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言情小说 玄幻推理 武侠小说 恐怖小说 成人文学 侦查小说 其他连载 小小说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中篇小说《老水牛)(完整版)

时间:2015/8/23 作者: 岽子 热度: 92830

 

老水牛的血泪史,就是人类文明的发展史。

                   ——题记

                                                            

 

我是一头非常普通的老水牛,名字叫沙牯。这是主人给我起的名字,我小时候妈妈没有给我起什么名字;爸爸也没有给我起名字,我甚至不知道爸爸是谁。沙牯听起来像是个母牛名儿,是的,我就是一头老母牛。公牛一般叫牤子、黄犍之类的名字。

众所周知,我们水牛家族跟驴、马、骡子等兄弟们一起,祖祖辈辈发扬艰苦朴素、爱岗敬业、无私奉献的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克己奉公,忍辱负重,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为人类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政治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然而,我们世世代代却承受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过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们的政治待遇、经济待遇和生活待遇却千百年来停滞不前,我们的住房条件从未得到改善,我们的子女就业环境很不乐观……我们对自己的前途一片茫然。

——这些都是很不公平的事情啊!

如果条件允许,我真想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在全世界组织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或忆苦思甜批斗会,把人类欺辱和剥削我们的一桩桩罪行公之于众,让大家擦亮眼睛,看个明白,他们的文明发展史究竟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我们的历史是血淋淋的历史,是被屈辱、被奴役的历史;我要向他们讨还血债!他们鼓吹的所谓忠诚老实、慈悲善良、仁义道德、尊长爱幼,博爱平等,叫嚣什么一撇一捺站立起来的大写的“人”字,他们只会有语言装饰自己的道德和仁慈,事实上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呀!他们干的那叫“人事儿”吗?!

唉!细说起来,那真是“满嘴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啊——

 

 

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也不记得故乡在哪里,只记得小时候妈妈带我去田间劳作的情形——那可是我最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我跟在妈妈屁股后头,跑跑跳跳,欢快无比。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捉蚂蚱,追蝴蝶;累了就躺在田间地头上睡一会儿,让温暖的太阳照在我身上;饿了就去喝妈妈那香甜的乳汁;妈妈休息时,就用她那温热的舌头亲切地舔着我的绒毛,非常非常舒服的……总之,那是我最最幸福、最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然而好景不长,大约在我一岁半的时候,主人见我已经长出了犄角,就拿一把嫩草引诱我走到近前,趁我不注意,迅速将一根绳索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接着就把我拴在了离妈妈不远的另一根木桩上。我努力往后挣脱,但无济于事,因为我的力气还太小。从此,我的天真烂漫的童年生活便嘎然而止,我的自由也被剥夺了,我只能在绳索所及的范围内活动了。我和妈妈虽然近在咫尺,却隔着永恒的距离。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落进了主人事先为我设置的陷阱,想摆脱出来已经不可能了。

于是我痛恨自己经不住那把嫩草的诱惑,同时也痛恨主人为我设置的圈套。如果不是这样,我的生活如今还可能是无忧无虑、自由浪漫的啊。

再见了,我的童年;

再见了,可爱的蚂蚱和美丽的蝴蝶。

  大约又过了半年,我和妈妈被主人驱赶着来到了一个集市。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自己的弟兄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密密麻麻一大片。他们有的剽悍无比,有的弱不禁风;有的是黄颜色的,有的是灰颜色的;还有驴、马、骡子等我们的同类。可惜我们全都失去了自由,缰绳的另一端全在主人手里握着,使我们不能互相问候。但我还是非常兴奋的,觉得我们的队伍还是非常庞大的,于是高兴地“哞哞”叫了几声。

大约过了几袋烟的工夫,我发现我的主人微笑着在那里仔细地数着票子,我知道情况不妙,没想到他已经把我当商品给卖了。新主人上前拽我的缰绳的时候,妈妈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妙。她瞪起一双大眼睛,奋力往前冲撞着,不让他们把我牵走。在新主人使劲拽我的缰绳的时候,我的屁股也使劲地往后挫,绝望地“哞哞”地叫着。妈妈昂起巍峨的头颅,准备与他们抗争,但哪里经得住主人手中的绳索和棍子!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主人把我拖走了!

人们都说,十指连心,儿女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我们牛也跟人类一样,也是有感情的动物。妈妈失去我,她的心会多么痛苦啊!我失去妈妈,我以后可怎么办啊?失去了妈妈的关照,我将怎样生活呢……

上帝啊——骨肉分离,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

而高尚文明的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却能干出这种缺德事儿来!

然而,我们还是被他们强行分开了;我还是被新主人从妈妈面前活生生地牵走了。我只能一步三回头,绝望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妈妈。我的心好像在流泪,在流血啊。

妈妈呀,救救你的孩子吧!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自己的妈妈!

