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 没
1
中江县桃坪乡党委书记徐寿年的官运基本上是到头了,他遇上了克星,这个克星不是别人,就是现任县委书记赵存良。一个乡的党委书记不招县委书记的待见,不说升迁,能保住现有的位置就算是不错了。工作上更是头痛,你努力做好了,他装作没看见,你没做好,他会在大会上当着众人的面把你骂个狗血淋头。老子骂儿子,儿子还敢顶个嘴,领导骂下属,你就只有老老实实兜着。怪不得人常说当官最要紧的本领就是要皮厚,受得了气,真要有连屎都吞得下去的勇气,你若受不了气,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端这碗饭吃。你有本事是吧?啊,老子偏就不用你!离了你这地球还真就不转了?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了不起是吧,开国领袖!他走了,中国人不照样吃香喝辣娶妻生子?你以为你是谁啊?
“冤家!我操你妈的!真是前世的冤家!”徐寿年有时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时,不由得会骂出声来,赵存良当时一定在打喷嚏了。
徐寿年和赵存良的这个梁子结得冤,实在是冤,很不值得,也算是他的命运吧。这事说来就有些话长了。赵存良来中江县任县委书记之前,在东山区任区长,听说中江县桃坪乡的高山云雾茶很好,那里的自然风景也不错,山上还有很多野猴子,常来掰山民的玉米,就想去看看,那里有一处全县最高的地方,叫鸡冠山,据说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长江如一条白线。
赵存良本也是个贪玩的人,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就带着娇妻驾车上路了。正是春天,道路两旁的稻田里开满了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不远的山上,映山红正灼灼开放。顺利抵达桃坪乡,问了街边一个小商贩,指引了去双溪村的路,又继续前行。客观来说,赵存良感觉桃坪乡还是不错的,去双溪村的山路都铺了水泥,一路山环水绕,都是上坡路,有的地方还较陡。深山里的气候果觉不同,凉快极了,赵存良摇下车窗,大口大口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且路边的溪水潺潺作响,让人十分惬意。妻子要停车,说是小解,赵存良就把车子停了下来,妻子下车去到路边的草丛里,撅起一张肥白的屁股,扯着唿哨儿撒尿,嘴里还哼着歌:“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尿完了,又跑到溪边洗手,洗脸,赞一声:“多好的水啊!”赵存良的心情更是好,恨不得和妻子在这荒郊野地里他妈的来一回。
终于到了双溪村,取名双溪,是因为两条小溪在这里汇合,然后相拥着往山外流去。小溪交汇处,便建了一个小村落,只有十几户人家,村委会和小学都在这里,再往两条小溪的深处去,溪两边皆疏疏落落地住着人家。下车后,赵存良夫妻俩找一位村民问了去鸡冠山的路,就出发了。山路崎岖蜿蜒坎坷不平,有的路段还很陡,一路上,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鸟声啼而清脆,山风凉而习习,一块块或平坦或倾斜的茶山上,零星地点缀着采茶的山民,见到赵存良夫妻俩,便止不住上下打量一番。终于爬到了鸡冠山,站在山顶上,极目远眺,让人心中顿然生出一股豪情。赵存良并未看到长江如一条白线,但猴子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了,还拍下了照片,一只只猴子卷着尾巴,露着一块红屁股,在树上跳来跳去,欢快至极,赵存良想捉一只回去,却是束手无策。
回来的路上,赵存良夫妻俩刚好与一位采茶回来的中年妇女同行。赵存良说:“大姐,听人说站在鸡冠山顶上能看到长江,我怎么没看见的?看来传言不真了。”
中年妇女面容俊秀,皮肤白净,白里又透着红,听了赵存良的话,说:“叫我大姐,我看你长得比我还老相的,叫声小妹子还差不多,咯咯——”笑声很好听,说银铃般不为过,笑得胸前一对饱满的乳房都在颤——“看得到的噻,这要看天气情况,秋天是最好的,透明度高,像这样的春天想要看到可就难了。”中年妇女说着就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赵存良笑着对妻子说:“想不到山里女人的嘴巴这么厉害的,一开口就抢白我,不过长得倒真是俊俏的。”
妻子说:“动心了是吗?那就留在山里不要走了。”
赵存良没说话,伸手掐了一把妻子的脸蛋。回到双溪村,就到了中午,夫妻俩都饿了,肚子咕咕叫,就上门找村民想弄顿饭吃。可能是采茶的忙季吧,没人愿意搭理这夫妻俩。问了好几家,皆不肯,都丧气了。又问到一家,这家男主人长得中等身材,白白胖胖,一副福态样,倒很像城里的上班族。男主人听了赵存良夫妻的请求后,就出门对着村前面的一块山上喊开了:“春花,春花噻,你快回家来弄饭的。”叫春花的女人很听男主人的话,一听到喊声就下山来了,待走近看了,也是一个长得俊俏的女人。
男主人说:“两位城里客人要在我们家吃顿中饭,你就弄几个菜吧,把腊肉拿出来炒一个,我去溪边掐点野芹菜水蕨菜鸭脚板来。”
赵存良夫妻俩坐在屋里喝茶,木式结构的房屋,冬暖夏凉,收拾得挺干净整齐,茶好香,透着一股兰花的香气。
男主人采野菜回来了,赵存良笑着说:“我看一些男客都在山上采茶的,你怎么不去?”
男主人说:“采茶那是娘们儿的干活,我可没那心性。”大概是抗日题材的电视连续剧看多了,出口都是台词。
女主人说话了:“他呀,以为自己在村委会兼了个委员,又替电站上门收收电费,就拿自己当脱产干部了。”语气里并没有责备。
男主人不爱采茶,却帮着把饭菜做得熟练,女主人洗菜切菜,他就炒菜,油盐酱醋弄得锅里哗啦啦响。饭菜就做好了,一个个端到桌上摆放齐整,看着真是色相味俱全。男主人还拿出了啤酒,赵存良也不客气,就喝开了。女人一喝起酒了,就软了身子;男人一喝起酒了,就打开了话匣子。这话真的不错。赵存良问了男主人的姓名,男主人说:“王福旺。”
赵存良说:“王老弟,感谢你的盛情款待,若不是你,今天我们夫妻俩怕是要饿着肚子出山了。”
王福旺说:“你太客气了,一顿饭,几个水边的野菜,不值几个钱,有什么可感谢的。”
赵存良说:“已是难得了。”就放下筷子,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抽出一张名片递过来。
王福旺见状,赶快双手接过来一看,念道:“南山市东山区人民政府区长赵……哎呀,相当于我们中江县的县长,没想到是一个大领导,失敬,失敬!”
由于还要开车回去,赵存良没敢多喝,只喝了三瓶啤酒。临走时,赵存良在王福旺家买了两斤高山云雾茶,每斤给了五百元。
王福旺说:“给多了,给多了。”无论如何不肯收这么多,赵存良拗不过王福旺,只给了一半的钱。
王福旺说:“赵区长,如果有兴趣的话,欢迎你今年大热天进山来玩,在这里住一晚,晚上我去山沟里捉石鸡,如果你胆大的话,还有蛇可吃的。大热天的,你在城里不开空调肯定睡不着,可在我们这里,你晚上还要盖被条。”
赵存良说:“王老弟,到时我一定来。”出发前,也要了王福旺的电话号码。
出来的山路上,由于喝了啤酒的缘故,过一会儿,赵存良就要停车掏出家伙来撒尿。
他的妻子说:“尿水咋就这么多的。”
赵存良没接妻子的话,只是说:“你没发现?这深山里的女人皮肤就是好看,这青山绿水真滋养人的。”
妻子说:“娶一个回去怎样?我同意的。你们男人有哪一个不是想妻妾成群的?”
