:这些远离中原的匈奴人,以马为家,剽悍迅捷,最崇拜雄武,而文化素养极为浮浅,在这种情况下,若施以巧计将其打败,譬如说来个武侯八卦阵什么的将其拿住,他们心里还就真不服,因为他们原本就不懂,怎么能欣赏宾服?他们只服强力!那么好,苻坚对症下药,就货真价实给他只来硬的,必打到他心服为止。心服了,然后按部就班再予其灌输文化,文而化之,使其由化外渐入化内。化,从来都有两种,一种为文化,一种为武化。武以化之,就如以巨锤破冰,强击以破,然只不过破其冰面,而冰体犹存。文以化之,则如暖阳和风,徐徐予以消融,方才能尽化其体,而归于一汪清波,荡荡漾漾,旖旎可人。
  基于此,苻坚获胜之后,并没有立即就撤军。九月,苻坚率领得胜之军周遍巡行朔方诸部,抚慰群胡,而于武化之后,继之以文化之旅,宣化王威,普洒王恩。
  然而,苻坚巡抚未尽,就有紧急军报传至军中,谓,以淮南公苻幼为首,联合苻柳、苻双,三公并起,奔袭长安,发动叛乱,军情紧急。其时,苻坚正于帐中大摆宴席,招待当地诸胡部族头人,赵整应命当场赋诗,酒兴方酣。苻坚只扫了一眼军报,面不改色,就把军报当了手巾,折起来先拭拭须,再拭拭手,而后随手丢至酒杯与羊腿之间,接着发话,命赵整继续咏诗,以咏助酒。
  赵整伶俐,早已窥破蹊跷,开头两句“大军出北地,黄河静不哗”咏出之后,就再无下句,大瞪了眼盯着苻坚,只那么傻着,像个木桩。
  苻坚满脸笑意,说赵整:“继续往下吟啊,黄河静不哗之后呢?”
  赵整红着个脸,才思滞塞,干着急,没句子。
  全场客人都看着赵整,先是静观好看,接着就喧哗起来,一位鲜卑部族头领就说:“什么吟诗起句,都是汉人的玩艺儿,没腔没调,跟小孩尿尿似的,有什么劲?哪如我们北地人唱起那长调来,山摇头,水踏脚,连树林里的狼都竖起耳朵听,那才叫调!”
  他的话刚说完,一位高车人当场就站起,一手把酒杯,一手抓羊腿,扬声唱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他唱词用的是高车语,好些人听不大懂,但那调儿宏声放气,极为开阔,尽管有四面帐子捂着,却让人感觉它已然铺出于帐外,铺到外面的草原上,广阔无垠,无边无际。
  众人听得出神,忘了吃,忘了喝,凝神屏气,一如赵整刚才所吟那句诗的诗意,所谓“黄河静不哗”了。
  高车人的歌声落地之后久久,从地深处冉冉泛起一个声音,由幽而显,由显而壮,霎时,憋屋夯墙,充满整个帐子,入人之体,入人之心,是那样的一种完全的充满,饱和,就仿佛那声音并非先前由地上冉冉升起、扩散,而倒是由帐外之九霄云天之上降下,不讲理地天风直灌,把一种浩大无边的云气给灌满了帐子,充塞人心。
  ——这是苻坚开始吟诗。
  只见他身穿一身绛紫宽袍,头戴朝天冠,扬起拂地大袖,就接着赵整刚才那两句诗亢声吟道——
  大军出北地,黄河静不哗。
  草原织地绿,阴山卧云遐。
  天风吹浩浩,我马骏无乏。
  飞鹰逐辔远,嘹唳走迷家。
  道乐无穷已,安坐乘汉槎。
  行行行日外,心佚其何嗟!
  苻坚举止实在太大气,一字一调,或抑或扬,扬手舒袖之间明明就席卷了全宇宙的气,然后徐徐铺洒,而将在场每一个人全皆罩定,像中了魔咒,都给吸进那气中,勾魂摄魄,尽化为气,没有了自己。
  吟毕,苻坚持杯耸立不动,直到那魂气慢慢复归,再凝聚为人形——所有人都又复活了,他这才隆声高宣道:“诸位头人,诸位朋友,请举起你们各自面前的酒杯,这杯中盛着的不是阴山的雪,不是黄河的水,而就是整个的天地,让我们将它一口喝下去!天地,我们的天地,河山,我们的河山,喝下这杯酒,我们将与这天地山河同在,永在,万古不朽!大家一起干杯——”
  众人感动到头皮发紧,全身发麻,好些人眼里憋满了眼泪,一杯下肚之后,一个声音在他们脑际回旋:从此以后他们就跟定苻坚走,决无二心,永不动摇!
  第二天,天色未明,当地诸部族头人尚在梦中,苻坚率领全军,押着匈奴人三千余落,静而不哗,踏上归程,浩浩荡荡,直趋长安。待到苻坚军至长安以后,已报:苻幼叛军,起兵杏城,未得苻柳、苻双二部及时响应,已为王猛指挥留守部队李威所部当场击败,苻幼被斩,苻双、苻柳双双被执,关押长安狱中。苻坚听了王猛汇报,微笑说:“苻双,我同母胞弟,至亲。苻柳,先帝之爱子。二人虽犯弥天重罪,这次就原谅他们,不必追究了。”王猛听苻坚这样说,心知这是皇上家内之事,虽有看法,嘴上也不好说什么,这件事就这么被压下去了。
  然而,那苻坚双、苻柳虽获原宥,却心不自安,他们不相信苻坚会对他们如此宽大,以为这不过是苻坚一个阴谋。于是,二人被放归回到各自封地以后,又发动第二次叛乱。这一回,他们联络了魏公苻廋、燕公苻武,四人决定同时起事,一起发难。侦人获得密报,报告苻坚。苻坚当即下诏,征召四人入朝,以验虚实。四人心虚,遂于十月提前发动:晋公苻柳据蒲阪,赵公苻双据上邽,魏公苻廋据陕城,燕公苻武据安定,同时起事,对长安形成四面合围之势,声势浩大。
  面对如此严峻形势,开始,苻坚仍抱一种妥协和解的态度,遣使对四人宣谕说:“吾待卿等,恩亦至矣,何苦而反!今止不征,卿宜罢兵,各安其位,一切如故。”为了取信于四人,苻坚特行啮梨之誓,就是:取一只梨,苻坚在上面亲自咬一口,分寄于四人,意谓,梨质苏脆,一触即破,苻家子孙,宜明其义,团结一心,合体对外,勿自相残杀,自毁家门。但四人反意已决,皆不听,继续进兵。
  不得已,苻坚只好于次年正月正式出兵平叛:派出后将军杨成世往攻上邽,左将军毛嵩往攻安定,辅国将军王猛、建节将军邓羌合攻蒲阪,前将军杨安、广武将军张蚝合攻陕城。议定的总体战略是:对西线的苻双、苻武采取攻势,对东线的苻柳、苻廋采取守势,“命蒲、陕之军皆距城三十里,坚壁勿战,俟秦、雍已平,然后并力取之。”
  苻坚之所以确定这样一个战略部署,那是有他的用心的:东线苻柳、苻廋,由于实力较强,特别是东面与燕国相邻,故此派出王猛、邓羌、杨安、张蚝诸一流将帅往攻。与此同时,其战术设计为:暂且围而不攻,待西线秦、雍两地取胜以后,然后并力合攻,进行最后的决战。为什么要这样安排?皆为防燕之故:一为防燕国趁火打劫,一为防二人兵败投燕。而西线的苻双、苻武西邻凉国,凉国国弱,则无此虞,不必担心。
  然而,这都是面上的情势,苻坚能想到,别的人也能想到。魏公苻廋,还没等杨安、张蚝军对其发起攻击,抢先就举陕城投降燕国,以此为诱饵,请求燕国出兵抗秦助己。
  这下可了不得!陕城紧接长安,陕城予燕,长安对燕门户大开,一旦燕国出兵,长安乃至整个秦国,其危亡之局立现眼前!
  苻坚立即启动预备方案,派出禁军主力,以代培融为帅,星夜出发,急奔华阴前线,盛兵以守,以防万一。
  那么,面对这样一个大好机会,这时的燕国又将怎么样决策?太傅慕荣评当即召集御前会议,当着皇帝的面,请诸大臣分别发表自己意见。范阳王慕容德就说:“先帝应天受命,志平六合。陛下纂统,当继而成之。今苻氏骨肉乖离,国分为五,投诚请援,前后相寻,是天以秦赐燕也。天与不取,反受其殃,吴、越之事,足以观矣。宜命皇甫真引并、冀之众径趋蒲阪,吴王垂引许、洛之兵驰解廋围,太傅总京师虎旅为二人后继,传檄三辅,示以祸福,明立购赏,彼必望风响应。浑一之期,於此乎在矣!”
  诸大臣听了,受到鼓舞,纷纷赞同慕荣德意见,主张出兵。
  太傅慕容评沉吟半晌,却有自己的看法,他说:“秦乃大国,今虽内乱,难制其命。圣上英明,不及先帝,吾等才干,又不如太宰。为今之计,只宜静守,西向关中,非吾之事。”他的意思说,秦国是大国,实力可观,即使连英武的先帝慕荣隽、贤明的前宰相慕荣恪生前都没想过要做灭秦这样的事,我们就更不该自不量力了。
  慕荣评一席话,兜头一盆凉水浇下,众人都不言语了。燕国出兵取秦之议,就这样被轻轻放下。而陕城苻廋、蒲阪苻武,遂陷于孤立。其实外面的人都不知道,慕荣评其所以不愿出兵,一个很大原因只是,他不愿意吴王慕荣垂执掌兵权。
  面对危亡,苻廋使出最后一招,直接写信给燕国最有才能的战将慕容垂,对他说:“苻坚、王猛皆为人杰,谋为燕患久矣。今不乘机取之,恐异日燕之君臣将有甬东之悔矣!”甬东为当年越王勾践灭吴后流放吴王夫差地名。慕容垂接信,内心赞同,而自身处境艰难,不便向朝廷建言,这事也就被轻轻放下。
  三月,杨成世进击苻双,毛嵩进击苻武。苻坚另外又派出武卫将军王鉴、宁朔将军吕光、将军冯翊、郭将、翟傉等帅,合众共三万余人,前往助战,共讨苻双、苻武。
  四月,联军大破苻双、苻武,斩获一万五千级。苻武弃安定,合苻双一起西奔上邽。
  五月,王猛军遭到苻柳先行挑战,王猛示弱不出。苻柳以王猛为怯,留世子苻良守蒲阪,自帅军二万渡过黄河直袭长安。王猛等苻柳出蒲阪百余里,前后难以接应,即遣邓羌率七千骑兵精锐,迅雷不及掩耳,对苻柳发起夜袭。苻柳大败,急向老巢蒲阪方向撤退,遭到王猛中途邀击,主力尽失,只率数百人逃入蒲阪城。
  七月,王鉴、吕光攻克上邽,斩苻双、苻武,西线战事结束。王鉴等立即掉头驰援东线。
  九月,王猛、邓羌攻下蒲阪,斩苻柳;而后会同王鉴、张蚝合攻陕城。
  十二月,王猛等攻下陕城,生擒苻廋。东线战事全平。
  苻廋被送往长安,苻坚问他为什么造反?
  苻廋答:“臣本无反心,但以弟兄屡谋逆乱,臣惧并死,故相与谋反。”
  苻坚长叹一声,眼中流泪,说:“你素有长者之德,我知非出于你本心。纵然如此,你罪孽深重,不可以不承担责任。高祖不可无后,你死之后,你诸子我将善抚养之。”下令:“赐苻廋死,赦其七子,接入长安城中,妥加安置。”
  18
  慕荣评贪婪无能,连守成之相也算不上,见机不取,让苻坚轻松平定内乱,度过危机之后,秦国实力一跃而居燕国之上。
  这个事件彻底暴露了燕国朝廷的底细,无所作为,坐以待毙。
  江南桓温以为,他第三次北伐的时机到了。
  桓温二次北伐成功收复洛阳后,如其所望,声名大震,朝廷不得不对他一封再封,加官晋爵,爵进南郡公,官拜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正式全面掌握朝纲。第二年,桓温再得扬州刺史一职,将守卫、警备京畿地区的军事大权亦握在手中。与此同时,他将原来由他驻镇的荆、江二州,则交由他的两个弟弟桓豁、桓冲分别掌领。这样一来,桓温集晋朝国家军政大权于一身,除了京城东北面的徐、兖二州及京口、豫州一些地方之外,其余尽属桓氏天下。那么说,这时,桓温可以正式开始实行他的篡位计划了吧?还不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外部条件不具备,这就是,燕国。
  燕国,原来在辽东期间,名义上是臣服于晋朝的,晋永和八年,慕容隽南下灭掉冉魏,正式称帝,而脱离晋朝自立。其后燕晋之间多次发生战事,总的情况是,新兴的燕国处于攻势,晋朝处于守势:燕国南向攻伐,夺得晋朝兖州的鲁郡和高平郡,兵锋直达至竟陵郡;西向进攻,夺得晋朝司州多地,其中包括由桓温费那么大力气而从叛将周成手里收复的洛阳,经过多次鏊战,最终失陷,落入了燕国之手。这事就发生在桓温二次北伐收复洛阳的九年之后!可以说,燕国成为了扎在桓温背上的一根刺,燕国搞不定,晋无宁日,晋人胸中一口大气出不来,那么执掌国家大权、担负着保卫国家责任的桓温他就没法向全国人民交待;为要实现篡位之计,他必须得把燕国给搞定了,国人方才真正心服,愿意跟从他。
  而燕国实力强大,非秦国可比。为此,桓温两次北伐都指向秦国方向,却从未敢正面直接挑战燕国。他一直在隐忍着,等待时机。漫长的等待之后,好了,现在机会终于到了:慕荣恪死,慕荣评上位,燕国国内政事一团糟糕,伐燕大计,可以正式实行了!
  晋太和四年,桓温上表朝廷,请求北伐,朝廷批准。四月庚戌,桓温自所镇姑孰正式发兵,五万大军,水陆并进,浩浩荡荡,一路北上,杀向燕国方向。其水上运道所循路线为:由淮入汴,由汴入黄。
  到达黄河之后,代行其父郗愔兖州刺史之职的郗超向桓温进言,认为晋军远离江淮后方基地,漕运中途水浅不畅,一旦燕军采用拒守不战、长期相持之策,则晋军将陷入粮道受阻、军中断粮的危险困境。在这种情况下,可行的方略有二:其一则为,速率全军直击燕国国都邺城,迫使燕军出动,与我决战,而一举予以消灭;其二则为,固守河道,控制漕运,储积粮秣,待粮草积足之后,而于明年夏天开始进兵,与燕军决战。桓温都未听从。他认为,郗超所谋为战争之常规,而桓温自己所谋,其核心之点则在于一“气”——他是这样想的:千里袭人之国,胜败皆决于气,气定则闲,气足则胜,气完则久,气泄必败,若集中兵力往攻邺京,势必引致晋、燕两国的全面决战,这是鼓大囊与人赌博,一旦中间有任何不利,刺破大囊,则一孔跑气,全囊气走,将有全军覆灭之虞;而若积粟备战,与敌作长期相持之计,则为以己之短搏敌之长,试想,千里漕运积粟,即使积得再多,又如何可与燕人守土自食相较?为此,桓温久经沙场老健将,他不用郗超之计,而采用了鼓气速进、分部出击之策——
  他派出檀玄去攻湖陆,一战而胜,生俘对方守将慕容忠;
  他派出主力,去迎击由慕容厉所率二万步骑来犯之敌,战于黄墟,大败慕荣厉;
  派出邓遐之军往攻林渚,击败燕将傅颜;
  燕军再派慕容臧率诸军来战,再被桓被温击败;
  ……
  晋军所向披靡,燕军遇战即溃,眼看稀里哗啦,支持不住。其高平太守徐翻举旗投降;燕人孙元率宗族党众起兵响应桓温,投在晋朝旗下。
  桓温于是移屯枋头,准备一鼓作气,全面进军,完成最后灭燕之壮举。
  这仗打得真是叫痛快凌厉啊。桓温诸路大军,出一路,胜一路,燕国无论驻地守军还是前来援军,来一路,败一路,几乎连招架之功也没有。
  燕国计穷,皇帝慕容暐和太傅慕容评害怕极了,就相与计议,欲放弃邺都,撤回其故地辽东,以免遭到亡国灭种的可怕命运。
  这时,吴王慕荣垂挺身而出,向皇上提出二策:其一,立即派出使者前往秦国求救;其二,他愿意出马,接替慕荣臧任主帅之职,与晋军决战。慕容暐、慕荣评情不得已,只好同意慕荣垂的建议,就命慕荣垂为大元帅,统帅诸军去堵桓温;与此同时,派出国使紧急奔秦,以割让虎牢关以西所有土地为条件,请求秦国出兵救燕。
  燕使郝晷来到长安,苻坚与王猛相视而笑。
  王猛说:“燕人给陛下送礼来了。”
  苻坚故意说:“景略,你看我们是收还是不收?”
  王猛故意答:“那就看陛下心情了,愿意收就收,不愿意收那就不收。”
  苻坚说:“我料此礼难却。至时他哀哭恳求,跪地不走,怎处?俗话说,当官的还不打送礼的,何况堂堂一国之主?”
  王猛说:“陛下既如此软心肠,慈心如水,那就收下,免却纠缠麻烦!”
  苻坚哈哈大笑,喊一声:“传燕国使者进殿!”
  燕使郝晷左手举节,右手抱一黄卷,颤颤微微上得殿来,进殿即跪,口喊大秦国大皇帝万岁。苻坚让平身,燕使却继续跪地不起,仰望坐在高台上的苻坚,哀哀告求,请求秦国出兵紧急救燕,燕国愿割让虎牢以西全部土地敬作礼赠。说着,双手高高将黄卷举过头顶,说:“谨将地图奉上,请大皇上过目。”
  苻坚笑微微说:“友邻相助,义不容辞。而贵国送上如此大礼,反倒让我心有不安,感到这好像不是礼物,倒像是贿赂。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有损贵我一向清明相交之高谊?俗语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浓如醴。君子相交以道,国家之间的关系亦如此。所以,贵国所赠大礼我不能收,就请贵使节带回去吧。”
  郝晷听了苻坚这一席话,一下那脸就跟鬼捏了一般,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黑里带黄,黄里夹污,就如放了多日的一张干饼子,一副哭腔,挟风带雨,呲牙裂嘴就诉说起来:“陛下救命!救我国皇上之命!救我燕国一国人民之命!晋军如潮,卷地以进,燕国破灭,只在旦夕之间。陛下若不予出手相救,燕国一国君民休矣!陛下慈心如佛,恩露普溉,何独弃我燕地一隅于不顾呢?”
  苻坚说:“以贵使之言,晋军声势浩大,所向无敌。既如此,贵使让我去救燕,岂非火中取栗,往投死地?如果是那样的话,即将贵国一国之地全送于我,不也只是水月镜花,与我何有呢?”
  郝晷立即就解释:“啊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苻坚打断燕使的话:“你不要辩解。依你之见,桓温灭晋,已成定局。既然如此,那燕国也就成为一只出苑之鹿,天下人人得而逐之:若我大秦无其心亦无其余力呢,我就只为坐观就好了,远离战火,省心省力,免了将士大量死伤;而若我大秦有余力且有其心呢,那我就奋起以争,将此失主之鹿直接由桓温虎口之前夺来好了,又何必落一个受人礼赠之虚名呢?”
  郝晷听了,哇一声就真哭了起来,悲愤说:“陛下可不能这样说。陛下救燕,实也是救大秦自己。秦氐燕鲜,同为胡人之属。而晋为汉种,其灭胡之心,从来未息。可以预料:若晋军朝灭燕,夕必举兵向秦,那时,桓温挟晋、燕两国之力,髦头西指,秦国孤立一家,又拿什么力量来自保呢?”
  苻坚被郝晷点到要害处,大叫一声,脱口而出:“谁告你说我要按桓温他的步调来安排我自己的战略部署呢?谁告你说我要坐等桓温灭燕而后向秦,由他来安排我大秦的命运呢?这都是你们燕国的做法吧!”
  郝晷连忙道歉:“啊啊啊是是,大皇帝责得是,皆怪我燕国国政混乱,处置不力,将帅无能,才招致燕国今日之祸。咎由自取,不怨天命。今日,大秦国就是我燕国之天命,恳请大皇帝垂怜,伸手救燕国一国君民性命。”
  苻坚沉吟半晌,作不情愿的样子,抬手摆了摆,说:“那好吧,朕就当一回恶人,做一件好事吧。”
  郝晷辩说:“大皇帝所为为天地大善之举,怎么倒是作恶人了呢?”
  苻坚笑说:“虎口救鹿,我救了你燕国,却坏了桓温好事,我岂不是当了桓温的恶人?”
  郝晷笑了。
  苻坚一招手,命令:“接礼。”
  赵整上前由郝晷手中接下黄卷,交至苻坚面前案上。
  苻坚徐徐展卷,边瞧边说:“噢,这上边已经盖了你燕国国玺。请问这国玺是真的吗?”
  郝晷忙答:“千真万确,绝无虚假,大皇帝请放心。”
  苻坚用手指头点住仔细看图,手在图上慢慢滑动,嘴里发话问:“噢,这上面用红线标出来了,是将虎牢以西全割于我秦国,没错吧?”
  郝晷叠应:“是是,没错,没错。”
  苻坚抬头挺身,看到郝晷仍跪在地上没起,就说:“哎,你起来呀?起来我们说话。”
  郝晷仍然不起,说:“大皇帝答应出兵,臣方才敢起身。”
  苻坚一挥手,说:“好,我答应了,朕即刻起兵,救卿燕国,与桓温一决!”
  郝晷这才晃晃悠悠从地上起身,由于跪地太久,双手举图太久,加之内心紧张至极,那身子失去平衡,打个趔趄,几乎跌倒。赵整急忙上去扶了一把,郝晷方才站定,满面通红,慨然叹道:“老臣今日得见真正方兴之国君臣风貌啊!”
  苻坚就问:“你说秦国为方兴之国,那么燕国呢?什么国?”
  郝晷一脸的沮丧,只是摇头,不说话。
  苻坚感到郝晷肚里有话,暗暗记下。晚上,苻坚大摆宴席,盛情宴请郝晷。郝晷心受感动,又因多喝了几杯酒,就情不自禁把憋在肚里的话说了出来,自老太师慕荣恪死后,太后与慕荣评主政如何胡作非为,一一讲与苻坚听,讲到最后竟至流下泪来,说:“若天不灭我大燕,有朝一日吴王得起,燕国仍有希望;不然,燕国必亡!我老了,但愿不要让我看到那一天……”
  听郝晷讲完一席话,苻坚完全摸清了燕国的底细,知道:现在燕国只慕荣垂一人为一国之柱础,有能力独撑燕国大厦挺立不倒,而此刻此人却受到太后与宰相慕荣评的致命排挤,前途未卜。哦,煌煌大厦,独支于一石之上,且这块石头现在尚斜在一边,不全在其位置上,如此说来,若欲倾此大厦,只须暗中抽去这块石头,则大厦不推自倒!
  第二天,苻坚即分兵命将,命苟池和邓羌为帅,率步骑二万,分兵两路,前往救燕。与此同时,苻坚召来王猛、苻融,三人秘密商议,定下相机取燕之策。相机相什么机?只有一个机,那就是,苻坚命王猛立即借援燕之机而暗中与慕荣垂进行联络,告诉慕荣垂,让他相信一句话:“若有进退,不论什么时候秦国都是他最可靠的家!”
  由于秦军的加入,晋燕战场形势随之发生大变:晋军露怯,而燕军开始胆壮起来。在慕荣垂的强有力的指挥下,军伍重新整合,合力抗晋,晋军犀利的攻势终于受到遏止,开始露出收敛的态势。
  接下来,慕荣垂精精干干策划组织了一场小规模突袭,一举获胜,斩杀晋将李述,生俘段思。段思什么人?此人原为燕将,因官场混得不得意,就投降了晋朝,此次桓温北伐,特意将他调来,放在身边,做晋军的向导。由于段思熟悉燕军情况,给桓温提出的建议每每恰中要害,桓温开战以来之所以进行得如此顺利,取得一系列不俗战果,就与此人有很大的关系。慕荣垂实在太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全军士气了,这胜利不必很大,却一定要具有某种象征意义,足够掀动传闻、惊骇人心就可以了。于是慕荣垂就瞄准了这个人,只派出一股八百人的小部队,一个突然出击,杀其主将李述,生俘段思。
  事件发生以后,晋军一军皆惊。原来晋军屡胜,燕军屡败,那晋军的士气就不断地高上去、高上去,欲摩云天,只以为接下来的战事不过顺水行舟而已,只探出一只手去拾那现成摆放在那里的胜利就可以了,却不料,突然之间竟发生如此惊人之变,自己一支靠近中军主力的向导部队竟遭到意外恶扑,这是怎么了?难道说那萎靡燕军一夜之间得神之助脱胎换骨了?还是晋军自己原来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强大,其内里也有虚弱之处,一次真正的打击露出自己本相?
  燕军上下在思考这个问题,那失去的自信就一点一点被重拾回来。
  晋军上下在思考这个问题,那原有的自信就一点一点于暗中消蚀。
  接下来,慕荣垂进入实质性运筹,他派出慕容德率一万精兵驻屯石门,派出李邽率五千豫州兵距慕荣德不远处下寨,两支部队互为猗角,如一根巨钉,钉死在石门一地,而一举将晋军漕运水道予以彻底阻绝。
  粮道为军中命脉,粮道被阻断,桓温一下子中心为之动摇,开始感觉到大势不妙。
  慕荣垂还没有正式出动主力与桓温正面接战,已将对方全部立战之基础先行予以瓦解,这才叫真正的谋篇布局啊,太高超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桓温欲扭转局面,只有派出主力不惜代价一举将石门两支燕军劲旅予以拔除,方才可能重新寻得主动。但那样一来,燕军必定中军主力迅即出动,而乘于晋军之后,与石门燕军作内外呼应,对晋军形成致命的夹击之势。那时,晋军情势可就真正危险了,恐有全军被围的大危险!
  桓温老将后悔啊,水道重地,他为什么不听郗超早就的提醒,预先将其把守好,却让慕荣垂乘虚而入,打入如此一个致命的楔子呢?但后悔也晚了,那楔子一旦被植入,再想将其拔出可就难了,难就难在:你在这里撅起屁股拔,你屁股后头谁管?不是要叫人牛皮大靴子狠踢出屎来吗?这叫顾胸难顾腚。
  显然,对桓温来说,这仗是无论如何不能打了,必须赶紧安排撤,争取做到主动、有序,避免为一撤即溃,为敌所乘。但这是不容易做到的,慕荣垂也决不给他这个机会。
  《墨血时代三部曲》之《强人》连载四
  第4章
  19
  水道不通,为避免为敌利用,桓温下令焚毁船只,全军循陆路有序徐徐撤退。他这一招可是地道一个昏招,他竟忘了,那鲜卑燕人一向最擅长的是弓马,舟船之利并非其所长,即给他们留下,他们也许还不要用、不会用呢,勉强去使,瞎子摸象,反倒耽误工夫。相反,桓温下令烧船,烟火腾云霄,犹如烽燧狼烟,一下致晋军自己乱了军心,人人慌骇,那有序徐徐而撤的军令也就成了一句空话,谁听?全军上下一片扰攘,抢道竞走,撤军遂成为溃退。
  慕容垂挥军直击,战马如奔滔,朝向晋军席卷而去。晋军抛弃辎重,夺路南奔。燕军狂追,只用了五天,就在襄邑追上晋军。慕荣垂率领一路,慕荣德率领一路,两路大军对晋军左右夹击,晋军大溃败,当时就有三万人马被歼。逃出去的晋军行至谯国,又遭苟池、邓羌率领的秦军一阵邀击,死伤一万多人。至十月中,桓温逃至山阳,终于立住脚步,收拾散卒,只剩八千余人。桓温的第三次北伐以完败告终。
  苟池、邓羌兵报报至长安,请示进退。苻坚紧急与王猛商议过后,下令:“且缓回军,原地整军,与慕荣垂保持联系,静觇燕国国内动向。”什么意思?那就是,他们要看一看,死而复生的燕国接下来它将怎么行为:其一,当初燕国答应割虎牢以西土地予秦国,现在燕国获救,它会如期履约吗?其二,吴王慕荣垂临危受命,挽救危亡燕国,则燕廷接下来将如何对待这位国家英雄?这两个最重要的情况,将决定燕国国政,决定秦国对燕国的根本对策,目前情况尚不明朗,所以苻坚他需要等一等看:若是燕不当灭,毕竟还没有良心全泯,任用了慕荣垂当国,如约履行其对秦割地协议,那是一种情况,那时,秦国就只好继续与燕国正常交往,保持友好;反之,若燕廷利令智昏,不但不感激、重用英雄,反而对慕荣垂因功而畏,因畏而忌,因忌而恨,采用最后的手段,欲加害于他,那么正好!秦国就可趁机将慕荣垂拉拢过来,那时嘛,哼哼!那燕国的气数也就算到头了,即使它完全履行了割地协议,大秦也决不会放过它!——这叫天予必取,不违天道。
  苟池、邓羌军使刚走,赵整来到苻坚身边,悄悄向苻坚报告说,襄阳那边苏蕙身边侍女榆钱密报:那窦滔遵皇上旨意将夫人苏蕙接至襄阳官署后,并没有与夫人和好,他与夫人分院别居,日日只跟爱妾赵阳台形影不离,相守一处。夫人其人到了襄阳,却稀能与窦滔见面,实与仍居秦州无异。
  苻坚听了大怒,这个窦滔果然无耻,不识好歹,好意安排他们夫妻团聚,他一不来谢恩,二不与夫人团圆,真正一只臭苍蝇,就只抱住那堆马粪撒不开手了!当即下令,将窦滔并赵阳台捉来长安,对窦滔以忤旨罪,处以流放沙州的重罚。
  命令下过以后,苻坚让窦滔说话,为自己辩解,说说他为什么要那样做的理由。
  不料那窦滔却真正个性得很,他翻起眼来看着苻坚,一句话也不为自己申辩,却这样问:“臣往沙州可带得臣妾赵阳台同行不?”
