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幸运的孙女
之所以说我是一个幸运的孙女,是因为我有四位永远令我怀念的祖辈——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其实,我对祖辈们的了解并不多,也许是因为我与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候要多一些,所以相比之下,对爷爷奶奶的感情就显得要深厚一些。尽管如此,四位老人仍然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带给我几许人生中理性的思考——虽然是在很多年以后。
(一)我的奶奶(一九O七——一九八三)
在我的祖辈们当中,我最早接触的是奶奶。可以说,我一面世就看到了奶奶,照奶奶的话讲,我硬是等着她从四川老家赶到洛阳后才肯出世的。奶奶一共养育成活了五儿一女,也许是这个缘故,奶奶不象其他旧时的老人那样——重男轻女,她特别喜欢女孩。所以,作为长孙的我是个女孩,是很随她老人家的心愿的,奶奶乐得整天都难合拢嘴。因此,我一出生就成了奶奶的掌上明珠。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正值我国处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时的物资相当匮乏,粮食供应更是紧张,粮食都是按人头、定期、定量供应的,居民凭购粮证到本地粮店购买,对于需要流动的人员就凭粮票到粮店或餐馆购粮或吃饭,但是粮票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得到的。奶奶从四川到洛阳,就需要到当地的粮店按供粮本上的细粮部分(米、面为细粮,玉米、红苕为粗粮)同量兑换成粮票,但粮店不给兑换,又不可能月月带粮出川。父母两人加上我的口粮怎么也不够四个人吃,实在没有办法,我满月后,奶奶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洛阳。我三岁以后,那时粮食已不再那么紧张,也能兑换粮票了,奶奶又来到我们家,此后,直到父母回川,我一直都跟奶奶在一起。
由于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太适应北方的干燥气候,所以父母再三考虑之后决定回川工作。四岁那年,我与奶奶一道先期回到了老家——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父母和弟弟于第二年回到四川。
与母亲恰好相反,我一回到家乡,就得了严重的水土不服,全身长疮,奇痒难受,用手一抓就流黄水。为了防治我感染,我被剃光了头发,晚上睡觉还要用砂布将我的手绑住,以免我在睡梦中抓破疮疱。吃了很多的药,都不见效。后来,奶奶听说了一道秘方:用每日清晨出露水前的新鲜红活麻炖猪血。于是,奶奶每天天不见亮就要起床赶到很远的乡下,抢在起露水前摘活麻。因那个时辰的天色总是很暗,奶奶的眼睛又不太好,因而,奶奶的双臂经常被活麻的细小毛刺刺得红肿。这样吃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终于见效了,我身上的疮开始结疤了。在此之后,虽然每年身上仍会复发几次,但再也没有形成疮,而且随着我越来越适应家乡的气候,身上发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到现在完全不发了,就连当年生疮留下的疤痕也几乎看不见了。
父母回川后,在县城一家刚筹建不久、职工带家属还不足四百人的一家小厂工作。我回到了父母身边,同弟弟一起上了一家纸厂办的幼儿园。从此以后,我们就只有假期的时候才能回小镇去看望爷爷和奶奶。所以每一个假期,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也是爷爷奶奶最盼望的日子。那时的交通很不方便,加上经济也不宽裕,上小学后,我和弟弟回小镇通常都是以步代车。好在县城距小镇并不太远,二十多里地,我们先乘船,再步行,这样就可以减少近一半的路程。