赵存良说:“别在这口是心非了,你们女人那点心思谁不知道,个个都是醋坛子,有一个不是醋坛子,却是个醋缸子,真讨一个回去,你还不上纪委那去把我给告发了?”一边伸手去摸妻子的奶子。
妻子说:“别闹了,当心前面有摄像头,给你整个‘区长摸奶门’出来的。”
赵存良被逗得哈哈大笑。
赵存良的妻子谢景美原是南山市电视台的一个记者,小他十几岁,在一次采访中认识了赵存良,一来二去的有了意思,就上了床,傍大款不如傍大官,谢景美是有目的的。俩人正愁不知咋办,着急难耐得很,这种地下脱裤子的事总不是长久之计,真要色胆包天撇下老婆离婚另娶,仕途肯定受影响,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可有些人的命就是好,谁知赵存良的老婆耐不得寂寞,居然和他的司机在家里通奸,被赵存良撞了个现形,看那情形早已是私下快活过无数回了。赵存良当时想,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我赵存良就碰上了这么好的运气。老婆在赵存良面前跪下来磕头求饶,舍不得离婚。平常百姓碰上这事,男人肯定气得要死,心痛啊!虽说女人还是女人,身上又没少一块肉来着,可比割下自己的一块肉还难受!离婚吧,说得轻巧!离婚再讨一个新老婆容易么?钱,那得要钱!你没钱女人会白白跑到你家里来,脱光了躺在床上给你日?做你的黄粱美梦去吧!不离婚这绿帽子戴一辈子又容易么?对赵存良来说,这可真是千载难逢求之不得的绝好机会,岂能错过?再说他堂堂一个区长只能给别人戴绿帽子,哪能让别人给他戴绿帽子,那不是反了天吗?只能是离婚了,老婆只得默默接受这么一个结果。赵存良和谢景美的结婚正常得很,并未惹来什么非议,倒是他的老婆被人说成了个骚货,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婚后,赵存良就把谢景美从电视台调出来,安排进了区文广局,一个女的在外跑新闻也挺累的,哪有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轻松?正因为此,虽然俩人结婚也有些年了,赵存良依然沉湎于谢景美的美色,周围没人时还会掐掐摸摸的,像那些刚结婚的小青年似的,谢景美对此当然是喜欢的,说明男人很在乎你的嘛,对你没感觉那才危险的!
2
当年的热天,赵存良果真又带着娇妻来了。来之前,电话告知了王福旺。王福旺一接到电话,首先是收拾了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把里面的蚊子都清除殆尽了,窗户上钉了细密的纱窗,只要清除了里面的蚊子,外面的就飞不进来了。接着,王福旺又辛苦了一个晚上,去山沟里捉来了石鸡,还拿竹编的笼子在小溪里捕获了一些两寸左右长的小鱼。王福旺弄这个鱼儿可真有经验的,他先用面粉调成糊,再放进姜蒜韭菜盐香料等,然后把剖洗干净的鱼儿用面粉糊裹了,最后放进油锅里慢慢炸熟,味道实在是好吃极了。
这顿中饭就吃得热闹了,由于有了准备,菜肴极其丰盛,家鸡、野鸡、石鸡、猪肉、兔肉、鳖肉,此外还有素菜,一张圆桌差不多都摆满了。王福旺因为是双溪村委会的委员,就把双溪村的支部书记、村长和村妇女班主任黄秋芬都叫上了,一同来陪赵存良夫妇。
赵存良一见到黄秋芬,一双眼睛大放光芒,惊讶道:“你们村委会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妇女主任,真是了不起,放到我们东山区去也是数一数二的啊!”
村支部书记赶忙介绍了:“黄主任高中毕业,差几分就考上了大学,回村后当过代课教师,因为人才出众,被我们弄到村委会攻关来了。”
赵存良说:“不错,真的是不错。”
酒一喝起来,桌上就热闹了,有句话说得不假,女人不喝则已,一喝必惊人,黄秋芬和王福旺的老婆春花简直不亚于酒缸,喝得几个男人都招架不住。赵存良也是一时兴起,对村支部书记说:“跟你们的乡党委书记有联系吗?请他也进来坐坐,我想见见你们的父母官,交个朋友,下午我们打打牌,晚上再一起喝点。”
村支部书记说:“有联系,我这就打电话。”
电话拨通了,村支部书记说:“喂,徐书记吗?你好!我是双溪村的王东明,是这样的,东山区的赵区长正在我们双溪村做客,来山里看看风景的,他想邀你进来坐坐。”
饭桌上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都一言不发,所以电话那边的回话听得一清二楚:“哦,我很忙,没时间的。”两句官腔,挂了。
赵存良立刻脸上一阴,又立即转上笑脸,说:“好了,是我多事,身为一个地方的领导,掌管着这么一个大乡,肯定是很忙的,哪有时间进山来的?来,我们继续喝。”
桌上的气氛马上又上来了,赵存良看见王东明不断地向黄秋芬和春花两个女人使眼色,知道这家伙是不怀好意,想使美人计把自己灌醉,虽如此,但心下倒也欢喜。殊不知赵存良也是个海量,当秘书时最多喝过两斤白酒,啤酒一个人喝下一箱不成问题,还照样捉笔写材料,写得词句严谨,主题明确。可这两个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喝酒的气势,估计每人至少都不下一斤的酒量,或者更多些也不一定,真若对干起来,绝对是要趴下的,老婆在身边,绝对是不能趴下的,便使招儿让两个女人转移枪口对准村支部书记和村长。
看来村长的酒量确实不太行,又喝下一杯啤酒后,嘴里说着:“不行了,不行了。”就趔趄着出门往溪边走,一到溪边,只见嘴巴一张,哗啦一声,一股秽物就直喷出去,蹲下来吐了个昏天黑地。
王福旺老婆赶紧随后跟去,拍着村长的后背说:“不要紧吧。”
村长不服软地说:“不要紧,吐完了再喝,我就不信撂不倒你们两个娘们!”
屋里的人都听见了村长的话,止不住笑道:“酒量不行,嘴巴倒硬。”
村长吐完后,拿溪水抹了把脸,又趴下去喝溪水漱了漱口,复进屋来了。王东明说:“你这个酒量可不行的,看来你入党的事情还得考虑考虑,过去党的干部要能打,终于把江山打下来了,坐着江山了,现在要能喝,‘能喝半斤喝八两,这个干部要培养;能喝八两喝半斤,这个干部要当心;能喝白酒喝啤酒,这个干部要调走;能喝啤酒喝饮料,这个干部不能要’,我看黄主任的党员够格了,你嘛还得观察观察。”酒桌上轰一声笑了。
村长到底是醉过了,说话舌头直打颤,端起酒杯又要来敬赵存良,说话支支吾吾:“赵——赵区长,你真——真行,怪不得能当这么大的官,你喝——喝得不比我们每个人少,怎么就——就没醉呢?”
赵存良见村长这样,只好端起酒来一饮而尽,说:“你们这地方真好,这么热的天,身上就一点汗也没有的,要是在城里,不开空调的话,热得让人哪吃得消的。”
王东明说:“山里也就这么点好处了,别的都比不上你们城里,花花世界,要啥有啥,要不你看现在的农村人都拼了命地往城里跑。”
再说说话,午饭就算结束了。
王福旺说:“赵区长,你先午休一下,你们城里人都爱午休的,然后是打牌呢,还是带你去小溪里捉螃蟹,由你定的,晚上炸螃蟹吃。”
赵存良说:“那么还是去捉螃蟹,牌经常打,捉螃蟹倒是少有的新鲜事。”
赵存良夫妻俩分别洗了把脸,就进房间午休了,山风透过纱窗,一阵阵吹进来,房间里一点也不热。赵存良一躺下,迷迷糊糊听到村里的鸡鸣狗咬,还有几声孩子的哭声,只一会儿就酣然入梦了。
醒来时一看时间,已是快下午三点了。看一眼妻子,正侧卧着,小蛮腰那里塌陷下去,到髋骨那又耸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鼻息均匀,就没吵醒她,轻轻步出了房间。
王福旺正坐在堂前的藤椅里,歪着一颗脑袋打瞌睡,听到响声就睁开了眼睛,说:“赵区长醒了。”
赵存良又洗过脸后,就跟在王福旺的身后出发了。小溪里的螃蟹还是蛮多的,只需把石头轻轻掀开,就可以看到这个横行的小家伙。
王福旺说:“赵区长,你知道我们村长问我一句什么话吗?”
