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有一种花叫双生花,一株二艳,并蒂双花,同时开放。双生的花朵,会一起摇曳,一起旋转。但是,最后却只会一朵生长,一朵枯萎。
——题记
【一】
“向南,向北,吃饭了!”妈妈一嗓子长音,如同从天而降的响雷。解题思路像被人咔嚓剪了一刀,突兀地断了。我合上手中的《高考模拟真题》,走出了房间。
妹妹大步流星跑到厨房,搂着妈妈肩膀,嗲声嗲气道:“老妈,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好香呐……”
妈妈摘下围裙,擦了把手,涂满脂粉的脸上笑意盈盈,“宝贝,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快去洗把手,坐下准备吃饭。”
说完,她朝我斜睨一眼,语气忽变:“向南,别只顾站着啊,快去端菜盛饭!挺大个人了,咋一点眼力劲没有,白养你了。”
“我来,我来,别累着孩子了。她马上要高考了,今天看了一整天的书,让她休息会……”随即赶来的爸爸,抢下了我手中的活,然后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去饭桌前坐着。
妈妈白了他一眼,开始絮絮叨叨:“呸,你还是不是男人,就这点芝麻屁大的出息。我教育孩子,你瞎掺和啥。有本事去想想怎么赚钱养家啊,窝囊废,跟了你这么多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真是提着醋瓶讨饭——穷酸死了。”
爸爸一脸尴尬,嘴唇翕动了两下,没出声。菜上齐了,一家四口围在一起落座。妈妈不停地向妹妹碗里夹菜,对我却像一个多余的局外人。倒是爸爸看不下去了,一边尴尬地给我夹菜,一边带着笑说:“向南,来,你也多吃点,补充营养……”
我对爸爸点了点头,不说话,继续埋头吃饭。妹妹将一块滚圆的排骨夹到妈妈碗里,故意加重语气说:“我看呐,妈妈才是家里最辛苦的,比我们更需要补充营养!不像某些人,补充再多营养也是浪费,天生就一笨鸟,再怎么折腾也飞不起来……”说完,她故意斜着眼看了我一下。妹妹话中带刺,我强忍着没出声。
接着,妹妹看了一眼妈妈今天烫染的褐色大波浪,开始连连称赞:“啧啧,妈妈这新发型真真是好看呐!关键是人长得年轻漂亮,怎么样都好看!”
听到妹妹夸赞,妈妈乐得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道弯。妈妈爱美,我们共知。已经四十多岁的她,仍然身穿旗袍,脚踩高跟鞋,脸涂得像刷了一层白墙,嘴唇艳得像打了鸡血。纵然她脸上掩盖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可这岁月留下的沧桑印记却是如何也遮挡不掉的。不得不说,岁月无情,她已不复年轻时的样子了。
然而,妹妹这些违心的赞美,却对她很受用。她开始对我嚷嚷道:“向南,你整天拉着个苦瓜脸,给谁看呐!就不能像你妹妹学学,看你妹妹多讨人喜欢……”
“就是,就是。姐,你就是块木头,谁看了都难受。妈喜欢我,你是不满还是咋滴,有啥意见就说出来,可别憋着……”妹妹挑了下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好了,都别说了,快吃饭吧……吃过饭向南、向北还要复习功课,别耽误了时间……”爸爸的这些话俨然有些奏效,房间里顿时一片安静。
吃过饭,我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收拾好桌上的残羹剩菜,将锅碗瓢勺一一分类收进厨房,然后开始认认真真洗刷起来。一边洗,一边想心事,思绪像开了闸的阀门,伴着哗哗的水声直往外涌。
我是向南,和向北是孪生双胞胎姐妹。因为我早两分钟出生,所以,我是姐姐。说实话,我很讨厌“姐姐”这个头衔,因为做姐姐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譬如,小时候,但凡是妹妹喜欢的玩具,她总要玩得脏兮兮的面目全非了才舍得丢给我。譬如,但凡是她爱吃的东西,总会连同我的那份也抢了去。譬如,但凡我们两个有了争执,被妈妈教训的人,一定会是我。
或许,这一切并非只归咎于我是姐姐,更多的要源于性格使然。我们虽有着近乎相同的面容,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妹妹从小聪明伶俐,活泼圆滑,一张巧嘴像抹了蜜,深得长辈们喜欢。每每被妈妈生气责骂,她总会主动讨好认错,三言两语就能化险为夷,将妈妈哄得七荤八素。而我则不同,平时话不多,脸上少有笑容,为此,妈妈没少说我。说我天生一副苦瓜脸,谁看了都觉得丧气。
