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君!
大家猝然回头,立刻就看见了沈璧君。
沈璧君不知何时已站在连家大门口那堵雕花影壁下,此时正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神情端庄而平静。
她不是昨夜被不知名的人物劫走了么?怎会又到了这里?
但此时慢慢地从外面走进来的竟赫然真的是沈璧君!
连城璧的脸一阵扭曲,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呆呆望着沈璧君,似已僵硬得不能言语,不能动作。
在这一刹那间,大家都不由自主停止了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因为谁也没有想到沈璧君竟在这个时候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但无论什么样的衣服,只要穿在她身上,都会变得分外出色。
她并没有戴任何首饰,脸上更没有擦脂粉,因为在她来说,珠宝和脂粉已都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彩,无论多高贵的脂粉也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丽。
她的美丽是任何人也无法形容的。
有人用花来比拟美人,但花哪有她这样动人?有人会说她像“图画中人”,但又有哪支画笔能画出她的风神?
就算是天上的仙子,也绝没有她这般温柔;无论什么人,只要瞟上她一眼,就永远也无法忘记。
但她却又不像是真的活在这世上的,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美人?她仿佛随时随刻都会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乘风而去。
这就是那位搅起无尽是非,无尽争议的当世武林第一位美人——沈璧君。
在这一瞬间,就连连夫人的呼吸也似已停顿。
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她自然也很意外,很震惊,甚至还有些不知所措,这并不让人觉得奇怪。
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婉顺,那么和平,那么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这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她那本来十分空灵无物,淡泊无萦的目中竟赫然又露出那一抹淡淡的哀怨,淡淡的忧郁,还有淡淡的寂寞。
等到沈璧君走到连夫人面前,大家这才发现这婆媳二人之美竟是十分惊人的相似。
那并不是说她们绝代的容貌,而是她们那种气质,那种神韵,那种仪态,那种不可比拟,无法形容的圣洁、高贵、雅娴、婉约、清丽脱俗、飘逸出尘。
但她们婆媳却还是有些不同的,连夫人仿佛更柔顺些,沈璧君却仿佛更娴静些,连夫人是柔顺而怯,沈璧君是娴静而庄……
直到沈璧君开口说话,大家都还在那里比较、观摩。
只听沈璧君静静道:“我来取回我的休书。”
她这句话说得既不太快,也不太慢,每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晰。
但每个人的心都忍不住悸动起来。
因为沈璧君这句话说得太平静,平静得反常,平静得让人忍不住害怕,害怕突然发生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风暴。
这种时候她本说不出这么平静的话来的。
她是不是已下了决心,决定?决定无悔?
连城璧就站在沈璧君的身边,可是沈璧君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根本就是个陌生人,多余的人,死人,根本就无足轻重。
连城璧眼睛呆呆望着沈璧君,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最后终于说出了一个字,道:“你……”
虽然只一个字,却似已艰难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谁知沈璧君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话,不慌不忙对着连夫人跪下来,不慌不忙道:“不肖儿媳沈氏,持身不谨,不贞不专,见辱于夫家,罪孽深重,原该休书贬弃。而今,儿媳虽被婆婆丈夫逐出,心中却无半句怨言。今日之事,实属儿媳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多谢婆婆昔日对儿媳的呵护疼爱,儿媳衷心感激。儿媳从今走后,愿婆婆多多保重身体,谨持养生,勿妄劳心劳形,婆婆能平平安安的,儿媳就心满意足了。请婆婆受儿媳叩别之礼。”
说完,沈璧君不慌不忙叩了三个头,不慌不忙站起身来,自连夫人手中取过休书,不慌不忙转过身,慢慢徐徐缓缓向门外走去。
只见她莲步姗姗,裙裾曳地,如惊鸿之仙子飘然而欲逝,如凌波之天姬窈然而将升。
大家一齐呆住,每个人都呆住,都呆呆望着孤独而平静,无助而无悔的沈璧君慢慢离开,仿佛都已忘了身在何处。
连城璧呆呆望着沈璧君,英俊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再也不能保持他那种文雅得令人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沈璧君决绝无回的脚步,仿佛已踏碎了他的心。
连夫人眼圈已红了,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但她却赶紧忍住,她嘴唇动了又动,想说什么却又努力咬住嘴唇。
没有人言语,没有人动作。
不能呼吸,不能心跳,时间仿佛已然凝结,天地仿佛已将死亡。
沈璧君没有回头,没有停顿,她仿佛对无瑕山庄再无半分留恋。
可是她走了十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无瑕山庄一眼,看了连夫人一眼。
她的脸色苍白如冷月,她的神情还是端庄而平静,可是她的眼睛里却已有了一丝涟漪,一丝感情,一丝对往事的追抚,对故园的缅怀。
纵然如此,也足以让人神魂俱消,寸心俱碎。
连城璧再也忍耐不住,冲到沈璧君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握住她手中的休书,嘎声道:“你……你不能走……”
他的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他已不能保持他往日那种温文有礼的平静。
连夫人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涌泉一般流下来,她想拭去眼泪,却越拭越多,她想笑,却反而哭出来,她明明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却偏偏收拾不住不听话的眼泪。
她嘴唇颤动,想说话,话却被鲠在咽喉里。
沈璧君任由连城璧握住她的手,慢慢道:“为什么?”
