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日环堤乘彩舫,烟草萧疏,恰似晴江上。水浸碧天风皱浪,菱花荇蔓随双桨。
红粉佳人翻丽唱,惊起鸳鸯,两两飞相向。且把金尊倾美酿,休思往事成惆怅。”
莲香袭人,昼暖花薰,正是江南十里荷香的好时节。碧波平静,清水莲波,湖岸上是络绎不绝的游客。清脆的歌声从不远处的碧湖彼岸传来,莺回燕啭,似有诉不尽的郎情妾意,说不完的爱恨情仇,叹世间爱恨贪嗔,感人世离合悲欢。歌声时而悠扬,时而婉转;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就宛似一位面对情郎吐诉钟情的娇羞少女,时起时落、时喜时忧、患得患失的心事;如胶似漆、浓情蜜意、百转千回的情意。
此时碧湖中荡着一叶扁舟,扁舟中负手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舟身来回穿梭在亭亭碧绿的莲叶间,荷香馥郁,水波袅袅。一日一夜,那男子站在舟中一动不动,只时不时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萦绕徘徊,始终不愿离去。
湖边盘膝坐着一个满头银发、白眉白须的老翁,穿着一身破破烂烂、青中泛白的褴褛衣衫,闭目凝神垂钓,慈眉善目,神色平静。他脚上穿着一双破草鞋,头上戴顶笠蓑草帽,草鞋边有一个青竹编就的瘦长鱼篓,篓是空篓。篓边坐着一个约莫八九岁年纪的小女娃儿,一身绿衫,肤白如雪,容若笔描,粉嫩的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女娃儿的头上用绿萝绳扎着两只俏皮可爱的小辫儿,脖子上挂着一块略显陈旧的长命铜锁,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一面刻着“平安喜乐”四字。她手里把玩着一管三尺来长的玉箫,箫身通体碧绿,光滑剔透,是上好的蓝田玉箫,跟这个穷人家的女娃儿,身份大大的不相合。
小女娃儿望了一会儿始终空空如也的鱼篓,满脸失望的神色,抬起灿若星辰的双眸看向老渔翁,道:“爷爷,咱们何时才能够钓到鱼啊?”
老渔翁睁开微闭的双眼,安慰她道:“这……这个……乖孙女儿,莫要心急,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爷爷定能够钓上一条鱼来的。”女娃儿似乎不信,撇撇嘴道:“爷爷哄人,都一天的时间啦,一条鱼也没钓到啊。”
老渔翁脸色略显尴尬,轻咳了两声,才道:“小宛宛,你难道还不信爷爷说的话?爷爷何时骗过你啊?你知道此湖叫作甚么名字么?”
小宛宛眨巴眨巴大眼睛,歪着小脑袋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才道:“爷爷,你以前好像跟我说过这湖的名字,可我如今不记得了。爷爷,这湖叫甚么名字呢?你再跟我说一次罢,这次我必定不会忘记啦。”
老渔翁伸出右手捋了捋长须,眼睛始终望着碧水澄静的湖面,缓缓笑道:“乖孙女儿,此湖名为沉帆湖,经年花开,不曾败落。花开时香飘十里,浓郁宜人,是历朝历代游人骚客附庸风雅、饮酒赋诗的所在。嘿嘿,若论鲑鱼的肥美香醇,那是只此一湖,再无别处的啦。”
