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周敦颐咏莲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花之君子者也。”
无瑕山庄的声名也正如是莲花一样,绝对冰清玉洁,完美无瑕,绝对没有被任何人亵渎过。
自从连老太爷在七八年前下世,这几年无瑕山庄纯洁的声名比以前传得更响了。无瑕山庄简直已成了天下君子的圣地、侠士的天国。
这倒不是因为大家畏惧连家家大业大财大势大,有江南第一世家的名头,才拼命讨好,而是因为连城璧这个人的确有许多令人心服之处。
连城璧一早就到烟渚岛去接沈璧君了。此刻在大厅中接待宾客的,竟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赵无极。
赵无极看起来比以前好像更福态了些。他的举止还是很斯文,笑容还是很和蔼,让人忍不住对他好感。他穿的衣服、佩的饰物也还是很配合他的身份,让人既不会觉得他寒伧,也不会觉得他做作,更不会觉得他是个暴发户。
他接待客人礼数周全,对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周到,绝没有令任何人受到冷落。
但他却仿佛太过热情,太过殷勤,太过自己了些,简直就像是无瑕山庄中的奴才。
客人已到了很多。
最先到的是姑苏燕子坞慕容世家的三公子慕容白。
然后是金陵谢家的谢天石、松江薛家的薛秋鱼、淮南王家的王雨楼、闽西黄家的黄龙生、洛阳范家的范重贤、河东仇家的仇渐飞、襄阳韩家的韩锋……
这些世家子弟在武林中无一不是任性狂意,不可一世之辈,可是到了无瑕山庄,却好像突然变得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了起来,连最狂傲、最目中无人的黄龙生都平静得像是修持了多年的高僧。
他们本是来无瑕山庄作客的,可是他们却偏偏不像是客人,他们的神情恭敬得就好像臣子在等着朝见皇帝一样。
然后来的是柳色青和徐青藤。
这两个人是联袂而来的。两个人的衣着都很简单平淡,若是只看他们身上的衣服,你绝对想象不出他们背后的家世是多么显赫,他们的身份是多么尊贵。
他们的家世、他们这几年在武林中的地位,已到了用不着借衣着来炫耀和夸示的地步。
徐青藤是世袭的杭州将军。柳色青却是陇右第一世家的世子,柳家的荣华富贵绝不在徐青藤这个杭州将军之下。
赵无极见到这两个人,恭敬得简直就像是见到了他的生身父母一样,他的腰弓得好像舌头都能舔到这两个人的脚。
幸好柳色青和徐青藤都不是那种让人难堪的人,赵无极的表现虽然下贱得让人讨厌,他们对他却还是很客气。
可是少林寺的铁山大师和武当山的青木道长就不同了。
赵无极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论身份,论地位,足可与少林寺的铁龙方丈,武当山的空空真人平起平坐,可是铁山大师和青木道长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但赵无极居然好像一点也看不出铁山大师和青木道长目中的鄙夷和不屑,居然还是十二分殷勤,十三分热情,十四分风光体面将少林、武当两派的人都迎了进去,而且还能让人觉得他跟少林、武当两派都很有交情,来往甚密。
青木道长目中露出万分厌恶的神色,忍不住冷哼一声,就想发作。
铁山大师赶紧先抢着道:“敝派的铁肩师弟和武当派的枯木道长在此相助连施主对抗逍遥侯,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倘若侥幸还活着,烦劳赵掌门请来与老衲及青木道兄一叙。”
赵无极恭声道:“是是……,大师吩咐怎敢不遵?赵某这就派人去请。请大师、道长稍待,先品评品评无瑕山庄的仙种香茗,四色果珍,四色点心。”
青木道长两眼望天,好像根本不知有人在说话。
铁山大师微笑道:“如此有劳赵掌门了……”
铁山大师这句话还未说完,突听山庄门外一人道:“素闻无瑕山庄乃是仁义之地,礼教之乡,如何连个接待客人的都没有?无瑕山庄就是这样待客的么?”
这句话说得大剌剌的,虽然声音并不响,可是口气却狂妄极了,简直是不把无瑕山庄放在眼里。
此刻坐在客厅里的人,无一不是当世武林翻江蹈海,移星换斗的风云人物。大家非但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还听出了说这句话的人连一点内功根基都没有。
如此一来,大家就更奇怪了,都忍不住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连一点武功都不会,就敢来无瑕山庄穷吼乱叫,吹胡子瞪眼。
无瑕山庄的大门离客厅并不远,只是一进大门处立着一堵雕花大影壁,将整个大门都堵上了。
所以,大家虽然听得见那人说话,却看不见那人的模样。
只听又一人道:“连城璧连公子,钦差常大人造访宝庄,请出来迎接!”
