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春牡丹
第一章 百兵之王
典记:枪,又名一丈威,为百兵之王。
枪衍化于矛,汉末之前,军中所用长兵只有矛、铍、槊、戈、戟几类,却无大枪。直至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改矛制枪,始有枪与枪术于世。
枪与矛外形极似,实质却大异。矛杆多为铜铁或硬木,无柔性。枪杆则为软木或竹,可抖枪成花,亦可蓄势借力,妙用百变,故后世枪术极多;矛头较小,两侧无刃,为纯刺兵。枪头却大,两侧有刃,枪术之中,不但有刺、戳,亦有劈、搕、挑、崩、滚、砸、抖、缠、架、挫、挡,凡此种种。
汉后便是两晋南北朝乱世,兵连祸结,战事颇多,大枪便有了用武之地。至隋唐时,枪已在军中广泛盛行。唐初秦叔宝,唐末五代王彦章、高思继均为使枪的名家。
至宋时,枪与枪术更是发展到了鼎盛时期。据当时武经记载,宋代枪有十八类之多,历代枪术累积,亦不下数十种。军中为将者,一杆长枪便可保疆卫土,夺帅封侯。而山野之内,江湖之中,枪术高手亦大有人在。
徽宗宣和年间,洛阳时称西京,虽已不复唐时贵为“神都”的地位,却也是一座极尽繁华的大城。
洛阳城南四十里有一小县,因在伊水之北,故称伊阳。
伊阳城南有一吃饭的好去处,在方圆数十里大大有名,称为“飞鱼楼”。此楼已传数代,乃百年不衰的老字号。相传因紧邻伊河,每夏涨水季节,河中的鲤鱼跳跃,有时便会直接落在楼上,故以“飞鱼”作为楼名。楼内鲤鱼乃是当地一绝,选伊河内刚刚捕捞的上等鲜鱼,或蒸或炖、或炒或炸,做法多式,无不鲜美之极,因此每日里客来客往,生意极好。
这一日正值三、四月时节,天色近午。沿伊水的官道上,一批劲装汉子黑衣玄裤,纵马长奔。
为首一人,黄色面皮,颌下短须,约有四十岁左右,神情极是彪悍。胯下一匹青马高大神骏,马鞍之上挂两枚短枪,枪缨鲜红,迎风扑棱棱飘展。
这为首汉子远远看见飞鱼楼前挑一杆滴翠似的青旗,上书一个大大的“酒”字,眉头便是一喜,叫道:“兄弟们,前面便是飞鱼楼了,且去喝上几碗。”
他话音未落,身后几乘上便传来一阵欢呼声,显是此举甚得人心。便听空中几记清脆的甩鞭之声,群马又是一阵狂奔,瞬间便至飞鱼楼前。
众人见这楼有两层,约有十来间房屋,青砖碧瓦,极是古朴雅致。楼下有大片空地,数株大槐,楼后四五尺便是伊水。
众人将马栓在树上,簇拥着为首汉子涌进厅内。一瘦削脸孔之人大叫道:“店家,沽十斤好酒,快来,快来!”
一名酒保急急从房内奔出,唱了个肥诺,大声招呼着众人上了二楼。
楼上人声鼎沸,已有数桌坐满客人。为首汉子在临窗一张大桌的主位上坐了,隔窗远望,但见伊河上流水滔滔,数只小舟荡于其上,河边绿树丛生,野花杂陈,一阵凉风吹来,清气充人胸臆,只觉心怀大畅。
这汉子将一双短枪靠在身旁一张空椅上,只听吱吱两声,那竹椅猛的往后挪开两寸,可见这枪分量颇重。
少过了片刻,酒保便将五六碟小菜、几斤牛肉、一大盆鱼汤和两坛好酒送至桌上。
那瘦削脸孔之人将桌上酒碗斟满,举起一碗向为首汉子敬道:“总镖头,徐九预祝您于明日‘枪王大会’中技压群雄,一举夺魁!”说完一饮而尽。
那汉子眉毛一挑,显得甚为欢喜,右手端起一碗酒,仰头喝下。
徐九又道:“来,众位镖头,咱们再敬总镖头一碗!”
众人一齐举碗,一人道:“总镖头亲自出马,当真给了翟氏兄弟好大的面子!”另一人撇了撇嘴道:“总镖头可不是给翟氏兄弟面子,他老人家此次出山,是为了使我山君镖局天下扬名。”又有一人大声道:“以总镖头这对短枪,放眼中原武林,又有几人敢撄锋锐,若非他老人家多年来有心相让,单说这洛阳一地,哪轮得到翟氏兄弟办这枪王大会!”众人一阵谀词如潮。
这汉子乃洛阳山君镖局总镖头白额侯熊四海,武功既高,为人又颇为自负,耳听手下镖师如此恭维,心下很是得意,不由哈哈大笑。
众人于他大笑声中,再饮数碗。熊四海将酒碗撂在桌上,正欲讲些他昔日之事,忽听左侧有人冷冷的哼了一声。
他扭头望去,见左侧一张方桌上,一人五旬年纪,白面长须,正慢慢自杯中呷一口水酒,身后一杆金光闪闪的长枪斜斜倚着凳上。长须人一口酒喝完,自言自语道:“连翟氏双枪都不放在眼里,当真是狂得没边没沿了!”
山君镖局众人听他如此出言,方知他适才那声冷哼却是对己方所发,纷纷大声叫嚷起来,更是有人起身叱责。
徐九大声喝道:“哪里来的泼才,竟敢如此说话,可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长须人两眼一翻,瞪了徐九一眼,忽的右腕一抖,手中酒杯弹起,直向徐九面门射来。
这人行动如电,两桌又相距不远,猝不及防间,徐九哪里躲得开来,只听“啪”的一声,那酒杯正中他唇间,这一掷劲力奇大,酒杯碎裂,徐九满嘴鲜血,两颗门牙顿时掉落。
长须人冷冷道:“不懂礼数的奴才,给你点教训,以后可要记着口下留德!”
徐九见他如此功夫,口中又疼,竟不敢回口,双手紧捂着嘴,嗬嗬出声,转头向熊四海望去。
山君镖局在洛阳一带势力不小,熊四海本又是骄横之人,见手下镖师被打,如何能忍得住,起身提起双枪,怒道:“你却是何人,竟敢在我洛阳撒野?”
长须人身往后倾,后脊靠在椅背上,仰面淡淡道:“贱名有辱清听,不才晋南施岳山,熊镖头有何见教?”
熊四海一怔,忽起身站起,怒气勃勃道:“哦,我当是谁,原来是金龙门主到了。怎么,在晋南强凶霸道惯了,来了洛阳一时改不了,仍是一般的嚣张跋扈吗?”
