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新月如钩。
太湖的水清凉得就像是恬静的夜色。
夜风中带着萧萧的秋意,水面上漾起涟涟的水纹,一层赶着一层,慢慢荡漾开去,渐渐隐入无边的烟波之中。
寒山寺的钟声时不时从远山间传过来,缥缈在一碧万顷的湖面上,让人忍不住意兴阑珊起来。
风四娘静静坐在船头,似已被这萧索的夜色所醉。
她很少有沉静的时候。
但现在她却沉静得像是一个贞娴温柔的淑女,就像是沈璧君。
杨开泰慢慢摇着橹,眼睛望着风四娘,就像是在望着最美丽的女神。
风四娘绝对是个美人。无论谁也不能否认,风四娘不但是个美人,而且还是个迷死人不偿命的大美人,见过她的男人都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都忍不住记得她深些。
但风四娘好像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过。
这也许不过因为只有现在,她才像是个真正女人化了的女人。
船摇得并不快,因为杨开泰并不想很快就到烟渚岛去。
他并不想煞风景。
这种静静的诗意并不是时常都会有的,能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假如风四娘能永远是这个样子……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静静的湖面上隐隐传来一阵铮铮的琴声。
琴声幽怨而黯迷,凄美得让人心都碎了。
杨开泰却失望地叹了口气。
因为听到这种琴声,意思就是他们离烟渚岛已不远,这种静静的诗意已留不住。
他们已在烟渚岛水面上转悠了三夜,每夜都能听到这让人心碎的琴声。
这琴声变化并不繁复,整个曲子也不很长,但那凄美的音符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飘出来,而且好像越来越悲凉,越来越凄婉。
杨开泰并不很懂音律,也不知道这是首什么曲子,但他听了三个晚上,甚至已几乎能背下来,可是那凄幽而辛酸的琴声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地传出来,好像操琴的人永远也听不腻这首曲子,弹不乏这首曲子。
是不是因为这首曲子已溶入操琴之人的灵魂,纠缠入骨,一刻也放不开,半刻也忘不掉?
奇怪的是风四娘每次听到这首曲子,居然也好像变了个人,好像很激动,又好像很木然,更像是她的灵魂已飞得很远,美丽的躯体却还在船上。
是不是因为这首曲子也能勾起她许多难忘的回忆?
杨开泰不懂。他不是艺术家,他听不懂这首曲子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懂,因为他并不是萧十一郎的朋友,他也不知道他妻子心中匿藏得最深的秘密。他当然不会想到,这首曲子就是萧十一郎意兴萧索的时候常常唱的那首草原牧歌;他当然更不会想到,他的妻子从洞房里逃出来就是因为她内心深处一直都在偷偷地爱着那首曲子后面所说的那个人,而且就算是那个人死了,她也没有而且不会忘记那个人。
也许这首曲子所揭示的并不是这曲子本身的含义,而是一个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人,一段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感情。
琴声越来越清晰,也更哀婉、凄凉。
星月之下,烟渚岛已在眼前,但却还是朦朦胧胧的,仿佛有一片如烟似雾的轻纱笼罩着,看不很清楚。
岛上黑漆漆的,只有林木间一点萤火般微弱的灯光透出来。那幽幽的琴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
但整个烟渚岛上除了那幽幽的琴声外,就只剩下风吹木叶时断时续的簌簌声,幽暗的夜色下,显得静谧得吓人,神秘得吓人。
那一点灯光看起来好像离他们并不远,但杨开泰却知道他们要偷到闯到那个地方并不容易,要劫出那里的人更困难,也许他和风四娘根本就走不到那地方。
这三夜,烟渚岛的地形、沈璧君的居处、守卫的实力和分布,还有这些人的活动规律,他们已摸得很清楚——那白脸汉子并没有说谎。
但这小岛上有没有机关消息,有多少机关消息,都分布在哪里,他们却还是弄不清楚。
可是明天就是九月初三!
九月初三的意思就是他们已没有机会再等,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在今夜动手劫沈璧君。
可是他们就算是能偷过闯过那些守卫,他们能不能躲得过那些机关消息?
风四娘就像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坐在船头,就好像坐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像已将劫沈璧君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她明媚而灵活的眼波在星月下看起来不但忧郁,而且寂寞,很深很浓的寂寞。
她心中是不是隐藏着很多心事?
杨开泰呆呆望着风四娘,忍不住道:“四娘……”
风四娘一惊回过头来,勉强笑道:“什么?”
