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
有经验的老江湖都知道,要打探消息,最好到人最多,嘴最杂的地方,找最卑贱、最容易被人忽视的人。
风四娘当然是有经验的老江湖。
姑苏城中人多嘴杂的地方虽然不少,但要找个比茶馆人更多嘴更杂的地方,只怕也不多。
风四娘坐在临着窗户的一张桌子后,用一只小盖碗慢慢地啜着茶。
她喝茶的位置选得很巧妙,非但这茶楼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尽收眼里,而且街上的每一个人也都能毫不费力看清楚。
这当然也是标准的老江湖打探消息的标准做法。
她是来打探沈璧君的消息的,不是逍遥侯的。
她来到苏州本该先去寻寻逍遥侯,见见逍遥侯的,无论如何她跟逍遥侯也算是老朋友,逍遥侯寻她当然有寻她的理由,但她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因为她忽然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那天朱白水一古脑儿将她们全都制住,后来并没有将她们怎么样,反而自己亲自驾着马车,将她们一古脑儿带到苏州来,但却在苏州城外忽然放了她。
就只放了她一个人,温如玉、嫣嫣她们朱白水又拉了走了。
她本来一直很奇怪。
她跟温如玉她们本就是要来苏州的,就算是朱白水这个人不出现,她们也同样会来,可是朱白水为什么要突然冒出来插上一脚?
朱白水当然不会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跳出来寻寻开心。
像朱白水这么聪明的人,怎会做出这么低级无聊的事来?
难道朱白水放了她,却劫走温如玉,只不过为了不肯让温如玉带她去见逍遥侯么?
朱白水为什么不肯让她去见逍遥侯?他本是连城璧的朋友,他帮连城璧捉到了逍遥侯的朋友,又为什么突然要放了呢?
风四娘虽然弄不明白朱白水这聪明人真正的用意,但她却决定暂时还是莫要去见逍遥侯的好。
她总觉得朱白水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而温如玉却太诡异。无论是温如玉的人,还是她做的事,都谜一样太奇怪,太反常……
这茶楼里大多数男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坐茶楼的女人本不多,像风四娘这么美的女人更少见。
风四娘也知道有很多男人在盯着她,可是她不在乎,她喜欢男人盯着她看。
一个女人能令男人们眼睛发直,总是件开心的事。
她手里轻轻把弄着茶盏,她的手兰花般柔若无骨。
她看起来好像很悠闲的样子,好像来这茶楼就是为了要男人们欣赏的,但无论是茶楼里还是长街上,只要有和沈璧君有关的讯息,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接近晌午,街上的人很多,时不时有武林人物穿街而过。
这些人想必是应连城璧之邀,来参加九月初三的休妻大会的。
风四娘一直想不通,连城璧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做这件事。休妻又不是什么光大门楣的事,连城璧为什么要闹得全天下都知道呢?这对“无瑕山庄”四个字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他只不过是为了羞辱沈璧君?难道他就这么恨沈璧君?恨得连“无瑕山庄”的荣誉也不要了?只仅仅是因为沈璧君移情别恋,不肯再做他的妻子而伤了他高贵的颜面?
假如这种事也要报复,这种报复也未免太可怕了些,连城璧这个君子的无双侠名也未免太言过其实了些。
风四娘想起沈璧君那张美得让人心碎的脸,那柔弱却不软弱,倔强而又坚强,满含幽怨却又无比温柔的眸子……
她心里充满了怜悯和同情,却忘了她们本该是情敌的。
“女人都希望能嫁给世家公子、豪门贵戚,以为那样就能拥有一切,但嫁入豪门世家就真的会很快乐么?”
这个道理就算是有的人能明白,也一定要试一试才肯相信。
人,为什么要凭空制造出许多麻烦来让自己烦恼呢?
是不是因为人有贪欲?
风四娘轻轻叹息着,正想回过头来看看角落里那两个人,但就在这时,长街的尽头突然转出两个人来。
两个老人。
一个穿着红色的袍子,一个穿着绿色的袍子,红的如鲜血,绿的如毒药。
长街上没有风,但这两个老人一路走来却衣袂飘飘。
他们的身子看起来都很单薄,但却笔直如标枪。
他们的气势就像出了鞘的剑一样咄咄逼人!