 

 

事实证明,我从一个陷阱又落进了另一个陷阱!

对我们牛家族来说,人间处处皆陷阱!

我被新主人驱赶着,走在崎岖不平的乡路上。我一路“哞哞”地呼唤着妈妈,却丝毫没有妈妈的回应。新主人用树枝轻轻敲打着我的脊背,把我驱赶进了一个绿树掩映着青堂瓦舍的小山村。

他的家与原来的主人没有什么两样:三间砖瓦房,一个大院子。院子里堆满了柴禾、水缸、犁具之类的东西。他们为我安排的家也没有大的改变:在一个仄斜的简陋的厦棚里,站立着一根楔进地里的榆木桩;靠近墙角的部位用几块扁平的石头垒起一个食槽——那就是我吃饭的地方;地上还撒了一层新鲜的干土。

这就是我的新家了。

新主人姓刘,村里人都叫他老刘。老刘在我刚来那几天对我很好。不但没有打我,而且天天围绕在我身边。他搬起我的脚看,扳开我的牙端详半天,还拿青草和饲料喂我。我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像牛郎一样的好主人而暗自庆幸。

然而有一天,老刘带过来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将我摁住,把一根磨尖了的铁丝使劲穿进了我的鼻子,为我做了一个牛鼻钳。当时疼得我前窜后仰,不住地甩着头。但是反抗是没有什么用的,反抗反而招致了他们更凶猛的力量,旁边站着的一个人甚至从墙头上抽出一根胶皮带做成的鞭子,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一下。我在他们的威逼下只好老实了。虽然鼻子里一直火辣辣地痛,但创伤几天后就好了,只是觉得那东西实在别扭。后来我才真正体验到,这牛鼻钳是老刘强加在我身上的法律。如果违背了他的意愿,他就拿这个东西来惩罚我。

待我长大成牛了,老刘就露出了他那狠毒的真面目。他逼我参加沉重的体力劳动,不干就拿鞭子抽我,勒我的鼻钳。

我参加第一次繁重的体力劳动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雪化了,大地复苏了,农民们就要开始忙春耕了。农民过完年的第一项任务是往责任田、自留地里送粪肥——从猪圈里、牛棚里、厕所里积攒起来的绿肥。一车又一车,一连要送好几天。老刘坐在地排车杌子上,一手拿着鞭子,一手扯着缰绳,嘴里哼着民间小曲,得意地喊着我的名字,扬着鞭子。只听他喊:

“沙牯——驾!”

我起初不知道他在喊我,仍然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忽然他在我背上抽了一鞭子,我一愣怔,赶忙加快了脚步。后来反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次逐渐才明白,他喊“驾!”就是让我加快速度的意思。

他一会儿又喊:“沙牯,来来来来——”;“沙牯,拉拉拉拉——”

我逐渐懂得,他喊“来来来来”是告诉我往右拐;他喊“拉拉拉拉”是告诉我往左转。

这些“来来来来——”和“拉拉拉拉——”原本是人类创造的最美妙的音符,他们却拿来作为奴役和驱赶我们的口语,这不能不说是他们对自己美好生活的亵渎!

老刘非常得意地调教着我,嘴里不时神气地飘出悠扬的小曲。我知道,他的兴奋和快乐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我的脚下是坚硬的土地,肩膀上是沉重的轭具,那绳索已经深深地勒进我的肉里去了,眼前却是望不到边际的道路,我的眼睛里空蒙蒙的一片虚无。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他的奴隶,他爱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在我行动减慢、爬坡费力或了望风景精力不集中的时候,他就毫不客气地扬起手中的鞭子,抽打着我的躯体;有时他还搜索一些希奇古怪的字眼儿来骂我;在我走错方向的时候,他就用力地扯着我的鼻钳,使我疼痛难忍,乖乖就犯。我不得不按照他的意志去执行,不然换来的只有惩罚。在我刚满两岁的时候,他就这么折磨我,《国家保护妇女儿童权益保障法》是严禁使用童工的,他为什么不执行?这法律难道对我们水牛家族就不适应?!