这人说话声清朗而有力,虽然也免不了官气,却已谦恭了许多。
又听那钦差常大人怪叫道:“哟喝!这无瑕山庄的人真是好大的架子,知道是本钦差大人到了,居然还是敢不出来迎接,真是目无朝廷,目无尊上之极。本大人今日就跟你们耗上了,没有人出来迎接,本大人就坚决不进去。”
赵无极早已忙忙的迎了出去。
还没有听见赵无极先开口说话,却听那常大人冷哼道:“哼,总算有个人出来了。”
只听赵无极道:“不知大人驾到,在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则个。”
那常大人道:“哼,恕罪,恕罪,你多说几句好听的话,本大人就恕你的罪。”
赵无极道:“是是是……大人驾临无瑕山庄,足令无瑕山庄蓬荜生辉,增色百倍。”
那常大人要赵无极说好听话,赵无极就说好听话,虽然这些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但赵无极这个时候说出来,实在是有点忝不知耻,有失身价。
铁山大师听得直摇头。
那些世家子弟脸上也忍不住露出鄙夷不屑的神色。青木道长更是冷嗤了出来。
只听那常大人大笑道:“你这娃儿倒识相得紧,要你说好听的话,你就说好听的话。你若是去做官,必定衣锦荣归,风光一时,只可惜……”
那常大人话锋一转,淡淡接着道:“只可惜你一脸奸相,背地里必定男盗女娼,无恶不作,所以你虽然能荣宠一时,到头来总难免身败名裂,下场凄惨。”
赵无极好像听得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听那常大人又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请我们进去!”
赵无极连声道:“是是是……大人里面请。”
那常大人道:“这还差不多……”
听到赵无极那句话,客厅里的每个人都眼睁睁盯着那堵雕花影壁,等着那钦差常大人转出来。
那常大人虽然狂妄,但骂赵无极却骂得痛快之极,大家虽然不满他乱摆官架子,却也忍不住想见他一见。
然后大家就看到影壁后转出来一个穿着大红官袍,鼠头鼠脸鼠鼻鼠眼鼠嘴鼠须的大官。
那大官虽然长相猥琐得近乎滑稽,可是却一步三摇,神气活现,好像很了不起,很有气派的样子。有的人甚至已忍不住要笑出来。
那大官后面跟着一个穿着蓝色官袍,白面疏须的大官,有人认得是苏州知府温大人。
赵无极点头哈腰,像只哈叭狗一样陪伺在那红袍大官身旁——那红袍大官想必就是那钦差常大人了。
常大人慢慢踱着方步,漫不经心问道:“你就是连城璧么?”
赵无极忙道:“不是,……”
他这句话才说了两个字,常大人就打断了他的话,道:“哈,我就知道你不是连城璧。连城璧温雅风流,仁义豪杰,又怎会是你这种奴才样子?我本来还在奇怪,怎地连城璧跟温大人说的一点也不一样,却原来是个冒充的。”
赵无极讪讪地笑着,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常大人突又将面孔一摆,问道:“你既然不是连城璧,那么你又是何许人也?”
赵无极松了口气,道:“在下赵无极,乃是先天无极派的掌门人……”
他这句话才说了半截,常大人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听说先天无极派也是个了不起的帮派,你为什么放着掌门人不当,偏偏要来做无瑕山庄的奴才?”
赵无极陪笑道:“在下不是来做奴才的,而是……”
常大人又不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就道:“你既然不是奴才,又为什么做出这种下贱的奴才样子?”
赵无极涨红了脸,虽然还是在笑,可是目中却忍不住冒出怒火。
谁知常大人居然好像放过他了,得意洋洋摆了个架子,又道:“你既然不是连城璧,那么连城璧呢?他为什么不出来见我?难道是看不起本钦差大人么?”
赵无极赶紧道:“连公子到烟渚岛去接连少夫人了……”
他话说了半截,突然闭上了嘴,好像在等着常大人抢他的话头。
谁知这次常大人只不过“嗯”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赵无极等了半天,见常大人一言不发,正想接着将这句话说完,却听常大人已道:“说呀,又没有人塞住你的嘴。”
赵无极只觉气笑不得,只好接着道:“……所以让在下权且替他招呼客人。”
常大人皱皱眉,不悦道:“他难道不知本钦差大人要来么?他为什么不等我?”