看到这两个老人,风四娘才知道温如玉说的果然没错。
逍遥侯果然已到了江南。
因为这两个老人正是整日在玩偶山庄八角亭里下棋的那两个神秘老人。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老人原来是谁,但只要见过他们的人都知道,倘若你还想多活几年,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
风四娘不禁有点佩服连城璧。连城璧和逍遥侯争斗了一年多,居然没有被逍遥侯和这两个老人玩死,实在很了不起。
两个老人经过风四娘喝茶的茶楼时,一齐抬起头看了风四娘一眼,虽然只看了一眼,他们冷漠的目光中居然露出了温暖之意。
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很快就走过茶楼,走远了。
风四娘心里暖暖的,虽然只一眼,她已看出这两个老人对她友善的情感。她只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开心极了,比三百八十个喜欢她的男人一齐向她求婚还开心。
这世上能得到这两个老人青眼的,能有几人?
风四娘微笑着,轻轻啜了一口茶,居然还没有忘记再看这茶楼东南角窗前那两个茶客一眼。
东南角窗前一直坐着两个人。
那两个人一个又粗又胖,脸上生着几颗青春痘,一个面白如死,好像被酒色掏空了的样子。两个人看起来好像是哪个帮会的小头目,好像是背着帮中人偷偷溜出来逛荡的。
他们已来了很久,茶喝得多,话说得更多。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幸好风四娘虽然听不见,却看得见,他们两个人南北向坐着,风四娘正好能看到他们说话时嘴唇动的样子。
用眼睛听别人说话,风四娘也是专家。她在十几岁的时候,这种功夫就已练得出神入化了。
但风四娘一开始注意他们,既不是因为他们生得丑,也不是因为他们话说得多,而是因为他们的靴子。
他们的脚上都穿着一双牛皮靴子。
用硝过的小牛皮制成的靴子,手工很精细,还镶着很精致的珠花。
风四娘是第三次见到这种靴子。
第一次是在飞大夫的家里。有人假冒萧十一郎之名,偷走了飞大夫的棺材,那个假冒萧十一郎的人脚上穿的就是这种靴子。
后来虽然飞大夫的棺材又找了回来,那假冒萧十一郎的人也已死了,但风四娘却不满意,她总觉得是有人在陷害萧十一郎,所以她就记住了这种靴子。
第二次见到这种靴子是在乱石山上的强盗客栈外。温如玉手下那个传讯的大汉脚上穿的也是这种靴子。温如玉本来有很多法子捉到她的,但却偏偏用了这么一对靴子,不费一兵一卒将她钓了回来。
她本来以为偷飞大夫棺材,害萧十一郎的人是温如玉,但后来温如玉变成了玩偶山庄的人,她才知道害萧十一郎的人原来是逍遥侯。
但她对这个结论也不满意,因为有很多疑点无法解释。譬如说:逍遥侯狂悖怪诞,无论什么事都不怕人知道,要夺飞大夫的棺材,又何必假萧十一郎之名?假如逍遥侯要杀萧十一郎,那是容易之极,又何必用陷害这种间接手段?还有,逍遥侯武功已入化境,又能驻颜不老,飞大夫武功医术再高明,又岂在逍遥侯眼中?
而且她一直有个很奇怪的想法,她总是觉得那对靴子温如玉是故意让她看到的。
但温如玉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连想都没有想,因为她知道她一定想不出。温如玉的用意,她从来也没有猜对过。
现在她居然又见到了这种靴子,在姑苏的一家茶楼上。
苏州也和别的地方一样,也有江湖帮会,绿林豪杰,而且苏州濒临太湖,有水贼,也有旱匪,帮会派别更复杂,更神出鬼没。
风四娘知道这两个人无疑是某一个帮会的小人物,但是什么帮会的人物,她就说不出来了。
她一直都很注意这两个人,无论这两个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脱不了她的视线。若要追查牛皮靴子的秘密,只怕就要先从这两个人身上下手了。
但风四娘却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那粗胖汉子嘴里竟赫然说出了“连公子,连夫人”等字眼——这两个人竟在说连城璧和沈璧君的事!