就算是只一瞬间,杨开泰也看到风四娘的眼睛竟有些润湿了。
杨开泰愕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风四娘不开心的样子,但现在却是为什么?
风四娘又在问他,“你想说什么?”
杨开泰怔了怔,吃吃道:“你……怎么……为什么……”
风四娘板起脸,大声道:“你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成什么样子?”
这一刹那间,风四娘又变成懒散而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方才那个忧郁而寂寞的女人根本不是她。
她是不是又将她所有的心事全都隐藏起来,隐藏到她内心最深处,无人能够触及的地方?
杨开泰更愕然。
风四娘望着杨开泰那呆样,正想再臭他几句,但就在这时,岛上竟赫然传来一片呻吟声,很多人的呻吟声。
风四娘失声道:“那是什么声音?”
杨开泰苦笑着道:“你再这么大声说话,只怕连湖底的鱼也要被你惊动了。”
风四娘瞪了他一眼,脸颊有点发红,但还是忍不住道:“你看这是什么声音?”
杨开泰道:“是人的呻吟声,很多人的呻吟声,好像是从我们探路的岸口传出来。”
要劫沈璧君,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登门去抢,多少总要玩些偷儿的手段。这三天,他们已看好了偷上岸去的岸口,选好了进退的路径,但现在他们登岸的岸口居然已先有很多人在!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岸口上那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风四娘皱着眉道:“那岸口并没有人把守,怎会突然有很多人在那里?莫非有人看穿了我们的秘密,预先在那岸口安置了很多人手?但又怎会是呻吟声?”
杨开泰苦笑着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人只怕早已被人盯上了。”
风四娘冷笑道:“盯你个活鬼。”
杨开泰道:“姑苏是连城璧的老家,他最根本的势力都在这里,假如连城璧真像四娘说的那样包藏祸心,他又岂能不在这方圆数百里广置耳目?我们在苏州城里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又偷偷在太湖里转悠了三天,早就该被那些耳目盯上,可是这三天我们却感觉不到半点不对的地方,这岂非很奇怪?”
风四娘听得整个人都怔住,怔了半晌,突然用力敲着船帮子,大声道:“无论如何我也要过去看看。”
她好像已忘了他们是来偷沈璧君的,本不该大声说话。
只不过风四娘向来是爱怎样就怎样,性子发了连天王老子都没有法子。
杨开泰当然更没有法子。
他赶紧将小船划向他们看好的那个岸口,他划得很快,因为他生怕风四娘再叫出来。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件很滑稽却又让人费解的事。
他们看到了一大堆人,一大堆像货物一般横七竖八,叠加垒摞堆在岸上的人,却赫然是岛上的宿卫。
只不过每个人都哼哼呀呀,好像很痛苦很难受的样子,可是却一动也不能动。
这一大堆人竟好像都被人点了穴道!
这是谁干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将这些人堆到这里?
风四娘看得满手冷汗,杨开泰目中也不由得露出惊惧之色。
因为这堆人竟好像并不止那白脸汉子所说的那个数目,竟好像比他们计算的数字还多得多。是那白脸汉子在说谎?还是岛上又暗中添加了人手?
但无论如何,这种变化他们不能及时察觉,实在是件很危险的事。
假如他们登上岸去,会是什么后果?
过了半晌,风四娘才长长吐了口气,苦笑着道:“看来我们傻人有傻福,今夜有高人在暗中相助。这人显然不想我们吃亏上当,所以就将这些人都点了穴道,堆到我们看得见的地方,好让我们小心。”
杨开泰陪着笑,道:“我总觉得今夜之事,不可为居多,我们不如回去……”
他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已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回去?我们已到了这里,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杨开泰苦着脸道:“可是……我总觉得……”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既然有高人在暗中相助,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开泰道:“可是……”
风四娘不耐烦地挥挥手,冷冷道:“你不如一个人回去吧。”
她突然一点船板,飞身掠上岸去。
杨开泰只惊得差点叫起来。风四娘这种顾前不顾后,要怎么就怎么的臭脾气,他算是领教到家了。
只可惜他还没有领教过更可怕的。
他很快就领教到了。
风四娘一掠上岸,竟毫不停留,冒冒失失就向那一点灯光蹿去,简直就像是飞蛾扑火。
杨开泰只吓得心都要跳出腔子外,赶紧也掠上岸,一把拉住风四娘,大急道:“你……你等一等。”
风四娘看着他那急样,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却故意板起脸,道:“做什么?”