当天下来,我的屁股被抽得像火烧一样,血辣辣地疼;浑身像散了架子,骨头麻酥酥的;眼睛迷蒙蒙的,眼窝里集满粘稠状黄色的眼屎。回到自己的家里,我一下子就趴下了。老刘拿过来的草料和清水,我一口都没动。

但是到了半夜,我的胃好像长了嘴巴,酸酸的,咕噜咕噜地叫唤着,一个劲儿地往外咬。我只好爬起身,把槽子里的草料吃了个精光。我本来还想多吃一些,但槽子里已经没有了。

第二天我还没有睡醒,老刘早早就把我轰起来,牵到大门口给我套上辔头。忙碌的一天就这么早早地开始了。

这么繁重的体力劳动坚持了大约一个星期,我真想停下来痛痛快快、结结实实地休息几天,可老刘及其家人已经把运到地里的粪肥均匀地撒到地表了,下一步便是更加繁重的体力劳动——犁地。春雨还没有下来,地表板结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我这尚未成熟的体格,怎么能拉得动?老刘似乎也怀疑我的力气,他也犯难了。

真是上帝保佑!当天傍晚,一阵湿热的东南风吹着几片乌云飘过小村的田野和屋顶,到夜里,淅淅沥沥的春雨就落下来了。春雨好像掺了油,密密地斜织着,忽紧忽慢地飘了一天两夜。由于下得慢,雨水全都被土壤吸进去了,田地顿时变得鼓涨起来、松软起来。于是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发扬人道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的大无畏精神,在老刘的鞭子的驱使下,在牛鼻钳的正确指引下,在老刘的辱骂声中,利用四天半的时间,胜利而又屈辱地完成了春耕任务。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犄角上系着一条大红绸布,非常风光地从田间走进村里。人们都在啧啧称赞我的丰功伟绩,在集市上看见过我的那些驴、马、骡子们全都拥过来,挤在道路两边,并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眼光。我高兴地“哞哞”地叫唤着,那自豪的叫声在田野和村庄里缭绕不散。醒来后,我发现自己仍然卧在潮湿的厦棚里,什么情况都没有改变。我知道这个好梦只是神灵对我的嘲弄,一切都是空的。按理说,我第一次完成了这么大一项工程,老刘应该给我一点物质或精神奖励,为我颁发一枚劳动模范纪念奖章或其他什么奖品,他对此却只字不提,好像那是我应该干的。

他也不仔细想想,我的祖先曾经在草原和树林里成群结队地过着浪漫的旅游生活。饿了就啃草、吃树叶;渴了就喝溪水;困了就倒地睡。天是我们的房子,地是我们的床铺。过的是一种多么自由的生活!你们人类凭什么把我们逮了来,给我们戴上鼻钳,套上辔头,还用皮鞭驱赶着我们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无偿地为你们创造财富?难道你们自己觉得公平吗?难道这就是你们一贯提倡和宣扬的人道主义吗?如果反过来,让你们为我们服役,你们愿意吗?

从这一点来看,你们人类是多么的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竟出卖自己的良心。在《伏尔加河纤夫曲》中你们是怎么唱的:“拉完一把又一把,踏着世界不平路……”你们既然知道被奴役的滋味,为什么却反过来奴役我们这些弱者?

难道人类的文明就是用辱骂和鞭子奴役、再奴役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弱者?

 

 

农民们种庄稼简直是精耕细作:把地犁完,这只是做完了第一道工序,后面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要用耙具耙上几遍。耙具呈四方型,木质框,四周楔进几十根拇指粗的钢齿。我在前面拖拉,老刘在后面驾驭。耙地的目的是把翻过来的较大土块儿剐碎,把地面摊平,并清除地里的石头或杂草。耙完了,还要仔细地耢上几遍。耢具是用坚硬的腊木、檀木或紫荆条编制而成的,上面压上几块大石头,或者主人站在上面。耢地能够将土坷垃进一步碾碎,将表层的土壤压实,以便最好地保持墒情。这些工作全做完了,最后才是播种。

正好就着又一场春雨的湿润,他们开始播种了。播种时我的工作相对比较轻松,地面是松软的,肥也翻到底下了,关键任务是主人撒种子。撒种子是个熟练的技术活,不但速度要快,撒得要匀,种子播撒的深浅也要掌握好。金色的种子播撒进湿润润、黑悠悠的土壤里,就像播撒下了他们无限的希望,因此他们都非常高兴。老刘也同山梁上其他农民们一样,山歌总是要唱的。你唱一首,那边也传过来一首,就像是对歌。歌声此起彼伏,悠扬动听,几乎把我给陶醉了。面对此情此景,怎能不使人想起《在希望的田野上》那高亢的旋律和催人奋进的力量!受潜移默化作用的驱使,其实我也应该放开洪亮的嗓门唱上几首革命歌曲的,——要知道,我的嗓子可要比他们低沉得多,宽广得多,最起码也能当个女中音歌唱家什么的。但我却怎么也唱不出来,因为我觉得,人类所一贯赞美的这种和平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不也同样是对我们的奴役和掠夺并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之上的吗?