她还是没有激动,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连城璧激动着道:“因为……因为我不让你走。”
沈璧君慢慢道:“我不走可以么?”
连城璧已激动得两手发颤,道:“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他突然看到沈璧君手中的休书,又道:“你是说这封休书么?好……”
他突然抢过休书,三把两把扯成碎片,大声道:“我……你……没有了休书,你总可以留下来了吧!”
沈璧君还是不慌不忙,平平静静道:“你以为撕毁了休书,这件事就能不存在么?”
连城璧吼道:“就算是存在过,我也不在乎,我后悔了,我不承认,我不承认就等于没有!”
他突然扑过来,不容分说就将沈璧君紧紧抱在怀里,紧得沈璧君透不过气来,她简直是要被他揉碎。
只听连城璧嘶叫道:“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我就是要你留下来,我不准你走,就算是你真的有了别的男人,我也不嫌,就算是你真的不贞不洁,我也要爱你……”
他语无伦次,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涕泣皆下,泪流满脸。
他吻她的脸、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她的脖颈,他的眼泪流到她的脸上,他的鼻涕弄脏了她的脸颊,他不管。
他仿佛要用男人的强悍和丈夫的柔情来融化沈璧君的心。
沈璧君闭上眼睛,也不挣扎,也不反抗,任连城璧将她抱在怀里,任连城璧又亲又吻。
她的身体僵硬,她的心冰冷,她就像是木头一样,无动于衷。
等到连城璧亲够了,也吻够了,已渐渐失去了那种冲动和激情,她才一字一字淡淡道:“就算是没有这件事,我也一定会走。”
连城璧就仿佛突然被人在鼻子上捣了一拳,在脸上掴了两掌,在肚子上踹了三脚,骤然松开沈璧君踉跄后退,眼睛失神地望着沈璧君,嘴里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沈璧君轻轻拭去脸上沾的泪水鼻涕,轻轻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冷冷望着连城璧,淡淡道:“因为我忘不了萧十一郎!”
连城璧身子摇了摇,似已站不稳。
连夫人也睁大了泪眼,吃惊地望着沈璧君。
沈璧君却在盯着连城璧,她的目光冷冷的,充满了鄙夷、不屑,充满了一种看透了的冷漠。
她的心是不是像是坚硬冰冷,用死灰结成的千年岩石,再也化不开,暖不热,燃不起?
黄龙生突然大声道:“连公子何必为了这种不知好歹的下贱女人伤心难过?这种贱女人只配到窑子里去做婊子?”
韩锋也骂道:“对,这种女人根本不配连公子,根本不配任何人为她伤心难过。”
仇渐飞骂得更凶,道:“像这种淫贱无耻,人尽可夫的女人,只配去死!”
王雨楼也道:“这世上有一种女人最可恨、最下贱,那就是长得美如天仙,却冰心冷面,蛇蝎无情的女人。”
谢天石道:“连公子何必为这种女人痛苦难过?天下的绝色美人何止千万,温柔娴淑的美人也并非没有,连公子何必一定要执著于一个沈璧君呢……”
连城璧突然像是只负伤的野兽般跳起来,怒叱道:“住嘴!我不许你们这样侮辱她,她不是你们说的那种女人!”