小宛宛道:“爷爷,那为甚么这湖要叫沉帆湖呢?这里的花这么香,为甚么不叫它沉香湖呢?”老渔翁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小宛宛问得甚有见识。此湖之所以会取名为‘沉帆湖’,而不叫它‘沉香湖’,原因是有的。据说啊,凡是经由此湖的船帆,只消得一天一夜,必定会沉帆湖底,任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喽。奇哉怪哉,一旦帆沉船寂,是无论如何也打捞不到啦,就这么凭空消失,好像从来不存在一般。怪哉,怪哉啊。”
小宛宛突然从岸边跳起身来,箫管一指碧湖中的一叶扁舟,颤声道:“那……那……那位叔叔怎么办?他的小船岂不是也要沉到沉帆湖里去么?爷爷,爷爷,你快帮他卜上一卦,看看他能否逃过此劫。”
老渔翁轻轻“嗯”了一声,随手在身畔摸出几枚石子,看似随便的往地上一扔,石子散落,错综排列。小宛宛一脸茫然,看不懂石子排列的玄机。只见老渔翁缓缓摇了摇头,叹气道:“沉帆湖见帆必沉,此卦为大凶相,他这次是在劫难逃。”小宛宛急道:“爷爷,咱们想个妙法儿,救他一救,好不好?”老渔翁只是摇头,神情甚是愁苦,意思好像是说,他对此也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小宛宛急得快要哭了出来,突然间急中生智,两只可爱的小手圈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放在小嘴上,对着湖中的小舟大声喊道:“叔叔……叔叔,你快把船划上岸来。这湖名叫‘沉帆湖’,是见帆必沉的。你还是不要在湖里玩了罢,湖里危险得紧,你快快上岸来。”
小宛宛虽是用尽了自己最大的气力呼喊,但人小气弱,声音再一经湖面传送过去,经湖风吹散,已经淡若游丝,几不可闻。舟中的男子自是甚么也没听见。小宛宛见他始终没有反应,也想到了此节,却仍是不肯放弃,再次把手圈成一个圆圈儿放在嘴边,大声叫道:“叔叔,你快上岸来。叔叔……叔叔……”
老渔翁见自己的乖孙女儿救人心切,乃是善意之举,便没有出言阻止,心里略感欣慰。但听她喊到最后,稚嫩的声音渐渐嘶哑,而舟中的男子始终置若罔闻,没有半点反应,心想就是把嗓子喊哑,也是无济于事,便道:“他故意听不见,你喊再大声,他也是听不见的。”
小宛宛诧异道:“怎么?他是故意装作没听见我叫他么?”老渔翁道:“嗯,即使听得见,也不管用的。”小宛宛道:“为甚么不管用啊,爷爷?”
老渔翁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她道:“乖孙女儿,你可识得他是谁?”小宛宛摇头道:“不识。”老渔翁叹了口气,道:“此人乃是江湖上人称‘柳叶刀’的柳叶公子柳如是。十五年前,柳叶公子凭着一对柳叶弯刀纵横江湖,其人英俊潇洒,俊郎不凡,倒是有不少怀春少女为之倾倒。那时你还没有出世。”小宛宛“哦”了一声。老渔翁接着道:“柳叶公子命中注定遭此一劫,冤孽,冤孽。”小宛宛道:“甚么‘冤孽’?好爷爷,你就全部跟我说了吧?”