其实,以前也曾效仿过妹妹,妄图妈妈也会喜欢我多一点。可事实证明,有些东西是深入骨髓,效仿不来的。心里默念了千遍的话,到了妈妈跟前就忘得一干二净,喉头像塞了团棉花,语无伦次,吞吞吐吐,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不过是东施效颦,令妈妈更生厌。索性,还是少说话,偶尔一两句,也是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
啪!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处于游离中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遭了,我打碎了妈妈新买的那只青花瓷盘。闻声赶来的爸爸,匆忙拿起扫帚清理灾祸现场,边扫还不忘小声对我说:“但愿你妈她没听到,要不依她的性子,肯定不依不饶……”
果不其然,此刻,妈妈的声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飘了进来:“你这死丫头,真不让人省心,洗个碗也能整出这么多幺蛾子,你存心是想气死我吧……”
我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她的责骂,听得太多,已成了习惯。然而,除了隐忍,我别无选择。一则她是生我养我对我恩情如山的那个人,二则我的反驳只会让她骂得更凶而已。
回到房间,怎么也无法静心复习。索性铺开画本,拿出画笔信手涂鸦起来。画画,是我学习之外最大的乐趣,只有在色彩颜料中舞动时,我才能触碰到灵魂深处真正的宁静。
在另一张桌子前就坐的妹妹,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姐,我听见妈又骂你了。哎,姐,我见过傻的,可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你这种人啊,早就该被淘汰了。只有像我这样,会说话,说好话,懂世故,知进退,才能混得下去。你看你,除了会苦张脸还会干点啥,难怪连妈都不喜欢你……”
妹妹语气寡淡,却带着几分嘲讽。然,这些话我是打心底认同的。我是很傻,不似妹妹八面玲珑,可这就是我,任谁也改变不了!
见我不说话,妹妹又朝我桌子上瞥了一眼,问:“姐,你在画什么?”
“双生花。”我淡淡的回答。
“双生花?是什么花?”她似乎来了兴致,大步走到我桌前,看着我作画。
“就是并蒂而生的两朵花,它们会一同生长,一同开放……”
“姐,你说是不是就像我们这样?我们是不是双生花?”
“你说是,就是吧。”我小声的说着,手中的画笔仍未停下。
“如果是,那我也是开得漂亮的那朵。你那么笨,那朵丑的肯定是你……”妹妹一边修理指甲,一边对我嗤嗤一笑。
此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妹妹一阵风似得溜回自己的座位,一边将指甲油藏进抽屉里,一边迅速抽出一本习题集,有模有样地看了起来。不一会,妈妈进来了。看见正在认真做题的妹妹,她似乎很满意,脸上的笑容璀璨得像四月的晴空。随后又看见正在画画的我,脸上顿时阴沉得像下了一场暴风雨。
接着,一通劈头盖脸的骂声如潮水袭来:“同是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看你妹妹多用功,在看你,真是不争气的东西。你有你妹妹一半的乖巧,我也就放心了。再有下次,看我不打死你个死丫头……”
骂到这里,她似乎仍不解气,又愤怒地扯过我的画本,一把从窗口摔了出去。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画本粉身碎骨的声音,连同自己心碎成灰的声响。
她走了,我急忙下楼,借着路灯的微光,在一楼草坪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画本。这一刻,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像决堤的洪水,直往外涌。这么多年来,她打过我很多次,我没哭。也骂过我很多次,我没哭。这个时候,我却哭了。不仅仅是她毁了我的画本,没人知道,这幅《双生花》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黑暗中,我蹲在那里,肆无忌惮地流着眼泪,仿佛要将这么多年受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影影绰绰中,我看见了一个佝偻的身影,是爸爸。他拍着我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孩子,让你受委屈了!你妈她……脾气就那样……别怪她。只怪爸没本事,哎……给不了她要的……”