  苻坚听了气得笑了,问:“若允你带如何?不允你带又如何?”
  窦滔从容答说:“陛下鸿恩,若允臣带,臣死在沙州而无憾;若不允臣带,臣死在当堂,死而无憾!”
  苻坚又气,又奇,对眼前这个男人简直没有了判断,一叠声喊:“把那个赵阳台给我带来!”
  赵阳台被带上殿来,苻坚一眼看去,并没有看出此女究竟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只不过看上去杨柳腰肢,多少显些妖娆罢了。
  苻坚就问赵阳台:“我将把窦滔遣往沙州,你怎么打算?”
  赵阳台声音特别好听,铃然答道:“君为清扬风,妾为细飘尘。清风吹南北,微尘不西东。愿天赐好晴,飘尘永随风。”
  苻坚听了,一屁股跌坐到榻座上,光瞪眼说不出话来。
  赵整在苻坚耳边低声呼唤:“陛下,陛下。”
  苻坚轻轻叹口气,朝二人摆摆手,说:“朕就做一回无雨好晴天,你们俩,清风扬尘,一块儿自在飘去吧。”
  窦滔谢恩,赵阳台谢恩,双双走下殿去。
  苻坚把憋在肚里的一口大气长长吐出,亦叹亦吟,说道:“江汉枯园里,孤花独自鲜。何当来黄鸟,关关结好缘。”
  赵整在旁立即大赞:“陛下好诗!”
  苻坚回看赵整:“来呀,你来接下面的。”
  赵整想了想,说道:“墙下阴污地,恒见绿苔藓。花藓各有性,苦乐自随缘。”
  苻坚问:“你是说,物秉苦性,惟入苦地,不苦自乐?”
  赵整说:“臣就是这个意思,飞鸿唳天,蝇虻鸣臭,亦各得其乐而已。”
  苻坚一拍赵整的肩膀,说:“那不就是说,只要物随其性,其苦也乐,其乐也乐,一言以蔽之,道乐而已矣!”
  赵整说:“就是,就是,物性万殊,入道而乐;所以苦者,离道违性之故。”
  苻坚大声说:“好!你就把咱们刚才吟的诗抄录下来,立即送襄阳,开解开解一下她。”
  赵整小心翼翼问:“是送与夫人吗?”
  苻坚说:“这还要问?不是送她送哪个!”
  赵整又问:“也包括臣那几句都录吗?”
  苻坚说:“当然,你那四句更有意味,主要的意思还就在那四句当中呢!”
  赵整不好意思,忸怩说:“陛下夸臣呢。”
  苻坚说:“莫要谦虚,莫要谦虚,快去,就按我说的办。”
  赵整应一声,小步趋出。
  一会儿,赵整携一方绢来,把诗奉与苻坚过目。苻坚看过,说:“你在诗后加个注,嗯不,干脆就做成题目——就用你我后头对的那几句话。”
  赵整问:“那是……哪几句话来?”
  苻坚说:“你说的:飞鸿唳天,蝇虻鸣臭,各得其乐。我说的:物适其性,其苦也乐,乐也乐。你又说:物性万殊,入道而乐;所以苦者,离道违性之故。”
  赵整听了,一溜碎步小跑离去,很快做好,拿来再让苻坚看过,派人急送襄阳去了。
  而燕国那边,自从抗晋获胜之后,却一直没有动静,也没有派使来秦,交待一下那当初两国定立的割地条约究竟怎么办。苻坚于是派出使者前往燕国,要求燕国履约。不料那燕帝却来一大翻脸,不认账了,说当初答应割地于秦国系为燕使郝晷“失辞”,也就是说错了话。郝晷已经受到割职处分,为其失职承担责任,割地之约就不要再提了。
  苻坚听了大怒,立即唤来王猛、苻融,商议将如何惩罚背信之燕。
  王猛说:“陛下暂且隐忍一时。臣那边已经掌握准确情报:燕廷君臣慕荣暐、慕荣评秘谋定策,不特不对救国有功的慕荣垂进行封赏,决定还要除掉他!臣已派人将此情报秘密通报于慕荣垂,劝其即速来秦避祸,相信慕荣垂那边很快就有结果报来。”
  苻坚嘿然冷笑,说:“景略干得好!倘得吴王来投,朕对鲜卑伪燕,那就不是仅给予惩罚、强迫其履约的问题了,朕要——灭其国!”
  王猛说:“陛下说得对,燕国昏恶,自毁国柱,大秦取燕,千载一时,不可错过。”
  苻坚说:“好,就这么决定。景略,博休,你二人立即下去准备,景略负责军伍,博休负责军需,一切以临战要求进行安排;一俟慕荣垂到秦,即刻大军东讨:先取洛阳,次取太原,剪其东方潘屏,最后一步,夺取邺都。”
  王猛、苻融走后,苻坚胸中余气未消,喊来赵整,就把赵整当作燕国,劈头盖脸泼去一顿臭骂,说:“国家者,国中所有人、所有生物之国家也,即国中蝼蚁虫豸山树水藻也各有份,更莫说良将功臣正直之士千家万户纳粮百姓,岂得昏王恶相一二人得专以为私?私欲遮眼,私心塞思,思不出都城之外,望不过家苑之内,只手遮天,谎言欺世,以为天下万物生来合该全来奉我,稍有违忤,即加诛除,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压制良善,打击异议,路上行人为之侧目,树间群鸟皆为噤声,而沾沾自喜,矜矜自以为得计,相与庆曰:‘咄咄!我即天下,天下即我,没有人敢反对。’哼!这什么国家?这样的国家他若不亡——就没有天理了!没有天理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死到临头了!你死到临头了!”
  赵整紧紧箍着个身子,就当燕国的替身,让苻坚尽情对着骂,一动不动,只眼珠子轱辘轱辘打转:苻坚骂声高时,它就朝上转,苻坚骂声低下去,它就朝下转,苻坚持调拉声平淌,它就左右平摆,拉声急它就急摆,拉声缓它就慢摆。
  苻坚终于骂够,将胸中恶气尽行吐出,没气了,笑了——那笑只为蔑视冷笑,直视赵整,低声问道:“但你只以为你还活得很好,对不对?对不对?”
  赵整轱辘一下眼珠子打个旋儿,轻轻唤一声:“陛下。”
  苻坚大笑,把一只手架在赵整后颈上,轻轻拍两下,突然问:“哎,襄阳那边可有消息?”
  赵整嚅嚅说:“那诗,那诗,不是刚派人送出去的吗?怕人还没到襄阳。”
  苻坚猛醒似的,说:“噢,我忘了。不过,那窦滔不是被发往沙州,这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吧,这么大事,她应该有所反应吧?怎么反应,你没得到情报吗?”
  赵整脸微微泛红,说:“臣也正急着等榆钱、荼蔓的消息呢,可是……”
  苻坚从赵整后颈上拿下手来,说:“莫急,莫急,且再等等,你去吧。”
  赵整如遇大赦,退下殿来,浑身大汗淋漓,骨软如绵,自言自语说:“想不到,这活人当话靶子比当箭靶子还更难熬,没经过,没经过。”说着走过后殿,刚转到前院,就遇到信使,手里捧一包袱,紧跑几步,将其递到赵整手上,说是襄阳榆钱、荼蔓密报。赵整一把把包袱抓到手里,紧紧捂在怀中,得了大宝生怕丢了似的,匆匆又问了信使几句紧要话后,即狂奔后殿,向苻坚报告。
  苻坚接包袱在手,小心翼翼层层打开,见里面包一张折纸,展开折纸,上面赫然为一大篇文字,没头没尾,不识为文为诗,或为什么密码暗语。那篇文字是这样的——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曲发声悲摧藏音和咏思惟空堂心忧增慕怀惨伤仁
  芳廊东步阶西游王姿淑窈窕伯邵南周风兴自后妃荒经离所怀叹嗟智
  兰休桃林阴翳桑怀归思广河女卫郑楚樊厉节中闱淫遐旷路伤中情怀
  凋翔飞燕巢双鸠土迤逶路遐志咏歌长叹不能奋飞妄清帏房君无家德
  茂流泉清水激扬眷颀其人硕兴齐商双发歌我衮衣想华饰容朗镜明圣
  熙长君思悲好仇旧蕤葳桀翠荣曜流华观冶容为谁感英曜珠光纷葩虞
  阳愁叹发容摧伤乡悲情我感伤情征宫羽同声相追所多思感谁为荣唐
  春方殊离仁君荣身苦惟艰生患多殷忧缠情将如何钦苍穹誓终笃志贞
  墙禽心滨均深身加怀忧是婴藻文繁虎龙宁自感思岑形荧城荣明庭妙
  面伯改汉物日我兼思何漫漫荣曜华雕旌孜孜伤情幽未犹倾苟难闱显
  殊在者之品润乎愁苦艰是丁丽壮观饰容侧君在时岩在炎在不受乱华
  意诚惑步育浸集悴我生何冤充颜曜绣衣梦想劳形峻慎盛戒义消作重
  感故昵飘施愆殃少章时桑诗端无终始诗仁颜贞寒嵯深兴后姬源人荣
  故遗亲飘生思愆精徽盛医风比平始璇情贤丧物岁峨虑渐孽班祸谗章
  新旧闻离天罪辜神恨昭盛兴作苏心玑明别改知识深微至嬖女因奸臣
  霜废远微地积何遐微业孟鹿丽氏诗图显行华终凋渊察大赵婕所佞贤
  水故离隔德怨因幽元倾宣鸣辞理兴义怨士容始松重远伐氏好恃凶惟
  齐君殊乔贵其备旷悼思伤怀日往感年衰念是旧愆涯祸用飞辞恣害圣
  洁子我木平根当远叹水感悲思忧远劳情谁为独居经在昭燕辇极我配
  志惟同谁均难苦离戚戚情哀慕岁殊叹时贱女怀欢网防青实汉骄忠英
  清新衾阴匀寻辛凤知我者谁世异浮寄倾鄙贱何如罗萌青生成盈贞皇
  纯贞志一专所当麟沙流颓逝异浮沉华英翳曜潜阳林西昭景薄榆桑伦
  望微精感通明神龙驰若然倏逝惟时年殊白日西移光滋愚谗漫顽凶匹
  谁云浮寄身轻飞昭亏不盈无倏必盛有衰无日不陂流蒙谦退休孝慈离
  思辉光饬桀殊文德离忠体一达心意志殊愤激何施电疑危远家和雍飘
  想群离散妾孤遗怀仪容仰俯荣华丽饰身将无谁为逝容节敦贞淑思浮
  怀悲哀声殊乖分圣赀何情忧感惟哀志节上通神祇推持所贞记自恭江
  所春伤应翔雁归皇辞成者作体下遗葑菲采者无差生从是敬孝为基湘
  亲刚柔有女为贱人房幽处己悯微身长路悲旷感生民梁山殊塞隔河津
  苻坚瞪着眼睛问赵整:“这什么?”
  赵整说:“榆钱、荼蔓说,这又是苏夫人织在锦布上的织文,说是打算寄与远戍沙州的丈夫窦滔的,只不过还没交与驿使,说是怕驿使不够可靠,要等一个可靠熟人捎寄。”
  苻坚脱口而出:“那一定又是情诗、回文诗了!”
  赵整说:“恐怕是的。”
  苻坚一叠声吩咐:“快快快快,快派了人送与释道安叫他马上破解。”
  赵整说:“五重寺已经正式完工建好,不是说就这几日安公他就要来长安的吗?还不如……”
  苻坚一拍脑门,叫一声:“噢!都是燕国人给闹的,你看我把这事都给忘了!好好,那就不必往送襄阳了,且等安公来了让他看。”苻坚嘴里这样说,心里却火烧火燎,一派急不可耐的样子,在地上来来回回绕圈踱步,搓着手。
  赵整傻傻地望着苻坚。
  苻坚忽然发觉,冲着赵就喊起来:“你快去呀!快去誊录几份来,咱们先私下研究着。”
  赵整一个激灵,带了稿纸跳步就走,一溜烟下殿去了。
  20
  燕廷庸懦,不能容英才慕荣垂存身,欲除之而后快。一切皆如苻坚、王猛预先布置的那样,王猛派人顺利将亡命外国的慕荣垂接到长安。
  苻坚见到慕荣垂,比天降大将还高兴,狂喜不禁,紧握慕荣垂双手搓了又捏捏了又搓,当场封其为冠军将军、宾都侯,食华阴五百户。接着苻坚问慕荣垂,即欲下燕,意以为何?慕荣垂当场表示,愿为前导。苻坚大喜,即命慕荣垂自率其本部为前驱,择日出兵,王猛继后。王猛劝苻坚慎用慕荣垂,苻坚不听。
  择日,这是一件大事,苻坚特意请来王嘉来给掐算,定下日子后,又交道安予以复核。其时释道安刚由襄阳迁来长安,国家专为其修建的五重寺峻工交用,苻坚亲自出马,主持新寺启用揭幕典礼,朝廷所有高官全数出席。仪式过后,由释道安领头,做开光大法会。由襄阳来的僧人五百余众,长安及其周边地区来的僧人五百余众,庐山东林寺主持大法师慧远派来的江南僧侣代表团三十多人,邺都安国寺派来的僧侣代表团三十多人,西凉僧侣代表团五十多人,同来参加法会。此外,另有秦国国内信众一千五百多人前来赞会,三千多人观光,加上朝廷三百名官员,二千多护卫,当天集中于五重寺一地的总人数达至万人之巨。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香烟燎绕,法乐飘空,热闹非凡。再看那法会中场,一千几百僧人围场而坐,一色红衣一圈,一色黄衣一圈,一色紫衣一圈,一色青衣一圈,五色肃肃,在蓝天白云晴光之下,望之俨若神灵降凡。法器叮叮琮琮持续鸣响不断,乐音混和进入香烟云雾之中,仿佛那仙乐非由地上升起,倒是由上方空际冉冉飘下。许多信众眼里含着泪花,更有人感动得浑身哆嗦,像得了大病。站在外场列队而立的士兵,一个个纠纠英武,身上散发出一种金属的暗光,就仿佛这些人非肉身呼气之躯,明明就是一尊尊铜浇铁铸的护法金刚。
  法场的最中央,大法座空着,不见释道安的踪影。
  此时,释道安正与苻坚在大雄宝殿侧首一小别院内的一小精舍内,二人几乎头顶着头在窃窃议论着什么。在精舍的门外,守门卫士似地左右各立一人,他们分别是王猛和慕荣垂。
  一会儿,苻坚扶着道安由精舍出来,苻坚驻步,目送道安缓缓绕过大雄宝殿,往前面法场走去,王猛与慕荣垂一言不发,默默跟在道安身后。随后苻坚就离开寺院,回宫去了。
  释道安、王猛、慕荣垂三人来到法场,上到中央的高坛之上,释道安坐在大法座上,王猛、慕荣垂侍立两边。接着就有一位僧人手捧一金钵上来,那金钵中插着一支柳枝,走到道安旁侧,将金钵伸向释道安。释道安由钵中将柳枝拿在手中,把柳梢伸入金钵蘸一点水,轻轻洒到王猛头上,一连三次。然后给慕荣垂洒,也是一连三次。僧人将金钵持去。王猛、慕荣垂双双跪地,朝着释道安上揖,磕头,再上揖,再磕头,连续三次。然后起身,倒退着退到坛边,转身走下高坛。
  接着,法会进行上香、鸣乐、升幡、诵经、转场诸仪,一项一项去做。这时,王猛、慕荣垂已立于太极殿中,苻坚的面前。苻坚手持两片兵符,一片授予王猛,一片授予慕荣垂,命令二人:即刻起兵,慕荣垂率本部一万人马为先导,王猛统三万大军继发,秘密出城,兵锋东向,直指燕国。
  傍晚,王猛、慕荣垂二军皆已发军完毕。苻坚召来苻融,令其部署五万大军,秘密于长安城外灞上集结,等候命令,随时出发。
  安排好这一切以后,已是黑夜二更时分。但苻坚仍不感到累,一点睡意也没有。一位宫女怯怯地走到苻坚身侧,问皇上今晚宿在哪里,她去通知。苻坚把她挥开,一头趴到案上,就低头开始研究起苏蕙的《大璇玑》来——这是苻坚为其取的名称,以与苏蕙前次那幅织锦图《小璇玑》相区别。但看来看去,看了半宿,仍不得其门径而入,憋得都有些头疼,不由生起气来,连喊赵整、赵整,静夜里那喊声空谷足音,显得格外的响。
  赵整披衣散发睡眼惺忪跑来,忙问陛下有何吩咐,苻坚手里捏着《大璇玑》招招两下,问赵整,此图是否交给道安去破解,道安是否可有回话?
  赵整答:“五天前安公一到长安,臣就把图交于他了。但至今仍无回话。”赵整往上翻一下眼皮,问苻坚,“陛下今儿白天不是与安公有过见面吗,那安公没说什么吗?”
  苻坚摇摇头说:“今儿忙,没顾上说这些。”
  赵整说:“那臣这就前往五重寺去问安公,看他破解是否已有眉目。”
  苻坚摆手说:“半夜三更前往扰人,不妥。”就地踱个圈,回身说,“你去,去找习凿齿,把图给他看,让他试解。”
  赵整看着苻坚问:“那习公……就不怕惊扰到他吗?”
  苻坚说:“不同!习凿齿他是大名士嘛,王子猷还雪夜访戴呢,不是吗?”
  赵整听了,一个挺身,说:“陛下教导得是,臣这就来个月夜跑马去访习!”
  苻坚笑了,说:“快去,快去,到门即入,不要过门不入,空手而归。”
  赵整答应一声,跑步下殿,骑了马一口气出宫,来到习凿齿邸舍,刚要上去敲门,门呀地一声自己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位仆人,见了赵整先开口说:“家主人让禀告监寺大人:如为《璇玑图》来,即请大人先回。”
  赵整大吃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家仆告诉赵整,那图已由安公处转来家主人手里,家主人说,此为“千诗图”,没有三年以上,不会有人能全破解得出的。家主人正在眠睡,不便接客,请监寺大人即回。
  赵整不动,看着家仆问:“习公所谓千诗图,是什么意思?”
  仆人一甩手说:“这我哪知?家主人这么说呗。”
  赵整听了,脑袋嘎地响一惊雷,“千诗图”?难道说这图中暗藏有千首诗之多?不行,这事我得亲自问清楚习凿齿,然后方可回宫跟皇上报告。想到这里,赵整用央求口气跟仆人说:“请让我进去,我在里面等你家主人天明醒来,我当面跟他请教。”
  仆人为难说:“未得主人批准,这事恐有不便。宫使请回,明日再来。”说完把门关上。
  赵整立在门下,料回宫无法交差,只好就在门下且等。熬过一宿,天明,仆人前来开门,吃惊看到赵整仍在门外,心存歉意,两手一摊,为难说:“家主人正在沐浴。”
  赵整说:“没事,且等居士浴过。”
  仆人实在不好意思,就说:“那就请宫使先进院来吧。”说完让开身子,放赵整进门,自己回身去关大门。
  赵整前头先走,先是一小院,左手月门,跨过月门,迎面一堵大照壁,绕过照壁,上回廊,走尽曲折回廊,又是一小月门,进到小月门里,迎面为一小池塘,围塘植有三五棵垂柳,柳丝飘扬。赵整左看有路,右看有路,他不知该往哪边走。这时,那仆人跟了上来,对赵整说:“宫使,请朝右手走。”赵整停下,让仆人前面领路,他跟在仆人身后,绕过池塘,又拐了些地方,进一道小门,来至一个院子,仆人说:“到了,请宫使先等。”就进屋去了。赵整看这院子甚小,平宽十几步,进深最多二十来步,三间屋,屋前左右各植一棵石榴树,显得极雅洁。这时,仆人由屋里出来,唤赵整:“家主人请宫使进屋。”
  赵整进屋。这屋一明两暗,中间开门,为厅堂,两边为室,左手卧室,右手书室。
  这时就听卧室那厢传来习凿齿声音:“宫使请进,进来说话。”
  赵整推门进去,只见习凿齿浑身全裸,正坐在一大木盆里洗澡。说是洗澡,其实人一动不动,只坐在水里闭目养神,亦或是沉思入定。
  虽说赵整原来也在南朝待过,所谓名士派头尽也见过,但如习凿齿这般沐浴会客,他还是第一次经历。他逡巡不知是坐是立,一时无措。
  习凿齿依然闭眼,说:“宫使请坐。”
  赵整看旁边只有一卧榻,就轻脚绕过习凿齿浴盆,走到榻边,坐下。
  习凿齿后脑勺对着赵整,问:“皇上让你来问《璇玑图》?”
  赵整忙答:“啊是是,我刚才听贵家仆说,居士说了,那是一幅‘千诗图’。赵整不懂,故登堂入室,来向居士当面请教。”
  习凿齿身上冒着热气,鼻子哼了一声,忽然朝门外喊道:“再加一瓢热水来。”
  门外仆人答一声:“来了。”略隔一会儿,手里端了一瓢热水推门进来,小心翼翼避开习精齿身子,溜边倒进浴盆。
  习凿齿嘴里哼哼着说:“嗯,嗯,这下方才正好。你看,你看,这脑子里顿时就开始春水荡漾起来,有了活力。”命令仆人,“你且去,我们说话。”
  仆人退出。
  赵整奉称说:“居士爱洁,现在三月,天气尚有微寒。”
  习凿齿往身上撩一把水,嘴里悠悠扬扬就吟诵起来——
  嵯峨深渊重,
  寒岁识凋松。
  贞物知终始,
  颜丧改华容。
  赵整经过翻复钻研那《璇玑图》,虽未成句,却早已对那上面文字甚为熟悉,一听习凿齿吟诵,当时就知道是《璇玑图》中字句,马上就急了,说:“居士且慢吟,待我记下。”
  那习凿齿却不管不顾,仿佛已然沉浸诗境之中,扬一把水,接着复吟道——
  寒岁识凋松,
  始终知物贞。
  颜丧改华容,
  士行别贤仁。
  赵整更急,忙呼:“居士且慢,居士且慢。”
  习凿齿哪里顾得?双手刨水,哗啦哗啦,又往身上淋,又往头淋,嘴里吟诵读也改为了啸咏,声音凄厉——
  钦岑幽岩峻嵯峨,
  深渊重涯经网罗。
  林阳潜曜翳英华,
  沉浮异逝颓流沙。
  赵整急得简直要哭了,叠呼“居士”。但赵整没哭,习凿齿却突然住吟,暴声痛哭起来,如丧考妣。赵整全身寒毛倒竖,一跃从榻上站起,跳至习凿齿面前,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习凿齿哭声嘎然而止,睁眼望着赵整,满眼空明,说:“惊着你了吧,赵侍郎?”赵整当时的正式职衔为秘书省侍郎。
  赵整忙遮掩说没有。
  习凿齿由水里捞出浴巾,递给赵整,说:“有劳你给我搓一把背。”
  赵整身不由己,接过浴巾就给习凿齿搓。搓背这活儿,赵整在宫里常给苻坚干的,熟练。习凿齿被搓得舒服,那嘴里就又幽幽低吟起来——
  嗟叹怀,所离经。
  遐旷路,伤中情。
  家无君,房帏清。
  华饰容,朗镜明。
  葩纷光,珠曜英。
  多思感,谁为荣?
  ……
  习凿齿停顿下来,长久长久沉沉不语。
  赵整小心央求:“居士,一会儿我伺候你穿好衣后,你能否把你刚才所吟给我写下来?”
  习凿齿不答。
  赵整接着说:“我记性不好,都没记下来,一会儿回去没法向皇上汇报……”
  习凿齿突然狂风卷地飞沙走石大笑起来,身子在剧烈抽动,浴盆里的水四溅飞迸。笑声嘎然而止,习凿齿两眼如铃,瞪着赵整,斥问:“你记不下来与我何干?”
  赵整愈发小心,楚楚可怜,低声嗫嚅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非为戚戚好,心忧君子恼。”
  习凿齿不吭声了,隔了一会儿,说:“你去,到西厢书房去,那里纸笔都有,我念你写。快去!”
  赵整听了,一下蹦出东厢房,蹿进西厢房,操起案上一支笔,铺纸蘸墨,严阵以待。接着就听习凿齿人在东厢似唱似吟放声长咏起来:“嵯峨深渊重,寒岁识凋松。……”赵整笔不停挥,急写下来。写好,赵整从西厢出来,站在中堂,对着东厢周身赤裸的习凿齿深深一揖,道:“谢过居士。”
  习凿齿慵慵懒懒从水盆里站起,身上还滴着水,朝赵整挥挥手:“去吧,去吧。”
  赵整说:“我帮你更衣?”
  习凿齿又挥手:“去吧,去吧。”
  赵整再不客套,怀宝出屋,只见外面一片晴光灿烂,简直让他晕眩。他摇晃着身子,迤逦一路急行,牵马出得大门,跨上马背,打马一口气奔回宫中,这时苻坚仍在睡中。赵整不敢惊动,只好就靠在苻坚寝宫阶陛之下的一个台阶坐下来,先是仰头看那天上白云,再看那宫檐上鹊儿,不知什么时候他自己也睡去了。
  半上午时分,苻坚起床出殿,看到赵整睡在阶下,用脚轻轻踢踢,喊道:“咳咳,起来起来,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赵整一个激灵蹦起来,看到苻坚即说:“陛下,那习公习居士说了,那是一幅千诗图!千诗图!”就说就从怀里摸出一张稿纸来,递向苻坚,“陛下请看,这只是他随口念出来的几首。”
  苻坚由赵整手里接过稿纸,转身回到大殿,铺到案上就仔细阅读起来,阅过,再与《璇玑图》一一认真比对,问赵整:“他说是‘千诗图’?”
  赵整答:“是的,是的,他说是‘千诗图’。”
  苻坚说:“那这抄来的才只四首嘛。”
  赵整说:“他说了,要从中全部解出来最少得三年时间!”
  苻坚听了,没有如赵整预期的那样莫名惊喜,反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眉宇高耸,一言不发。好一阵过后,苻坚突然看着赵整问道:“你说,苏蕙其女,她是人是仙?是精是妖?”
  赵整闻言吓了一跳,定定望着苻坚,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苻坚看着赵整那傻样,绝决地说:“我要她!”
  21
  苻坚对苏蕙早就有动心,但不急切,因为在他心目中那不过就是他盘中的菜,多会儿想要随时下箸即可,没有悬念。但正因在为如此,那渴望也就总是达不到火候,就仿佛宝贝藏家多时,即使是至宝,也难以烧起其无比心焰。只有得不到的东西人才最渴望,谁都这样。尤其,苻坚他有那么好的修养,鉴赏高明,就更不同于那些粗莽之徒:见美即扑,一泄而尽,兴味索然,然后掉头而走拉倒!苻坚不是这样的,遇到美的东西,他总是由表及里,由里及表,细细把玩,一点一点吮其内含终而至于沈醉,这时他才突然迸出发爱的火焰,真正爱上一个东西:丢开架子,抛去矜持,什么也不顾了,而说出最后那句话:“我要她!”
  在这整个过程中,可是让可怜的赵整吃尽了苦头,察颜观色,绞尽脑汁,无法把握皇上对苏蕙究竟什么心思:一会儿仿佛他对她若有兴趣,一会儿又仿佛只不过是出于文化兴国之政治需要,一会儿显得他只是爱她才华,一会儿又像是他出于公义之心为人间主持公道——譬如说他强逼窦文滔接妻到襄阳任上那件事。搞得赵整整个人都晕了,不知道下一次去见皇上时该预备什么表情,是道德表情?还是鉴赏表情?还是爱国表情?还是怜才惜美表情?春夏秋冬四季衣服不知道该穿哪一件对。
  其实苻坚本人也是晕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内心为何。
  现在他发现了,他明白了,他想要她,特别地想,一刻难耐!
  赵整忽闪着长睫毛就说:“那就让臣即刻起程,去把她接来宫中?”
  苻坚脱口而出,说:“你去!你去!”
  这一回赵整看准皇上表情了,朝苻坚行一礼,风风火火就出门,但刚跨出门槛,就被苻坚喊住。赵整回身,苻坚扔给他一支马鞭,说:“就用这个开道!”
  赵整接了鞭,转身再走,又是刚跨门槛,被苻坚喊住。苻坚表情显得有些犹豫,问赵整说:“你觉得你能接她来长安吗?”
  赵整有些迷惑不解,看着苻坚,晃晃手里马鞭,说:“臣奉皇上旨意办事,何往而不成?”
  苻坚说:“这么说你有把握?”
  赵整说:“臣有把握!”
  苻坚沉吟一下,说:“那好,你去吧。”
  赵整手举马鞭,快步出殿,一步俩台阶跑下丹墀,刚赶到秘书省,吩咐从人备马,这时皇上侍卫后脚赶到,大声唤他,说皇上令他急回。赵整于是急步又赶回大殿,苻坚将他迎住,半晌不说一句话。赵整头上冒着热气,腾腾的,喘着气,吁吁的。苻坚则目光由赵整头顶冒过,直视遥天,脸上沉沉的,胡子在微风中轻扬,像石头上长出的毛毛草。
  好半天过去,苻坚幽幽说道:“不行,这样不行。”像是在对天说,又像对赵整说。
  赵整弱声问道:“怎么不行,皇上?”
  苻坚身子一动不动,说:“专旨直达,立迫上道,这样不好吧?显得咱们太不讲理了,不像是有道之君所为,倒像是、倒像是……”
  赵整脱口而出,把挂在苻坚嘴唇上的话接过说出:“土匪?”刚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脸唰地变为苍白,惶骇不知所措。
  苻坚回身,望向赵整,说:“就是这个意思。那样的话,那咱们还有什么风度可言?不是要让人家笑话吗?”
  赵整说:“没人敢笑皇上!谁敢?”
  苻坚笑了,说:“人家嘴上不敢,心里也不敢吗?明里不敢,背后也不敢吗?”
  赵整一时失语,歪了头想了想,说:“皇上是好意,又不是坏意。笑,那不是不识好歹吗?”