铁山大师也忍不住道:“情在则缘在,情去则缘散。尊夫人已是如此决绝无情,公子又何必执著……”
连城璧打断了铁山大师的话,疯狂般大叫道:“不,不,不,不……”
他头脑发昏,眼睛血红,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从来也没有如此失态过,他仿佛再有一点点刺激,他就会发疯。
大家眼见这一代少年名侠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为情而毁,心里都在暗暗叹息,眼睛都在盯着沈璧君,看她是不是还有一丝人类的怜悯。
谁知沈璧君居然还是冷冷盯着连城璧,就仿佛是在看猴子竖蜻蜓、爬竹竿一样。
静因师太忍不住道:“姑娘就忍心看着连公子这样子被毁了么?”
弘业大师也忍不住道:“连公子就算是曾经令姑娘伤心过,连公子现在这种样子,姑娘也该原谅他了。”
铁肩大师也道:“连公子对姑娘如此情意深重,宽容大度,姑娘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枯木道长道:“难道姑娘真的如别的人所说美如天仙,恶毒如蛇么?”
沈璧君缓缓对着大家敛衽一礼,然后缓缓道:“诸位大师看到连城璧在此伤心落泪,就指责小女子无情无义,可是大师们可曾看到萧十一郎为了小女子不惜惹上逍遥侯,在断肠崖浑身浴血,跟逍遥侯拼命的惨状?连城璧还能在这里流泪,萧十一郎呢?他连血也不能流了!”
她声音有些激动,她的脸已不能保持那种平静的漠然。
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流过面颊。她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激动,颤声道:“你们可知道,那片山崖的土是红的,石头是红的,连小草的叶子全都是红的,那不是夕阳晚霞,不是朱砂红泥,那是血!是萧十一郎身上流下的血……”
她使力咬住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可是她的泪水已沾湿了她的衣襟。
罗世命跳起来道:“沈姑娘可曾见到他们的决斗?”
沈璧君流着泪,摇着头,泣声道:“我只看见了满山崖的血,全是血,都是血,血还是温的。”
宫齐天忽然道:“如此说来沈姑娘并没有看见萧十一郎死,是么?那血也许是逍遥侯的,也许死的是逍遥侯。”
沈璧君凄然道:“前辈又何必在这个时候消遣小女子,前辈知道,小女子也知道,大家都知道,萧十一郎他根本就不是逍遥侯的对手,他连一成胜算都没有。小女子是没有看到他死,可是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哪里还能活?”
她再也忍耐不住,两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半晌,龙九才叹息着道:“想不到萧十一郎一生作恶多端,却也肯为心爱的女子去死。萧十一郎活着虽然无恶不作,死得却甚是可敬可感……”
谁知沈璧君却突然抬起头来,抗声道:“萧十一郎不是恶人!不是大盗!他是好人!他一生从来也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他花的每一文钱都清清白白,都是靠自己的劳力换来的,他无恶不作的名声,都是被那些正人君子、剑客大侠们栽赃陷害的!”
她脸色本来苍白得毫无血色,可是现在却急起了红晕。
她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可是她已不再悲伤,不再哭泣。她一定要替萧十一郎分辩明白这件事。
连城璧突然叹了口气,道:“内人既然说萧十一郎是冤枉的,那萧十一郎就一定是冤枉的,因为我相信内人绝对不会说谎。”
他看起来神色虽然还是很颓废,黯淡,可是他显然已平静了下来。
谁知沈璧君居然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请连公子莫要再叫小女子为内人,小女子已非无瑕山庄中人,与连公子已毫无挂碍,请连公子自重。小女子将该说的话都说完,立刻就会走……”
连城璧黯然闭上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铁肩大师怫然不悦道:“萧十一郎虽然为了你,和逍遥侯拼命而死,但连公子又何尝没有为了你而调动了全武林的力量和逍遥侯斗了一年多?萧十一郎的身死之义固然可感,但连公子这一年多的维护之恩呢?你就熟视无睹了么?沈姑娘也未免太过厚彼薄此,绝情寡恩了吧。”
沈璧君忍不住冷笑连连。
铁肩大师冷冷道:“老衲自认这句话并无可笑之处,沈姑娘如此笑法,实令老衲羞惭。老衲愿闻沈姑娘发笑之由。”
沈璧君欲言又止,默然半晌,最后长长叹了口气,道:“连公子大恩,小女子当然十分感激……”
她突然转过身,对着连城璧敛衽一礼,道:“多谢连公子这一年多来的维护之恩,小女子感恩不尽,今生无以回报,且待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供公子驱策。”
唐大先生眼睛一直盯着沈璧君,此刻突然道:“沈姑娘言辞闪烁,似乎言不由衷。唐某敢问沈姑娘的初衷之言。”
沈璧君垂眉敛目,淡淡道:“先生神目如电,明察秋毫,小女子甚为佩服,但这世间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先生又何必太过执着?”
