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盛在绿瓷杯里,看来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新月弯弯,就仿佛是风四娘的眉毛。
风四娘脸红红的,也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太过兴奋,太过激动。
她眼睛怔怔望着窗外蛾眉般的新月,怔怔地想着心事。
她白天已见过了沈璧君。
沈璧君虽然不肯让她陪着进无瑕山庄,但她却还是很担心沈璧君的安危,所以她就在无瑕山庄外的路口边等着。
沈璧君和那两个老人从无瑕山庄出来的时候,正巧被她撞上。
现在她非但已知道逍遥侯早在两年前就已死了,而且也已知道这两年搅得整个武林征战杀伐的人就是连城璧。
沈璧君能得到那两个老人的守护,她当然替沈璧君高兴。
但她真正兴奋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萧十一郎极有可能现在还没有死!
虽然沈璧君并没有亲口告诉她,但却已无异告诉了她。
因为沈璧君亲口告诉了她逍遥侯的死讯。
“逍遥侯早在两年前就已死在了他跟萧十一郎决斗的那片山崖下的沼泽中,他死的时候口里、眼里、鼻里、嘴里,全都塞满了烂泥臭水。我生怕他未死,还曾经将他的头一刀刈下来。他咽喉里、食道里也都是泥水,逍遥侯竟是被沼泽活活淹死的。”
沈璧君既然确切知道逍遥侯的生死,想必也该知道萧十一郎的生死。倘若萧十一郎真的已死了,沈璧君又岂能弃萧十一郎而独生?
这个推论虽然并不是最后的结论,但却绝对有道理。
那么,萧十一郎现在又在哪里呢?
夜已深沉,门外各种声音早已消寂。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声,听来是那么单调,敲得风四娘心都乱了。
风四娘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只觉心情越来越烦,越来越乱,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想睡觉,但她连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想再喝几杯,可是已没有了那种心情。她刚想去掩起窗子……
晚风中突然飘来一阵歌声。歌声凄凉而又悲壮,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
萧十一郎!
难道竟是萧十一郎?
除了萧十一郎自己,还有谁会唱萧十一郎这首曲子?
风四娘只觉心里一阵热意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手一按,人已箭一般蹿出窗外,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飞掠了过去。
长街静寂,一阵阵夜风卷起地上的纸片,旋转飞舞。
但整条长街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连歌声都消失了,只听那单调的更鼓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越来越隐约,越来越远。
风四娘怔怔站在街心,夜风从她身上掠过,从她脸上拂过,却吹不散她心中的沮丧和落寞。
“风四娘呀风四娘,萧十一郎早就死了,早就已死了,你居然还在做梦,还在自欺,你真是太可笑了。但萧十一郎真的已死了么?我明明听到了他的歌声,难道这只不过是幻觉么?”
她只觉疲倦极了,全身再也提不起劲来,只想回去再喝几杯,一觉睡到明天。明天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改变。
一个人之所以不会永远被幻想迷惑,也许就因为永远有个“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内的灯光,她心里竟莫名其妙升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萧十一郎会不会就在屋子里,又躺在我的床上,用枕头盖住脸,将双脚高高地跷起,露出他鞋底上那两个大洞,却喝光了我酒樽里的竹叶青?”
她忍不住又觉得自己很好笑,这个时候居然还是不肯放弃幻想。
但她心中还是保留了一丝希冀。
萧十一郎也许真的就在这间屋子里。
风四娘只觉心跳加快,咽喉发干,费了很大的劲才将房子的门慢慢推开,眼睛不由自主向床上望去。
她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失望之色,心也渐渐地沉了下去。
她床上空荡荡的,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这屋子里显然并没有人来过。
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风四娘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风四娘苦笑着,慢慢走进屋子里,走到桌子前,顺手端起桌子上的酒樽,正想将樽里的竹叶青往嘴里倒。
可是她却突然呆住。
因为酒樽里的竹叶青不知何时竟赫然不见了!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杯竹叶青方才明明还在酒樽里,她明明没有喝下去,可是现在怎地会突然不见了?