  苻坚叹口气说:“雅意也须雅举以行啊,岂不闻‘伧夫献簪,美女失色’吗?土匪就更不堪了。你只告诉我,若是谢安遇上这样的事,他会怎样行为?”
  赵整一下被难住了,答不上来。
  苻坚说:“我想他宁可不要,也不去做那有失体面之事。”
  赵整立即说:“皇上这样说就、就太过自谦了,皇上什么人?能跟他谢安相比吗?皇上要什么人,那是她对方的荣耀!是她的最大体面!难道她倒要剥皇上的体面吗?笑话!”
  苻坚被赵整这几句话给提了气,精神旺起来,说:“唔,你说得不错。那你就还是去吧。”
  赵整看一眼苻坚,带了叮嘱的口气,说:“臣这就去。这回皇上可不敢再变了。”
  苻坚朝赵整点点头,赵整临出门,苻坚特意叮嘱他:“万勿强迫行事,致闹出人命来,你谨记!”
  赵整答一声:“臣记下了。”跑出大殿。
  三天后,赵整快骑来到襄阳,见到苏蕙,笑嘻嘻迎面先吟《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坐定以后,徐徐告诉苏蕙,说皇上已经爱上他了,命他专程前来接她入宫。
  苏蕙听了,一脸平静,问:“皇上是这么说的?”
  赵整拍胸保证,皇上系为亲口对他所言。
  苏蕙坐在那里,身子没有动,蛾眉却看着就高起来,眼里的清光也转为黑光,突然发声,质问赵整:“妾为官员命妇,丈夫虽遭贬逐边地,人尚生死未知,你们皇上就敢这么大言不惭,起这样的心,说这样的话吗?成何体统!”
  赵整像当头挨了一棒,被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在苏蕙的强光逼视之下,心里一紧张,嘴里竟蹦出这样一句话来:“不是闻说那窦文滔窦大人已经、已经死在沙州了吗?”
  苏蕙嚯地立起:“谁说的!有沙州正式文书吗?有吗?”
  赵整只好说没有,只是听说。
  蕙听了气得浑身哆嗦,胸脯一起一伏,斥道:“你们君臣真正一体,有什么样君王就有什么样臣子!不特轻浮,而且恶毒!窦文滔设使有罪,你们堂堂正正治他罪好了,也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罪名,让他死得有个名目!何苦使此下三烂宵小手段,无端咒他死呢?咒他死,他在千里之外,未必死,倒显出你们小人嘴脸,你们不害臊吗?不害臊吗?”
  这一席话可真叫骂得厉害,像强风之下的韭菜,赵整几乎都抬不起头来。待到好一阵静默,赵整终于抬起头来,那苏蕙已然人走堂空,不见了踪影。赵整整个心都被掏空了一般,坐在那里直如僵尸,眼睛突辘辘转,是死人眼——他自己那么觉得。可怖啊!赵整心里清清楚楚:皇上之所以再三犹豫不决,怕的就是遭遇今日这样情景。可倒好,竟真出现了!蔑视!蔑视!皇上最怕的就是这个了,而今她给皇上备足双料,一起呈上!这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可怎么好?他能杀了她,连同自己!谁让自己那么不识死活大包大揽揽下这差呢?
  啊,这样的情景一定不能让皇上知晓,绝不能!否则,他、她、自己——三个人一起死!她和他死,是她先用她的蔑视杀死了皇上灵魂,皇上转而用钢刀削去她脑袋;自己死,当然是因为自己看到了皇上遭人蔑视的现场因而不能不死!
  但是怎么办呢?又该怎么向皇上回话呢?赵整坐在那里半日,想不出毛毛角角一点办法。天什么时候已经全黑下来,屋外秋虫声声凄鸣,赵整浑然无知,他的整个身心一团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从幽远的黑暗中透亮飘出:“刚才我的话你如果感觉没法向皇上交待,你可以不说。你就对皇上只说这几句话:道乐非道,乐而必贪,贪而必陷,枉死不拔!”
  赵整如同黑暗中看见了太阳,一个激灵跳起来,急说:“你你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苏蕙说:“忧伤极苦,千回百转,死去活来,庶几见道。前仆后继,百折不挠,无数牺牲,然后树道。除此之外,皆为笑话!”
  赵整复由光亮被打入黑暗水底,几度灵魂挣扎扑腾,翻不起身;煎熬万分,情急难耐,一下嘴里就蹦出这样一句话:“皇上问:你究竟是人是仙,是精是妖!”
  对方不吭声了。
  长久的荒古寂静。
  赵整加一句,解释:“皇上是看了你的《千诗图》这么问的。”
  苏蕙幽幽说道:“他不该看的,那不是写给他的。”
  赵整说:“写给谁的?写给窦文滔一个人的吗?”
  苏蕙说:“我只是一介民妇。”
  赵整说:“窦文滔并不爱惜你,他只爱赵阳台。”
  苏蕙说:“我只是一名织女。”
  赵整说:“皇上也是好意,他再三吩咐,绝不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只是让我来问一下你:是否愿意居住长安?”
  苏蕙说:“请转告皇上,还是让我回住秦州好了。”
  赵整说:“这个好办,我一定禀报皇上。但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居住长安呢?那里天下幅凑,那么热闹?”
  苏蕙说:“你去厨下吃一口饭,天明即可启行。”
  赵整没得话说,第二天,启程回长安,临行前,隔帘与苏蕙道别,突然问了这样一句:“你那《璇玑图》里究藏有多少首诗?是整一千首,还是更要多?”
  苏蕙只说:“你去问沙州。”
  赵整回到长安,向苻坚作汇报,首先讲的是苏蕙要他讲的那几句话。苻坚听了,极有兴趣,来回念,来回念,一边在地上转圈踱步,吟赏不置,念着突然回头问赵整:“古语有曰‘乐而不淫’,意说欢悦不要过度,并没有说‘乐而不贪’呀?乐跟贪怎么联起来?”
  赵整想了想,说:“兴许是说,乐最牵人心,一乐起来就撒不开手,一直乐,一直乐,不就成贪恋不拔了吗?”
  苻坚沉吟说:“唔,好像有些道理。”在地上又踱几圈,抬起头来,大声表扬赵整:“你说得完全有道理,有道理!”
  赵整受到夸奖,那预先存在心里的谨慎就逐渐弛懈,开始跟苻坚讲述他与苏蕙会面的一些个具体细节,苻坚听得很有兴味,眼睛睁得明亮亮的,不肯漏过一字一句,赵整讲到哪里,他答应到哪里。赵整讲到苏蕙提出欲移居秦州,而不欲居长安,苻坚立即答应,当场就吩咐由赵整具体去办。赵整讲到:听苏蕙语气,那《璇玑图》不止内藏一千首诗,可能更多,但若欲彻底搞清楚,就得派人亲往沙州去问窦文滔。苻坚越加高兴,就也当场将这任务交给赵整,嘱咐他立马派人前往沙州去找窦滔,务必查问清楚。
  赵整越讲越起劲,收不住马头,到最后,嘴一滑,就把最后那几句也给讲出来了——就是苏蕙恶斥苻坚的那一席话。苻坚听着听着那脸就由晴朗转为暗淡,由暗淡转为完全的黑暗。赵整发觉,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人立在一旁,不寒而栗,等待着苻坚雷霆震怒,对自己一展可怕龙威。
  苻坚真发威了。他听了赵整的叙述,先是沉默,接着抬脚将旁边的御案踢翻在地。一位侍女连忙俯身去拾落地诸物,恰好碰到苻坚靴子,苻坚一个飞脚将侍女踢到空中三尺高,啪地落地,只啊呀了一声,就不动了。
  苻坚一步跨过去,抬起靴尖点住侍女脑门,厉声斥道:“你,是什么撑起你胆量,竟敢如此藐视于朕躬?你没听说过天子发怒血流遍地吗?”
  赵整浑身上下瑟瑟发抖。
  苻坚喝一句:“抬下去!”
  就有两名侍卫跑过来,扯着侍女尸体舁了出去。
  苻坚转向赵整,恶狠狠说:“你这就去:立即派人将苏蕙押解长安,让她当面来见我;立即派人赶赴沙州,赐窦滔死,割耳为记,回来向我报告!”
  赵整哆嗦着嘴,应一声:“是!”颤身而退。回到秘书省,不敢耽搁,当即分派人马,一路前往襄阳,一路前往沙州,准备出发。就在这时,一位侍卫赶来,传苻坚命令:襄阳、沙州之行全皆取消。赵整也不敢问为什么,站在那里只是发抖。
  太极殿上,苻坚召来王猛、苻融,下令:立即准备兵马,克期出发,收复洛阳。
  半夜,赵整躺在床上,仍然心有余悸,辗转睡不着觉。这时,小太监跑来,传苻坚话,说是皇上叫他去。赵整一轱辘爬起来,跳下地,趿了鞋,跑着就去见苻坚,一边跑一边整衣系带,怀里揣着的那颗心变作了炎黄大战中黄帝擂鼓的鼓棰,敲得胸口咚咚响,怎么系系不上衣带,直到迈进到苻坚寝殿,才算打好一个松松的结,接着不顾一切咕咚一声趴倒在地给苻坚磕头,口称:“皇上万岁,罪臣该死,死有余辜!”
  苻坚脸上一片春风和煦,温语连问:“哎哎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起来,起来说话。”
  赵整听得皇上语气亲切,抬头看去,看到皇上脸上温暖,这才一颗悬心放下,胸口鼓声渐擂渐息。
  苻坚微笑问赵整说:“朕昨日是不是有些失态了?”
  赵整结巴答:“啊啊不,不是……”
  苻坚招手,把赵整招至近前,将嘴凑到赵整耳边,低声说道:“朕是失态了,你千万莫对外人说。”
  面对皇上对自己如此亲近,赵整不知作如何表情以献,又惊又喜,把一张脸抽扯得没有了形状,像是遭山花鼠咬了半边的鲜石榴,半边光洁半边糟糟难看。
  苻坚就说:“朕将派兵复洛,你现在给朕做一首诗,预为朕祝捷。”
  赵整听了,脑袋里一团乱麻,不管三七二十一,迅速理思,口号四句,道是——
  天兵东下复洛都,
  洛水拍手笑汩汩。
  洛水欢庆庆不够,
  伊水奔来笑唔唔。
  苻坚听了,骂一句:“臭诗!还‘伊水奔来笑唔唔’,‘唔唔’那是哭,是笑吗?”
  赵整说:“那就改成‘笑嘟嘟’。”
  苻坚用手锥一把赵整脑门:“嘟嘟你脑袋,放屁吹号呢!”
  22
  苻坚决定下燕——第一步收复洛阳,命王猛为主帅,慕荣垂为前导。临行前,苻坚问王猛,可有什么疑难?王猛壮声答,没有!大军东出,一月为期,必取洛阳。若迟一日,愿领失期之罪!苻坚笑了,吩咐王猛,慕荣垂一代名将,新来投我,当善自用之。王猛痛快答应。
  苻坚亲自出城至灞上,为王猛送行。大军发出以后,苻坚心中不安,担心王猛不能用己之言,与慕荣垂关系无法协和,那样的话,一旦有事,后果难测!于是不声不响,自率亲兵,悄悄开入蓝田,遥觇洛阳方向,以备非常。
  苻坚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王猛,慕荣垂,均为当代人杰,如今同趋洛阳,若不能协和,二虎争锋,必有一伤,那时不特耽误下洛大事,且将危及大秦平定天下之整体宏图伟业,不可不慎。尤其王猛对苻坚说过的那一番话,时时萦绕苻坚耳际,让他心惊。那还是慕荣垂新到长安的时候,王猛曾这样劝苻坚:“慕容垂,燕之戚属,世雄东夏,宽仁惠下,恩结士庶,燕、赵之间咸有奉戴之意。观其才略,权智无方,兼其诸子明毅有干艺,人之杰也。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不如除之!”苻坚当然不从,他反劝王猛说:“吾方以义致英豪,建不世之功。且其初至,吾告之至诚,今而害之,人将谓我何?”王猛听了虽无话可说,但看得出来,他并未心服。如今,由他统领慕荣垂出境远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难保王猛不会暗中对慕荣垂下手。但反过来说,那慕荣垂又岂是好惹的?就连他世代生活其中的母国燕国,君臣合谋,动用一国的力量来谋他,都对付不了他,最后还是让他跑脱,来投我大秦。王猛虽为军中主帅,又怎么能够轻易制服于他,搞不好,还可能为他所伤!那样的话,结果将更加危险。
  如此,有人也许就不理解了:既然那苻坚明明已然看到王猛、慕荣垂为二虎不能相容,为什么偏偏还要派出二人同处一军、并力远征?难道是小儿心理,想看好看吗?非也。苻坚自有自己的用心:其一,既然用言语无法说服王猛接受慕荣垂,那么就只有改用行动了——最好的行动当然就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战事,将二人放至一处,让他们无论情愿与否而不得不拼全力肩并肩共同战斗,以对付眼前敌人,要么同生,要么共死!结果是——一场战事打下来,原来仇敌往往化为生死战友,兄弟。这样的事苻坚见得多了,极为神奇。其二,这就是苻坚自己内心之中最隐秘的“人事远虑”了:当年司马昭派出钟会率大军前往伐蜀,钟会下蜀之后,得蜀降将姜维之助,即欲叛魏,据蜀自立,亏得司马昭早有防备,以邓艾另一路大军预作牵制,钟会才没有成事。这桩历史往事,苻坚再熟悉不过,还常跟人讲起。比附历史:此时若王猛为当年钟会之角色,那么慕荣垂即为邓艾!这是一个暗楔,这个楔子非打不可,以防万一,既为己,实也为人——即为了王猛,为免其万一陷于不义。苻坚爱天下一切才能之士,爱护是爱,预为戒防也是爱,或者还是更大的爱:防患于未然,避免其一旦不慎,陷己于不利,陷人于不义,岂非既爱且护,慎始有终,圆满保全之大爱?那《礼记》上不是有说过的吗?方寸人心,此间最是不测地!人心是可变的,只要事情到了那个地步,一切皆有可能。而与此同时,有王猛的有效牵制,那新附人杰慕荣垂,他也就不可能产生任何欲有异动之心,他别无选择,我爱他,他只能无条件来爱我,即使他内心有一万份不甘——
  慕容垂字道明,原名霸,后因折一齿改名缺,后又改名垂,昌黎棘城人,早年跟随燕王慕荣隽攻伐石赵、冉魏,战功显赫。燕国统一幽冀齐鲁之后,慕荣隽称帝,因慕荣垂才智超凡,引致慕荣隽内心不安,对其深相猜忌。而慕荣隽妻子皇后可足浑氏则对慕容垂之妻段氏心不能容,此段氏乃当年辽西公段末杯之女,名门之女,貌美,才高,性烈。可足浑氏就想法欲陷害段氏,借机告发段氏暗行巫蛊之术,让慕荣隽将段氏下狱,段氏死不肯招,被掠死狱中。慕容垂侥幸未受牵连,被外放为平州刺史,镇辽东。随后慕荣垂复娶段氏之妹为继室,皇后可足浑氏又借故将其黜去,而将自己妹妹嫁与慕容垂。慕容垂心不能平,不爱这位小可足浑氏,这使可足浑氏对他更加不满。
  慕容隽死后,太子慕容暐即位,尊可足浑为皇太后,以太原王慕容恪为太傅,总管朝政。慕荣恪为慕荣垂亲哥,心爱弟弟英才,与其一道挫败元勋慕舆根谋反案后,慕荣垂被任命为使持节、征南将军、都督河南诸军事、兖州牧、荆州刺史,镇梁国之蠡台。
  晋兴宁三年二月,慕容垂随慕容恪共攻洛阳。三月,克之,俘杀扬武将军沈劲。慕容恪欲窥秦国虚实,略地进兵至崤、渑一线。关中大震,苻坚派王猛率军屯防陕城。慕容恪与王猛军前一席交谈后,看到秦国有人,不可图,遂放弃谋秦之想,退兵回邺。
  这一战后,慕荣恪对慕容垂更相倚重,任命慕荣垂为都督荆、扬、洛、徐、兖、豫、雍、益、凉、秦十州诸军事、征南大将军、荆州牧,配兵一万,镇鲁阳。皇帝慕容暐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对慕容暐说:“吴王有将相之才,十倍于臣。先帝以长幼之序,所以任用于臣。臣死之后,愿陛下委政吴王,可谓亲贤兼举。”
  慕荣恪当政期间,一心为国,深孚人望,内得文臣拥戴,外得慕荣垂主军,燕国上下一片乂安,国力持续上升,晋秦畏服,远国来朝。
  慕容恪病重,深虑慕容暐软弱,慕容评弄权,遂对慕容暐之兄乐安王慕容臧说:“今劲秦跋扈,强吴未宾,二寇并怀进取,但患事之无由耳。夫安危在得人,国兴在贤辅,若能推才任忠,和同宗盟,则四海不足图,二虏岂能为难哉!吾以常才,受先帝顾托之重,每欲扫平关、陇,荡一瓯、吴,庶嗣成先帝遗志,谢忧责于当年。而疾固弥留,恐此志不遂,所以有余恨也。吴王天资英杰,经略超时,司马职统兵权,不可以失人,吾终之后,必以授之。国家安危,实在于此,不可昧利忘忧,以致大悔也。”临终前再次向慕容暐推荐慕容垂,说:“臣闻报恩莫大荐士,板筑犹可,而况国之懿籓!吴王文武兼才,管、萧之亚,陛下若任之以政,国其少安。不然,臣恐二寇必有窥窬之计。”“板筑”用商汤拔用名相傅说典故——傅说出道之前贱为奴隶,曾为人搭板筑墙;懿藩指美藩王——吴王慕荣垂。
  但慕荣恪死后,慕容暐受制于太后可足浑氏、太傅慕荣评,并未能用慕荣恪之言,仅任慕容垂为侍中、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而将大司马之职给了其弟中山王慕容冲。其时慕荣冲年仅十三,美哉嬉哉,翩翩少年。
  秦国五公内乱,魏公苻庾举陕城投燕,请求燕国发兵接应,趁机攻秦。燕国范阳王慕容德极表赞同,上疏曰:“先帝应天顺时,受命革代。神功未就,奄忽升遐。昔周文既没,武王嗣兴。伏惟陛下,则天比德,必成先帝之志。逆氐僭据关、陇,恶积祸盈,自相疑戮,衅起萧墙,势分四国,投城请援,旬日相寻,岂非凶运将终,数归有道?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机之上也。天与不取,反受其殃。吴、越之鉴,我之师也。宜应天人之会,建牧野之旗。命皇甫真引并、冀之众,径趣蒲阪;慕荣垂引许、洛之兵,驰解庾围;太傅总京都武旅,为二军后继。飞檄三辅,仁声先路,获城即侯,微功必赏。天罗既张,内外势合,区区僭竖,不走则降,大同之举,今其时也。愿陛下独断圣虑,无访仁人。”慕容暐览表大悦,将从之。太傅慕容评坚决反对,他说:“秦,大国也,今虽有难,未易可图。朝廷虽明,未如先帝;吾等智略,又非太宰之比。但能闭关保境足矣,平秦非吾事也。”
  苻庾知慕容暐与慕容评无远略,便致书于慕容垂,劝其乘机西取关中,说:“苻坚、王猛皆人杰也,谋为燕患,为日久矣。今若乘机不赴,恐燕之君臣将有甬东之悔。”慕容垂得书后,私下对对皇甫真说:“方为人患者必在于秦,主上富于春秋,未能留心政事,观太傅度略,岂能抗苻坚、王猛乎?”皇甫真说:“然,绕朝有云,谋之不从可如何?”
  燕国最终没有出兵,丧失了灭秦的最后一个机会,终为燕国自己埋下覆亡的种子。
  桓温开始伐燕后,进兵神速,节节取胜,眼看燕国即将不守,慕容暐、慕容评君臣十分恐惧,商议欲逃故都和龙。就在这时,吴王慕容垂挺身而,请命抗晋,说:“臣请击之,若战不捷,走未晚也。”慕容暐迫不得已,以慕容垂代替慕容臧为南讨大都督,率五万步骑,进御桓温。与此同时,慕容暐先后派出散骑侍郎乐嵩、郝晷前往秦国求救,答应割让虎牢以西土地予秦为条件。
  慕荣垂与秦国联军大败桓温,威名大振,慕容评对慕容垂又忌又恨。慕容垂上表为将士请功:“所募将士忘身立效,将军孙盖等摧锋陷阵,应蒙殊赏。”慕容评皆压下不报。慕容垂就与慕荣评当面相争,慕荣评理不能胜,就求助太后可足浑氏,二人相与为谋,欲杀害慕容垂。慕容恪之子慕容楷及慕容垂舅兰建知道后,紧急报告慕容垂,劝其“先发制人,但除评及乐安王臧,余无能为矣”。慕容垂心不能忍,说:“骨肉相残而首乱于国,吾有死而已,不忍为也。”事情越发紧急,二人又劝慕容垂:“内意已决,不可不早发。”慕容垂还是不允,说:“必不可弥缝,吾宁避之于外,余非所议。”
  慕容垂心中忧虑,未敢将此事告诉诸子,但世子慕容令察颜观色,已经看出来了,就问慕荣垂:“近来父亲面有忧色,岂非以主上幼冲,太傅疾贤,功高望重,愈见猜邪?”慕容垂说:“然。吾竭力致命以破强寇,本欲保全家国。岂知功成之后,反令身无所容。汝既知吾心,何以为吾谋?”慕容令说:“主上暗弱,委任太傅,一旦祸发,疾于骇机。今欲保族全身,不失大义,莫若逃之龙城,逊辞谢罪,以待主上之察,若周公之居东,庶几可以感寤而得还。此幸之大者也。如其不然,则内抚燕、代,外怀群夷,守肥如之险以自保,亦其次也。”
  慕容垂同意儿子之议,十一月,以打猎为由,微服出邺,欲返故都龙城。行至邯郸,节外生枝,为其幼子慕容麟告发。慕容评获知后,立派西平公慕容强率精骑追之。到了范阳,时天将晚,慕容令对慕容垂说:“本欲保东都以自全,今事已泄,谋不及设。秦主方招延英杰,不如往归之。”慕容垂说:“今日之计,舍此安之。”
  慕容垂“乃散骑灭迹,傍南山复还邺,隐于赵之显原陵”,又杀白马以祭天。慕容令对慕容垂说:“太傅忌贤疾能,构事以来,人尤忿恨。今邺城之中,莫知尊处,如婴儿之思母,夷、夏同之。若顺众心,袭其无备,取之如指掌耳。事定之后,革弊简能,大匡朝政,以辅主上,安国存家,功之大者也。今日之便,诚不可失,愿给骑数人,足以办之。”慕容垂说:“如汝之谋,事成诚为大福,不成悔之何及!不如西奔,可以万全。”
  慕容垂率部西行,至河阳,斩津吏而渡,到达洛阳。然后继续西进,带着夫人段氏,诸子慕容令、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隆,兄慕容恪之子慕容楷,舅兰建,郎中令高弼,及本部一杆人马,一起奔往长安。
  苻坚亲出长安城十里,接慕容垂来归,见面之后,执其手说:“天生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此自然之数也。要当与卿共定天下,告成岱宗。然后还卿本邦,世封幽州。使卿去国不失为子之孝,归朕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乎!”慕容垂感激说:“羁旅之臣,免罪为幸。本邦之荣,非所敢望。”苻坚尤爱慕容令及慕容楷之才,皆厚相待,赏赐巨万。慕荣垂所率本部人马,还继续由其统领,且陆续招亡纳归,任由扩大鲜卑人在长安城中种落。王猛强谏,苻坚只是不听。当时苻坚就有了取燕的想法,既欲取燕,就必定不能没有燕国名将慕荣垂!
  秦国伐燕。
  大军起程就道,慕荣垂先发。行前,王猛特为慕荣垂饯行,深情依依对慕荣垂说:“今当远别,卿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这话分两层意思:一层为惜别,另一层则暗含了预为警戒之意,诫告慕容垂千万不要一去不回!
  慕荣垂听了,当即解下腰间佩刀赠予王猛,壮声曰:“府令厚意,感荷入心。与君相见,只在邺中!”
  王猛随即解下腰中佩玉,一环一玦,赠予慕荣垂,说:“一环,为意与君团圆,长聚不分;一玦为意,望君事秦不改,永绝故国之思。”
  慕荣垂高高举起手中佩玦,对王猛说:“与君同乡同心,此心耿耿,可誓月日!”说罢投入灞水之中,设以为誓。
  两军分路相继出发就道。
  十二月,王猛与慕荣垂两军并达,夹攻洛阳,攻势凶狠。守洛阳城的燕国洛州刺史慕容筑力不能支,紧急求援。慕容暐派出卫大将军慕容臧率精兵十万驰援,进至荥阳,遭到王猛别部梁成率精锐万人中途阻击,大败慕荣臧于石门,歼敌万余人,慕荣臧军溃退二百余里,不敢再进。洛阳守将慕容筑苦待援军不至,不得已,于下年正月开城出降。
  王猛初战大捷,一面派使向苻坚报捷,一面就地休整将士,整肃军伍,以备再战。
  整肃军伍,其中最重要一项内容就是,他决定彻底试一把慕荣垂,但凡若有些许嫌疑不可靠处,就地消灭,以绝后患。这件事是他进邺之前必须做的,在长安时不能做,有皇上护着慕荣垂;而一旦决战邺城开始,则再没有机会来做,那时若慕荣垂趁两军鏊战方酣之际对我背后下手,后果不堪设想!此刻谋垂,正其时也!为了秦国,为了主上,也为了自己。
  怎么谋垂?王猛向来做间谍工作最为拿手,无声无息,暗中买通了慕容垂一心腹随从名叫金熙,他让金熙带了慕容垂所赠佩剑,秘密找到慕容令,假传慕容垂口令说:“吾父子来此,以逃死也。今王猛疾人如仇,谗毁日深。秦王虽外相厚善,其心难知。丈夫逃死而卒不免,将为天下笑。吾闻东朝比来始更悔悟,主、后相尤。吾今还东,故遣告汝。吾已行矣,便可速发。”他所谓东朝即指燕国。慕容令听了,半信半疑,踌躇再三,手抚父亲佩剑,终于不能不信,于是伪装出猎,一路东奔,投入慕容臧军中。
  王猛一直在背后秘密监视着。慕荣令出猎,他不管。慕荣令东奔,他不管。直到慕荣令奔入慕荣臧军,消息完全坐实,这时,王猛开始行动了:第一,派出使者,快骑立即西奔长安方向,向苻坚报告,告发慕容垂纵子叛逃。第二,立即派出中军警卫军,直扑慕容垂驻地,抓捕慕荣垂!
  慕荣垂得报,祸从天降,来不及考虑一切,只带了几十名贴身跟随,仓皇西逃。逃到哪里去?慕荣垂慌不择路,这就逃到长安城南面的蓝田地界。甚好:此地有山有川,山可藏身,川可奔马,北奔到长安,南奔可达晋朝,一俟打听消息得实,然后决定下一步逃跑方向,不论北南,惟先求生。
  可怜啊,慕荣垂一代名将,命骞运舛,竟至于斯!
  然而,蓝田道却非逃生阳关道。慕荣垂打马一路狂奔,跑着跑着,转过一个山头,不偏不倚,正就撞上一支军队,而被当头截住。慕荣垂抬头看那军中旗号,认出,那是皇上苻坚所率中央禁卫军部队!
  23
  天意命该如此,那就接受吧!
  慕荣垂下马,摘去佩刀,单身一人徒步走向苻坚,噗嗵一声跪倒在苻坚马头之下,怆声说道:“罪臣慕荣垂前来请死!”
  苻坚身子一动未动,问:“罪臣何罪?报上名来。”
  慕荣垂说:“臣子东奔,臣垂西逃,父子联罪,罪在不赦!”
  苻坚问:“父子俱奔,何故不连骑共兵,同循一道?一东一西,分路逃跑,是何成算?”
  慕荣垂答:“臣子东奔,臣实不知情。臣奔西道,只为恐惧,慌不择路。”
  苻坚再不问什么,从容由马上下来,将慕荣垂扶起,两眼放光,熠熠流辉,说:“卿无罪,朕心自知。”
  那时,苻坚已然接到王猛快报——有关金熙携剑等情王猛自然不报,当时苻坚就做出判断,这必是王猛趁机耍的把戏,欲置慕荣垂于死地,除之而后快。虽然慕荣令东逃,苻坚无法推知具体原因,而此事定与慕荣垂无关,道理很简单:慕荣垂他为什么要背叛?为了谁?既然不可能是为了他燕国——那里的人正欲无情铲灭他,又不可能是为晋朝——他与江南扯不上关系,那么唯一的原因就只能是为了他自己——纯粹逃命的需要。谁在要他的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王猛。王猛是绝对忠诚于我的,但凡人都有私心私虑,他无论如何不能容慕荣垂之存在,同朝共事一主。何以故?一句话说完,因为:慕荣垂与王猛完完全全属同一种同一类人!他们都文武兼备,文可安邦,武可卫国,英才出世。这样两位几如一个模范里所铸同一品类人,如何能做到互补共存,不生妒忌?一定是相视如敌,梦中都想除掉对方。此乃人情之常,而非况外之恶,即令当年武侯身边出现一诸葛亮第二,他也容不得他,诸葛亮不就容不得魏延吗?但是,这对君王来说则为绝对的大幸事,英才济济,左膀右臂,用起人来有进有退,游刃有余嘛,岂不大善?王景略啊王景略,你就忍忍吧,天下者君王一人之天下,作为将相——即使是良将良相,也只能服从君王之需要,而不是相反。这就是大体,天理!
  慕荣垂听了苻坚的话,那么一位钢铁硬汉,那眼中竟不由自主涌出泪来,欲说什么,凝咽而不能成语。
  苻坚满怀怜惜地说:“卿家国失和,委身投朕。贤子志不忘本,犹怀首丘。《书》不云乎:‘父父子子,无相及也。’卿何为过惧而狼狈若斯也?”
  苻坚不仅引经据典,为慕荣垂释去罪名:父子有罪,不相联属;即慕荣令,他也为其做出有情有义的解释,说人怀故乡狐死首丘,此乃人情自然,不算得什么罪!