我扑到他怀里,哭到泣不成声。想来,我是能够理解爸爸的。妈妈年轻时,是这个地方数一数二的美人,姣好的面容,高挑的身材,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行注目礼。可是,她心比天高,一心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愿将就的她,挑来挑去,最后却嫁给了老实木讷而又穷酸的父亲。
飞上高枝的梦想无情被打碎,她不甘心,她咒骂老天无眼,她埋怨命运不公,她斥责爸爸窝囊。抱憾之下,她选择了将梦想寄存在我和妹妹身上,想要将残缺的梦得以延续下去。她对我们采用机械化的教育方式,试图将我们打造成另一个她。
在她的倾力改造之下,妹妹很好的继承了她的一切。无论容貌、性格、处事方式,出落得颇像年轻时的她。而我,则不同。依旧不言不语,不笑不闹,一副苦瓜脸。如果说,妹妹是那只经她改造而蜕变的蝴蝶,而我,恰恰就是那块难以动刀的朽木。
【二】
时间在不紧不慢地流逝,一个月后,高考来了。开考那天,爸爸早早地送我和妹妹去考场,路上一直细心叮嘱我们不要着急,放松迎战。
六月的郑州,已进入盛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他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停地用手擦着。看得出来,他似乎比我们更紧张。其实,我知道这是在意我们。这么多年来,他虽然很多话不会表达,可是他的爱,我都懂。
接下来的一个月,郑州更热了。其实,比天气更热的,是高考成绩。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关于高考话题的林林总总。成绩如期揭晓,我考上了上海A大美术系。而妹妹,落榜了。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一夜无眠,反复摩挲着这个红色证件,百感交集。一直以来,这里不是家,只是一方没有温度的住所,更像我心里暗藏的一道伤口。如今,我终于可以逃离这个地方了。没人知道,此刻我的内心犹如钻进了一只喜鹊,不停地唱啊跳啊。
不知过了多久,郑州像被人装上了一座空调,渐渐凉了下去,夏天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离去了。这段时间,妈妈一直东奔西走忙着给妹妹找学校,以致再也无暇顾及到我。
开学走的那天,爸爸执意要送我去学校,被我拒绝了。从郑州到上海,十二个小时的车程。我实在不忍心,让他来回一路颠簸。最终,他拗不过我,只得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塞进我手里,说:“孩子,这是我偷偷攒下的,你妈她不知道。到了那边,别太省,多注意身体,有什么难处,就给家里打电话……”
我接过钱,心里沉甸甸的,几欲落泪。一直以来,爸爸的爱就像萤火,虽然光芒微弱,却照亮了我阴暗的生活。为了我,这么多年来,他遭受了妈妈多少斥责,多少白眼。如果没有他,我真不敢想象,我的生活将是怎样一个惨状。也许,我早就离家出走,逃之夭夭了!
大学期间,每每给家里打电话,爸爸总不忘叮嘱我好好吃饭,好好学习,跟室友好好相处,钱不够了就对家里讲诸类。问到妹妹的近况,得知妈妈花光了家里大部分积蓄,四处托人找关系,最终送妹妹去读了一所贵族学校。
妈妈爱美已是天性,受她言传身教影响之深的妹妹,刚进入大学就果断效仿之,浓妆艳裹,潋滟闪闪,像一只娇媚的花妖,不断地招蜂引蝶。短短几个月里,妹妹更换男友就像换墙上的课表。有时候是官二代,有时候是富二代,有时候是老外……每一个时间都不长,每一个都各不相同。在这些男友的庇护下,她就像一株小苗,不断地汲取着他们的营养。渐渐地,她可以自力更生了,没有家里供养也能活得光鲜依旧。
这成了妈妈引以为傲的事情。给妈妈通话时,不出两句,话题准能扯到妹妹身上。她絮絮叨叨,得意洋洋地说着妹妹有多聪明能干,交的男友多有钱有势,说妹妹现在学费、生活费都不用家人操心了。说到最后,总不忘嫌弃的加上一句,哪像你,不争气的东西,只会“啃老”。