风四娘的心突然又剧烈地跳了起来。
萧十一郎!
难道竟真的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又惊又疑,目光四下里搜索着,然后她就发现桌子上不知何时竟赫然多了两行字!
字是用刀刻出来的,怪模怪样的,但风四娘却全身都骤然热了起来,一股热血冲到了头顶,她连手指都仿佛已颤抖了起来。
看到这两行字,风四娘再无怀疑。
原来萧十一郎竟真的还没有死!
“出城西行二十里长亭,有竹叶青,有清炖狗肉,有萧十一郎,为你饯行。”
冷月,夜凉如水。
田间水塘里的青蛙正鼓着嗓子大声地吼叫着。
秋虫唧唧,交织着蛙鸣声,就仿佛是这世上最最美妙的音乐。
天地间仿佛早已忘怀了争斗和残杀。
风四娘赶过来的时候,那长亭里檐角下正高高挂着一盏气死风灯。
灯下是一张小小的石桌子,桌子上用一只小火炉炖着一大盆狗肉,火炉两边温着两坛上品竹叶青。
风四娘人还未到,就先有一股浓浓的肉香和醇醇的酒香飘过来,香气氤氲,薰人欲醉。
可是亭子里却连一个人也没有,连个人影也没有。
风四娘骤然怔住,惊诧着,狐疑着,心仿佛在一点一点地下沉。
难道这又是一个骗局?
忽听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道:“风四娘呀风四娘,两年不见,你可曾忘怀了我?”
风四娘霍然回头——
只见冷月下,秋风中,不知何时竟赫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大,瘦削,随随便便穿了一袭长袍,随随便便在腰间系着根布带,腰带上随随便便地插着把短刀。
他看起来比两年前消瘦了许多,但眼睛却还是很黑很亮,目光还是很深邃,很咄咄逼人,充满了懒散、俏皮而又机智的笑意,他的眉毛还是很浓,他的胡子也还是很硬,仿佛可以扎破人的脸。
他仿佛比以前更沉静了些,更凝重了些,仿佛少了一点点狂气,却多了一点点沧桑,但他身上那种固有的,说不出的野性吸引力非但未曾有半分减损,反而升华成了一种静谧如处子,狂野如风暴般的神奇魅力。
这种魅力能掀起人生命中最古老、最猛烈的激情火焰,让人疯狂,让人毁灭,让人恨不得拼命,拼命去死,死在他怀里,跟他同归于尽。
风四娘呆呆地望着,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她心里不由自主升起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和悲伤,只恨不得扑到他怀里,狠狠抱住他,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在经历了那么多默默的思念和盼望后,陡然见到他,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却听萧十一郎懒洋洋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我鼻子上难道长了一朵喇叭花?”
风四娘在心里失望地叹了口气,淡淡道:“你鼻子上没有喇叭花,只不过有一只臭虫而已。”
萧十一郎居然摸了摸鼻子,皱皱眉道:“我怎么摸不到?”
风四娘又气又笑又恨,故意板起脸,道:“你已摸到了,因为你就是一只不折不扣活脱脱的天下第一特大号超级大臭虫。”
萧十一郎忍不住苦笑道:“我记得你以前还说过我是个大混蛋的。我到底是大混蛋?还是大臭虫?”
风四娘恨恨道:“你既是大混蛋,也是大臭虫。”
她心里不由自主泛起莫名的委屈,忍不住就想落泪,却赶紧用力忍住。
只听萧十一郎笑嘻嘻道:“却不知你是想嫁给大混蛋呢?还是大臭虫?我看你不如随便挑一个嫁了算了,这世上除了混蛋臭虫外,只怕再也没有人敢娶你……”
他还想再胡说八道,风四娘已一巴掌打了过来。
她心里气苦,只恨不得狠狠掴他一记耳光,又恨不得他能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
谁知萧十一郎大笑着,身形一晃,忽然就不见了。
风四娘整个人就仿佛突然从天上跌进了地狱。
没有人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是多么失落、凄苦、悲凉、黯淡,多么万念俱灰。
她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袭来,只觉活着再也没有什么意思。她心中甚至冲起一丝恨意,恨得想毁灭。
女人没有了爱,还活着做什么……
风四娘慢慢转过身来。萧十一郎已坐在亭子里的石凳子上,抓起一坛酒抡了过来。
风四娘一把接住,忍不住问道:“哪里来的?”