老渔翁望着沉帆湖中的扁舟好一会儿,又是一口叹息,缓缓道:“十五年前,‘柳叶刀’柳叶公子柳如是刚在江湖上崭露头角,此人武艺超凡,手段却颇为狠辣。但他多行义事,惩奸锄恶,惩治的多是贪官污吏、暴凶歹徒,也可称得上是狭义道。柳叶公子每次行义总不愿暴露本来面目,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据见过他的人士道,柳叶公子面带铁具,手持双刀,双刀形似柳叶,据此别人便给他取了个江湖上的称号。”
小宛宛道:“便是‘柳叶刀’么?”她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把玉箫横放着拖住下巴,全部心思都投注在听老渔翁讲故事上。听到这里,她小小的心里已然对这位柳叶公子倾心。一想到用不了多久,这位曾经响彻武林的英雄豪杰便会沉尸湖底,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
老渔翁点点头道:“不错,柳叶刀为人行事甚是偏激,对他好的人甘愿为其舍命,在所不惜。对他不好的人则弃他如蝼蚁,视他如仇敌。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主要是他为人嫉恶如仇,好恶太过分明,他如此待别人,别人自然而然如此待他了。柳叶公子在江湖上搅乱了一番风雨,而他本人却似是身不在江湖,自来自去,行迹缥缈,身份、来历、相貌,外人是一概不知。直到他遇见一个人。”
小宛宛不由得脱口问道:“是谁?”老渔翁道:“冤孽,冤孽。柳叶公子遇到的改变他命运的那个人,是个女子。此女子相貌甚美,在江湖上颇负一些地位名声。她姓阮名淑真,号称‘秦淮女’,是当年秦淮的‘第一美人’,莫说是秦淮两岸,便是称她为‘武林第一美人’,她也是当得起的。柳叶公子终是年轻气盛,对秦淮女一见之下,宛似凌波仙子下落凡尘,那是身不由己的为之倾倒。有谁会料到杀人不眨眼的柳叶公子,会是一位翩翩佳公子,风流倜傥,俊美不凡?秦淮女对他也是倾尽芳心,甘愿把终生托付。到后来秦淮女更是为他生下一个女娃儿,取名叫香玉,却是随母姓阮,而不随父姓柳。”
小宛宛道:“这是何故?”老渔翁道:“性格洒脱不羁的柳叶公子,不愿受情感的束缚,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不是感情,而是自由。他过惯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自是不会安心伴一个女子终老。因而在两人婚后不久,柳叶公子便抛妻弃女,始乱终弃,不知去向。只留给秦淮女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儿,和一对柳叶弯刀。秦淮女从此面对着一对柳叶弯刀,整日以泪洗面,忧思成疾,一代佳人就此风华不再。秦淮女也是性烈的女子,柳叶公子离她而去后,她竟自毁容颜。柳叶公子是三月十八日离她而去,其时正是春花烂漫,草长莺飞,江南烟雨蒙蒙。阮淑真年年会在三月十八当日,在自己的脸上用柳叶刀划上一记伤痕。秦淮第一美女从此沦落为秦淮第一丑女。她改名为罗刹女,曾誓要杀遍天下负心薄幸的男子。前不久陵川黄莽、洛阳许东君,都是死于罗刹女的罗刹刀下。那罗刹刀便是柳叶公子的柳叶刀重新打制的利刃。”
小宛宛直听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手掌心里惊出虚汗。她听爷爷说过,陵川黄莽生性好色,吃喝嫖赌,一生是泡在女人堆里过活,最终也是因女人而死。死时被人砍去四肢,遍体鲜血淋漓,在闹市哀嚎三日三夜,终是死去。死后暴尸城头七日七夜,无一人送终。洛阳许东君则是因抛弃原配发妻,另娶洛阳知府陈槐之的千金陈娇为妻,恋慕虚荣,贪求富贵,最终被人剥去人皮,并被迫喂了“不死药”,抛入屎坑,终身变成活死人彘。想到此处,小宛宛已惊出一身冷汗:“这罗刹刀可比柳叶刀凶残得紧啊。”
老渔翁伸出左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宛宛的小辫儿,续道:“此湖名为‘沉帆湖’,湖上的船帆是划不上岸的,无论怎么划,船始终都会被困在湖里。一如这里的荷花和游鱼,任是再有本事的人,也没本事采摘走一朵花枝,捕捉到一条游鱼。”
小宛宛心里好生奇怪:“既然爷爷知道沉帆湖里的鱼无法捕捉得到,那么此行何故?难道爷爷早算到这位柳叶刀柳叔叔会来此寻死?”老渔翁似是看破了她心中的疑惑,道:“你一定很奇怪,爷爷为甚么要到一个无法捕捉游鱼的湖边垂钓,是不是?沉帆湖每有一船只沉没,便会有一鲑鱼跃出水面。此乃沉帆湖驱逐的游鱼,而非别人捕捉到的游鱼。小宛宛,你可知今日侯爷府迎娶的那新娘子是谁么?”小宛宛摇了摇小脑袋。老渔翁道:“那便是罗刹女,当年的秦淮女阮淑真。”
小宛宛“啊”的一声惊呼出口。老渔翁道:“ 侯香林好色如命,如今却只娶了一个妻子梅氏,乃是‘梅花三圣手’梅石溪的妹妹梅石瑛。梅石瑛同丈夫皆是练武之人,梅石瑛的武功尤在侯香林之上,乃哥哥梅石溪亲授。侯香林怕妻胆怯,对梅石瑛甚是恭敬,唯命是从,从不敢违拗。如今她却又怎肯由他另娶她人?”