施岳山却不起身,微微摇头道:“在下一山野武夫,无官无禄,无拳无勇,如何敢在这大庭广众间嚣张跋扈。不过,此间倒真是有一帮无知薄智之徒,自入这酒楼之后,便不住的张牙舞爪,口出狂言,让人好不讨厌。”他声音虽不高,言辞却丝毫不让,讥讽于山君镖局众人。
熊四海如何听不懂,他早知金龙门在三晋一带声名极盛,这施岳山人称“金枪秀士”,掌中一条金枪素无敌手,但他平日里被手下的镖师们奉承惯了,向来目空一切,此时怒火填膺,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高声斥道:“你也久在江湖,须知我山君镖局的大名,你小小金龙门,来我西京之地,竟敢捋虎须、动太岁?”最后两句已是声色俱厉。
施岳山并不生气,慢慢自椅中站起,左手撩过金枪,背在身后,右手一抚长须,冷道:“早闻你山君镖局在河西一带招摇的厉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若是翟氏双雄在此,我自应退让三分。可是你山君镖局,我认得,我手中的金枪却不认得!”
熊四海额上青筋崩出,双枪一摆,大声道:“听闻阁下号称河东第一名枪,只怕是浪得虚名,熊某今日正要领教!”
施岳山道:“好,你我均是性急之人,便等不到明日枪王大会了,就在此处先做一个了断如何?”
熊四海性情暴躁,早已是怒不可遏,双手暗暗蓄势,忽的长臂一甩,左手短枪迅雷般射出,但见红缨飘处,那短枪风一般掠过施岳山面前的方桌,自桌上一把锡壶的把手中穿过,连枪带壶再往前飞,“啪”的一声钉在大厅一根木柱之上,余势不衰,在柱上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那锡壶便挂在枪柄上左摇右摆,终于壶嘴一歪,一注酒线自壶中流了下来。
山君镖局众人一阵彩声,熊四海双手抱在胸前,单执另一短枪,不住冷笑。
楼上食客早听到两人争吵,这时见竟动起了刀枪,不由大惊,唯恐失手伤了自己,纷纷跑下楼去。顷刻间,二楼大厅内,除了熊、施两桌外,只余下南侧角落里,一蓝衫少年左手攥着一双竹筷,尚在目不转睛的观看。
施岳山哈哈一笑,道:“好枪法,只是可惜了如此好酒,待我来喝上一杯!”言罢长枪自身后撇出,右手执枪尾前推,那金枪寒光闪过,枪尖正点在熊四海桌上一只酒碗底端,手腕微颤,但见那酒碗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轻轻滑落在地上,将将停在壶口下方,壶中下落酒线正注于碗中。
过了片刻,施岳山见碗中酒水过半,金枪倒出,反手一枪,枪尖再探入酒碗底端,微一发力,一柄长枪竟将那酒碗稳稳端起,猛的枪尖上扬,那酒碗便顺着枪柄缓缓滑下,施岳山待酒碗滑近,左手一把抄起,仰头喝了一口,大笑道:“好酒!”
这酒碗径不过三寸,黑瓷所制,薄脆之极,施岳山使枪放碗再收起,一柄八尺长枪挥舞起来竟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发力之巧妙到毫巅,枪法确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远比熊四海发枪刺壶难了许多。
熊四海心下一惊,知道江湖传言不虚,此人确是一代枪术高手。但他向来冲动,今日又在手下镖师众目睽睽之下,又怎能就此认输,咬牙大喝一声,纵身向前,一把拔下柱上短枪,回身道:“楼上狭小,可敢与我下楼一战?”言毕,翻身自窗口跃了下去,稳稳落在楼前空地之上,双枪摆了个“双龙出水”之式,凝立不动。
施岳山冷笑一声:“怕你怎的?”轻飘飘也自窗口纵下。
山君镖局众镖师亦争先恐后的自楼梯奔下。那蓝衫少年一愣,已是慢了半拍,急忙起身,几步冲到楼下,心中暗自思量:“二人方才在楼上这一番较量当真精彩,自己四处寻访名师,今日正好遇到,可不能错过了良机。”
他才出大门,便听见门外喊声大振,举目望去,施、熊二人三枪齐出,竟已战在一处。四周除山君镖局众镖师外,还有数十人远远围观。
熊四海大吼一声,左枪虚晃,右枪一式猛虎出洞,疾如流星,当胸直刺。
施岳山上身不动,脚下暗动,微微斜身,这一枪便贴身而过。
熊四海变招奇快,眼见一枪刺空,忽变刺为扫,枪柄掠向施岳山下腹。左枪却由虚转实,半点半砸,击向施岳山左臂。
施岳山身往后移,两足扎了个弓箭步,右手执金枪中部,枪身倾斜,发力向前一推,但听“铛铛”两声,熊四海双枪先后击在金枪之上,应声荡了出去。
施岳山不待熊四海再攻,双手执枪,刷刷连点四枪,那金枪乱晃,划出数道金光,袭向熊四海胸腹之处。
熊四海见金枪以一化十,自己胸腹处被一团枪影罩住,心下暗惊,这施岳山只攻一式,便知其枪术大佳,只得连退数步,以避锋芒。
蓝衫少年见施岳山一枪逼开对手,忍不住大声叫好。山君镖局众镖师均向其怒目而视。
但见熊、施各展绝技,转眼便缠斗在一起。熊四海施“山君绝户枪”,双枪上下翻飞,虎虎生风,一时攻多守少。施岳山以“天蟒二十四枪”应对,但见金枪虚虚实实,便如一条金色大蟒盘旋急舞,丝毫不落下风。
此时围观之人越来越多,蓝衫少年看得高兴,不时击掌喝彩。
正看得兴高采烈间,忽听有人在他身后低低道:“这熊四海向来狂妄,今日可是遇上了对手!”
蓝衫少年忙回头看去,见有一老者,约有六旬,虽是一身儒生打扮,但所穿青袍却又旧又烂,污秽不堪,踢踏一双满是老泥的无耳麻鞋。一头乱发,歪歪的挽了个发髻,焦黄的面皮微带潮红,下颌几茎稀疏的花白短须,一张口便有一阵酒气涌出,看样子该是一个整日借酒浇愁的落魄秀才。
蓝衫少年转身微一拱手,低声道:“老先生请了,您可是识得场下这位镖头?”
老秀才见他冒然相问,微感奇怪,稍一停顿,点头道:“不错,你这小子有何见教?”
蓝衫少年听他口下老气横秋,出言便称自己为“小子”,也不生气,笑道:“不敢,那老先生也识得与他对枪的施大侠吗?”
老秀才撇嘴道:“金龙门主名动江湖,谁不识得?你这小子多此一问!”
蓝衫少年又陪笑道:“那,那可与他相熟?”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老夫只是洛阳城中一花匠,我识得金龙门主,金龙门主可不识得我!你若想与他攀亲,那可是找错人了。”
蓝衫少年脸上一红,一时颇为尴尬,欲再说几句,却似是不知如何措辞。
老秀才又道:“你这娃娃倒也好笑,此时场内胜负未分,又何必心急,倘若这位施大侠一会落败,你与一个败军之将攀亲,又有什么光彩?”
