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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闪亮 (上)

时间:2015/5/28 作者: 春之旷野 热度: 79582

  几十年来,我一直珍藏着一封没有邮寄的信,它记录着我少时一段刻骨铭心的伤心往事。
  
  1957年的一个夏夜,我在黄浦中学一年级的走廊上,看着天空闪亮着无数的星星,等待着不远处教堂的钟声响,我就要准备排练节目了。它响了,我向排练教室走去,到二搂拐弯处,一个外号叫“希麻子”的大同学突然拦住我的去路,揪住我的脸颊嬉皮笑脸地说:“嘻嘻!这小脸蛋怕是含着两坨糖吧!让我咬一口……”我惊愕着,脸颊被他揪得生疼又无力反抗。愤怒着又脱不开身的我只得大声发出求救喊叫:“唉哟!你干什么啊——”正在无可奈何时,传来一口夹生普通话的女声断喝:“呔!不准欺负小同学!”紧接着一阵风似跑来一个身穿绿色连衣裙的高年级女学生,“希麻子”闻声而逃。女学生一来就双手抱着我的头看着,轻轻说:“哟!掉泪啦?”说着掏出一块散发淡淡香的绿色手帕,一给我边擦泪一边说,“快别了!男子汉掉泪多丢人哪!”我的头靠在她柔软的胸部,心里很不自在,抬起头看了看高我一头的那个女生。当两双眼睛相碰的那一刻,我发现女学生眼中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惊奇感,并立刻用一种猜不透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足足盯了好几分钟。我心里直犯嘀咕,头一扭跑开了。
  
  排练教室里灯光亮堂,响着悦耳的钢琴、提琴声。“红领巾歌舞团”的团员们正忙着为一次演出紧张地排练着。“‘金嗓子’来了”提琴手毫不客气地说我的风凉话:“我就说了,团长可以迟到,我们可没那个‘板眼’!”我不理他,担心的只是新辅导潘老师会怎么训斥我,听说这位新辅导老师大胆、泼辣全校闻名。这时有人喊“潘老师,您来了!”我一看,这不是刚才救我的那位穿绿连衣裙的女“学生”吗?难怪她敢一声吼叫吓跑那个恶作剧的无赖。我这才看清楚,她一身绿裙子,绿袜子,绿鞋子,脖子上挂着一副绿项练,下面还吊着一个晶莹的绿坠子……全身绿透了,人称“绿蝴蝶”。
  
  看见我,她的脸上又有一种别人发现不了的惊喜感。“你就是谷团长、谷小峰同学吧?我们等你几天啦!小阿弟!”一口夹生普通话,又是一个“小阿弟”!真是莫名其妙。在这么多的同学面前,她不嫌难为情我还嫌呢!刚才对她的好感飘得一干二净。
  
  我进入排练,节目是独唱。随着潘老师的钢琴声我放开歌喉……我是全校知名的“金嗓子”,歌唱完一种暗自得意感由然而生,看潘老师怎么评价。“你的音色好,拍节准确;”潘老师说,“但基本功不够,气力不足,口型也不对……”我不做声。“从下星期开始,你每天放学后到三楼寝室找我,帮你练声。”潘老师说。“我……”“不要说什么了,你来了就知道了。”
  
  “报告!”我在潘老师寝室门口喊。“快来小阿弟!不要报告,这又不是办公室。”寝室没他人。潘老师的桌面玻璃板下,压着一张中国和印尼地图,桌面上摆着笔盒。“这是哪啊?”看到这个笔盒上绮丽的风光,我问潘老师。“啊。这是印尼首都雅加达”潘老师说。她的床前立着一个音谱架,上面搁着一面大镜子。“来,对着镜子!张大咀,”潘老师说,“发声,啊――”“啊――”“好!再来!啊――,”“喔――”“呜――”“……”这是干什么呀!我从小学到中学,我唱歌从来没人说我唱得不好,也从来没有人叫我这样练啊喔呜,我不想练。“你感到乏味。”潘老师说,“不能这样。一个真正的歌唱家,不仅有好的歌喉,还要有甜美的音色和震憾人的声音,以及漂亮的、丰满的口型。你不仅要成为歌唱家,而且要成为天上的星星,要为我们的祖国闪亮。来,继续练。呜――……”
  
