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公共汽车颠簸不平地在公路上行驶,一个青年妇女迫不及待地推开车窗,探出头来,吐出早晨进食的七七八八。莲子晕车了,丈夫忙给她服下晕车的药。不一会,她就靠在丈夫肩上晕晕乎乎起来。
莲子的命苦,高考以十多分之差落了榜,参加自学考试毕业后连招聘干部的“末班车”也没有搭上。后来,她认识了同样苦命的丈夫。丈夫因参加八九年春夏之交的学潮,卫校毕业后也没有安排工作,只好在家乡小镇开了一家小小的西药店。两人同病相怜结了婚,发誓要与同样的苦命抗争。两人苦衬苦立,又扩大了药店规模。店内莲子坐镇,中西合成;店外丈夫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又是一个流动诊所。一时间,红红火火,收入颇丰。岂料,医药市场清理如一场暴风骤雨卷走了他们价值八千余元的药品。只留下两句话:一是药品以后会折价给钱,二是要再开店须经镇医院到县卫生局办好《乡村医生执业许可证》。莲子卫生局有个表叔在当人事股长,便邀丈夫同去那里拜拜门。
去拜门拿什么礼物呢?先天晚上,丈夫说索性拿两百元钱,莲子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的亲戚要的就是钱。我记得他在乡医院时,我代表爸妈去拜年,爸妈说表叔就爱喝高浓度酒。我提了两瓶回雁峰大曲,表叔接人先接酒,拧开瓶盖,咕噜咕噜,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瓶五十四度的大曲就少了一半。”“是吗?那我明天就可以和叔叔对饮成三人了”丈夫也爱这一口,书生气十足。“看你臭美。那就到县城商场挑一对好酒”莲子拍了板。
下车后,莲子选了一对名酒,再给表叔的宝贝儿子买了两袋糖果。按照父亲画的方位图,爬到了卫生局家属楼八楼,敲开了门。
开门了,是黑塔,莲子依稀认识。但黑塔却不认识这两位乡下人,自顾自趿拉着拖鞋进房看动画片去了。
“雷叔”莲子唯恐进错了门。
“你是”雷叔风度翩翩到了门口,审视着他们。
“我是莲子啊”莲子喜出望外。
“啊,是莲子,几年不见了,大了。这是男朋友吧?”
“我们结婚了”莲子进门后把酒放到茶几上。
“啊,请坐”雷叔没有看酒,却泡来两杯茶。莲子心想:雷叔如今是领导了,喝酒肯定比原来有分寸多了。
寒喧了一会,雷叔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大呼小叫了几句。然后,对他们说:“我有点急事,你们和弟弟在家里看电视吧。”
“雷叔”莲子欲言又止,雷叔工作忙,自己原计划还要坐班车回去,也只得陪“弟弟”看会动画片。
动画片莲子看不进去,但一看就是两个钟头,雷叔没有回来。黑塔电话打过去,对莲子说:“爸爸在钟局长家打牌,一下子还回不来,要我去买盒饭。如果你们有事,要你打电话去或等到晚上。”
饭莲子是不准备吃了,更不会等到晚上。再过半小时就没有班车回去了,家中半岁的儿子还嗷嗷待哺,“那我打个电话吧”。
莲子把情况对雷叔说了,雷叔说:“那我哪天到你们镇医院来,给你们协调一下。”
莲子他们就这样离开了雷叔家,丈夫要和雷叔对饮的愿望也落了空。在小吃摊上抓了几个包子,他们便打道回了府。
一个月后,雷叔是到了镇医院而且到了莲子药店,莲子当时不在家。事后,莲子打电话给雷叔。雷叔说:“是有点麻烦。好说歹说,而且要我答应你那个院长的儿子招工,他们才答应。你打个报告去,医院批好后就会送上来。至于那些药,要等待处理,不是你一家。你家小李也太不懂事,把人家医院的人都得罪尽了。”
是的,莲子知道丈夫的脾气和性格。这次药材市场清理,她这家药店就是该镇有针对性的两家之一。本来医院人浮于事,有些医护人员责任感不强,生意被莲子等几家个体药店三成扯去了二成。弄得医院无米下炊就够医院头痛了,可她丈夫还落井下石。前段医院出了一起医疗事故,受害方和医院已经达成妥协,可她丈夫还是把此事捅出去了。医院上至领导下至事故有关医护人员,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莲子心里为丈夫鸣不平:这本不是丈夫的错呀,但雷叔的话她还是听在心里。