这倒是令风四娘喜出望外。
只“听”那粗胖汉子道:“啧,啧,想不到连夫人这么贞娴的淑女居然也会背着丈夫在外面偷汉子,真是想不到……”
那白脸汉子冷冷道:“表面上越正经的女人,其实骨子里越浪。”
那粗胖汉子道:“也难怪连公子这么大仁大义的人会生气,遇到这种事,涵养再好的男人只怕也难以忍受。”
那白脸汉子啜了口茶,冷冷接着道:“女人偷汉子本就是男人最不能忍受的耻辱之一。能忍受这种耻辱的男人就不是男人,是王八,最没用的王八。”
那粗胖汉子痴痴盯着茶盏出神,嘴里喃喃道:“倘若换成是我,像连夫人这样的美人,我可真有点舍不得就这样休掉她。”
那白脸汉子道:“所以你天生就是王八,没出息的王八。”
那粗胖汉子笑道:“也许我天生就是王八,也许我天生就没出息,像连夫人那样的美人,我只要能亲上一口,就算是要我在粪坑里泡三天,我也愿意。”
说着居然偷偷瞟了一眼风四娘喝茶的红唇。
那白脸汉子嘿嘿笑道:“想不到你这臭小子歪主意竟然打到连夫人身上来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粗胖汉子道:“就算我是癞蛤蟆好不好?难道你就不想?”
那白脸汉子淡淡道:“想有什么用?只能看在眼里,又吃不到嘴里。”
那粗胖汉子咂咂嘴,坏笑着道:“我看咱们不如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将连夫人……”
那白脸汉子未等他将这句话说完,脸上已变了颜色,截口道:“你是不是真的疯了?连公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话若是传到连公子的耳朵里,你我还有命在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中忍不住露出恐惧之色,好像对连城璧害怕极了。
那粗胖汉子讪笑着道:“反正连公子已打定主意要休连夫人了,你我偶尔用一下又打什么紧?”
那白脸汉子等目中的恐惧慢慢淡化消失,才嘲弄人生一般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像连公子这种做大事的人,心思都难捉摸得很,你若是不想死得太快,就最好乖乖地莫要乱打歪主意,否则,你就算是死了,只怕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那粗胖汉子好像也有点害怕了,过了半晌才又涎笑着道:“你看角上喝茶的那女人怎么样?”
那白脸汉子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向风四娘这边瞟一眼,但嘴里却道:“够漂亮,也够劲,而且好像还有点野味。……你是不是想动她的歪脑筋?”
那粗胖汉子道:“你整日看着个武林第一大美人,你难道就不动心?就不想……”
那白脸汉子打断他的话,道:“我早就盯上了那女人,只不知怎么让她上钩。那女人好像坐死在那里,不喝到肚子破的时候,好像绝不会走,咱们总不能……”
“听”到这里,风四娘这才总算明白这两个人喝了那么多茶为什么还是不肯走了。
原来这两个人是在打她的歪主意。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离桌而起,径自算过茶钱,“咚、咚、咚”下楼,飘然而去。
她走得并不快,因为她知道这两个人一定会跟上来。
她本来也一直在想引这两个人上钩的法子,一直在等这两个人离开茶楼,她好追上去,但她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不走,这两个人也绝不会走;她若是走,这两个人也一定会走。
她为什么还不走?
这道理岂非就好像一加一等于二,但一加五再减去四也同样等于二一样?无论怎么算,结果都等于二,只不过算法不同而已。
那两个人果然已追上来。
风四娘就往僻静之处走,因为僻静之处才好下手。那两个人也一样,要让他们在闹市里侮辱女人,他们只怕还做不出,要动手,当然也要选僻静之处。
到底是这两个人上了风四娘的钩,还是风四娘落入这两个人的网呢?只怕谁也说不清楚。
但至少能确定一件事。
风四娘心里已是明明白白,这两个冤大头却还是糊里糊涂。
风四娘突然转进了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窄而曲折,离闹市已很远,非但杳无人迹,甚至还有些荒废。在这种地方无论做什么事都方便得很。
风四娘正奇怪那两个冤大头为什么还不出来调戏她,却看到两个冤大头已怪笑着出现在她面前,两个人目中同样闪烁着丑恶的欲望。
风四娘好像很害怕的样子,用手护住胸口,一边后退,一边颤声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那粗胖汉子残酷地怪笑着,慢慢逼近这位已退无可退,待剥待宰的美人儿,正想再吓唬吓唬她,突然两点银光一闪,从眼睛钻进他的脑子,他连哼也没哼出来,立刻就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甚至还在想那两点银光是什么,好像还不知道他已死了。
“……你若是不想死得太快,就最好乖乖的莫要乱打歪主意,否则,你就算是死了,只怕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那白脸汉子居然没有说错,他直到死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风四娘笑眯眯望着那白脸汉子,好像还在等着那白脸汉子非礼她。
那白脸汉子眼看着这位落入他们网里的美人儿忽然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女煞星,吓得连魂都飞了。他掉过头来就想跑,可是他两腿禁不住发软,因为他知道他跑得再快也没有人家的暗器快。
色胆包天的人,对别的事胆子并不是也同样大的。
忽听风四娘一声轻叱,道:“站住!”
