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春,不知趣的右派以为是言论自由的时代到了。他们全然忘了“隔墙有耳”的古训,竟然在广庭大众面前纷纷登台直言,肆意地褒贬时局,大胆的言论真是翻了天。
面对铺天盖地的奇谈怪论,有怒斥声响起:这是什么话?
6月8日,一场自上而下的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风暴便在神州大地刮起。
自以为有本事而不懂政治手腕的右派随后就是被人秋后算账。
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是右派翻天的重灾区。
在舆论一律的左派反击中,自上而下地下达了右派指标。
H区第一高级中学有右派指标。
这年的暑假,天热得像火炉蒸烤似的,让人坐立不安。
一天,数学教研组在办公室开会,会议是揭批右派反动言论。主持会议的是学校党支部组织委员甄佐。他是历次学校运动的审干人员,有极坚定的阶级立场、极灵敏的政治嗅觉、极尖刻的舌头功夫、极丰富的肃反经验。此次运动,他是学校反右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他念了上级文件后,希望大家坚决投入斗争,积极站出来揭批右派反动言论,要与右派划清界限。
窗外乌云开始聚集,天暗了下来。室内,大家都阴着脸。
甄佐见大家沉默着,就眼一瞪,大声说:“对右派唯恐天下不乱的猖狂进攻,我们革命群众就是要有力反击,让一小撮右派分子尝尝无产阶级专政这铁拳的厉害……”
尽管甄佐一再启发,可会上谁也不敢多言,气氛很沉闷。每个人都在提防他人的暗算。因为根据以往的政治运动的经验,总有人翻云覆雨整人乐无穷,总有人见风使舵观风景,也总有人落井下石表积极。如一旦找到了一个容易炮轰的目标,于是经过有些人别有用心的爬罗剔抉、上纲上线的批判后,总有某些不知趣的人挨棍子、戴帽子,成了臭不可闻的倒霉蛋。
张德勇是个爱直率表达自己观点的数学老师,在H区第一高级中学是出了名的“大炮”。在言论自由时,他与观点相近的教师相聚于民主墙指点江山,露会于自由广场高谈闳辩。他风头出尽。
这天张德勇因为肚子不舒服,拉稀。他肚子不得劲,就请假去厕所。
甄佐脸上露出了微微一笑,那是瞬间而过的被人难以察觉的微妙笑容。他手一挥,痛快地答应:“请便。”
当张德勇一离开办公室时,甄佐扬了扬手中的材料,说:“请大家注意,革命群众已经把刚才离开的那个人的反动言论整理了出来,材料交给学校党支部。他反动言论很多。我给大家念几条听听,‘政工干部是吃紧跟饭的,没别的本事。’‘外行怎么能领导内行?’‘知识分子应该有自己的独立见解’‘有些领导喜欢报喜不报忧’……这些言论分明是猖狂向党进攻嘛。现在是辨别谁好谁坏的关键时刻。是革命群众的,就该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击。大家说说,像他这样有反动言论的人究竟该不该定为右派分子?”沉闷的空气打破了,矛头指向很明确。
窗外,响起了一声撕裂口子的霹雳,震得室内的人毛骨悚然。随后应是隆隆的雷声。雷声真的马上来了。
教研组组长刘树德开口了:“张德勇思想一贯反动,就该是右派。他多次在不同场合说过:‘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这简直是反动言论嘛。共产党会多,是为了提高政治思想觉悟,这有什么错?他分明在发泄对共产党的不满嘛。”组长不能不带头发言,否则有包庇之嫌疑。
党员项建功立马呼应:“他是班主任,在班会上曾公开对学生说:‘个人奋斗有什么错’,这是公然对抗党的教育方针。我们党历来是提倡集体精神,反对个人主义。他崇拜个人主义,实质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翻版。他想用资产阶级思想来腐蚀革命青少年,性质极为反动。”党员是必须紧跟的,要与党组织保持一致,这是组织原则。
入党积极分子焦吉揭发:“他老家在浦东,老子是当地一霸。解放初,他老子被镇压,他就一直仇视共产党。他发泄仇恨地说:‘共产党爱搞终身制,只要紧跟上级领导,就是没什么水平的干部也能保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如果中国搞竞选,我看好多领导得下台。’这分明是轮流坐庄的反动言论,是地主富农子女想变天。”入党得在关键时刻要有出色表现才行,否则就进不了门槛。