赵存良说:“什么话的?”
王福旺说:“他说你真是区长吗?我说名片上写着的。他说一个堂堂大区长跑这深山野地里来玩,真有些让人不敢相信的。”
赵存良笑了说:“你们的县委书记和县长来过吗?”
王福旺说:“从没来过,就是乡里的书记和乡长一年到头都来得少。”
赵存良说:“在你们看来,我倒真不像个当官的,你们眼里的官员可能就是那些天天在电视里面讲话露脸的。”
王福旺说:“那倒也不是,就是觉得你有些特别的。”
赵存良说:“好,我要是哪天当了你们中江县的县委书记,一定常来你这里玩的。”鬼知道这个赵存良一语成谶,后来果真来中江县当了县委书记。这又是后话了。
捉罢螃蟹回来,赵存良看见妻子已经起床了,大概是午休得很好,丰润的脸上透出一种光泽,洁白如玉。晚上的螃蟹就更好吃了,酒只是喝了一点,这个王福旺弄菜的手艺着实不错。
晚饭过后,赵存良夫妇各端了一把藤椅坐在门前纳凉,溪水潺潺流淌,山风像个顽皮的孩子,围在你身边绕来绕去,清凉舒爽,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暑气。月亮升起来了,若白白的一张脸,一副清高孤寡的样子,衬了高高的青山,山高月小。
赵存良说:“小美,舒服吗?”
妻答:“真的很舒服,也就你爱玩,东钻西钻的。”
赵存良夫妻俩再回到房间休息时,就看见床头边搁了一卷洁白的卫生纸,是那种质量很好的。
赵存良对妻子说:“你看这个王福旺,倒真是个细心人,是个做秘书的料,连这个都准备了,看来今天晚上我们是不做都不行了。”夫妻俩轻声嘻嘻笑着脱衣上床,在深山里凉爽的夜晚疯浪地做爱。
这次回去时,赵存良从车里拿出两条高档香烟和两瓶高档白酒要送给王福旺,香烟每条要六七百元,白酒每瓶要四五百元。王福旺也是识货的,见此情景吃惊不小,无论如何不肯收下赵存良这么贵重的礼物,但实在是拗不过,推来挡去的,两人都弄得气喘吁吁,像在吵架,最后只好收下了。王福旺哪有什么好东西的,就把家里的腊肉、干竹笋、干蕨菜等土特产装了一大包送给赵存良,又往门前的地上撒下一大把稻谷,咕咕咕呼唤来自家养的一群母鸡啄食,待母鸡正抢吃得欢快时,拿一个竹编的鸡罩子猛地往下一罩,弄得是鸡飞狗跳,接着从鸡罩里捞出两只大肥母鸡,麻利地缚了鸡腿鸡翅,装在一个纸盒子里,塞进了赵存良车子的后备箱,赵存良也只好接受了。赵存良夫妻俩开始看到王福旺往地上撒稻谷时,不知他要干啥的,待看到他拿出鸡罩子罩母鸡时才明白过来。
后来赵存良果真当上了中江县的县委书记再前呼后拥来双溪村时,双溪村的老人就说话了,说像赵书记这种人若放在古代封建社会里当皇帝的话,他在皇宫里是呆不住的,是一条游龙,爱出皇宫来四处游走,清朝的乾隆皇帝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关于他与一些民间女子的风流传说也很多。赵存良就是这样与中江县桃坪乡的双溪村结下了因缘。
3
赵存良第二次来双溪村,让村支部书记王东明打电话给桃坪乡党委书记徐寿年时,那天是星期六,徐寿年当时正陪中江县的县委组织部刘部长在桃坪乡的一个大水库里钓鱼来着,你说在那种情况下,徐寿年能抛下刘部长去山里的双溪村陪一个别的区来的区长喝酒吗?真若那样,除非他脑子进水了差不多。就是不陪刘部长,不进去也属正常的。那天,刘部长私下里跟徐寿年说,中江县的几个局长年龄都大了,马上就要退下来,正考虑调他去哪个局接任局长的,农业局、民政局、林业局,刘部长问徐寿年想去哪一个局的,徐寿年与刘部长是老熟人,也就坦言说了他想去林业局,因为中江县是林业大县,林业局可是一个大肥缺的。
中江县换届后,鬼知道该死的赵存良来了。赵存良本是不想来中江县的,想去市里的南山区当区委书记,没去得成,便来中江县了,既然来了,就顺便拾掇拾掇一下桃坪乡的那个书记。赵存良是谁?徐寿年开始并不知道,直到组织部刘部长调离位置后,才估摸着去县里当局长的希望恐怕是没有了。
直到此时,徐寿年依然是蒙在鼓里的,不知自己早就曾经无意中“得罪”了这位新来的县委书记,没当上局长,还以为可能是自己跑官的功夫不够,被袖长者捷足先登了。
徐寿年再呆在桃坪乡,工作上就懈怠了些,没有了从前的积极性,不是喝酒就是打牌,或者跟政府大院里和下面村委会几个愿意陪他上床有献身精神的妇女隔三差五解解馋。工作上最先出问题的是林业方面,木材贩子和村民沆瀣一气,你砍树来我贩卖,大把大把地赚钱。不少外出打工的村民都回来了,因为你不回来的话,你山上的树就可能被在家里的人帮你砍掉给卖了,那多气人的!一年过去之后,桃坪乡的山上就明显发生了变化,与此同时,而本县的琼瑶镇却在大力借助自然资源优势搞起了旅游业,可谓有声有势,一些自然风光的画面还上了中央电视台播放,反响可大了。
这时,赵存良召开了一次全县乡镇领导干部经济会议,在会上,他大力表扬了琼瑶镇领导在经济发展方面的创新思路,接下来,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桃坪乡。赵存良说:“相比之下,桃坪乡在这方面表现就实在是太差了,几年前我就到过那里一个叫双溪村的地方,森林植被很好,那儿也有着极其优厚的自然资源优势,也有一些古民居,可当地领导怎么就没有这种开拓进取的精神呢?我看他是躺在床上睡大觉去了。前些日子,我私底下去了一趟桃坪乡,山上的树木被砍成什么样子了,真不敢想象啊!”
徐寿年终于想起了几年前双溪村支部书记王东明打电话给他的事情,才明白自己和这位新来的县委书记结下梁子了。徐寿年想,怪不得歌曲里唱“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看来自己真是没当局长的命,你说你一个东山区的区长吃饱了撑的没事跑到中江县桃坪乡双溪村来晃荡做甚,来晃荡也就罢了,又干嘛要多此一举打电话让我去作陪?这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当时正和刘部长在一起,你说能去么?若是你赵存良碰上那种情形,你又能去么?真他娘的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撞上这么一个瘟神!在会上挨了骂,徐寿年只能忍着,你不忍着还能跳起来和他赵存良对骂不成?那样的话,你的书记也就算干到头了。回到乡里,仍是气得难受,挨爹娘的骂还可以顶撞还嘴,可在领导面前你就只能是孙子一个。徐寿年找来乡林工站站长,披头盖脸一顿骂,命他马上就清理整顿,去捉那些木材贩子和砍树的村民。没两天,乡政府大院里就堆满了没收来的木材,连车进车出上下班都不方便了。没办法,徐寿年又责令林工站站长赶快把这些木材处理掉。最后,这些木材又被更大的木材贩子来买走了,只是乡政府大捞了一笔钱财。
赵存良来中江县任县委书记的那年冬天,正赶上中江县全县村委会换届选举,他想到了桃坪乡双溪村的王福旺,就打了电话给他。
赵存良在电话中对王福旺说:“王老弟啊,真是山不转水转,想不到我赵存良真的到中江县当县委书记来了,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务必如实回答我的,不要说假话。”
王福旺说:“赵书记,你说,我听着,我以党性保证绝不对你说半句假话。”
赵存良说:“那就好,王老弟啊,是这样的,马上就是村委会换届了,我有个想法,就是希望你出来竞选双溪村的村长,有信心没有?”
王福旺一听,立即像个姑娘似的,在电话里嗯哪嗯哪的。
赵存良说:“你别小媳妇上床般躲躲闪闪地不好意思,一句话,你想不想当这个村长,回答我!”