大家听得忍不住暗中直摇头。
这个常大人妄自尊大,目中无人,说话就像是大炮,非但乱摆架子,乱打官腔,而且不着边际,莫名其妙,无论谁他都损,虽然他看起来好像是无心的,可是他的话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若非他是朝廷派出巡狩四方的钦差大人,大家甚至以为他是存心来搅局的。
只听苏州知府温大人道:“连公子事先确实不知大人要来,否则,以连公子的仁侠好义,尊让贤老,岂能不坐待大人乎?”
常大人想了想,道:“此话倒也有理。……听说这连公子的夫人乃是一代绝色,号称‘武林第一美人’,不知本大人今日能否有缘一见?这连夫人又怎会偷奸淫乱,有辱……”
他“有辱”两字才出口,脸上突然被人狠狠掴了一耳光,非但将他下面的话掴回了肚里,而且还将他的两颗牙齿也掴回了肚里。
常大人两眼金星乱冒,忍不住怪叫道:“是谁敢打本大人?”
他这句话才出口,脸上突又被人掴了一记耳光。
这一次掴得更狠更重。常大人一张口吐出了十几颗牙齿,整个人如同陀螺一般,摇摇摆摆转了几圈,好容易才停下来,脸已变成了紫茄子。
这一次他再也不敢乱打官腔了,他至少总要先看清楚对方是谁。
他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这才看清楚原来他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两个老人。
一个穿着红色的袍子,一个穿着绿色的袍子,红的如鲜血,绿的如毒药。
常大人瞪了这两个老人半天,突然道:“是你们两个老头子打我么?”
那两个老人根本就不理他,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常大人又道:“你们为什么要打我?”
那朱衣老人淡淡道:“因为你乱说话。”
常大人道:“本朝律法并不禁止人乱说话,你们凭什么打人?……你们可知道本大人是谁么?”
他一提到“本大人”三个字,胆气好像又壮了,声音也高了起来。
只可惜他还不知这两个老人是谁。
那朱衣老人一伸手,正正反反又掴了他十几个耳光。
常大人怪叫着,脸肿得更高了。他两手托着胖胖的双颊,翻着白眼还想说什么,可是突然看到那两个老人刀锋般残酷无情的目光,吓得又将话咽了回去。
那两个老人再也不理他,径自走到一张空桌边坐下来,冷冷道:“酒呢?无瑕山庄待客难道就只有茶水么?”
赵无极陪着笑道:“是是……,在下这就派人送来。”
那朱衣老人冷哼一声,突然对着那挨揍的常大人道:“过来。”
常大人就仿佛是斗败的大公鸡,耷拉着脑袋,迟迟疑疑走过来。那温大人也只好跟过来。
他们两个人走过来的时候,双腿都在不停地弹琵琶。
那绿袍老人指了指身边的空位,道:“坐下,陪我们喝酒。”
两个大官只好坐下来。坐下来的时候,裤裆已湿透了。
赵无极才派人将酒送上来,两个大官就赶紧将杯子斟满,捧到两个老人面前。
两个老人喝一杯,他们就陪着喝一杯,不能喝也得喝,就算是明知道喝下去会醉得满地乱爬也得喝……
这两个老人悄无声息进来的时候,客厅里的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家除了觉得这两个老人长相有点奇形怪状,身上带着一种凌厉而浓重的杀气外,谁也不认得他们是谁,非但不认得,而且连见都没见过。
这其中当然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少林寺的监寺铁山大师。
铁山大师本来很从容,很镇静,好像天塌下来砸着脑袋,也不会眨一眨眼。
但这两个老人一进来,铁山大师脸色就变了,先是一片迷茫,然后突然就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一种夹杂着欢喜和忧愁,尊敬和畏惧,神往和愤恨的震惊。
这种震惊好像突然之间就慑去了铁山大师的魂魄,主宰了铁山大师的神志。
铁山大师显然已认出了这两个老人是谁。
但青木道长却不知道。
那朱衣老人掴常大人耳刮子时,青木道长忍不住就要站出来掴那朱衣老人耳光,替那常大人出气。
那常大人虽然狂妄,但却损赵无极损得妙极了,青木道长不觉间对他生出了好感,所以极不愿意常大人被人当众折辱。
可是铁山大师却拉住了他,赶紧拉住了他,在他耳朵边轻轻说出了四个字。