蓝衫少年满脸通红,不敢再接口,心下却觉这熊镖头自大骄狂,惹人讨厌,盼他不要取胜。这时再往场内看去,却见熊四海正绕着施岳山急转,一枪一枪的不停攒刺,施岳山却是以静制动,先守着门户,偶尔反攻一枪,便是凌厉的杀招。
熊四海连攻数枪,均被对手轻描淡写的封出,吃惊之余,亦复急火攻心,招式一变,一式“二虎争山”,双枪展刃,便如单刀一般直劈下来,奇快无比。
施岳山见他突施猛攻,竟有破釜沉舟之状,不敢大意,金枪一记“举火烧天”稳稳架着双枪。
熊四海暴喝一声,却不撤枪,两臂连摇,发力施枪重压。施岳山回枪不成,只得双腕微曲,内息流转,奋力相抗,两人竟成胶着之势。
施岳山枪法精妙,内力深厚,本来略占上风,再过数招当有取胜之机。却不想一招不慎,竟与对方陷入角力之势,以致胜负难料。两人内力相差不多,谁能拼住一口气不乱,谁便能胜于当场。须知高手比武,招式再精,总可避让躲闪,架挡封推,而一旦陷入外力、内气相较,那是半点也偷不得巧了。
顷刻之间,两人均额上冒汗,面上通红,已入全力相搏、让无可让之境。
正僵持之际,忽听一阵车轮碾地之声自河边传来,围观众人抬头看时,见日影下一辆巨大的马车缓缓自官道上向飞鱼楼驶来,车轴吱吱呀呀,俄顷已至楼前空地。
车前两匹白马极是雄健,车前端坐一人,约有三十余岁,相貌甚是俊美。身着白色轻裘,外罩白纱,一身华贵之气。他手执马鞭,不时手抚胸前咳嗽一声。
车辕之上,斜斜的插着一支八尺长短的银枪,枪体雪白,枪尖在一团白缨中闪闪发光。
远望去,马、人、枪便如一团雪球一般。
那人缓缓下了马车,从车辕上将银枪拔下,左手提着,又缓缓的走入场中。
众人不知这白衣人是何来头,又为何而来,但为其气势所慑,纷纷让开一条通道。那人旁若无人,在人群夹道中一步步向前而去,一脸傲然之色。
待行至熊、施二人五尺之地,那人银枪突起,在两人三枪交汇处虚虚连点两下。熊、施二人大叫一声,三般兵器顿时分开。施岳山连退六步,方稳着脚步。熊四海却身往后仰,倒跃丈余方稳着身形。
熊、施二人正值全力相攻、骑虎难下之际,竟没发觉这人靠近,忽遇此变故,心下均是大惊。
施岳山一边暗暗调息,一边定睛向白衣人望去,半晌才抱拳道:“阁下神功惊人,佩服,佩服!”
熊四海却怒形于色,喝道:“你又是何人,是来相助金龙门主的吗?”
白衣人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枪王大会明日方始,二位今日便在此性命相搏,未免太性急了些吧?”
熊四海怒道:“我等自性命相搏,又干你何事?”
白衣人“哼”了一声,道:“熊镖头好大的火气,以你之能,当真胜得了金龙门主?”
熊四海欲待再辩,却见那白衣人目光如剑,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回想他方才轻出一枪,便让自己连退丈余,这份功力远非自己可比。若再出言顶撞,一旦惹恼了他,自己绝非对手,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枪法精妙的施岳山。想到此处,心气一虚,便不再多言,只重重的哼了一声,脸色甚是难看。
白衣人见熊四海不再吭声,又道:“我自西夏国得到消息,明日大会有异邦高手闹场,两位身为大宋英雄,还是留些力气抵御外敌的好。”
施岳山道:“枪王大会乃我大宋武林比枪论道之会,向来不曾听说有外族人与会,阁下这消息可准?”
白衣人并不搭话,收了银枪,转身向马车走去。
待他方至车前,熊四海忽大叫道:“你来此颐指气使,逞英雄好汉,如不露上一手,如何能让人心服?”
白衣人闻听停着脚步,回头冷冷看他一眼,顿了一会,眉头一皱,似是心中定了主意。便绕过马车,信步再往前数步,已至伊河水边,见一丛芦苇之上,数只小雀正叽叽喳喳叫着。
白衣人左袖一舞,雀儿受惊,一阵大乱中,自芦苇上四下飞起。
白衣人忽纵身而起,腾于空中,身法轻盈之极,在电光石火之间,连出五枪,但见一阵银光之下,五只雀儿惊鸣不已,纷纷落入伊河水中。其余则扑棱棱振翅,转眼飞得无影无踪。
熊四海、施岳山咂舌不下,须知适才两人枪刺壶、杯,虽也不凡,但壶杯究竟是死物。这雀儿四下乱飞,体型又小,此人跃在半空中,出枪五次,竟能无一虚发,不但轻功高明,眼力奇准,枪法更是上上之乘,这份功力当真可惊可怖。
众人正惊愕间,却听伊河上一人高叫道:“你这人怎么如此残忍好杀,雀儿自在苇上嬉戏,你为何要刺死它们?”语气急急,大有斥责之意,声音却娇软柔媚,似是出自一个年轻少女之口。
众人举目看时,见一叶小舟自伊河中匆匆划来,一中年船夫在舟尾掌撸,船头站一位绿衣少女,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一张瓜子脸,肤白如玉,俏丽非常。身后跟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婢女的打扮,一人手中各执一柄细细的花枪,约有五尺左右,两端有头,双枪共有四尖,与寻常花枪大是不同。
白衣人亦闻声望去,见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不禁一怔。
那少女白了他一眼,自船上拿起一柄捞鱼的渔兜,示意船夫将小船划向小雀落水处。
待小舟停稳,绿衣少女抄起渔兜,将那落水的雀儿一只只捞了上来,自袖中取出一块锦帕,慢慢揩去雀儿身上、翅上的河水,正欲查看是何处受伤,一只雀儿忽的双翅一扑,扑闪闪的飞到空中。
那少女一喜,仔细再看,却见只只雀儿并无伤痕,只是落水后被河水浸湿,一时飞不起而已。待那少女精心擦拭之后,那雀儿一只只自她掌中飞出,远远的去了。
众人更是骇异不已,须知在空中刺雀,若一枪刺死倒还罢了,刺雀入水却不伤分毫,那才是难上加难,这白衣人到底是谁,竟有如此通神的枪术。
绿衣少女脸上一红,轻声道:“倒是错怪你了!”随即又叹了口气说道:“你的枪法真好,我这辈子只怕也练不到这般地步!”