萧十一郎眨眨眼,笑道:“你猜,猜得出我佩服你。”
风四娘眼睛盯着这位飞扬跳脱狂放不羁的“小老弟”,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忍不住举起酒坛子灌了一口,不由自主失声道:“好酒!嗯……这是窖藏至少五十年的竹叶青,虽然比不上皇上御用的‘龙涎香’,却也已是酒中之极品了。”
萧十一郎目中露出赞赏之色,道:“一点也不错,但这两坛酒的来历,你只怕做梦也想不出。”
风四娘道:“你难道竟是从皇宫里偷出来的么?”
萧十一郎笑道:“虽然不是从皇宫里偷出来的,却是从无瑕山庄里偷出来的。我敢保证,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地方的藏酒能比得上无瑕山庄。”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慢慢接着道:“无瑕山庄藏酒之丰、酒质之佳、名目之多,实在可以说是天下之冠。”
风四娘目中不由自主露出神往之色,忍不住喝了一口酒,道:“那地方你当然知道在哪里,是么?”
萧十一郎失笑道:“你难道想让我带你去?”
风四娘脸色变了变,转过身去,眼睛望着天上的冷月,道:“你难道不肯带我去?”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是在一天以前,我当然肯带你去,但现在……”
风四娘道:“现在怎么样?”
萧十一郎道:“现在不行,绝对不行!因为……”
萧十一郎眼睛凝视着风四娘,一字一字慢慢道:“因为今天晚上你若是走不出姑苏地界,明天你我都会被人抓住剁碎了喂狗!”
风四娘耸然动容,道:“为什么?”
她心中本来充满了凄酸、失望,但现在已全顾不上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淡淡道:“你可知道自从你一脚踏进姑苏城开始到现在,你已被人攻击过多少次?”
风四娘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多少次?”
萧十一郎慢慢伸出了四根手指头。
风四娘吃惊道:“四十次?”
萧十一郎慢慢道:“是四十二次。”
风四娘道:“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那也许只不过因为你运气好。”
他喝了一口酒,接着道:“从你一脚踏进苏州城开始,立刻就有人注意上你,而且将你的形体样貌衣着打扮飞鸽传书传到了无瑕山庄。你在城里不到两个时辰,非但全城的人都知道你是风四娘,而且已集结起一股不小的力量来捉你。你一定要相信,连城璧对苏州城拥有绝对的控制权,非但苏州城里遍地是耳目,就算是整个苏州府辖地内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算是多了一只蚂蚁,连城璧也能在半个时辰内知道。”
风四娘听得目瞪口呆,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十一郎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让你在两个时辰内碰到了杨开泰。‘三原’杨家乃是苏州最大的豪绅,上至知府衙门、世家贵胄,下至小偷叫化、泼皮流氓,只要是方圆左近稍微有些头面的人物,无论是黑道白道,都和杨开泰很熟。这几天连城璧虽然有三十次机会想对你下手,却都碍于杨开泰而未能如愿,只可笑你非但时时刻刻打击嘲弄杨开泰,而且还千方百计找借口想将他支走。”
萧十一郎叹息着,又道:“你可知道从你支走杨开泰到现在半天时间,你一共已被人攻击了十二次之多。”
风四娘红着脸,忍不住道:“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萧十一郎叹道:“因为连城璧派去捉拿你的人当中,正巧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
风四娘眼睛突然直了,道:“你在无瑕山庄也有朋友?”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这个朋友是谁?”
萧十一郎慢吞吞伸出一根指头,慢吞吞指住自己的鼻子,慢吞吞道:“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吃惊地瞪大眼睛,连嘴巴都张开了,怔怔道:“你难道……你难道竟混在那群人当中?”