那白脸汉子的双脚就好像突然被八百根蚕丝扭成的绳索缠了八百圈一样,再也迈不出一步。他慢慢转过身子,冷汗已流了满脸。
风四娘媚笑着,慢慢走过来,她的笑容那么温柔,那么迷人,充满了说不出的诱惑之意,她身上带着惹人遐思的香气,那是只有完全成熟的女人才会有的香气。
她看起来好像全身喷火,实在值得男人欺负欺负。
但那白脸汉子却一点也不想欺负风四娘了。
风四娘走过来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的心上。
那白脸汉子牙齿打架,两腿不停地弹琵琶,哆嗦着道:“你……你到底是……是谁?”
风四娘笑道:“你不知我是谁,你就敢打我的歪主意?我本来以为你这人很精明,却原来也是笨贼。”
那白脸汉子道:“是,是,小……小的有……有眼不识泰山,还……还望女……女侠……”
风四娘微笑着,慢慢道:“我叫风四娘,不知你听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白脸汉子一听是“风四娘”,脸上就好像突然涂上了一层死灰色的油彩,他整个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落满灰尘的瓦器——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死透,凉透。
他当然听过风四娘的名字,他当然也听说过风四娘的手段。风四娘整人的手段可以让你痛恨你母亲为什么要将你生下来。
只不过他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看起来像个妖精的狐媚女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风四娘,就是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女魔头!
他落到了风四娘的手里,还有什么希望?
风四娘目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立刻闪电般出手,卸下了白脸汉子的下颌骨,然后又点了他全身的穴道。
因为她忽然想到这种人口中可能含有毒囊,必要时破囊自尽。那偷棺材的汉子岂非就是这样死的?
但这白脸汉子嘴里居然什么也没有。
风四娘问道:“你的毒囊呢?”
那白脸汉子虽然不能说话,眼睛却瞟了瞟衣襟里。
风四娘目光闪动,很快就从衣襟里搜出一个小纸包,小纸包里放着黑豆大的一颗蜡封小丸。
那白脸汉子不等风四娘发问,就赶紧点点头。
风四娘对上那白脸汉子的下颌骨,微笑着道:“你用不着害怕,我只不过想问你几句话,你若是答得快,答得好,我就放了你,你若是答得慢一些,我就在你身上割一剑,你若是答不上来……”
那白脸汉子惶然道:“又……又怎样?”
风四娘淡淡道:“我就将你全身的骨头都拆下来,叫你想死也死不了。”
那白脸汉子目中露出恐惧之色,苦着脸道:“可是,你若是……若是问的问题,我根本就不知道呢?”
风四娘悠悠然道:“那你就变成又聋又哑又瞎又臭又脏又没有手又没有脚的人彘了,你说我想的法子好不好?”
她手里突然多了一柄精芒四射,寒光闪闪的薄锋短剑,剑锋就停在那白脸汉子的左颊上。看来这第一剑一定是从这里割下去。
那白脸汉子眼睛盯着脸上的剑锋,两条腿不由自主软软跪下去,颤声道:“你……你不要割我,我……我什么都说!”
风四娘道:“好,我问你,你是哪个帮的?”
那白脸汉子立刻就道:“太湖帮。”
风四娘动容道:“你们的帮主可是雄踞太湖二十年,雄才大略,豪快急义的太湖龙王熬如山?”