白衣人微微一笑,转身上了马车,徐徐向前去了。
绿衣少女也不登岸,小舟打了转弯,沿着伊河水边亦往下游而去。
眼见这场比武以此收场,已无热闹可看,围观众人便慢慢散了开去。再过一会,施、熊二人及众镖师也上马急急驶离。空空的场地中,便只余下那蓝衫少年和老秀才。
老秀才见蓝衫少年呆呆出神,笑道:“怎么,见了美貌姑娘,连魂也丢了吗?”
蓝衫少年眼光一亮,应道:“是啊,这姑娘良心真好!”言罢忽然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忙道:“老先生取笑了,我是在想,那白衣人年纪不大,怎会有如此枪法,当真让人好生佩服!”
老秀才哈哈大笑,随即正色道:“听说过陇南梨花山庄吗?”
蓝衫少年惊道:“此人是梨花庄中人?”
老秀才点头道:“不错,此人正是梨花庄主裘凤然。”
蓝衫少年“啊”了一声,又道:“那……那姑娘又是何人?”
老秀才道:“大宋武林中,四头花枪只有扬州琼花寨人使用,明日乃枪王大会,琼花寨定不会错了此武林盛举,如我所料不错,这女子该是琼花寨新任司寨俞绣蝶了!”
蓝衫少年“哦”了一声,赞道:“老先生对武林轶事当真是如数家珍,在下佩服之至。在下想请老先生到这飞鱼楼内小叙,不知可否赏光,须知有三杯两盏淡酒,才增谈兴!”
老秀才喜道:“你倒知老夫最好此道,甚好,甚好。”
蓝衫少年不敢怠慢,忙将老秀才让到飞鱼楼内,唤来小二要了两壶好酒,五六个下酒之菜。
老秀才见他分外殷勤,所要菜肴又十分丰盛,言语中也就客气了许多,拱手道:“正谓英雄出少年,少侠英气勃勃,一副英雄气概,但恕老夫眼拙,敢请教尊姓大名?”
蓝衫少年忙拱手回礼,略一迟疑道:“不敢,在下…..庄…..在下王勉。不才也正要请教老先生大名!”
老秀才笑道:“好名字,好名字,老夫姓奚,双名寻章。”
王勉心道:“寻章摘句,倒似个老学究的名字。”忙道:“一听奚先生之名,便知是位学富五车的宿儒了。”
奚寻章大笑:“少侠当真好笑,适才老夫说过,我乃洛阳城内一老花匠,从来只会侍花弄草,作诗写字那是断断不会的,你说我乃一宿儒,却不是骂老夫了!”
王勉讪笑道:“过谦了,过谦了!”
奚寻章道:“少侠风尘仆仆,当也是为这‘枪王大会’而来吧!”
王勉道:“在下正要请教,适才听熊、施二人和老先生均提及‘枪王大会’,却不知是何名堂?”
奚寻章奇道:“怎么,少侠竟不知这‘枪王大会’?”
王勉面现尴尬之色,道:“在下家道破落,原是逃难于此,听闻翟氏双侠急人所难,便想相求一二,确实不知‘枪王大会’之事。”
奚寻章暗道:“原来是像我老儿一般,是来翟家庄打秋风的,我说呢,如是翟氏双侠所邀之人,我竟不识得?”再乜斜双眼打量王勉,见他一袭蓝衫破旧脏乱,显是流落江湖已久,倒果真是逃难的。
奚寻章猛饮一杯,一双竹筷夹了一块牛肉,一口吞掉,大声咀嚼,脸上的表情又不像适才那般客气了,说道:“若打听这‘枪王大会’,你可是找对人啦,这中原武林之中,又哪有老夫不知之事?我来问你,翟氏兄弟你是识得的,可知这二位善使何种兵器?”
王勉道:“听说二位大侠均善用枪,人称‘翟氏双枪’!”
奚寻章道:“不错,这二位善用大枪,又知我大宋武林枪术名家众多,每过数年,便想与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也就大办这‘枪王大会’,广邀各路豪杰来此翟家庄上,比枪论道。但你须明白,虽言枪乃百兵之王,但却非武林中人均使大枪、花枪,其实刀剑斧锤,十八般兵器,都可扬名立万。”
王勉接道:“那倒是,比如在下便使剑了!”
奚寻章“嗤”的笑了一声,道:“你善使剑?好,好,别打岔,听老夫说下……”见王勉拱手告罪,又道:“方才说武林中人所用兵器众多,但若想参加这‘枪王大会’,却须是枪法出众,否则便只能观摩评点,并不得下场。”
王勉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怪不得一路上所见众人均持长枪、短枪!”
这时奚寻章已有三四杯酒下肚,谈兴大浓,开始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王勉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两人边说边饮,转眼已连尽十五六杯,王勉眼见壶中酒干,便又招呼小二添酒添菜。
奚寻章见这少年虽穷困潦倒,为人却是爽快,让自己可开怀畅饮,心中好感便又多了几分。
两人再饮数杯,奚寻章打了个酒嗝,已有七八分醉意,抚了抚肚皮道:“你这少年甚合老夫脾胃,今日酒足饭饱,不如便与我同行,一块去‘枪王大会’之中见识下大宋群雄的手段。”
王勉大喜,他本就欲投翟氏兄弟,又适逢此武林盛事,如何不愿意去,一时竟心痒难耐。抬头见天色已至午后,便欲早早起身。
奚寻章劝道:“不急,不急,云梦山离此不远,你与我一边慢走,一边醒酒,傍晚时分定能赶到,‘枪王大会’明日方始,无论如何是赶得及的。”
王勉疑道:“云梦山?”
奚寻章道:“不错,翟家庄便在云梦山下,离此间已是不远,这‘枪王大会’明日便于云梦山上的石头阵上开锣,且看各家英雄如何一较长短?”
王勉自腰中扣出几片碎银,付了酒钱,两人出门先到伊河边上,雇了一艘小舟渡到对岸,再往东南去了。
奚寻章酒意上涌,行走不快,两人直到日渐偏西才行了二三十里路。好在奚寻章所知甚多,一路上东拉西扯,王勉倒也不觉行路烦闷。
奚寻章居洛阳多年,对周边之地极为熟悉,再行数里,便带王勉离了大道,转入一处小路。这小路不甚宽广,路面多是杂色大石铺就,崎岖不平,地势也渐渐高了。
王勉举目四望,见四处均是苍苍茫茫的小山,虽算不上高大险峻,却连连绵绵,一眼望不到边。路边的矮树灌木长的密密麻麻,两人便如进入一段绿帐之中。
又行了约莫十余里,天色渐渐擦黑,两人却好像深入到了山腹之中,前后左右均是渐次增高的大山,看不到一点人畜活动的迹象。王勉心中暗暗着急,奚寻章却是气定神闲,不疾不徐的走着。
再行二、三里,转过一片石坡,募地前面不远处有几缕炊烟升起,竟有一个小小的村落,王勉这才放下心来,即便今晚赶不到翟家庄,却也不用露宿在这荒山之中了。
奚寻章自言自语道:“本该今夜去翟家庄居住,明日随翟氏兄弟一起上山,但天黑路陡,不如便在这村中宿上一夜,明早再行,好在云梦山已近在咫尺,误不了明天的好戏。”
王勉自无异议,奚寻章心中暗道:“这小子倒也好糊弄,想我一个落魄江湖的老酒鬼,大名鼎鼎的翟氏双雄又如何识得我。若深夜前去,怎进得庄内?”