青木道长突然之间就好像被某种魔咒咒呆了一样,目中也露出了铁山大师目中同样的震惊,刹那间,冷汗如浆,满头满脸,连脸色都变白了。
徐青藤本来也有意站出来替常大人挽回些颜面,他是杭州将军,对朝中来的钦差大臣多少也得照顾一二。
可是他却突然发现青木道长脸色苍白,急得满头大汗,拼命摇着手阻止他,目中露出惊惶和恐惧。
他虽然读不懂师叔青木道长为什么这么急,这么怕,但他也直觉到这件事绝对管不得,所以他也赶紧闭上了嘴。
那个温大人眼见巡抚苏州的钦差大人受辱,忍不住就想跟这两个老人评理。
谁知那绿袍老人突然伸出手来一拨。温大人立刻就像是风车一般旋转起来,连帽子都转飞了,好容易才停下来,已如喝醉了酒一般,晕头转向,酡红欲倒。
温大人这一辈子也没有被人这么转过,他已吓得魂都飞了,那里还说得出话来。
直到铁肩大师、枯木道长让赵无极请过来,青木道长的心才渐渐定下来。
这时候,峨嵋、华山、昆仑、点苍、天山、终南、青城、崆峒、巴山、唐门、丐帮、十二连环坞……,各帮各派的武林名宿、少年侠客都来了。
大家虽然都觉得两个大官陪着两个怪模怪样的老头子喝酒,是件很滑稽之至,很奇哉怪也的事,但却没有人向那边多看一眼。
只不过大家虽然没有向那边多看一眼,心中却都已瞧得很清楚,都在暗暗纳罕。
此时无瑕山庄中的来客已是济济满堂,但连城璧却始终不见出来。
这些武林豪杰虽然来自三山五岳、四方八面,但却大都一见如故,有很多人甚至还是多年故交。
所以大家不知不觉就聚在一起,言谈说笑。
人最多、最热闹的一团当然是铁山大师这边。
只听铁山大师缓缓道:“诸位进来时,当然也看见了那边坐的那两个老人和那两个大官。诸位想必都在奇怪那两个老人和那两个大官怎会凑在一起喝酒,但诸位可知道那两个老人是谁么?”
枯木道长问道:“是谁?”
铁山大师闭上眼睛,缓缓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武功最高,最心狠手辣,最行踪飘忽,最桀骜不驯,最恃才放旷,最无视礼法,不守规矩,连皇帝的诏书都敢不理的两个人,你们说是谁?”
铁肩大师沉思着,突然眉毛一跳,脸色骤然大变,目中也露出与铁山大师同样的震惊,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抽搐了起来。
枯木道长盯着铁肩大师的脸,忍不住道:“大师莫非已猜到这两个老人是谁了么?”
铁肩大师也闭上眼睛,缓缓点了点头,他似已连话都说不出了。
大家急着问道:“到底是谁?”
回答的是铁山大师。
只听铁山大师一字一字缓缓道:“是无影双杀!”
“无影双杀”四个字一出口,枯木道长、峨嵋的弘业大师、华山的静因师太、昆仑的三手真人、点苍大侠龙九、天山神鹰宫齐天、终南的天正大师、青城的掌指惊雷罗世命、崆峒的飞花剑客端木昆阳、巴山小顾、唐大先生等武林前辈一齐变了颜色。
这四个字就仿佛是巨雷,铁山大师虽然说得不响,但这四个字本身的力量就震散了众人的魂魄。
大家面如死灰,谁也说不出话来。
柳色青忍不住问道:“这无影双杀是什么来头?他们很可怕么?他们有什么可怕?”
青木道长叹了口气,道:“这两个人又岂止是‘可怕’二字所能形容?”
铁山大师道:“数十年前,武林中出现了两个很天才的年轻人,一个叫阳无量,整天穿一件红袍子,一个叫阴无极,整天穿一件绿袍子。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大家只知道他们武功高得吓人,脾气怪得怕人。但真正可怕的是他们无视世俗礼法,没有是非善恶,但凭一己好恶,任性狂为。只不过他们有时候做的事实在是大快人心,让人恨不得对他们顶礼膜拜,但有时候却穷凶极恶,什么坏事也做得出,又让人恨不得他们早些死了好些。后来大家忍不住联起手来对付他们,却落得个有去无归,元气大伤,后来连朝廷也惊动了,派出了二万官兵围剿捕捉,结果弄得一个也没有生还,再后来,这两个人就突然不见了,有的说邙山地震,他们被活埋了,有的说他们两个人自相残杀,一齐死了,有的说他们被一个更神秘,更古怪,武功比他们更高的人杀了……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死下落。过了数十年,大家甚至已将他们忘了,谁知他们到现在居然还活着,更不幸的是老天居然又让我们碰到了他们……”
徐青藤听得两手冷汗,两腿发软,他这才知道师叔青木道长方才为什么那么急,那么怕了,倘若他站出来拦住那两个老人,那以后的事将是什么样子?