“啃老”两个字,就像蚂蚁吞噬着我的心。固执如我,再也不愿花家里半分半毫的钱。我开始了兼职生涯,有时候去人流密集处发传单,有时候顶着烈日在街上做促销员,有时候披星戴月给学生做家教,偶尔也给一些不知名的杂志社画插图。但凡能赚到钱的工作,我都照单全收。爸爸心疼我,有时也会偷偷给我寄一些钱,每每这时,我总是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后来,一次兼职时的意外,我认识了钱左。那天,骄阳似火,在烈日下接连暴晒三个小时的我,终于体力不支,中暑晕倒了。是他把我送到了医院,并垫付了医药费。
后来知道,他同我一样,也是A大的学生,也是靠做兼职赚取学费。同病相怜的我们,没有征兆的,却又理所当然的,以最快的速度成了朋友。原本孤寂如死水的日子,因为钱左的出现而鲜活起来。渐渐地,我的脸上竟有了笑容。
有人陪伴的日子,连时间也是飞快的。转眼,四年已过,我们大学毕业了。随着与日俱增的熟稔,钱左成了我的男友。
带钱左回家的那天,我和他都很紧张。要过妈妈那关,想想头皮都发麻。刚进家门,爸爸赶紧从钱左手中接过大包小包的礼物,并招呼我们坐下喝茶。而妈妈一直态度冰冷,正襟端坐的样子让人联想起一尊冰雕。
趁爸爸和钱左聊天之际,妈妈拉我去她房间。刚进去,她就歇斯底里咆哮开来:“向南,我告诉你,你休想嫁给这小子,他脸上那条刀疤怎么回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反驳道:“妈,你不能这样以貌取人,谁说脸上有刀疤就不是好人?有刀疤又怎样,我又不嫌弃……”
“嘿,你个死丫头,还学会顶嘴了。几年不见,翅膀硬了,真出息了。真不知道他给你灌了啥迷魂汤,人丑又穷,你看上他啥…………”
“妈,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哪怕以后吃苦受累,我也愿意,不怪任何人……”
“你脑袋就是一坨浆糊,死不开窍。我辛苦供你和妹妹读书,就想让你们以后出人头地,嫁个有钱人。别像我,嫁给你爸个穷鬼,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不管你说的再天花乱坠,我就是不准你嫁给那小子!”
“妈,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可这次,不行……”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妈妈见与我说不通,索性不再浪费力气,开始旁敲侧击。只见她打开房门,朝钱左喊了一嗓子:“那小子,你给我过来!”
钱左迅速走过去,朝她微微一笑:“阿姨,您叫我。阿姨您好!我是钱左!”
“还钱左呢,我看是欠揍才对!”妈妈斜睨了他一眼,双手叉在腰前,继续说道,“向南,是不会嫁给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阿姨,我知道你是为向南好。我人笨,不会说话。但我以后一定好好待她,不让她受委屈。阿姨,希望你能相信我,给我个机会。”钱左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带着近乎央求的语气。
“我呸,说得再好听,能当饭吃?还是钱来的实际。拿出二十万,我可以考虑下。拿不出,你现在立刻,马上,滚……”妈妈变本加厉起来,脸上还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深夜,灯火阑珊,残月高悬。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偶尔夹杂着几声稀疏的狗叫。我和钱左坐在夜色里,想着心事。二十万,不是小数目。纵然我们有通天本领,也拿不出来。钱左眉头紧锁,握着我的手说:“向南,我多么希望能和你走下去,一辈子,哪怕十年、五年也行,我愿意拿余下的生命去换取……”
“你瞎说啥,一定会有办法的……”我打断了他,不忍继续听下去。
这时,背后传来一声轻微叹息。回头,看见了爸爸蹒跚着脚步离去的背影。接着,客厅的灯亮了,一阵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随即响起。
不一会,爸爸出来了,手里攥着一个红色的户口本。他递给我说:“孩子,带上它,你们走吧。幸福要自己争取,钱左是个好男人,靠得住,别错过……”
我和钱左面面相觑,“这,这不行啊!爸,妈知道了,一定会骂你的!”