如果真让我唱,那我就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这年夏秋之交,我觉得自己浑身骚动不安,血液里好像充盈着一股莫名的冲动的力量。身上散发出一种恼人的腥臊的气味。我对茶饭也不思不想,只觉得坐卧不安、心神不宁,只好在牛棚里来回走动着。我意识到自己好像得了什么毛病。

我渴望此时见到我的妈妈,见到我的兄弟们。我觉得孤单寂寞,寂寥无助,我非常需要他们的关心与爱护。

但是缰绳很结实,是用尼龙绳做的,紧紧地拴在食槽边的榆木桩上。我努力地实验了几次,根本没有挣脱的希望。我只好在缰绳所及的范围内焦躁不安地来回徘徊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从躯体内部激发出来的那股骚动的力量。

老刘腆着尖锐的鼻孔,到牛棚里转悠了好几次。我发现他把我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十分友善的拍拍我的头,不无戏谑地说:“沙牯,我看你是想好事儿了。”

老刘把他的老伴儿带到我跟前,告诉她说:“你看,咱家的沙牯吃栏了。明年她给咱家下一头小牛崽儿,那可就是票子啊。”

我发现这老两口儿的脸上都情不自禁的洋溢出喜悦的色彩,他们把我当成家里的摇钱树了。他们说的“吃栏”就是牲畜发情的意思。我知道自己的青春期到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人类赞美的“男欢女爱,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同样也是我们所向往的美满生活。此时此刻,我非常希望自己有一个高大剽悍、温柔体贴的丈夫守在身边,关心我,照顾我,让我甘心情愿地为他生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然而,这个最基本的要求你们也不能满足我,我的家庭、我的爱情全被他们自私地剥夺了。一根坚硬结实的缰绳,把我的梦想彻底隔绝了!我痛苦,我失望,我控诉!

老刘似乎并不着急,他虽然天天到牛棚里来看我,却总是两手空空,没有带进一个我喜欢的新郎官。我一次次盼他进来,又一次次让我失望。他好像在有意折磨我的神经,折磨我的激情,这是多么惨无人道的事情!我只好独自在牛棚里“哞哞”地呼唤着自己的伴侣,无望地争取着自由爱情的权利。

可是我没有听到任何公牛的回声。

在这种情况下,我好像不是自己了,我根本找不到过去的自我。我在牛棚里烦躁不安,心头像烧了一把火。那火好像顺着我的五脏六腹慢慢地燃烧,燃烧,一直烧到我浑身的鬃毛,把我全部烧成灰烬了。

这一天早晨,老刘一起床就睁着一双惺忪的眼睛钻进了牛棚,手里拿着一把高粱秸做成的笤帚。他把我的缰绳解开,轻声喊着我的名字,把我牵到大街上一个宽敞的地方,然后拿笤帚前后左右地清扫我的身子,好像要把我打扮成即将出阁的新娘。我站着一动不动,非常舒坦地任他清扫。清扫完了,他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笤帚放在墙头上,就牵着我踏着薄薄的晨雾离开了小村。

初秋的清晨是凉爽宜人的。我们一前一后大踏步地行走在乡间土路上,也不说话。旁边的水汪里有不少青蛙在不停地叫唤着,偶尔还有几声蝉鸣。树上的鸟儿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啾啾”地呼唤着自己的伴侣,好像在为我祝福。我的心情非常愉快,知道老刘今天突然良心发现,要带我相亲去了。青草上的露珠打湿了我的脚背,薄薄的清凉的晨雾打湿了我的鬃毛和眼睛,田野和树林里散发出清新的泥土的芬芳,走在这样清爽的乡间小路上,就更让我兴高采烈了。

当太阳爬上山顶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乡镇兽医站。从低矮的围墙看进去,兽医站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几个上早自习的邻村小学生从土路上聚拢过来。他们小声嘀咕着:“又要爬牛了,咱们过去看看热闹。”贫穷落后的农村孩子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单调乏味,就连牛马骡子找对象的事情也当成一种热闹来欣赏,看来真是没文化儿。我不屑地看着他们,“哞哞”地叫唤了两声,想撵他们走开,而他们却一点儿也没有走开的意思,反倒聚到跟前来了。

老刘把我牵进兽医站的大院里,径直把我领进一个用槐树桩子做成的圈套里。这个圈套简直像个迷魂阵,只有一个方向可以进出,其余三面全用精心设计的木桩挡住了。老刘把缰绳从我下巴底下的一根横着的木桩上扯过去,拴在了离我两步远的一根竖着的木桩上,然后在我脖子的上方搭过来一根横木桩,在侧面的竖木桩上固定住了,正好把我的头部卡在了里面。我在这个圈套里活动了一下,往前去不可能,往后退也不可能,左右两侧也让槐树桩挡住了。我意识到自己又上了鬼子的当了。