过了很久,枯木道长才苦笑着道:“幸好我们这一次对付的是逍遥侯,而不是他们,否则,我宁可天天抱着一头大肥猪睡在粪堆里睡死,也绝不出来多事了。”
铁肩大师长长叹了口气,道:“逍遥侯也未必就比这两个人好对付多少。”
大家听得心惊不已。掌指惊雷罗世命跳起来道:“难道逍遥侯比这两个老人还难对付?”
他说到“这两个老人”时声音忍不住压低了下来。
铁肩大师道:“逍遥侯难对付的地方,并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鬼神不测的智计。我们跟他打了数十次的仗,非但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而且连他身在何处都摸不到。老衲一辈子也不知打过多少次仗,但这种见不着面的糊涂仗,却还是头一次。”
枯木道长道:“正因为见不着面,所以才让人觉得他难对付,因为你非但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法子对付你,而且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对付你,有时候他已站在你面前,你还以为他是来跟你喝酒的。至于他有多少兵力、他是怎样布置的、他如何决策,根本就无从谈起。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对人家一无所知,人家对我们却了如指掌,打这种仗不输何待?不死何待?”
铁肩大师苦笑着道:“老实说,我二人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徼天之幸。大家与其说是在对付逍遥侯,倒不如说是在等死反而恰当些。”
昆仑三手真人忍不住道:“那我们这一方伤亡如何?”
铁肩大师闭上眼睛,惨然道:“所剩无几了……”
大家说话的时候,汝南龙家的龙岚、南阳花家的花无痕、长沙姚家的姚玉函、颍川俞家的俞默然、淮阴岳家的岳匡勋、徐州白家的白衡、川东方家的方景岳、中州南宫家的南宫翰、荆州鄢家的鄢示儿、庐陵左家的左容止也陆续来了。
这些世家子弟俱都是素服重孝,满脸悲愤,一看就知道是他们的什么人死了。
只是他们这个时候穿着这种衣服到连城璧的休妻大会上来,却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可是枯木道长一句话就让大家改变了看法。
只听枯木道长道:“大家可知道这些世家子弟为何身穿重孝么?那是因为他们的父兄尊长全都被逍遥侯杀了。”
枯木道长这句话说得沉重而黯然,充满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情调。
大家的心情也不觉沉重了起来,非但不再觉得这些世家子弟失礼失仪,反而对他们生出了同情同悲的感情。
过了半晌,枯木道长又道:“大家且看那边谢家、薛家、王家、黄家、范家、仇家、韩家的后辈男儿与往日有何不同?”
华山静因师太道:“他们似乎改掉了少年人的狂气,变得老成了许多。”
枯木道长叹了口气道:“他们不是改掉了少年人的狂气,而是他们的父兄尊长被逍遥侯伏杀时,恰巧被连城璧连公子救了。他们对连公子心存感激,所以不敢在无瑕山庄放肆。”
唐大先生突然道:“有一点唐某很不明白:这些世家子弟的父兄尊长俱都在天南地北,跟连公子和逍遥侯之战根本扯不上关系,却又怎会被逍遥侯伏杀,又被连公子所救?”
枯木道长目中露出钦佩之色,道:“唐大先生果然心思缜密,明察秋毫……那只不过因为连公子自觉以一己之力对抗逍遥侯未免力量单薄,所以就遣人赍书邀请武林同道前来助拳,谁知……”
铁肩大师接着道:“谁知逍遥侯早已算准了连公子会去请人助拳,所以早就设下了恶毒无比的圈套。连公子派去的人辛辛苦苦奔波数百里好不容易才将人请来,却连苏州城门都没有进去,就遭了逍遥侯的毒手。有几个命大的,脑筋动得快的如老衲和枯木道兄辈,虽然侥幸活着到了无瑕山庄,却已是劫后余生,不敢言勇了。”
峨嵋弘业大师道:“阿弥陀佛,这逍遥侯既然只是为了对付连公子,那他只要不让送信的人走出苏州就足以孤立连公子了,又何必等连公子将人都请来,才图杀戮呢?”
天山神鹰宫齐天接口道:“逍遥侯这样做岂非又劳心又劳神又耗费兵力?比闻逍遥侯一代奇才,怎会做出这种去简而适繁的事来?”