  这样一席话,那灌到慕荣垂肚里,明明就是所谓“良言一句三冬而暖”,慕荣垂听了,当时就几乎不能自持,当着苻坚的面呜呜嘟嘟放声哭起来。苻坚把大手放在慕荣垂背上,摸啊,抚啊,直到慕荣垂哭完,这才一把拉起慕荣垂手,说:“咱们走,随我一道回家。”
  慕荣垂像个孩子,驯顺地由苻牵了衣袖,跟在苻坚身后一道走入军中。
  事后,人们背后议论,一致以为:王猛为策士,而苻坚则为儒君。这个认识是不错的。
  可惜慕荣令,与其父一样英才特达,最后所落下场却甚为悲惨:慕容令逃回燕国后,因忽叛忽归,其父慕容垂又身在秦国受到重用,燕廷对他不信任,发往极北之沙城戍守,严加监视。慕容令情不能堪,就私下联络旧部,准备起事,被慕容麟发觉告密,燕廷将其处死。
  再说王猛欲图慕荣垂而不得,让其跑脱,也无可奈何,只好安排好洛阳守军之后,率领得胜之军凯旋西归,向苻坚献捷。
  苻坚亲率苻融、邓羌、杨安、慕荣垂一班人出城迎接王猛。其时王猛与慕荣垂见面,二人双双面不改色,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王猛手握慕荣垂手,笑问:“复洛功成,卿不告而退为何呀?是欲学那功成身退的段干木吗?”
  慕荣垂笑答:“复洛之功在皇上英明决策一人之身,你我岂敢贪天之功以为己有!”
  苻坚赶紧打圆场,说:“老子功成身退之教虽然高义,但对我们来说目下还不是时候,为了天下苍生,我等正当奋发,不计荣辱,并力向前。待到天下混一,大化归尧,那时我与诸君一道齐隐于化境,方为至道。”
  众人听了,齐声附和,王猛、慕荣垂也就再不说什么。
  当天晚上,苻坚即召集诸臣,合议下一步行动,北进太原,东取壶关,去除燕国西面最重要藩屏,为最终攻克邺城做准备。
  苻坚说:“此次军行浩大,朕将亲自统军出征。”
  王猛说:“荡平残胡,如风行叶落,臣愿代劳,陛下勿需亲受风尘之苦,只坐守长安,命人多造房舍,至时被俘燕国君臣献来,即时有屋寄身,也就行了。”
  苻坚大喜,当即分兵命将,任命王猛为中军主帅,杨安、邓羌、苟池等十将为副,统军六万,前往下燕。慕荣垂亦主动请战,苻坚不允,只让他留在自己身边,谓别有安排。
  王猛出兵以后,分为两路,六月,杨安、苟池往攻太原,王猛、邓羌往攻壶关。王猛一路进展神速,首先攻下壶关,活捉燕国南安王慕容越;随后整个上党地区,所过郡县,望风而降。但与此同时,杨安北上往攻晋阳一路,因晋阳城固兵多,战事进行不顺,两月未下。王猛于是止兵不进,亲率部分军兵驰赴晋阳,马不停蹄,绕城察看,迅速做出决策,命令士卒连夜挖掘地道,派出敢死之士数百人潜入城中,大呼而出,尽杀守门燕兵,打开城门,秦军一拥而入,经过激战,夺取晋阳全城,活捉燕东海王慕容庄。并州一境尽平。接下来,王猛率领全军,集中东向,髦头直指燕国都城邺京。
  燕廷闻报,人人面如土色,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人心里完全没有准备,他们本以为,秦人不过是愤于己方爽约,去攻洛阳,一旦洛阳到手,其愤怒自消,也就自动退兵了。却不料,下洛之后,秦人胃口大开,一鼓作气,竟欲乘胜来灭全燕!真是又吓人,又气人。皇上慕荣暐就质问于太师慕荣评:“怎处?”那语气之中明显含有埋怨的意思,意谓:当初决定派使赴秦答应割地为你太师主赞,事后背信不予履约亦为你太师主议,现在事情出来了,则你太师看怎么办?你来负责!
  慕容评责无旁贷,只好硬着头皮担起这副千钧重担,提出自己愿率倾国之兵,三十万精锐,亲自前往退敌。慕荣暐及阖朝大臣听了,这才略有心安,只盼太师亲自出马,或可出现奇迹,击败秦人,再安燕国,重享福乐。
  燕国集倾国之力,来与秦人决战,单就兵力而言,整整五倍于敌,怎么说那秦人都没有获胜的可能。再加上另外两项因素,其一为地利因素,其二为心理因素:就地利因素而言,燕为主军,秦为客军,客入主家,人地两生,一木一石都与他为敌;就心理因素而言,燕为保国卫家,其理直,其心哀,秦为夺人之国,其理曲,其心躁,哀兵必胜,躁兵常败。兵力、心力、地力,合此三项,均判燕胜秦败,燕人实在没有理由英雄气短,自灭威风。
  说到英雄,那慕荣评原也是一位马上英豪,早年曾追随先帝跃马冲锋出生入死,为大燕的建立立下过汗马功劳,否则也熬不到今日地位,位极人臣。但人性先天弱点,入乐容易入苦难,接受安乐最为容易,才触即入,才入便养成习惯,从此只有加码,不可减份,更不能离开;而由乐返苦,则难过于夺命,宁可没命,不肯丢弃现有的好享受。那此刻的慕荣评也就正属于这种情况:苦也苦过了,奋斗也奋斗过了,通过吃苦奋斗,而创出今日自己一片大好天地,中年已过,开始享受,正入佳境,遽而欲由此境中生力拔出,绝不可能!
  王猛太原取胜之后,率领全军回返壶关前线,逗兵不进。
  他在观察,一以观察慕荣评进军、布军大势,二来通过燕军进军、布军大势,借以对慕荣评此次出军其作战心理作出初步预断。这么一停留观察,却就真看出了些名堂:那慕荣评三十万大军,其出兵方式并非分为几军,分道徐徐出发、跟进,而几乎就是一种平水漫衍,是道就有兵,作一种漫灌式全面铺来。铺来之后,到达前沿阵地,其驻军也很是分散,就那么简单平铺开来,犹同农民撒种一般,均匀分布;而不是根据地形情况分作几个营区,集中下寨,营区与营区之间形成某种内在连贯、互相呼应的关系,一旦战事开始,此前彼后,此起彼伏,此呼彼应,不论有多少人马,最终形成一个统一的肌体,协同连动,消灭来敌。
  那慕荣评不按常规办事,如此漫不经心进兵、布阵,他什么意思?可能的解释无非也就两种意向:其一表明,慕荣评他真就是有些漫不经心,自恃人多势众,轻敌;其二则为诱敌,即以漫然之势诱敌轻进,然后依仗人多,瞬时回合,将敌人全面予以重重包围,聚而歼之!
  王猛宁可相信慕荣评为第二种意向。为此,王猛决策:按兵不动,继续观察。
  有将说王猛,我为客军,长途奔袭,利在速战;敌为主军,守境御土,利在延战。为什么我们却与敌对垒、逗留不进呢?这不是消我给养与锐气,养敌壮敌之强吗?
  王猛笑说:“非也。我军经过洛阳之战、太原之战,为进入作战状态之胜军,虽暂作停止观望,其临战竞技状态不会一下消退老却;敌军则多为由其都城新出之军,平时处于无事安养状态,经过行军,初有动员和振作。为此我故意不与之立即接战,只是欲要他安驻下来,不出一月,他那平时养成之安养状态由是复归,那时我却以保持状态之胜军击他无状态之堕敌,集中兵力,攻其一点,一点突破,全面铺开,胜算必成!”
  战事进展,果如王猛所料:那慕荣评统军进驻阵地以后,放眼望去,二百多里,漫地漫野,皆为燕军,看不到边。而此时秦军无声无息,一点动静也无。慕荣评心里就以为,这一定是秦人看到燕军声势浩大,畏惧了,逗留不敢进前。他开始有些沾沾自喜,心想,如此倒也不错,不战而能吓退来侵之敌,使其知难而退,岂不大妙?他就也不作动员,继续保持这种状态,想与对方比熬,看谁能熬得过谁!
  慕荣评下定了熬的决心,那拼死决敌的心气本来也就稀薄,其后更不知不觉一点一点流失,到最后尽皆消去。他手下诸军比他更甚,起先还保有一点感觉,这是前来打仗来了,不是玩来了;时间一拖下来,那点感觉也就渐次消蚀尽净——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而已,初时略感不适,其后渐渐适应过来,与先前驻守于京城一般无二,该吃吃,该喝喝,吃喝拉撒,样样随意,起坐卧睡,无不安然。就是有一样做起来稍有不便,那就是结寨远离河道,人畜饮水吃饭是个问题,还得派了专门的人专门前去取水才行。然而,怪事发生了:唯一一条山溪,有一天却被被中央禁卫军给把守起来了,不让人随便取水,说是取水必须付价,这是中军主帅慕荣太师的命令,谁也不能违抗!没办法,各军前去打水的人,就只好按命令执行,前去取水时先随身带了钱。有人就在背地里偷偷骂,但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反而更感觉这里像是——像什么?像京城?像家?像市场?反正最不像就是战场。这慕荣太师,当年堂堂一员骁将,上到高位之后,安富尊荣将其腐蚀,竟堕落到如此地步,利令智昏,如意算盘打到神仙不敢相像:既收获战场之胜,凯旋之日,囊鼓箧满,再携了大量钱财回京,简直美死了!
  然而事实其实不是这么回事,那慕荣评再贪也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他当时之所以作出取水收钱的决定,其用心只不过是出于保护水源的目的:军马众多,水源有限,必须有效利用使用,方可为持久之计。可惜的是,他的这一用心却没有有效宣传下去,让全军将士完全领会,最终结果是传他臭名,什么主帅昏庸贪财云云,将士们厌恶他如臭虫,与他离心离德,还未决战,那军心就散了。
  王猛知道,决战之机到了。
  十月,王猛向燕军发起攻击,挥师南下,直趋潞川,先派出五千突骑,出其不意插至燕军阵后,放火点燃燕军粮草辎重。初冬之际,天干风劲,火势如洪,卷地冲天,霎时烧成一片火海,无人能救得下,连远在邺城的官民都能望得见火光。
  慕容玮心惊,派了人去打听战场情况,获知慕荣评所作所为,又气又怕,连忙向太后当面禀告,得到太后作主,这才派了中使前去,严责慕容评,命他将卖水卖柴勒索之钱全皆散给战士,组织军兵,立即出战。慕荣评一来粮草被焚,那原先欲与秦人比熬的资本失去,二来受到皇上、太后严责,不得已,只好部署军队,决定与秦军决战。
  王猛这一边,虽说将士士气高昂,本人运筹指挥成算在胸,但毕竟战场瞬息万变,不可测偶然因素实在太多了,人算难胜天算,为此王猛表面平静,而内心却也紧张得很。决战前夕,大将徐成侦察敌营归来误期,王猛暴怒,下令以军法从事!徐成与邓羌同乡,邓羌见状,就替徐成求情,但遭到王猛严词拒绝。
  邓羌什么人?那是性如烈火一般一员猛将,除了苻坚之外,他天地不惧!这回苻坚特意将他放到王猛身边,作王猛第一副手,在他心里以为,那他就是苻坚本人之无名代表,说出话来钢铸铁锻,那当然是要算数的,岂容别人剥面!他当时那脸就变作了黑铁,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回营,立即集合队伍,放言要攻王猛!
  王猛闻报,一时惊得面如土色,努力冷静持神,悟到是自己忙中出错,误触了雷神,当机立断,亲自前往邓羌营中,对邓羌说好话,予以抚慰。他说:“将军高义,无人能比,视同郡部将如兄弟,必视国家如父母,我再不忧虑燕军的强大了——他们只视钱帛如性命!好了,大战在即,希望将军就带领自家的兄弟,上战场为国立功吧!”
  邓羌白眼斜视王猛,说:“偕我兄弟去上战场,也包括徐成吗?”
  王猛满脸笑意,说:“那还用说?当然!”
  邓羌听了就高兴了,白眼转为黑眼,斜视改为正视,大孩子似的,嘴角挂了憨笑,说:“这还差不多。”
  王猛接着就又说:“明日决战,希望将军带领兄弟,能担任冲击燕军中军的重任。我知将军猛力,天下无人能挡,若得将军出马,首先将慕荣评中军冲垮,则燕军虽然人数五倍于我,尽皆成为散兵游勇,那时我军取胜直如探囊取物。日后论功行赏,将军必为首功。”
  邓羌听了更高兴,问:“首功能赏什么?”
  王猛笑答:“美女金帛华宅,随将军满意。”
  邓羌立即拉了王猛手说:“那我就说了:别的什么赏我都不要,我只要一个司隶校尉来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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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羌跟王猛要职司隶校尉,王猛一下为难了,因为司隶校尉为京城总治安官,品级不是最高,却风头最健,管理京城千家万户,耀武扬威,特惹人眼。然而,如邓羌这般粗豪之人,却最不适合担任这样一个职位,否则他时时趁性,处处惹事,京城之中豪门大户连街接第,惹下是非,一打官司就打到皇上那里去,怎么向皇上交待?可是呢,若直接予以拒绝,那么邓羌必又生气,还是要耽误大事。想到这里,王猛紧急应对,立即收拾一下脸上表情,仰头放声哈哈大笑,说:“邓将军好风流啊!欲学当年光武帝榜样:‘娶妻必娶阴丽华,当官只当执金吾!’”光武帝就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他在做皇帝之前曾立下一个理想,公开对人说,自己人生最高志向只就两条:“娶妻必娶阴丽华,当官要当执金吾。”后来他果然两个理想全皆实现,娶了京城最美貌大家闺秀阴丽华为妻,当上了洛阳城司隶校尉。而他先前曾说过的话也就传为佳话,为京城所有人盛传,津津乐道,艳羡不已。
  然而王猛的打哈哈却并不能一时扯住邓羌,转移他注意,把话头引向别处。他不是刘秀,刘秀是大名士,有深广文化修养,行谊高雅,行言隽永;而邓羌腹中无文,从来直截了当,只是要实的,尽管王猛笑声爽朗,说得有滋有味,余韵飘香,邓羌却一点品不出来其中妙美,更谈不上什么意境欣赏,转而牛头不对马嘴,把主题扯到不相干的另一边去,大着眼愣愣怔怔问王猛说:“这么说,只有能当皇帝的人他才能执金吾?”
  王猛哭笑不得,解释说,也不是那样,刘秀先当司隶校尉,后来当了皇帝,只是巧合了。
  邓羌猛一拍王猛肩膀,因出手突然,用力过猛,竟拍得王猛身子晃了一下,说:“这就好办了!我还以为这司隶只有皇帝身份的人才能做哩!这就好办了!”
  王猛意识到,他今日可算是遇到老牛筋了,化不开了,他老牛谋住一条道,决不回头,怎处?脑子里闪电运思,那机变就出来了:哎!决战在即,胜负生死只在眼前,为保成功,除了皇位之外,什么条件无不可答应!于是忽地探手横空一掌劈下,回拍邓羌一掌,拍得邓羌身子也微微一晃,壮声答:“邓将军外豪而内秀,欲学刘光武风流,好事呀!我岂能不支持?好,我答应了!”
  邓羌又惊又喜,不敢相信似地顶问一句:“你真答应了?”
  王猛推一把邓羌,说:“只要别跟我再要一个阴丽华,那我可给你生不出来!”
  邓羌心满意足,朝着王猛打一深揖,说:“邓羌谢过府令大人!从此以后,惟大人鞭指,邓羌无不应命,大人指向哪里,邓羌打到哪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猛一颗心跌入肚中,两个指头朝邓羌点一下,笑哈哈说:“那你就给我赶紧睡去,明日一早,率你部直冲慕荣评中军,不管慕荣评生死,只求将其中军冲散。”
  邓羌答一声:“是!”
  王猛出帐,邓羌回到后帐,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邓羌起床以后,第一件事,先捧起一罐酒放到嘴上咕咕喝下,然后绰了大枪出帐,横枪跃马,率领张蚝、徐成诸将,不顾一切,冲入燕军阵地,直扑中军主帐。燕军蜂拥来阻,来一拨被扑倒一拨,来一拨被扑倒一拨,挡不住邓羌。这样,由早上战至中午,燕军力不能支,纷纷溃散。邓羌率军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燕军大败,损失五万余人。慕荣评中军主帅大帐,眼看就暴露在邓羌的攻击之下。这时,尽管燕军仍然人马众多,尚有二十余万完好无损,但这些部队由于散布于一百多里的大范围内,并不能及时回调,全数集结,来战邓羌;加之王猛所部中军也杀了出来,及时跟进,集中掩杀,那慕荣评中军一路就再无力予以强撑,又有十余万燕军遭到扑杀,燕军全线崩溃,再没有了成队的规模抵抗,连慕容评本人身边亲军都全然被打散,幸好跑得及时,单人匹马,逃回邺城;其手下军兵,尽如尘埃,四散入空,不见了踪影。
  王猛不给对方一丝喘息之机,率军长驱直进,将邺城四面包围。
  邺城!邺城!已如瓮中之鳖,只待王猛下令攻取。
  这时王猛心不着急了,他令军兵就地扎营,大吃大喝,大吹大擂,彻底休整放松。有将担心遭到城里燕军偷袭,王猛说,我正是等他开门来袭!
  王猛真是料得准,此时城里慕容暐、慕荣评君臣正作此谋——他们觑得真切:京城四合,陷敌重围,外无勤王之兵前来救援,内无孙吴之将脱危解困,当此危亡之时,或战或降或走,必得速谋以决,有所作为,否则坐以待毙,城破被执,祸在当前!那么,有所作为,怎么作为?经过一番商议,最后定下这样一策:派将出南门袭敌,慕容暐、慕荣评君臣北门突围,而后一路北走,远遁故地辽东。决策定下以后,第七天夜里,燕将慕荣执率领一彪一人马,于四更时分,突然打开南城门,呼啸而出,直袭敌营,与秦人展开厮杀,混战作一处。与此同时,燕国君臣及宫中后妃戚属等一应人员,则在中央禁卫军的护卫之下,偷出北门,杀开一条窄路,狂奔北走。
  这正是王猛所要的。他立即按预定部署,指挥部队,一边应付来袭之敌,同时派出快骑,紧急前往奔袭邺城已然打开之南门。至于北门,他不管,任由无论什么人破门而走好了。他这用的是“围城必缺”的古战法,为的只是能迅速拿下邺城,减少伤亡。否则,那邺城城高墙厚,里面死守,外面强攻,不用出十二分蛮劲,死伤大量攻城将士,是难以攻克的。《孙子兵法》所谓:“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能拔者,此攻之灾也。”至于说,这样一来,放走敌酋,又怎么办?好说,残敌落胆,派出快骑一路追杀就是了,不难。
  结果皆如王猛所料,采用这样的战法,突击部队很快奔袭南门得手,秦军一拥而上杀入城中,然后铺开来,掩夺全城。其实也用不着什么掩夺,那城中已然无兵,都走光了,只剩了百姓,家家闭门,户户熄灯,直进去据有就是了。待到天明,秦军尽占全城。
  王猛并没有即时进入城中,他依然身在城外中军大帐之中。闻得邺城已下,燕廷君臣北遁,这时,他一跃而起,说声:“走!”三步两步走出大帐,跨到马上,亲率一支他早已预备好的快骑亲军,那军都是一人双马,即行飞驰上道,一路北奔,逢沟蹦沟,逢水溅水,一切不顾,去追慕容暐、慕荣评君臣。按照时间估算,慕容暐等跑出去不过两个时辰左右,快骑追击,最多用两个时辰,到午后时分或稍晚,王猛有把握将其追上。
  王猛成算在胸,信心满满,跑过两个多时辰以后,刚换过第二匹马,奔驰正酣,却突然看到远处尘头大起,遮天蔽日,如云如烟,盛大无比。
  王猛大叫一声:“不好,停下!”
  军兵闻声止步,与王猛一道驻足遥望,想看清楚那远方尘头下面究竟什么情况:是慕容暐、慕荣评在那里故设疑兵以阻追击?还是有意想不到燕国什么地方勤王部队赶到,来救驾抗秦?这绝对需要搞清楚,否则,大胜已然在手,临末却吃他一个死人蹬腿,被削了鼻子,那就太不合算了,也叫人笑死了!
  这时,就有军兵由云雾中隐隐看到一面大“龙”旗在飘摇,失声尖叫:“看啊看啊,那不是皇上的大龙旗在飘吗?”
  众人闻声,延颈仔细辨识,果然看到就是一面龙旗,一点没错。
  包括王猛在内,大家一时就都全蒙了,全失去了判断,不知这是怎么情况。大家齐看向王猛,等他出决策,究竟该如何动作。王猛脑子里飞电运思,但一千个判断由脑际划过,又都一一全被否定:说是慕容暐故意耍的计策吧,他怎么可能去打皇上的旗帜?图的什么?说是皇上从天而降,一夜之间竟由长安空降燕地,又怎么可能?怎么会?说是其他什么人妄张皇上旗帜,欲搞什么名堂,则更不可能!他想干什么?疯了吗?
  这是王猛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难题,就连足智多谋、多谋善断的他也给难住了,谋不定,断不下,心里不禁暗骂:“娘个操,活见鬼了!”
  幸亏王猛这句话没骂出口,不然可就真正祸从口出了。正在王猛诸人犹豫难定之时,大家就看到,远远那尘头之下,似有一骑隐隐而出,朝着自己方向一路赶来,越来越近,越来越看得清,明明,明明系为皇上宫中骑使!锦鞍黄荐,手持节杖。
  宫使很快就到了,面对目瞪口呆的王猛诸人,高扬节杖,尖声宣道:“王猛听宣:御驾在前,诸人下马,牵骑徒步前往见驾!”
  是了,不是见鬼了,见怪了,真就是皇上自己亲到了!王猛来不及思索任何一个问题,应声咚一下跳下马背,朝众人一挥手:“下马!”而后跟随宫使慢慢前行,朝着尘雾方向亦步亦趋走去。
  终于走到尘雾之下,王猛看到,苻坚骑一匹大白马,他身边左右一字排开:左边为慕容暐,慕容暐左边为燕中山王、大司马慕荣冲,慕荣冲左边为慕荣垂!苻坚右边为慕荣评,慕荣评右边为燕清河公主慕荣飞,慕荣飞右边为姚苌!
  王猛简直全傻了!
  但他来不及傻,噗嗵先爬倒在地给苻坚磕头,口呼万岁,呼过万岁之后,起身立在苻坚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面开傻。
  苻坚热气腾腾上去捉住王猛双手,说:“景略,打得好,打得好啊!”
  王猛傻傻地望着苻坚,平生第一次说话不利索,结结巴巴说:“可是,可是陛下你,怎么,怎么也来了?”
  苻坚浓眉大眼,笑呵呵说:“我来助你呀!”
  王猛嘴里“噢、噢”应着,调动全身力量,努力使自己涣散的精神勉强集中起来,可运思成想,却是白费,脑子里一个念头也组不起来,只一个怪诞想象在脑际狂舞乱飘,那是这样一个想象:民间盛传,人死之后,阎罗对其进行审判,若是生前善用心机算计他人的人,阎罗就对他施行砸魂之刑,将其灵魂置于一猪心砧上,小鬼挥起乌木锤一锤砸下,其灵魂瞬时四散飞溅,与铁匠锻铁时火星四溅完全一式模样,灵魂被砸得粉粉粉碎,落到地上成为魄,犹如蜥蜴断尾也似尚自跳动两下,不甘心似的,但其后就不动了,化为尘埃。此刻王猛的内心就是这样的:脑子里一个劲地魄屑飞迸,如金蛇狂舞,就是合不成任何一个想法。苻坚的突然出现就是那阎罗王挥下的巨锤,王猛的灵魂已然粉碎,如蜴尾脱体,涣然完形不存。
  王猛犹在与脑子里的金蛇搏斗,苻坚拉起王猛,将他携至人群前面,向他一一介绍:这位就是燕主慕荣暐,这位是太师慕荣评,这位是中山王慕荣冲,这位是清河公主慕荣飞。苻坚笑微微说:“你不是一路急追,来赶他们吗?我给把他们半路邀来了,你可以跟他认识认识——你还没见过他们真面吧?”说到这里,苻坚转半个身,一手指王猛,一边笑对慕荣暐等介绍说:“中书令王猛王景略,此次下燕征讨大都督。你们也见一下,就是他,在一路狂追你们不舍,只为有幸能跟你们结识。”
  诸人听了,慕荣暐面上略带尴尬,先上前一步,对王猛打一揖,说:“久闻王府令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气概超凡。”
  慕荣评脸上平平淡淡,略无尴尬,说:“王府令你也实在太酷情,把我们赶得恁苦!”
  慕荣飞只朝王猛略略俯一下身,算是行礼,没有说话。
  十四岁的慕荣冲身形窈窕,眼似秋潭,面如敷粉,艳若女子,而声音却极响脆,犹如瓷器,说起话来底气也足,进前一步,直视王猛,说:“闻说你原籍也为燕人,若是上个月我们见面,我就是你的王,你须先给我行礼。”
  谢天谢地!经过苻坚介绍、四人轮留讲话这么一番缓冲,王猛终于摆脱脑中金蛇之象,灵魂重得收聚,又恢复到先前,能思想了,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看来燕廷诸人已然全数为皇上俘赦,接下来必将一一予以安置官位。哎,皇上就是这样的人,那心胸的口袋也实在太大了,里面什么样人都装得下,世上从来没有一个罪人,就连慕荣评也不例外!
  王猛依礼与四人虚虚寒暄一下后,即退在一边,眼睛只往慕荣垂那边飘。慕荣垂也往王猛这里看,二人目光瞬间相交,即刻双双躲开,假意谁也不看谁。
  惟有苻坚大大咧咧,堂堂正正,昂昂挺拔,朝众人一挥手,朗声说:“走,我们喝酒去!”说罢,一手把了慕荣冲,一手把了慕荣飞,领头上马。
  一路上,王猛心里憋了一肚皮的话想问苻坚,但没有机会,慕荣冲、慕荣飞姐弟一左一右将苻坚夹在中间,稍有移开,苻坚立即招呼跟上,其他任何人没法靠近皇上,更不用说说悄悄话了。而苻坚与姐弟二人则叽叽喳喳,一路上私语不断,显得极为亲近,不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倒像是嫡亲的亲眷。
  王猛什么都明白了,什么也不想问了,只有一件事让他好奇,想跟苻坚核实一下:苻坚亲率十万大军由长安赴燕,神不知鬼不觉仿佛一夜之间空降燕地,那他走的究竟是哪条路线?王猛判断必是走的并州路线,越太行山出井陉口,不知是也不是?但接下来他连这个问题也不想问了,皇上神机自运,不测如天,一切皆有可能,还有什么好问的?倒是,下燕之后,这慕荣鲜卑一族,皇上必予长安隆重安置,是个大问题啊!再加上姚苌羌种一族,二族皆聚族而居,自成一体,一旦有事,埋患非浅。对此他不能坐视不管,一定要劝劝皇上,特别是姚苌、慕荣垂二人,非等闲之辈,皇上绝不可以对他们怀有任何一丝的侥幸,放松警惕。但是,看皇上对慕荣飞、慕荣冲姐弟那份热劲,兆头不妙!
  《墨备时代三部曲》之《强人》连载五
  第5章
  25
  王猛、苻坚联手灭燕之后,苻坚率领大军入邺,大张宴席,大加封赏,其中首功王猛,加封为清河郡侯,赐予侍妾、乐伎共五十五人,良马百匹,华车十乘。王猛固辞不受,苻坚不允。苻坚又任命王猛为冀州刺史,留他在邺城,镇守全燕。王猛选举贤能,除旧布新,精心施政,未出二年,故燕六州之地得到治理,全境安稳,民心认同。于是苻坚复将王猛调回中央,仍担任宰相之职,以为下一步更宏伟的计划预为准备。那苻坚下一步宏伟计划为何?三条:其一西下张氏凉国,北定拓跋代国,最终——南平晋氏,统一全国!王猛于是乘机进谏苻坚,劝其解散慕荣故燕皇族,分处各地,不使其聚族而居,以减后患。苻坚听从了,即任慕荣评为范阳太守,其他故燕诸王也悉补边郡。惟故燕帝慕荣暐、故中山王慕荣冲、故吴王慕荣垂三人仍留在长安,不予遣发,慕荣暐被任命为尚书,慕荣垂被任为京兆尹,慕荣冲虽被任为平阳太守,人却与其姐姐慕荣飞一道收在苻坚宫中,并加宠幸,超过苻坚后宫皇后及诸嫔妃宫女。王猛劝也不听,苻融劝也不听。
  慕荣垂本人并不满意,怀了一肚子气。他气什么?气仇人慕荣评未得报应,不光得到保全,反而获任范阳太守!慕荣垂就对苻坚说:“我叔父慕荣评,那是比历史上大奸臣恶来还更奸的一个人,已经毁了一个燕国,不可以留下再污大秦圣朝,陛下一定要除掉他,还燕国、也还天下一个公道!”
  苻坚听了,表扬了慕荣垂一腔忠义之心,但却不愿听从慕荣垂建议杀慕荣评,他说:“燕事已定,就不必再杀人了吧。太师善恶果报,就让天命去断吧。浩浩天道,由来不枉。你说呢?”苻坚还是一腔固有的乐观视世情怀,不以恶为恶,不以仇为仇,世界皆乐,无恶无仇。
  慕荣垂听了,无话可说。而那慕荣评被任命为范阳太守,顺利赴任,其后并未得什么恶报,六年之后,他善终于范阳任上。
  苻融比王猛、慕荣垂更激烈,他坚决主张,不特奸臣慕荣评,即整个慕荣氏,全皆应予诛杀!为什么?苻融认为,鲜卑慕荣氏总有一天将为大秦之患,今日不除,必为后祸!为此他上书苻坚这样说:“臣闻东胡在燕,历数弥久,逮于石乱,遂据华夏,跨有六州,南面称帝。陛下爰命六师,大举征讨,劳卒频年,勤而后获,非慕义怀德归化。而今父子兄弟列官满朝,执权履职,势倾劳旧,陛下亲而幸之。臣愚以为猛兽不可养,狼子野心。往年星异,灾起于燕,愿少留意,以思天戒。臣据可言之地,不容默已。《诗》曰:‘兄弟急难,朋友好合。’昔刘向以肺腑之亲,尚能极言,况于臣乎!”