老刘把我拴好,很得意地拍拍手,然后就走到一趟平房前去敲门。他有点儿局促不安的样子,敲了几下,然后就回过头来看看我和那几个小学生。过了一会儿,房门开了,走出一个打哈欠、伸懒腰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站在水泥台阶上听老刘很低贱地嘀咕着什么,然后转身到房后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臊气由远而近飘来。果然,从平房后面跑过来一头丑陋不堪的公牛。那头公牛长着一双色眯眯的蓝眼睛,浑身上下尿迹斑斑,奇臊无比;肚皮下面粘满了干屎,悠悠地晃荡着;胯下的性器上的长毛凌乱而污秽不堪地低垂着。看到他这副又丑又脏的模样,我感到一阵恶心,像要呕吐。——这根本不是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尤其在那群不懂事的小学生面前,如果让我嫁给了这个脏家伙,那简直让我羞愧难当!

再者说了,这哪里是让我交男朋友?简直就是杂交!人类提倡婚姻平等,男女都一样,夫唱妇随,博爱平等,讲什么一夫一妻制,防止得艾滋病。难道就不怕我们母牛也得艾滋病?我拒绝结交这样的“男朋友”,让他赶紧从我面前滚开吧。

可是那公牛口吐白沫,流着馋涎,毫无廉耻地跑到我面前,呼出一股股喷鼻的臭气,不住地讨好我。我扭动着头和屁股,尽量想躲开他。但是已不可能,三面的树桩已经死死地把我固定在里面了。他围着我转了一圈,没有得到我的好脸色。他就不问我是否同意,勇猛地从我的后屁股上跨上来。天哪!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想将我无情地强奸!我看见旁边的一个小女孩突然尖叫一声转过身去将脸捂住了。我在那个圈套里前后冲撞着,反抗着,挣扎着……老刘也跑过来,用身子把我的眼睛挡住了,还不住地拍打着我的犄角。面对这样无耻的强奸行为,他们竟然能够无动于衷地看下去,站在一边袖手旁观,这真让我们这些畜生为人类的高尚行为和文明情操而吃惊和叫绝!他们的母亲、妻子或者女儿被人强奸,他们也会这样无动于衷吗!

老刘的所作所为不但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而且简直是逼良为娼了!这是多么地伤天害理啊!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那公牛一直在我身上活动着,活动着……突然一股热流穿过我的全身,穿过我的每一根血管和每一个毛孔。我只觉得一阵昏眩,接着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人们都说,“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可我要说,“奴牛身者,其人可鄙;奴牛心者,其人可怜。”说他“可鄙”,是因为他本身没有人性;说他“可怜”,是因为他本来有人性,后来却丧失了人性,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畜生!

人说忍耐能感动上帝,可上帝在哪里呢?

深秋,庄稼全都成熟了,我也责无旁贷地忙起来,尽管我已有身孕。在农村,“三春不如一秋忙”。那成片的地瓜、花生、土豆要从地里犁出来,那大垛大垛的大豆、高粱、玉米全都要运回到场院里去,那堆成小山似的庄稼秆要运到田间地头积攒起来……这些艰辛工作都需要我的无偿参与,我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日复一日地埋头劳作。我看不到自己光明的尽头。

鲁迅非常理解我们牛的苦衷,他说我们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和血。但那只不过是一个比喻,他夸奖的是现实中的人,而不是我们牛。

我曾多次向上苍呼吁:为什么人间不多几个牛郎呢?

我也纳闷,《联合国野生动物保护法》为什么不保护我们这些被驯服的牲畜?那些编写法律条文的法官老爷们怎么就不会睁开眼看看,我们受到的压迫是什么?我们受到的欺诈是什么?人类有目共睹的伤天害理的剥削行为,为什么竟熟视无睹,反而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些发生在你们身边的事情,为什么不去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来关切和思考,并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我们不祈求给我们以物质和精神上的赔偿,只是希望人类能够尽快解脱我们的苦难,停止对我们的奴役,放我们返归自然,那里才是我们的自由天地。

秋收结束后,在倒出的茬地里要播种过冬小麦。农村的繁重劳动是无休无止的。在我耕地的时候,我发现村委会会计走进了新翻开的土地里。他告诉老刘,该交乡村公路集资款和村提留款了。每年这个时候,趁着农民有了收成,卖了粮食,手里有现钱了,他们就趁热打铁,征收各种费用。我从老刘的脸上看出他很不情愿,甚至是愤怒。他先同村会计商量,说自己家的儿子在新疆当兵,家里没有壮劳力,那些款项不能减免吗?村会计很严肃地说,烈军属自然照顾,但这些款项是按人头和地亩收的,不交的话就别想种地。于是老刘就很生气。他很丧气地说,晚上我把钱送到大队办公室去。村会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老刘觉得很窝火,就把气撒在我身上。我觉得他打在我脊背上的鞭子格外的沉重,我不知不觉成了他的出气筒了。

令我感到愉快的是,我发现老刘也有上级领导管着,他也有自己的烦恼和苦衷。像他这样的农民,如果是我们牛的话,他还真不如一个牛犊子活得自在呢!