飞花剑客端木昆阳道:“逍遥侯这样做,岂非和连公子约人助拳的结果等同?”
点苍大侠龙九道:“我听人说,绝代的枭雄都喜欢自己的对手慢慢的死。他们通常都会像猫捉老鼠一样,先给对手一点希望,然后再让对手的希望破灭,直到将对手捉弄到他们自己感到无聊的时候,才要让对手死。”
终南天正大师道:“只可惜逍遥侯恃才任性,不肯为天下苍生所用,否则以逍遥侯算无遗策的本事,倘若出关平寇,又何愁强虏不灭?”
铁肩大师苦笑道:“逍遥侯若是真如大师所说,那他就不是恶魔,而是神佛了。”
唐大先生一直皱着眉头,此刻突然道:“大师来时既然曾经遇伏,想必大师是见过逍遥侯的了?”
铁肩大师道:“老衲见到的是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武功都很高,看不出是何门何派。唯一能辨认的就是他们都穿着一双很显眼的牛皮靴子,靴子上面镶着很精致的珠花。”
枯木道长也道:“贫道所遇也是一样。”
巴山小顾叹道:“逍遥侯这样做,就是要大师道长去注意那双靴子,因为大师道长只去注意那双靴子,那么别的地方就会被忽略了。”
铁肩大师接着道:“后来连公子为防逍遥侯故技重施,派人去邀请同道朋友时,一面加重了人手,一面叫大家预先提防。谁知来的朋友都说这一路上平平安安,连个风吹草动的迹象都没有。也不知是逍遥侯畏惮大家人多,不敢妄动?还是另有图谋,不愿早动?”
巴山小顾道:“逍遥侯想必是要等大家都聚齐了,再一举歼灭。”
宫齐天冷笑道:“倘若真如顾兄所说,那逍遥侯也未免太小觑天下之士了。”
巴山小顾道:“敢出大言者必有大才。宫兄且看那边喝酒的无影双杀,还不足以让人胆寒么?”
宫齐天忍不住瞄了那边的朱衣老人和绿袍老人一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龙九叹息着道:“抛开逍遥侯的所作所为不言,单说逍遥侯这份气魄,这份自信,倒是令人佩服得紧。”
唐大先生道:“连公子派那么多人去请同道朋友,不知逍遥侯可曾在那段时间内发动过攻击?”
铁肩大师道:“没有,逍遥侯那段时间仿佛是死了一般,连半点动静也没有。”
唐大先生皱眉道:“奇怪奇怪,连公子这时候心腹空虚,正是攻击的最好时机,逍遥侯却是为什么要放过如此好的机会?”
铁肩大师也忍不住奇怪了起来,道:“对呀!逍遥侯的目的是沈璧君,他若是这个时候发动攻击,十个沈璧君也被他找出来劫走了,他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机会?莫非这个魔头突然改变了主意,只不过是想跟我等大战一场么?”
三手真人叹息着道:“逍遥侯是什么想法,只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端木昆阳问道:“大师在此地与逍遥侯周旋了数月之久,可知逍遥侯对敌惯用的伎俩如何?”
铁肩大师沉声道:“暗杀、伏击、突袭、下毒、放火,寓杀机于平淡,取人命于瞬间,忽焉而来,倏乎而去,往来无形,不可先知。”
这句话一出,大家的心情越发沉重了。
人,终究是人,终究不是神仙,无论你武功多高,本事多大,总难免会有松懈怠忽的时候。只要你一疏忽,你就可能会死,更何况你连对手的踪影都摸不到。
铁肩大师又道:“更让人头疼的是,逍遥侯似乎对我等的性格嗜好、出身来历、武功家数、生活起居都甚为了解。我辈中人每遭毒手,莫不栽在各自最要命的弱点上。”
铁肩大师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有时候老衲倒真是羡慕死去的同道。他们一死百了,痛痛快快,老衲虽然侥幸未死,却整日提心吊胆,食不甘,夜不寐,生似逍遥侯一直就在身边。”
大家听得身上凉飕飕的,好像逍遥侯的莫测神通已伸到了大家的呼吸之间。
弘业大师忍不住叹道:“阿弥陀佛,似此争斗于未知之数,命悬于未形之间,如之奈何?”
枯木道长突然笑道:“大家倒也不必过分忧虑。以贫道之见,逍遥侯伤亡亦是不轻,此时就算不是强弩之末,也必是强弩之将末,不会再支持多久,因为……”
这句话还未说完,大家已看到了连城璧。
连城璧正从无瑕山庄大门前的雕花影壁后转出来,身后跟着四五个奴仆。
就只有四五个奴仆,再也没有别人了。
沈璧君呢?