  符坚览奏,对苻融这样说:“汝为德未充而怀是非,立善未称而名过其实。《诗》云:‘德輶如毛,人鲜克举。’君子处高,戒惧倾败,可不务乎!今四海事旷,兆庶未宁,黎元应抚,夷狄应和。方将混六合以一家,同有形于赤子,汝其息之,勿怀耿介。夫天道助顺,修德则禳灾。苟求诸己,何惧外患焉?”不听苻融建议。
  又有太史令张孟亦报告苻坚说:“彗起尾箕,而扫东井,此燕灭秦之象!”
  苻坚接报,嘿然而笑,不以为意。
  慕荣垂建议苻坚杀慕荣评,王猛、苻融、张孟等人建议杀慕荣垂,苻坚一概抹平,谁也不杀。此刻的苻坚,没有人能了解他内心深痛处:能平四海,却就是不能征服一小小苏蕙,这对苻坚来说无论如何想不通,没办法接受。他是一个特别看重内修、崇尚至善的人,就如同他责苻融说的那样,事有不谐,必为己过,所谓“汝德未充”“立善未称”;他对自己,也想如此深刻反省,来寻找自己的不足之处,找出苏蕙其所以不接受自己的原因。然而,他一无所获。他把自己的“道乐”与苏蕙的“道苦”反复对比一千遍,想较出二者长短,结果是,最终他还是认为自己对,是苏蕙错了。他于是想起苏蕙托赵整带给自己的那几句话:乐必致贪,陷不可拔。苻坚坚决不相信!乐欲愈乐,深陷不拔,那是常人,绌智少德,才会如此。因为其所欲乐者根本非道,不过是肉体欲望而已。自己什么人?乃崇德超慧之人;自己所欲乐者何?乃大道根本!斯人也而欲乐斯道也,如何可能陷贪不拔呢?苏蕙啊苏蕙,你也太不了解我了,太误解我了,我今就给你做个样子看,让你看看清楚世界究竟有什么物能让我苻坚深陷不拔!
  苻坚开始宠幸慕荣飞、慕荣冲姐弟,将二人闭锁深宫之中,连日厮守一起,极尽人间男女之欢。苻坚一边寻欢作乐,一边时时扪心自问:我贪了吗?我陷了吗?自问自答:没有,欢娱虽云乐,但我随时都可以抽身出离,既无贪恋,更无沉溺。
  苻坚大喜,确定以为自己乃超人,金刚不蚀之体荷超德入道之心,世界无物可以打倒自己,只有自己从心所欲御世界一切物。
  深宫极乐二旬以后,苻坚干净利索抽身以出,神清气爽,风度超然,来到太极殿,来会群臣,办理公事。
  王猛入奏,平燕之后,东方事定,惟西北尚有张天赐凉国,代北鲜卑拓拔部代国,二部与大秦虚与委蛇,没有彻底宾服,宜即派兵予以征讨。
  苻坚说:“陇西张凉,前次大军征讨,俘获其甲士五千,已然胆破。现在只须下一封书信,向其说明厉害,可不战而定。”
  王猛说:“若得陛下亲笔书信最好。”
  苻坚说:“我也正如此想。笔来,我这就写。”说罢,由赵整手里接过笔,伸纸即写,笔不停挥,墨不加点,一挥而就,命赵整交予苻融。苻坚对苻融说:“即可派人送达西凉。”
  苻融应是。
  苻坚接着说:“代北拓跋,悍性不驯,不可养成其势。须派猛将,予以一战彻底粉碎,方可永绝后患。谁可为将?”
  王猛说:“邓羌最为适合。”
  苻坚听了,说:“嗯,不错。”接着就唤邓羌。
  邓羌由几案后站起,朝苻坚双手一揖,说:“谢皇上信任微臣,委臣重任。臣举一人,更胜于臣。”
  苻坚笑对邓羌,说:“你难道不想去吗?你欲举谁?”
  邓羌就说:“杨安,他更胜于臣。”
  王猛就说:“陛下已言,此战欲猛,故还是邓将军更为合适。”
  苻坚接口说:“嗯,景略说得不错,邓羌不可推辞,就这么定了。”
  邓羌无话可说,但表情上分明不太情愿。
  王猛何以举荐邓羌,邓羌又为何推辞不去?却原来,下燕之战中,王猛因有求于邓羌,而不得不答应邓羌要求,让他当司隶校尉。事后,王猛兑现了自己承诺,果然让邓羌坐上京畿执法官这一位上。邓羌很满意,每日骑一匹高头大马之上,率领一队执法吏,耀武扬威,巡行在长安大街之上,好不得意!但王猛内心有数,此乃权宜之计,邓羌性太粗豪,非此职任适合人选,必定有一天,他将借机将其换掉。这不,就出来一档征拓跋的事来,王猛遂趁机推荐邓羌,不露痕迹,将其司隶校尉一职予以卸任。
  以上二事,苻坚明见善断,很快就圆满完成任务,实现既定目标:西凉那边,张天赐接到苻坚亲笔信后,诚惶诚恐,寝食难安,终于经不住恐惧压迫,投诚苻坚,派出专使亲赴长安,向大秦称藩,向皇帝谢罪。拓跋代国,邓羌大军一到,如急风骤雨,很快将整个代北荡平,杀掉其头人什翼犍,打碎其种落,鲜卑人聚落七零八散,再凝不成势力。代王什翼犍之孙,七岁的拓跋珪,远徙贺兰部又转独孤部,隐匿于民间,方得保全性命,而于三十年后率领族人复起,扫灭群雄,统一北方,建立了统一的大魏朝。这是后话,为当年苻坚所万难逆料。
  此时的苻坚,一派的意气风发,潇洒自任,仿佛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是纯光滑的,内内外外全无任何的阻力,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是进入到一种纯自由的境界了。他对自己说:看看,我还是我,慕荣姐弟,后宫肌肤之乐消魂蚀骨,但扯住我了吗?使我沉溺不拔了吗?完全没有!哦,我乃道乐之人,其浅浅肉乐之戏,如何系得住我天马神骏之脚!
  苻坚心里这么想着,身上长了翅膀,脚不点地,遂再度飘转后宫,而与慕荣姐弟翻江倒海,泳入昏天黑地鱼水之欢的海中,不分昼夜。如此狂乐三五七日之后,神采奕奕,仍复上殿办公,神清虑明,决事允当,更超于前。苻坚越发自信超超,以为自己风度如神,达至一新境界,超越江南王谢,不在话下。
  但时间既久,那异状就出来了,一者是夜间昏戏之后,白天上殿办理公事渐觉精力不够,每每思钝意拙,不能专注。二者,好容易熬到公事办完,退朝以后,身不由己欲往后宫方向去赶,像有一根无形的绳缰牵拽着,挣不脱。若是故意拗着就不去,测验测验自己意志力究竟如何,这时不知为什么那心就忽忽若有所失,怎么也乐不起来,心不在焉,六神无主,看花不见颜色,出猎握不正弓矢。于是打熬不住,终于还是赶回到宫里,一手搭在慕荣冲肩头,一手紧揽慕荣飞纤腰,立即元神复归,内气贲张,而心花怒放、豪兴飞扬了。
  苻坚隐隐感到,他已经离不开这姐弟二宠了。想到这里,他就骤然为之吓一跳:啊!难道真是这样吗?不可能的吧,怎么会?于是他立即拿出苏蕙《大璇玑图》,用手指头点住,一字一字比着,开始认真研读起来,希望对其能有所破解,哪怕就是读出一首诗也好。然而白费,他眼里无手,手下无字,手指头滑过,全然一片蝇伍蚁阵。
  苻坚就把赵整唤来,问他近来襄阳那边可有什么情况。赵整汇报说,近来苏蕙行动越发收缩,日不出屋,旬不出院,月不离巷,整日趴在织机上就是织。苻坚赶忙问,可是又织出什么图文?赵整摇手,说既无图案亦无文字,所织只是色布。苻坚听了摇头叹息。
  苻坚百无聊赖,只好就又与二宠滚在一起。二宠千娇百媚,时出新花样,亦喜亦嗔,向苻坚提各种新要求,苻坚一一答应。慕荣冲小字凤凰,苻坚就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在长安城外专建别宫一所,取秦始皇当年“阿房宫”之名,称为“阿房城”,内植桐、竹数十万株,做慕荣冲专门储宫,时常携其于其中独相厮守,连慕荣飞也不顾了。
  不久,长安城中就传出歌谣,儿童纷纷传唱,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谓宫中出妖,国家将乱之兆!
  谣传传入王猛耳中,大惊惧,立即就拉了苻融去见苻坚,双双恳切进谏,说,皇上英才命世,志略高远,国家中兴,势头正健,正欲大展宏图,统一四海,复兴大汉,功迈文武,为什么要入陷此种污淖之中,自毁伟大前程呢?陛下难道忘了前帝苻生的下场了吗?又,城外建城,命名为“阿房”,陛下难道是要效仿秦始皇吗?秦朝二世而亡,成为千古笑柄,陛下难道也欲步他后尘吗?即请陛下明示,陛下若真欲心系于此,则请即刻放我等出朝好了,皇上愿为嬴政,我等不愿作李斯赵高,坐视江山毁于一旦,于心何忍!一番恺切痛陈,说得苻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至微微渗出汗来。
  苻坚接受二人谏言,真心检讨,答应将慕荣氏姐弟放逐出宫,拆除“阿房城”。
  王猛问:“外放,放到哪里?”
  苻坚说:“慕荣冲早有封任,就按他职任,放他到平阳做太守去吧。”
  王猛说不好,此人必须坚决除掉!
  苻坚辩解说:“他不过一十四龄小儿,景略又何苦如此心辣,不肯放过呢?”
  王猛立场坚定,说,不光慕荣冲,连慕荣垂、慕容暐也要一起杀掉,彻底去除后患。
  苻融附和王猛,也主张这样做。
  苻坚就不高兴了,把面前御案使劲一推,说:“你们如此不与我协,那这个皇帝还是你们来做好了,我让位!”边说边起身,就要走。
  王猛、苻融大为惶恐,立即双双爬倒在地咚咚磕头,连呼“罪臣该死,皇上息怒”。苻融更连滚带爬,扑住苻坚一条腿,抱死不放,恳求皇上饶恕,说到痛处,竟至痛哭失声。
  苻坚于是回身,将二人扶起,脸赤至颈,说:“别人不了解,你们二人应是了解我的。古圣有曰,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为此我向来主张,除非战场需要,我是决不主张无故杀人的。上天命天子为天下主,造生万民为天子子,岂有诛杀其子而独留其主之理?都是你们学仍不精,不明至道,所以才执一偏之理,庸人自扰,出此妄断。而今而后,务必细体朕心,不要再说这些糊涂话了。”
  二人双双谢恩,逡巡而退。
  但是接下来多时,王猛、苻融却不见宫里有任何动静,看上去苻坚仍一如继往,继续与二宠打成一片,难拆难分。王猛心中忧虑,而计无所出,这一天恰好碰上王嘉,就问王嘉,可有什么好办法?王嘉伸出右手闭目仰首掐算,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不知王府令可行得。”
  王猛赶紧问是何办法。
  王嘉说:“大秦国兴旺发达,方兴未艾。主上宏图大略,志存高远,节节顺进,无往不胜。”
  王猛说:“是啊是啊,怎么了?”
  王嘉说:“之所以如此,其间有一人功不可没,舍此不会有今日局面。”
  王猛迷惑不解问:“先生想说什么?”
  王嘉说:“我是说啊,目下主上迷于情乐,已陷其中,欲改其辙,非言语之功可以奏效,必得触动国家实际,那时主上才会真正动心,而痛下决心,改弦易辙。但是怎么样才能对国事大局有所触动呢?只有一个人能做得到,他乃国家柱石,此人若出现非常状况,整个国事大局立即为之动摇,那时主上就再坐不住了,会行动起来。”
  王猛眼睛越睁越大,而越听越迷糊,就盯着王嘉恳求:“先生有什么话直接讲好了,在下鲁钝,实在听不明白。”
  王嘉说:“简单说,这个人为主上须臾所不能离开,没有任何一人可以替代他,即飞来十万凤凰也无济于事。那么府令想想看:设若这个人突然身体染恙,病情沉重,完全办不得公事,那主上岂非顿如失去股肱,为了求得他早日病好,主上将不惜一切代价,什么事都可以让步。那时……”
  王猛说:“一病千金,古所未闻啊!”
  王嘉说:“暂恙而得金,何乐不为?”
  王猛拊掌哈哈大笑,第二天即向苻坚报病,卧床养疴,不去上朝。
  26
  王猛报病,苻坚大震,当即派了宫使前往探视,派了太医为王猛看病。宫使、太医往来于宫府之间,不绝于道。
  起先,太医给王猛瞧病,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好憋破脑袋冒猜,说个病名,然后照病开方,给王猛下药,竭力尽责。太医走后,王猛将药一扔了事,仍躺在床上继续装病。如此牵延了四五日过后,忽一日一夜醒来,王猛竟真的感觉不好,身子沉重,面赤声哑,赶紧就起床,想试试自己身子骨究竟怎么了,刚一下床,一头栽倒在地。
  王猛真的病了,一天重似一天,太医百般疗治不济事,渐渐下不得床,吃不进饭,惟以水养之,面色枯黄,眼窝深陷。
  苻坚亲自来到王猛府上看视,看到王猛病体沉重,呼吸沉重,有气无力,情不自禁生出一种不祥预感,握了王猛的一只瘦手,好一阵抚慰,自己眼睛也微微泛潮。
  而王猛的病竟真成了个病,症候越来越不好。王公大臣们纷纷上门前来探病,王猛勉强接待,更加重了病情。王嘉也来了,看到眼前情景,一时呆住,连连自责,说都是自己的错,他要赶紧回去,给王猛作法禳解。
  苻坚第二次上门探望,王猛挣扎着强坐起身,向苻坚痛陈利害,恳求皇上无论如何立即放慕荣冲出宫。苻坚完全答应,当着王猛的面,向赵整下一道旨:“著令慕荣冲前往平阳赴任,三日之内上道,不得有误。”
  第三天,家人向王猛报告,那慕荣冲果然往平阳赴任去了,随扈成群,前后连车,总有二十辆大车之多,上面皆满装了货物,定为皇上所赏赐。王猛笑了,说:“即五十辆又有何妨,只要他离开皇上就好,国家之福。”
  心事放下,中心忧煎略减,那王猛的病跟着也有所好转。苻融前来探病,王猛就对苻融说:“凤凰去巢,皇上中宫空虚。苟皇后已过中年,难承欢娱。必得为皇上另觅一位贤淑女子为妃,方为长久之计。”
  苻融听了,答应此事由他去办,务必妥善。其后不久,苻融就告诉王猛说,他已觅得一位女子,为太学张博士之女,名叫张娉婷,样貌美丽,贤德有名,且才学也极佳,相信能讨得皇上欢心。王猛说好,立即与苻融联署上奏皇上与太后,请予纳聘,好事快办。
  接着苻坚就来了,笑斥王猛多管闲事。王猛看苻坚气色甚佳,知道事情已是成了,皇上对张娉婷满意,就故意说:“家庭乃国家之基,皇上中宫为天下第一家庭,‘经之营之,不日成之。’为国人树立一个天下第一的道德榜样,乃臣当尽之责,非为闲事也。”
  苻坚哈哈笑说:“景略,你把《诗经》咏周王营建灵台之句转用到了这里!”
  王猛说:“微臣无学,胡引乱用,让皇上笑话。然灵台亦即神台,陛下亦即周王,臣没有比错。”
  苻坚说:“卿意深沉,以周王之德责朕,朕受教了。然文武德迈千古,路漫漫其修远,岂易言之!”说完,不经意间微微叹口气,那脸色跟着也暗淡起来。
  王猛吓了一跳,问:“皇上有心事?”
  苻坚看着王猛,欲言又止。
  苻坚走后,王猛绞尽脑汁猜想皇上有何心事,想不出头绪。转天赵整前来,王猛向赵整征询,赵整遂将苏蕙之事告知王猛。王猛沉吟半晌,最后说:“若得此女心服,除非能彻解《璇玑图》,将其中所有诗全部解出。”
  赵整为难说:“那《大璇玑图》内隐千诗,犹同天书,连习凿齿都说不用三五年工夫难以完全破解。”
  王猛说:“习凿齿虽然博学,但毕竟为一人之智,有限。为今之计,必须速将此图漫撒广征,让天下众人去解,集思广益,才是最佳之途。”
  赵整问:“漫撒广征,往哪里撒?”
  王猛说:“太学,府学,寺院——包括长安、襄阳等各地的寺院,都要撒。”
  赵整狐疑问:“这样行吗?”
  王猛坚决说:“怎么不行?藏龙卧虎,只在广大民间,向来如此!”
  赵整高兴去了。
  办完这些事,王猛松一口气,感觉身上轻爽许多,有些饿,要了些吃的吃了,躺下。家里人都以为家主病有好转,一个个喜形于色。但第二天,王猛却病情急转直下,骤然升级,出一口气拔一口气,出不上气来,连旁边的人都为他感到难受。太医来瞧过,束手无策。王嘉带了一帮徒弟来给作了法,不见效。释道安带了弟子来给作了道场,也不管用。好容易熬过一夜,天明,急报朝廷,苻融陪同皇上苻坚一同前来探病,王猛强自挣扎要起来,苻坚将其按下。王猛仰面而卧,对苻坚说:“臣病看起来是难好了,心里有二事说与皇上,务请皇上斟酌参用。”
  苻坚握了王猛的手说:“卿有何事请说。”
  王猛说:“江南晋家,虽处吴越一隅僻陋之地,乃正朔相承,已历百年。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沒之后,愿陛下不以晋为图。”
  苻坚点头,问:“然则如何混一天下,再建文武之业?”
  王猛说:“此乃自然之势,天数不可强求。”
  苻坚问:“如何获知天数?”
  王猛说:“当年魏武下江南则不成,晋武下江南则一战而定,自然天数,要在自然二字……”王猛说着大咳,剧烈喘气,呼呼哧哧,如拉风箱。苻坚急忙将其按下,不让说话。
  好一阵,王猛渐有平复,接着说:“臣所言第二事为:鲜卑、羌虏二胡,我之仇也,终为我大患,宜渐除之,以安社稷。”
  苻坚说:“文武不诛无罪之臣,鲜羌二胡无罪,无故开衅,恐起大澜。”
  王猛说:“相机而行,陛下智足办此;惜仁有过之,过犹不足。”王猛说着头略偏向苻融,“丞相乃陛下股肱,责无旁贷,宜为谏臣,莫做顺臣,时时提醒陛下,勿失勿忘。”
  苻融连连点头答应。
  苻坚由王猛处出来,回宫以后,立即部署,亲自率领全朝文武,南郊祭天,北郊祭地,太庙祭祖,社稷祭国,并分遣侍臣祷祠河岳諸神,靡不周备,为王猛祈寿,为国家祈福。下令大赦境內殊死已下。
  但这一切都不管用。王猛疾甚,强撑最后一把力气,就在床上,半坐半卧,草就最后一表,向皇上上疏謝恩,并言及时政大要,多所建议。写毕,跌躺在床,就再没有醒来。卒年五十有一。
  苻坚接到王猛表奏,恸哭流涕,悲不自胜。王猛入敛前,入敛后,及下葬时,苻坚三次亲往吊祭,流泪对太子苻宏说:“上天难道不欲吾平天下吗?为何夺吾景略这么快!”特下恩旨,赠王猛身后荣名为侍中、丞相;给付特级棺木秘器,帛三千匹,谷万石。丧礼特派谒者仆射出面主持,葬礼规格全按汉大将军旧例执行。谥曰武侯。朝野巷哭三日。
  事毕,苻坚为之罢朝三日,就待在宫里,呆呆望天,什么事也不做。新妃张娉婷轻轻来到苻坚身后,肃然侍立,一言不发。
  苻坚闻到香味,已知来人为谁,但身子一动不动,嘴里咏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张妃声音柔婉,回道:“死生亦大矣,能不痛哉!”
  苻坚探手朝后,一把把张娉婷揽入怀中,与张娉婷四眼相对,问:“死生亦大矣,怎么大?你告诉我!”
  张娉婷铃然答说:“一生惟一,一死惟一。天亦惟一,地亦惟一。岂不为大?”
  苻坚啊哈哈一声怪叫,似哭似笑,变声叫道:“王景略啊王景略,你可以瞑目,死而无憾了!”从此对张娉婷格外宠幸,封为贵妃,特赐《璇玑图》一幅,命其研读。
  张娉婷日夜苦读,每由图中解出一首诗来,迅报苻坚,苻坚予以巨赏。时间久了,苻坚视她为苏蕙别影,携在身边,耳鬓厮磨,越加亲爱,那慕荣飞遂日见疏远,忘至脑后。
  苻融看到这种情景,专至王猛墓上焚香祭奠,赞王猛为诸葛亮再世,英明如神。
  但张娉婷终究不是苏蕙,苦思冥想,释读《璇玑图》,读出二十来首诗以后,就再无进展,急得人都憔悴了。苻坚看着可怜,就让张娉婷歇歇再说,莫要硬来。张娉婷不听。
  苻坚遂找来赵整,派了他亲往沙州一趟,专找窦滔,这样对窦滔说:若肯将图中千诗全数读出、献上,立赦其罪,放归中原与家人团聚。
  赵整遂带了一队人马就出发了,有文人武。不想长行一个多月到达沙州以后,赵整却由当地戍所得到消息说:那窦滔带着其妾赵阳台刚刚给跑掉了,他们正要备文向朝廷报告呢。赵整就问人跑哪去了,可有线索?戍所军将说,这里与内地数千里,沙漠相隔,窦赵二人必不会跑回内地,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跑入张天赐的西凉国去了。赵整就责军将,为什么不派了人到西凉追人去?军将为难说,西凉为大秦藩邦,与藩邦相交,他们须奉了朝廷特旨,否则私相交通,那是犯法的。赵整听了有理,但自己又该怎么办呢?这就回去,怎么向皇上交差?若是亲往西凉,岂不也犯法吗?想来想去,哎!豁出去了,皇上待我不薄,我为皇上办事,即使犯法,也在所不顾了,总要事有所成才行。想定以后,备了一些粮秣,即于第二天起程,一路直奔凉国而去。长行七天,第八天到达姑臧,见到张天赐。张天赐热情接待赵整一行人,问赵侍郎此行为了何事?赵整就说前来追拿逃犯窦滔。张天赐说,他这里并未见什么窦滔其人,赵侍郎远道来我藩属之地,可有朝廷文书?这样一问,就把赵整给问住了。赵整只好老实交待,说他没有,他本来只是到沙州找人,人跑了,于是赶来姑臧,请求予以协助搜人。
  这张天赐听到这里,那脸就放下来了,怒道:“这怎么可以!想你赵节使身为朝廷秘书省侍郎,应该也是知规矩的,怎么可以这样做事?没有皇上旨意,朝廷文书,自己想来我境就来了,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说来就来的吗?还让我给你追踪什么逃人?我是你手下仆吏吗?简直太小看人了吧!”
  赵整听了赶紧就道歉,解释说他也是迫不得已,如何如何。
  那张天赐却哪里要听,斥道:“看皇上面,且不且与你计较。你什么也不要说了,今天已晚,你且住一宿,明日一早,立马给我走人!”
  赵整心中忿恨,不由就说:“我闻姑臧文化荟萃之地,礼仪闻名;而乃豕突獾奔,枭啸鹗唳,如此嚣嚣!”
  张天赐听了,暗愠变为真恶,当即讽道:“丧鸦嘶树,飀风打门。朝命不见,阉人上堂!望之如狗,自称侍郎。速速驱离,天地皇皇。”
  赵整听得张天赐骂自己阉人是狼,这也太不堪了,脱口回道:“黄沙千里漫,黑焰一柱升。何当天风至,扫荡阴霾清!”
  张天赐回曰:“凉风苦不至,烦遭蚊蚋扰。狂挥手中麈,驱之入沟淖!”不容分说,命令侍卫押起赵整等人,前牵后搡,拽出殿门,一路驱赶,押送出境。
  赵整这个狼狈!一行人跌跌撞撞,饥寒交迫,连轱辘带爬,连夜滚回沙州,已是个个没有了人形。沙州戍将赶紧令人烧汤洗沐,置酒备饭予以招待,众人洗过吃过,好半日过去,这才慢慢灵魂复归入窍,再成为个人。赵整再问起戍将关于窦滔的事,戍将说一仍消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整束手无策,无所作为,就在沙州住了数日,休整一番,然后回到长安向苻坚复命。一见苻坚,赵整伏地大哭,泪落如雨,将其在西凉所受委屈一一备述于皇上细听,言语之间,添油加醋、避轻就重、指晴为阴之处,在所不免。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尤为直刺要害,触动苻坚,赵整这句话这样说:“臣以为那窦滔必是去了张天赐处,为张天赐出谋划策,欲背秦投晋。沙州戍所军卒均有此说。”苻坚听了大为震骇,而有了痛伐张天赐之心。
  赵整说窦滔投凉作了张天赐军师多半是冒猜的,却正猜对了,实情的确如此。若问,那窦滔为什么要投西凉国呢?理由极简单,那就是,他只不过欲求自由而已。但是,那张天赐也是一方枭雄霸主,投他而欲求得他接纳可不是简单一回事,必须给其带去有大价值的贡献,那才可以。不然,亡命之徒,废人一个,他断不会要的。但是,自己一介书生囚徒,又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货献于这位霸王呢?这窦滔想来想去,就想出“脱秦投晋”这样一条高计来,带去给张天赐作晋见之礼。没想到,这一招还真想对了,正中张天赐下怀,当时就引窦滔为知己,一见倾心,称他为自己的邓禹——邓禹为当年汉光武帝刘秀的军师——断然决定:采用窦滔提出的这条战略路线,离秦投晋。
  但是,难道说张天赐酒色昏顶了吗?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可怕后果吗?不是。张天赐心里明白着呢,他特别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决定迈出这冒险的一步。
  张天赐的真实难处来自他的凉国国内。凉国其渊源是这样的:前晋末年,张轨被任命为凉州刺史。五胡乱华,晋室南渡,中原地区一片嚣乱,西凉地处僻远,无人顾及,张氏家族遂自据河西地区称凉国,建都姑臧,世代相传。张玄靓在位时,曾向秦称臣。后张天赐篡弑张玄靓自立,欲脱离大秦,苻坚于是亲笔去信予以谴责。张天赐畏惧,而再度向秦称臣。虽然如此,苻坚仍派出苟苌、梁熙为将,率步骑十三万进驻秦凉边界之地,秘命二将时刻暗伺张天赐动静,一旦“有违王命,即进师扑讨”。于是,张天赐在国内受到的压力遂空前加大:他本系篡夺上位,出身不正,上位之后复荒淫无度,更不得人心,天怒人怨,朝政日益不稳。张天赐每日都生活在恐惧中,担心一旦有变,自己也遭到当年张玄靓那样的命运。为此,他处心积虑欲摆脱困境,就想有意挑起一些事端,以此来转移国内矛盾,引开臣民们注意的焦点。而恰在这时,那窦滔就到了,献上脱秦入晋之策,可谓适逢其时。
  一场秦凉大战,在所不免。
  27
  苻坚决定对凉用兵,先礼后兵是当然的步骤,苻坚首先派出使者前往凉国,责凉“臣道未纯”,要求张天赐本人亲自前来长安述职。
  这是公然发起挑战的信号。张天赐立即将秦廷的要求发下,要朝臣们商讨对策,是战?是和?进行最后抉择。想不到,那朝臣们的意见竟出奇地一致主战。这是怎么回事?原来,那朝中两派人众:拥护张天赐那一派,自是揣摸张天赐心思,发出主战的呼声;而暗中反对张天赐那一派人呢,日夜想着张天赐早点完蛋,于是趁风撒土,也极推与秦一战,越大越好!
  张天赐大喜,当即作出两项决定:其一,立即派出使者正式出使晋朝,说明凉国投诚之意,请求晋朝派兵对氐秦发动袭击,对凉国进行策应。其二,正式分兵命将,谋划策略,准备与秦国展开决战。但派使者出使晋朝,派谁最为合适呢?这时那窦滔挺身而出,主动请缨,说他愿往,保证说动晋廷,联凉抗秦。张天赐听了,想到窦滔有历事晋、秦、凉三国的特殊经历和经验,本人又有文才谋略,口齿亦健,在江南亦多故旧朋友,尤其——他得罪秦国,彻底绝了那重返秦复职的退路,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他都不得不忠于凉、晋联盟,为之卖命,谋凉之胜,谋秦之败!基于这一切,张天赐批准了窦滔的请求,正式任命他为凉国使,赐予节杖。那窦滔遂带了赵阳台,离开姑臧,一路急奔,取道蜀中,高高兴兴往江南去了。
  窦滔走后,张天赐下令杀掉秦使,正式对秦宣战。苟苌、梁熙闻讯,随即越过边境,向姑臧进军。张天赐派兵来迎,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张天赐于是一面紧急派军三万守住洪池,自己亲率五万大军往守金昌。秦军集中兵力,一鼓作气连续击败洪池、赤岸两地守军,步步为营向姑臧逼近。张天赐看到形势危急,不得不率军出金昌城来堵秦军。结果他前脚出城,后脚城里军兵集体叛变,投降秦军。张天赐所有部署一下皆被打乱,没办法再与秦军作战,领着残军逃回姑臧,闭门不出。秦军赶到,四面围城,很快透城而入,张天赐为了保命,自缚出降,被送往长安。凉国所有郡县随后全部归降秦国。总共历时七十余年的河西割据政权至此结束。苻坚即任命梁熙为凉州刺史,镇姑臧,而将凉地豪右七千余户全部迁至关中,予以集体管理。张天赐本人亦获原谅,封个闲职,由国家养起来。
  河西平,那里集中的大批文化士人回流内地,儒释道各色人才,多数到达长安,少数迂回绕道去了江南。这是让苻坚最为高兴的一件事,甚至比得到整片河西土地还要兴奋。苻坚给这些士人一一都安排了位置,又封官职,又建邸舍。一夜之间,长安士林几乎扩充一倍,人才济济,蔚为壮观,苻坚几次睡梦中笑醒,半夜坐起来问赵整:“高兴不?”赵整懵里懵懂不明所以,苻坚就脑门上捅赵整一指头,笑骂说:“我发现你近来是越来越木头了!”