杨开泰急着道:“你……你不能就这样去。”
风四娘瞪眼道:“为什么?”
杨开泰道:“你知不知道这岛上有多少机关消息?你知不知道都分布在什么地方?”
风四娘道:“不知道。”
杨开泰道:“不知道你就敢乱闯?”
风四娘道:“我不怕。”
杨开泰道:“你不怕,可是我怕。”
这句话一出口,杨开泰脸腾地红了。
风四娘忍不住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若是害怕,不如自己回去算了。”
杨开泰叹了口气,突然领先向那一点灯光蹿了过去。
风四娘目中露出感动的表情,但她却什么也没有说,也紧紧跟着蹿了过去。
但这烟渚岛上居然连一个机关消息也没有,真的没有。
杨开泰怔怔站在“临波小墅”的墙脚下,好像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好像还不敢相信从岸边到这里竟是这么简单容易。
风四娘春风满面,得意道:“我没有说错吧。”
杨开泰苦笑着,偷偷将两只手掌中握着的冷汗擦去,眼睛望向屋子里。
屋子里一灯荧荧,四壁萧然。
一个女子背对着门坐着,虽然只不过能看到一个背影,却让人感觉到她恬静、温婉、圣洁、清丽、脱俗的风仪,虽然看不到她的容颜,但每个看到她背影的人,都会忍不住以为她的容颜必定美得惊世绝俗,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她就像是画上飘逸而幽怨的仙子,虽然能惹起人无穷无尽的遐思,却仿佛总是虚无缥缈的。
她又像是人梦魂中最浪漫和完美的影子,虽然能带给人最美妙的回忆,却仿佛总是让人不可碰触,仿佛一碰就会消失,一触就会流散。
她随随便便穿着一件明月般皎洁而柔软的衣衫。
她的头发长几七尺,滑如丝缎,软如流水,压着她明月般的衣衫直垂落腰际,让人忍不住想抚摸把玩一番。
她面前的一张木几上放着一张焦尾古琴。她轻轻拨弄着,就仿佛是在抚摸她最最珍贵、最最值得回忆的往事。
琴声哀怨而凄婉。
她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她的精神专注,像是已将她的灵魂、她的生命全部溶入到琴声里。
她会不会就是沈璧君?
她会不会就是那个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放着无瑕山庄的少奶奶不做,放着武林人人景仰的少年君子、仁义无双的风雅侠士的妻子不当,却不守妇道,自甘堕落,偏偏跟天下声名最狼藉的大盗萧十一郎有了私情,被世人鄙弃、唾骂,出尽洋相,伤风败俗的沈璧君?
除了沈璧君,还有谁会有这种杀死人的风韵?
除了沈璧君,还有谁能弹奏出如此凄美的琴声?
除了沈璧君,还有谁会如此敝屣富贵,无视荣辱,虽心事空托,缘绝无望,却犹梦魂痴缠,安守凄凉而执著无回?
风四娘呆呆望着这位无比温柔却又倔强不屈,声名扫地却又矢志不渝的女子,心中充满了怜悯。
沈璧君做的事虽然没有她那么荒唐,但她却已看得出,沈璧君已渐渐沿着她的路子来了。
可是也只有她才知道,像她这么“自由”的女子,背后要面对多么绝望的境地,多么残酷的磨难,要忍受多么难捱的寂寞,多么可怕的孤独,要用多么坚韧的意志才能扛着昆仑山一般沉重的压力走过漫长得让人厌倦的生命……
她若不是很小的时候就在这个世界的黑角落里挣扎过,闯打过,已能接受狼一般流浪的生活,她根本就活不下去,谁也活不下去。
一直到现在她都不大敢回想起她的过去,她生怕那一连串噩梦般的往事,会让她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沈璧君呢?她不是疾风中的劲草,她只不过是一株暖室里养大的幽兰,将她放到狂风暴雨之中,她还能不能活?
风四娘忽然又觉得愤愤不平。
为什么女人就不能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为什么女人要追求“真我”和“自由”,就要像野狗一样被世人赶出这个世间去?
女人难道就不是人?难道就天生下贱?就该是男人的附属物?男人又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了?