连城璧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这都怪在下昔日行为不谨,做下了很多错事,伤透了……沈姑娘的心,沈姑娘现在如此决绝,也在情理之中,这并不过分,诸位大师前辈幸勿怪她。”
唐大先生眼睛盯着连城璧,似乎想看出什么。
只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唐大先生盯着连城璧的时候,连城璧也在盯着唐大先生,神色自若,淡泊清华,仿佛他在娘胎里面就是这种样子。
但他才转过头,目中就闪烁起了十分复杂的光芒。
这种光芒当然没有人看得见,没有人注意到。
连夫人忍不住走到沈璧君面前,握住沈璧君的手,默然半晌才依依不舍道:“你……真的要走?”
沈璧君默然,点点头道:“嗯。”
连夫人又沉默了半晌,才又道:“你真的爱萧十一郎?”
沈璧君咬着嘴唇,又点了点头,道:“嗯。”
连夫人道:“可是他是个大盗,你不怕?不怕别人说闲话?”
沈璧君慢慢道:“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他虽然是个大盗,可是他并没有什么真正值得人指责的地方,我只要知道他是被人冤枉的,被人诬蔑的就已足够,那些流言蜚语,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连夫人默然,道:“你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你知道璧儿曾经做出了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偷偷瞟了连城璧一眼。
唐大先生一直就在听她们说话,此刻也忍不住瞟了连城璧一眼,连城璧嘴角正有一丝漠然的笑意在慢慢地消失。
这种笑意当然也只有唐大先生这样的人才能看得到。
连夫人轻轻叹息着,道:“你不肯说,我也不勉强你,可是萧十一郎已死了,你这样走了,到哪里去安身?回沈家庄么?去投奔亲戚么?”
说到“家”,说到“亲戚”,沈璧君就仿佛突然被一根碗口粗的巨木重重撞在胸口上,撞得她回不过气来。
她连站都仿佛站不稳了。
她使劲咬着牙,拼命扶正自己摇摆的身子,一字一字慢慢道:“四海广大,哪里不能去?哪里不可去?”
她虽然这样说,可是她的眼圈已忍不住红了。
她简直已支持不住要倒下去。
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已无路可去。
沈家庄早已被逍遥侯毁了,她所有的亲戚也在一年前被人杀尽杀光,她自己又没有萧十一郎、风四娘那种独自一人闯天下的本事,那些江湖门道,鬼蜮伎俩,她连一样也不懂。
走出无瑕山庄后,她会去哪儿,她连想也不敢想。
连夫人不知何时眼圈也红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们的事,我是不懂的,我也不想懂,我只要告诉你一件事。”
她柔声道:“假如你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你就再回无瑕山庄来,你虽然已不是无瑕山庄的人,可是无瑕山庄并没有嫌你,还是很愿意你回来住的。只要你愿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没有人会赶你走。”
沈璧君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过了半晌才道:“璧君深感婆……夫人恩典,但璧君是绝不会再回来的。”
连夫人强忍着泪,微笑道:“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叫我婆婆。”
沈璧君轻轻点点头,轻轻道:“只可惜这已用不着了。”
她转过身就想往外走,谁知连夫人手一紧,她不由自主就倒在连夫人怀里。
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受的折磨已太多,她心中的苦痛已太重。她的身,她的心都已非常脆弱。她想死,可是又不愿就这样死去,她想活下去,可是她已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梦想,她情丝所系已是一片虚无。
她太无助,她根本不知道她以后怎样才能活下去。
连夫人轻拥着沈璧君,也是泪落如雨,不忍遽离。
等到沈璧君哭够了,她才挣脱连夫人的怀抱,轻轻道:“璧君要走了,……夫人多多保重。”
她跪下,又给连夫人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向外走。
她只要走出无瑕山庄,就已无异于毁了自己。
唐大先生忍不住道:“沈姑娘且留步,唐某有话要说。”
沈璧君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唐大先生道:“唐某知道姑娘对萧十一郎情逾金石,虽山河易色而不改,唐某也知道姑娘如此执意要离开无瑕山庄,只不过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姑娘绝对是个有操守的人,绝非世俗人口中的朝三暮四之辈,就算是情丝所系已是一片虚无,就算是身遭千般折磨,万般劫难,也绝不会动摇、后悔……”
沈璧君幽幽道:“先生既然深知小女子的心事,又何必拦阻小女子?”
