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是个老红军,然而从我懂事起就没有人讲过他的光荣历史,即使偶尔几句也没有,我们王氏家族,也没有因为出了他这位老红军而带来起色和荣耀。相反,二叔那副德行和一看就恶心的邋遢劲,却使我们王氏家族蒙羞不少。一般场合父亲都年愿公开认这位“小弟”,我也从来没叫过他一声“二叔”。等到二叔嗑然去世那副形似干柴的身子骨儿和皱巴巴的脸一起装进棺材时,父亲的一声痛哭,使我顿生感慨,他就是我的二叔,才使我第一次庄重的审视我二叔。
一
二叔,在王氏家族中排行老二。我爷爷和奶奶耕云播雨那阵儿,是什么时辰,什么天气,已无法考究和推算,则是确信无疑的。二叔这个风红色的肉团来到世界时迎接他的是朝阳,伴着他的是奶奶死去活来的疼痛和他哇啊哇啊的哭声,二叔出生时天气少有的好,满炕都是鲜红的太阳,都说是个好兆头。我那会时文断句的本族二爷,便引经据典推敲再三后,起下“兆瑞”这一与众不同的符号,作为二叔的尊名。
二叔有了吉祥的名字,但改变不了放羊娃的命运。红军渡黄河东征,一溜人马路过我们村时,二叔正从村东柏草坡上往村里走。迎面,老财主偕同小姨太抱着金银绸缎面如四灰往村外逃。见状,二叔想起了财主往日的凶像和自己臂上的鞭痕,随口吐出浓得发酵的黄痰,臭骂一声“千里的忽雷万里的闪,狗日的也有这一天”的信天游进了村。二叔不懂这主义,那思想,一听“红军来了,财主怕共产逃了”一想那财主那猫模狗样,就觉得红军给他出了口气,跟着红军肯定好玩,胆大。于是,一个响屁都没放,就离家闹起了革命。
二
一晃几年,二叔便到了想女人的年龄。闻着血腥长大的二叔,扛枪打仗是他的绝活,刚刚成熟的棱角里透着军人的刚毅,坚硬,挺拔的胡子上诱发着说不出的帅劲。
有人说战争赐予男人的是女人与死亡,二叔不知道这这些,只是常常在睡不着觉的夜晚里,把穿开裆裤时耍大的二片,香香、英子依次排列或单个算计一番,然后带着饥渴与困惑,在月亮偏西时闭上眼,在太阳晒住屁股时起来。二叔总是想女人,可一直有贼心没贼胆,尽管有时混在人群中,瞅着俊巧的大姑娘,小媳妇捏揣两把,但从未作出违反军规的事来,对于房东李老汉家的大姐,小妹、却做梦都没想过非分之想,他总认识眉清目秀的姐俩不是他的主儿。然而,上帝却赐予二叔这样的缘分和福气。
反扫荡开始了,二叔被派到黄家沟去组织武工队。黄家沟是兵家之地,勾子军、日本人、八路军都像拉锯,你来我往去匆匆。这里的人就学得猴精,一有动静就往山沟里藏。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二叔从县大队回来,刚跨进黄家沟的地盘,就听到了女人凄惨的哭叫和男人得意的狂笑,就见光秃秃的山坡上,房东家在剧团学唱的巧叶一丝不挂的光身子,正被大地主黄大麻子在保安队的大儿子按倒在地上。二叔从未见过在场景,但早就听说行大麻子无饿不作,早就想给他点厉害看看。二叔捏了捏布腰上的的盒子枪,又怕暴露身份,默无声息地穿过去,一双力大无比的手,捏成大锤由于的拳头,在黄大麻子的头顶接连砸了二、三十下,只砸得白眼珠朝天,二叔从没见过光着身子的女人,新底涌起了异然的感觉,想到日日见面的老房东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想法,在房东家的小阁楼里睡了不安分的觉。巧叶呢,被二叔从地上扶起后,披头散发哭了个通宵,只哭得爹娘老子心肠摇摆,想到了兵荒马乱的女人不能留,想到了阁房二叔的救命之恩,咕叨了一宿就自作主张许配给了二叔。巧叶早已有了心上人,但拗不过父母之命和二叔那火辣辣的眼睛,又想到二叔已见了她的光身子,心一软认了命,就割爱跟了二叔。顺理成章当了我的二婶。
二叔、二婶的婚事很简单,两张铺盖往土炕上一凑,就成了一个家。二婶虽然忘不了心上人,但只要与二叔睡在一块,就觉得痛快,舒畅。二叔就有这种本事,不管二婶心底有多少苦楚,依着他就会忘情,就会觉得二叔厚实的胸膛,是避风港,安全岛。这样,二叔、二婶便有了隔三差五的相逢和良宵难得的感慨,就恨透了那轮透进方窗的太阳。