王福旺这才说了实话:“想。”
赵存良说:“这不就得了吗?有我这个县委书记支持你,你还没信心?我跟你说,当官这事也跟那些女人第一次背着自己的丈夫偷男人一样,第一次叉开大腿很难,很不好意思,但只要这一步迈出去了,那就是海阔天空了。我看这样,你在村里也干过委员,多少有点经验,你先筹划一下村里有哪些利民工程项目急需要做,拟定一个计划,然后竞选时在村民面前承诺下来,以增加你竞选的筹码,我想你竞选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好吧,就这样,你拟定计划后来我这一趟,我请你在中江县最好的饭店吃饭。”
王福旺和老婆春花说了赵存良电话中的内容,女人一颗虚荣心立刻如吹气球般膨胀,希望丈夫挺身而出竞选。两人开始商量村里有哪些急需要办的事情,首先是小学校门前操场的水泥地面硬化,学校是联系着千家万户的地方,谁的孩子不要到学校里来学习?都要来的。再就是村前小溪边要做起台阶和水泥石埠来,供大家下河洗衣方便。最后一点是双溪村委会要实行上大学奖励制度,只要他王福旺当上了双溪村的村长,今后双溪村的孩子考上大学,一律按大学等级进行奖励。就这三点内容,夫妻俩细细商量了几个晚上,才写到了纸上。王福旺又骑着摩托车去了桃坪乡商贸街,找到一家打印店,让打印好了,接下来就是去中江县赵书记那儿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王福旺夫妻俩真的好高兴,走起路来脚下像安了弹簧,床上那点事情接连热热火火做了好几个晚上,犹觉兴味未足。
王福旺去中江县时叫上了妇女主任黄秋芬。赵存良一见到这两个人来,热情万分,亲切地和王福旺黄秋芬握手,让秘书泡来了上等好茶,问这问那的,一副关心备至的样子。
王福旺拿出了拟好的计划,赵存良展开略略看了一遍,道:“很好嘛,尤其是最后一条,有眼光,社会的进步就是靠人才的,没有人才咋行?啊?——”一张脸又转向黄秋芬——“黄主任哪,你要在后面多多帮助帮助福旺。听说你的丈夫在桃坪乡中心小学当老师是吗?还有着本科学历,你回去问问他,想不想来县城教书,我会为他出点力的,一个本科生,呆在农村小学当个山里孩子王有啥出息的,你就是在那里工作得再出色也不能引起别人的关注,到县城来嘛,县城的天地大,有着可供他施展的环境,我看就先进县二中吧,就不要进小学了,小学知识结构简单,体现不出你的优秀。今晚你们就都不要回去了,住一晚,明天再走,明天我让司机开车把你俩直接送到双溪村,我现在忙,没时间,双溪村那地方我还是要去的。这样安排你们说可以吗?”
领导的话就是命令,赵存良开口了,王福旺只好同意。中饭和晚饭都安排在中江县最高档的中江宾馆里,住也在这里。这个晚上,赵存良先去王福旺那儿坐了一会儿,后来又进了黄秋芬的房间,两三个小时后才疲塌塌地走出来。
王福旺和黄秋芬坐赵存良的小车回来,不仅在双溪村,就连整个桃坪乡都传开了。这年冬天,王福旺花了五万多块钱如愿地当上了村长,前任村长没他什么事,回家种地去了,黄秋芬还是当着妇女主任,双溪村的村民明白,有王福旺和黄秋芬这两个人,双溪村一定会获得大笔的建设资金,基础设施会得到很大的改善。
第二年,黄秋芬的丈夫就调到了中江县二中教书,很快就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黄秋芬虽当着双溪村的妇女主任,却是县城住得多,老家住得少,不少的机关单位她都跑熟了,成了王福旺的得力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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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存良真要想撤桃坪乡党委书记徐寿年的职,那只是一句话的事,就拿林业上的事情做文章,一个地方领导,林业被毁坏成那样子,撤了他的职,于法于理于情都说得过去,并不为过的。可是赵存良没有,他喝着“舍得”酒,却“舍不得”撤徐寿年的职,一下子赶走了他不好玩,想陪徐寿年玩玩,据说猫捉到老鼠后,不是立即就吃下,而是捉了放,放了又捉,直到把老鼠玩得筋疲力尽,痛不欲生,最后才吃了。只要是开会,只要是桃坪乡在工作上有小辫子,赵存良就揪住不放,横加指责,就差指着徐寿年的鼻子破口大骂了。被人这样骂,徐寿年的脸上自然是很难看,难道还笑得出来?
赵存良又骂开了:“徐寿年,你心怀不满是吧,啊?毛主席老人家就说过,我们党内最重要的就是要经常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而不是现在流行的表扬与自我表扬,只有这样,我们的党所领导的事业才能不断地从胜利走向胜利。你不服气是么?不服气就去把工作给我做好,猴子既然长着一个红屁股,还怕让别人说不成?简直是岂有此理!”
在生活中,有时候,你喜欢一个人可以毫无理由,当然,你讨厌一个人也可以毫无理由。赵存良现在对徐寿年就是这样,毫无理由地讨厌一个人,按说当年那点破事只要一弄清也就云开雾散了,不至于这样的。赵存良自然知道,他在会上当着那么多乡镇还有县直属部局的领导批评徐寿年,姓徐的背后肯定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少不了操娘骂爹,打一个喷嚏是说背后有人在骂你,打两个喷嚏是说背后有人在思念你,打三个喷嚏说明你已经感冒了,赵存良坐在办公室里只要打一个喷嚏,就作想徐寿年在背后骂他了。不错,徐寿年就在背后骂赵存良,可惜赵存良没有顺风耳,听不到,挨那么多骂,不怨怼赵存良,难道还要把他像菩萨一样供起来?徐寿年真有些不想干了,自己从年龄上来看,干完这一届书记也要退下来了,若不是狗日的赵存良来了,他是完全可以去县里干一届局长再退休的,局长没当上也罢了,可眼下这个乡党委书记也干得这般可怜憋屈。乡长赵建明以前蛮听话的,工作上对徐寿年挺支持,自从见了他和县委书记赵存良这般情状后,也渐渐地不把他这个乡党委书记放在眼里了,徐寿年调走了很好,徐寿年倒下了更好,他就可以接替党委书记的位置了。可徐寿年没调走,更没有倒下,所以赵建明也讨厌上了徐寿年。徐寿年很想辞职回家,不干了这个受气的乡党委书记,可想想还是舍不得,他也恨自己怎么对官位就这般恋栈呢?嗳,说到底还是自私与贪婪的心理在作祟,舍不得那些身在官位的好处,不管怎样,只要我还是书记,桃坪乡这片天地的事就还是我说了算,那些女人就愿意和我上床。若一旦不在其位了,那些女人还愿意为自己松下裤带子吗?不可能,早就搂着别人滚到床上去了。“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当面开口笑,背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戏文上不是唱了吗?一针见血啊!古人总劝后人做人做事要不忮不求,可世上真有多少人能做到不嫉妒不贪求呢?看来也只有一个陶渊明了。记得苏轼写过一首名叫《洗儿》的诗:“人家养儿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我儿愚且驽,无灾无难到公卿。”这全是官场不得意的牢骚之语啊!
赵存良有一次找到赵建明谈话,说是谈话,目的是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徐寿年的思想动态,赵建明一张嘴里自然没什么好话,还添油加醋说徐寿年想辞职回家。赵存良听了,双眉往上一挑,冷笑道:“他徐寿年若真舍得下位置回家,我倒真要高看他一眼了,你看他舍得舍不得?哼!”赵建明的挑唆,徐寿年又舍不得辞职回家,结果是惹得赵存良越发轻视和厌恶他了。
作为中江县的县委书记,赵存良再来到双溪村时,就是豪华阵容,气派十足了。前有县公安局的警车开道,后面跟着县委宣传部、农工部、县新闻中心、财政局、民政局、县自来水公司等单位的一把手,一支车队浩浩荡荡驶进双溪村,把小学校门前的操场都占满了。
徐寿年通过党政办公室主任从赵存良秘书那获知了消息,赶忙要叫上乡长赵建明一同去双溪村,谁知赵建明已先他一步出发了。徐寿年气得是破口大骂:“狗奴才,抢着舔屎尻子去了!”
