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永远的工厂

            尽管我已经是个很不错的嵌线工，尽管这个总是充满着欢乐的嵌线班令我留恋，但高考的失败给我带来的失落感仍在不断地刺痛着我的心，总令我难以释怀。同时，一种对文化知识的渴求也一再地鼓励我勇敢地去做第三次尝试。于是，时隔四年，我又一次坐在了高考场上。然而，有很多事情仅仅靠勇气是不够的。由于我初中高中的底子实在太差，虽然经过技校的弥补，但离实际要求仍有一定差距，因此，我又一次地落了榜。不过这一次我并没有一落到底，因为工厂又给我送来了新的希望——工厂决定选送几名工人去上电视大学，而且就从参加当年高考的落选人员中录取前五名，工厂不再另外组织考试。因此，我为参加高考而作的一切努力并没有付之东流——我以第三名入选。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吧。我总算圆了大学梦！就这样，我离开了工作了两年的嵌线班。

            我们就读的电大教学班也是由三家工厂合办的——当然不是原来那三家。电大教学班的同学，年龄相差得有些离谱，我和少数几个同学算是年龄比较小的，有的同学的子女都小不了我们几岁。也许是多年的为人之夫妻，为人之父母的缘故吧，我总觉得他们的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成熟女人，成熟男人的魅力。电大教学班不仅是学习知识的场所，也是众多成熟男女的天地，这使得身临其境的我得益非浅——不但能学到知识，还能时常从大龄同学的关心与帮助中去感受，去体味成熟。学校是净化人们心灵的场所。我猜想，那些早已把家庭的重任扛在肩上的同学，心中必定会有几多生活中的烦恼；那些曾经挑起过工作大梁的同学，心中必定会有几许事业上的无奈，然而，从他们的身上我却很难看出那么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似乎已把学习当成了生活的唯一，无论学习得多么吃力，多么紧张，多么辛苦，他们丝毫不减学习的劲头。而且每一天，他们总是迈着轻快的步伐，带着愉快的微笑走进教学班，信心百倍地开始新的学习。从他们那里我深切地感受到“学习，真正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深受其影响，我也在快乐中顺利地取得了电大文凭，并在快乐中领悟到了好些做人的道理。三年的学习时光令我收获颇丰，三年的电大生活更令我回味无穷。

            电大毕业回到工厂，我没有再回到嵌线班。在模具车间实习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被分配到质检科从事计量技术与管理工作，成了工厂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计量技术员。我为工厂的计量工作走入正轨，计量工作定三级升二级立下了汗马功劳。几年后，我又听从调遣，独当一面地负责起了工厂的安全技术与管理工作，并兼职工厂的环保工作。之后，工厂年年被主管局评为安全生产先进单位，并多次荣获省、市“安全生产先进单位”称号。工厂的环保工作年年受到区环保部门表彰。我本人也多次被省、市主管部门评为“安全生产先进个人”，我完成的环境年报也连续多年获得一等奖。在本职工作以外，我还负责了一些党群工作，当过团支部委员，党支部委员，分工会主席。无论做什么工作，我总是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其中。虽然，除了本职工作以外，我并不是那种能积极主动要求工作的人。但是，无论什么样的工作，只要落到我的头上，我从不会讲任何条件，而总是高高兴兴地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把它做好。我不图名也不唯利，只图工作带给我的享受！

            我记得学生时代曾看过一本书叫《工作着是美丽的》，当时的我虽然被书中的情节所感动，但并未真正理解书名的含义。直到我参加工作以后，直到我享受到工作带给我的快乐与满足的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为什么说工作着是美丽的。工作使我内心充实，我在工作中体验到了生命的意义；工作让我结识了许多志趣相同的同事，可亲可敬的同行，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生活的乐趣。我希望自己是一个被社会，被他人需要的人！每当我被人需要的时候，我总会感到内心深处生长出一种快乐，这是一种能够持续很久的快乐！这种快乐时常让我那发自内心的、颇具感染力的微笑溢于言表，既感动他人，更感动我自己。我在欢乐中认真、努力地工作着，也在欢乐中无私无悔地奉献着！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一个跟往常没有任何两样的工作日的下午，厂区上空突然响起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工厂从明天起全面停产。随即，工厂就进入了破产程序。

            突然地，被迫地，且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工厂”，那种感觉就好像正满怀无限美好的希望与暇想昂首行进在阳光明媚的大道上，却冷不丁地掉进了一个阴冷漆黑的大坑中——整个人被速冻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思想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之中。

            在工厂的经济效益出现不断下滑，职工队伍人心躁动，质量事故频频发生，使得本已步履蹒跚的工厂雪上加霜，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为自己寻找出路的时候，我仍然心无杂念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尤其是在外部大环境的影响下，周边越来越多的工厂停产倒闭的时候，我依然坚信通过自己与广大工友的共同努力就能让“我的工厂”转危为安。而如今，那些在国家还是一穷二白的时候都能“当家作主”，却在国家日益富强的今天，纷纷下岗失业的工友们，尤其是那些文化不高，在工厂里又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干着单一工种，现在已年过四十、五十却又退不了休的老哥哥、老姐姐们，他们正处于家庭负担最重的时候，而且比起年轻的、或有文凭的人来说，他们又更难找到新的就业机会，然而，为了养家糊口又不得不四处碰壁地寻找工作。心灰意冷的他们在风雨中日渐憔悴的面容和日渐枯萎的身影，让我再也不能从他们身上感到一点点昔日“国家主人”的气息！我感到一阵阵揪心刺骨的难受。