  唯一让苻坚心里不爽的是,把个窦滔给走脱了,而且是转道去了江南!这有两点意义让苻坚不能忍受:一是窦滔原为秦国官员,现在南投晋朝,这让苻坚感到丢脸,他不能接受;二是,窦滔一走,那破解《璇玑图》的时间就要大大推迟,不知要牵延至哪一天,苻坚心中难以忍受。
  但好消息接连传来,先是赵整报告苻坚说,有长安五重寺一小沙弥名叫僧起宗的,颖悟特达,竟然破解出三千七百五十二首诗!其后不久,襄阳檀溪寺一位僧人尤为超绝,报告说他破解出四千二百零六首诗,他的名字叫释恩慈。当两大摞稿子垛起来足有三尺高,一起摆到苻坚面前时,苻坚眼冒彩虹,几乎晕过去。他手抚着这一卷一卷的稿子,就像是个孩子,笑哈哈对旁边的苻融和赵整说:“你们说,你们说,就是他江南一国的人加起来数十年间总共也未必写了这些诗!这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你们说,他们还不惊得一个个屁滚尿流,立即投归我大秦?”
  苻融应和说:“的确如此!我们就这么踏踏实实好好建设,我们日益壮大,他们江南日益萎缩,总有一天,当一条小溪面对大海,我们都不必动手,他就会自动来归。”
  苻坚眼含无比的憧憬,说:“博休说得对,就这么办,这个任务主要就交给你了,你给咱好好努力,建设国家。”
  苻融答:“臣遵命!”
  苻坚又对赵整说:“你去,把这些文稿送往国子监、英彦馆,立即组织人马,让他们仔细核对,一是与《璇玑图》原文认真比照核对,看有无错误;二是将两位僧人的稿子认真比对,剔除重复,合在一起,看最后总共能得多少诗,然后工整抄录二十份来给我。”
  赵整立答:“是!”
  苻坚对苻融说:“对这两位僧人给予巨赏:每人黄金百斤,绢百匹,立即就办!”
  苻融答:“是!”
  苻坚鼻子里冷笑:“窦滔,窦滔,有眼无珠真小人,竟然明珠暗投,放弃这么好的夫人和国家,作一条过江之鲫!到长江也属我的那一天,看你怎么来见我?不活活羞死就见鬼了!”
  然而苻坚的预期落空了,他永远不可能等到窦滔跪在他面前羞惭至死的那一天了,那窦滔已然提前自己死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窦滔携爱妾赵阳台离开姑臧以后,千回百转,历尽艰辛,终于到达蜀中,在成都休息一段时间以后,由晋朝当地政府安排船只,顺江东下,送他前往建康。不幸的是,那船行至三峡,竟意外失事,连船带人,全部沉入江底!
  消息最先秘密被送达建康晋廷,其时桓温已死,宰相谢安主政,谢安遂将这件事压下来,没对任何人透露。回家以后,单跟他爱侄女谢道韫商量,问谢道韫,对这件事怎么看?
  谢道韫失惊问道:“人救起来了吗?”
  谢安说:“救起来几个。窦滔也救起来了,怀里还揣着使节文书。只不过可惜,他脑袋磕到江石上磕坏了,人变成了痴呆。”
  谢道韫问:“在哪呢?”
  谢安说:“已经送来京城,我把他秘密安置在了一位郎中家,给他做治疗。”
  谢道韫低低吐出两字说:“天报!死了算了,还治什么?”
  谢安说:“你这是在为谁鸣不平?为苏蕙吗?”
  谢道韫说:“还有哪个!”
  谢安微笑说:“你如此疾恶如仇,苏蕙心里却未必与你想的一样。”
  谢道韫问:“没有恨,除非她是神仙!”
  谢安说:“好了,不说这些。这件事我谁都没说,我找你来是先想听听你的看法,我们又该怎么来处理这件事?”
  谢道韫脱口而出,说:“国家大事我不管,那是你们的事。我只说苏蕙,她负心的丈夫遭到天报,不成人样了,但总还是她丈夫,应该想办法告知她,不,最好能接她来,让她亲眼见上一面。”
  谢安叹息道:“你说的跟我想的一样,这是天下一切仁人君子都应该这样做的。尤其,事情发生在我们地界,我们责无旁贷。更何况……”
  谢道韫接口说道:“更何况她是苏蕙!”
  谢安搓手大笑,说:“这才是你真正心思所在!——正因为她是苏蕙,不是别人。”
  谢道韫腼腆笑了,说:“这难道不对吗?”
  谢安连说:“对对对,谁能说不对呢?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所谓惺惺相惜嘛,一种人间分外美好的感情。”
  谢道韫脸微微泛红,抠着自己手指头尖说:“其实呢,我也只是想看看这位苏蕙她,她究竟什么人,长什么样?”
  谢安说:“我跟你一样心思,也极想见见这位奇人,看她究竟怎样兰质蕙心。只是,只是啊,此事它还真有些麻烦,不那么简单。”
  谢道韫问:“又怎么了?派了人去江北偷偷把苏蕙取来,这事不好办吗?”
  谢安说:“倒不是,派人潜入襄阳,偷取苏蕙来江南,此事好办。问题麻烦在,事后呢?又怎么应对必然暴怒的苻坚?他若果然疯狂,对我实行报复,怎么办?”
  谢道韫说:“你说的至于吗?就为了一个与他其实并没有多少关系的女人?”
  谢安说:“绝对至于!你难道忘了前几年他怎么特派专使来我朝送达《璇玑图》那回事了吗?苻坚他是把苏蕙当作他秦国一块文化金字招牌来打的,现在你竟想把他这块牌给偷夺了来,他不得跟你拼命?那是一头饿虎,最好不要招惹!”
  谢道韫为难了,吱唔说:“可是,可是那窦滔怎么办?他随时都有死去的可能,万一真死了,那不是苏蕙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咱们怎么向天下后世交待?怎么交待自己良心?”
  谢安沉吟说:“这也正是我为难的地方。”
  谢道韫说:“道高于国,天比人大,对吧?”
  谢安喟然叹息说:“话是不错,国朝有兴替,人世有代谢,而天道高悬,永恒不灭!我们让苏蕙与其丈夫见面之事,事涉天地道义。”
  谢道韫说:“所以呀,得道天助,失道天诛,我们又岂可畏首畏尾,吱唔不管?”
  谢安听了,一拍几案,说:“你说得对!道义之事,我们无可推贷。这事就这么办了,我们把苏蕙秘密取来,把窦文滔交给她,然后一切由她自己作主,就留在江南也好,她想返回秦国也好,都由她来决定。”
  这样叔姪商定以后,当天,谢安即秘密安排谍人悄悄潜入襄阳,告知苏蕙一切,征得苏蕙同意,携其渡江,来到江南。待到苻坚这边获知苏蕙走失,已是事后的第五天了。
  如谢安所料,苻坚这一气可是非同小可,几至当天差点就要招集大军往伐江南,亏得苻融,继而加了张娉婷、苟皇后、苟太后一起苦劝,才算勉强将其劝住。劝住是暂时劝住,苻坚无论如何却不能接受苏蕙南走江南这个现实。这是可以理解的,那样的话,苻坚不特其整个人颜面尽剥,即整个心也全然跌落,十数年来,自己所有的辛苦与努力,憋屈与憧憬,将一风尽吹,卷地以净,即对自己都无法交待!
  这样说未免太过了吧?苻坚什么人,学富五车,雄才大略,难道竟视一小小苏蕙为自己全部,失一苏蕙,就不能活了?他是小孩子吗?
  不,话不是这样说。就事实而言,那苏蕙固然不是苻坚全部,甚至连一个角角也够不上,甚至连个毛毛也够不上。这是事实。然而,观念与实际并非同一存在。就实际而言,苻坚的全部事业当然只在他的江山社稷。但就观念而言,在苻坚心目中,那苏蕙却明明已然成为这事业的一个符号,一个象征,甚而至于一个徽记、标志。现在,这标志一下没了!那事业实体尽管依然存在,但“意义”却变得空白了——这是一把刀,那把儿没有了;这是一个篮,那系儿没有了;这是一个人,那名儿没有了!
  偏偏就在这时,赵整来了,喜气洋洋向苻坚报告说,英彦馆的博士们已比对出来,两位僧人解出的诗,再加上习凿齿先前解出的一部分,三家合计共得诗七千九百五十首!赵整怀抱文稿,气喘吁吁问苻坚:“诗稿已经全数誊清,陛下可要现在过目?”
  苻坚头也不回喝道:“放那儿!”
  赵整吓了一跳,蹑脚走到案边,小心将文稿放到案上,大气不敢出,走不敢走,在不敢在,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之间,苻坚回身,一把揪住赵整衣领使劲摇两下,恶狠狠说:“苏蕙跑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赵整吓得骨软筋酥,两只眼睛成了死羊眼,任凭苻坚摇来晃去,暴吼恶喷,全无反应。
  苻坚放开赵整,在地上暴走两个来回,盯住赵整问:“你说我该么办?怎么办?”
  赵整脑子里不知从哪里蹦出两个字,嘴没一下把住,就溜了出来,说:“要人。”刚说出口,立即吓得魂飞魄散,脸变得蜡黄。
  苻坚却捡得快,一下把赵整两个字拾到耳朵里,立即问:“要人?你是说跟江南要人?”
  赵整头没人作主,像是点头,又像是摇头,稀里糊涂就那么动了一下。
  苻坚大声赞道:“说得好,要人!对,要人!”说完,当即喊来苻融,命他立即安排使节出使江南,去跟江南交涉,索要苏蕙。
  苻融小心征询苻坚意见,问:“陛下看谁去合适呢?”
  苻坚想了想,说:“就让习凿齿去吧,他原先也是南人,对那里熟悉。”
  苻融说:“习居士虽人在我朝,但并没有官职,让他出使恐有不便。”
  苻坚说:“那就给他现安个官职,中书侍郎,不,尚书侍郎,你去,让中书拟旨,尚书发文,现在就办。”
  苻融近前一步,小心说:“陛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习公这个人,不知为什么,近来好象意气消沉,对国事全没有兴趣,几次活动请他出席,他都没去。”
  苻坚说:“他这个人就那样子,一心向佛,对国务俗事自然少兴没趣。”
  苻融说:“还不全是这样,我隐约耳闻,好像此人对国家有所不满似的,曾有表示,他想归南。”
  苻坚说:“有这样的事?”略顿一下,“那总是我们的人做事不小心,总是那么驴踢马打,粗鲁不文,让他看不惯了;要么,我们修德未正,不能使他完全倾心。”
  苻融说:“可是他投归我朝已有多年,难道还不知北方风习吗?”
  苻坚一挥手,说:“不管怎么说吧,还是给他机会让他实际加入我们,只有那样,他才真实感觉与我们同一营垒,意气贯通。你去办吧,不必多疑,多疑事沮。”
  苻融答非所问应一声,走出去了。
  28
  苻坚派了习凿齿为使,出江南,跟晋朝索要苏蕙。习凿齿一去不返!
  苻坚心情极为烦闷,向来“诸种不分,天下一家”的思想开始有所动摇,召集朝中全体氐族王公大臣于东堂开会,说:“我氐人族类,经过数十年发展,人口剧增,支系繁盛,但都集中聚居于长安三辅地区,人多地少,实在有些太拥挤了。”
  大家听了,应声附和,纷纷说:“就是,就是,我们的土地实在越来越占不开了。”
  苻坚于是接着说:“今我大秦国土广大,人口众多,多族混居。考虑到江山社稷的持久稳固,我想分派一部分我们的支系族人前往四方,分土以居,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大家听说能多占土地,就都表示同意。
  苻坚说:“那么好,现在我决定:分派现居三原、九嵕、武都、汧、雍诸地,总共十五万家户,分迁诸方要镇。一来,你们可有更广大的土地可占可用;二来,冀南之地曾为我们氐人旧居,你们去那里是重返旧地,不忘祖德;三来,你们分居各方要镇,为我大秦建磐石之基,固守四方,我大秦江山永固无忧了!”
  众人说:“陛下说得对,那大周朝不就是因为广封诸侯于四方,藩屏翼卫中央天子,才有八百年江山社稷之延续吗?这是大好事,陛下决策完全正确!”
  苻坚说好,于是正式下令:分左、右、前、后四帥子弟三万戶,跟随太子苻丕前往镇邺;分幽州置平州,以石越為平州刺史,领护鮮卑中郎將,镇龙城,分一万户随往;大鸿胪韩胤领护赤沙中郎将,移乌丸府于代郡之平城,分一万户随往;中书令梁谠为安远将军、幽州刺史,镇蓟城,分一万户前往;毛兴为镇西将军、河州刺史,镇枹罕,分一万户随往;王腾为鹰扬将军、并州刺史,领护匈奴中郎将,镇晋阳,分三万户随往;苻晖为镇东大将军、豫州牧,鎮洛阳,分三万户随往;苻睿为安东将军、雍州刺史,镇蒲阪,分二万户随往。
  分派完毕,苻坚命苻融立即安排予以执行。四方诸侯镇将领着他们的人户,一拨一拨出发,前往各自封地。苻坚亲往灞上,一拨一拨送行,跟他们流涕道別。那些外迁人户,感于离别故地,忍不住大放悲声,对天哀恸,酸感路人,齐为出涕。就有人私下议论,说这是丧乱流离之象,大不吉!
  苻融私下对苻坚说:“我氐部十五万人户被分走,长安一旦有警,奈何?”
  苻坚说:“胡说!我所虑者,为天下四方关河悬远鞭长莫及,故分派子弟前往树根固基;长安安如磐石,能有什么警?”
  苻融说:“如此一分,那胡羌、鲜卑种落恐将超过国人人数,能无远虑?”
  苻融拍一把苻融,说:“尽可放心,二胡已然安居,生涯无忧,不会背我他谋。天下者,天命攸归,岂谋而可得!今天下十分,我得其七,江南晋家猥居其三,以此而观,天命归我,豁然明白,虽三尺童子拙智可晓。而彼晋廷独不明此义,竟公然与我相抗,招降纳叛,收葬窦文滔,暗取苏蕙,更有甚者——扣留我大秦国使习凿齿,无礼已甚,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有以报之!博休即为我谋:我当如何以报?”
  苻融听了,内心为之一惊,急问:“陛下该不会是要南伐吧?”
  苻坚微笑说:“博休何故吃惊?即大军南伐又如何!”
  苻融急吁吁赶紧说:“不可,不可,猥晋虽局促东南一隅,谢安当政,政平人和,不可轻觑。”
  苻坚冷笑,说:“谢安,谢安,十数年来耳边长闻此名,都起茧子了!而今观其行事,亦空有虚名而已,何得而可称为智!子曰,小国傲视大国者亡。他谢安若真有智,安可为区区苏蕙辈而与我大国抗哉?是非我好战,彼欲自取灭亡已尔!”
  苻融越加紧张,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说:“陛下难道忘了王景略遗言吗?”
  苻坚自信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王景略若活着,观今之势,必亦与我同见,可以断言!”
  苻融慌得找不出辞来与苻坚相辩,手抖抖的,只是一个劲地连说:“不可,不可,陛下万万不可!”
  苻坚一脸的明媚,看苻融那样子好玩,笑说:“看你慌成什么了!这是我们去伐别人,你怎么倒像是有别人欲来伐我?也好,那就暂不直下建康,我们先往下蜀怎么样?”
  苻融犹豫说:“即往下蜀,我感觉似乎时机也未到……”
  苻坚不高兴了,脸往下一沉,说:“你这人是怎么的了?畏首畏尾,尾巴快夹到肚脐上了!不跟随我脚步,反处处扯我后腿,你已经老了吗?听我说:要么直下江南,要么往取成都,我意已决,你任选一项。”
  苻融知再难阻挡苻坚,只好同意后一选项,出兵西南,夺取蜀地;遵照苻坚指示,立即着手开始各项准备。
  那么,江南情况究竟如何,难道谢安真如苻坚所判那么少智,对形势全无预见吗?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要看清个中曲折,尚须对晋廷情况回头略加补叙。
  晋咸安元年,权臣桓温北伐燕国,企图借此立功中原,一举提高自己人望,而后水到渠成,实现其篡夺晋祚的个人野心。没想到,得到的却是一惨败的结局,不特未能提高自己身望,反而严重跌损。为了重立威名,桓温听从郗超建议,由枋头回军以后,当年即行废立:废去晋帝司马奕,另立会稽王司马昱为帝,是为简文帝。此时的谢安已升任侍中之职,不久再迁吏部尚书,名实皆俱,成为朝中人望。他洞悉桓温野心,心知简文比起被废黜的司马奕来,文学及清谈水平更高了,而实干胆力则等而下之,是更逊了。也正因为如此,那桓温才别有用心立他为帝。桓温在欲篡晋自立的道路上是又进了一步。谢安志在保晋,但他无力公开抗桓,只有暗中苦作周旋,以阻桓温阴谋得逞。
  咸安二年,即位不到一年的简文帝即在忧惧中郁郁死去,太子司马曜即位,是为孝武帝。这件事就完全是由谢安暗中运筹,一手做成的。桓温大失所望!他本来满心期待,简文帝迫于威压,会在临终前将帝位禅让于己,万没想到中途却遭到谢安一班人破坏。为此,桓温对谢安等一班大臣恨之入骨,决定大开杀戒,将其一体全数翦除。
  宁康元年二月,桓温以进京祭奠简文帝为由,率领大军,甲杖耀眼,直开建康城下,在新亭预埋伏兵,然后下柬宴请谢安、王坦之等一班当朝大臣。当时,城中王公大臣莫不人心惶惧,不知所措。中书令王坦之尤其害怕,问谢安该怎么办。谢安神情坦然说:“晋祚存亡,在此一行。”拉了王坦之硬着头皮出城,来到军中。见到桓温,王坦之紧张得汗流浃背,把衣衫都沾湿透了,手中的笏板也拿颠倒了。
  谢安从容不迫就座,神色自若,对桓温说:“我闻诸侯有道,守在四方。今明公率大军入京,必定有因,不知为何?”
  桓温说:“天子晏驾,举国震动,我率军入卫,以备非常耳,卿又何疑虑?”
  谢安双手一举,称赞桓温:“明公忠义,天下人夙所共知,今日见此,更加让人敬佩!”说着回头看向身后帐幕,突然说,“我看那帐幕后面仿佛有人,该不会是明公暗设的伏兵吧?我等微臣,没有谁会害我们,明公就不必如此警戒,专设此种保护了。”
  桓温一听把戏被揭破,脸上立即现出尴尬的神色,故作大笑以为掩饰,说:“噢,噢,卿离开军中实在是时间太久了,一意专作名士,每日临风观竹,望雨赋诗,闻马鸣如虎啸,见不得刀光剑影了。那好那好——”说着朝着帐幕后面大声下令:“全部退下,莫要惊着我们名士。”
  谢安向桓温道谢,然后从容向桓温报告:皇上如何生病不治,如何驾崩,临终如何召太子于榻前口授遗诏,太子如何依诏于灵前即位,全体大臣一致拥护诸节,详细述于桓温。桓温听了,心知当朝大臣齐心拥晋,自己欲谋篡立的野心断无成功的可能,那面色就越来越暗淡下来。但他心有不甘,勉强与谢、王二人闲说了两句,而后置酒大宴京中朝贵。席间,桓温讽咏诗赋,谈笑风生,与诸大臣一一交言。其内里用心则为,通过与朝贵们亲自交言过话,而探出各人心思究竟为何,以免光听谢安一面之词,将自己唬住,耽误了大事。
  谢安对桓温用心看得清清楚楚,为了压住桓温气焰,提振大臣们的信心,谢安越发显得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桓温擎杯即席赋诗,曰:“南风吹裳,我马奋将。我马奋将,志欲腾昂。一马腾昂,万马随将。万马随将,大江波扬。直往无前,聿谱新章。普天同庆,欣欣吭吭!”其诗意非常明显,那就是,他自命为头马,大家为群马,桓温希望大家都能拥护他,齐心追随他,一道开出一片新天地,创建前无古人新事业。
  众人虽然明白桓温用意,但慑于桓温威焰,没有人敢捋虎须,站出来予以反对,反而拍掌赞称好诗,虽说出于礼貌,究竟还是对桓温的一种鼓励。
  这时谢安起身,也即席赋诗一首,曰:“长江入海,浩浩洪流。浩浩洪流,东下方遒。日升月落,照耀千秋。虽有大锸,回水难谋。后羿再生,射日枉图。举杯同庆,共聚方舟。顺流扬帆,同庆永福!”那诗的意思说,晋统如日高悬,即使后羿再生,射日也为枉自图谋,人心如江水东下,不可逆阻。让我们团结起来,共乘一舟,顺应大势,共保晋家江山,同心共建我们的永久福祉吧。
  谢安风致闲静,萧散疏淡,旷远如神,简直不存一毫的人间烟尘气,大家凝神屏气,看得都呆了。就连桓温本人也倾倒之极,谢安咏诗过后好久,桓温与众人一起击节鼓掌,连连赞赏,心里暗自慨叹:“有谢安在,我的用心看来是永远没法实现的了!”于是暂歇其狼子野心,而与众人把酒尽欢,最后放诸臣出营回城。
  而散席之后,桓温千思万想,怎么也咽不下心中那口气,自己苦心孤诣铺排准备了那么多年,付出那么多超凡努力,眼看明明理想就要实现了,又岂可为一谢安挡住,就这么白白放弃了吗?不甘心,绝不甘心!然而,不甘心又能怎样?谢安风度如神,天下人同心为之倾倒,我杀他如杀神,又岂可对他轻易下手?但是,若不除掉谢安,那躲在谢安身后的新皇帝司马曜我就更没有办法撼动他,最后的结果仍然是四大皆空,空、空、空!
  桓温就这么想着,计无所出,自己折磨自己,不久竟病了。躺在病床之上,桓温仍放不下那颗鹰扑兔蹦的激心,终于想出一法,立即命人草表,上奏朝廷,要求朝廷为他“加九锡”,就是仪仗车马伞盖乐队等九种只有王者才可拥有的那套配备,当年曹操在汉献帝手下就是享有这种规格待遇的。
  谢安接到桓温奏疏,知道不能直接拒绝于他,那样的话,无异激桓温作鱼死网破最后一搏,其后果就非常可怕、难以逆料了。谢安于是召集学士开始草诏,但一天一天过去,那诏书就是拟不好。桓温派了人催,谢安就告诉来人说,加九锡之礼非同常典,那是得参考所有前朝详细旧典,然后参之以本朝国礼规章,由朝臣会议予以详议,才可最后决定,一点马虎不得,故无法马上成诏。桓温得报,无话可说,只好忍。
  但参考前朝旧例也罢,朝臣会议也罢,毕竟是有时间的,谢安不可能将这个借口无限往长来抻,抻到了没有期限。终于,旬日过去,桓温使者越来越不耐烦,谢安只好拿出诏书草稿让他看,暂安其心。而后借口修改上面文字,再往后拖延,能拖一日算一日。因为这时谢安已然获得秘报,桓温病情危殆,随时或可出现重大意外。
  结果是,谢安最后胜了:就在谢安改完诏书上最后一字,即将正式誊抄盖印下发之时,快马传来急报,说桓大司马薨了!
  谢安一屁股跌坐在榻上,半日不言不动。王坦之手擎一杯酒进来,问谢安可想也来一杯共饮?
  谢安嚯地站起,大声说:“拿纸笔来!”铺纸挥墨,一气写下“浩浩洪流”四字。
  王坦之在旁观看,连声赞叹说:“妙品!妙品啊!山林妙寄,岩廊英举,不繇不羲,自发淡古!”谢安书法初学钟繇,后学王羲之,经久历练,全脱二氏,自成一体,内蓄老骨,外具廊庙之姿,古雅简淡,扑面发散一派林下风致。王坦之故有是赞。王坦之先与谢安齐名,不分高下。自桓温这件事后,国人齐评谢安优过王坦之。王坦之闻后心服口服,他夸谢安书法,实赞谢安为人。
  六十二岁的桓温死得及时。这以后,江南的一切就变得容易多了,谢安升任宰相,上辅皇上,下安百姓,左右平衡各家高门大族利益,不党不私,不偏不倚。即对桓氏集团,谢安也一无偏见,加以排挤,而是惟才是举,给予重用——他任命桓温的弟弟桓冲担任徐州刺史,率领重兵,都督徐、豫、兖、青、扬五州诸军事,镇守京口,后来又转为都督七州诸军事,兼任荆州刺史。桓冲深为感动,牢记他哥哥死前对他告诫:“尔非谢安对手,莫与之为敌。”将相协同,全力配合谢安,镇守地方,独挡一面。一时间,江南晋朝出现一派上下协和局面,人心凝聚,国步稳健。谢安当政大得人心,人们纷纷赞他堪比前代杰相王导。此非过誉。
  那么说,谢安他是怎么判断的,何以他要触怒苻坚,玩小儿把戏,暗取苏蕙,遮留习凿齿,这不是有意与秦国交恶,惹火上身吗?难道说他不明白秦国自吞燕以后实力倍增,已然远远盖过晋朝,交恶秦国就是自触霉头,有可能招致灭国之祸,谢安他真的不明白吗?还是,他当了宰相以后,取得安定政局的好成绩,于是忘乎所以,内心膨胀使他变为弱智,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呢?不,不是。谢安正自有他独到之见,他正就是有意于此时与苻坚来作个对头,激苻坚发怒,邀他前来与己展开一场搏斗!
  这话是怎么说的!秦强晋弱,秦国土国力几乎三倍于晋,而谢安竟然不害怕,反而欲玩一场老鼠搏猫之戏,难道说这里有什么外人看不懂的机关奥妙吗?
  然也。这里确乎有大文章,非一般人能窥其壶奥,即当时苻坚,亦全然被蒙在鼓里——后来的全部历史进程充分说明这一点。
  29
  在苻坚眼里,苏蕙、习凿齿南下不归,这完全是谢安在耍一个恶意的花招,跟他玩意气之争,欲羞辱他,打压他气焰:你秦国不是拼了命宣传自己,说自己国力如何强盛,文化如何繁荣,已然全面压过江南了吗?这都是假的,虚搭的架势而已!谢安我如今只轻轻抽去一个苏蕙,你那纸糊的高楼便登时全部坍塌!——这一招可谓击中苻坚要害。是的,秦国文化人倒是收罗了不少,但真正出类拔萃者凤毛麟角,惟一苏蕙织出一《璇玑图》,内含数百千首诗,且不说其诗的内在品质如何,单就数量而言,确乎创千古奇迹,空前绝后!可谓“一图空古今,千诗压江南”。一位织女可抵得上江南所有诗人而更有超过,洵非虚言。然而,虚言虽非虚言,但苻坚万没想到,那“实的人”她长腿,是可以转移的,一旦苏蕙她人由秦国南窜至晋,而成为了晋朝人物,那时,有关《璇玑图》所有的光荣光焰,岂不一夜之间反成为江南晋人的光荣光焰,那苻坚先前说过的所有张大之辞岂不转成为对晋朝的赞美?而苻坚及秦国自己却只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徒成为让人笑掉齿牙的笑柄!
  苻坚绝不能忍受!为此,他与谢安这场斗气那算是斗定了,莫说苻融,神仙下凡也无法劝他!
  然而,在谢安这一边,他却有着更深得多、远得多的战略考量,并非苻坚眼里的浅薄斗气。谢安他是这样考虑的:原先,晋、秦、燕三国鼎立,这是一个稳定结构,没有哪一国有能力率先发动,先灭其中一国,再灭剩下一国,最后一统全胜。因为,若一国强大,率先发动,那么其他二国看到危机,就会联合起来,共抗那一国,而将其力量给平衡掉,不使其计谋得逞。但是,这样一个稳定结构却由于桓温北伐燕国,两败俱伤,给意外破坏掉了,致使秦国未费大力,轻松就将那么大一个燕国给吞下,结果,情况一下发生根本性颠覆:此时的天下只剩秦、晋二国,而秦远强于晋,国土国力为后者三倍!在这种情况下,若其他一切正常,由秦灭晋,那是意料中事,虽三尺小儿都看得明白。
  对此,谢安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又该怎么样应对呢?或者干脆说,还有没有应对的办法呢?谢安想来想去,惟有一法,勉强可为冒险应对之策,舍此惟有坐以待毙——等死,别无任何他途可予挽救。这唯一应对之策就是:现在、立刻、马上就挑起与秦国的强争,激怒苻坚使其提前出手,与自己对决,设若应战得法,侥幸获胜,则从此一劳永逸,永固晋朝生存之基,摆脱危亡。否则,苻坚并燕之后,徐徐予以消化,不出十年,那秦燕两地完全融合一体,到那时,上帝也难救残晋之命了。当年诸葛亮六出岐山,不断以弱蜀挑战强魏,用的就是这样一个策略:始终使蜀汉处于一种全国动员状态,从而有效避免了国人堕入昏昏欲睡休眠陷阱中去,坐以等死。
  那么说,此刻的谢安他提前挑战秦国,对比敌我双方,他又有哪些胜算在手?分开来说,在秦国,它刚刚吃下燕国,两国人民尚未协和,若秦国遽而南下攻晋,燕地人民人心未附,不成为秦国之支持力量,反成为它严重的后顾之忧,牵绊秦国后腿,使它不敢倾全力来与晋朝决战。但在晋朝这一边呢,情况正好相反:全国协和,万众一心,国力虽弱,却可集中全部力量抗击强秦。如此,以一方心力全凝合之国来抗另一方心力尚存内在裂隙之国,其最终结局谁胜谁负洵未可定。
  但即使有“洵未可定”四字,亦无法成为谢安即此挑战苻坚的理由,那实在太冒险了,一个真正的战略家是不可以仅倚此四字就敢掷下那与命运相搏的最后赌注。若问谢安他除了“洵未可定”四字之外还有什么?回答是,有,他别有杀手锏在!但他绝密,不与任何人说。现在的他,只一心一意来接待、抚慰苏蕙、习凿齿二人,务使二人来到江南以后既来则安,再不回望北地氐秦。
  为求取得最好效果,谢安亲自出面接待习凿齿,而特派他爱姪谢道韫出面来接待苏蕙。此时的苏蕙完全陷入无边哀痛之中,几乎无法自拔。虽然她对世界人生自谓早已看彻,所谓“道苦”,但那仍只是一种概而论之的囫囵虚见,真正一旦与真实无虚的人生大悲相遭遇,她依然一击致命,绝难承受。是的,在外人旁观看来,那窦滔的的确确是苏蕙一个恶梦;但苏蕙自己从来不这么以为,相反,她视窦滔为自己一个永远不醒的美梦。为此,即使窦滔那么负她伤她,即使窦滔长流沙洲一去不归,即使苻坚那么对她倾心,即使在窦滔长流沙洲期间有那么多病呀死呀各种传闻传到她耳中,她都一如继往,从未对自己的爱的信仰有过丝毫的动摇。她已然把这信仰织入《璇玑图》中。“璇玑”——那不是天上星垣吗?是的,她就是把自己的信仰已经镌刻到了那广大深邃的天宇之上,由上帝登记在册,是绝无可更改的了!——这就是她的“道”。为了这道,她万苦不辞,即使身陷万劫不覆的地狱!