一到双溪村,徐寿年就凑上去向赵存良问好,赵存良装作没看见,依旧和随行人员说笑。这是一个现场办公会,赵存良叫村长王福旺有什么要求就直接提出来,不要藏着掖着,这次就是为山区百姓解决困难问题来的。王福旺首先提出进村的山路需要加宽些。赵存良说没问题,现在就准备好报告,让财政局长回去就按报告拨款。王福旺又说双溪村门前这一段小溪两边要建护坡,中间还要修一道拦河坝,蓄上水让村民洗澡方便,也可练习游泳,省得双溪村人走出去一个个都是旱鸭子,不会游泳的。大家听了,都笑了,说王福旺的这个想法有新意。此外还有建老年人活动中心等的一些要求。
赵存良说:“你这些要求都提得好,你放心,我让这些局领导帮助你逐一落实。”
吃过中饭后,赵存良说:“留下公安局长、农工部长和财政局长,其余的人就回县城吧,现在上面要求我们要进农家门,吃农家饭,住农家屋,办农家事,我们几个人就在这里住一晚的,明天回去——徐寿年,你还不回去干什么?杵在这里碍事,明天再和赵乡长进来吧。”徐寿年只好灰溜溜走了。徐寿年实在是人气得要吐血,一个县委书记下基层来乡里,竟然连乡政府的大门都未进。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徐寿年就驾车出发往双溪村去了,狗日的赵建明又早到了,只见其车,未见其人。赵存良还未起床,徐寿年只好端把小凳子在王福旺家门口坐着。起早的村民见了徐寿年,往日乡党委书记的威风顿无,就跟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差不多,一副蔫不拉叽的模样。
早饭过后,赵存良说他想去一趟鸡冠山,没办法,县委书记说了,大家不管高不高兴,都要装出一副很乐意去的样子。王福旺还叫上了两个村民,其中一个村民提着一个铁丝笼子,不知道要干啥的。一行人一路说说笑笑,迤逦往鸡冠山爬去。
赵存良说:“其实桃坪乡的自然条件并不比琼瑶镇差,就好像两个美人,一个找着了好丈夫,当然过得好;一个找着了坏丈夫,当然就过得差了。你们桃坪乡的茶叶如今在市场上就蛮受欢迎的嘛,绿意天然食品有限公司在这方面就做得不错,可我倒听说你们乡里在有些事情上不仅不支持人家,还暗中刁难那个总经理刘建福的,这就很不好了,是眼红别人有钱,想敲他的竹杠吗?如果有这种思想,那可就真的下作了!”徐寿年知道赵存良话里的意思,只得默默无言。
等到了鸡冠山,徐寿年才明白那个铁丝笼子是用来做什么了,装猴子,赵存良要捉一只猴子回去玩玩。两个村民常年在山里做一些捕野兽的活儿,很容易就捉到了一只顽皮的猴子,放进了笼中。既已捉了猴子,又站在高处看了风景,大家就下山了。
赵存良说话了:“徐寿年,我看这个铁笼子就归你提回去了。”徐寿年只好提了笼子往回走,一路上,猴子叫个不停,好像在骂徐寿年。
徐寿年在心里说:“你要骂就骂赵存良吧,都是他的鬼主意!”
一直到中饭后,赵存良出发回了县城,徐寿年一回到乡政府自己的办公室,就捉起一个瓷器茶杯砸了,大骂:“赵存良,我操你妈!你不就是想把我当作一只猴子耍吗?我是一只猴子,你他娘的难道不也是一只猴子吗?”
后来,徐寿年真的后悔了,若当初辞职回家就好了,也不会惹出那么一个结果,自私与贪婪,害人又害己啊!
5
多年前,中江县有一个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这个副县长也是个文化人,工作之余,爱动笔写点文章,他是从外地调入的,一来就四乡八镇地走,差不多走遍了全县各乡镇,在老百姓家吃过,住过,更与老百姓亲切地聊过,了解到了当地的很多风土人情。有一个讽刺进村干部的段子:“进了村,入了门,吃着喝着就上了床;站在村口一望,哎哟妈呀,村村都有丈母娘。”这位副县长可没干这等花哨事儿,而是通过与老百姓的深入接触,写成了一篇名为《温柔乡》的文章,发表在《南山日报》“周末版”的头版头条,全文四千多字,不仅细腻地描写了中江县老百姓的生活常态,更细致地分析了他们的精神状态。
中江县是林业大县,老百姓不缺柴禾,所以冬天一来,家家防寒的木炭都不缺,于是冬天大家就坐在一个个或圆或椭圆的火桶里唏哩哗啦地搓麻将,有的人手上打着点滴都还在打。有一户人家,夫妻俩因为打麻将吵架,男的发狠心拿柴刀剁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最后还是没有把麻将戒下来,真枉他白白丢了一根手指头!再就是家家都很精心地制作腌菜,只见男客把一双脚丫子用肥皂洗干净了,站在一个圆木桶里吧唧吧唧地踩,木桶绝对不能漏水,直到将一蔸蔸洗净晒蔫的白菜踩得严严实实,在踩的过程中要一层一层地撒盐巴子,踩好了,最后再在白菜上面放上准备好的削得光滑的竹片,又压上一块大石头,才算结束了。一天,两天……时间一长,白菜就挤出黄水来了,这时的腌菜也就熟了。除腌白菜外,还有腌萝卜、腌豆角、腌野薤、腌辣椒,辣椒是从蒂后面打个洞进去,掏干净了里面的种子,再塞入拌了姜蒜等材料做好的芯,吃起来那味道真叫好啊!于是,腌菜、火桶、麻将,这三样东西,被这位副县长归结成了中江县老百姓生活的精神符号。文章一刊出来,大有洛阳纸贵之势,连当时的南山市委书记和市长都把全文细细看了一遍。活泼处,让人忍俊不禁;深刻处,让人陷入沉思,实在是写得好。
6
中江县进入到了一年一度的多雨季节,作为中江县最偏远的乡镇桃坪乡,自然也是整日雨水绵绵不绝。从深山里出来的几条小溪在桃坪乡汇聚成了一条河,然后往山外流去。
桃坪乡河段的最下游有一个叫吴家的村庄,吴家村再下去的村庄就隶属于别的乡镇管辖了。吴家村是个小村庄,全村二十余户人家,百余口人。村庄背倚青山,前临小河,被一块块的稻田包围着。繁忙的采茶季节过去了,繁重的栽禾季节也过去了,农人们也就没什么事了,无所事事地打发着时光。村里照样有不少的人外出打工,首先是那些男女小青年,他们哪能在这偏僻的小山村里呆得住,城市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有着强大的吸附力;再就是那些成了家的人,家里没什么赚钱的活路,但为了生活,只有背井离乡,四处奔波,把老人丢在家里,把老婆丢在家里,把孩子丢在家里,年头出去,岁末归来,一轮明月寄乡思。
雨季来了,雨哗哗啦啦地下着,才停了一会儿,又接着下起来了,简直就像个怨妇。既然没什么事情可做,那么就打麻将吧,老的少的齐上阵,这是消遣时间的最好方式,不打麻将又做什么呢?你说做什么呢?发明麻将的人了不起啊,真的是了不起,真应该给他颁发一个大大的用金子制作的奖杯!你天天玩它,一辈子玩它,可你就是玩不厌它,世界上有这么好玩的东西吗?没有!比女人强多了,好鞋架不住三天穿,好女架不住三月看。这一圈输了,但不要紧,下一圈卷土重来,说不定立刻就改天换地。欢娱闲夜短,寂寞恨更长。麻将声中一岁除,赌风送乐满神州,千门万户齐祝愿,今年打牌不要输。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半亿在跳舞,剩下的都是二百五。不嫖不赌,愧对父母;不赌不嫖,抓你坐牢。村民们一边嘴里说着这些鬼话,一边手上唏哩哗啦地搓着麻将。一饼喊作屁股,两饼喊作奶罩,九饼是臭狗(当地话与“九”同音)屎,牌桌上尽是一片不雅之语。
传言中江县某村出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户农家,夫妻都去城里打工了,爷爷奶奶便带着一对孙男孙女在家,奶奶特喜好打麻将。一天,爷爷下地干活去了,奶奶便与几个人聚到一处打起了麻将,结果一对孙男孙女不慎落井身亡。于是他把自己的老婆活活地推下了井,最后自己也跳了下去。这真是一出巨大的悲剧。
又传言中江县某村居然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就是有两对男女,男的老婆外出打工了,女的老公外出打工了,这两对男女经常聚在一起打麻将,四个人之间天天爬起来不是你赢了就是我输了,终于觉得不好玩了,突然一天,其中一个男的说:“今天我提议换一种玩法怎么样,来点刺激的,就是哪个和着七对了,另外三个人就把衣服脱光了,裸着身子打牌,若要想再把衣服穿上,就必须也和着七对。”知道七对吗?比如你手上有一对一饼,一对红中,一对发财,一对东瓜,一对五条,一对三万,还有一张六饼,如果你再自摸一张六饼就算是和成了七对,这种牌和着的几率比较小,赢的数额大。这个男的一说出来,一个女的就说:“来就来,还怕你怎的?”另外两个自然也是点头同意。几圈下来,一个男的就和着了七对,没办法,另外三个人只好把衣服脱光了。你说如此一来,这牌哪还打得下去?四个人就滚到床上胡闹去了。唉,别怪他们,日子无聊嘛,总得找点事情做,能来点刺激的事情当然更好啦!