青年团员石垒气愤地说:“他有好多反动言论,我揭发两条。他说:‘有些领导是外行,外行怎么能领导内行?’还说:‘那些领导是占着茅厕不拉屎’等屁话。这是攻击党的领导嘛。他自认为自己有本事,是数学方面的专家和权威。难道我们搞社会主义需要那些所谓的资产阶级‘专家’、反动学术权威来掌大权?”青年团员的思想觉悟就得比群众高。
新教师吴志义愤填膺:“听了大家的揭发,我更加认为他就是我们教师队伍中的右派。他私下对我说:‘解放那么多年了,现在还有人在受穷挨饿。这样的贫穷事实,岂容隐讳?’这也是攻击党的领导。现在我们生活在社会主义的幸福家庭,我们的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他散布的反动言论就是想污蔑社会主义。”为了拉开与右派的距离,尽快摆脱“小集团”成员的罪名,这本是与张德勇观点走得最近的心腹反戈一击了。
窗外的雷声与室内的雷声此起彼伏。顷刻,便暴风骤雨。
倾盆大雨,没头没脑地下着。没伞的张德勇被倾盆大雨浇得上下湿透。狼狈的他只能待在无人处。他想等衣服干些再回办公室。
数学教研组内,气氛热烈,大家发言踊跃……每个在场的人结成了统一战线,并采用民主手段——举手表决,一致选举张德勇为“右派”。对这通过民主程序而产生的结果,在场的人皆大欢喜。
随后,甄佐万分欣喜地宣布:“今天的会议气氛热烈,揭批深入,揪出了右派,成绩巨大。会议到此结束。”
震耳欲聋的雷声越行越远,渐渐没了气势。
等张德勇回到办公室,没人把会议结果告诉张德勇。张德勇被蒙在鼓里。
天还阴沉着。
事后,党支部把学校右派名单公布出来。
天闷热,热得要命。一些体质弱的人实在胸闷得受不了,其中有被热得要了命的。
张德勇反对忽悠人的表决结果。他闯进学校党支部,指着党支部书记、反右领导小组组长贾仁的鼻子,大声说:“你是组长,怎么能搞右派选举呢?荒唐,实在荒唐!选举右派,这是在开国际政治玩笑,世界罕见。你是组长,怎么能像儿戏一样拿一个人的政治生命随意玩弄?这是践踏民主……”
一贯高高在上的贾仁,见张德勇指着自己的鼻子抗辩,极生气地说:“怎么,你想翻天?”
“有人说我思想反动,为什么不当面站出来批判我,而是采用阴暗的手段暗算我?这是残酷斗争、无情打击……”
“就冲你刚才说的话,就是十足的右派言论。这是戴右派帽子的又一一铁证!”贾仁维持着内定戴右派帽子的结论。
“历史会证明我不是右派。虽然我说话可能有过激言论,但绝对不隐瞒自己观点。敢于说真话,难道有错?我知道有人为了自保,就玩变色龙的游戏。我为他们悲哀……”
“凭你这顽抗到底的恶劣态度,我就给你交个底,你的右派帽子是戴定了。这是党支部的决定,也是群众的意愿……”贾仁甩出了底牌。
“哈哈,党支部的决定?群众的意愿?我无论怎么看,这选举右派的行为都是一出闹剧嘛。我看你只是闹剧中一个没有独立思想的木偶,只会念念报纸、读读文件……”无畏的张德勇继续抗辩着。
“你是跳出来的右派,这是经全体党员和群众一致通过的决定。这是铁的事实,谁也无法否定的。要说这是场闹剧,那闹剧的主角是你。你刚才把我们的思想与党中央保持一致,说成是没有独立思想,这就是污蔑广大党员和群众觉悟的右派言论,也是挑拨群众与党关系的右派言论。你所谓的有独立思想,其实是与党唱反调搞对立的反动思想,这充分证明了你在向我们伟大的党进攻。现在你又把党支部书记说成没有独立思想的木偶,这再次证明了你反党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我严厉正告你,你反对党支部书记就是反对党支部,反对党支部就是反党。”此时,甄佐进了办公室,站在贾仁一旁帮腔着。
“哈哈,多荒谬的逻辑。把个人等同于组织,简直是荒谬透顶的偷换概念的诡辩……你们说是不是?”张德勇对闻声赶来围观的人说。
在场围观的人没有人听了张德勇的话而点头赞同,更不敢支持他的话而站出来声援。
势单力薄的张德勇抗议无效。
天发着高烧,不退。
张德勇大胆出格的言论,触怒了学校的最高领导,原本内定的开除公职留用察看的处罚变成了发配外省劳动改造的处理。
不久,张德勇被戴上了一顶“右派”的帽子。随后,他被发配到遥远的G省去了。等待他的人生路是个充满未知数的漫长坎坷路。
在G省贫瘠荒凉寂寞的劳改农场,张德勇常常仰天长叹,血在心头滴着。
封闭的劳改农场有一条细长而曲折的小路通向外界,有小鸟飞过。望着孤独而自由飞翔的小鸟飞向了远方,张德勇的心也飞向了春暖花开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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