小宛宛道:“那是甚么缘故?”老渔翁没有回答她,自顾自的说道:“如今的秦淮女已不再是当年的秦淮女,容颜尽毁,孤儿寡妇。侯老爷侯香林是姑苏出了名的好色之徒,视女人比生命还重,如今已年过半百,但他喜欢貌美如花的美女,是万万不会娶一个满脸遍布刀疤的丑陋女子的。何况罗刹女的性格刚烈偏激,对侯香林之类的人渣败类深恶痛绝,此次嫁娶,于情于理不合,甚是奇怪。”
小宛宛道:“罗刹女是不是因为柳叶刀不要她,她就要嫁给别人啦?”老渔翁摇头道:“所有人都以为柳叶刀当年抛妻弃女,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柳叶刀十五年来其实是生活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他是被人软禁的。”小宛宛惊呼道:“他是被何人软禁?又是为何会被人软禁?”
老渔翁脸上露出一抹凄苦之色,道:“爷爷也不知软禁柳叶刀的是何人,倘若知道,你爹爹和伯父也不至妄死。柳叶刀之所以会被人软禁,是因为他是唯一知道雪山所在之人。十五年前,柳叶刀遭仇人追杀,幸得孤城城主顾云城相救。至此便有江湖传闻,寻得雪山乾坤杖和玉衡箫,便可号令天下,称霸武林。而到过雪山孤城的江湖中人,也只有柳叶刀一人而已。”
小宛宛道:“制造此等谣言的到底是何人?是不是这位柳叶公子?”蜗居老人摇头道:“自然不是。柳叶公子为人行侠仗义,绝非忘恩负义之辈。”小宛宛道:“那……那柳……柳如是叔叔,难道竟不知此湖名为沉帆湖,见帆必沉么?”
老渔翁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哀莫大于心死。秦淮女改嫁他人,他是不想活的了。”小宛宛不能明白,道:“为甚么不想活啦?他为甚么要寻死?世人都想要好好活着,活得越久越好,他却舍生求死。爷爷,他会不会是在牢狱中憋得太久,憋出毛病来,才会跑沉帆湖里去的?”老渔翁笑道:“倘若一个人感到活着了无生趣、生不如死,他便不想活了。”小宛宛道:“活着怎么会没有乐趣呢?生又何以不如死?爷爷,柳如是叔叔是不是太奇怪啦?”老渔翁道:“是啊,太奇怪了……”
碧波微荡,湖中徘徊不去的扁舟渺若沧海一粟。老渔翁和小孙女儿的对答随湖风飘散在层层叠叠的莲叶花间,弥散在深不见底的沉帆湖底。慢慢的,舟身开始发生倾斜,低潮暗涌处,卷起一个螺旋式的水涡,慢慢往四周扩散,愈旋愈大,小舟渐渐浸入湖中。此时从舟中传来凄凉悲苦的歌声:
“问世间,情是何物,只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曲意哀婉,愁苦难言,让闻者落泪,见者伤怀。一曲终了,扁舟也已然没入沉帆湖底。此时风和日丽,花香浮动,老渔翁的鱼竿微动,便是有鱼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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