萧十一郎笑道:“不错,”
风四娘怔了半晌,才长长舒了口气,道:“原来昨天晚上在烟渚岛示警的那人是你,怪不得……”
萧十一郎含笑不语。
风四娘道:“你怎会混到那群人当中的?”
萧十一郎道:“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早就混进了无瑕山庄。”
听到这句话,风四娘突然跳了起来,大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她脸上突然露出兴奋之色,兴奋得脸都红了。
萧十一郎不禁奇怪起来,道:“你想起了什么?”
风四娘轻轻喘息着,道:“你可还记得飞大夫?你可还记得那个偷飞大夫棺材的大汉?那大汉脚上穿的那双牛皮靴子?你可知道那大汉背后的主人是谁么?”
萧十一郎叹道:“我也想不知道,只可惜我想不知道都不行。”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知道?你知道是谁?”
萧十一郎想也不想就道:“是连城璧!”
风四娘吃惊道:“你怎会知道是连城璧?”
萧十一郎叹道:“我岂非已说过我早就混进了无瑕山庄?”
他突然撩起衣襟,将一只脚伸出来。
风四娘的眼睛突又瞪圆了,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牛皮靴子的秘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太湖帮与无瑕山庄的关系。”
她又看到了那种牛皮靴子。
萧十一郎脚上竟赫然穿着标志着内太湖帮众身份的那种牛皮靴子!
小牛皮的靴子上,镶着很精致的珠花。
风四娘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连城璧指使那大汉偷飞大夫棺材,将恶名嫁祸给你的时候,你还没有遇到沈……沈璧君。”
萧十一郎奇怪道:“这又有什么不对?”
风四娘道:“我只不过是说,连城璧在你遇到沈璧君之前就曾栽赃嫁祸过你。”
萧十一郎更奇怪,道:“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呀?”
风四娘道:“这至少证明连城璧也是个假冒伪善的伪君子。他那样栽赃陷害你,并不是为了沈璧君而挟私报怨,出气泄恨。”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的真面目你我岂非都已知道了?他有没有害过我岂非都一样?”
风四娘道:“你有没有想过连城璧为什么要害你?”
萧十一郎道:“我用不着想。”
风四娘怔怔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反问道:“我问你,倘若现在你要将一件坏事嫁祸在一个人的头上,你会选择谁?”
风四娘想了想,道:“我当然会嫁祸给这世上最最可恶,最最卑鄙,最最无耻,最最让人不齿痛恨的恶人。”
萧十一郎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厌倦,淡淡道:“在那些正人君子的眼中,萧十一郎岂非正是位最最可恶,最最卑鄙,最最无耻,最最让人不齿痛恨的恶人?”
风四娘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风四娘忽然轻轻道:“这两年你一直在姑苏?”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心里就仿佛有根针在刺着,忍不住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见沈璧君呢?你可知道沈璧君为了你,哭了多少次?伤心了多少次?忍受了多么难堪的羞辱?”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反而问道:“你可知道连城璧为什么一心要休沈璧君么?”
风四娘眼睛突然瞪圆了,道:“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萧十一郎道:“我当然知道。”
风四娘道:“沈璧君又温柔又娴静又恬雅高洁,博学而不凌人,多才而不轻露,聪明而不刁滑,有智而不骄狂,矜持而得体,大方而有度,端庄而又谦恭知礼,高贵而又和悦敬人,而且还是位倾国倾城,天仙般的绝世大美人,连城璧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对沈璧君死心。”
萧十一郎道:“当然不会。”
风四娘道:“当然也不是被连夫人逼迫不过,无奈之下才决定休沈璧君。”
萧十一郎道:“当然不是。”
风四娘道:“那是为什么?”
萧十一郎目中露出尖针一般讥诮的笑意,一字一字慢慢道:“那只不过因为连城璧想利用沈璧君将我引出来。”
风四娘皱皱眉,道:“我不懂。”
萧十一郎非但没有回答,反而又问道:“你可知道连城璧为什么一心要捉你么?”