 

 

不过春节期间他们倒可以轻松愉快一些的。简单而繁重的体力劳动,使村民们的生活程式化、简单化了。他们的表情都很麻木,很少有什么喜事能涤荡开他们的心胸,除了娶亲和过年。娶亲就不用说了,哪家娶亲,家族邻里都要前来贺喜,一家人能够欢欢喜喜地乐上几天。过年就不同了,家家都过,而且绵长。劳累了一年,到年底,粮食都收到囤子里了,锨镢锄头都收拾干净了,他们就尽兴地吃、喝、玩。从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就开始有年味了。男人们劈柴火,扫屋子,扫院子,垫猪圈,垫牛棚,女人们磨面,舂米,蒸馒头,做豆腐。馒头、花卷、包子、打糕,一锅又一锅地蒸,上面插上红枣,印上小燕子或鲤鱼等图案,或者贴上“福”字、“寿”字,蒸上满满一大缸,约莫能吃到二月二龙抬头。他们把大缸放在院子里,拿盖子盖上,上面压块石头。馒头蒸完了,他们就去赶年集,买年货。这时候的集上热闹非凡,人山人海。女人们给娃娃们买衣服鞋袜,揭年画春联,她们都有讨价还价的本领,能把一分钱的利益算到骨头里去。男人们则踏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将大鱼大肉新鲜蔬菜柴油盐酱醋茶大筐大篮地往家拎。有的东西(主要是怕烂或怕臭了的)拎回家埋在雪里沙里,找个破锅旧盆的扣上,或挂在高处的墙上或树上,免得猫呀狗呀的叼了去。

腊月三十天没亮,孩子们就被爹娘喊醒,穿上新衣服,蹦蹦跳跳地到大街上比美。男人们将饭桌按到庭院里,将春联一张张地抚平,把糨糊在上面抹匀,一张张仔细地贴出去。大门上、堂屋门上、猪圈门口、牛棚里、囤子上、炕头上都要贴。不识字的人家就请邻居家的学子当参谋,免得出笑话。有一人家将应该贴在猪圈门口的“大耳元帅”贴在了屋里的炕头上,把自己家的人口当成猪了。等到吃完饺子才被来拜年的人发现,等到要揭下来时,糨糊已干。这件事就成了村里的一个笑谈。

贴完对联,他们还要把桌子搬到土炕上去,在上面抹浆糊,贴顶棚,糊墙,贴年画。墙上年年贴一层书纸,年岁长了,竟贴成厚厚的一层,既美观,冬天又暖和。家家户户将对联和年画贴完了,站在大街上或站在远处的山岗上一瞅,小村立即增色了不少。夹杂着小孩子们在街头巷尾噼哩叭啦燃放的鞭炮声,使小村立即充满了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

男人们忙着贴春联和年画的时候,女人们则绾起衣袖露出黑红的臂膊,忙着烧火做饭。米要多淘几遍才下锅,菜也要洗干净,鸡肉鸭肉要炖烂呼,猪头猪爪上的毛要拔净……一家人围着一桌香喷喷、五颜六色的好酒菜,其乐融融。天刚擦黑,男人就把灯笼挂在门框上,那灯叫长明灯,能保佑一家人健康长寿。接着,一家人就围坐在火炕上包饺子。饺子里还要包上镍币,谁吃到了谁就有福气,在新的一年里就能万事顺达。孩子们为了吃出钱来,吃了一个还要再吃一个,一个个都撑成了大肚鬼儿。好出风头的人家不到夜半就放起了鞭炮,噼哩叭啦,一放半天不停。一家燃放,家家响应,不一会儿,整个小村就淹没在欢乐的爆竹声中了。爆竹声传出小村,震荡着远处的河套和山谷,在山谷里久久不散。一村响起,村村燃放,不一会儿工夫,整个乡村处处都是痛快淋漓的鞭炮声了。

在院子里放完鞭炮,女人们去下饺子,男人们还要迎财神,祭灶神和关帝爷,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全家安康。又磕头,又烧香烧纸。待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小孩子们便都缄了口,埋头吃饺子。吃年夜饭的时候大人是不让小孩子乱说话的,恐怕他们说出不吉利的话来,真的应验。男人将女人烫好的烧酒从酒壶里倒进小酒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细细地品,心里美滋滋地舒坦。