她怜悯也许只是为了沈璧君一个人,但她不平却是为了所有的女人。
琴声忽然停了。
只听沈璧君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预,世情如霜……。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就是死一万次,我也不会忘了你的,我就是死,也要想着你死……”
她的叹息凄恻、感伤、悲苦,却又说不出的动人。
她的语声幽怨而执著,让人又爱又怜,恨不得能为她做任何事,但却又让人又妒又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若是还在,若是听到了这句话,他会怎样?他会不会高兴得发疯?翻跟头?大哭一场?
风四娘只觉心中如堵,似有一腔热血要冲出来,却偏偏冲不出来。
她连一点嫉妒沈璧君的意思也没有。
那倒不是因为她已嫁给了杨开泰,也不是因为萧十一郎已死了,而是因为感动。
她已被沈璧君那虽江河倒流,山峦易色而执著不渝的痴情深深地打动。
忽听沈璧君淡淡道:“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你何苦再这么假惺惺来做好人?沈璧君虽颜面丧尽,却绝不会后悔,你就算是能让昆仑山倒、太湖水干、天地改颜、江山易主,也休想我会回心转意……”
她好像是在跟连城璧说话,莫非连城璧也在这里?
风四娘吃了一惊,游目四顾,但却人声寂寂,一点动静也没有。
原来沈璧君将他们当成连城璧了。
风四娘忍不住松了口气,但她的心又突然绷紧。
难道连城璧常常会到这里来?假如连城璧常常会来,那他可能现在就会来,或是很快就会来……
风四娘突然拨开珠帘,闯了进去。
沈璧君听到有人进来,吃惊着回过头来。
她还是没有变,还是那么绝世的美,还是那么美得咄咄逼人,美得让人窒息,让人害怕,让人迷失,让人看上一眼就终生难忘。
但她却仿佛冷漠了些,倔强了些,也憔悴了些,孤单了些,让人看了心中不由自主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凄凉难受之意,忍不住为她将心碎成一千片,一万片,每一片上都有一份怜惜和同情。
风四娘却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已像男人一般扑过去,不等沈璧君反应过来,就出手如风,点了沈璧君几处要穴,然后就像是强盗抢压寨夫人一般,将沈璧君扛在肩上就往外走。
沈璧君叫道:“你要做什么?快将我放下来!”
风四娘笑谑道:“我要抢你回去做我的压寨夫人。……你不许说话,不然我现在就跟你拜堂成亲。”
她嘴里说着话,脚下却丝毫不停,一路向岸边飞快地走。
杨开泰当然也只好跟上去。
沈璧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任风四娘将她抢走,嘴里却忍不住道:“你怎知我在这里?你要将我抢到哪里去?”
风四娘板起脸,大声道:“你不许说话,不然我就打你一顿屁股。”
沈璧君只好不说话了,她并不想让风四娘打一顿屁股。
风四娘风风火火走到岸边,一步跨到船上,将沈璧君扔到船舱里,立刻就敲着船帮子催促道:“快,快开船。”
杨开泰跳上小船,解开缆绳,陪着笑道:“往哪里开?”
风四娘想了想,道:“先往西南。”
往西南就进了太湖深处。杨开泰心中纳闷风四娘进太湖里做什么,可是他又不敢问,因为他一问风四娘就要瞪眼了。
星月幽暗,太湖深深。
小船已走得很远很远,远得让人有些迷失。烟渚岛早就已看不见,只见四面八方都是水,茫茫然无边无际。
没有风,风已停了。湖面就仿佛是一面大镜子,将满天的星斗倒映在水里,小船行在水面上,就好像飘游在天上,好像一伸手就能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
风四娘解开沈璧君身上的穴道,笑吟吟道:“你还认得我吗?”
沈璧君微笑道:“我怎会不认得你?你是萧十一郎的朋友,你还有个外号叫做‘吓坏人的新娘子’。”
风四娘凝视着沈璧君,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从烟渚岛劫出来么?”
沈璧君道:“你是为什么?”
风四娘突然收起笑容,缓缓地一字一字道:“因为我要杀了你!”
她说话的语气很和平,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杀气,可是她说的话却要吓人一跳。杨开泰就吓了一跳。
谁知沈璧君居然连一丝吃惊的意思也没有,只不过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望着风四娘,淡淡道:“你要杀我,在烟渚岛为什么不动手?”
风四娘苦笑着道:“我当然不是真的想杀你,我只不过是想救你而已,可是我劝你最好还是让我杀了好些。”
沈璧君更奇怪,道:“为什么?”
