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败人亡一贯道
张云仑
天刚闪亮,王岐道的四合院被哭叫吵骂之声搅成一团。王岐道的妻子,死死地抱着一个刚满三岁的死男孩,疯子似的往屋外冲撞。王家的亲友拼命阻拦,最终被拖到屋里炕沿上。谁知她哭骂顿停,脸色一下子刷白,嘴角黑青,一个后仰躺在炕上。大伙一看,知是气急背过气了。急忙扶的扶,拽头发的拽头发,掐人中的掐人中,你叫我嚷的乱成一团。这时候,王岐道也跨进屋里。眼前的一切,让这个中年汉子呆若木鸡。脸上被小舅子重重地打了两个耳光之后,似乎才清醒过来。他不顾炕沿边底下的死孩子,欲哭无泪地呼唤着妻子。过了好半天,只见妻子长长地出了口气。大家喊着:“过来了,过来了!”便忙活活地把她放下躺着。
这王家媳妇的娘家,是多伦古城一家鞋帽店的姑娘。娘家家道殷实,姑娘也颇会生计,一门心思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那王岐道家呢,是本镇的老户,经营米粮买卖已有三代。到了王岐道父亲的如今,已是城内有店铺,农村有田产。虽说不上家值万贯,也是小康人家。美中不足的是,王家四代单传,人丁不旺。王岐道是个漂亮小伙,又兼精明能干,六十开外的父亲把产业逐渐交给儿子掌管。如此条件,自然是待聘女所追求的目标。然而,尽管到王家提亲的踢破门槛,可终因八字不合,品貌不称,门户不对等等而不果。一直拖到王岐道都二十五岁啦,王家当真着了急。那年月,有钱人家的男子,十五六就成婚的多的是。像王家这样的,着实少有。偶尔一次的买卖来往,鞋帽店的薛小姐和王岐道得以相见。谁知竟是一见钟情,神通意往,双双夜不成寐。王岐道不得已,将心事告知母亲。母亲与老头子一商量,托人到薛家提亲。薛家老掌柜一听,心里寻思,这王家每每都是女家到他那提亲,挑三阻四地撅得老高。现在翻了个,得拿他一把。于是,编个理由推了回去。哪知这事让女儿知道啦,急得跟母亲说出心思。老俩口儿一通气,薛掌柜瞪着眼说:“难道让我再上门找他们?十七大八的姑娘,真不知羞臊。”老伴说:“女大不能留,留来留去结冤仇。难道就不兴转个弯,让王家再来提亲!”就这样,薛家放出风去,说薛家有人上门提亲快成了。王家知道了,一则儿子实在该成家啦,二则打听得薛家姑娘也是难找的好人,所以急慌慌地托人上薛家再次提亲。这一次倒是一拍即合,再加上互递庚年帖子,央人合婚,八字合得上等婚,因此没过三个月,便成婚了。
俗话说,“当年媳妇,当年孩。当年没有过三年”。在“父母之命,媒约之言”的年代里,像王家这样情投意合的夫妻是很少的。虽说俩人如膝似胶,可三年过去,媳妇竟是没有孩子。老俩口儿,小俩口儿自然都急得要命。请医吃药不见动静,许愿烧香也不见功效。一晃六年过去了。
正在王老掌柜准备给儿子续小,少当家准备抱养孩子的时候,媳妇奇迹般的有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竟然生了一个胖小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外人也都说王家祖上有德,积下了一个好孙子。王家后继有人,爷爷亲自给孩子取了乳名叫铁栓,以合长命牢靠之意;学名继祖,以了继承祖业,延续香火之愿。事既遂人,全家老少喜于言表自不必说。哪成想好景不长,发生了让人心碎的悲剧。到底为什么事竟如此,还得慢慢从头说起。
虽说多伦商通四海,但地处边远。特别是到了民国期间,国民政府更是鞭长莫及。因此,这块宝地成了内外蒙军阀、伪满政府等等虎狼争夺的肥肉。后来又是日本鬼子侵占,弄得古城风雨飘摇,人心惶惑。国民党反动派正是看准老百姓对政局的不甚了了,在日本鬼子投降之后,一方面进行军事占领,一方面加紧用反动会道门蛊惑人心。早在一九三九年,一贯道就已渗透到多伦。日本人一退却,其气焰更为嚣张。为了骗取更多钱财,获得更多的活动经费,道首们首先看中那些有钱的人家,把他们作为一贯道的发展对象。而那些有钱的,由于局势不稳和反动派对共产党“共产共妻,杀尽富人”等反动宣传的影响,出于乞求神佛保佑的心愿,不少人加入了一贯道。甚至办起了家庭道坛,成了坛主。