唐大先生道:“但萧十一郎已死了,姑娘如此自苦自绝,萧十一郎也不会知道。”
沈璧君道:“萧十一郎虽然已死了,但沈璧君却还活着,是么?”
唐大先生叹息着道:“可是萧十一郎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姑娘这样做法,岂非十分痛心?”
沈璧君道:“他痛心只不过是爱惜小女子,深体小女子的苦心,但小女子若是不这样做,那就是既对不住他,也对不起自己了。”
唐大先生道:“可是世俗礼法,杀人无形,姑娘如此悖逆礼教,难道不知这一去就已是礼教的叛徒?无论是生是死都永远要受到世俗人的漫骂,不齿,唾弃,批判?就连自己的后辈也永世不得安宁。”
沈璧君默然半晌,幽幽叹道:“没有人愿意做礼教的叛徒,小女子也不愿意。只可惜小女子早就已是礼教的叛徒了,就算是小女子想回头,也已来不及了,更何况小女子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回头。”
她抬起头,仿佛对着天自嘲地笑了笑,又道:“人这一生总难免会碰到一些不能做,不愿做,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既然不得不去做,又何妨索性大胆去做?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个像小女子这样的名门之后,敢如此大胆的悖逆礼教,公然做礼教的叛徒?”
唐大先生缓缓道:“但这个叛徒却是永远要受到世俗人的漫骂,不齿,唾弃,批判的。”
沈璧君道:“只要小女子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又何惧流言毁谤?而且既然难免被人毁谤,又何妨任人毁谤?……这两年来,小女子被人毁谤得还不够多么?”
唐大先生道:“可是姑娘的后代呢?姑娘可曾为他们想过?”
沈璧君凄然笑道:“先生以为小女子还能活多久?小女子还会有后代么?……就算会有,小女子也会告诉他们,他们的母亲虽然被世人诟骂,却绝对是个勇敢的人,因为她敢为了自己的操守而大胆背弃天下共誉的礼教规矩,并且矢志不移,她做的事,别的人都不敢做,都做不到。”
这句话说到最后已是音节锵然,毫无迟疑。
唐大先生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巴山小顾突然大声道:“姑娘口口声声不离操守,连公子乃是姑娘的夫君,姑娘不为连公子守志,萧十一郎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姑娘怎地反而为他守志?”
沈璧君道:“连公子虽然曾是小女子的夫君,却并不是值得小女子一生操守的人,萧十一郎虽被大盗之名,却是个光明磊落的男儿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值得任何女子为他一生痴心,一生明志。”
巴山小顾道:“比闻女子从一而终,矢志守节,乃为旌表,沈姑娘变志易节,大悖妇道,恐名讥当今,秽传后世耳。”
沈璧君淡淡道:“小女子早就已是礼教的叛徒,声名的好坏早就已不放在心上。”
巴山小顾故意冷笑道:“想不到沈劲风一世英雄,苏胭脂不让须眉,他们的女儿却甘心堕落……”
这句话还未说完,沈璧君骤然回过头来,恨恨瞪着巴山小顾,美丽的眼睛里似有怒火在燃烧。
巴山小顾虽是沈璧君的父亲沈劲风的同辈,他故意这样说虽然也是为了沈璧君好,但他看到沈璧君那比火焰还逼人的眸子,也忍不住不自然起来,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过分了。
沈璧君瞪着他,连手指都在不停地颤抖。
但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显然是在尽力控制着愤怒,拼命不让自己说出难听的话来。
过了半晌,她才又慢慢回过头去,慢慢的一字一字道:“小女子是不是甘心堕落,自己心里清楚,有没有见辱于先人,那也不劳前辈挂心。前辈乃是武林名宿,当众辱及小女子的先人,是否也该被千人指责,万人唾骂?”
