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拥着宁宁看《百年孤独》。布恩地亚指挥着乡亲们往每一个地方贴上字条,让自己不会忘记了每一样东西。宁宁说,可是如果有一天他们忘记了每一个字母,可是如果又有一天他们甚至忘了可以看那些小纸条呢,他们该怎么办?凡捏捏宁宁白皙的脸,凡说,到那时候吉普赛人就来了呀。宁宁抬眼看他。宁宁说,可是如果有一天凡忘了宁宁呢?凡扔下书手指在宁宁婉上握出瘀青的痕。
凡说,到那时候风就把马贡多刮走了。
母亲坐在轮椅上微笑着看宁宁穿着粉红的裙子跑进跑出。宁宁带起的风把母亲银白的发丝高高的抛向空中然后朝不同的方向舞动。母亲说宁宁歇会儿吧。宁宁的声音从厨房了清脆的跳出来,笑容在母亲脸上划出盘根错节无数的线。
宁宁趴在桌子上,屋子的空气里有咸苦的泪水飘荡的声音。我说,宁宁,怎么啦?宁宁趴在桌上没有动,发丝一缕缕从背上往下滑。宁宁总是安静的哭,像深冬里突然的一场雪,在人们睡着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拥住整个世界。凡说,宁宁只是为了提醒我,或者名名,或者其他的什么人,她是宁宁而且她在我们的身边,任何人都万万不要忘记了她。
然而宁宁确是想哭的。一个人的苦痛在记忆里积聚,像蒸汽充满了小小的密封的瓶子,它们终究要找到一个出路,于是化成咸苦的泪水。
宁宁的窗户上总是摆着大盆或者小盆的花,宁宁喜欢肌肤碰触花瓣时的温柔的甜腻。宁宁枕着下下的手臂时总会想到她的红色的白色的花瓣。宁宁说下下,等到有一天你嫁给了瞿,名名嫁给了忻,我怎么办呢。下下看着街灯把树叶的影子重重叠叠的画在墙上,下下说,宁宁,怎不拉窗帘。
宁宁不知道下下为什么不给她答案。宁宁说下下其实可以告诉她,下下嫁给了瞿,名名嫁给了忻,于是宁宁嫁给了凡。然而下下说,宁宁,怎不拉窗帘。宁宁一个人睡在被子里,想到下下忽然就想起了母亲。母亲像下下,从不给宁宁哪怕一个字的答案。母亲把悲怆的宁宁抱起再也没有踏进那扇门。母亲说,宁宁,你要自由自在的长大,不要钢琴,不要跳台,不要一切你不要的东西。宁宁坐在母亲对面想起父亲一掌摔在钢琴架上时气急败坏的脸,看着母亲重重点下了头。
那时宁宁六岁。
宁宁每天坐在母亲隔壁的房间里把彩泥捏成一个一个奇怪的物体,宁宁不想要彩泥,然而她不能不要,因为除了彩泥她一无所有。母亲坐在宁宁身边的地板上,母亲说宁宁,宁宁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宁宁用细嫩的手指把彩泥捏成更细嫩的手指,宁宁说,我最希望泥人都站起来和我握手。母亲关上门走出房间。母亲告诉宁宁不要她不想要的东西,却不曾告诉她要来她想要的东西。
因此宁宁什么都不会要。
母亲走上阳台忽然又折回来。宁宁仍然安静的坐在地板上把五颜六色的泥捏成奇怪的物体,并祷告它们有一天能站起来和她握手。母亲说,宁宁,上帝赐予你自己的空间,你要牢牢守护。宁宁点点头,不知道母亲将要拥抱住自己所有的空间。
母亲在阳台上说,宁宁,与母亲说再见。
宁宁举起小手挥了挥,宁宁说,母亲再见。宁宁低下头,看见母亲第一个彩塑在自己手中身首异处。宁宁走上阳台,在栏杆的缝隙里看见母亲翩跹飞翔的身影。
外祖母从遥远的乡下赶来,把宁宁接到了南方偏远的小村庄。宁宁卧在床上静静聆听雨点落在青灰的瓦片上激起的浑浊的声音,听着听着就长到了失去祖母的年龄。外祖母从地里捡回满满一筐子青菜,宁宁说,姆姆,为什么摘这么许多菜?外祖母看着宁宁,把菜一棵一棵放进滚烫的水里。外祖母说,好送宁宁回家。