王家面铺老掌柜,名叫王德。自幼跟着父亲学习买卖。虽然上了二年私塾,但写写算算却高于常人。十七岁时,父亲忽然一病不起。便遵了父亲的嘱咐,成家立业,撑起了门户。父亲死后,小小年纪的王德,城里乡下不住跑。到了五十岁的时候,在西干沟就置下了一百多亩地,在城内置下两处住宅,一处店铺兼米面加工厂房。眼下他年近七旬,日夜寻思这偌大家业,一旦被“共”了出去,一辈子的心血岂不付诸东流。王德既是个买卖人,相与交往的朋友,当然不会少。不过其中最要好的,是同行金玉林。而金玉林已先期入了一贯道,并且在自家办起了道坛。
有一天,王德正在面铺料理买卖,金玉林来找。王德心里明白,知他必是又来劝道。为这事,自己好长时间都是犹豫不决。尽管金玉林说尽入道的好处,还是半信半疑。今天老金进门,问王德说:“老弟今天有空没有?”王德说:“有啥事说吧,我这就安顿好了。”老金说:“我想领你逛个门。”王德说:“去哪?”老金说:“你先别问,到地儿你就知道啦。”既是好友相约,王德也不好推托,便把铺内一应事务嘱咐给小掌柜及伙计,随老金去了。二人边走边说,一路出城,往东菜园走。王德想,是不是有啥好买卖要做。就问:“哥哥,这大清早的,上菜园干啥?准是有了好买卖。”老金说:“你就甭问了,坏事我不找你。刚才我不说了吗,到地儿你就知道啦。”
不过半个小时,老金把王德领到东菜园白家。此时正值盛夏。虽然才过早晨八点,白家院内却男男女女地来了许多人。王德不知为什么聚了这么多人,心里正纳闷,可巧听到白家老头招呼人们说:“大家快进佛堂!”金玉林也就拥簇着王德,跟着大伙走了进去。
王德平时只是听说一贯道设有佛堂,供奉老母娘娘等不少神佛。佛堂啥样,神佛几位,却一概不知,不由细心观察。这是一座一通三间的西房。北面山墙是一个高大木制的佛龛。佛龛门脸用一块黄缎遮幔。前面放着长条高桌,桌上并排三只高大香炉。人们一进来,都静默不语,虔诚恭敬地跪了一地。然后白家老头——白坛主引领点传师和天地人三才致于佛龛之前,焚香膜拜。众人也就随拜。王德正在不知所措地迟疑着,金玉林急忙悄声催促说:“跪下磕头呀。”不得已,王德也跪了下去。拜完了,点传师开始说法传道。那道法好似顺口溜,并非佛家经语。只听他说:“自从盘古开天地,人初为善。后历亿年,人渐恶甚。至于今日,祸降人间。三七未劫,罡风扫地。七七之数,临头大难。白阳初祖,现已临凡。路中一者,活灵活现。超度众生,不劫无难……”点传师念罢法歌,便教道徒跪地习演,并嘱广为教传说:“能传一人者,积功十倍。能传百人者,功德至千。能办坛兴道者,成佛升天。”接着又是坛主讲,又是三才忙。之后,道徒轮流上香祷告。有许愿求佑的,三才便神仙附体,念念有词,传达天意。
金玉林似为好友王德打算,拉着王德一同上香,并且替王德在佛前许愿求子。这一举动,着实让王德不胜感激。三才突然两眼向上翻白唱念道:“家产挣得千千万,不信我祖不信天。老母娘娘生怒气,教尔香火难延传。若得入道功德满,祸不临头子嗣繁。”唱念至此,右手伸出一个指头,在王德眉间一点,左手以掌抹摸王德头顶,同时接念说:“一指中阳会,万把得陶然。免得三期日,全家泪连连。”就在这时,佛龛内忽然红光闪闪。三才恢复常人模样,叫说佛祖显灵啦,王德与道有缘。
如此一阵的忙活,把王德弄了个天旋地转,迷迷混混地入了一贯道。从此,不断地到佛堂去,知道白阳初祖乃佛中至尊。路中一就是初祖临凡的化身。
事有凑巧,王德乞盼已久的孙子,在他入道后的刚十个月降生了。他暗自寻思,入道之前,曾多次为儿媳求医问药,却不见功效。想是佛祖有灵。从此终日为道內诸事而忙,店铺事务,尽交儿子,还每每拿出自家积蓄去佛堂捐功德,赎罪业。以至最后腾出一处房院,办起了家坛,吸纳亲友入道。其实,王德入道时,儿媳已经有了。那功劳是城内一名姓王的老中医。这个老中医,外号“邋遢王”。儿科妇科是他拿手好戏。起初,王家求医并未请他。后来听得人说,才请来“邋遢王”。王医生给小俩口双双“望闻问切”,分别男女开出两个中药方子,并嘱女方用药,必须用男婴胎盘洗净晾干,使阴阳瓦焙干,作为药引,早晚服用。临了,夸下海口,说一切按嘱而做,必能有效。经过一个时期的调方用药,小俩口房事甚谐。有一次,媳妇告诉王岐道说,已经过月无经,八成是有了。王岐道说:“先别声张,倘是没有,再告诉了老妈,空喜不说,还得让爹娘着急。”这样说了,事就过去了。等确实有孕告诉婆母时,王德已经入了道。因此,王德几次让儿子入道。这个犟小子就是不听。