  然而,当痴呆的窦滔第一次出现在苏蕙面前时,她还是一下呆住了,仿佛看到的不是窦滔,而是一位陌生人。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分别实在太久,更何况此刻的窦滔已然全不是当年那个文滔,的的确确就是一位陌生人。
  然而,世上真夫妻又哪里是凭了外表的隼卯相接合为一体,从而借由此来识认的?那是一种血脉魂气的相溶相融,那魂气是有味道的,闭上眼也可为另一个灵魂一嗅即得,一得即醉,一醉而归。归到哪里?一句话曰:归到灵魂的原乡!
  于是水盐相融,两个灵魂复又完完全全融为一体之中,天道自然,不存一丝金镶玉嵌的人为痕迹。
  苏蕙亦正就是如此,看到窦滔后,只呆了那么一口气的工夫,立即就一个呼啸扑到窦滔身上,又是呼唤,又是抚摸,浑身上下抓捏个遍,哭着问:“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一如一位母亲在呼唤抚摸失而复得的儿子。
  谢道韫在一旁感动得泪流满面,而将原先代苏蕙不平的那一腔悲愤一扫帚扫入东海中去,抹得干干净净。
  由这一天开始,苏蕙每天就守在窦滔的身边,一刻也不离开。待到窦滔头部外伤全部愈好之后,苏蕙向谢韫道提出,请给她找一处清静无人之所,单由她和丈夫一同居住。
  谢道韫于是请栖霞寺住持于寺中特意腾出一所庵房,派人安排好一应生活用具,让苏蕙、窦滔二人住了进去。这是一所小小的寺中别院。苏蕙携窦滔独居其中,每日扶着窦滔在院中散步,以恢复他肢体活性;走累了,就回到房中,苏蕙坐在窦滔身边给他念诗,以期有朝一日能唤醒窦滔心灵。
  苏蕙真心感谢道韫为她做的一切,一段时间以后,终于被谢道韫说服,不再拒绝谢道韫为她提供两位侍女以帮助她一同服侍窦滔的建议。而这两位侍女却是谢道韫特意安排的,都是识字有文化的。结果,苏蕙坐在窦滔旁边给窦滔念诗,那两位侍女就轮留坐在门外偷偷记录,然后秘密交于谢道韫。日复一日,侍女记录下来的诗稿越积越多,谢道韫一首一首计着诗的数目。终于有一天,当谢道韫计到所得诗数为八千四百三十八首的时候,这一天,苏蕙突然嘎然而止,不再给窦滔念诗,而是开始与窦滔说话。侍女吓了一跳,急忙进去瞧情景,吃惊地看到,那窦滔竟然开始有意识了:苏蕙与他讲话,他能听懂似地予以回应点头,同时脸上也有了表情。
  侍女将情况报告谢道韫,谢道韫急忙就去看望苏蕙。苏蕙脸上春风浩荡,像一位才出阁的新娘子!
  谢道韫向苏蕙衷心道喜,同时劝苏蕙应该继续给丈夫念诗,促他早日完全清醒。
  苏蕙坚决地说:“不!不能那样做了。”
  谢道韫问为什么?
  苏蕙说,他已经开始有了意识,再不能提过去一事一物一字一句,以防他心受刺激,病情发生反复。
  谢道韫说,让他脑子受点刺激那才更苏醒得快,不是吗?
  苏蕙断然反对,说万一刺激得发了狂,可怎么好?
  谢道韫没办法劝动苏蕙,也就只好暂时依她,她说怎么就怎么。
  而仅仅又过了四天,那苏蕙更加暴变,向谢道韫提出,说她欲带着窦滔离开建康,外出去走走。谢道韫问往哪里走,苏蕙脸上云淡风清,微带嘲讽似地说:“总在天地间。”
  谢道韫怜惜地说:“建康食住一切皆备,你一女子携一病人,离开这里,地老天荒,将何所往?谁来照顾你们?”
  苏蕙略带伤感却无比坚毅地说:“从来地不老,何曾有天荒?鹿走鸥翔处,一片郁苍苍!”
  谢道韫听了,再说不出一句话,连忙就去报告叔叔谢安。谢安沉默一会儿,说:“就由她吧,她说往天地间,那就只是天地间。此女差近于道,在你我之上,我们无法劝她。”
  谢道韫说:“可是《璇玑图》诗我还没有收集完全。”
  谢安问目前收集多少?
  谢道韫说目前收到八千四百三十八首诗。
  谢安说:“行了,够了,剩下的就留给后人莽山拾翠去好了。天道不盈,诗道不盈,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圆满的事,圆满反而不祥。就这样吧,好好送她走吧,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谢道韫于是听从叔父之言,将苏蕙、窦滔夫妻由栖霞寺送走。送别苏、窦二人的那天恰好是个有雾的早晨,当苏蕙扶了文滔一步一步蹒跚走出山门,慢慢远去,消失在那袅袅朦胧的晨雾中的时候,谢道韫情不自禁眼里渗出两行热泪,一股莫名的人生怅惘之雾随之升腾,扩散,弥漫,笼罩心域,久久、久久不散;惟在浓雾深处,一个声音发出明亮清响:“从来地不老,何曾有天荒?鹿走鸥翔处,一片郁苍苍。”
  其后谢道韫将苏蕙所有诗篇一一予以细心编订,统一编订为皇皇二十一卷大书,就题名为《苏若兰璇玑图全诗》,携了兴高采烈去见她的叔叔谢安。谢安如获至宝,当即命人正式刻印出版。五个月后,二十一卷本木板印刷《江南苏若兰璇玑图全诗》书便被送至苻坚的御案之上。书前那“江南”二字系为谢安特意所加。
  这回该到苻坚晕了!
  苻坚没有晕,他是狂怒,召集诸将,下令立即攻蜀!
  秦建元九年,晋宁康元年,苻坚派出杨安、王统、朱彤、毛当、徐成等将分道入蜀。晋朝蜀军无力阻挡,连连失利。秦前锋朱彤攻陷汉中,徐成攻占剑阁,杨安进占梓潼。晋军或降或逃,秦军顺利占领成都。十一月,包括西南夷邛、莋、夜郎诸地亦皆全下,归秦所有,秦军全占晋梁、益二州。当地蜀人张育、杨光不服,起兵反抗,为秦军所平。
  捷报传来,苻坚这才稍稍出上半口气来。为什么是半口?因为他还憋着剩下半口气没出来,那是他预备要对晋全面用兵,直到过江占领建康,夺得苏蕙,然后一口气才算全部出完!
  看看,看看,谢安失算了吧?惹火烧身,失陷蜀地,这都干得什么事?
  不,不是这样。谢安有他自己的部署。就在苻坚对蜀运兵之际,谢安秘密运筹,派了侄子谢玄突发神兵,一举将襄阳夺归自己所有。那襄阳原本就为晋朝所有,后来为秦攻得,一直成为刺在晋朝当胸一根大刺,拔不出来。为此谢安当政以后,第一件事想的就是,必须将襄阳收回,为此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什么?襄阳位于秦、晋之中,为两国管钥门户,秦得之,可以倚之为踏板,南下攻晋;晋得之,可以倚为挡板,北上阻秦。在这个意义上讲,一小小襄阳,明明就比全蜀之地来得更为重要,更关键!谢安虽然失蜀而得襄,他以为是合算的,而且是必须的!为什么说是必须?因为谢安已然预见到了,秦晋之间一场生死决战势所不免,那战场就在江淮;襄阳之地,大风暴之关键风眼,为核心之核心,为蜀中任何一地不可比拟。
  为此,谢安得襄之后,立即派出一位特别人物前往守卫。这人就是朱序。临行前,谢安嘱咐朱序说:“襄阳乃我江北命门所在,今为我收复,苻坚必不甘心,定下死力予以反扑。派你去守襄阳,中流砥柱,将经受滔天巨浪前所未有之冲击和压力,你做好准备了吗?能顶得住吗?”
  朱序壮声说:“给我一万人马,外无援兵,氐秦十万大军围城,我保证守襄阳城一年不失。给我两万人马,外无援兵,氐秦二十万大军围城,我同样保证守襄阳城一年不失。但超过一年,我就不能保证了,名公可别选高明。”
  谢安面色平静,说:“就全依卿言,予卿两万人马;而外援则至时可能有,可能无,卿不可依赖寄望。”
  朱序说:“好!如此我携我全家前往,包括老母。”
  谢安说:“不可,老人家宜留在江南,勿使陷之危地。”
  朱序说:“此非我主张,乃家母自己严辞坚执,我难以抗命。”
  谢安听了,肃然问:“有这等事?老夫人怎么说?”
  朱序说:“家母闻得我欲去守襄,对我说:北胡如潮,襄阳孤悬,我必随儿,一同御胡。我说,国家战守,乃我等男儿之事,尊母花甲之年,不必前往,徒滋负累。家母听了,登时怒潮漫脸,厉声说,你欺你母妇人年老而视为负累吗?我不会负累于你,我只为朝廷作你监军,看你如何守城,助你一道守城,你若有半点差迟,我必不饶你性命!你若自忖难胜此任,可早辞朝命,与我一起安守在家,以免贻误国家大事。你若负胆恃勇应了那朝命,则你往哪里,监军随你到哪里,随时监督你行为,你莫想逃开我去,除非你不是我儿!你听清了吗?——这就是家母对我说的,你说,我能不带我老母一同前往吗?”
  谢安听了朱序一席话,喟然感叹,无比钦敬说:“你母即我母,我们有这样的母亲,没有理由不把我们的事情办好,否则天理不容!”
  朱序说:“是的,天理不容!”
  谢安起身,握住朱序袍袖,说:“好,那我就给你两万人马前往守襄,若氐秦二十万军来围,你坚守一年,一年过后,城陷非你之责,你任逃任降,可相机自主。”
  朱序双手抱拳,朝着皇宫方向高高一揖,誓言:“皇上在上,为臣属猪的,知咬不知放,与那苻坚老儿就做个对头,咬住不放,定不辱使命!”
  谢安笑了,说:“好,好,卿不必作出城扑食的虎,就作这样一头守圈咬虎的猪就好。好,好,我放心了。”
  谢安失蜀而得襄,派了得力干将朱序前往镇守,心情平静。反观苻坚,得蜀而失襄,那刚出来的半口气生又被堵了回去。为此他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他平生最后一个重大决定:即此全面攻晋,统一天下。其步骤为:先复襄阳,再下江南!
  30
  苻坚决定平江南,慕荣垂、姚苌极力表示支持,并进一步怂恿劝说苻坚,平晋之后,可行封禅之典,此乃尧舜伟业,千古帝王之盛事。苻坚听了,越发坚定了南下江南的决心。
  朝中绝大多数大臣对此表示反对。苻融劝苻坚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穷兵极武,未有不亡。且我国家,为戎族之国。江东为正统所寄,彼虽羸弱,正朔在彼,天命未绝,终不可亡。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苻坚反驳说:“你说得不对!那帝王历数岂有常驻不改的?也就是视谁有德罢了,有德者有天下。不然的话,那古来王朝也就没有兴替灭亡的了。唉,你呀你呀,你所以不如我的一点就正在这一方面:不达变通,不识大运。就说当年那刘禅吧,他岂不是继承了汉朝的正统吗?最终还不是被中原灭亡吞并了吗!我本厚望寄你,欲将天下大事委你去办,你为什么事事反我,坏我大谋!你对我还是这样,那其他众人我又能指望什么?”
  苻融见无法说服皇兄,心里万分难过,不由就哭起来,又哭又说:“陛下听信鮮卑慕荣垂、羌虏姚苌谄谀之言,是要坏大事的!岂不知,那慕荣垂、姚苌,他们是我们的仇敌啊!他们念念不忘,想要我国出事,他们就有了机会,谋逞他们那狼子野心,陛下难道真看不出来吗?”
  苻坚不听,说:“哎,你说得不对。天命有归,他们都是清楚的,哪能起那样的心思?他们明白,只有一心跟从我,才有广大前程,荣身保家,福延子孙。他们不会有二心的。我意已决,你不必说了。”
  苻融见自己无法说动哥哥,就去找皇嫂张娉婷,请她出面劝说皇兄。自从苏蕙南逃以后,苻坚心灰意冷,对简单、贤淑的张贵妃遂另眼相看,虽说不上有多深情爱,而心存怜惜却是真的。那张贵妃也就越加对苻坚忠心不二,把整个的心全寄于主人一人之身。她听了苻融一番入情入理的叙述分析之后,认为小叔子说得有理,是为皇上好,为国家好,于是就站在苻融一边,私下劝苻坚最好不要用兵江南。苻坚哈哈大笑,说张娉婷妇人之见,不予采纳。
  苻融仿佛预感大祸即将临头似的,急得发疯,但又无处可疯,就去见释道安,希望能听听释道安的看法。这是整个长安城乃至全国、全天下最为有智慧一位大德高僧了,他的看法最具有权威性,不特天下人服,苻坚本人也服。可喜的是,苻融见到道安之后,道安所见竟与苻融完全一致,也是主张不宜对晋用兵。
  苻融大喜,心里有底了,就再次去找苻坚,动员他去见见道安。苻坚本来也预备要去见道安的,当时就带了苻融一起去了五重寺。焚香、进纸、磕头,对佛爷一番虔诚礼拜后,道安将苻坚、苻融让进禅房,坐下来说话。道安向苻坚寒暄问安,苻坚却愣愣地好像失神,目光内摄,全无反应。苻融两次轻唤:“皇上,皇上。”苻坚充耳不闻。
  道安坐在一旁,看着苻坚微笑不语。
  苻坚突然对道安说:“刚才我在大光明殿对佛祖礼拜时,闭眼目见金光,如日喷薄,直射天宇。金光丛中,一女婷立其中,衣裾如水,不风自飘,纯美无瑕。只是却看不清面目,只感觉她是在对我微笑。请问大师,不识此为何神?”
  道安蔼然问:“敢问皇上当时心中作何想?所想何神?抑或何人?”
  苻坚吭哧了一下,说:“我心里……并没想什么,也没想到何神何……人。”
  苻坚撒谎了:他当时第一个念头即想到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苏蕙!他身不由己全身打一激灵,随即一个念头凌空抛出:是苏蕙,她并没有走,她成神了,化身来到了佛祖身边,向我来显灵!向我显灵!——这念头一闪而过,内眼所见那金光也随之熄灭,成为一团漆黑,什么也没有了。苻坚内心怃然怅然,若有所喜,若有所失,不知是一种什么心情。他想跟道安说,就如实说,而话到嘴边,像有根绳子牵着似的,那话变了,变成为“一无所想”,再想改,来不及了,只好一瞒到底,且看道安他怎么说。
  道安双眼微闭,平声说:“无缘不见,现身即缘。缘惟心知,皇上问心即可。”
  苻坚说:“这么说,大师难道不知?”
  道安说:“一心一缘,独相匹配,即佛祖亦不预其间,何况老衲。”
  苻坚长吁一口气,心里默念“一心一缘,独相匹配”两句,想着苏蕙身影,挥之不去,长时间不说话。
  道安也不说话。
  苻融心里急的是另一回事,实在忍不住了,就用手轻轻碰一下苻坚,小心说:“江南……”
  苻坚被触醒,于是接过苻融话头,将欲平江南之意说与道安听,征求道安意见,是否可行。苻坚这样说:“我欲与大师同游吴越:我统领六军巡视南土,登会稽以观沧海;大师率弟子传道蛮乡,以广大道化,是不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呢?”
  道安说:“陛下顺应天命,今大秦有八州之地广大疆土,居中原而慑四方,不兵而威,天下畏服。陛下即应安神无为,与天下一道休养生息。此即尧舜之业,无可比盛。乃欲以帝王之尊率百万之师,长驱去争海边一块不毛之地,是为不值。且东南一带,地处僻壤,气候恶劣,大军行动极为不便。当年大禹曾巡游至此,不能前进。大舜巡狩,崩于苍梧之野。秦始皇也到过那里,一去不回。故此,老衲坚决不建议皇上南下。皇上应听从平阳公与石越意见。平阳公为皇上至亲兄弟,石越为皇上手下重臣,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但皇上都不听他们的。老衲不能与他们相比,与皇上关系轻浅,皇上肯定更不想听。但我还是想诚恳劝说皇上,为的只是报答皇上对老衲厚遇之恩,竭尽赤诚,如此而已。”
  符坚说:“非因秦地不广,人口不多,不足治理。为欲推行天意,彰明天运之无处不在。且帝王应天而巡狩四方,古来如此。舜、禹南巡,身死而不畏,我岂可畏难而不进?”
  道安说:“若銮驾一定要出巡,请先到洛阳,居天下之中,一以抗御强敌威胁,同时积蓄自己力量。向江南下一道征讨的文书,如果他们不顺服,然后兴兵讨伐也不晚。”
  符坚哦哦两声,未置可否。回去以后,苻坚召集文武,大会群臣,正式提出南下平晋之策。他说:“轩辕为古代大圣王,其仁若天,其智若神。他对于那些抗命不驯者也决不姑息,果断出兵予以征讨。平时他居无常所,身边就总是随时带着卫兵,以备不时之需。所以,在他的治理之下,凡日月所照、风雨所至之地,莫不宾服顺从。今天下垂平,惟东南未殄。朕身荷大业之任,巨责攸归,岂敢优游卒岁,不建大同之业!且秦、晋为对峙之势,互为消长,我长则敌消,反之,若我不思进取,只有敌长我消。那桓溫数次北寇,大家难道忘了吗?是故江东不可不灭!今我劲卒百万,文武如林,鼓行而摧遗晋,若商风之陨秋箨!而朝廷內外,皆言不可,吾实未解。远史不说,就说当年晋武帝,他若信朝士之言而不南下征吳,那晋家如何能有统一天下?吾计已決,不想再听你们种种说法。”
  太子苻宏进曰:“江南今年粮食大丰收,兵精粮足,不可进伐。而且,晋主新立未久,没有什么罪恶,他的人民都拥护他,乐为其所用。谢安、桓沖诸人,皆一方才俊。君臣戮力,阻险长江,共守江南,我们实难以突破。为今之计,我们只可厉兵积粟,以待暴主,那时他恶贯满盈,人民怨恨,我们出兵一举灭之,顺天应人,易如反掌。今若早动无功,我们将威名损于外,资财竭于内,贻巨患于后。是故圣王之运兵行师,內断必诚,然后用之。具体而言,一旦战事发生,彼遗晋若凭长江固守,迁移他江北百姓于江南,增城清野,杜门不战,彼未发一箭,而我已疲惫不振了。另有,江南土湿气疠,北人不适应,难以久留,设若万一战事淹滞,无法速决,那时我们将怎么办?”
  苻坚听了,说:“你说的都是常人俗见。往年王猛灭燕,不是年时正犯岁星,而结果却大获全胜的吗?天道幽远啊,那不是你所能测知的。再说晋主无罪:当年秦始皇灭六国,那六国之主难道都是暴恶有罪之主吗?你说内断于诚,我告诉你,我内断已经很久了,早已深思熟虑!至时,大军一出,攻而必克,战而必胜,何为师出无功?还有,我已经暗中联络了诸南蛮夷,让他们做我内应。他们攻其内,而我以精甲劲兵攻其外,內外夹攻,他遗晋怎么阻江而守?我百万雄师,投鞭断江,他怎么挡我浩荡天兵南渡?”
  这时,冠军将军慕荣垂站出来说:“陛下德侔黄帝、唐尧,功过商汤、周武,威泽被于八表,远夷络绎而归。那晋帝不过承继其祖上劫后余烬一点点资本,竟敢抗拒王命,这样的罪人不诛,陛下王法又怎么全面落实!那当年孙氏东吴,不也是阻江自守,僭据江东一隅,最终还不是统一于晋朝吗?这就叫天下大势。臣闻,小不敌大,弱不御强。以陛下之上应符命,宏文圣武,麾强兵百万席卷南下,即使他晋朝满朝都是韩信、白起,也挡不得陛下脚步分毫!《诗》云:‘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陛下內断神谋足矣,不烦广访朝臣,徒乱圣虑。当年晋武帝平吴,所与谋者,也不过张华、杜预数人而已。他若博采群言,岂能建后来不世之功?谚云:‘凭天恃时。’今天时机到了,哪可以竟轻轻放过!”
  苻坚听了大悦,说:“与吾定天下者,其惟卿耳。”赐帛五百匹。当下下令散会,再不听别人说话。
  苻融再无计可施,散朝以后,他再次找到苻坚,劝苻坚派个人去问问王嘉,看王嘉怎么说?苻坚于是派了赵整去问王嘉。王嘉以四字告诉赵整,那四个字为:“金刚火强。”赵整问是什么意思?王嘉不答,骑上赵整的马,正正衣冠,徐徐朝东走了数百步,而后策马驰返,脱下衣服和冠履,一起扔到马下,最后下马,叉开双腿坐在胡床上,一言不发。
  赵整被完全弄糊涂了,不明所以,但反复追问,王嘉只是不答。赵整不得已,于是直接问王嘉说:“你给测算一下,秦祚如何?”王嘉说出二字:“未央。”
  赵整将所得结果回去报于苻坚,苻坚大喜,说:“秦祚未央,那不明明白白告诉我们说,大秦统绪正盛未央,将传世久远吗?”
  赵整应和说:“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明白无误。”但赵整内心里也是不同意苻坚决策的,他不敢直说,就犹犹豫豫说:“只不知那王道士那一套动作又是何意:整衣正冠徐徐而进,脱衣弃冠匆匆而归。问他什么意思他死活不说。”在赵整的心里,这不是象征说:去的时候冠冕堂皇,回来的时候衣冠不整吗?
  苻坚说:“他既坚不肯说,那就不必死抠硬想了。反正有‘未央’二字保驾,可确保我们不败,其他顾虑就不必计较了。”
  赵整心里暗想:即使“未央”二字,亦语意不明,亦可有多种解释:于秦未央?于晋未央?又或是“未殃”——大吉无恙?未胜而殃?未成而殃?未年而殃?实在猜不定。而眼下的形势则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是不适合大规模举兵远征的,那慕荣鲜卑和羌姚那么大势力居于长安,一旦有事,祸生肘腋,可怎么好!这一点,当年王猛,现在的苻融,都看明白了,而皇上却就是视而不见,反而对他们全听全信。唉,皇上啊皇上,你该不会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翳遮眼,暂时失明了吧?不行,我还是得想法由侧面劝劝皇上。
  想到这里,赵整笑对苻坚说,他刚刚写了一首歌子,想唱给皇上听。
  大事定下,苻坚心情愉快,就说:“好听吗?你唱来我听。”
  赵整于是一边弹琴一边唱道:“阿得脂,阿得脂,伯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
  苻坚听出来了,赵整这是借唱欲曲谏于己:提醒自己要谨防鲜卑,莫轻易对南用兵。苻坚报之以一笑,把赵整打发开了。在他眼里,宦官赵整虽亦为文学之士,到底不过弄臣而已,不值得认真对待。
  什么人也拦不住苻坚一意南下的决心。命运之神来敲门,是再无可更改的了。
  晋太元三年,秦集中三路大军会攻襄阳。一路,以苻坚之子符丕为帅,武卫将军苟苌、尚书慕容暐为副;一路,以征虏将军石越为帅,以荆州刺史杨安帅樊、邓之众为前锋。一路,以冠军将军、京兆尹慕容垂为帅,扬武将军姚苌为副。秦军总数达于二十万之众,其中正规军十七万,扬安的荆州地方兵三万,为朱序襄阳守军的十倍。
  谢安怎么办?好多人劝谢安集中国中精锐,全力去救襄阳。谢安只是微笑,按兵不动。他知道,如果那样,正中苻坚下怀,苻坚正欲与他在此展开决战,一举消灭晋朝主力。谢安深知,秦军集中襄阳人数已达二十万,后续部队更将数倍于此!他必须考虑好一整体决战方略,中心目标为如何打败整个秦军,而非救襄阳一地。襄阳,他已交给朱序了,只要朱序如其保证,能坚守一年,那么谢安他就有时间来调动全国力量,做好充分准备,以应对即将展开的秦晋大决战。——这是时间上的考虑。在空间地点上,苻坚出动二十万大军,欲诱谢安前来襄阳决战。谢安则别有谋算:他欲引苻坚率其全军东往寿春,而在那里与他展开总决。这是因为,襄阳原属桓温势力范围,现在桓温弟弟桓冲率军驻守靠近襄阳的上明。桓冲虽说也愿意听从谢安调遣,而到底非谢安嫡系,有些绝密安排谢安无法交由桓冲来实施完成。寿春,则掌握到谢石、谢玄诸人手中,完全为谢氏家族的势力范围,总决战场摆在那里,谢安才可谋定而动,完全掌控整个战局的设计和进程,实施其“绝密计划”。
  秦军这一边,自恃人多势众,一到襄阳,苻丕即急欲发动攻击。姚苌以为不可,他说,秦兵十倍于敌,辎粮堆积如山,加上又要先迁汉、沔之民至许、洛,水道、陆路严重拥挤堵塞,不利调动,最好还是先等一等。再说,秦军十倍于敌,只要外绝其援兵,襄阳只如网中之禽,何患不获?而何必多杀将士,急于求成呢?苻丕不听。
  苻丕不听姚苌不听对了。其时守城主将朱序囿于成见,错误判断:以为秦人北方之兵,善于骑射,疏于水战,既缺水手,又无战船,必定一时无法展开对襄阳的强攻。于是他就放松了足够警惕,秦将石越立即就捕捉到漏空:他用竹筏浮渡人马密过汉水,以五千精锐骑兵迅雷不及掩耳,攻占襄阳外城,同时夺得晋军船只一百余艘。朱序发觉以后,已是迟了,只好仓皇退入中城,严防死守。而石越则利用这夺得的一百余艘船只,从容将十万秦兵渡过汉水,浩荡铺开,把襄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该是到了考验朱序的时候了,他能兑现向谢安所作保证,坚守一年吗?
  31
  四月开始,秦军昼夜不息,攻打襄阳中城。朱序在城中坚守,直至腊月,秦军攻城未取得任何进展。而这时襄阳城内军民面临的形势也越来越严峻了:粮食一天比一天紧张,守城将士衣敝鞋破,虮虱满身。但他们士气仍然高昂,他们心盼着京城建康那边一定不会不管他们,一定会派来救兵来解救他们。但是,援军一天天不到,就近驻扎于上明的桓冲军,按兵不动,不予施救,不知何意。
  襄阳城军民只有自己救自己。他们全体动员,上自苍髯老人,下至髫龄儿童,包括妇孺在内,全都加入朱序守城将士的行列,往城上送饭送水,传递信息,搬砖修城,铲土垫道。这其中,朱序老母韩氏夫人任他们的总班头。夫人已年愈六十,亲自登临城头,往复巡视,又动员、组织诸将家眷统统出动,一起参加守城活动。她看到襄阳城北段城墙薄弱,立即就率领诸妇孺,组成一支几百人的抢修队,抬土搬石,赶修出一段长数十丈的斜城墙,对薄弱处予以加固。后来,在襄阳争夺战中,秦军果然攻破襄阳城西北那段城墙,幸亏有了夫人新修的这段斜墙作为阻挡,守城军兵才得退守新城之中,继续固守,秦军仍然不得而入。那段城墙后来遂被称为“夫人城”。
  腊尽春来,眼看春天也将过去,秦军屯驻坚城之下,日费万金,就是攻不下襄阳城。符丕心急,就与众将商议,大家一致认为:既然外攻不下,只好采用内攻,就是——利用内奸。结果,秦军成功收买朱序身边的李伯护,高官相许,约为内应。夜深人静,军民劳累进入沉睡,符丕派出一支轻骑兵飞临城下,李伯护适时打开城门,秦军一拥而进。朱序立即指挥李伯护率领人马退敌,不料李伯护转而掉头指挥手下人绑了朱序,将其逮捕,交给秦军。晋军失去总指挥,城中火起,军民大乱,秦军掩占全城。
  朱序母亲韩夫人趁乱逃出城去,未落敌手。朱序本人立即快马被送至长安苻坚的面前。苻坚笑哈哈迎接朱序,朱序一边掐手指头一边问苻坚,今儿是几月几日?苻坚说是四月初三。朱序拊掌大叫:“可以了,够一年了,我可以向谢傅大人交差了!”眉开眼笑,一脸的欢喜。苻坚问他“可以向谢傅交差”是什么意思?朱序说:“我曾答应谢太傅大人,为其守襄阳一年不失。一年过后,我不能保证。现在正好四月,我整整守到一年,不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吗?”苻坚听了更喜——他本来就喜欢朱序,当即封朱序为尚书官,留在朝中予以录用。朱序也不拒绝,大剌剌就随了苻坚去见朝中百官,面无丝毫愧色。
  襄阳城竟攻了一年才最终拿下,这是苻坚所没有预料到的,但终于还是取得全胜,苻坚心里略感安慰:其一是终于对晋朝出了一口恶气,其二也堵了朝中众反战人士之口。那么接下来苻坚又该怎么样呢?毫无疑问,全面进军,夺取江南,统一全国!那时,他将把整个江南地毯搜遍,找出苏蕙来,就让她亲眼看看,亲口说出:大丈夫立于世间,究竟是道苦,还是道乐?