那白脸汉子目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道:“正是。”
风四娘皱皱眉,道:“你们口中所说的武林第一美人是不是连城璧的妻子沈璧君?”
那白脸汉子惊慌起来,忍不住道:“你……你怎会知道?”
风四娘淡淡道:“你不必问我怎会知道。我只问你,沈璧君是连城璧的妻子,怎会让你们太湖帮这帮夯货整日看着?”
那白脸汉子道:“因为连夫人为无瑕山庄所不容,连公子又不忍轻弃之,所以就暂时匿藏在我们太湖帮。”
风四娘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连城璧休妻并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了。听说连城璧的父亲七八年前就已下世,难道不容沈璧君于无瑕山庄的人竟是连城璧的母亲?”
那白脸汉子陪着笑道:“据小人所知,连母秉性柔弱,淡泊自足,连老太爷在时就很少过问家事,连老太爷下世后,更是清茶淡饭,古佛青灯,将这凡尘俗事通通摒绝。这七八年以来,无瑕山庄事无巨细悉决于连城璧公子,就算是连母的一应膳食都是连公子亲自安排。而且连公子外柔内刚,极有主见,小的时候连母就管不了,现在虽然连公子很孝顺,但无瑕山庄若要做什么事,只怕还是连公子说了才算。”
风四娘沉思着,道:“那么连城璧又为什么忽然要休沈璧君呢?”
那白脸汉子茫然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
风四娘目光一闪,突然笑了,微笑着柔声道:“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是么?”
她嘴里说着话,右手已一剑划下来,在那白脸汉子脸上开了一道两寸长的血口。
血,顺着那白脸汉子的脸颊流下来,滴得满地。
那白脸汉子吓得头上冒汗,身子发抖,忍不住叫了起来,尖叫道:“小的真的不知道!想那连公子是何等厉害的人物,他的用意我们这些小人物怎么能猜得到。”
一个人叫起来的时候,说的通常都不是假话。
风四娘冷冷道:“你最好少跟我玩花样。”
那白脸汉子连声道:“是,是,小的绝不玩花样,绝不玩花样。”
他只不过才停顿了一下,脸上就多了道血口,他怎么还敢玩什么花样?
风四娘的短剑又架在那白脸汉子的左耳上,柔声道:“我问你,无瑕山庄跟太湖帮到底有什么关系?连城璧怎会将沈璧君藏在太湖帮?”
那白脸汉子眼睛盯着耳朵上的短剑,颤声道:“表面上看来连公子和本帮熬帮主是至交,但小人却知道,这几年太湖帮已变成无瑕山庄的一股势力,其实太湖帮真正的帮主应该是连城璧连公子才对,熬帮主虽也是英雄,但早已为连公子所制,变成了一个高级傀儡……”
这句话那白脸汉子说得并不响,但风四娘却吓了一大跳。
只因这句话实在太惊人了!
过了半晌,风四娘嘴角才渐渐露出笑意,喃喃道:“有趣有趣,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原来仁义无双的无瑕山庄背后竟养着一帮势力,也难怪太湖帮在无瑕山庄左近能一直安安稳稳兴盛不衰,原来暗中早已跟无瑕山庄结成了一气。嘿,只要是无瑕山庄不方便出头的事,就让太湖帮出头去做,无论多么卑鄙的事,别人也只说是太湖帮干的,绝对怀疑不到无瑕山庄的头上。这么聪明的事,换成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那白脸汉子眼巴巴望着风四娘,嗫嚅着道:“小人连最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也说出来了,女侠……”
风四娘目光才一闪,那白脸汉子竟忍不住惊叫起来。
风四娘皱眉道:“你鬼叫什么?”
那白脸汉子吓吓道:“小人生怕女侠再将小人耳朵割下来。”
风四娘失笑道:“你只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别乱玩花样,我保证你两只耳朵都长得好好的。……我再问你,沈璧君藏在你们太湖帮的什么地方?”
那白脸汉子赶紧道:“太湖帮辖下的太湖水域共有三十八津,五十七峰。这三十八津、五十七峰中有很多隐居闲散的去处,其中有一个叫烟渚岛的,在本帮总舵西南十里。那小岛四面临水,烟波万顷,本帮曾在那里建有一座‘临波小墅’,连夫人就居住在那里。……岛上共有大小执事六人,守卫八十一人,其他杂事人等二十人,负责看护连夫人的共有四十个人,分为四班,每一班看护三个时辰,准点交接,昼夜不休,小人和小黑子是子时到卯时那一组。”
风四娘撇撇嘴,淡淡道:“岛上的人都像你这么没用么?”