风四娘道:“你说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那只不过因为他捉到你之后,就可以利用你做饵钓我出来,而用不着再牺牲沈璧君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无论是你还是沈璧君,你们任何一个被连城璧当作钓饵,我都势必非被钓出来不可。我若是被连城璧钓出来,势必会被连城璧所算,连城璧为了对付我,一定设计了一个十分恶毒必杀的圈套等着置我于死地。现在朱衣绿袍阴阳双杀带走了沈璧君,连城璧已失一饵,必定会倾全力捕捉你,眼下他虽然被各大门派所系,无心顾及你,但明天……明天就算是十个萧十一郎也维护不了你。倘若你今晚能在天亮之前安然走出姑苏地界,连城璧便纵有雄兵十万,巧计千条,我又何惧?”
风四娘道:“可是连城璧为什么一定要杀你呢?他难道是为了沈璧君?”
萧十一郎目中又露出针尖一般的讥诮,冷笑着道:“为了沈璧君还构不成他必杀我的理由。他这么不择一切手段急着想杀我,只不过因为他这两年在武林中做的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大半都让我破坏了。……你现在当然也该知道这两年搅得整个武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人就是连城璧。”
风四娘道:“我当然知道,可是……”
她突又皱起眉头,道:“可是所有知道你跟逍遥侯那一战的人都以为你已死在了逍遥侯的手里,连城璧怎么能断定你还活着,而且是你破坏了他的好事?”
她说到“好事”的时候,目中也不由露出尖针般的讥诮。
萧十一郎叹道:“别的人或许不清楚,但连城璧却绝不会不清楚。他若是不清楚,又怎敢盗用逍遥侯的名头跟整个武林玩那蛊惑人的危险游戏?”
风四娘道:“我正是这一点不明白,你和逍遥侯的生死本是武林绝对不可能知道的秘密,连城璧却是怎会知道的?”
萧十一郎目中忍不住露出赞赏之色,嘴里却问道:“你可还记得温如玉?”
风四娘道:“我当然……你也知道温如玉?”
这句话说到最后已变成吃惊。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我非但知道女扮男装的公子温如玉,而且还知道扮猪吃老虎的小和尚朱白水。”
风四娘更是吃惊,道:“你怎会知道这两个人的?”
萧十一郎笑道:“我既然还活着,又怎会不知道这两个人?”
风四娘皱皱眉,道:“你能不能说明白些?”
萧十一郎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道温如玉的来历?”
风四娘沉吟着,道:“她看起来以前极有可能是逍遥侯的如夫人,可是奇怪的是我到玩偶山庄不下数十次,竟从来也没有见过她。”
萧十一郎道:“她是逍遥侯的如夫人这绝对没错,可是她还有另一种角色你或许还不知道。”
风四娘在听着。
萧十一郎缓缓道:“她是连城璧的股肱心腹。”
风四娘跳起来,吃惊道:“难道整件事就是她和连城璧两个人一手制造出来的?”
萧十一郎叹道:“若不是她,连城璧又怎么能断定逍遥侯已死了?若不是她,连城璧又怎敢玩那种又危险又要命的鬼把戏?”
风四娘怔怔道:“如此说来,温如玉捉我也是为了你了?”
她突又皱皱眉,道:“可是他们又怎能断定你已死了呢?他们难道不怕你侥幸未死么?”
萧十一郎道:“他们当然有法子证明。”
风四娘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法子?”
萧十一郎道:“你当然也该知道那一战沈璧君后来也跟着去了。”
风四娘只觉心里酸酸的,道:“我当然知道。”
萧十一郎道:“可是后来有人却看见沈璧君独自一人失魂落魄从那片绝崖后走出来。所有的人都以为萧十一郎那一战绝对是有去无回,再看到沈璧君那种灰败憔悴的样子,用不着沈璧君说,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萧十一郎绝对已死了。”
他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中难以掩饰充满了凄凉伤感的味道,大笑着道:“可是谁又曾想到萧十一郎竟能险死回生,大难不死?”
风四娘怔怔地听着,眼睛忍不住湿润了。
过了半晌,她才又问道:“那么朱白水呢?朱白水扮演的又是一种什么角色?”