  苻融最后一次苦劝苻坚,不要对江南用兵,苻坚不光不听,还把苻融也拉出来,任命他为自己的副手——苻坚自任大元帅,苻融任副元帅,百万发兵,进军江南。
  差不多与此同时,谢安开始于西线反击秦国:太元八年五月,谢安派出车骑将军桓冲率十万大军反攻由秦军占领的襄阳;派出前将军刘波攻打沔北诸城;派出辅国将军杨亮进攻巴蜀,攻克五城,进击涪城;派出鹰扬将军郭铨攻打武当。六月,晋军攻破万岁、筑阳二地。
  苻坚获知晋军来攻,当即命冠军将军慕容垂与征南将军苻睿率步骑五万急救襄阳;派兖州刺史张崇救武当;派后将军张蚝、步兵校尉姚苌救涪城。慕容垂屯邓城,苻睿屯新野。
  谢安命令桓冲退屯沔南,与敌相持对峙。谢石、谢玄问谢安,如此安排有何讲究?谢安蔼然一笑,对弟弟谢石、侄子谢玄说:“慕荣垂、姚苌被桓冲军牢牢扯住在西线,只要此二悍胡不参与东线战事,我们完全有能力集中对付苻坚、苻融,不论他带领有多少人马都不可畏,不过做我铁骑冲锋垫脚的材料而已!”接着谢安问谢石、谢玄:“安排你们秘密练习的新技战法练习得怎么样了?”二谢答皆已练习熟练,完全掌握。谢安说好,吩咐二人:“此战双方军力极为悬殊,我们以少胜多,必须集中核心战力冲击对方中军主力军伍,务求做到直击其主脑,一击而中,一战而得,决不允许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你们记住了吗?”二人双双起立,答:“明白!”
  七月,鹰扬将军郭铨与冠军将军桓石虔击败张崇于武当,掠二千户而归。苻睿派慕容垂为前锋,进军沔水。慕容垂命士兵持数千火炬系于树枝上,光照数十里,如同白昼,军势甚盛。桓冲避其锋锐,主动退至上明,不与慕荣垂接战。张蚝进军至斜谷,杨亮率军后撤,遥为牵系。
  八月,苻坚正式由长安发兵东线,兵锋直指淮南。其所部人马,步卒六十余万,骑兵二十七万。大军旗鼓相望,前后千里。加上西线慕荣垂等所部二十五万兵力,秦军总数高达百万之众。苻坚说:“我以百万之众南征,投鞭可断江流,长江天险岂能挡我脚步!”命令匠作监速造数处豪华邸舍,至时安排江南君臣居住,他的计划是,对这些人他一个不杀,皆以高位优容优处:就让晋帝司马曜做仆射,让宰相谢安做侍中……
  十月,苻融统军率先发起攻击,攻陷寿阳,捕得晋军信使胡彬,获其密信,信中称淮南军中严重缺粮,请求谢石紧急救援。苻融立即将情报报告苻坚,说:“晋军少兵缺粮易擒,惟恐其逃逸,应予急攻、全歼。”苻坚于是果断决策,不等后续大部队赶到,亲率八千轻骑急行军先抵寿阳,企图合围晋军,予以聚歼。
  与此同时,晋军开始初始反击:首先,由晋军悍将刘牢之向驻守洛涧的秦将梁成发起攻击,击杀梁成,秦军溃败。接着,谢石率军水陆并进,而与刚刚赶到的苻坚夹淝水相对。苻坚随即派出降将朱序,让他出马前往劝降谢石。
  朱序来到晋军中,见到谢石,却秘密告诉谢石:秦军浩大,但目前尚未全数到达,宜急与战,败其前锋,挫其全军锐气。若待其全军百万之众悉数到达、集中,大势就难改了。谢石点头称是,当即派出军使,前往向秦军约战。
  苻坚、苻融站在寿阳城上观察晋军,见晋军军容整齐,剑戟鲜明,心中不免暗暗吃惊,遥望晋军身后的八公山,草木丛集,皆以为暗藏伏兵。苻坚向苻融说:“这是劲敌啊,怎么能说是浪少兵弱呢!”苻坚、苻融皆隐然面露惧色。
  就在这时,只见晋军军使跑马近岸,站在岸头之上,一手高举旗帜,向对岸秦军喊话,说:“请让出滩头一箭之地,以便我军渡河。待我军渡过河去,然后与贵军进行决战。”
  苻融请示苻坚:“让,还是不让?”
  苻坚想了想,说:“让,半渡而击!”
  苻融于是下令军队后撤。
  秦军亦如苻坚、苻融一样,先已看到对岸晋军整肃威严,心怀畏惧,撤军命令一下,人人惶急,后撤遂变为溃退,陷入混乱。
  晋军骑兵遂抢渡过河,过河之后,一不整队,二不等待后续过河部队,而是一过河就直接发起冲锋,风驰电掣,每一位骑兵屁股犹同长在了马背上一样,任马纵驰,骑兵身子稳坐马上,岿然不动;与此同时,双手挺着长枪,疾风暴雨一般朝着秦军狂扫过来。秦军骑兵骑在马背上,一手紧紧揪牢马鬃,以免人从马背上掉落,腾出另一只手勉强挥刀,来招架晋军直插过来的长枪。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骑兵与骑兵马上交手,那马刀当然难敌长枪。更何况晋军为双手抡枪,秦军为单手挥刀,在长短、灵活性及力度三个方面均大大弱于晋军,交兵之间,往往一二回合,秦兵就为晋兵刺于马下。观那情景,直如大人与小儿搏戏一般,完全不像是势均力敌两位战士间的对拼。
  真是奇了!秦军主力为胡骑,无论氐、羌还是鲜卑,均为马背上民族,除了没生在马背上之外,一生粘在马身上,那马背就是他们活动的帐幕,出帐出房就上马背,走马骑射那是他们最为看家的本领,不知要强过汉人多少倍!怎么今日反倒完全颠一个个儿,晋军骑兵像是成人,秦军骑兵像是小儿呢?难道说真有天神于暗中作法,有地魔念了咒吗?
  但这样惊人怪事,秦军人人都再顾不上去想,生死之间,没工夫!他们只有拼了命招架,边招架边退。
  这时,朱序趁机于秦军阵后大喊:“败了!败了!”
  秦军本来神经已经脆弱,闻得军败的喊声,立即就变为一种可怕的恐慌,而不顾一切狂奔逃命。他们谁也顾不得谁,自己人冲撞自己人,自己人践踏自己人,滚作一堆,挤成一团。晋军快骑冲上来再作一次普遍的芟杀、践踏,那结果就如草原牧人挥大镰刀芟草场一般,镰刀过后,惟见地上一片尸体狼籍。
  苻坚是主帅,皇上,遇有此种惊人事变,卫队率先就把他裹挟着打头跑走了。留下苻融在后边指挥部队,竭力欲将乱军重新组织起来。可惜呀,乱军如狂涛,苻融一人独立湍流中心,如何有力量抚平那滔天大浪,使之重新镇静安流呢?在这种混乱时刻,所有人都变作了纯粹激流的一部分,那是赤裸裸的一大团块盲目流动的“力”,完全不认人的,平时所有官衔、地位、名望、权威在此统统归于无效。湍流所过,遇物碎物,遇人没人,无一幸免。
  可悲啊,苻融就这样遭到无情湍流的没顶,为乱骑所冲,堕马毙于马蹄之下。
  苻坚本人呢,尽管跑得快,肩上为流矢所中,忍痛带箭一气狂奔,直奔至淮北,方才立定脚步,下马,拔箭,疗伤。饿坏了,没吃的。当地一乡民提一壶汤、一只猪腿献与苻坚吃。苻坚一气狂吃,喜欢说:“好吃,好吃,当年光武帝身困滹沱河,吃公孫所献豆粥,滋味也没这么好的!”命手下赐予乡人帛十匹、绵十斤。
  乡人不屑说:“龙离天池,自蹈绝地,这是人为,不是天命。妄施不为惠,妄受不为忠。我不能接受陛下的赏赐!”不受而退。
  苻坚望着乡人离去背影,大为惭愧,对身边张贵妃说:“我不用你和朝臣之言,致有今日之败!我还有什么脸面君临天下,再面对世人呢?”说着流下沉痛的眼泪。
  张娉婷赶紧就安慰苻坚,但凭她肚里那点文化,不过只说些家常话而已,当然水过地皮,丝毫劝不动苻坚。苻坚依然悲伤不止。张娉婷情急之下,由随行行囊中取出两样东西,展开来让苻坚看。那两样东西,一样为苻坚平日所书“道乐”字幅,一样为苏蕙所绣“道苦”织锦。张娉婷平日从旁察颜观色,情知事涉苏蕙,为苻坚所宝爱,就收藏起来,此次随苻坚一道出军,遂精心带在身边,以备苻坚不时之需。但苻坚出兵打仗,又怎么会用到这两幅字呢?当时张娉婷所想像的是:苻坚此次南征,必获取全胜,一旦打过江南,寻见苏蕙,他就会寻这两幅字,将其一起平摆于苏蕙的面前,笑对苏蕙说:“怎么样?究竟你‘道苦’对,还是我‘道乐’对?你输了吧!哈哈哈哈!”而后等着瞧苏蕙好看,看她如何红头胀脸将自己那幅字不好意思收回。张娉婷是了解苻坚的,她认为至时苻坚他一定会如此行为。然而绝想不到的是,这仗却打败了,且败得这么厉害,几乎就是倾家荡产!在此悲痛时刻,无论什么言语也难消除既定事实,惟有这两方字或可对苻坚内心有所触动,从而自我宽解,走出悲伤。
  张娉婷想得好。然而,当两幅字摆到苻坚面前时,张娉婷却骇然发现,皇上并没有由此将思绪引向别处,心情得到自我宽解,相反,原先那一双红眼却看着看着由里面射出一股黑光来,不,是吹出一股黑气,一如烟囱!与此同时,那气也喘不匀了,一口一口地吞吐。
  张娉婷吓坏了,战战兢兢小声呼唤:“皇上,皇上。”
  苻坚猛吸一口气,突然抓起两方字幅,高高举起,像是要一下暴掼于地,将其砸入百丈深土之中。而就当他将字幅一掼到底、就要掼到最低位时,苻坚却突然收手,轻轻将字幅重新抬起,在自己面前略停了那一下,轻轻伸出,交到张妯婷手里,轻声说:“你收起来吧。”
  张娉婷不知所以地由苻坚手里接过字幅,一边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苻坚。
  苻坚起身就走,抛下一句话:“事情还没见分晓呢!”说着走出帐外,命令部队整队,回返长安。跟随苻坚护卫亲兵看到苻坚仍然精神坚挺,充满自信,所有人也就渐次心安,有的人脸上还现出笑意。然而军行至中途,苻坚就接到军报:西线那边也遭到全败,还好,慕荣垂所部三万人马完好无损,闻说苻坚兵败,遂赶来来护送苻坚。苻坚甚觉安慰,叹息对慕荣垂说:“当时若以卿随朕下淮南就好了!”讲到这里,就想起横死的苻融,苻坚两行热泪由眼中一直长挂至腮,犹同人家冬天房檐上垂下来的冰溜,他也不管,就任由其在寒风斜照中闪烁明灭,点点抛珠,看得身边的张娉婷心里一阵发紧,一阵发痒。
  慕荣垂赶紧安慰苻坚,谓皇上不必悲伤,此次南征谢安侥幸获胜,不过麻雀意外惊走苍鹰而已。而麻雀依然为麻雀,苍鹰依然为苍鹰,事实不变。皇上且回长安,养精蓄锐,不出五年,国强军猛,那时再下江南,看他谢安再拿什么自救?
  苻坚听了高兴,夸慕荣垂为国家柱石之臣。于是一路走一路收集散兵游勇,待行至洛阳,共收集兵勇十余万众,军势复振。慕荣垂于是趁机向苻坚提出:国军新败,晋人有可能趁胜北图,万一邺地有失,情况将十分严重。为此他愿意率军前往,去助苻丕守邺,万无一失。苻坚当时就同意了,即分一支部队给慕荣垂,由他率领前往河北去助苻丕。
  权翼急劝苻坚收回成命,不可放走慕荣垂,说此乃放虎归山,将贻巨患于后。苻坚说,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了,怎么可以朝命夕改,失信于人呢?不听权翼之谏。
  就在苻坚犹豫之间,慕荣垂已率军急走出一程之地。驻足西向回望,长长吐一口气,喃喃自语:“天不灭垂啊!”说完由眼中滚出一颗清泪。他手亲信看到这种情景,脸色铁青,趁机就提出,劝慕荣垂趁机杀掉苻坚,重建大燕,乃千载一时之机,不可放过!
  慕荣垂仰首看天,半晌没有言语,最后叹口气说:“还是遵从自然天命吧。”未听从人建议,而率军东进,向邺都方向去了。
  苻坚与慕荣垂,两位时代之巨子,其心灵相通相融,难以分解。如果说后来二人终至于不得不走向绝裂,那也是时势逼成,非两颗心刻意所为。
  苻坚回到长安以后,朝臣们纷纷对他进行安慰,说些宽解好听的话,其中尤以慕荣暐最为殷勤。苻坚全当耳旁风,完全听不进去。他心里一直在拧着一个大疙瘩解不开,怎么想想不明白:那谢安究竟是怎么打败自己的?为什么一向弱于秦军的晋军骑兵此次一反常态,究竟灌注了什么力量,不可思议像猛虎下山一般,将自己主力骑兵一撞两开,一开四散,简直如钢铁撞禾木,所向披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想来想去,把每一个细节都仔细梳理过了,苻坚仍然搞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自己究竟败在哪里?谢安究竟胜在哪里?——这是苻坚有生以来历经战阵上百次而从未遇到过的:败是败了,却败得稀里糊涂,不知奥妙究竟在哪里,即使此刻自己倒地死了,也死不瞑目,狠不能借来一只神手,一手捏了谢安顶花皮将其提溜来,当面质问他:你究竟给你的部队念了怎样的魔咒,给我的部队施了怎样的妖法,凭什么你能胜我?
  苻坚是永远也搞不明白了:此次淝水之中,谢安的确是施用了旷古未有的“神仙绝技”,那就是在大战前一年谢安就开始秘密准备的一项新技术发明:马镫。
  是的,马镫!这是一项全新的技术发明,在此之前,所有战争中所有骑兵从来闻所未闻,谢安这是第一次将其应用到实际的战争中,一战即显示出强大无比的力量,取得几乎就是神一般的惊人效果。
  谢安之前,中国无马镫,世界无马镫。那些骑兵们,包括如传说中盖世英雄关羽,他的英雄坐骑赤兔马,亦都是有鞍无镫。这样的马,其最大作用只是用作交通工具,即载人长途快速奔跑,到达目的地;至于到达战地以后实际进行作战,最主要的交战方式却仍然是马下的平地交手;马上对打,只为辅助。这都是因为没有马镫的缘故:骑手双脚垂空,无蹬可供踩踏使力,他就难与马贴为一体,多一半注意首先是用手抓牢马鬃马缰,以防骑手自己从马上栽下来,结果双手——至少是一只手——不得解放,无法使用更具威力的长枪,只能用一只手挥轻刀,更也无法专心致志去施展所谓武艺,其作战效能自然也就有限得很了。
  谢安第一次使用了马镫,人马一体,骑手双手挥舞长枪,这样一队骑兵,一人抵得过二人三人,对于无镫、使刀的秦军来说,当然如狼似虎,势不可挡!——此次淝水之战晋军以少胜多的全部奥秘只在于此。
  马镫,战前谢安就充分意识到此项技术其至关重要的战略意义,所以事前他只将其交于谢石、谢玄统帅的谢家军,单让他们于绝秘密状中进行训练,连西线的桓冲都不透露一丝一毫的讯息。而当初谢安与朱序约定让其坚守襄阳城一年,就为的是多争取一点时间,以便谢家军完成训练,将此项技术完全掌握在手。
  对此苻坚一无所知,他败得稀里糊涂,至死不明所以。
  32
  马镫还并非完全为谢安所发明,在谢安之前其实就有了马镫,但那只是一种“单镫”,只是用来上马时用的,非为作战设计。其具体情形是这样的:自古以来,中国一向是北方草原盛产马匹,其地诸胡马背上成长,最善于骑射,上马下马如履平地。但对于善使舟车的江南人来说,这却是一件格外不容易的事。首先,他们中大多数人对马是陌生的,特别是那些长年优游于山水中的文士及生活于闺中的仕女们,他们畏马如虎——此非夸张,当时有过这样的情形:一位名士看到那马奔腾不羁的样子,害怕极了,惊道:“这明明是虎嘛,哪里是马!”由此,对于这些人来说,别说骑马奔驰于旷野,即简单一个上马下马,他们也感到为难得很,往往是踩了特制的“上马石”或是家奴的背来上下马。但上马石与家奴并非随时随地皆有,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于是江南人在实践中便发明出一种“上马镫”来:单一个镫,吊在马鞍里手的一边,供骑者上下马踩用。而这种发明对于北方人来说简直一钱不值,甚至对他们就是一种侮辱!他们无论男女老幼人人皆为好骑手,上马从来都是一个张飞大片腿就飞到了马背上,在这种情况下,如若有人竟然别出心裁给一位骑手的马鞍上装了一只上马镫,那不是对他的侮辱是什么?他会杀了他!
  而谢安就是由这单只的上马镫,别出心裁,突然悟到由单镫改为双镫,其巨大无比的作战效用,才有了此项发明。他这也是实在出于无奈,硬被逼出来的:面对拥军百万虎视眈眈的强秦,作为宰相,为求保境安民,不负使命,他好歹总得想出个应对的办法来呀,不然,且不说别的,他又如何对得起全国人赋予他那巨大的名望?
  但即使如此,就在战事实际进行的当时,谢安本人内心里实也紧张得要命,只是凭了他那极有功底的修养功夫,他才表现出一派的淡然,就同闲士一般,好像纯然无事似的。交战的前一天,他还带着谢石、谢玄游山逛水,一边优游,一边清谈,一派的名士风度。交战的当天,他待在家里跟清客张玄下棋。军报传来,他将其放至一旁,继续下,直至下完满盘。张玄向他询问,他淡然一笑,说:“没什么,孩们把敌人打败了。”而出门的时候,由于用劲,谢安竟至将木屐底上的屐齿踏断!
  事后,由谢玄统帅的“北府兵”名声大噪,天下人皆以为北府兵为神兵。少有人知道,神兵之所以能神起来,皆因谢安赋予它了秘密神器。
  苻坚身在长安,对此全然不知。此时的他,正想着怎样恢复国家元气,重振军威,再上战场。
  然而,苻坚他是在做一个人的好梦,时势无论如何不给他这个机会了。淮南一战败后,秦国国内诸部落种人看到机会,纷纷脱离秦国,自建政权,其中最有势力者有姚苌的羌人种落,慕荣泓、慕荣冲的两个鲜卑人种落——这两个种落嗣后合并为一,杀慕荣泓,推慕荣冲为王。羌、鲜二部本来就聚居于三辅地区,近在长安城眉睫之下。二胡兵锋骤起,直指京师,对长安城发起凶猛攻击,欲置苻坚于死地!
  苻坚暴怒,喊来慕容暐大骂:“尔兄弟子侄布列满朝,人人贵尊,当时虽称灭国,我待尔等实如归家。现在竟称兵欲谋社稷,忘恩负义,人面兽心!”骂得慕荣暐低头谢罪,眼泪双垂。苻坚看到这种情景,也就再没说什么,还仍让慕荣暐及其家族部族继续安居长安城中。
  慕荣暐心不自安,起了异心,暗中集合族人,欲发动突然袭击,袭杀苻坚。密谋败露,苻坚再不能原谅,亲自统兵诛杀城中二千余鲜卑人尽净,一个不剩!
  城外慕荣冲攻城越加猛烈,但长安城坚固高大,一时难以破城。慕荣冲架设高梯,亲自亲自率众登梯突上城头。城上,苻坚全身贯甲,亲自督战,飞矢交射,血流遍体,不顾,将突上城头的慕荣冲复又打下城去。慕荣冲在城下咬牙切齿,而计无可施。这样,双方对峙五个月后,城内食尽。为了提振大家信心,苻坚倾宫中所有家藏,设宴款待群臣,让大家吃。而人多食少,每人分不到几片肉。有的将领惦记家中妻儿,就将肉含在嘴里不咽下,宴后急回家吐给妻儿。在这种情况下,那城中百姓的处境更为悲惨:到处搜寻,把一切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都吃光后,最后出现易子而食的惨象!
  苻坚完了。那位乐观、风雅、豪强的苻坚看来真的是完了。
  身在河北的慕荣垂获知这个情况以后,毅然下令进军,攻占由苻丕、石越所据邺都,然后命人草表送达苻坚,向苻坚这样解释说:“臣才非古人,致祸起萧墙,身婴时难,归命圣朝。陛下恩深周、汉,猥叨微顾之遇,位为列将,爵忝通侯,誓在戮力输诚,常惧不及。去夏南伐,不图天不助秦,大驾班师。陛下单马奔臣,臣奉卫匪贰,岂陛下圣明鉴臣忠心,皇天后土实亦知之。臣奉诏东巡,助苻丕守邺,苻丕对臣内多猜忌,不相见容。地方诸侯见臣忠而见疑,心怀不愤,乃推臣为盟主,以为自保。苻丕遂加兵于臣,派石越倾邺城之众,轻相掩袭。为自卫计,臣被迫还击,石越陨首,苻丕遁身。臣今据邺,单车悬轸,归者如云。斯实天符,非臣之力。且邺者臣国旧都,臣虽云复国,心不背主,而今而后,愿永守东籓,以报陛下遇臣之恩。惟陛下察之。”
  天下已乱,各种势力趁势而起,哄抢地盘。重建大燕,恢复旧邦,千载一时,慕荣垂再也不能坐视,致失机会。
  符坚接表后伤心至极,回诏责慕容垂说:“朕以不德,忝承灵命,君临万邦,三十年矣。遐方幽裔,莫不来庭,惟东南一隅,敢违王命。朕爰奋六师,恭行天罚,而玄机不吊,王师败绩。赖卿忠诚之至,辅翼朕躬,社稷之不陨,卿之力也。《诗》云:‘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方任卿以元相,爵卿以郡侯,庶弘济艰难,敬酬勋烈,何图伯夷忽毁冰操,柳惠倏为淫夫!览表惋然,有惭朝士。遥想当日,卿不容于本朝,匹马而投命,朕则宠卿以将位,礼卿以上宾,任同旧臣,爵齐勋辅,歃血断金,披心相付。谓卿食椹怀音,保之偕老。岂意畜水覆舟,养兽反害,悔之噬脐,将何所及!今一朝背主,夺邺建燕,愿守东藩云云,诞言骇众,童子知其为伪。卿亦何其毒也!念卿垂老,老而为贼,生为叛臣,死为逆鬼,侏张幽显,布毒存亡,中原士女,何痛如之!朕之历运兴丧,岂复由卿!即此永绝,勿再纷纭。”
  这是苻坚与慕荣垂最后一次通话。其后不久,慕荣垂即攻得河北全境,称帝,复国,再立大燕国号。而长安这边,长安城终于为慕荣冲攻破,苻坚亦已走到他人生最后时刻。
  慕荣冲?不就是当年为苻坚极所宠幸的那位小娈童吗?就是他。而今他已长成堂堂七尺汉子,他对苻坚,没有任何恩义的记忆,有的只是屈辱及刻骨的仇恨!而苻坚自己却在做梦,就在城破之前,苻坚特派人出城送一领锦袍给慕荣冲,意欲唤起慕容冲对他们之间当年曾有过的那一份情分的“美好记忆”。慕荣冲看后冷笑对来人道:“孤以天下为己任,岂顾视一袍之小惠!若你主识时务,即此束手来降,我慕容家对他不会比他从前待我们家差。”苻坚听了气得大骂:“悔不用王景略和阳平公之言,使白虏猖狂如此!”鲜卑人皮肤白皙,苻坚呼之为白虏。阳平公即苻融。
  实际情形是,长安城并非为慕荣冲所攻破,而是被苻坚主动放弃的,原因就是因为乏食,他实在已无法继续坚守。但放弃长安以后该到哪里去?其时城中流传一句谶言,谓:“帝出五将久长得。”苻坚信了,于是留下太子苻宏守城,他自己率领一部分人马趁夜出城,奔往五将山。
  慕容冲突出城中,纵兵大掠,长安城内尸首累累,铺街填巷,死者不计其数。太子苻宏也于乱军之中被杀。
  “帝出五将久长得”。而苻坚刚刚逃至五将山,就有一人早就等候在那里。谁呀?姚苌!
  不同于慕荣垂,姚苌是真心恨苻坚的一个人,早对苻坚暗蓄杀心,原因就是苻坚当年杀了他兄长姚襄。为此姚苌一直在暗中等待机会,今日,这机会终于等到了。
  姚苌闻听苻坚逃出长安城,前奔五将山,即刻派了大将吴忠率众将五将山团团围定。苻坚护卫军兵只做样子小小抵抗了一下,就如鸟兽散,全部溃去。苻坚身边只剩下十余贴身侍卫,外加贵妃张娉婷,两位爱女苻宝和苻锦,及侍臣赵整、法师王嘉。
  情况已然完全明朗,苻坚反而彻底放松下来。他正襟危坐于一棵松树下面,端然如神,命令厨者进食。厨者取出随身所携食物,抖抖索索奉于苻坚。苻坚微笑责道:“进食必以礼,同之于祭。你忘了吗?”厨者听了,于是重新操弄,将三样食物,一样牛脯,一样乳酪,一样蒸饼,外加一壶酒,一样一样装碟盛杯,按次序奉于苻坚而前。苻坚笑说:“这就对了嘛。子路临死而先正冠,缨不正不战!”子路为孔子弟子,他与敌人作战时,失脚跌倒,冠缨歪了,于是坐起来先扶冠,然后持枪再与敌斗,对方趁其正冠之际,一枪将其刺死。
  就站在苻坚面前的姚苌大将吴忠慑于苻坚威仪,一句话没说,等着苻坚一板一眼进食以后,方才命人近前将苻坚绑上,而后送至姚苌所在的新平。
  姚苌不敢直接面见苻坚,派了人去跟苻坚索要传国玉玺。苻坚怒目斥道:“五胡历数次序,没有尔羌胡之名。蕞尔羌胡竟敢逼迫天子,索要国玺!国玺已被送往江南晋朝,你欲得,过江跟谢安去要!”
  姚苌听了,就再派人向苻坚提出,要苻坚禅位于他。
  苻坚大骂:“禅代,乃圣贤之事,尔姚苌为叛贼,有何资格行此圣贤之事?”苻坚自以为一向对姚苌不薄,淝水之战前他甚至把“龙骧将军”这样的位号赐封予姚苌——这个位号当年为苻坚伯父苻健所有,后来苻健将其亲授于苻坚自己,苻坚再授于姚苌,可见苻坚是怎样看重姚苌了。对此,姚苌自己当然心里一清二楚,也正因为这样,他本人才始终不敢去面见苻坚,只一个劲派了手下人去与苻坚传话。
  其后,姚苌又多次派人去劝说苻坚让位,都遭到苻坚越来越严厉的怒斥。苻坚这样做,也只是为求速死。而姚苌却始终未对苻坚下手。苻坚死意已决,为免二女遭辱,他狠下手段,举刀亲将两位女儿杀死。然后不食不喝,坐在那里只等姚苌来杀他。
  苻坚最终也没能等到见姚苌一面。姚苌得知苻坚杀女的消息后,心知苻坚已然下定必死的决心,再多说也无用,于是于八月辛丑日,派出刀斧手,先杀赵整、王嘉于帝前,然后将苻坚勒死于新平佛寺,时年四十八岁。贵妃张娉婷于同日自杀。
  王嘉死前刽子手问他可算出自己死期?王嘉说已经算出有一年了。
  赵整在苻坚面前遭到砍头之刑,死前哭丧着脸跟鬼捏了似的,对苻坚说:“苏蕙说对了:乐道而贪,陷之不拔。陛下你确是一位贪人——你太贪胜了!”
  苻坚听了,先惊而后笑,对赵整歉然说:“奶奶的!这次没弄好,贪而未得,算我欠你的,且待明世还你一完胜如何?”他不说“下世”而说“明世”,就仿佛那“明世”同于“明日”,睡一觉就会有一个新的光鲜鲜的早晨到来。
  姚苌杀死苻坚,为掩盖真相,对外称苻坚自己暴崩,谥为“壮烈天王”,锦被裹尸,郑重予以安葬。但事后姚苌心中忽忽不安,以为苻坚鬼魂作祟,命人将苻坚尸体挖出,扯去锦被,裹以荆棘,埋入土坑。此后因心中有鬼,姚苌战事一路进行得极为不顺,屡战屡败。姚苌害怕极了,就命人画了苻坚像,带在军中,遇有战事,先拜神像祈告:“苻王爷啊,新平之祸非臣之罪啊,求你老人家保佑啊!”磕头不止。
  这样,苻坚就成了神。传说苻坚之神有消除瘟疫之效,苻坚遭缢杀的那所佛寺后来由当地道众改建为庙,专祀苻坚及其妻女、诸臣,每年正月初二为祀典正祭日,专祭“苻王爷、苻家神”云。
  苻坚死后的第二年,释道安死了,谢安也死了。
  人们议论说,谢安是专为苻坚生的:前半生萧散疏淡,无意于人世;后半生慵慵懒懒走出山林专等在那里,等着打苻坚。
  苏蕙携窦滔不知所终。
  诗曰:
  自酿自斟自为饮,
  自醉自醒自为情。
  自敬自罚自为令,
  自为恻恻自忻忻。
  司马文章悬日月,
  上林舞乐寂无声。
  不如烂漫写精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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