风四娘眼睛凝视着沈璧君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因为逍遥侯已到了江南!”
她很快就又接着道:“我虽然并不知道逍遥侯的行踪,可是我却见到了玩偶山庄八角亭下棋的那两个老人。我在苏州城里的街道上见到了他们,所以我能肯定逍遥侯现在一定就在苏州。连城璧要公然休了你,逍遥侯虽然还未露面,却必定环伺在左近,你与其落在逍遥侯的手中,倒不如让我杀了的好。……而且我也不想你在天下英雄面前被连城璧折辱。”
她说得实在是有道理极了,连杨开泰都忍不住觉得这件事实在理所当然。
谁知沈璧君看风四娘的眼光更奇怪,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很有经验的说书先生说评书一样,虽然也觉得他评书说得很精彩,却并未被感动。
风四娘眼睛盯着她,道:“你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是不相信四娘的话,我只不过觉得四娘做了一件多余的事而已。”
风四娘皱眉道:“多余的事?”
沈璧君温柔的目光望着她,慢慢道:“我并不怕连城璧折辱。连城璧要折辱我,我正好借这个机会在天下英雄面前表露我对萧十一郎的心意,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绝对是个有操守的人,我虽然爱的是天下声名最狼藉的大盗,可是我绝不后悔,就算是这个人死了,我对他的心意也绝不会改变。”
她的语声虽温柔,却很坚定。
她的表情也很平静,她并不是勉强自己说的。
她是什么时候能超越自己的?
风四娘试探着问道:“假如萧十一郎还活着,你会不会嫁给他?”
沈璧君道:“我一定会嫁给他。”
风四娘听得心里酸酸的,过了半晌,才又轻轻问道:“可是逍遥侯呢?你不怕逍遥侯?你不怕落到逍遥侯手里?”
沈璧君道:“我怕,可是我就算是死,也一定要让天下人知道我对萧十一郎的心意。”
风四娘道:“可是,你可知道你要承受多大的压力?要面对多少人的讪笑、讥讽,还有鄙弃?”
沈璧君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怕。就算是所有的人都骂我水性杨花,我也不在乎。”
风四娘吃惊地望着她,喃喃道:“你变了,你变了,你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是怎会改变的?”
沈璧君目中掠过一丝伤感,幽幽道:“人总是会改变的,无论是谁经历过那么多事以后,都会慢慢改变的。”
风四娘沉默下来,慢慢咀嚼着这句话的味道。
过了半晌,沈璧君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萧十一郎的好朋友,可是你们怎会相识的?怎会成为朋友的?”
风四娘道:“你想听萧十一郎的故事?”
沈璧君垂下头,双颊有些发红,可是她霍然又抬起头来,目中充满了希冀,道:“假如我想听,你肯不肯说?”
风四娘望着沈璧君,望着这位变得很大胆,很有勇气的绝美女子,慢慢道:“我当然肯说。只不过你听了总难免会伤心的。”
沈璧君笑了笑,笑容很凄凉,幽幽道:“我还会伤心么?连萧十一郎都已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我伤心?”
她语声很平静,“现在我只想听听萧十一郎以前的事,想知道得他多一些,因为他已永远不在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萧十一郎的故事更值得我珍惜?”
风四娘望着她,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大声道:“好,我说!”
她道:“我第一次见到萧十一郎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孩子,正精光赤着上身,想迎着势如雷霆的激流,冲上龙湫瀑布。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有一次他几乎已成功,却又被瀑布打了下来,撞在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他连伤口都没有包紧,咬着牙又往上冲,这一次他终于爬上了巅峰,站在峰头拍手大笑。从那一次起,我就觉得萧十一郎跟我见过的少年人都不一样。但我真正认识萧十一郎,却是在秭归……”
沈璧君静静地听着,就仿佛是在听高僧说禅,名妓谈情。
她的内心是不是真的也如她的外表一般已止水无惊?
风四娘道:“……有一次端午节,我到秭归去看龙舟,我就在秭归城里见到了萧十一郎。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从街的另一边走过来,他走路的节奏轻而快,就仿佛是一只轻捷而迅猛的豹子,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活力。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他那么神采跳脱的人。我当然知道他就是那个连瀑布都要征服的大孩子,可是他却不知道我。我想捉弄捉弄他,所以就去偷他的银子。我前后一共偷了他八次,居然连一分银子也没有偷出来。等到我想买一只博浪鼓的时候,这才发现我自己身上的银子不知何时竟赫然不见了。我知道偷我银子的人一定就是萧十一郎,所以就又去找他。可是当我找到他的时候,我几乎被他气昏了过去。那个混蛋臭小子正坐在秭归城最气派的酒楼上,用我的银子,跟一个和他一样混蛋的老头子吃酒。说起那个混蛋老头子来,可是大大的有名……”
她突然问沈璧君,“……你可知道当世武林中最难缠的老怪物是谁?你可曾听说过‘木尊者’的名头?”