连城璧本是去接沈璧君的,可是沈璧君居然没有被接来。
有些人本是想来瞧瞧这位以美色、温柔、娴淑和叛逆震动整个武林的“第一美人”的,此时不见美人来,心中难免升起一丝失望和遗憾。
但大多数人都已隐隐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连城璧看起来虽然还是那么文雅,那么清华得让人高不可攀,可是他却好像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
他虽然还是那么从容,那么冷静,可是眉宇间却掩饰不住深深的忧愁。
他走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跟他行礼,打招呼。
可是他却连笑都似已笑不出。他脸上虽然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却更让人觉得他心事重重。
他勉强见过众人,一句话也没说,就匆匆走进后院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说话。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有一位美艳绝伦的妇人带着一缕甜甜的香风从后面走出来,神情端庄得就仿佛是要去朝见至尊。
连城璧低垂着头,紧紧跟在那美妇人的后面。
那美妇人蛾眉淡扫,不施脂粉,衣着打扮甚为简单平淡,甚至可以说连一点修饰都没有,可是却让人感觉到她那种咄咄逼人,不可比拟的高贵、娴静、温柔、清雅。
她眼角虽然已有一丝淡淡的鱼尾纹,可是肌肤仍然晶莹白皙,眸子仍然漆黑明媚,头发仍然柔软如丝缎,就连身段也仍然如少女一般玲珑浮凸,甚至比少女更纤柔,更轻盈,更让人神魂颠倒,寤寐难忘。
她虽然拼命想作出冷如寒霜的严厉样子来,可是却反而让人感觉到她一贯的怯懦、柔弱和婉顺。
她看起来虽然矜持有礼,端庄坚贞,却不自觉间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怨,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寂寞。
大家虽然早就听说连城璧的母亲乃是一位不世出的大美人,可是却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因为连夫人从来都是谨言慎行,足不出户,坚守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为人妻子的本分,纵然有绝世的美貌,也只给自己夫君一个人看。
现在大家有幸见到了传说中神乎其神的绝色美人,这才愿意承认什么是红颜祸水,颠倒众生,倾国尤物,惑乱人主了。莫说是以前,就算是现在,只要她肯,只要她愿意,她还是能在绝大多数男人中掀起一场滔天大风暴,让男人为她疯狂,为她死。
只可惜连夫人虽然嫁给了江湖中首屈一指的风云人物,变成了江南武林第一世家的女主人,可是她自己却不是武林中人。
她不会武功,又是出了名的胆小懦弱,就算是她有令天下武林疯狂的本事,她也不会做,不愿做,不想做,不敢做。
可是这一次连夫人居然不惜放弃一个淑女节妇的本分,站出身来要在天下英雄面前公然休掉自己的儿媳。
这岂非是件很奇怪,很反常的事?
她就算是不容沈璧君于无瑕山庄,打定主意要将沈璧君扫地出门,只要逼迫儿子去做就行了,又何必亲自出来做这件事?这种事又岂是女人,她这种女人所适合做的?
铁山大师、铁肩大师、枯木道长、青木道长、弘业大师、天正大师、三手真人等出家人,早已垂下了头,不敢再作刘祯平视。
无论修为多么高的高僧大士,遇到连夫人这样的美人,都绝对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待大家都见过礼后,连夫人才缓缓道:“承蒙诸位看得起无瑕山庄,不远千里赶来为小儿的休妻大会主持公道,妾身不胜感激,谨于此代我家过世的老爷向诸位先行致谢。”
一言既尽,她微微欠欠身,算是答过礼。
大家都赶紧站起身来回礼。
只听连夫人道:“诸位想必都知道了妾身那儿媳沈璧君的劣行。连家家门不幸,出此有辱门风之事,都怪妾身督导不力,教管无方……”
大家都纷纷道:“夫人言重了。这都是沈璧君在外面做下的,又如何怪得夫人?”
连夫人叹道:“多谢诸位为妾身开脱。虽然如此,妾身心实难安。妾身平素虽然对这个儿媳十分钟爱,可是她做出这样的事来,妾身也不敢庇护她。连家清誉不容亵渎,妾身唯有逼令小儿将这个儿媳逐出家门,才不致令连家蒙羞,无瑕生疵。诸位以为妾身所言可还公正?”