            我的心，似乎再也无法感受到阳光的温暖！我似乎也应该后悔！然而，我要后悔什么呢？

            几乎从幼儿园起就接受的革命教育早已把“一切听从党安排”象种子一样深深播进我的心中。那些为革命，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甘洒热血与春秋的革命志士成了我心目中永远的偶像，我总是被他们的英雄事迹所吸引，被他们的豪迈气慨所激励。我热切地希望自己也能象他们一样有一个无愧的人生。为了更多地了解他们，认识他们，理解他们，那些年，无论旅游还是出差，每到一处，参观烈士博物馆总是我的首选。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处于重庆歌乐山上的原中美合作所和滓渣洞。尽管四面山坡上的风景依旧是那么美丽如画，尽管早已过去了几十年，但在那曾经关押过无数革命烈士，现在早已空空荡荡的牢房里，墙壁上那依稀可见的斑斑血迹仍然透过浓厚的消毒粉味散发着血腥，传递着昔日的阴森恐怖，令在场的众多参观者心中不禁一阵寒颤。我以为，经过无数次先辈们革命事迹的洗礼，在不断的感动、鼓舞与向往中，自己已经变得足够坚定，足够坚强，能够承受起人生道路上的任何急风暴雨。

            然而，我还是不够坚定，我还是不够坚强。所以，我被这次人生中的风暴击倒了，甚至产生了后悔的念头。可是，我能够后悔吗？

            也许是为了寻求答案，我去了一家私营企业。因为那里有许多我昔日的工友，更重要的是，那里是“我的工厂”的原址——我还难以割舍对“我的工厂”的那份深情。然而，依然是那里，我却遭遇了太多的视严肃的工艺文件为儿戏，以次充好，弄虚作假，偷工减料，不择手段，欺诈，虚伪的情形——我看到了势利商人办实业的一面；看到那些昔日我所熟悉的人们就象变戏法似的，神情坦然地做着如此这般的行为，我既感到困惑又感到陌生，更觉得不自在而难以适应。我实在怀念过去那种人人敬职敬业的工作氛围。我曾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淡化一点人们面临危机四伏的生活时而产生的那种唯利是图的浓厚心理。没想到却引发了太多的敌意——我不被人们理解，我成了另类。

            自小就在我的心里牢牢扎下根基的英雄群体形象此时就像幻灯片一样频频浮现在我的脑海，“只有一个心中有信仰，行为有准则的人，才能是一个正直、坚强、善良而快乐的人。这样的人无论在生活中遇到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是不会虚度一生的”，这句话是他们的言行带给我的启示。而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也是那么固执地相信自己能象他们一样：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坚守住自己的信仰，保持住自己做人的准则，而不枉度此生。

            不被人理解，当然是一种痛苦。但这种痛苦与那种为了某种客观上的原因——不管表面上看起来需要它的理由有多么的堂而皇之，就丢掉自己心中的信仰和行事的准则所造成的痛苦比较起来，似乎又不能算是一种无法化解，无法转移的痛苦。因为换一个环境，这样的痛苦也许就会消失。而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自我，那将是一种终身都难以抹去的痛苦，这个人从此再无欢乐可言。

            于是，我选择了辞去那份差事。我心里清楚：我正在努力地找回自我。

            不久之后，我去了一个机关单位当清洁工。我一直以为在机关工作的人们应该是在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结果到了那里之后才知道，原来只是我的想象。首先是，在机关食堂里排队买饭菜，一样有加塞的。我就弄不懂了，大家天天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去加塞的人脸都不会红一下，好像还理直气壮的。其次是，也有不尊重别人劳动的人。也许这些人认为他们比清洁工的身份地位要高吧，所以就不把清洁工的劳动当回事。清洁工在前面扫地拖地，后面就有人随意扔烟头，扔纸屑。更有甚者，大小便后不冲厕。不知道是在恶心别人，还是在恶心自己！我就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竟然发现那里面讲粗话脏话的大有人在。难怪时下社会上如此盛行出口成章（脏）！那些看似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都在热衷于此，更何况那些下里巴人呢！

            这些发现让我深有感触：无论什么人，只要不注重自己在思想、文化、道德、行为方面的修养，无论身居何等要职，身处什么环境，衣着怎样的华丽，都净化不了自己心灵上的龌龊！

            这里，似乎并不能帮助我找回我自己。于是，我再次辞去了差事。

            两次短暂的游历，虽然没能帮助我找回自己，却让我因遭受失去工作的打击而深陷迷乱的心绪又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脑子开始时常出现一个景象：成千上万的人，漫山遍野的，有的沿着高坡，有的顺着深沟，但都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我终于，又想起了我心中永远的偶像——许多象刘思杨一样出身豪门的烈士们，他们舍弃财产，舍弃富贵的家庭直至舍弃人生中最宝贵的生命，不为别的，只为了心中那神圣的信仰。即便是在敌人的监牢里，即便是在敌人的重刑之后，他们也依然保持着坚定的信仰，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况且，纵观历史，无论哪朝哪代，无论是多么进步的变革，刚刚开始的时候，都只能造福于一部分人而不是所有的人。所以，总会有人欢喜有人忧。如果把政府对小型企业的关停并转也看成是一场变革的话，我为什么在这场变革中就只能享受阳光而不能承受阴雨呢？

            遭遇风暴就迷失自我的人，是因为心中没有储存足够多的阳光！永远留驻在我心中的那些真正的人们，他们也是生产阳光的人！他们的精神再一次给我带来光明，帮助我从那个黑漆漆的大坑中挣扎了上来——我找回了迷失的自己。我终于能够心绪坦然地接受做一个变革的承受者，终于平息了心中那份因为“我的工厂”的消失而带来的悲伤，也终于决定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为社会尽一份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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