两人步入村中,见这小村只有十几户人家,石墙茅屋,稀稀落落的散在山坳之中。此时炊烟四起,正是晚饭时分。
两人自村东转到村西,寻了一户山半坡上的人家,夜色模糊间见有几间草屋,四周以枯枝作篱笆围了个小院,正中两扇破旧的柴门。
王勉上前轻轻叩了几下。过了良久,“吱呀”一声,柴门半开,院内一人探出身来,是一个中年汉子,三四十岁年纪,面目黝黑,身着兽皮坎肩,粗布衣裤,该是这山中猎户。
王勉深深一揖道:“在下有礼了,我两人在此山中迷了路途,眼见天色已晚,想求宿一宿,不知主人家是否方便?”
那猎户犹豫半晌,见二人一老一少,均是读书人模样,王勉又颇有礼数,回道:“借宿一宿倒是无妨,只是山里人家,贫苦度日,家中实在简陋之极,只怕怠慢了贵客!”
王勉忙道:“不怕,不怕,我二人只求一遮风御寒之处,哪敢再有他求。”
那猎户道:“如此,便请进了!”转身带二人入了院。王勉见这小院不大,收拾得却颇为整洁。正中三间草屋,屋内有烛火照明,院东又另有一间小屋。
三人进入正屋内,那猎户倒也不曾虚言,屋内甚是简陋,仅有几张破旧的桌椅,又以薄木板作墙,将屋内隔成三段,正中作厅,两侧各有一室。四周墙上挂了一张硬弓、数支羽箭,又有些风干的野味、皮毛之类。门后斜斜倚着一支锈迹斑斑的铁枪,既无枪缨,枪柄又折了一半。
两人正打量间,忽听右侧里屋内有人问道:“金哥,是谁来了?”听起来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轻柔姣软,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那猎户道:“是两个借宿的客人,你自睡去,不用挂心!”
那女子轻轻道:“灶房里还有些野味,拿些来招待客人!”
那猎户应了一声,便请二人少坐,自己转到左侧屋内,不一会取来两只烤熟的野兔,几只面饼和一罐清水。
王勉与奚寻章早已饥肠辘辘,躬身谢了,坐下来便是一阵大吃,面饼虽粗糙不堪,野兔却烤的香腻可口。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两人肚腹发胀,这顿饭吃得甚是惬意。王勉自囊中取出几锭碎银,作为饭资。那猎户坚辞不受,只道山中人烟稀少,常有客人借宿,向来不受分文。
王勉连声道谢,猎户便引二人到东侧小屋内安歇。小屋更加破旧,只有一张木床,床上铺些稻草,堆放着两张薄棉被。
但如此荒山中,能有一处容身之地,两人已心满意足。又加上半日赶路,早也疲惫不堪,更无他话,躺下不久,奚寻章便鼾声如雷。过不多时,王勉也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王勉忽被院内一阵吵嚷之声惊醒,他心中一惊,一把坐起,正欲唤醒奚寻章,伸手摸了摸却发现他已不在床上。王勉定了定神,待眼睛逐渐适应四周黑暗,模糊间见奚寻章正蹲在门口向院内偷望。
王勉轻轻下了床,连鞋也未穿,蹑手蹑脚的走到奚寻章身侧,低低的道:“奚先生,怎么了?”
隐约见奚寻章冲他摇了摇手,示意切莫声张。王勉伏低身子,缓缓挪到门前,隔着门缝向外望去。
院内有四五个锦衣之人,为首一人举着火把,借着火光,见几人头顶无发,两鬓及脑后却长发披下,服饰打扮与中原之地大是有别,正大吵大嚷。
那猎户站在一边,左手倒提着屋中的断柄铁枪,脸色却颇为镇定。
奚寻章小声道:“这些该是西夏武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王勉轻轻“啊”了一声。
听那猎户在院中道:“适才已向各位官爷言明,小人只是山中猎户,家中贫苦,今日又来了客人,并无房屋可供几位借宿,便请到别处看看。”
那为首锦衣人道:“你这汉子好不识相,此处明明有三间大屋,我等为何不得居住?”
猎户道:“小人不敢怠慢几位,实是屋内有女眷,不方便留宿贵客,还请官爷见谅。”
另一人道:“女眷又怕什么,挤挤也就是了。”说完嘻嘻轻笑。
为首那人又叫道:“我等今日在此住定了,快去找些吃的了,若再推三阻四,惹恼了老子,一刀便劈了你!”说着单手按了按腰刀,声色大有恐吓之意。
那猎户似是被吓到,呆呆站住,半天不再吭声。
忽听屋内的女子又出言道:“金哥,又是什么人来了,大半夜的吵得人不得安生?”言下微带些不耐烦之意。
锦衣人闻听屋内果真有女眷,互相对望一眼,眉目间充满了淫邪之意。
猎户道:“你莫管,自去睡,是几只野狗觅食不成,想要咬人而已!”
此话一出,自是将锦衣人比作野狗,几人脸色大变,但听“噌楞楞”几声,五人均将兵刃取出,两人持刀,三人持枪,将那猎户围在中间。
为首之人大喝道:“你这野狗,可是活到头了?”
王勉大惊,伸手拉门,便要出外相助。奚寻章轻拍了下他肩头,示意不必惊慌。
屋内女子又道:“既如此,便打发了吧,小心惊了客人!”
那猎户回头应道:“是了!”忽身形一转,已自五人之间挤了出来。这一下既快又巧,几人竟拦他不住。
为首之人大惊,转手一刀斜斜劈来,又快又狠,武功竟是不弱。
猎户喊了一声:“好刀法!”斜身避过,忽的左手铁枪一展,那锈迹斑斑的破枪便如流星般迅捷,快的异乎寻常,中宫直刺出去。
为首之人一声惨叫,右手弃了单刀,双手捂住了左眼,一缕血线自面颊中流出,左眼已被刺瞎!
王勉只觉那猎户左手稍动,随即便又立在原处,仿佛根本不曾移动过,竟没能看清出他如何出手。
其余四人大惊,一刀三枪齐齐向这猎户攻来。
猎户冷哼一声,身形后撤中,忽的左臂暴伸,瞬间连出四枪,只听得嘡啷一声,三枪一刀齐齐落在地上。这四枪每枪均刺在四人右腕的“神门穴”上,黑夜中竟不差毫分。
猎户冷冷道:“还不快走!”
