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红大学毕业后不久,我俩就登记结婚了。婚礼在市区比较豪华的一个大饭店举行。摆了二十八桌,气氛隆重热烈。丹红的同学、同事,我的朋友们都来了,济济一堂。在挨桌敬酒的时候,客人们不住地啧啧称道: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丹红是个追求独立的人,从不染指我的生意。我也越发觉得丹红是个好妻子。有时候我带几个朋友到家里来坐坐,丹红总是热情地为客人们沏沏茶、泡泡咖啡,削削水果,用温馨而甜蜜的微笑去迎接客人们偶尔投过来的赞许的目光。我们谈话时,她很少插话,静静地听着,显示出中国南方才能调教出的有教养的贤惠和温存。客人告辞时,她热情地与客人们握握手,有礼而不失于轻狂,大方而不显得孤傲。客人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后总不免打电话来威逼我:
“你这小子真有造化,娶了那么一个贤惠媳妇,你就知足吧,财大气粗了可别有什么花花肠子……”
我当然知足,真是太知足了!事业蒸蒸日上,妻子贤惠,这不是我当年梦寐以求的精神家园吗?
第二年,我和丹红就有了爱情的结晶——她给我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我给他起名叫“亮亮”。这名字当然与我的家乡“亮马”有关。
转眼间,亮亮已经六岁了,长得白嫩嫩、胖墩墩的,煞是招人喜爱。我很得意自己的作品——亮亮是我最好的作品。我当年没能考上大学,但我必须让亮亮考上。考北大清华南开同济……一定要考名牌大学,将来做一个上等人。因此我从小就开发他的智力,积木电子玩具布娃娃游戏机一买再买,足足能装满一卡车。我雇的两个小保姆除送亮亮去市里最好的幼儿园外,其余时间都围着他转。
丹红花在亮亮身上的时间不多,她极有事业心,但在亮亮心中极有威严。丹红给亮亮灌输的是一些很有理性的东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从不模棱两可,更谈不上溺爱。看着丹红有理有据循循善诱地管教亮亮,我在一边觉得真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这一天,我去匆匆快餐店收账,看见一个跛子扛着脏兮兮的行李卷从火车站方向过来,一瘸一拐地走进匆匆快餐店。奇怪,这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从背影怎么也想不起来。待他走进店里放下行李卷在一张饭桌后面坐下,我才惊讶地发现,这不是跟我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二宝子吗?
二宝子小时候是亮马村出了名的淘小子,上墙爬屋,捞鱼摸虾,偷鸡摸狗,无所不好。一次他上树掏鸟窝,“噌噌”爬到树顶,将手小心翼翼地伸进鸟窝,只觉一阵刺骨的凉气从手指尖儿电一般传遍周身——“蛇!”便一头栽下树来不醒人事。后来,一条腿就残废了。
二宝子看见我,像呆子一样盯住我足足有十秒钟,然后才用试探一样的口吻问我:
“你是——岽子?”
“哎呀,二宝子,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你。”我快步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二宝子那双粗糙的大手。“出来干什么来了?”
“打工呗,挣点钱活泛活泛。你——这些年也不往家去个信儿,村里人都以为你死了。”二宝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好像一下子进入了梦境。“这些年,你……”
“一言难尽哪,咱们边吃边聊。”我让张大嫂特意炒了几个菜,又送过来一瓶好酒。
“玉妮现在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
“你走了以后,玉妮可就惨了。你走那年夏天,玉妮的肚子就挺起来了。玉妮的爹娘嫌她丢人现眼,把她硬给轰出了家门。玉妮出来找了你一个多月,哭告无门,就又回到村里,住在你家的厦棚里。第二年还没开春,她在厦棚里生下一个女孩。孩子也哭,玉妮也哭,在大正月里,很是凄惨。“
“没有人照顾她?”
“就你娘有时候过去看看,出来时总是抹眼泪,说,这真是造孽啊。”
“现在呢?”
“玉妮生完孩子,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表情木木的,逢人也不说话。你爹娘知道是你造的孽,就收留了她。这些年,她跟你爹娘下地干活,放牛,做饭,样样都干,就是不说不笑,不往人堆里站。你爹娘如今岁数大了,全靠她伺候。”
“她怎么不嫁人?”
“嫁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咱那个地方,穷山恶水,人人都是封建死脑瓜,像她这样不检点的女人,谁敢要?”
我的心一下一下沉下去,我的心好像在流血。
“那孩子……?”
“孩子叫柳笛,今年都十四了。”
“没上学?”
“上学?她是黑户,没有户口,学校里不收。她天天跟着玉妮下地干活,如今膀大腰圆,一身力气,像玉妮一样。”
……
见过二宝子以后,我像做了一场噩梦,精神怎么也打不起来。一连有两个星期,我不理生意上的事,天天在家睡觉,醒来就看电视,脸也不洗,胡子也不刮,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丹红多次不解地问我:“这些日子你是怎么了?”她关切地摸摸我的头:“不会是病了吧?”
我搪塞着说:“没什么,只是最近情绪有点低落。”
“生意上的事?还是受别的刺激了?”
我朝她苦苦地笑笑,不置可否。丹红也没细究,因为丹红是一个很现代的女人,事业上要求独立,感情方面也允许我保留自己的隐私。
丹红不忍心看着我继续消沉下去,她建议我们全家去丹东凤凰山风景名胜区旅旅游,散散心。
凤凰山是千山的余脉,茫茫苍苍,千百成峰,山涧流水潺潺,百鸟啁啾,野花遍地,树木葱茏,气候凉爽,是避暑胜地。丹红和亮亮指指划划,看得忘我,乐得忘归。我却没有丝毫的兴致。在她们沿着盘旋的山路尽情尽兴地游玩时,我一头闯进路边的庙宇里,虔诚地跪在菩萨的脚下,双手合十,泪水簌簌而下。
菩萨没有保佑我,我从凤凰山回到大连就倒下了,一病半月不起。我想,我真的该回家向玉妮、向父老乡亲赔罪了!