报告递到镇医院半年没有回音,却得知雷叔得罪了某个关键领导竞争副局长未达到目的,反而由炙手可热的人事股长调整到一个不痛不痒的位置。莲子两口子又去了一次雷叔家,雷叔告诉莲子去找镇医院的院长,并写了一封信要莲子带给院长。
已是春节了,莲子到院长家拜年,递上那封信和五百元红包。院长总算给了笑脸,说:“你家小李也太锋芒毕露了,谁也不能保证万世不求人吧。办证的事院领导有人有意见,以后再说。店子你继续开吧,你要劝劝你那位,我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那些药,就抵办证款算了。”八千元药抵办证款?莲子好心痛哟。院长说医院没钱,他这个院长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些药品也算为医院作点贡献吧。看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莲子知道雷叔没有当人事股长了,院长儿子的招工也泡汤了,她莲子办证也就要为医院作如此大的贡献了。算了,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就算一年辛苦的钱为他们赚了。
这一年,相安无事。又是一个春节,莲子还是去给院长拜年。院长还是那些话,又说办证医院通过了,但卫生局没批。莲子明白了一些,医院是利用办证之事把药店拖住,叫你不能和他们撕破脸皮,而且还要俯首称臣,每年都要孝敬他们。
第三年,药店和医院又有了磨擦。莲子丈夫给一个病人开了一个中药处方,开始两剂是在药店捡的,喝了之后病情有所好转。莲子药店的药都是在药材公司进的,而医院有一部分药是从邻县药材市场进的。为贪便宜,病人家属又到医院捡了两剂。药费是便宜了一些,病人喝完后却一命呜呼。病人家属怪医院,医院怪处方。蚂蚁得不起伤寒病,小小的药店为了洗清自己的冤枉,只得据理力争。经权威部门鉴定,医疗事故责任在医院,就差没有说药品是假冒伪劣的。结果,由于上级的庇护,事故不了了之。在莲子的力劝下,她丈夫才没有将上告进行到底。老地方又有了新伤口,许可证又拖了一年未办。
第四年的一天,药店来了几个不速之客,说是卫生局和镇医院的,借口莲子未办许可证,要交四千元管理费,否则停止营业。个个似乎是黑脸包公,一副公事公办、水都泼不进的架势。莲子说许可证正在办,开药店是医院默许的。不可开交时,院长发话了,最后交二千元钱打发走了这批财神菩萨。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医院每年都会把他们的药店当作摇钱树。莲子只得又去找院长,院长说原来那份报告副院长移交时弄丢了,要再补份来,院长答应年前办好。只要能办好就行,莲子没有揭穿院长原来说报告已送卫生局未批现在又说报告被副院长弄丢了的谎话。
三天后,报告再送院长。院长说因为药店所在村已有一个老乡村医生开店,按规定一村一个乡村医生,要莲子回去后到村镇去签字盖章。
签字盖章后,莲子又风风火火找到院长,这下院长总没有话说了吧。可院长却给莲子当头一棒,说是那一个老乡村医生从医三十多年了,按从医时间先后,只能暂时发他的证,莲子的证还要等。莲子眼前金星乱冒,院长再说什么他也没有听见,和院长争了几句就懵懵懂懂回了家。
之后,镇政府来收市场管理费,税务所来收营业税,工商所来罚款,理由都是无证经营。
风也来,雨也来,蚁也来,蜂也来,莲子应接不暇,心力交瘁。病人也以为药店有事,有时一连几天药店都无人问津。终于,莲子隐藏在体内很久的病魔乘虚而入,而且一来就一发不可收拾。病入膏肓,莲子父兄又找到莲子的表叔。
前几天,镇医院派人来药店收去四百二十元钱,说是办证工本费,并告诉莲子丈夫可以正当经营了,乡政府、工商、税务都不会找药店的茬了。可莲子此时已卧床不起,水米不进了。也许那个也许能办好的《乡村医生执业许可证》上冠的名不是莲子丈夫执意要报的莲子的名字了,因为市医院已对莲子下了“死刑判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莲子最多不超过十天。
1999年8月29日初稿于溪江
2015年3月8日修改溪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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