几人见他如此神通,心下惊惧,如何再敢少耽,连地上的刀枪也无暇拾起,无人再敢多言一句,一人扶着那为首之人,一齐急急从院中退出,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转眼便消失中夜色之中。
猎户俯身将那两刀三枪拾起,置于院子一处角落中,回首看了一眼王勉二人所住的小屋,转身进屋去了。
王勉倒吸了口冷气,低声道:“这猎户竟然是隐居在此的枪术高手,当真想不到!”
奚寻章小声道:“我方才进院之时,便觉不妥,老夫这次可是走了眼了!”
王勉道:“有何不妥?”
奚寻章道:“一个山中猎户,谈吐如此斯文?而他家中女眷难道就像山中村妇?”
王勉一怔,果觉己方二人进屋之后,那猎户对答有礼,确实不像山野粗鄙之人。而那说话的女子虽未能见面,声音中却也自有一股气度。
过了半晌,奚寻章忽“哦”了一声,小声道:“原来是他,想不到竟躲在这云梦山下小村中。哎,我眼见那柄铁枪,居然还未想起,可算是无能!”
王勉忙道:“是谁?”
奚寻章冲他摆了摆手,却再也不出声。
两人再躺到床上,却再也睡不踏实,直到天快亮时才又迷迷糊糊睡着。
天色大光时,两人起床出屋,见屋外已是阳光灿烂。日晖之中,一白衣女子独坐在正屋门前的一张竹椅之中,捧着一卷书札低眉细读。
见二人出来,这女子起身福了一福,笑道:“二位贵客早起!”
听声音正是昨夜里屋说话的女子,见她约有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白衣,圆圆脸庞,虽无极美,却清雅恬淡,风韵天成,眉宇间一股秀逸的书卷气,令人顿生敬重之意。
那女子道:“拙夫外出打猎,吩咐妾身为二位准备了早膳,便请入屋相用。”
两人见那女子谈吐得体,落落大方,更觉惊奇,又觉与别人女眷同处一院,甚是不便,忙回礼谢了。
王勉道:“一夜借宿,已是叨扰之极,如何再敢贪恋美食。多谢贤夫妇慷慨之义,就此别过!”
那女子也不强留,微笑着送到门边。奚寻章一拉王勉,二人顺着山间小路往西南去了。
一路山势渐高,路也愈加崎岖,到处怪石嶙峋,杂草丛生,四周不时传来虫鸣鸟啭。
奚寻章一言不发,只管闷头赶路,似是满怀心事。
王勉跟在他身后,数次话到嘴边,却见他一脸肃然之意,无奈又把话憋回。
奚寻章转头道:“你是想问我昨夜那猎户究竟是何人,对吧?”
王勉忙道:“是啊!那人如此本领,怎会隐居在这深山之中?”
奚寻章叹了口气,缓缓道:“此人姓段,单名一个‘金’字,十五年前,他可是名扬天下,一支断柄残枪神出鬼没,一夜之间单人匹马连挑鲁西蟠龙沟、黑云寨和千丈渊三大盗寨。一年后,他与豫西、鲁东十八盗寨总寨主‘鬼影子’厉无心在泰山绝顶上一场大战,两人连战三日三夜,之后均不知所踪。江湖传闻这二人两败俱伤,都死在绝顶的山谷之中。谁想昨夜竟在此荒山中再见到他,竟然还娶了一个娇滴滴的夫人,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王勉睁大了双眼,暗叹:“江湖当真是藏龙卧虎,这荒村之中的一个猎户竟是当年名动江湖的绝世高手。”
此时两人已至半山之中,回头遥望山下,但见麦田如玉,菜花似金,堤梗蜿蜒曲折,村庄星罗棋布,一派田园景象。
奚寻章驻足凝望半晌,忽伸手向西北指去,对王勉道:“此处可是一大有名堂之地!”
王勉顺他所指远远望去,见那一带断崖峭立,崖下一条河水如带,景色虽佳,却不知是何名胜。
奚寻章道:“那断崖下有一山洞,人称‘鬼谷洞’,乃当年鬼谷子授徒之所。”
王勉惊道:“便是周末之鬼谷先生?”
奚寻章道:“不错,合纵之苏秦,连横之张仪,围魏救赵之孙膑,以及死于孙膑之手的庞涓据称均出自其门下,这四人便是在此地向鬼谷先生学的艺。”
王勉大声叹道:“当真是想不到,这荒山之中居然还有如此圣地!”
奚寻章长长出了口气,又道:“当今乱世,若有苏、张、孙膑之一人在,又岂是今日之局面!”
王勉道:“先生何出此言,我大宋自太祖开国以来,已历八世一百六十余年,正值太平盛世,又何来乱世?”
奚寻章道:“重文抑武,积弱积贫,偏又遭群狼环伺,如何能不乱,唉,大乱不远矣!”说完大步向前。
王勉紧赶几步,心下甚觉奇怪,初识这老秀才时,只觉他是一个潦倒的老酒鬼,不过博闻强记,知道些武林典故、江湖杂谈,两日相处,此人却常出惊人之语,今日竟连天下大事亦能出语相评,难道此人如段金一样,竟是个隐于市井之间的绝世高人不成。
两人再行数里,太阳已升的老高,此时距山顶不过数里之遥,山势愈见陡峭,一条窄窄的小道盘旋而上,远远隐没在树丛石林之后。王勉抬头仰望,遥见双峰相对。
奚寻章道:“这一对山峰,在北者名庞峰,在南者名孙峰,乃当年孙膑、庞涓习练军阵之处。待攀至峰顶,便是今日‘枪王大会’的所在了!”
王勉本已颇感疲惫,闻听精神一振。
二人加快脚步,急急而上,王勉深恐奚寻章年老体弱,不时出手相携,却见此老气息平稳,脚步虽缓,竟不慢自己半分,心下深以为异。
再行约莫半个时辰,绕过一块千斤巨岩,猛行几步,眼前豁然一亮,面前一片开阔之地,两人终于攀上峰顶。
放眼望去,见庞峰上一块巨石,其状如马,孙峰上却大大小小遍布数百块大石,细观前后有序,左右成形,倒果真似两军对垒时所布的军阵。
双峰之间,有一块硕大的青石,约有数丈之阔,甚为平整。那青石四周密密麻麻摆了数十张大桌,大部分桌上已坐满形形色色的武林豪客,只余十余桌上尚空些座位。估计峰顶之人,竟不下六七百之多。
两人沿着一条修整过四尺石路趋步往前,见路两侧排满精壮汉子,不时颔首致礼。看来翟氏兄弟承办此‘枪王大会’,颇费了一番心思,人力、物力损耗之巨,自不待言。
待至那大桌跟前,奚寻章向王勉示意,两人悄悄到角落一处桌边坐下。
少顷便有庄客送来茶水、点心,一早水米未进,王勉腹中很是饥饿,却怕失了礼数,不敢食用。奚寻章却将那点心端到面前大吃起来。
王勉四下打量,见途中所遇之施岳山、俞绣蝶等人早在当场。众多粗豪汉子之中,俞绣蝶绿衣红裤,娇丽美艳,甚是惹眼。
正中主位之上,望去有七八个人就坐,其中还有两三个僧人。
一人忽回头扫望了一眼,王勉远远见他有五旬年纪,黑红脸膛,颌下长髯,举手间颇具威猛之势。
王勉悄声问道:“奚先生,这是何人?”