  一连三天,天天都是这样。第四天刚张口,寝室外响起一阵无聊的、肉麻的起哄声:“一个伢的妈――她!”“一个妈的伢――他!”“她要他到哪――雅加达……”我再也练不下去了。“不要管他们。”潘老师说:“他们以后会为你鼓掌,为你喝彩!是鼓掌还是起哄,就看你自己了。”就这样,在潘老师的寝室,我练了两个多月。
  
  潘老师叫潘灵惠,是印尼归国华侨。她本来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因为门门功课非常优秀,高中毕业后学校要她留校任教。教学几年成绩不错,听说准备提拔她当教导主任。后来又听说她要回印尼,再后来又听说她不走了,说学校不放她走,风言风语很多,但说得最多的却是“潘老师不走是为了‘金嗓子’”……话传到我耳里,我发誓不再理她!没想到我和潘老师还真有不解之缘:这学期的历史课由潘老师上。没有人认为历史课有什么重要的,那是我们最轻松的课,纪律也最糟糕。说实话,我还真担心她能否上好课。
  
  潘老师的第一堂课,同学们叽叽喳喳地给她准备了一份特别的见面礼:黑板的一头,吊着一只硕大的、色彩斑斓的绿蝴蝶……她来了,教室唰地出奇地静,全班同学都在等待着一场足以引起哄堂大笑的精彩场面。然而,没有料到潘老师走进教室对那只绿蝴蝶视而不见,开口就说:“我们开始讲课。讲课之前我想问同学们一个问题。”大家给弄个措手不及。“有谁知道,中国的四大发明和旧中国的落后挨打有什么联系没有?”“……”没有人可以回答。潘老师接着说:“你们看,曾经让世界为之倾倒的圆明园,就是被八国联军用中国发明的火药攻打而烧毁的;悲壮几世的甲午海战,日本帝国就是用中国发明的指南针作进攻向导的……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还是没有人回答。紧接着潘老师的话题一转说:“同学们!你们将来都是国家的建设者。建设者首先应该是爱国者!爱国,就首先要知国!就要学习我们国家的――”说着,潘老师拿着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板书“中国历史”四个大字。教室里轻轻回荡着她铿锵有力的声音,她的眼睛闪着光亮,就像夜空的星星。“现在,我们国家要在15年内赶上英国,全国都在为1070万顿钢而奋斗,就更要学习我们国家的历史、知道我们国家的未来……”这是我上的印象最深的历史课。没有想到,这个外号叫“绿蝴蝶”女教师,讲课时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悲愤痛楚,仿佛在她的脸上可以看到几个世纪的风云。
  
  不久,学校停课了,高年级的同学都在炼钢,低年级的同学搬运材料,捶焦炭粉,日夜换班。我搬着一块废铁送到高年级同学自己砌的炼钢炉前,潘老师见了,递给我一双帆布手套。我不要,“您留着自己用吧,潘老师。”“我的手磨出来了,”潘老师说:“快戴上,别把手磨破了耽误送料!”我没法拒绝。可看她那白藕似的胳膊葱尖似的手,还“磨出来了?”半夜,广播喊同学们吃夜餐,每人一碗稀饭。着了碱面的稀饭又粘又稠,一碗在手,不几口我就呼呼喝光。“这有饼干,小阿弟!”潘老师过来递给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一碗怎么吃得饱……”她自言自语地走了。我开始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不平常的关系,望着她的背影充满了疑惑……
  
  日子越来越艰难了,很多高年级同学一窝蜂退学到工厂当学徒。为了家大口阔的家庭,母亲常常把萝卜叶、野藜蒿剁碎和着蒸饭吃,我们兄妹几个都不愿意吃。不知道潘老师哪来的那么多的饼干,总是不断地塞给我。“我再不要了,潘老师,您自己吃吧,再说……”我欲言又止。“怎么了?”她发现了什么。“我……我不能再读书了……”我低着头。想到我初中还没读两年,想到从此一生再没有读书的机会;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电铃声,课桌声;想到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的潘老师,再也看不到这么多的同学,我难过极了,眼泪答答地掉下来……潘老师惊愕了,连忙说:“小阿弟,说话,慢慢告诉阿姐,怎么不能再读书了?”我告诉她:父亲要我退学,到工厂去学徒……“是这样……”潘老师陷入了沉思。
  