奶奶很疼爱我们,对我们很宽容,但绝对不允许我们讲脏话,讲粗话也不行。“老子”、“龟儿子”可以说是四川人的口头禅,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常常挂在嘴边。所以回川以后,因为接识了许多新伙伴,并经常在一起玩耍,自然也就学了一些。记得有一次,在跟奶奶讲话时,为了向奶奶表示我说得是真话,就说了一句:“龟儿子惑”(意思是骗人就是乌龟的儿子),奶奶听到了大为生气,狠狠地把我数落了一顿。奶奶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脾气,那一次真是把我吓倒了,此后,我再也不敢讲粗话了。久而久之,我对讲粗话的人也渐渐反感起来——我会不屑与之交谈;面对脏话连篇的人我会感到尴尬;如果那个人不幸是我的熟人,那就更会让我觉得无地自容。
让我尤感困惑的是,在国家大力提倡精神文明的今天,竟有人把说粗话、脏话当成一种时尚,餐馆、街道、甚至公共汽车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发式新颖、衣着名贵、华丽的人们在热烈地交谈什么,本来应该是一道不错的城市风景,却不时从中传出一些粗话、脏话,令人不堪入耳。成年人中这种不良风气的盛行,也引得一些无知青少年学生去极力效仿。每当我不期遇到这些个“弄潮儿”,我的心里就难以平静,既为那些成年人的浅薄感到惋惜,也为那些学生的家长感到难过,更为那些学生感到痛心——他们正处于接受科学文化知识熏陶的年纪,却把兴趣放在了那些低级趣味的糟粕之上。我但愿那些尚在热衷于说粗话、脏话的人们早日认识到这一点:粗话、脏话也是一种污染,它是对人们心灵的污染。受到心灵污染的人,是造就不出优良品质的。因此,粗话、脏话的泛滥更是一种极为严重的社会污染。
很多人都这样说:好人有好报。我更希望、也更愿相信:好人一生平安。好人,应该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去施善行义的人。如果有人为了图“好报”而刻意地去做“好人”的话,说不定他会冤枉死的——因为有些时候命运之神捉弄起人来是没有界线的,也许好人不仅得不到好报,恐怕还会恶运缠身。
解放前,祖上在镇上开有商店……名为“翕盛和”、乡下还有些田产,爷爷是长子,掌管家业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他的身上。说是当家的,其实,爷爷跟店里的伙计没什么两样,不论春、夏、秋、冬,都跟伙计们一道起早贪黑、日晒雨淋、挑着担子走乡窜户,支撑着一大家人的生计。跟现在的个体户差不多。有一年,有户人家向爷爷借了一担谷子,讲好秋收后归还。不知什么原因食言了,爷爷也没向人家催还。到了土改那一年,那家人突然想起来还谷子了。土地改革那会儿,对每一户人家都要划成份,家业是成份划分的依据,本来可以只是工商业主的,就因多了那担别人归还的谷子,就成了地主兼工商业主。
知道爷爷的成份,是在我和弟弟上小学的时候。我讲过,每到假期,我和弟弟都会回小镇看望爷爷奶奶的,可是突然有一年假期,母亲叫我们暂时不要回去了,不久,就有人骂我们是地主的狗崽子,以前的小伙伴也不跟我们一道玩耍了。我们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地主的狗崽子!我们怎么看也看不出我们那慈祥的爷爷奶奶哪一点象那电影上、小说中、课本里描述的那些可恶的地主、地主婆!我们不能回去,爷爷奶奶会多么伤心啊!
还好,与爷爷奶奶分别的时间并不太长,我们又可以回去了。再后来,爷爷还成了当地工商界的人民代表(奶奶曾经对父亲讲过,解放那一年,爷爷向人民政府和驻军捐献了四百担谷子。解放初期,爷爷作为当地工商业界的领军人物,总是带头按期纳税,是当地有名的“开明士绅”。国家实行工商业改造进行公私合营之后,爷爷继续在已经成为国营商店的“翕盛和”当负责人,依然任劳任怨地工作直到退休),政府也归还了祖上的房产。