宁宁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大盆没有任何味道的菜。外祖母说,宁宁,你已十一岁,是否会忘了母亲?宁宁摇摇头,嘴角渗出青绿的液体。那么,是否会忘了姆姆?宁宁又摇摇头,液体顺着嘴角缓缓下滑。外祖母收起碗走进了厨房。
远房亲戚坐在屋子里商量外祖母的丧事。一个人问,宁宁,告知母亲了没有?宁宁摇摇头,母亲已死去。
人群里忽然有一阵轻微的骚动。凡推着母亲的轮椅走进低矮的屋子。凡说,宁宁,这是你的母亲。宁宁跪在外祖母漆黑的棺材前一张一张燃起纸钱。宁宁说,母亲已经死去。
然而宁宁知道,轮椅里的确实她的母亲。五六年前养育她的只是一个抛夫弃子又夺人家庭的女人。生命总是阴差阳错,十几年的纷乱最终只让两个女人交换了她们的身份。既互相失去,又互相拥有,奔波劳碌并未给她们的生命抹出任何的异彩,轮椅中的女人依然端坐在轮椅中,注定要飞翔的女人也终于回到了属于她的星空。
宁宁看着母亲坐在轮椅里低声啜泣,脸上满盛与年龄不符的漠然。宁宁说,我的母亲在夜空里飞翔,轻盈得像一只天鹅。然而她起飞时忘记了自己并没有翅膀,她忘记了她仅仅是像一只天鹅,仅仅是像。因此她在二十几层的楼盘下死去时已支离破碎。凡,你难道能不爱这样勇敢的母亲么?
宁宁推着轮椅走进了那个本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房子,安静地学习,安静地生活,安静地看着凡一天天强壮母亲一天天衰老。宁宁从不担心再失去母亲,因为这个母亲不但没有翅膀,甚至没有双腿。她只有轮椅,和她最终击败另一个女人的战利品。
母亲说,凡到我身边时已八岁, 然而她抱着你向我炫耀时你才一岁。我怪命运待我不公,它让她得到了两个心灵的亲吻,可是我一个也没有。我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一切,然而我毕竟夺回了属于我的一切。她必须付出代价。
宁宁不知道命运的不公。宁宁蜷在凡的怀里说,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凡无声地冷笑,把手从宁宁怀里抽出放到自己额上轻轻抚摸。
我说宁宁,你承受不住你的痛苦,为什么不告诉凡呢?宁宁蜷在我怀里紧紧握着我的手,只是不想让人觉着我的可怜,也不想让人觉着我的烦厌。
宁宁打开门走进凡的房间,凡的衣服凌乱的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浴室里有淅沥的流水的声音,和凡的悦耳的口哨。手机突然在枕头上呜呜震动。宁宁说,凡,电话。凡没有回答。手机又一次响起。凡仍然没有回答。宁宁打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说,凡,昨天又失眠,所以想你了。发信人是一串熟悉的号码,没有名字。宁宁突然莫名的恐惧。
凡从浴室出来,头发上粒粒水滴珍珠般莹莹欲滴。凡看见宁宁似乎微微的有些吃惊。凡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又看看枕上静卧的手机。宁宁说,凡,有人说想你了。凡拾起手机转身走进浴室
宁宁说,名名,我看不到凡,因着我们的距离。母亲说,上帝赐予每个人自己的空间,因此要牢牢守护。我细心守护上帝赐予我的空间,让它拥着我和凡安详生活。可是我忽然看不见了凡。我说宁宁,上帝确赐予每个人自己的空间,然而这空间毕竟并非无所限制。每个人拥有着固定的空间,自己占得多了,给别人的自然少了,给一些人的多了,给另一些人的自然少了。且你有你的空间,凡亦有凡的空间。宁宁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凡和宁宁订婚后的日子。