那白脸汉子道:“本来有很多高手的,但最近连公子都将他们调出去对付逍遥侯了,所以就调我们来权且看着。”
风四娘眼睛里发着光,嘴里却漫不经意随口问道:“你在太湖帮内是做什么的?”
那白脸汉子谀笑道:“小人百无一能,只能打探打探消息、跑跑路、传传讯。……正因为小人忝为司讯,所以才能知道连公子的许多秘密。”
风四娘目光闪动着,眼睛忽然盯在他脚上的牛皮靴子上,道:“你们太湖帮都穿这种靴子么?”
那白脸汉子道:“只有我们内太湖的人才穿这种靴子。”
他也知道风四娘不懂,所以不等风四娘发问,赶紧接着道:“太湖帮分为内太湖和外太湖,外太湖虽然人多,却像是普通帮会一样,并没有许多特别的规矩,内太湖人虽不多,却是全太湖帮的精锐。表面上看来好像是熬帮主统领着太湖帮,但实际上熬帮主只不过统领着外太湖而已,内太湖一直就操纵在连公子的手里。”
风四娘皱紧眉头,怀疑着道:“连城璧为什么要故意让你们都穿这种特别的靴子,这岂非授人以柄?连城璧这么聪明的人,怎会做这种笨事?莫非……莫非你在说谎?”
那白脸汉子赶紧道:“小人没有说谎,小人说的绝不是谎话,小人怎敢说谎……”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们其实也不是天天都穿着这种靴子,只有在外出办事的时候才能穿着,平常的时候我们和外太湖的人都一样,都不穿这种靴子。连公子故意要我们办事时穿这种靴子,想必是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别人注意到这种显眼的靴子,当然就不会再去注意别的事,而且我们一办完事,立刻就要将靴子脱掉,变成普通人……这就好像一颗涂红了的豆子,别人只注意到豆子是红色的,假如将豆子上的红色擦去,放进一堆豆子里,就算是目光最犀利的人,只怕也很难再找出这颗豆子来。这一次我们本来也不会穿着这种靴子到悠哉楼上去喝茶,但小黑子却连靴子也来不及换,硬要拉我出来,说是他发现了一个很绝色的外地美人到了城里,要我帮着他套那美人上钩,想不到……”
风四娘眨眨眼,媚笑着道:“你是不是没有套上我,觉得很失望?”
那白脸汉子赶紧道:“不是,不是,小人怎么还敢有这种念头?”
风四娘笑了起来,慢慢收回短剑,嫣然道:“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但看你这个人还算识相,我实在也不好意思再难为你了……”
她挥手解开那汉子身上的穴道,摸着那汉子的小白脸,轻轻笑道:“你虽然没有套上我,但你又有了一条命,你岂非也该很开心了……”
那白脸汉子眼睛望着风四娘的身影消失,只觉满嘴发苦,哭都哭不出来。
风四娘是放过他了,可是连城璧呢?
他泄露了连城璧的秘密,连城璧怎么还会让他活着?
连城璧现在当然还不会知道。可是他也知道,天下唯一可以绝对保守秘密的法子,就是完全没有秘密。
原来偷飞大夫棺材,嫁祸给萧十一郎的真正幕后主使人竟是“无瑕山庄”仁义无双的君子连城璧!
萧十一郎的“大盗”之名也许并非连城璧一手造就,但至少连城璧也难辞其咎。
连城璧的真面目当然要想法子拆穿,沈璧君也一定要在九月初三之前从太湖帮的烟渚岛上劫出来。
但现在风四娘却哪一样也顾不上想。
她只觉开心极了,比玩偶山庄那两个老人对她笑还开心。
她从暗巷里转出来的时候,只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走着走着就走到天上去了,连这个世界好像也变得更明媚美丽,祥和太平。
但她却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她从暗巷里转出来立刻就看到了这个人。
这时候是晌午,街上的人更多。这个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从街的那一头走过来,他虽然骑在马上,却好像生怕他的马撞着了人,马速并不快,但他还是将辔头拉得很紧。
这人分明是个谦恭有礼的君子。
但风四娘见到这人,却立刻用手挡住了脸,低下头就又缩进了暗巷,就像是穷光蛋遇着了债主似的。
这人难道是“三原”杨开泰?