“是啊,叔叔!这哪成?不能为了我们,而让你……”钱左也在一旁随声附和。
“嗨,她都骂了我大半辈子了。多这一次,我扛得住。只要你们幸福,爸也就放心了……”爸爸一向唯唯诺诺,对妈妈的话也是言听计从。可这次,为了我,却自作主张……此刻,我眼睛酸涩,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我们不说话,爸爸开始催促我们:“别站着了,快去收拾行李,等你妈醒了,就不好办了……”
天空的蓝还未褪尽,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我们准备出发了。爸爸一直叮嘱我和钱左要好好的,我看见他眼中闪烁着莹莹的亮光。
临行前,我什么都没带走,只带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里四个人颜笑依旧,心中百般滋味杂陈。记得大学离家时,我心中满是解脱的大快人心。而这次,竟有一种隐隐的不舍。原来,家给予我的,除了伤口,还有牵挂。
【三】
和钱左领证结婚那天,没有爸爸妈妈的祝福,也没有热热闹闹的场面,除了钱左的家人和三三两两的同学到场之外,冷清得像一座空巷。钱左握着我的手说:“向南,真是委屈你了。为了我你失去了太多,而我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给不了你。以后我一定加倍对你好……”望着钱左坚定如石的眼神,我默默点了点头,说,钱左,我相信你。
钱左个头高高,身体削瘦,皮肤白净,如若脸上没有那道长长的刀疤,他其实长相还算好看。至于刀疤的来历,他从来不说,而我亦不问。就在结婚那天,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天,钱左的弟弟喝醉了酒,不小心多说了几句。
弟弟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嫂子,我哥是个好人。我这辈子欠他太多了。我家穷,爸去世又早,哥嫌妈一个人太辛苦,就自己拼命赚钱。这些年,苦了哥了。我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哥的辛苦钱。还有,你知道不,他脸上那个疤,也是因为我啊……”
原来,这个长约十公分的刀疤是钱左十二岁那年留下的。那是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和弟弟看望过叔叔从县城回家,路过一段荒无人烟的山路,突然冒出来两个喝醉酒的歹徒。歹徒持刀挟持了弟弟,并扬言若不拿钱来就划破弟弟的脸。县城到家,几十公里远,他们回家的车费都支付不起,又怎会拿得出钱。年仅八岁的弟弟吓得哇哇大叫,救弟心切的钱左没有多想就冲了上去,以致被歹徒的匕首划了一刀。此后,这个刀疤就成了钱左脸上的一道永久的印记。
听弟弟说完后,我惊愕不已,对钱左说:“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嗨,陈年旧事了,提它干啥。反正,你不嫌弃我丑就行……”钱左微微一笑,语调轻松,仿佛这些痛,从来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结婚以后,我和钱左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繁华的魔都,快节奏的生活,我们每天早出晚归,日子过得忙碌而又辛苦。可是,我们都很满足,也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婚姻。
钱左为人实在,又有一股不服输的拼劲,即使做着最基层的工作,也一直力求尽善尽美。很快,他就适应了这份销售员的工作,在工作中愈加得心应手。半年不到的时间,他的业绩已在同行中越居榜首,赢得了同事的赞扬和单位领导的赏识。不久,他便从单位普通员工,被提升到了公司中层。
钱左的事业渐渐进入了上升期,随着不断地加薪,不断地晋级,三年后,他已是公司的销售经理。我们也付了首付,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年后,女儿朵朵降生,给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更增添了一道其乐融融的气氛。
与此同时,从爸爸口中断断续续知道妹妹大学毕业后,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一个北京有钱的建筑公司老板,并有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虽称不上养尊处优,却也顺风顺水,称心称意。听说这个老板会经常出现在网络新闻里。我在百度里搜索他的名字,各种照片层出不穷。有肥头大耳手托腮的,挺着大肚腩举杯的,西装革履一本正经的,和客户握手贼笑的……查了个人资料,年长妹妹二十岁。
一直以来,和妹妹的关系就像冰与火,虽然处得并不融洽。可是,看到她过得很好,我还是无比欣慰的。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对错本无定论,谁能分辨得清?毕竟,她完成了自己的梦想,确切的说,是完成了妈妈的梦想。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某天,我在网上看见了几则新闻。“北京某建筑公司老板包养二奶,小三,养私生女”、“卑鄙建筑公司老板偷税漏税三年金额高达千万元”、“北京某建筑公司老板拖欠工资逼死农民工”、“北京某建筑公司涉嫌偷工减料致居民楼倒塌”,看到那个我曾搜索过无数次的公司名字,我知道妹妹家里出事了。赶紧给她打电话,已是空号。发QQ消息,离线未回。微信,微博,她的同学,朋友,但凡能想到的联系方式,我都不放过,却无任何蛛丝马迹。最后,我想到了去发布寻人启事,大街上,报刊里,电视中,网络里……每一个角落都被我寄予了深深的期待。
后来,有人说看见她和那个老板一起逃往美国了。也有人说,看见她又傍了一个大款过得还不错。还有人说,看见她带着女儿在街上乞讨下场凄凉……众说纷纭,真相不得而知。
打这以后不久,妈妈就病了。爸爸火急火燎地让我回去时,已是深夜,当时我正抱着朵朵哄她睡觉。匆忙挂了电话,直奔浦东机场。钱左担心我,执意和我一同前往。三个小时后,飞机抵达郑州。
病房里,妈妈睡着了。她脸色苍白,少了昔日凛冽的妆容,令我有些陌生。记得以前,她像患有强迫症似的,白天必定化上浓艳的妆,否则绝不出门。而现在,她脸上写满了浓重的憔悴与苍老。病来如山倒,想必此时,她已无暇顾及这些了。
“爸,这是怎么回事?妈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坐在病房外的长凳上,我焦急地寻问爸爸。
爸爸叹了口气说:“哎!前段时间,你妈就觉得胃不舒服!我劝她去医院瞧瞧,她死活不依。老嫌麻烦,说只是吃坏了肚子,没啥大事!没法,我就跑到隔壁开药铺的你刘叔那里,给她抓了几副中药来熬。可是,你妈嫌苦,说啥也不喝。你刘叔还叮嘱我,说最近要让你妈饮食清淡,不要动怒。他说脾气火爆,经常生闷气的人,肝胆肠胃最容易出毛病……你妈的脾气你也知道,她哪里肯听得进这些?你背着她领证结婚已是她心里的一道梗,最近又加上你妹妹出了这档子事,这些天她每天心情都很恶劣,基本到了炮仗一点就着的地步……后来,竟然越来越严重了,被我硬拖着来医院做了检查,没想到查出来说是肝癌!”