本是炎热的夏季,雨一下起来,酷热立刻就退了下去;青葱的禾苗正在田里茁壮成长,秋收还早着呢!雨天有雨天的好,凉快了不说,还有一件事就是不用顶着烈日扛着锄头去田里灌水了。灌水是件麻烦事啊,你要一直守在田头,等田里的水灌满了才能离去;不然的话,你一走,水就被别人拦到他家的田里去了。为了灌水,村民之间会经常闹点口角之争,大打出手的事也发生过,只是极少,都在一个村庄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之间学会忍让与宽容才是最重要的。
此刻的吴家村里,真的是风声、雨声、麻将声,声声入耳。
牌桌上,有人说话了:“妈的,今天好霉的,打了这么多圈,竟然连和门都没开。”
一个女的接话茬了:“冬瓜,你老婆不在家,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干什么坏事去了,一双手东摸西摸的,哪能不沾上霉气?”
男的说:“反正你老公也不在家,今天晚上我去陪你怎样?也省得你晚上一个人寂寞,长夜漫漫难熬的。”
女的说:“去你妈的,想沾我的便宜——看,我又和了,快,你们给钱,可不许欠着的,呵呵。”
“河里涨大水了,快去看大水啊!”不知是谁在村里高声喊了起来。
就有一些人从牌桌上撤下了:“走,看看大水去,等会儿再来打,也换换手气的。”
一个、两个……村子的河岸边,站着许多看大水的人,都举了一把雨伞。雨仍然哗哗啦啦地下着,但见河里的洪水渐渐地往上涨,两岸的杨柳树都淹没了不少,只露出一小截绿色的树梢在浑浊的水面上摇头晃脑的,水面上氤氲着一层白色的雾气。村民们站在岸边,笑嘻嘻地谈说着。
上了年纪的老人就说起了打自己记事以来,哪年的洪水最大,涨到了哪儿。还有人说起了更远的事情,据祖辈们流传下来的话说,应该是满清乾隆爷年间的事,这个乾隆爷寿命长,皇帝当了整整六十年,一个花甲子,只比他的爷爷康熙爷少一年,好像是农历甲申年吧,那年的洪水特别大,进了村,洪峰来时,刚好是黎明时分,一幢幢房屋被淹没得高过了大门,幸亏有起早的人及时发现,全村人扶老携幼哭着喊着仓惶往后山上逃遁,鸡鸭猪牛就不用去说了,人命都丢了十几条,好凄惨的。直到洪水退去,人们才回到被洪水浸过的家,屋子里,蛇、蟾蜍、泥鳅、鱼虾,还有从厕所里溢出来的臭烘烘的粪便,更有死不见尸的亲人,一个个止不住哇哇放声大哭。洪灾过后,当年又发生了大旱灾,田地里庄稼歉收,人们只好吃糠咽菜,糠团子吃得屎都屙不出来,就用手去抠,以至抠得血都流了出来。那年大概别地也发生了灾情,一拨一拨要饭的,操着外乡口音,比往年多了好多,自己都遭灾了,哪还有给别人吃的?同是受灾人,相看泪涟涟。所以庄稼人总是说:“地上的人过得好还是孬,关键在看天老爷的意思,天老爷若高兴了,风调又雨顺,庄稼人的日子自然是过得甜蜜蜜;天老爷若发怒了,雨水不调匀,庄稼人的日子当然就过得惨凄凄。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人不要作孽太多,作孽太多的话,天老爷定会发怒的。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别看现在蹦得欢,当心明日拉清单。”
“你看,你看——”当然不是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是一个大南瓜,在洪水中随波浪起伏着——“秋生,你快跳下水去把它捞上来,可以煮好大一锅猪食哩!”一个叫菊叶的女人指手画脚地大声喊着。
秋生说:“这么大的洪水,一个卵南瓜,值得吗?菊叶呀,要是那个大南瓜是你的话,我就算是拼上一条老命,也要跳下去把你给救起来的。”
菊叶说:“秋生啊,我有老公,才不要你救的,三条裤腿的事情你就不用做了。”
秋生说:“你老公远在千里之外打工,等他来救,我看你都到阎王爷家做客去了。”
菊叶气得就拿脚去踢秋生的屁股,秋生身子灵活地一扭,躲过了,说:“你好凶的,真被你踢着了,皮肉非得青紫不可,老公不在家发骚是吧。”
就有人怪了腔调说:“菊叶倒不骚的,就是一张嘴巴好咧咧,可是有的人却闷骚呢。”
说这话的人是意有所指,村里有一个女人,老公外出打工好多年了,她带着孩子在家,种点田地之余,开始是与一些男的在桌上打麻将,后来就与村里好几个男人上了床,别人背后就说她白天在牌桌上输了钱不要紧,晚上在床上就扳回来了,去山上打柴时,与男人在草丛里野合,被人觑见了,因此,村里人在背后给她取了个绰号,叫糯米麻糍,粘人哩。大家都明白“有的人闷骚”指的是谁,岸上便一阵哄笑。
有人说:“秋生,你晚上也去糯米麻糍家吧,人家可想你的。”
秋生说:“我可没那个胆,你借我个胆差不多。”
又有人来到了河边,扛着一根长长的竹竿,一头套了个铁钩,这是来捞柴禾的,运气好的话,可以收集一大堆,够烧一阵子的。
“走啰,走啰,回去接着玩,还担心洪水把村庄淹没了不是?”有人大声喊着。
秋生看了看天,阴沉沉的一片,雨没有要停的迹象,便不无隐忧地说:“洪水不会真的淹没了村庄吧?要是像现在的雨势再下一晚,倒真是让人担心的。”…
“秋生,你可真是杞人忧天,我打出生起活了这么多年,看到哪一年洪水淹没了村庄?不要紧的,该干嘛干嘛去。秋生,你要不愿走就在这守着吧,洪水淹没村庄时记得告诉我们一声就好了。”
人们陆续从河边踢踢踏踏走回家去了。村庄依旧沉浸在雨声与唏哩哗啦的麻将声里。
7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雨还是哗哗啦啦地下着。河里的洪水在一点一点地往岸上爬,村子周围稻田里的禾苗都被吞没了很多。这倒无啥大碍,只要洪水一退下去,就又露出来了,仍是青葱一片。
村里开始飘起了饭菜的香味,油锅嗞嗞地炒出了一个个香喷喷的菜。饭菜上桌了,啤酒或白酒倒上了;吃罢,喝罢,大家又继续回到了牌桌上。当然,也有人趁着这凉快的下雨天气熄灯上床了,夫妻俩在床上愉快地折腾一番,才卸了轭的牛般香甜睡去。
秋生没有睡着。秋生不喜欢打麻将,全村像秋生这样的人实在是个稀罕物,现在哪有不玩麻将的人?秋生只爱抽个烟,早上起来至少要连抽个三四根,精神头儿就上来了,然后扛着一把锄头脚下虎虎生风地上山或下地劳动去了。秋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嫁人,儿子也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了,夫妻俩上不养老,下不抚小,在家种些田地,落得个清闲自在。