她在问沈璧君,可是沈璧君却没有回答。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沈璧君已忘怀了自己。
她痴痴地望着无边的暗夜,痴痴地出神,痴痴地笑。
她的眼睛在暗夜下亮得就仿佛是天上的寒星。
可是她的目光却是忧郁的,就像大海一样忧郁,忧郁得深邃,忧郁得寂寞。
她的神情婉然欲流,嘴角带着一抹甜甜的浅笑。
可是没有看见过她笑容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她的笑容有多么凄凉,多么黯淡,多么让人心碎。
她在想什么?她是不是在想萧十一郎?在想她和萧十一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段虽然充满了无尽的动荡、波折、矛盾、痛苦,但却是她一生中最最珍贵难忘的日子?
这两年,她是不是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想过来的?
也许就是不过因为她天天都在想着,从来也没有忘记过,所以她才能像止水一样平静。
但止水真的静吗?你有没有看见水面下那湍急的暗流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冲激,而且随时都可能变成汹涌的波浪?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沈璧君轻轻道:“后来呢?”
风四娘暗中叹了口气,道:“后来我就跟他交上了朋友,再后来他的名气就越来越大,声名也越来越坏,到后来简直变成了武林公敌,人人欲诛之而后快。可是只有我才知道,萧十一郎绝对不是个坏人,他只不过是太嫉恶如仇,太特立独行了些,所以他才不容于武林,不容于那些‘正人君子’,所以徐鲁子徐大师才要用他的刈鹿刀来买萧十一郎的人头。只可惜现在却连刈鹿刀也不知道落在哪位‘正人君子’的手中。”
她语声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她实在已将那些“君子”、“大侠”们贬得一文不值。
沈璧君幽幽道:“这些话若是在从前,我绝不会相信是真的,可是现在我却知道绝对不假,因为我毕竟跟他在一起过。倘若我没有认得他,没有跟他共患难,打死我也不相信他竟是一个真正高洁的人,他狼藉不堪的声名竟是那些披着‘侠客’外衣的伪君子污蔑出来的。”
风四娘恨恨道:“假如以行迹而论,真正该死的绝对应是那帮子‘君子’、‘侠客’,绝对不应该是萧十一郎。”
沈璧君黯然道:“可是为什么好人总是偏偏死得早呢?”
风四娘也在叹息。
没有人能回答得了这个问题,以前的人不能,以后的人也未必能。
过了半晌,沈璧君忽然道:“我曾听萧十一郎说过,他有十个哥哥姐姐,可是后来都死了……”
风四娘打断了她的话,道:“萧十一郎并没有十个哥哥姐姐,他只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但他弟弟才刚出生,他全家就被人杀光了。”
沈璧君颤声道:“是谁这么残忍、狠心?”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的父亲是个赶马车的,母亲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妾,跟着他父亲跑了出来,东躲西藏,过了几年,生下了萧十一郎跟他的两个妹妹。就在他的弟弟才刚分娩出来,他的母亲还爬不起来的时候,被那家派出的人追到,全家人一齐惨死。萧十一郎也不过是因为在外面玩耍,加之人又机灵聪明,才总算幸免于难。”
沈璧君道:“杀他家人的到底是哪个大户人家?”
风四娘失笑道:“你难道还想替他去报仇?他灭门的仇家早已被他杀得精光,连根鸡毛都没有留下。据我所知,萧十一郎平生做得最狠最绝最残忍最无情的一件事就是屠灭仇人,报灭家之仇。”
沈璧君轻轻叹息着,道:“那家子人对他家也未免太狠太绝了些。”
她忽又道:“可是他为什么叫萧十一郎呢?”
风四娘道:“因为他本来的名字叫做萧十一,十一是十月初一的意思,他就是十月初一生的……”
沈璧君又轻轻道:“后来呢?”
风四娘道:“后来……”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夜更深,更静。
星月之下,太湖之上,只剩下一片浓浓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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