萧十一郎道:“你觉得呢?你觉得朱白水是一种什么角色?”
风四娘道:“朱白水是‘六君子’之一,他当然也是连城璧的朋友,可是……”
她皱着眉道:“可是朱白水为什么要跟温如玉过不去呢?难道他们在内讧?”
萧十一郎笑了,淡淡笑着道:“这次你可错了。朱白水是‘六君子’之一没错,可是朱白水却不是连城璧的朋友。”
风四娘道:“他不是连城璧的朋友是谁的朋友?”
萧十一郎悠悠道:“不是连城璧的朋友当然就是萧十一郎的朋友。”
风四娘瞪大了眼睛,吃惊道:“朱白水是你的朋友!”
萧十一郎淡淡道:“朱白水难道不能是我的朋友?”
风四娘直着眼睛,喃喃道:“如此说来朱白水劫温如玉,乃是为了救我了?”
萧十一郎道:“这本就是我要他去的。”
风四娘道:“可是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苏州呢?他是你的朋友,他当然也该知道苏州已是我绝对不该来的是非之地。”
萧十一郎道:“有两点原因。”
风四娘道:“哪两点?”
萧十一郎道:“第一,他就算是放了你,你还是会来。这反而不安全,因为你极有可能未进苏州城便成了连城璧钓钩上的香饵。”
风四娘道:“他怎能断定放了我以后,我必定会来?”
萧十一郎淡淡道:“他跟萧十一郎做了两年的朋友,早就听说萧十一郎有一个好朋友叫风四娘,非但又聪明又漂亮又豪快又爽直,而且还十分重情重义,好朋友的事她绝对不会不管,这次连城璧休妻,她是绝对绝对会来。”
风四娘心中一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抿着嘴笑道:“你几时也学会捧人了?”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不喜欢我捧你?你难道喜欢我臭你?”
风四娘板起脸,却又忍不住“噗嗤”笑了,笑着道:“那第二呢?第二又是什么?”
萧十一郎道:“第二,他将你带到苏州来,是想告诉我,风四娘已救出来了,用不着再担心。”
风四娘斜睨着他,道:“你会为我担心?”
萧十一郎挺挺胸,正色道:“为什么不会?你又聪明又漂亮又爽直重义,又是萧十一郎的朋友,你出了问题,萧十一郎不担心,谁担心?”
风四娘心里不由自主泛起温暖之意,嘴里反反复复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你居然还会为我担心,我还以为你的心早就被狗吃了哩。”
她的心情仿佛突然开朗了起来,就连天上的冷月也仿佛更皎洁更清幽更美丽更恬静了,这哪里还是方才那种颓败、黯淡、失落、凄苦的感觉。
生命,毕竟还是很多姿多彩,很值得留恋的……
羹已残,酒已冷。
人亦仿佛已醉了。
天地间不知何时已充满了浓浓的白雾,看不见长亭,看不见风四娘,看不见萧十一郎,只有那盏气死风灯还发出一点萤火虫一般微弱的光芒。
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声。
天已将亮了。
萧十一郎举起偌大的酒坛子,曼声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姑苏无故人……”
风四娘眼睛盯着萧十一郎,道:“你真的要我走?”
萧十一郎道:“是。”
风四娘道:“我能不能不走?”
萧十一郎道:“不能。”
风四娘道:“可是……你有绝对对付连城璧的把握?”
萧十一郎道:“没有。”
风四娘道:“那……”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对付逍遥侯我也没有把握。”
风四娘道:“可是,逍遥侯是一个人,连城璧却是一团庞大的势力。”
萧十一郎道:“连城璧势力虽然庞大,却已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要对付他虽然不易,要防守却绰绰有余……”
他眼睛仿佛望着远方,慢慢接着道:“而且,说不定到了明天,他的力量就会削减大半,再也难有大作为。”
风四娘凝视着萧十一郎,终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举起酒坛子,将坛子中的酒一口气饮尽,然后擦了擦嘴,站起来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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