奚寻章小声道:“这便是翟兴,他下首那位,便是翟进。”
王勉伸头觑去,见翟兴下首另有一人,四十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三缕短须,沉稳大度,器宇轩昂。心下暗赞:好汉子,翟氏双侠这份英雄气果真了不起。
奚寻章用罢了点心,抬头向前扫了几眼,说道:“今日与会之高人当真不少,洛阳白马寺慧缘方丈、少林寺清玄、清逸大师、流星门闪电堂主姚楚信、天河渔帮副帮主‘混江金鳌’鲍万彻悉数在此了。”
王勉一边张望,一边问道:“却在哪里?”
奚寻章看他了一眼,伸手指向主位道:“那身披大红袈裟、白须白眉的老僧便是慧缘方丈,此人慈悲宽仁,在中原武林声望甚高。他身边一胖一瘦的两位中年僧人便是少林寺般若堂、罗汉堂首座清玄、清逸。再往下那四十多岁的青衣人就是流星门的姚楚信,许州流星门乃中原大派,姚楚信是门主司君天的亲传弟子,又任流星五堂之闪电堂堂主,身份、地位已非寻常江湖帮派的首领可比。最后那铁面虬髯铁塔一般的汉子便是鲍万彻,其人武功声望虽非上乘,但天河渔帮独霸黄河,属下不止万人,声势浩大之极,自是无人敢小视。”
王勉点了点头,忍不住赞道:“奚先生当真广闻博知之极!”
奚寻章哈哈一笑道:“老花匠平日无事,便爱四处打听,颇以此为乐!别人是武功第一,老夫却是嘴功、耳功第一。哈哈,哈哈……”
王勉再往周边觑望,见青石左右两侧,还齐齐列下四队精装大汉,每队足有数十人,总数不下四五百之多,个个生龙活虎,雄壮非常。首队均持丈八大枪,白衣白靴,枪缨似雪,迎风摆动,便如杨花漫天;次队均持七尺花枪,红袖红裤,枪缨似血,迎风四散,便如火龙窜动;三队均持四尺双枪,青衫青巾,枪缨似翠,迎风乱抖,便如水起碧波;末队均持钩镰长枪,黑氅黑绦,枪缨似墨,迎风快摇,便如乌云突上。
王勉暗暗喝彩,心道:“翟家庄势力果大,竟能摆出如此排场,只是如此已非江湖门派、绿林豪杰的做派,倒像是操练军队,招募兵马了。
两人将青石周遭均打量完毕之后,才往青石之上望去,却见两人战的正酣,正是途中所遇的“白额侯”熊四海与一持钩镰枪的汉子对战。
那汉子所持钩镰枪,亦称“麻扎刀”,枪头下数寸有一弯弯如月的倒钩。出枪直刺,亦可回钩,攻中带守,守后复攻,端的是一件攻守兼顾的利器。
熊四海一对短枪,右攻左守,左攻右守,变化万千,神鬼莫测。但见双枪上下翻飞,幻出两道寒光,宛如一对青龙盘旋飞舞。
奚寻章微微点头道:“大枪本为长兵,以击远为优,但若遇见使判官笔、点穴镢、铁尺之类短小兵器的高手,抢至近身,往往难以自守,这才有短枪出现。熊四海这双短枪不过四尺有余,却丝毫不输于大枪的虎虎攻势,在守势中又不逊大枪。不错,熊四海这人虽骄横一点,倒也真有些玩意,这使钩镰枪的汉子只怕十招之内便会落败。”
王勉道:“长枪、短枪、钩镰枪,原来枪术之中,分门别类,也自各有不同。”
奚寻章道:“自唐以来,枪已在军中广用,初时分为‘丈八大枪’、‘七尺花枪’、‘四尺双枪’,丈八大枪多用于双军交战,马上大将所用;花枪尺寸变短,虽威势不如,却愈加灵快,高手抖枪成花,枪缨翻动,一如穿花蝴蝶,枪尖以一化十,鬼神难挡,因此人称‘花枪’;至于四尺双枪,短小精悍,更可用之于步战、巷战。到本朝分类更多,粗粗算来,便有钩镰枪、锥枪、抓枪、环子枪、素木枪、拐枪、虎牙枪、雁翎枪、太宁笔枪、十字镰枪等不下数十种之多。”
王勉听他一口气记出数种枪名,不禁咂舌不已,心下对此老的钦服更是再进一步。
突听台上一人大叫一声,两人看时,见那使钩镰枪的汉子已自石台摔下,虽无大碍,却一脸悻悻之情。
王勉双手一拍,低声叫道:“先生真乃神人也,果然十余招内,熊镖头便胜,熊四海当真是一流的枪术大家!”
奚寻章撇嘴道:“一流?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一流?除非……嘿嘿……”
王勉奇道:“除非什么?”
奚寻章道:“伊阳翟氏,陇南梨花,嵩山少林,潼关翻子,再加上一个残枪段金,除此之外,又哪有那么多的一流枪术?”
伊阳翟氏、嵩山少林天下皆知,陇南梨花庄主在飞鱼楼之时,也曾得见一面。潼关翻子王勉却未曾听说,不知其是指何门何派,亦或何人,正欲问时,却听群雄猛然发出一阵聒噪之声。
青石之上,忽跃上两人,一穿蓝,一穿紫,身高臂长,颇为雄壮。两人服饰奇特,正与王、奚二人昨夜所遇锦衣人一般模样,背上各背一柄长大兵器,只是为青锻所裹,不得见是何物。
而青石彼端的庞峰之上,不知何时来了十余人,或坐或立,远见一人头缠白布,似是昨夜被段金所伤之人。
奚寻章点头道:“我说这荒山之中,怎会有西夏武士出现,原来竟是为这‘枪王大会’而来。”
王勉还待细问,却听石上熊四海粗声道:“两位可要下场赐教吗?”
穿蓝之人道:“宋人便爱胡吹大气,什么‘枪王大会’,本以为高手如云,不想尽是些酒囊饭袋,前来丢人现世。倒是你这小子,差强人意,还值得咱兄弟先活动活动筋骨。”他话音略显生硬,所述倒还清楚,只是言语中无礼,敌意甚浓。
熊四海大怒道:“你等何人,敢在此口出狂言?”