光阴茬苒,小铁栓长到三岁那年。西干沟乡下的地亩、畜群有些事务必须去人办。老当家的一门心思办道,凭儿子咋说也不去。王岐道只好去。可巧这时铁栓病了。先是发热,后是高烧。歧道家的没有主心骨,只得依靠公婆。公婆二人,一个是一贯道家坛坛主,一个是忠实道徒。齐说儿子不听劝告不入道,惹怒神佛降灾。只是连连在佛堂烧香祷告,也不求医问药。王岐道从乡下回时,儿子已经一息尚存了。请来“邋遢王”一看,原来是起了双嗓娥子(也就是现在说的扁桃体肿大)。把个嗓子堵得喘不了气。医生看那嗓子灰忽忽、粘冬冬的东西问:“你们给孩子喂了什么药?”回答是:“他爷爷在佛堂求的药。这不,还剩一点。”医生拿过来一看,说:“这哪是药,不就是香灰吗!本来孩子就憋得上不来气,让这香灰一粘堵,不是要命吗?现在孩子已经烧得起了风,再这么堵着,我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能扎几针。管事就再用药,不见好转,也就完了。”说罢,动手扎针,穿刺嗓娥。等了个把小时,见孩子鼻子翅仍旧煽动不已,小脸越发青得厉害。急忙拾起药箱走了。王岐道知道儿子不行了,就走出家门,随手在院里抄起一把铁锨,跑到家办佛坛。没等还在跪地祈祷的爹娘弄清咋回事,铁锨已经劈在佛龛上。尽管爹拉娘喊,哪里敌得住即将丧子的这位中年汉子。不大功夫,佛堂被劈了个乱七八糟。接着,又扛着铁锨直奔东菜园白家佛堂。
白家佛堂,并非家庭设坛,而是一个公共坛点。所以,其坛日夜有人值守。王岐道到了白家便敲大门。值夜的道徒听见有人叫门,出来问询。答说:“我有急事求佛保佑,有钱要捐功德。”那个道徒听说,也没细加思想,就把来人放了进来。谁知来者一进院,便向烛光闪动的屋子里跑去。同样,没等值夜的两个道徒弄清所以,他们的白阳初祖等诸佛全都遭殃。道徒急得大喊:“快来人呀,有人砸佛堂啦!”白坛主听见喊声,一家子全都起来。赶到佛堂看时,堂内已被劈砸得七零八落。情急之下,喊来邻里二十多个道徒,把个王岐道打得鼻青脸肿。又喝令把人捆起来,逼问所以。王岐道只是大喊“还我儿子,”接着又指着那红布包着仍旧发光的手电筒责问坛主说:“难道你们的佛祖显圣,也得靠这东西?原来都是你们这群狗日的装神弄鬼,骗人钱,害人命!”白坛主怕继续闹下去会惹下更大麻烦,吹胡瞪眼地喝道:“这是个疯子,快给我扔得远远的!”道徒也就推推搡搡,一直把王岐道弄出很远,解开绳子,任他走去。而王岐道一直大骂不绝,直到进城才罢。其实再骂,已是嗓哑力无,又被毒打一顿,哪还骂得出来。一夜的折腾,脑子一片空白。走进家门,面对开篇所说场景,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机械地顾及妻子。
王德只是在佛堂收拾残局,焚香替儿孙“赎罪”直到亲友正要往外去扔已经死去的孙子,才和老伴回来。
他们惊呆了。王德老伴破天荒第一次开口大骂老头子:“你个挨炮子的老狗,操你八辈祖宗!……”骂着骂着又突然笑了起来——她疯了。老头子顾不得老伴,硬着头皮进了屋,看见儿子正在不住地自己打耳光,儿媳妇长拖拖地躺在炕上,像是人事不省。一个医生正在那给她针灸。忽地想起自己的许多积蓄捐给了一贯道,好端端的孙子一旦死去,多好的老伴却疯了。不由天旋地转,一个后仰摔倒在地,竟然就此死了。
王家开始发丧了。有的守护一病不起的大少奶奶,有的看住疯子。王岐道木呆呆的,听从着总管和阴阳的指挥,办那孝子要办的一切。
出殡的那天,人们三一群,俩一伙地议论。有说是听信一贯道酿成的祸害,也有说是王岐道砸了佛堂,佛爷降罪的结果。金玉林是老头子的挚友,也不管王岐道乐意与否,丧期前后在王家忙里忙外。而且说白坛主已请得白阳初祖的法旨,说如果不赔偿佛坛的损失,必要王家破尽家产,死尽人丁。王岐道已是痴呆一个,也就随便听从金玉林作主,把乡下的地亩、畜群赔给白家佛堂,把父亲办的家坛作为公共坛点拱手让人。
呜乎,哀哉!王家之祸究由何因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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