除了杨开泰,还有谁能让风四娘躲之不迭?
杨开泰还是老样子,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身上穿着件规规矩矩的浅蓝缎袍,外面却罩着件青布衫,脚上穿着经久耐磨的白布袜、青布鞋,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就像是刚出炉的硬面饼。
不同的是,这一次杨开泰居然没有看见风四娘。
风四娘躲在暗巷里,长长松了口气,但她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又闯到正街上去,而且还拦在杨开泰的马前。
杨开泰正小心翼翼领辔徐行,冷不防风四娘突然蹿出来拦在马前,右手在马眼上一晃。
那马突然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杨开泰吓了一跳,赶紧拉紧辔头,看到马蹄下那人竟是风四娘,更是大惊,更使力拉辔头,那马吃力不过,竟被他拉得倒翻了过来。
眼看一匹五六百斤重的高头大马要压在他身上,谁知杨开泰双脚一沾地,立刻就好像钉子钉了半截在地上。他伸出手来轻轻一托一扶,那马竟让他又扶得端端正正,安安稳稳站在那里。
满街的人禁不住连声喝彩。但杨开泰却似全没听到,他眼睛望着风四娘,又是吃惊又是欢喜,道:“四娘,四娘,我总算找着你了。”
风四娘不禁奇怪道:“你在找我?你找我干什么?”
杨开泰怔了怔,陪笑道:“回……回去呀?”
风四娘更奇怪,忍不住道:“回去?回哪里去?”
杨开泰讷讷道:“当然是……当然是回我们的家呀?四娘难道已忘了你……已嫁……给我了么?我一直在找你……”
风四娘不等他说完,已忍不住叫了起来,道:“我嫁给了你?我什么时候嫁给了你?你是不是吃错了药?”
街上的人看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也认为杨开泰是吃错了药。
杨开泰涨红了脸,争辩道:“去……去年三月初三,我用一顶大……大花轿……将你迎……迎进了我家,不但拜……拜了花堂,而且还入了……入了洞房,后来你……你却从洞房里逃……逃了出来。这件事很多……很多人都知道。你跟我拜……拜了花堂,又……又入了洞房,你难道还……还不算是……算是嫁给我了么?”
他急得脸红脖子粗,费了半天劲才总算将这段话说完,头上已急出汗来。
风四娘突然安静下来。她这才想起来,去年三月初三,她确实是嫁给了杨开泰,虽然后来她从洞房里跑了出来,但她确确实实跟杨开泰拜了花堂,进了洞房。这件事不但有媒有证,而且礼数无缺,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不巧的是,风四娘居然将这件事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街上的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像风四娘这么糊涂的女人真是少有得很,居然能将自己嫁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女人就算不是疯子,八成也是白痴。
过了很久,风四娘才又笑了,道:“你大老远从北方赶到江南来,难道竟是来找我的?”
杨开泰道:“那倒不是……”
风四娘突然板起脸,道:“你不是来找我的,你是来干什么的?”
杨开泰忍不住擦擦汗,道:“我……我是应连城璧连公子之约,来参加他的休……休妻大会的。”
风四娘冷笑道:“休妻大会又不是英雄大会,有什么好看的?”
杨开泰陪着笑道:“也……也不是,只不过……只不过连公子盛情相邀,不容……不容不来……”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似笑非笑道:“你既然是我的丈夫,不知你肯不肯先祭祭你妻子的五脏庙?”
杨开泰道:“当然,当然……不知四娘想……想吃什么?”
风四娘用眼角瞟着他,轻叹道:“我本来是想上状元楼的,可是我知道你这人一向小气,实在不好意思吃得你肉痛。听说姑苏龙眼巷里有一家狗肉铺子,那里的清炖狗肉做得好吃极了,你若能带我去吃一顿清炖狗肉,今天也就将就了。”
杨开泰脸有点发红,道:“四娘何必去那种地方?状元楼里也有清炖狗肉,虽然……虽然……,但口味也未必就比龙眼巷里的差。”
风四娘瞟着他,道:“你吃得起?”