穿紫之人冷冷道:“我乃大夏翊卫司一品羽林卫天狼,此乃我弟天豹,特来领教宋人枪法。”
石下群雄一阵喧闹:“原来竟是西夏人!”“是来踢场的不成?”“当真好大胆子!”
翟进起身高声道:“如是西夏官府之人,该去洛阳留守府。今日大会,只是大宋百姓比武论道,请不动西夏官爷,不敢相留。”宋夏间数年兵戈不断,大宋武林一向视之为仇敌之邦,此时忽现西夏武人,翟进出言便是逐客,豪不客气。
天狼道:“我等今日来非为官事,只为比枪,既敢设此‘枪王大会’,却怕真豪杰参会吗?难道大宋武林中尽是胆小如鼠之辈?”
他此言一出,更是大肆挑衅,群雄中有数人起身大骂:“蛮夷之人,敢出此狂言”,“无耻之徒,竟敢藐视我大宋英雄”。另有脾气暴躁之人竟执刀持枪,高叫道:“将此两个夏狗碎尸万段!”
翟兴喝道:“如此说来,二位今日是来砸场的!”
天狼道:“砸场不敢,但我门下弟子,昨夜夜宿荒村,被你翟家庄暗箭所伤,这笔账倒该来算算。”
不待翟兴回言,天豹又道:“如若大宋无人敢应战咱兄弟,那就放下一句话,声明我兄弟乃本次枪王,我等自会离去,那此间的英雄好汉便无需再出乖露丑!”他将英雄好汉四个字声音拉长,语中充满嘲讽之意。
熊四海怒不可遏,短枪一摆,喝道:“我乃山君镖局熊四海,夏狗哪一位赐教?”
天狼、天豹一边嘿嘿冷笑,一边将背上长兵撤在手中,缓缓将青锻剥开,两柄寒光闪闪的大枪在日光下耀眼生花。两枪形状无异,长约九尺,枪头硕大无缨,枪头之下另有尺许密密布满尖刺,既像大枪,又似狼牙棒,颇为诡异。
座下群雄多未见过如此兵器,一时鸦雀无声。
王勉更是惊异,却听奚寻章道:“此乃狼牙枪,西凉苦寒,其人多膂力奇大,乃自创此枪,既有大枪之威,又有狼牙棒之猛,确是一件奇门利器。”
天狼、天豹将双枪一摆,横在身前。天豹傲然道:“我兄弟与人对阵,向来双枪齐出。你若觉得不公,尽可多约帮手。”
熊四海嘿嘿怪笑,斥道:“以多为胜,无耻之极。即便你兄弟齐上,我有何惧?”
话音未落,短枪疾动,左枪刺天狼,右枪直奔天豹,上手便不容情。
天豹站在当地竟稳稳不动,眼见枪尖及胸,身形一侧,那短枪将将贴着胸口划过。群雄暗道:这夏人不但身法奇快,胆色也真大。只叫晚上一分一毫,这一枪便穿胸而过。
天狼却长枪一晃,以狼牙相迎,只听“当”的一声,那短枪便被磕了出去。
熊四海只觉左手一阵酸麻,短枪几欲拿握不住,心道:此二人既用如此沉重的兵器,必以膂力见长,且不可与其以力相拼。
欲回枪再攻,不料天狼出手极快,一枪当胸直刺,这沉重的狼牙枪竟不比花枪少些灵动,气势却又更胜。天豹却长枪一圈,护住己方两人。
熊四海不敢以双枪硬架,闪身躲过。
天豹见天狼一枪落空,长枪高举,一式“泰山压顶”直直砸下,这已非大枪枪法。天狼却长枪回收,封住二人身前。
熊四海不想这二人配合之下,变招奇快。眼见大枪及顶,躲闪不及,只得咬牙,双枪交互,硬生生挡了一式。
但听“当啷”一声怪响,熊四海只觉两臂欲折,胸口一团闷气凝滞难解,好似便要窒息一般。
危急中往后跃开五步,双枪以“双龙吞月”式护在胸前,暗自运气调息。
天狼、天豹却未追击,停在当地,一脸鄙夷之色。
突听台下一人叫道:“以二欺一,算何好汉。熊兄莫惊,我来助你。”
一人疾跃而上,却是途中与熊四海大起龃龉的“金枪秀士”施岳山。
施岳山见天狼、天豹只攻两式,便将熊四海逼得几欲落台,知这二人既敢在此扬威,确有惊人之艺。他与熊四海虽在飞鱼楼前一场大战,但此时已是宋夏之争,不由大起同仇之意,这才前来助拳。
熊四海正悔自己过于托大,竟未约人双战天狼、天豹。见施岳山高呼来助,又素知他枪法出众,心下略略一宽。
天狼笑道:“好,帮手来了,其实早该如此。”
施岳山在台下观这二人枪法互配,一旦攻起便连绵不止。不敢大意,不待站稳,单手执枪尾,推枪直出,飘飘的攻出一枪。
这一枪轻灵飘逸,便如一道金光划过,群豪齐声喝彩。
天狼出枪直磕,施岳山不待枪势变老,由直变横,枪刃直往天豹左肩劈出。
天豹沉肩向左,大枪自下上撩,仍是硬碰硬的打法。
熊四海见势抢先一步,双枪齐出,直击在天豹大枪一侧。天豹虽有神力,这一枪却是由下上击,两侧并无力道。熊四海此举,正是高明的以强击弱之法。天豹大枪应力荡了出去。
四人顿时战在一处,天狼、天豹双枪直刺横砸,多是刚劲的招式,简而实用,威势甚是惊人,两柄大枪便如蛟龙搅海,威猛无俦。
熊四海与施岳山各抵一人,一对短枪和一条金枪却是轻巧的路子,两人身法灵动,三般兵器舞成一片光影。
王勉心下焦急,问道:“奚先生,我方能胜否?”
奚寻章摇头叹道:“狼牙枪在枪法中揉入狼牙棒法,独成一路。兼有两人一守一攻,你守我攻,你进我退,便如一个小小的枪阵。熊、施本就不及,又各自为战,岂有不败之理。”
果然再过片刻,熊、施二人已为天狼、天豹大枪所迫,被逼至高台右侧一隅,苦苦支撑。
天狼、天豹眼见对手难以抵挡,竟是只攻不守,出枪便是进手的招数,两柄长枪好似两条大蟒,围住熊、施二人狂攻不已。
又战十余合,耳听施岳山一声高叫,右肩被天狼一枪划过,鲜血迸出,他身形为枪势所带,向后跌落石台。
熊四海本就勉力抵住,忽见施岳山重伤落台,一愣间,天豹一枪直劈。熊四海哪及再挡,危急中身往前冲,避过枪刃,却被狼牙正砸在天灵盖上,顿时脑浆迸裂,当时气绝于地。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