巴山小顾苦笑着,轻轻叹了口气。
但他这口气才叹了半截,心突然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目中忍不住露出了一种被人判了死刑的恐惧和绝望。
刹那之间,冷汗已流了满头。
非但巴山小顾紧张了起来,而且所有的人也都在刹那之间突然脸色惨变。
连城璧脸色变得更惨,目中掩饰不住露出了恐惧极了、惊惶极了、慌乱极了、焦急极了的神色,就仿佛一座坚固的堡垒突然被人攻破,击碎。
他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可是已失去了平日的空灵、自信和镇静。
他虽然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的冷汗已流了满头满脸。
他仿佛突然之间变得方寸大乱,不可收拾。
这时,那两个老人并没有坐在那张桌子边跟那两个大官喝酒——那两个大官不知何时已躺在地上,醉如烂泥,不省人事。
那两个老人已站在沈璧君的面前。
那朱衣老人正用一种十分温和的口气问沈璧君,“那个人辱及你的先人,你想不想要他死?”
那绿袍老人也柔声道:“无论你想要他怎么死,都不妨说出来。”
那朱衣老人道:“只要你说出来,我们就替你杀了他。”
那绿袍老人道:“你想要他怎么死,我们就让他怎么死。”
沈璧君却吓了一跳。
那两个老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竟大大的吓了一跳。
因为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两个老人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但她更吃惊,更想不到的是这两个老人望着她的时候,那眸子竟是那么温暖,那么慈和,充满了一种长者的亲切和呵护,让人的心都忍不住化了。
她只觉一股热血从心底冲出来,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在经历过那么多难堪煎熬,苦痛悲伤,磨难困顿,矛盾冲击后,突然见到了这两个老人,她就仿佛单飞已久的小鸟突然找到了一枝可以落脚的枝头一样。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这两个冷酷无情的绝世高人面前怎会有这种感觉的。
她全身都不由自主放松下来,放松得近乎虚脱。
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半晌,那朱衣老人又问道:“你想要那个辱你先人的人怎么死?”
沈璧君吃惊道:“两位前辈想杀巴山顾前辈?”
那绿袍老人道:“他辱你先人,我们只不过想替你杀了他。”
沈璧君摇摇头,道:“小女子不想杀顾前辈。顾前辈虽然辱及小女子先人,但他却不过是想用激将计将小女子留下来,因为小女子这样一走,实在无异于自寻死路。”
那绿袍老人道:“好,你说不杀就不杀。”
这句话一出口,巴山小顾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血气。
大家也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只听沈璧君道:“谢谢前辈。”
那朱衣老人道:“你不必言谢,你只要记住,萧十一郎是我们的朋友,无论他是生是死,都一样。”
那绿袍老人道:“所以萧十一郎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大家都忍不住吃惊起来,都想不到这两个名动天下的大魔头居然也会有朋友,更想不到萧十一郎居然会是他们的朋友。
这两个老人孤高绝傲,眼高过顶,连皇帝的诏书都不放在眼里,这世上够资格做他们朋友的人又有几个?
沈璧君垂下头,幽幽道:“萧十一郎若是还活着,听到两位前辈的话,一定很开心。”
那朱衣老人道:“我们听说了你的事,就兼程赶了过来。”
那绿袍老人道:“萧十一郎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有责任照顾你。”
沈璧君目中垂下泪来,幽幽道:“多谢前辈。”
那朱衣老人突然问道:“你想去哪里?我们送你。”
沈璧君黯然道:“不知道。”
那绿袍老人道:“那你不如就跟着我们闯荡江湖。我们会教你很多你做梦也学不到的本事,我保证绝对没有人能欺负了你。”
他说着话,目光慢慢从众人脸上掠过。
每个人都觉得脸上凉嗖嗖的,就仿佛有冰冷而锋利的刀锋从脸上划过。
那朱衣老人道:“你非但能独自生存下去,而且也能像风四娘一样纵横天下,想杀谁就杀谁。”
沈璧君忍不住就想破涕为笑,但她却将头垂得更低,轻轻道:“谢谢两位前辈的好意,可是小女子无意于江湖,只想找个幽静的去处,平平静静的了却残生。”
那绿袍老人道:“你不喜欢四处奔走,那也没关系,我们会帮你建造一个很精巧的隐居之地,会给你买几个好使唤的丫头,并且教足你自卫的本事。”
那朱衣老人道:“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那绿袍老人道:“无论如何我们至少也得先离开无瑕山庄。”
沈璧君默然点点头,道:“前辈先请。”
眼看沈璧君和这两个老人就要走出无瑕山庄的大门。
连城璧突然大喝道:“这两个老人是逍遥侯的人,我们不能让璧君落到逍遥侯的手里!”