大家都道:“夫人所言极是。沈璧君做出这等事来,原该曝之乡里,申诸朝廷,口诛笔伐,天下共弃,夫人将之逐出家门,已是轻贷已极了。”
连夫人接着道:“可恨小儿对她百般庇护,非但不责她不贞不洁无耻无行,反而将她藏匿起来不让妾身知道,甚至还为了她,不惜惹上逍遥侯这个大魔头,赔上了自家的人丁不说,还将武林朋友都请来维护她。她若是有一分像小儿对她那样来对待小儿,妾身也不致作出这等辣手来逼她。毕竟妾身与她婆媳一场,她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妾身也是十分痛心疾首。”
连夫人说话的时候,语声十分委婉柔和。一件难堪尴尬,极伤颜面的事,被她莺声软语娓娓道来,非但没有一丝尖刻冷戾之意,反而如丝竹弹唱一般,十分动听宜人。
这哪里是在休妻,这分明是在讲故事,说弹词。
只不过,大家虽然也觉得连夫人的语气太过柔软了些,但她是连城璧的母亲,她就算是又笑又唱说出的话,也是绝对要算数的。
大家都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连家果然不愧是仁义无双,高洁无瑕的大家,沈璧君这样不肖,这样污损他们家的门风,他们却还是对沈璧君留连惋惜,念念不忘。”
“是呀,不单是连公子仍然对她情深意重,生怕她见辱于逍遥侯,就是连夫人也对她痛心疾首,不忍看她走到这一步。”
“怪只能怪沈璧君瞎了眼睛,放着这么好的夫家不好好过活,却偏偏要去爱天下声名最狼藉的大盗。萧十一郎哪里有连公子好了?”
“沈璧君走到这一步,谁也怪不得,只能怪她无福。”
“对对对,是沈璧君无福。别人做梦也求不到的好人家,她却丝毫也不加珍惜,她不是无福又是什么?”
“像这种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只配到窑子里去做婊子,她在无瑕山庄多留一刻,就多污无瑕山庄一分……”
等大家都议论完了,连夫人才又接着道:“这一次,妾身本想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亲自将她逐出连家,谁知小儿却又将她藏起来,谎称是昨夜被人劫去了,到现在下落不明,真是可气可恨。”
连夫人嘴里说着“可气可恨”,脸上却恬静平和,连一点可气可恨的意思也没有。
大家都在心中暗自叹息。像连夫人这样娴静、温婉的淑女实在是少有,连夫人就算是在发脾气的时候,也是那么柔顺、绵软,那么不失一代佳人的风范。
此时,大家虽然都在感叹连夫人的贤良淑惠,浑没将她那句“可气可恨”放在心上,但连城璧自己却不能置如罔闻。
只见连城璧赶紧从连夫人背后转出来,拜服在地,惶然道:“孩儿怎敢再将璧君藏匿起来欺骗母亲?真真实实是璧君昨夜不知被何人劫走了。孩儿也是困惑不已,难以寻到璧君的下落。”
大家这时才弄明白为什么连城璧没有将沈璧君带回来了。
原来沈璧君昨夜不知被何人劫走了。
但是谁有这么大的神通,能在连家的势力之内将沈璧君劫走?是逍遥侯?还是无影双杀?还是另有其人?
只听连夫人缓缓道:“无论你说的是真话也好,是假话也好,为娘今日都要代你将你这个媳妇赶出家门。”
连城璧低垂着头,黯然道:“是。”
连夫人道:“休书呢?”
连城璧无言,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书札,递到连夫人手里,整个人仿佛要瘫倒。
连夫人将休书高举过顶,朗声道:“这是小儿写的休书。妾身这孽媳今日虽然未能亲自前来领取休书,接受赶逐,但有天下英雄在座为证,想来她也否认不得。倘若诸位他日见到妾身那孽媳,请代妾身转告,就说‘从今日起,她自姓她的沈,我们连家自姓我们的连,她无论生死荣辱都与我连家无涉,我们连家无论兴衰存亡都与她沈氏无关’。这封休书妾身事后会派人送到她的母家,告诉沈家的人知道。”
这几句话虽然份量极重,可是连夫人却还是轻莺软语,连一点严厉之意都没有。
她虽然尽力作出冷冰冰的口气,可是就连她自己也忍不住觉得太过柔软婉转了些;她声音本来挑得很高,可是才说了几个字就忍不住发颤,到后来不由自主就低了下来,柔了下来。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清而不冷,淡而不漠,柔而不软,温而不腻,静而不死,缓而不慢的声音道:“不必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