原来祖屋座落在小镇的正街上,且出房屋的后门就是菜市场。每天奶奶都早早起床,烧好开水,然后把家里能搬动的凳子堆在门口。那时,很少有镇上的人去批发菜卖,多是乡下的农民来卖菜。凡上门讨水喝、或借凳子坐的,无论是谁,奶奶都尽可能满足,所以多数卖菜的都认识奶奶。奶奶也在街上买菜。奶奶买菜是很有意思的。大家都知道,买卖的时候多多少少是要讨价还价的,但在奶奶这里不太行得通。这不是因为奶奶依老卖老,也不是奶奶欺负乡下人,而是因为奶奶耳朵有点背(就是耳聋),她只有在很注意讲话人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耳背的人通常习惯于根据说话人的口型来猜测对方讲话的意思——或者说是读唇语,大概奶奶注意讲话人的时候就是那么做的,才能比较容易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平常家人都会很大声地跟奶奶讲话——而且声音随着奶奶年纪的增高而变得越来越大。菜市场人多嘴杂,那么吵闹,奶奶就更不容易听到别人的话啦,所以,经常是,奶奶看中一样菜,盯着别人问多少钱一斤,觉得价钱还行,就直接选菜;如果觉得菜价有点高,她就还一个价,有时候卖家还想张嘴说点什么,一看,老太太已经开始选菜了,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又看老太太面目慈善、满头银发,买的又不多,也就不再计较了。
奶奶是严格按照旧时的风俗裹脚后才出嫁的,所以奶奶的脚是三寸金莲,这使得她行走起来极不方便,老年后更是步履蹒跚。奶奶的“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思想很重,家庭生活哪能没有一点嗑嗑绊绊?如果奶奶与爷爷闹了矛盾,就是爷爷再无理,把奶奶气得够呛,奶奶也决不允许儿子、儿媳去评判爷爷。奶奶这辈子真是把爷爷照顾得无微不至,奶奶在世的时候,爷爷没有做过一顿饭、炒过一次菜,更没有洗过一件衣服,爷爷的身体一直很好、难得生一场病。有时奶奶太想我们了,来县城看我们,哪怕只耽搁半天,也要事先把爷爷的饭菜准备好,才能安心动身。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从来没有和爷爷一道来过我们家。奶奶每一次来我们家都是来去勿勿,最多也就住上一夜,第二天一早就非走不可。
据说我曾祖母在世的时候,曾请一位道人给爷爷算过命,说爷爷是峨眉山的童子,不能去峨眉山,否则,就要被山神收回去。因此,我爷爷“不能去峨眉山”就成了祖上的一道禁令。我们这里有个习俗:造山拜佛,老人们求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年青人则求菩萨保佑,学业有成,或升官发财。许多老年人都热衷于此,一般是几人或十几人相约,一年或两年造山一次。我二爷和二奶就经常去。曾祖母去世后,奶奶恪守这道禁令几十年如一日,生前一直没让爷爷上过峨眉山,当然,她自己也没去过一次。
奶奶有五个媳妇,个个都孝敬她,奶奶很是称心。不仅如此,奶奶也希望别的老人也能象她一样如意,所以,她最见不得对自己婆婆不敬的女人。祖屋被没收后,爷爷奶奶就住在一个叫“白家院子”的地方。那时候有家邻居,婆媳俩时常为经济上的事扯皮,相互指责、争吵,甚至谩骂,闹得凶的时候,媳妇气得顿脚,婆婆寻死觅活。那个时候的生活家家都不宽裕,家人的愿望常常难以满足,可能再加上邻家的婆媳之间又缺乏应有的沟通,才会常常弄成那样的局面。其实,在我看来,单独就那个婆婆和阿姨而言,她们都是好人,跟邻居相处得也很不错。也许是因为同辈的原因,奶奶就特同情那个婆婆,因而对那个媳妇很反感。奶奶在我面前就多次数落过那个媳妇的不是。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年轻时候的奶奶是个既能干又很要强的人,深得曾祖母的赏识,所以过门不多久就接管了大家庭的事务,而且掌管得有条不紊。老年的奶奶说话慢条斯理的,但神情很专注,不管是哪一件往事,无论她给你讲述了多少次,你都难以发现她漏掉了一个字,甚至让你有一种感觉:好象她在反反复复的叙述中连标点符号都不曾挪过位——好象复印一样。