杨开泰涨红了脸,吃吃道:“苏州也有源记票号,假如……假如……不够,还……还可以去取……”
风四娘不禁失笑道:“想不到你倒坦白得很。”
杨开泰红着脸,道:“我……我……”
状元楼的清炖狗肉实在说不上很地道。
杨开泰虽然不是什么品菜名家,却也觉得吃这种清炖狗肉实在是委屈了风四娘。
但风四娘居然好像毫不在意的样子,她虽然吃得很慢,却绝对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之色。
——从来不肯亏待自己的“女妖怪”几时变成了乖顺温驯的“小绵羊”了?
杨开泰不安地坐着,忍不住搭讪着道:“四……四娘忽然到姑苏来做什么?”
风四娘眼波流动,似笑非笑望着杨开泰,缓缓道:“假如我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不知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杨开泰道:“我当然是肯的,只不知……”
风四娘瞟着他,道:“我无论做什么事你都肯帮我的忙?”
杨开泰凝视着风四娘,诚诚恳恳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帮你的忙谁帮你的忙?”
风四娘目中掠过一丝狡狯,微笑着缓缓道:“我要你帮我到太湖帮烟渚岛将连城璧的妻子沈璧君偷出来,不知你肯不肯跟我去?”
杨开泰吓了一跳,失声道:“你……你要去劫沈璧君?”
风四娘淡淡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杨开泰道:“可是……可是……”
风四娘道:“你想问为什么,是么?”
杨开泰道:“我……只不过……”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只不过觉得沈璧君太可怜了,所以不忍心让她在天下英雄面前蒙受连家的羞辱。”
杨开泰道:“可是……可是……”
风四娘瞪眼道:“又可是什么?”
杨开泰忍不住擦擦汗,道:“可是我们若是将沈璧君偷出来,连公子的休妻大会岂非就开不成了?”
风四娘撇撇嘴,冷笑道:“开不成就开不成,又有什么不好了?我就是要他开不成。老实说,像连城璧这种伪君子我一见就很讨厌。”
杨开泰陪笑道:“可是连公子跟我私交甚厚,我怎好……怎好去坏他的大事。沈璧君不守妇道,伤风败俗,令无瑕山庄蒙羞,原该惩戒。……你跟沈璧君又……又没有什么关系,又何必……何必……”
风四娘越听越火,不等杨开泰话说完,突然将筷子一摔,怒道:“这清炖狗肉难吃死了,你还是一个人慢慢吃吧。”
她话未说完,霍然站起来,掉头就走。
杨开泰连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赶紧在桌子上丢了一小块银子,追了出去,追上风四娘,陪着笑道:“四……四娘要去……去哪里?”
风四娘冷冷道:“我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问我?”
杨开泰急得直擦汗,道:“我……不是……”
风四娘冷笑道:“你最好莫要跟着我,免得坏了你君子的大好名声。”
杨开泰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好闷声不响跟在风四娘后面。
走了一段路,风四娘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冷冷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杨开泰陪着笑道:“不知四……四娘是……是怎么知道沈……沈璧君在太湖帮的烟渚岛的……”
风四娘冷笑道:“我是怎么知道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开泰的笑容虽然有些发苦,却还是陪着笑道:“我们要……要去烟……渚岛劫沈……沈璧君,当然要……先……先……先将烟渚岛的情……情况打探……打探清楚。”
风四娘目中满是讥诮,冷冷道:“你不怕对不起连城璧了?”
杨开泰只好装作未听见,道:“譬……譬如说,烟……烟渚岛在什么……什么地方,岛上……地形怎……怎样,留有多……多少人手,是……是怎样分……分布的,有没有……机关消息,我们有……什么机会,怎样才……才能将沈璧君劫出来……”
风四娘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却还是板着脸道:“你说,怎样才能将烟渚岛上的情况打探清楚?”
杨开泰松了口气,忍不住擦擦汗道:“要打探烟渚岛上的情况,当然要先接近烟渚岛。我们今夜乔装成渔民,先到烟渚岛看看……我们一定要等情况完全摸清楚后,才能动手。”
风四娘冷哼道:“算你识相。”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