秋生和老婆一上床,就把老婆的乳罩和裤头去掉了,又是上上下下地抚摸,又是上上下下地闻嗅,哼哧哼哧像一只军犬在刺探敌情。这秋生也真是的,都多年的夫妻了,熟门熟路,还爱在床上弄出一些花哨的动静。说到底,秋生喜欢他的老婆,一块地耕耘了二十多年,还这般地眷恋,这般地缱绻,这般地执着,这般地勤勤恳恳,真是难为他了!秋生的老婆有时和村里的女人在一起干活,话题总是从桌上的饮食自然就过渡到了床上的男女。别的女人说:“最讨厌我家里的那个,一上来就把你的裤头脱掉插进去了,你的兴致刚上来一点,他却完事了,那玩艺儿一抽,滚到一边呼呼睡去了,把你撂在了半道上,不冷不热的,简直就如同是往尿盆里撒泡尿嘛,你说这叫什么事的?”秋生的老婆听了,想起秋生在床上的那股新鲜劲儿,心里就透出蜜样的甜,秋生爱她这一截身子啊!这会儿秋生把外面的事情忙好了,女人身上已是如同通了电,酥酥的,软软的,麻麻的,就等着秋生的继续深入了,秋生放马进来了,长驱直入,女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就像一块通红的烙铁放入水中,发出嗞的一声。秋生像狼、像虎、像猫、像鼠,就是不像人。屋外的雨声哗哗啦啦地响,屋内的女人扯了长声嗯——哪——嗯——哪——地唱,只听女人啊哟——一个锐声,两人一同跌入了深谷,在下坠,在飞翔,眼前尽是云儿雾儿。女人舒心疲累,快意至极,耷拉着眼皮说:“秋生,睡吧,睡吧。”头一歪,就扯起了鼾声。这下雨天,秋生白天没有去山上地里下力气干活,所以床上这点事做完后压根儿不觉得辛苦,那么粗的木头都要从山上扛回家来,那么多的地都要种上农作物,这点子事算个球,哼!秋生听着屋外密急的雨声,没躺下去睡,而是点起了一根烟,香喷喷地抽了起来。
老天爷的一双眼睛肯定看见了,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一个男人的身影飞快地闪进了糯米麻糍家里。
秋生抽完了一根烟,又点燃了一根,把烟蒂摁灭在了床头柜的烟灰缸里,三根过后,房间里已是烟雾缭绕了。抽完三根烟,突然停电了,秋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就下床了,他捉了一支手电筒在手里,举着一把伞出门了。
秋生一来到村口的一棵大树下拿手电筒一照,就吓了一大跳,叫道:“哎哟我的妈啊,洪水马上就要进村了。”秋生在手电筒的光照中找了个参照物观察洪水涨速,只片刻间,洪水就涨了上来。秋生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赶忙撤身奔回去了。秋生在哗哗啦啦的雨声中呐喊着:“大家快起来啊,洪水进村了……”秋生的呐喊声在雨声中显得是那样地微弱。
秋生强盗抢劫般敲开了第一户人家的门,接着是第二家,又是第三家……黑夜中的吴家村沸腾起来了,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的天空中乱舞。家家室内尽是一片翻箱倒柜的声音,拿起这个,又舍不得那个。人们趟着没膝的洪水在尖声地喊叫,猪叫声、狗吠声、鸡鸣声、孩子的哭声,混成一片。大家都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慌乱地从家中往后山上撤离。老婆要搬起所谓的贵重物品,老公大骂:“你个猪脑壳子,找死啊!命都不要了吗?有命在还怕挣不来钱买东西?”
秋生把老婆安全护送到后山上之后,立即就往菊叶家去了。怕水的菊叶正搂了一个儿子瑟缩在楼梯间哭喊着:“来人啊!救命啊!”秋生冲上去,将菊叶哇哇哭着的孩子一把抱在怀里,又叫菊叶趴在他的背上,就趟着洪水迅速地逃离,三个人的下半身都浸泡在水里了。
经过糯米麻糍家巷弄时,秋生听到糯米麻糍在屋里哭喊:“旺财你这个畜生,千刀万剐的东西,刚才还在老娘身上快活来着,怎么洪水一来就扔下老娘跑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我咒你不得好死?哇啊——”
秋生费好大劲将菊叶母子送到后山,又赶紧折身往糯米麻糍家冲去。糯米麻糍正在绝望之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是旁人呢?突然看见冲进来的秋生,更是大放了悲声:“秋生啊,柳枝怎么这么命好,嫁了你这么一个好男人,不嫖不赌,赛过知府,旺财那个畜生刚才还在我身上快活来着,转眼比兔子溜得还快,这般无情无义……”
秋生怒吼一声:“快闭上你的臭嘴!没闲空听你瞎咧咧这些无聊的闲话!”
糯米麻糍立刻噤了声。秋生又是怀里抱一个,背上驮一个,趟着洪水吃力地往后山上走。
洪水过后,糯米麻糍私下里对人说:“那些臭男人休想再爬上老娘的床了,洪水一来,扔下老娘就跑了,才不管了老娘的死活,太无情无义了!”
别人说:“你要了那些臭男人的钱吗?”
糯米麻糍说:“当然要的,不要不是白让他们睡了吗?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别人说:“这不就得了吗?你要了别人的钱,这就是买卖,哪还有情的?就比如你拿着钱到店里去买一件衣服,你会对店主有感激之情吗?那只是生意!”糯米麻糍不说话了。
算是老天有眼,虽是晚上,待站到后山上清点各家各户的人数时,还好,洪水没伤害到一条人命,大家都及时撤离出来了,这个老天就是秋生!村民们站在后山上哭着,喊着。
“我的电视啊!”
“我的冰箱啊!”
“我的大肥猪啊!”
“还电视冰箱呢,没死人就是好事了!”
……
大家终于缓过神来了,想起了秋生黑夜里的呐喊,以及秋生在洪水中救人的事,都说:“秋生啊,是你救了大家,要不是你及时发现洪水进村,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菊叶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心里想着白天和秋生在河岸边说的玩笑话,一个劲儿地直哭,她死了倒也算了,可要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哪?洪水声中,村庄里隐约传来家畜的鸣叫声,人们在黑暗中大睁着一双双看不清楚事物的眼睛,注视着被洪水渐渐淹没的村庄。
8
黎明来临,东方渐渐发白,下半夜雨势稍减,直到太阳出来的时候,雨势才算是止住了。
暴雨过后,洪水肆虐,人们看着阔大的水面上漂浮着各类杂物,浩瀚而去。太阳露脸了,光芒在云块的缝隙间激射,阳光明媚而灿烂,照耀在水面上,一片光点闪烁,刺人眼目。天空俨然现出一副无所事事的姿态,好像大地上发生的一切与它一点关系都没有。
村庄里的洪水已是退去了不少。大家慌里慌张地从后山上往自己家里跑。进了家门,家里实在不像样子,地面上尽是几寸厚黏稠的泥浆,就像熬出的猪油膏般滑腻,塑料袋、奶瓶、破皮鞋、乳罩、破袜子……真是不一而足。没来得及搬走的电视机与电冰箱都被水浸泡了,估计是没用了。看墙面上的痕迹,洪水涨到了一层楼高。
有人纳闷了:“怎么突然就发起这么大的洪水来了?要不是逃离得及时,绝对是要出人命的。”
有人猜测说:“莫不是上游的桃岭水库决了堤,不然雨再怎么大,水也不会长得这么快的?”