奶奶还有一大爱好,那就是玩牌。扑克牌奶奶只会玩“争上游”,有时我们也玩“二七十”(那是我们家乡流行的一种字牌)。玩“争上游”奶奶玩不赢我,但奶奶从不允许我让她牌,如果奶奶发现我让牌,就会生气得不玩了。奶奶有些奇怪的想法,她教我玩“二七十”,甚至还要教我玩“点点红”(也是一种家乡牌),却不准许我学珠算。记得有一次,爷爷说要教我学珠算,我高兴得不得了,可奶奶以“女孩子打算盘不好”为由,就是不让我学——那可是我最想学珠算的时候。电脑未进入银行之前,银行职员都是用算盘结帐的。我每次到银行去办事,总要盯着营业员熟练拨动算盘的手势看上好一会儿,听着算盘珠子伴随营业员那优美的比划发出的悦耳的声音,真是一种享受,我好羡慕他们,却再也没有起过学珠算的念头。
我最不能接受的一件事,就是奶奶会悄然离我们而去。我到现在仍感后悔,早知道会这样,当时我怎么也应该多陪陪奶奶的。因为奶奶去世前不久,我曾回过一趟小镇。那是我表弟从省外回来,要到老家去为他母亲办点事,我就陪他一道去了。因表弟的假期有限,所以,我在奶奶家只呆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很快,我和表弟就离开了小镇。那次,虽然我与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但奶奶的身体并不见有什么不好,跟我以往看到的一样。谁知,我回到县城后的第二个周末的晚上,噩耗就突然降临了。
奶奶患有多种老年性疾病: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等,由于奶奶自控能力很强,身体状况一直比较稳定,但这个稳定是相对于一个平衡状态而言的,奶奶的身体处于一个极虚弱的平衡状态。因为奶奶患病多年,身体组织的各种机能都早已受到严重损害,受不得一点冲击。所以,奶奶的身体只能静养、只能靠一如既往的食物维持,绝不能用药补。否则,身体的平衡将被打破,生命就会受到威胁。遗憾的是,那时我们都不懂。
镇上有一个体医生,向爷爷推荐他的营养针药,并且鼓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把那个针药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奶奶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怕打针的人了。有一次生病需要输液,因奶奶的血管太细,又遇上是实习护士,折腾了好半天,才把液输上,痛得奶奶诅咒发誓说这一辈子再也不打针了。所以,当爷爷第一次将那个个体医生的话告诉奶奶的时候,奶奶一口就回绝了。利益的驱动,使得那个个体医生成了一个不轻易放弃的人,之后,他又多次向爷爷灌输,爷爷对药是一窍不通,听别人说好,就不断向奶奶吹风,也许是爷爷的一片诚心感动了奶奶,奶奶终于同意了。那天下午,奶奶高高兴兴地同爷爷一道步行去了诊所,打针完毕又同爷爷一道步行回家,一路上还不时地与熟人们打着招呼。吃了晚饭后,奶奶说有一些累要到里屋躺一会儿,接着,在堂屋中的爷爷听见里屋的奶奶叹了一口气,连忙进去,只见奶奶正口吐白沫,爷爷被这突发的症状吓得呆住了,完全忘记了放在衣厨里的、我十叔探家时专为奶奶买的救心丸。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奶奶离他远去。
我一直有一个心愿,就是要让奶奶看到她最疼爱的孙女给她带回一个活泼、可爱的小曾孙,让她老人家也能享受到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可是,这一美好的愿望被那个可恶的个体医生永远地破灭了。世人做事,应该讲个“德”字,不能只顾利益不要修行。没有“德行”的人,无论他做什么事,技能越高对社会的危害就会越大。尽管很悲痛,尽管有很多人支持我们、声援我们,我们仍然没有找那个已被这个消息吓得半死的个体医生算账。人死不能复生,就是把他杀了又能怎么样呢?我那慈祥的奶奶能复活吗?我们只希望那个唯利是图的家伙能从给别人造成的痛苦中恢复一点做人的良知!