吃完饺子,孩子们就蹿下炕,着急去拜年。一个家族中,晚辈们聚到一起,挨个长辈家拜。长辈们端坐在炕头上,把压岁钱放在枕头底下压着,专等晚辈们的到来。晚辈们走进堂屋,对着家族的家谱磕头,对着长辈磕头,过年话喊得山响。长辈们笑着,从枕头底下摸出压岁钱来,挨个儿分发。晚辈们伸手接了,一下子揣进腰包,扭头跑到大街上的路灯下,仔细查数压岁钱的数目,乐得直冒鼻涕泡儿。

吃完饺子拜完年,大伙儿就忙着走亲戚。七大姑、八大姨、一个眼的二妗子,家家都要走到,一直走到二月二龙抬头。家家户户将那点年货底子打扫干净了,这新年就一下子过去了。

但快乐只是他们的,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牛家族既没有新衣服穿,也吃不到自己的劳动果实,更谈不上压岁钱、走访亲戚朋友或放鞭炮了。我仍然被孤零零地拴在牛棚里,无人问津,无人关照,完全把我给忘了。如果能闻到飘过来的香味,喝上几口他们剩下的泔水,那就已经很不错了。顶多在我们的食槽上贴个我们看不懂的“牛羊肥壮”或“牛羊满圈”之类的竖联,我们吃的仍然是干草,喝的仍然是凉水,睡的仍然是冰凉的地面。

等到开了春,飘落下几场凉滋滋的春雨,就又到了侍弄庄稼的时候了。老刘这才意识到我的重要性,他把我牵出牛棚,套上犁轭,我的沉重的劳动生活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年年如是,周而复始。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的肚子里不时传来一阵阵巨痛,但那疼痛与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屈辱的精神折磨相比还是很容易忍受的。我知道我的小宝贝就要降临了,心情是非常愉快的。老刘抱过来很多干草,垫在我的肚皮底下。还拿来一把烧煤油的小罩子灯,挂在牛棚的墙壁上,并在牛棚顶端的椽子上系上一块红绸布。他似乎比我还要兴奋,还要充满希望。他拿来一把小板凳,自己坐在上面,白天黑夜地守候在我身旁。

半夜里,我的小宝贝临产了。我爱怜地欣赏着它,他是一头小公牛,长着一身湿漉漉的绒毛,闭着眼睛,还不会叫唤和走路呢。我亲昵地舔着它的绒毛,想使它感觉到我的关怀和温暖,不至于让它感到孤独。我为自己能够生下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宝贝而感到荣幸和自豪。

没过几天,春耕开始了。因为今年雨水少,地面板结得很厉害。我故意磨磨蹭蹭,想让老刘等几天再说,他却似乎显出很着急的样子。不容我置辩,他就为我套上了犁具。纵然老刘使劲在后面推犁具,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吧嗒吧嗒”地落到地下,但我仍然感觉到力不从心。因为刚生完小宝贝,我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真的,我的四肢没有力气,身上像被掏空了一样,身上的毛孔像要炸裂,简直虚脱得不行了。但老刘并不理会这些,他还在无情地挥动着手中的鞭子。抽得我的脊背留下横一道、竖一道的血杠子,以为我不够卖力气。我实在忍无可忍,当他从土里拔出犁具准备拐弯的时候,我拖着犁具就跑。这时候我和他之间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场战争,双方在田地里幽默地对峙起来。他好像已经发疯了,使劲地拽着我的牛鼻钳,我真切地感觉到那钢丝硬生生地勒进我的鼻肉里去了,鲜血从鼻孔里流进我的嘴里,发出一股腥甜的味道。我们在田地里周旋起来,转着圈儿。他一手握住牛鼻钳,一只手用鞭子抽打我。一开始我以退为守,直往后躲,他以为我怕他,反而打得更凶了。后来我选择了以进为退的策略,趁他不注意,突然冲到他跟前,并用我的犄角去拱他,结果他一下子乱了阵脚,连忙松开手中的缰绳,仍下鞭子就跑了。我看见他跑开了,就站在那里“哞哞”地叫着,像是向他挑战,觉得非常开心。他看我站着不动了,就小心翼翼地凑向前来。我又猛然往前冲几步,他便转过头去撒丫子拼命跑……如此你来我往,三番五次,我们就那么幽默地对峙着。

那胆小鬼并不跑远,只是站在我拱不到的地方,在那里躲着。看他在那里站着不动,我就啃起田畦上的青草来。你们说,同样是干革命工作,他能吃上老伴送过来的可口饭菜,我却只能啃几口田间地头上的野草,喝几口淤积在水沟里发着臭气、漂满蚊虫的脏水,这公平吗!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他又悄悄地绕到我的身后,一把抓过缰绳。我也没有再反抗,心想,咱们该讲和了,谁也别欺负谁。他却好像丢尽了脸,拾起鞭子就打,对我进行第二次反扑。我明白了他的意图,只好忍无可忍,再一次发动自卫反击战。看到我勇猛地往前冲,他就顺手抓起地上新犁开的沙土往我的眼里和嘴里乱扔。