三
二叔天生就是块打仗的料儿,在队伍里,曾提着脑袋只身抹进了鬼子据点,把炸药包塞进了碉堡,曾在"月黑杀人夜",与三个战友打了一场伏击战,炸毁了停在公路上的日本军车。二叔打仗很出奇,从大东洋兵到勾子军,不仅脑袋没有搬家,就连一块皮都没擦破,战士们风趣地称他为福将,长得龙身龙骨,跟他干出息大大的有,然而,就在中国革命万里长征即将走完第一步的一九四八年夏,二叔的龙骨失去了灵验。
那天,天晴日丽万里无云。二叔率部激战无名川一路顺风,正发起最后的猛攻,一颗凉飕飕的枪子儿悄悄地从两腿见才过,隐隐一阵疼痛,裤裆里已是淋漓的鲜血。
战地医院里屏声敛气的等待静得吓人。个把个小时后,主治大夫阴着脸作了个混蛋的诊断“子弹穿过了睾丸,细菌正迅速向全身扩散,要保全性命,必须割掉”主治大夫声音低沉,其力度却震落了满屋的希望。二婶虽然念到初小,单纯作为那个时代的女人,她不知道“睾丸”是什么,由此显得表情平淡。二叔昏迷中听着大夫的诊断,想到了二婶的命运,想到了黄大麻子,睁开了眼,没事人似地说了句:“要割就割吧,咱原本就是提着脑袋打天下的,还怕丢个小玩艺吗”。二叔这样说,我想是为了轻松一下,了二叔的话反使病房里更加晦暗了。据说当大夫噙着泪,把二叔那饱经创伤的小玩艺割下来放在手术盘里时,二婶羞红了脸,心在颤抖,首长与士兵以及躲藏了一夜突然冒出山的太阳,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默默流泪。其悲痛场景,过几十年我听后都毛骨悚然。这个时候,二叔与二婶结婚刚好五年,已有了四岁的胖男和两岁的倩女,二叔已荣升为人民解放军某营营长,二婶也凭借剧团里学的说念弹唱那点工夫,留在了部队文工团里。
四
近百年的战火,终于在本世纪四十年代最后一个年头平息了。二叔进驻蓬城后,走完了他的持枪打天下的戎马生涯。二婶敲着腰鼓进城后,在县文化馆里当了馆员。动荡的生活,终于在《义勇军进行曲》中安稳了。二叔的生活,却由营长变成局长,一字之差萌发声了实质性变化,二叔怎么也活得不自在了。
坐在局长的宝座上,迎来送往他不习惯,一大叠、一大叠文件简报他看着眼困心烦,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的会议,他憋得难受;摸惯了枪的手开始痒痒,他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都没有打仗痛快,一向睁强好胜的二叔,窝着一肚子闷气,就想到了喝酒,一喝就失去了庄重和威严。
就在这个时候,二叔、婶饿都觉得昨天火烧火燎的爱,已被上帝当做手纸擦了屁股,再也拣不回来,再也爱不起来。
刚开始,二叔还能在潜意识的冲动中,在二婶白里透红的脸蛋上吻两口,在二婶起伏的胸峰上抹几把。这个时候二婶也会情不自禁地蹬刻丝薄被,仰卧着高低起伏撩人心底的喘息,就像是干裂的土地等待上天的甘霖,久旱的庄稼苗期待着雨露的浸润,当看到天高云淡挤不出半点湿气后,就把浑身的不满足,不畅快和丰腴,滚烫、鲜活的大腿,双乳,一齐压在二叔冒着虚汗的瘦骨上死劲地挤压,扭捏几下,愤愤地熄灭讨厌的灯光。过上一个时辰,侧身一俦力不从心虚汗淋淋的二叔,想到二叔那东西献给了中国革命,自己在为中国革命守活寡,觉得还值得,咱不能就为那个活着,今天能吃上雪白的馒头,金黄灿灿的小米,就不能舍出点做女人的本钱付出点牺牲吗……
五
二叔、二婶的生活,象一根又破又旧的绳索,疙疙瘩瘩总没法理弄,总使不上劲。二婶象变了个人样,心底的不快悄悄走了又悄悄回来,剪不断理还乱。在她水灵灵的眼睛里,二叔那坚硬,挺拔醉人的胡子,变得稀疏,松软,没有灵气了。二叔深沉有力一听就来劲。就动情的男中音,也变得走了调走了味,一听就耳膜发胀,就起鸡皮疙瘩,就一下子从脊背;两到脚心。她背着二叔偷偷抹泪,身不由己地想起了过去的事,老相好的影子又开始在眼帘里晃游。这些年埋在心底的又都抖落出来。二婶分心在神儿了,二叔一夜间发现自己一身的威严和悲壮,投下了悲剧和阴影,瞅着二婶觉得羞愧,但不能容忍自家的老婆有非分的想法,窝着一肚子的火没处放,就象吹足的气球,轻轻一碰就炸了,就焉了。他上不敢坐上堂堂正正的主席台讲话,作报告了,他觉得台上台下三三两两的咕叨,都在戳他的脊梁骨。他……