(二)我的爷爷(一九O九——一九八七)
奶奶的离去带给我们的是悲伤,带给爷爷的却不仅仅是悲伤,更是沉重的打击。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夫妻,突然间走掉了一个,爷爷实在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一下子衰老了好多,长时间地沉浸在痛苦之中。好在我幺叔幺婶一家人还在他的身边,爷爷的精神状态渐渐好转起来,并开始尝试做菜。爷爷的悟性很好,那么大年纪了才开始学做菜,居然很快就能做出几道拿手好菜,而且味道还很不错,真是一个不简单的老人!爷爷的生活逐渐转入正轨,我们也开始放下心来。不想,这时又发生了一件让爷爷感到伤心的事。
在我的父辈中间,大伯和十叔在省外,九叔在另一个邻近的县城,幺叔原在川边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县城工作。只有我们这一家离小镇最近,但距小镇仍然有二十多里地,由于工作、学习的原因,我们也不可能常常回去。爷爷、奶奶都进入老年,身边的确需要有人照顾。爷爷当上了政协委员后,就以爷爷、奶奶身边无人照顾为由,把幺叔、幺婶从边城调到了小镇一家工厂工作,幺叔在工厂子弟校当教师,幺婶在工厂财务科做会计。幺叔、幺婶都是很有才干的人,窝在那样一个小小的工厂里面的确有些屈才。所以经人举荐,另一个城市的一所大学同意接收他们——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幺叔、幺婶当即决定赴任。
然而,这样一个对幺叔幺婶是大好的消息对爷爷而言,却是一记打击。爷爷一生不好走动,又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的爱好,奶奶在世的时候,两人偶尔去听听戏、看看电影,更多的是两人对打“字牌”。奶奶走后,爷爷的这一点点乐趣也没有了。那时还没有电视机,所以,爷爷生活的唯一乐趣恐怕只能来自于与幺叔一家一起的生活当中。但是,幺叔一家却要走了。
那么,爷爷怎么办呢?先不论及爷爷的年龄、爷爷的心理状态或其它什么因素,单就爷爷甚差的生活自理能力,父辈们就没有任何理由让爷爷一个人留住小镇,所以,爷爷只能离开老家,去我们家或是去九叔家,这肯定又是一个爷爷没想到的打击。对老人而言,“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年愈古稀的爷爷失去终身伴侣后不久,又不得不离开故土,爷爷会怎样想呢?但是,不管爷爷作怎样的感想,幺叔一家的搬迁已成定局。经过父叔们的再三权衡,决定爷爷去九叔家居住。
因为祖上的禁令,加之奶奶的严厉监督,几十年来爷爷从没迈出踏向峨眉山的一步。奶奶去世后的一连串打击,使得爷爷很是郁郁寡欢、萎靡不振。我姑父,一位大学副教授,他去看望爷爷时,见爷爷精神状况很差,正好他有事要去趟峨眉山,他就动员爷爷同他一道去散散心。姑父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且能言善道,在他鼓动下,爷爷终于鼓起勇气、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犯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戒令:上峨眉山。游山回来后,爷爷的精神状况似乎有所改观。可是过了不久,真象是应验什么似的一样,爷爷全身的皮肤突然发起黄来,而且黄得发绿,绿得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感到有点恐怖。去医院检查,却查不出什么问题,于是转到市医院,仍然查不出个究竟。爷爷除了皮肤发绿外,并没有感到身体上有任何不适。又转院到川医,这才查出:爷爷得了胰头癌,并且已经是晚期。一个连感冒都很少害的人,怎么会在自身毫无异常感觉的情况下突然得了晚期胰头癌呢?我知道,得了急性胰腺炎都会叫人痛得死去活来,何况是得了胰头癌?然而,爷爷从发病到去世,时间不过数月,而且一直就没有感到过一点点疼痛或不适。这真是令人费解,难道爷爷真象那位道人说的——是峨眉山的童子?
后来听九叔讲,爷爷在去世的前一天曾向特地从外地赶去探望他的幺叔问过一句话:“你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得的吗?”。我听到这句话时,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楚。从这以后,每当我想起爷爷的这句话,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象当年爷爷在那一连串打击之下的心情,不知有多么的凄凉和悲哀?爷爷的心里一定充满着孤独、无助、乃至绝望,所以才会变得对一切事物都那么迟钝、那么麻木,甚至于感觉不到身患晚期癌症后的疼痛?想到一生操劳的爷爷竟是带着那样一种心情告别人世的,我就禁不住泪流满面。所以,我倒宁愿相信爷爷是峨眉山的童子,这样,爷爷到另一个世界去就会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而且,再也不用担心晚年后还要无奈又无助地离开故居。因为在那里,永远都会有奶奶的陪伴,爷爷再也不会感到孤独、更不会有悲凉了!