他这句话才说完,已有十数条人影蝙蝠般一齐向那两个老人扑了过去,却正是那些父兄尊长被逍遥侯杀了的世家子弟。
这些少年人个个年少气盛,平日里就飞横跋扈,骄纵狂妄,没有人敢招惹,此刻心伤父兄尊长之死,报仇心切,一听是逍遥侯的人,就不顾一切扑了上去。
铁山大师忍不住闭上眼睛,惨然道:“完了……”
那两个老人本来走在沈璧君的前面,但忽然间就到了沈璧君的后面。
大家只看到那两个老人衣袂飘飞,手臂似乎挥了两下,那些世家子弟就一齐仰面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眉心已有一股夹杂着红色和白色的液体冲将出来。
没有人看清这两个老人是怎么杀了这些世家子弟的,但每个人都看见这些世家子弟已没有一个还是活的。
大家都吃惊地瞪着连城璧,仿佛连城璧脸上长了一朵喇叭花一样。
连城璧勉强笑道:“诸位前辈为什么这样看着在下?莫非在下说错了什么话了么?”
铁山大师道:“公子这是在说笑么?”
连城璧奇怪了起来,道:“说笑?大师以为在下这是在说笑?大师怎会以为在下是在说笑呢?”
铁山大师道:“公子明明知道这两位前辈不是逍遥侯的人,却为何还要这样说?平白送掉了十条性命?”
连城璧更奇怪,怔怔道:“这两位前辈不是逍遥侯的人?大师为什么认为这两位前辈不是逍遥侯的人?”
铁肩大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倘若这两位前辈是逍遥侯的人,就算是有十座无瑕山庄也早已被铲平了,哪里还有老衲等人的命在。”
枯木道长道:“莫说是十个无瑕山庄,就算是十个苏州城也早已被铲平了,那里还能保得住沈姑娘?”
连城璧陡然怔住,不由自主脱口道:“但在下两年前曾在逍遥侯的玩偶山庄见过这两位前辈……”
他这句话说到这里,突然闭上了嘴,目中忍不住掠过一丝惊慌之色。
铁山大师微笑道:“也许公子是看错了,这两位前辈也许是逍遥侯的师长也说不定。”
那些世家子弟死的时候,沈璧君突然停了下来,眼睛一直都在冷冷盯着连城璧,一直都想说话,此刻再也忍不住大声道:“他并没有看错,这两位前辈确实是玩偶山庄中人。”
唐大先生不动声色,故意问道:“这两位前辈神功盖世,倘若是玩偶山庄的人,为什么没有帮着逍遥侯将铁肩大师、枯木道长等杀死?为什么没有将姑娘劫走?”
沈璧君压抑住心中的激动,一字一字道:“因为各位大师前辈这一年来对付的根本就不是逍遥侯。逍遥侯早在两年前就已死了!小女子还曾亲手将他的人头刈了下来。”
唐大先生淡淡道:“那大家这一年来对付的是谁呢?”
沈璧君目光扫了连城璧一下,垂目道:“不知道。”
连城璧脸上就仿佛突然戴上了一个厚厚的木头面具,冷冷道:“你只有在有人撑腰的时候,才敢诋毁我么?……”
他这句话才说到这里,突然又闭上了嘴,目中忍不住又掠过一丝惊慌之色。
铁山大师微笑着道:“姑娘怎能这样诋毁连公子?连公子为了姑娘调动整个武林同道的力量,同逍遥侯明争暗斗足足数十次之多,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铁肩大师望了铁山大师一眼,突然道:“敝师兄所言不错,老衲在这里跟逍遥侯打了数十次的仗,深谙逍遥侯的恶毒手段,像连公子这样的仁义君子,是万万做不出那种事来的。”
枯木道长望了铁肩大师一眼,也道:“连公子仁侠仗义,德行昭昭,人所共知,姑娘或许是弄错了。”
连城璧冷冷道:“这世上的恶毒女人多得很,虽然看起来很温良,很娴淑,但你还没有碰到她,她就开始像疯狗一样乱咬人。”
沈璧君冷冷看着连城璧,突然转过身走出了无瑕山庄。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停步,再也没有回头。
只听铁山大师道:“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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