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下这两个字时,我的心中一阵悸动。这两个字于我已很遥远,又分明每时每刻都在我心里。母亲早已离我而去,去了遥远的天国。这些年,我写过无数篇文章,却没有一次提及我的母亲。因为我怕我粗糙的文笔写不尽对母亲的爱,亵渎了母爱的神圣。
我的母亲生于胶东半岛一个普通家庭里。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兄弟几个全是十几岁参加了革命,我母亲七岁那年,她的叔叔为掩护群众转移,被日本鬼子活活烧死。母亲那时还是个撒着脚丫 到处疯跑的小姑娘,并不知道大街上那具被烧得弓着腰的尸体就是她的亲叔叔,还回家喊她的母亲出来看。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祖母在我母亲八岁那年患病去世,外祖父在外当兵,母亲没人照顾,他老人家就为母亲找了个后妈。
新来的外祖母对母亲不友好,总是隔三岔五地找母亲的麻烦。我记事后,每次随母亲到外祖母家,外祖母任凭我母亲百般讨好,总是阴着一张脸,不给一丝笑容。外祖母平时吃的是白面馒头,可我们每次去,她老人家总要做几个玉米饼子与馒头一个盘子端上来。我们不懂事,欢呼地抓起馒头就吃,可我母亲拿到手里的却是玉米饼子。在我们老家,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娘家人当坐上宾招待。母亲心里肯定很委屈,但嘴里却说:你姥姥贴的饼子真好吃。每次从外祖母家回来,母亲总要难过一场,并发誓再也不去娘家了,可每到过年过节或外祖母生病,母亲往娘家跑得比谁都快。
我上五年级时,外祖母去世了。母亲一路哭着到学校交待我放学后去给姥姥奔丧,我却不以为然地说:她死了正好,反正平时对你也不好。我的话刚一出口,母亲一个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让你胡说!”然后抱着我嚎啕大哭:你姥姥她这辈子不容易你知道吗?
后来从母亲口中得知,外祖母嫁给我外祖父之前,曾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太太,可是因为不能生育,遭到男人的百般虐待,后来被赶出家门。身心受到摧残的外祖母后来只好下嫁给已有一个女儿的外祖父,就成了我母亲的后妈。
人说受过磨难的人,一旦有了出头之日,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很宽容地待人,不再让自己的磨难重演;一种是变本加历地折磨人,以求得心理平衡……外祖母显然是后一种,她自己不能生育,对别人的孩子就怀有一种敌视的心。这种心理可以理解,可是却苦了我的母亲……
二
母亲很聪明,什么东西都是过目不忘。可外祖母是断然不会让我母亲进学堂的。于是十七岁那年,母亲第一次违背了外祖母的意愿,坚决退掉了那户富裕人家送的“彩礼”,自已作主嫁给了邻村一个比她大六岁的军人,母亲嫁他的唯一理由是:这个军人承诺可以让她上学读书。这个军人后来成了我的父亲。 父亲履行了他的诺言,结婚后真的把母亲送进了学校。一个十七岁的新婚媳妇,背着个花书包,同一帮穿开档裤的小孩子坐在同一教室里,在当地确实是一番别致的风景。为此母亲没少挨村里人的指指戳戳。但母亲不在乎,每天仍我行我素。母亲“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的勇气,直到今天仍让我佩服不已。 可惜母亲的读书梦没能做多久。上三年级的时候,二十岁的母亲怀上了孩子。那个年头结了婚的女人怀上孩子是理所当然要把他生下来的,根本没有今天一些女性的潇洒,影响事业了,到医院做掉了之。于是母亲只好一步一回头地恋恋不舍地告别学校回家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大姐。我大姐的出生,彻底宣告了我母亲求学生涯的终结。 那三年的读书生活,成了母亲短暂一生中最辉煌、最有光彩的日子。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从那以后,母亲的日子同无数农村妇女一样,赡养公婆,生儿育女,料理家务。所不同的是,母亲比同龄妇女心气要高,懂得也多。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在读一本竖式排版、繁体字的叙事诗《阿诗玛》时,还笑话她看不懂呢,殊不知我最初的文学启蒙老师就是我的母亲,因为母亲把阿诗玛与阿黑的故事讲得栩栩如生,真情感人。阿诗玛与阿黑是一对亲兄妹,完全不是后来改变成电影时的恋人关系。美丽的妹妹阿诗玛被财主抢走了,她哥哥阿黑历尽千难万险把她救出来,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念着念着眼睛红了,泪水无声地掉在了发黄的书页上。 我如今也已作了母亲,但仍然搞不清楚母亲当年嫁给父亲,是母亲的幸福还是母亲的不幸。我说这些绝对没有贬低我父亲的意思。我同样深爱着我的父亲,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是很优秀的男人。我父亲给了母亲一生中最快乐的三年时光,但也把苦难种进了了母亲的灵魂。 我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在我之前已有三个姐姐。父亲思儿心切,可盼望中的小子又成了丫头,内心的失望可想而知,母亲也很不好意思,自感没有资格享受产妇“坐月子”的待遇,第三天上就拖着虚弱的身体下地做活了。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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