爷爷与奶奶的生死离别以及爷爷的去世,让我第一次领会到什么是“老伴、老伴,老来是伴”。韩剧《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中,有一段男主人翁与他老伴关于死亡的对话令我感触颇深,他叫老伴不要死在他的前头,还说:“死在老伴后面的老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这句话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爷爷——爷爷在人世间的最后几年的情形的确如此。其实应该不止象爷爷这样的老人,我认为,对于那些把对方视为知己、或是从心底里把对方视为自己生命之中的人而相伴数十载的伴侣来讲,无论谁先走,都会给未亡人带来无尽的悲痛,只是由于男性特别是老年男性一般不愿轻易向他人敞露心扉,因而就会更加地感到孤寂。
无论什么人,在其人生的旅途中都难免会孤独。孩童时代,由于自身知识的缺乏、语言的贫乏,难与他人沟通,没有能力解决和处理自身及周围事务,因而产生孤独;青壮年时期,由于“道不同,不为谋”,或曲高和寡,或好高鹜远,或自尊心太强,或自卑心理作祟……等等原因,也会时常产生孤独;而到了老年时期,由于自然规律的制约,世上难有伴侣能实现那种“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理想极至;且“养儿防老”的传统方式也在随着社会的发展正不断地改变着它的形式,那种儿孙同堂的生活模式正在逐渐地消失——成为久远的过去,所以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晚年都会不可避免地要独自走一段路——夕阳西下、风烛残年又形单影只,自然就更容易产生孤独。
虽然,孤独并不一定是件坏事。但由于人在不同的生长时期有着不同的生理和心理的特征,相比之下,进入老年以后才感受到的孤独就会让人感到更加难以承受。既然排解老年时期的孤独不能完全依赖于老伴或子女,那么最好的办法——我认为那就是趁着自己年轻或比较年轻的时候去尝试孤独,去体会孤独,去享受孤独。有些人怕孤独,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往人多的地方凑,往热闹的地方扔;即使在自己万般无奈,不得不落单的情况下,也要把自己灌醉,来个一醉方休,以为这样就可以保证自己不孤独。其实,身处人群中、繁华地并非就不感到孤独,因为真正的孤独来自内心。只有内心充实的人才不会感到孤独。怕形式上孤独的人最终将被自己的内心孤独所困。
时常孤立自己一下,让自己有时间进行系统学习;有时间进行理性思考;有时间去享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乐趣;有时间进行自我评判;有时间条理自己的情绪;有时间平衡自己的心理;有时间纯净自己的心灵。只有学会孤独的人,才能更好地充实自己;只有能够享受孤独的人,才能够把让自己欢乐的希望留给自己,才能够把他人(即使是伴侣或者是儿孙)带给自己的欢乐看成是一种意外的收获,而不是一种他人理所应当给予自己的回报。能享受孤独的人,没有失望,即使偶尔的失意扰乱了心境,也会很快找到新的起点,重新振作起来。因此才能够一生少有悲哀。
也许是为了让我永远留住奶奶生前的模样,父母并没有让我去看故去奶奶的最后一眼。也正是因为如此,直到现在,每当我回忆奶奶或者梦见奶奶的时候,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的总是奶奶那张亲切的笑脸。
一件发生在爷爷奶奶故去多年之后的事情,让我更加怀念他们,崇敬他们。那是在我侄子出生后,我弟媳休满产假要上班了,正准备为小孩找保姆。一天,有两位自称梁伯父、梁伯母的老人主动找上门去要当保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在解放前,梁伯父是我爷爷店里的伙计。梁伯父说我爷爷、奶奶一直对他很好,尽管解放以后因各种原因没有了联系,但爷爷、奶奶的恩情他及家人始终铭记在心。所以,希望能为我弟弟带小孩以报答我爷爷、奶奶当年的善行。两位老人的言行深深触动了我,使我有机会真正理解什么是“知恩图报”;同时,我也为有这样以人性为本的爷爷、奶奶感到庆幸。我认为,做人,能做到爷爷、奶奶这份上,就应该不枉此生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