爸爸说完这些,已是老泪纵横。怕他伤心过度,就想劝他回去,我说:“爸,这么晚了,你先回家休息吧!妈这里有我和钱左就行了!”
他起初不肯,后来禁不住我和钱左连连催促,最终妥了协。走之前,他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对我说:“向南,那我就先回了,我回家给你妈煮碗青菜粥!哎,今天早上煮的小米粥,她一口没吃!”
钱左送爸爸回家,我去病房里照看妈妈。此时,她已经醒了。看见是我,她有些诧异,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但我明显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已经柔和很多,不似先前那般坚硬凛冽了。我把朵朵抱过来,对她说:“朵朵,这是外婆!快叫外婆!”
朵朵很听话,用稚嫩的奶声喊了句外婆。妈妈充满倦意的眼睛,突然变得清亮起来。她笑了,像个极易满足的孩子。我倒了杯水,把她扶起,喂她吃药。朵朵在病房跑来跑去,时而给她呀呀唱着儿歌,时而表演新学的舞蹈。惹得她嘴角上扬,笑容不断。
夜深了,她睡着了。我却哭了。第一次,我和她距离这么亲近。只是,却是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刻。
后来,我辞去了工作,开始全心全意在医院照看她。我每天给她洗脸梳头,喂她吃饭吃药,推着她去楼下晒太阳,给她讲朵朵的生活趣事……她很满足,总是认真地听着。有时有时也会回应我几句,向我说起我和妹妹的年幼时光。昔日那个盛气凌人的她不见了,现在愈发的安静。
真想时间可以定格,留住这些迟到了二十多年的美好时光。真想她的时间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然而,她的病却愈发严重了。她的肝疼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她离去的那天,全身颤抖,呼吸艰难,嘴里还在大口大口吐着鲜血,她讲了些什么,基本已听不清楚。但我却清晰地听见了这句:“向南……对不起!向北……你在哪里?你们好好……”
我哭了,突然想起了读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书上最后一段话说,又是秋天,妹妹推着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每一个母亲都是相似的,我如史铁生一样,也能懂得母亲那些未说完的话。她放心不下的,无疑是我和妹妹……
【四】
处理完妈妈的后事,要回上海了。临行前,我和钱左一致决议,把爸爸接回上海,同我们一起居住。这里破锅冷灶,布衣寒衾,留他孤单一人,我们不放心。
爸爸拒绝了,他说:“我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老了,换个地方住不习惯。你妈生前一直放心不下你妹妹,而她至今也没个音信儿,我要留下等她回家。”
爸爸执意不肯,我们只好作罢。二天后,重返上海,生活开始进入正轨,恢复如初,一切好似一场梦。
一天深夜,狂风嘶吼,大雨滂沱。身旁朵朵呼吸均匀,睡得正香,而我睡意全无。起床,打开灯,拿出画笔。这么多年来的习惯一直没变,心绪不安时,总喜欢用寥寥数笔来排遣忧思。
随后,钱左也起来了,他倒了杯水,递给我说:“向南,这么晚了,在画什么?”