我本想跟他斗争到底,但反抗是没有用的,我不可能周旋过他,他的决心和耐心似乎比我更大,战胜我更有把握。他从来没有退缩,只是怕吃亏暂时躲在一边。他的新一轮进攻似乎更有策略性和主动性,他的进攻也似乎一次比一次更猛烈,手段更狠。他用沙土迷住了我的眼睛,让我寸步难行。他还从远处往我身上仍石头和土块,这是我所做不到的,我很佩服他的灵巧和脑瓜儿,能够想起这么多办法来惩治我。我真想让他尝尝我的厉害,但因为眼睛被沙土迷住了,在我往前冲锋的时候,犄角一下子攮进了隆起的田畦上,我顺势倒在地上不动了。想到我那在家嗷嗷待哺的儿子,我的心软了。我只好忍气吞声,让他在我的身上肆意地抽打着,发着淫威,我想他出了这口气也许就理智了。是呀,作为一个弱者,除了被奴役和当一个出气筒,我还能为主人做些什么呢?我只好认输了,但我的心简直就要碎了,简直是肝肠寸断啊!。

 

 

    春耕结束了。通过自己的艰苦劳动和三年多的亲身经历,我逐渐悟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无道理可讲、无理性可言的。世界上的一切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我们共同的上帝耶和华虽然在第五天首先造出了我们这些飞禽走兽,在第六天才按照自己的形象用泥土捏造了人,但他明确地告诉亚当:“我把天下的一切生物都交给人来管理,愿人类昌盛,遍布世界。”在他发现人类恶贯满盈并亲手将自己创造的世界毁灭之后,闻着诺亚特意供给他的燔祭品的香味,他又一次告诉诺亚:“现在,我把一切生物都交到你们手里,我让他们惧怕人类,这样你们好把他们抓来吃。”从此就奠定了世间生命的不平等,我们的厄运也就开始了。绵羊温顺,不招谁惹谁,老虎、狮子和豺狼却要吃它,不吃它自己就不能生存。这就叫“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人类不也是如此吗?孟子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强权就是政治,而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我们这些弱者如果要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只有随波逐流的份儿,否则就会受到法律的严惩。统治者手中的鞭子和棍子,就是我们的法律。法律的意志是不能违背的,违背了就要吃尽苦头,到时候受罪认倒霉的永远是我们这些弱者——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儿戏!

希腊神话中的西绪弗斯,因为触犯天庭戒律被打入地狱,罚他整天干着一种笨重而艰苦的劳役,让他把一块巨石从山下推到山顶,而巨石一到山顶就重又滚下。为了生存,他必须再一次向上推……循环往复,永无休止。他被剥夺了理想和愿望,余下的只是没有前途的理想和永无止境的徒劳。人生也不过如此。我们这些弱者,都是现实社会中的西绪弗斯。我们应该自觉地对待悲剧性的处境,并以积极的方式接受自己的生存条件,直至死亡。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精神上的慰藉。这虽然是一个非常可怕、非常残忍的现实,但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第二年秋天,老刘让我再一次尝到了一次骨肉分离的滋味!——我那宝贝儿子被他卖给了一个陌生人。

从此,我一再拒绝为老刘生育牛崽儿,我深刻知道我的子女的命运也会像我一样悲惨。但那是不现实的,他总是一次次逼我就范,我先后为他生育了七个牛崽儿,它们都是我身上的肉啊!到头来,我的儿女们全变成了他的金钱。

    人说上帝能够拯救世界,可上帝在哪里呢!

 

 

我老了,实在是不中用了,他们也不念及我曾经为他们做出过多大的贡献,几个人一起把我放到了——他们用绳索绑住我的腿,几个人一齐用力推我的肚子,轰然一声,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跌碎了。我知道,在我实在老得不中用的时候,他们不但要喝我的血,扒我的皮,还要吃我的肉。因此在他们将刺刀插进我的脖子的时候,我没有哭,也没有反抗——在冷酷无情的人类面前不需要反抗,反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自己总是要死的,与其辛辛苦苦地活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

我没有反抗,我的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水,我痛恨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同时也在默默地向上天祷告:“上帝呀,你拯救拯救人类吧,他们满口仁义道德,而实际上却做了些什么呀!”

当锋利的宰牛刀即将穿透我的喉咙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并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喊:“妈妈呀,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罪恶的世界上来啊——”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3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