红红火火半辈子,英勇悲壮一场。二叔,在一个平平淡淡的早晨,捆好了那床伴他走了十几年的旧军被,打起了背包,一把泪水朝天一洒,溅了太阳一脸,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蓬城,火车改汽车,汽车变毛驴车,走了七七四十九天,
六
离开了蓬城,离开了二婶,光棍一条。坐在毛驴车上,眼巴巴望着山的路九十九道弯,两颗泪蛋蛋滚在紫铜色的脸上,心不寒而栗。太阳还是那颗太阳,大路还都朝天,二叔却感到了孤单。
找不到二叔,二婶心里急了一阵,很快就轻松了许多。二叔那怕天天见的影子一下子不见了,那间怕天天进的家一上锁,便觉得自由的多了。这时,她可毫不搅忽地想着从前的相好,无拘无束地想小时候和秋生捉迷藏,挖地薯,过家家,想起去剧团学唱的那天,秋生背着她过拐把子河的情景,二婶前思后想了个够,带着胖男和倩女离开了蓬城,又回到了娘家黄家沟。
七
二叔回来了。菜碟大的山村一下子炸开了锅。父亲陪着二叔,在早已长满蒿草的坟头,安抚了死不瞑目的爷爷,奶奶、连叩十八个响头。王氏家族为祖宗八代才出了个穿制服的二叔腰杆子硬了起来,觉得这就是光宗耀祖,这就是衣锦还乡。
二叔回来了。村里人觉得二叔是吃过小米子的人办事公道有能耐,祖宗八代连根红都受苦的人,就推举他当了农会主任开始了土改。土改是一项政策界限分明的政治运动,二叔的心里既不懂政治又没有章法,只是过不惯城里束手束脚的生活,想在这小山旮旯里当头羊,怎么痛快就怎么来。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插曲——
赵老财是出了名的花花肠子,弯弯道道多的捉摸不透,一手遮天十几年。土改开始后,人们都认为不好对付,二叔就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布置了荷枪实弹的民兵,把绳子、纸牌、高帽子都准备齐备。二叔一声干咳,清理了嗓子里的不干净,高喊一声:把赵老财押上来。昔日威风凌凌的老财规规矩矩弯腰低头站在了台上,象绵羊由于温顺。按议程先是土改贵队长的政策攻心,接着是苦大仇恨的老贫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的控诉,接着来了个老财这报成份。二叔咬着牙根两眼冒火,民兵们握起了绳子和帽子,作好了动武强攻的准备,老财见风声不对,一下子也没有硬挺,低着头连声说:我是地主,我是地主。老财的一反常态,二叔的绝活派不是上用场了。二叔一了劲,高呼起了“向赵老财学习”的口号。严肃的会场被二叔这位主持人搅得乱套了。工作队长耷着脸,指着二叔训了个狗血喷头,说二叔阶级阵线不清是政治问题。就因为这句口号丢了官,背了个党内严重处分,二叔气不过心,蒙着头一睡就是六六三十六天,他想到了破罐子破摔,想到了换一种活法。二叔不愧为二叔,这位老革命,瞅着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一个接着一个,象霜打的苗苗见了太阳抖起了精神,象干柴遇烈火革命的热情一点就燃烧起来,他记住了土改工作队的批评,想着哪里跌倒哪里爬,抱定了这样一个注意,他的火气,他的怨恨就有了发泄的地方斗地主富农,斗坏分子反革命, 批走资派,批还乡团,七斗八斗不管是龙王老爷,被斗的,低头的都是他妈的敌人,他都走上台在脖上狠狠按几下,在脊背上重重捶几拳,在腿弯里愤愤踢几脚,然后骂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呼几声运动中叫得响当当的口号,抓起台上主持人的茶杯仰起脖子灌几口,润润沙哑的烟酒嗓子,自由自在的走到一边去。