我从银行取出二十万元现金,驱车来到大连码头,搭轮渡到烟台,下船后便风驰电掣一般往家赶。渐近故乡时,天气隐晦了。满天乌云笼罩着田野和村庄,雷雨马上要来。一阵阵湿热的风吹拂着道边的苞米和高粱,刷刷作响;刚收割过的麦茬地白厉厉地刺眼;燕子鸣叫着,贴着地皮飞。走进村里,乡亲们拿草苫子的,拿簸箕的,拿袋子的,一律行色匆匆。有往家里赶的,有往麦场跑的,很是惊慌。
我把轿车停在家门口,发现我家大门上了锁。几个玩耍的小孩儿围上来,弄清我的身份后,说:“你娘在麦场呢。”有个小孩向麦场跑去,边跑边喊:“我去叫你娘——”
一个闪电忽地将大地照得雪白,接着滚过一个惊雷。雷雨马上要来了。
我娘、玉妮,还有柳笛从麦场跑回来。我娘伛偻着腰端着一个簸箕,玉妮背着一个塑料袋子,柳笛扛着木锨和扫帚。她们在雷雨的驱赶下狼狈地跑回来。她们看见我和轿车,也不说话,打开门,径直进到堂屋里。
低矮的堂屋里比以前显得更加矮小而拥挤,墙壁被烟熏火燎得黑洞洞的,整个堂屋里充满了潮湿的霉味。娘和玉妮坐在炕沿上,我和柳笛站在炕前。我低沉而内疚地在喉咙里咕噜出一句:“娘,玉妮,还有柳笛,我对不起你们,我……”
黑暗的屋子里死一般沉寂。娘和玉妮静静地坐着,柳笛咬着嘴唇,也一句话不说。不一会儿,我娘起身出去,接着灶间就响起了刷锅声和拉风箱声。我把那二十万元现金掏出来放在炕上,说:“玉妮,我给你赔罪来了,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好长时间,玉妮一直沉默着。
“玉妮,我知道我有罪,用这点钱是洗刷不掉我的罪过的。”我走到玉妮跟前,双腿跪下来:“玉妮,请你原谅我,我不是人……”
一个闪电透过窗子射进来,照得玉妮脸色苍白。
“玉妮,你就说句话吧,我知道你这些年憋在心里的委曲,吐出来也许会……”
突然她哇地一声,如山洪暴发一般。她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接着一把划拉起那二十万元钱,撞开房门,踉踉跄跄跑到灶堂前,将钱愤怒地扔进熊熊燃烧的灶堂里。我娘赶紧用烧火棍儿往外掏,但已经来不及了。火苗哧哧地呼叫着,将一打打儿崭新的百元钞票烧得残缺不全,面目全非。
玉妮嚎啕大哭起来,疯一样地跑出院子,往河边方向跑去。我娘和柳笛也哭叫着从后边追上去。几个收麦场的乡亲见事不好,撂下手中的东西就追了上去。玉妮踉踉跄跄跑到亮马河边,纵身跳了进去……
像一场噩梦!完全像一场噩梦!我奔到河边,一下子惊呆了。众乡亲将玉妮拖上来。玉妮像死人一样耷拉着脑袋和四肢,人事不醒。柳笛尖叫一声:“娘——”便一下子扑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玉妮抬到村头,倒控在一个牛背上。玉妮哇哇地吐着脏水和胆汁。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噼哩叭啦就砸下来了。大家见玉妮吐得差不多了,就把她抬进我家的厦棚里。
玉妮闭着眼,平躺在火炕上,宽大的胸脯微弱地起伏着。大伙松了一口气,低声地说着什么。这时我听见了外面的吵闹声和铁器撞击的沉闷声,接着是哗啦一下玻璃破碎的尖锐声。从这些声音中我分辨出了爹爹愤怒的吼声。我冲到院子里,发现爹爹还在拼命地用锄头擂击我的轿车。看见我,爹爹的锄头就朝我奔来,我一下子躲了过去。众人拥上前去抢下爹爹手中的锄头,将爹爹推到一边。爹爹怒吼着:“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孽种!你再回来我砸断你的狗腿!……”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门,像一条被逐出家门的狗一样,心里一片空白。刚才的一幕幕都像梦一样,来得那么迅猛,那么突然,像暴风骤雨一般!难道这是真的吗?天哪!刚才的一幕幕简直像闪电一样,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我踉踉跄跄来到河边,跪倒在玉妮跳河的地方,泪水夹杂着雨水,滚滚如潮,我把双手伸向无情的天空,大哭一声:“天哪!救救我吧——”
天地都没有回应,只有雷雨和闪电主宰着一切,冰凉的暴雨倾泻在我的身上。我心力交瘁,一头滚倒在泥水里……
醒来时已是深夜,雷雨已经停了,田野里一片虫鸣声。我像一个落魄的幽灵,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突然,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玉妮吹奏的柳笛声。那柳笛声凄婉哀绝,如寒蝉凄切、杜鹃啼血,回荡在亮马河边,回荡在山川和田野,在故乡贫穷而富饶的大地上久久不散……(全文完)
2015年9月30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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