“是那副《双生花》,以前没画完,睡不着了就起来画几笔……”
“我知道,你一定又想起家人了……”钱左看了我一眼,低声说。
“是啊,也不知道妹妹怎么样了,一直都没她的消息……”
这时,门铃声局促地响了,钱左起身去开门。房门打开的刹那,我有种想哭的冲动。是妹妹!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妹妹没有撑伞,全身已被雨淋透,双手一直紧紧抱着胸前的雨衣。待我仔细看清楚,发现雨衣下面包裹着的竟是个女娃。想来,应该就是妹妹的女儿。
妹妹进来后,立刻拉着我,眼泪横流:“姐!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带着果果来投奔你的。姐,你别赶我走,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有些惊愕,赶紧问妹妹是怎么回事。她情绪俨然有些失控,语无伦次地说:“骗子,大骗子!都他妈的骗子!假的,人假的,结婚证假的!都他妈假的!”
说完,她开始抽噎起来。看妹妹情绪激动,不忍再问,就让她带果果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给她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钱左在厨房做了一碗番茄鸡蛋面,她忍不住大快朵颐,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后,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钱左去厨房洗碗,我和妹妹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妹妹不好意思地说:“姐,谢谢你!你人真好。以前我嘲笑你,欺负你,你也不和我计较……我以前做得那些错事,真是对不起!”
这次换我不好意思了,我顿了顿说:“都是一家人,过去就过去了,不提了。这些时间你去哪了,一点消息没有,我们都很担心你……”
妹妹略微叹了下气,开始给我讲她这几年的遭遇:“大学毕业后,我就和那个老男人结了婚,并有了果果。后来,才知道摊上了个骗子。那混蛋原来早就结婚了,我们的结婚证只是他造的假。更无耻的是,他背地里竟然一连养了几个女人……想想我白白浪费了几年青春,就气得想发疯。去找他理论,问他索要赔偿费一百万。那混蛋死活不给,我们大吵了一架,最后他答应给我五十万。我拿着五十万,带着果果离开了那里……”
说到这里,妹妹喝了口水,稳了稳情绪,又继续往下讲:“也许是这几年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五十万没多久就用完了。我要生活,还有果果要养,没钱不行,我就只好回去找他。谁知道,那王八蛋,不但一分钱不给我,还把我和果果赶出了家门……我气不过啊,当初真是瞎了眼。他无情,就别怪我无意。我把他这些年背地里偷税漏税,拖欠工资,偷工减料等不良勾当的证据匿名寄给了法院。最后,他被警察带走了!我开始带着果果四处漂泊。我没工作经验,什么活也不会干,又带着个孩子,也没人敢要!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看见了寻人启事,所以就一路寻着地址来了上海投奔你……”
听完妹妹的话,我沉默了好久,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些桥段,觉得离自己那么遥远,真不敢相信就真实的发生在自己妹妹身上。此刻,我有点心疼她,说:“在外边受了那么多苦,怎么不回家啊?回家有个栖身之地,好过于在外面流浪……”
“姐,其实,我有想过要回去。但搞成现在的落魄样,我实在不敢啊。从小,我就是听着妈妈的夸赞长大的!我怕这次她会失望,怕她责骂,我怕自己承受不了……所以,我一直不敢给家人联系,也不敢回去……”
妹妹看了一眼桌子上摆放的全家福,又接着问:“爸爸妈妈怎么样了?这几年他们还好吗?”
我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没说话。妹妹此刻还不知道,妈妈其实已经抱憾离去了……
第二天,带着妹妹回郑州。刚进家门,爸爸就迎了出来,他哆嗦着拉起妹妹的手,眼含泪花:“向北啊,你……你可算回来了……爸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不管出了啥事,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妹妹一手扶着苍老许多的爸爸,连连点头,“好的,爸,我听你的话!”
妈妈坟前,妹妹哭到声嘶力竭,头磕得像捣蒜,一遍一遍地说:“妈!我早该回来的!妈,对不起……”
回家的路上,朵朵和果果在前面牵着手走着,我和妹妹在后面跟着。妹妹说:“姐,经历了这么多,我也想明白了!那些恩恩怨怨就随它去吧,今后我只想带着果果和爸爸简单的生活,就像你这样……”
看着朵朵和果果两个蹦蹦跳跳的身影,记忆像被按了快退键,迅速倒回了那一天。
“姐,你在画什么?”
“双生花。”
“姐,你说是不是就像我们这样?我们是不是双生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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