小山旮旯里,一斗十几年,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根正苗红的二叔却一直站在革命的一边。用他的人不多搭理他,说他就是个那,才当他炮灰使。他斗的人躲着他,骂他是“二秆子”大人吓唬小孩,说一声二叔的名儿,小孩就不敢吭声。二叔就是这个活法儿,他用斗敌人的工分加补助换酒喝,买烟抽、吃香的,喝辣的,心安理得悠然自乐。小山旮旯并不大,二叔整天裹着件散着油腻味的黄大衣,揣一把锡酒壶,在人群里喝,在阳坡上喝,喝遍了整个山村,喝掉了祖上的德性和全部家当。二叔的感情被风沙吹干了,良心被酒精麻醉了,二叔在城里的那手术也传开了,人们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他焉驴子瘦马,二叔不以为然,我们家的人却挂不住,觉得抬不起头,我更嫉恨儿时怀揣两穗嫩玉茭棒,被二叔捉住时的两个巴掌。
八
世道说变就变了。这变化二叔怎么也想不到。
一夜间,小山旮旯里的各家忙起了各家的事,二叔却被刚刚冒出的那么多叫不上名的专业户挤掉了饭碗,丢了工分加补助的优惠。二叔苦苦等了两个年头,不见开会斗人的动静,心里凉了。二叔是个直性子,饶不过弯,逢人便说:“要知道你们今天这个样儿,我才不扛枪打仗呢。哼,没良心”人们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有时淡淡的一笑,有时又专找话茬听古董逗乐。这些我一听就心酸,就觉得二叔可怜,但我听到时,二叔已孤单单地僵死在炕楞底下了。
二叔不愁吃,不愁穿,靠政府颁发的那个红本子,住进了村委敬老院,过时过节有人慰问,可这样的日子没过了一年,就……
二叔走了。据说是被二狗蛋气的。二狗蛋是老财主的二儿子,靠开粉坊成了万元户。二叔看不惯,二狗蛋却气二叔,他用得意的眼睛瞟着二叔,顺手抽出根“阿诗玛”“咳,抽吧老革命”、二叔听着话音,和他的老爹一个音调,想到放羊那阵子,想到土改那阵,八面来风,气得两眼发直,这样两、三次,二叔咽不下这口气,就站在二狗蛋家金碧辉煌的院门眼前骂了个贼死,想唤会人们的觉悟,四周站着的人不是看热闹,就是向着二狗蛋。二叔气昏了头,从此再没有清醒过来,只是隔三差五从屋里传出几句疯话:“狗地主不能翻天”。
二叔走了。据说几天前有个女人来过,我想一定是从前的二婶。那女人在二叔的房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出门时眼睛肿得象两颗核桃。后来擦听说,二婶离开二叔后,在黄家沟一住好几年。秋生已成了家,两个相好的,在拐把子河上絮叨了一场,痛哭了一场,秋生就拉起了边套。跟着二叔时看着二叔无能就想起秋生,在秋生的怀里又总想二叔,觉得自己是颗克星,两个男人都对不住,和秋生偷偷摸摸过了两年,就拖拽着两个孩子,离开了黄家沟。心里头不好活想看二叔一眼,便来小山旮旯走了一趟。
二叔走了。当父亲与我风风火火赶回村时,二叔已闭上了眼睛。父亲抹着鼻涕和泪,讲述了二叔的一生,担待了当年下放回村时二走在批斗会上那两个巴掌,叮嘱我写个盖棺论定的挽联,我前思后想总没有合适的词儿能盖棺,便把缺憾带到了第二年清明节。
二叔走了,和来时一个时辰,正值鲜红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
我瞅着透进方窗的那轮太阳,听着隔着门缝传来的《辘轳女人和井》中的插曲,又一次想起我那二叔,便把歌词中的“汗”改为“泪”以“泪珠子滚太阳”为祭,来补偿我的遗憾,为我的二叔盖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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