“对啊,很有可能。”
“不可能吧,上面每年都要拨钱下来修缮水库的,堤坝也浇了水泥,怎么会倒呢?”
“你傻呀,你以为那些钱都用到水库上去了吗?只不过是表面糊一层水泥罢了。”
……
很快,桃岭村委会与桃坪乡政府就来人了,同时带来了确切的消息,果真是上游的桃岭水库决了堤,才导致下游的吴家村洪水骤涨,将村庄淹没了。
桃岭村有一个几年前毕业的大学生,在《南山晚报》社工作,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家乡桃岭村下辖的吴家村小组被洪水淹没的事情,坐了一辆车门上印有南山晚报社字样的小车进了村。其实,南山市也遭遇了特大洪水,日报、晚报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都在忙着采写关于洪水方面的报道。当时虽然乡政府与村委会的人员都在场,但都忙别的事情去了,就没有顾及到记者在村民面前采访的事。记者采访完毕,就匆匆赶回去了。
第二天的晚报上就刊出了这位记者写的两篇新闻报道,第一篇《是天灾还是人祸?》居于头版头条,放大的标题,扎人眼目;另一篇《生命最值钱》刊登在二版,写的是秋生晚上发现洪水进村以及在洪水中救人的感人事迹。
在南山市,晚报的发行量并不亚于日报,若论在市民心中的影响,还属晚报,因为晚报专门开辟了几个有趣的专栏,深受市民的喜爱,但日报靠政府的行政命令在机关事业等单位强行征订,所以才保证了它的发行量。中江县的《中江报》没停刊之前,有一年,县领导下达命令要求全县教师人手一份,后来由于意见太大,弄得大家是怨声载道,说若国家的党报都采取这种方法,我们就只好拿看报当饭吃了,没办法便每个学校和每个办公室一份,再后来,《中江报》被撤掉了,只在《南山日报》上每周增加了四个版面,算是县域新闻版,另外两个县也一样。
《南山晚报》上刊发的这位记者写的两篇报道在整个南山市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比《南山日报》上居于头版头条的关于市领导亲临抗洪一线指挥的报道还有影响力。日报社的领导在会上都发脾气了,说作为地方的党政机关报,要做到以领导为核心肯定没错,但更要瞄准那些有价值的社会新闻,只有市民爱看你的报纸,广告费才上得去。
中江县委书记赵存良很快就看到了晚报上刊出的《是天灾还是人祸?》那篇报道,是秘书特意呈递的。报道的重点放在了水库为什么会决堤这个问题上?上面每年下拨的那些款项到底都用到哪里去了?还说了每年都有县领导去水库钓鱼,游泳,可怎么就没有人来精心管理呢?若不是一位村民及时发现灾情,肯定要要出人命的。《生命最值钱》那篇报道其实就是记者采访时以秋生说的一句话作的标题。记者采访时问秋生为什么当时放着家里的东西不管不顾,而忙着去救他人,秋生说了一句话:“我那点东西算个啥,生命才是最值钱的!”赵存良看完两篇报道后,止不住脊梁骨发冷,若不是那个叫秋生的村民,真给你闹出个几十条人命来,就算那个存在隐患的水库是前任领导的遗留问题,可他赵存良的县委书记估计当得也够呛,毕竟是在你任上发生的事情。上级真要处理你,只一句话:“灾难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然后桌子拍得山响。一定要在贾前进面前提提有关加强新闻媒体管理的事,那些记者还是要管“严”一点,不能让他们随意“乱”说,弄不好就给你捅出个娄子来,可麻烦了。虽说这篇《是天灾还是人祸?》的新闻报道情况属实,但这样观点尖锐的报道还是不能轻易就让它见诸报端的。赵存良记得他当区长时,毗邻一个市发生特大洪灾,一座水坝在晚上决堤,洪水淹没了两三层楼那么高,最后新闻报道出来,只是死亡了区区三个人,别说老百姓,就连赵存良他这个区长也不信的。为何?新闻媒体管理到位。真相如何?反正新闻媒体就是这么说的,你爱怎么想那是你自己的事。
钓鱼、管涌、水库决堤,赵存良想到了桃坪乡党委书记徐寿年那个臭王八羔子,这狗东西从桃坪乡的常务副乡长一路干到现在的乡党委书记,难道没有一点责任吗?
“徐寿年哪徐寿年,这可是我想饶你,但天不饶你啊!看来我将就着让你干完这一届党委书记的想法要改变了。”赵存良在办公室里自言自语道。
赵存良马上打了电话给县委宣传部长,让中江县电视台与中江县新闻中心去桃坪乡桃岭村吴家村小组就洪水淹没村庄的事情进一步作真实深入的报道,他和宣传部长也一同去,赵存良要见见那个叫秋生的村民。赵存良到吴家村见了一下秋生后,就与宣传部长先回来了,黑了一张脸,根本就没去桃坪乡政府大院。
记者来之前已充分领会了领导的意思,知道是来真的,不来假的,倒比平常工作好做得多,就大胆询问,让村民有啥说啥,不要藏着掖着。采访完毕,又去桃岭水库上查看拍照。最后去乡政府与村委会采访调查这么多年来上面下拨的水库修缮款都怎么用了。几个记者从未感到过这么过瘾,在桃坪乡领导与村委会那些人面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就差拍桌子指着那些人的鼻子吼:“说!给我老实说!”凡事就怕认真二字,采访调查结束后,真实的报道出来了,可谓震撼人心。电视新闻画面上,一位位村民义愤填膺的样子,以及政府工作人员支支吾吾的丑态,起到了很好的宣传效果。当然,赵存良与秋生见面亲切握手的报道也出来了。赵存良在电视中高度赞扬了秋生这种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并说这是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最珍贵与难得的。
新闻报道一过去,县检察院反贪局就来人了,假的东西哪经得起来真的,徐寿年等人的问题很快就查清楚了,从县里到村里都有人参与了侵吞水库修缮款的问题,徐寿年等几个人就被逮捕了,徐寿年作为主要犯罪人,等待他的将是躲不掉的牢狱之灾。徐寿年一倒下,赵建明就顶上去了,真的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啊!
赵存良真没想到他的这一举动会在中江县引起那么大的反响,因为中江县从没有过司法机关逮捕一个乡党委书记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抓过几个村长之类的小鱼小虾,赵存良是好官哪,上任不到一年就把一个乡党委书记贪污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在桃坪乡,关于徐寿年的一些负面市井传言就更多了,说他怎么贪财,怎么好色,竟然大白天和一些村里的妇女主任在办公室里干那事。徐寿年戴上手铐的那一刻,真恨不得有道地缝让他钻进去。什么叫公报私仇?这就叫公报私仇!哦,不是仇,他和赵存良那么一点事哪谈得上仇的呢?有人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负面情感分成五个递进种类:隙、恶、怨、恨、仇。他和赵存良之间最多也只能算是一点隙,就弄成个这样的结果,你说心里能不气吗?能不难过吗?能不愤怒吗?赵存良,你他娘的屁股就干净吗?但你又有什么办法,人家一个县委书记要治你一个乡党委书记,就算是没问题你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更何况你本身就有问题。徐寿年哪徐寿年,都怪你自己太贪婪,太虚荣,搂着一个乡党委书记的位置就是舍不得放,你也是没出息到顶了,若当了那些高层的大员,一退下来还不得去寻死觅活?要是及早撒手,也不至于闹出这样一种结果来。《醒世咏》诗里说:“诌曲贪嗔坠地狱。”说得不错啊,真的是不错!
(总字数:22217)
初稿于:2012年夏
定稿于:2014年夏
作者自介:
胡治平,男,生于1972年,大专文化,乡村小学教师,毕业于景德镇师范学校。迄今在《星火》《创作评谭》《江西日报》《光华时报》《江西青年报》《质量文化报》《景德镇日报》《瓷都晚报》《散文视界》《散文选刊》《教师博览》等报刊发表或转载100多篇作品,并有作品入选《创作评谭——江西散文方阵》《伯乐——江西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作家作品联展》《江西现当代散文选评》等书,现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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