凡像任何时候一样。每天上班,下班。打球,洗澡。吃饭,看牒。还有发邮件和短信,偶尔走上阳台接个电话。宁宁跪在地板上仔细擦拭瓷砖上纤细的尘埃,洗抹布时偶尔停下喝口凉水。宁宁说,凡,我和下下逛街。凡的手指突然在桌上重重的敲了一下。宁宁握着凡的手指轻轻揉搓,宁宁说,凡,疼么。凡抽回手摇摇头看着宁宁。宁宁说,我和下下逛街,下下坐在公交车上一直一直地看着窗外。我站在她身边握紧她的椅背站着,可是下下的眼睛里没有我的影子。凡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带子倒回到开始的片断。
凡说,宁宁,我们把婚礼提前吧不要再漂荡。宁宁看看窗台,马蹄莲开得很旺盛,花瓣向四处散发着胶着人视线的柔腻。宁宁忽然一阵眩晕。飘荡。凡,宁宁,名名,马蹄莲,抑或是别的什么。
下下给宁宁带来一株水仙,用好看的泛着柔暖光泽的石子细心的垒砌成一个栅栏。水仙在石子中央幽意盎然。宁宁说,凡要提前举行婚礼。下下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水仙肥厚的叶子,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里面没有我,也没有宁宁,只剩了一片苍茫的青翠。
我说宁宁,凡甚至等不了三个月么?宁宁看看我,再看看下下。石子在水底下反射出的光亮在宁宁眼里闪烁飘跃。凡说,不要再飘荡。
下下带走了水仙。我和宁宁站在屋顶看下下把好看的石子一粒一粒放进垃圾箱,然后是叶子,然后是花,最后是质地上乘的瓷盆。
手机在耳边嗡嗡震动。我掖好宁宁的被子走出房间。我说下下,睡不着么。下下叹口气,名名,山上真冷。我说下下,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来接你。下下笑笑,我在黄山呢看雪把松树暖暖的抱起,可是我忽然觉着冷。我说下下,回来吧,宁宁在梦里叫你停住。电话那头传来雪花飘落的簌簌的声音。下下说名名,好听吧,这世上只有灵动纷扬才透着生息,因此我爱这飘荡。我一直一直地飘飘着飘着发现自己其实很累。然而我已停不下来,我怎么办呢。信号突然中断。宁宁说,名名,快回来,我觉着冷。
宁宁的婚礼安静而且恬淡。忻把我拥在怀里轻揉我的双手,它们在婚礼上受了不少委屈,忻说。的士开得很慢,毛刷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温柔拭去洁白的雪花。我说忻,你喜欢飘荡么?忻摇摇头,我飘起来了,我的名名怎么办呢。我在忻怀里安然入睡。
凡突然打来电话,名名,宁宁在你那里么?我打开客房的门,房间里空空如也。我爬上屋顶希望从银白的世界里找到一点异样的灵动的颜色。可是我只看见满世界银白,没有颜色,也没有灵动。
宁宁在我的邮箱里留下信件。宁宁说,名名,我一直一直的飘荡,从羊水里到毫无遮蔽的空气里,从一个怀抱到另一个怀抱。我不知疲倦的找寻一个定所,可是我真的累了。我祈望凡让我安定,然而我看见凡在比我更高的高空无助飘荡。我知道我该有自己的世界,不管大小。上帝赐予每个人自己的空间,一次要牢牢守护。每个人牢牢守护着自己的空间,因此我终没能进的了凡的空间,也蓦然发现凡竟也从没涉足过我的。
五月是一个温暖的时节。忻为我们举办的婚礼温馨而且隆重。
2006年第一股冷空气南下到我的屋角,我蜷在忻温实的怀里静听狂风的嗥叫。忻说,名名,睡吧不然明天眼睛又疼。
不知道凡和宁宁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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