  星期天,父亲紧蹙着眉,干咳了几声后脸上充满了无奈地对我说:“峰伢,进工厂每月有18元钱!你就是把书读完了以后还是要进工厂呵!你下面几个弟弟妹妹,你不帮我担担子,哪个担?”我不作声。这时,一个夹生普通话女声喊“您是谷师傅吧?我是谷小峰的老师……”“潘老师!”我惊喜万分,潘老师的脸上带着一脸的笑,手上提了一大包食品。在水塘洗衣服的母亲听说老师来了,连忙进屋,端一把小椅子递给她,感激地连连说:“真是难为老师了!为学生操心哪!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呵?真是……”潘老师把食品一一递给在旁边的弟弟妹妹:“来,尝尝这饼干,是从外国寄回的!”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饼干,更别说是外国的。弟弟妹妹睁大了眼睛望着潘老师。潘老师亲切地对母亲说:“谷妈妈!听说谷小峰要退学?”母亲没有说话,只是不断撩起衣角擦泪。一阵沉默后,潘老师说:“谷妈妈!您看您这个椅子:它本来可以盖高楼、作顶梁柱的!可以因为砍早了,只能做个小椅子落在人屁股下面……谷小峰聪明好学,又有音乐天赋,正是读书长进的时候啊,谷妈妈!”说着说着,潘老师的眼睛都红了,我还从来没有看到她这样难过……“有什么法呢!”母亲伤心地抽泣着说,“哪个不望自己的伢们成器呀!老话说‘穷不做长子富不做幺’。他爸爸每月只有40多元钱,四、五个孩子像‘江踏’……只怪我们没有用啊,也拖连了老师……”看着母亲那么难受,我再也忍不住,哭着说:“妈!别哭了,我不上学了!不上学了啊……”“不!”潘老师坚定地说:“小峰要继续上学,我负责向学校反映他的困难,可以减免学费……”
  
  晚上,我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在房里对父亲说:“就让峰伢读下去吧,不能却了潘老师的意思……我到江边去挑煤赚一点……”我的眼泪再一次流下来……
  
  “反右”开始了。学校食堂贴满了白色的大字报,有不少写着潘老师是“资产阶级小姐,整天奇装异服”“招蜂引蝶勾引大陆男少年”“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还有一幅她的漫画像:眼睛里掉下四滴泪珠,四滴泪珠上面分别写着“反党泪弹”四个字。看到这些大字报,我心里也有点不安。学校正准备开潘老师的批判会时,班主任找我谈话,要我写她她的批判材料。“我知道什么呢?”“你怎么这样说?她平时那么喜欢你!谁不知道经常给你饼干,到处找人为你免学费……你们个关系那么密切,你不知道?”“那是她啊,我,我又没有什么!”我缩着像一只小羊。“你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吗?她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说很多孩子上不起学;孩子的计划粮吃不饱饭……”班主任显得很激动:“你年少,不知道斗争的残酷性,要站稳无产阶级的立场!否则,是要装挡案、毕不了业的……马上,学生也要整风了!”“还有,你是无心,可她是有心……勾引你……”“不……不是这样……”我没有办法说清楚。潘老师确确实实是个好人啊,她给我们上历史课的情景历历在目,她那么热爱自己的祖国,怎么会是“反党右派”呢!迷茫,恐慌,彷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到潘老师的历史课了。通过她一段时期的讲课,同学们都认为她讲课生动、活泼又有趣,不教条,很受学生欢迎。大家一致认为她既是讲历史,也是讲政治,讲人生,也知道了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对她“反党右派”的情况,当时在我们稚嫩的心里也不知道什么,只知道以最好的纪律等待潘老师来给我们讲课。潘老师来了,刚走到教室门口,教导主任匆匆忙忙跑过来,冷冷地对她说:“潘灵惠!学校决定你只负责打扫厕所卫生。”潘老师突然一愣!同学们也愣了,全班鸦雀无声。潘老师没有理她,夹着课本仍然走进了教室。教导主任愤愤地说:“你还想上课呵?你还有这个资格吗?你要不服从就是和党闹对立……”她的神态咄咄逼人。潘老师心情沉重地走出了教室。教导主任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潘老师没走几步又回到教室门口,无可奈何地朝全班同学投来温和的一瞥后,终于离开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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