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里堡村中间有一棵硕大的柳树,五月的骄阳下,枝条依依,十几个男女村名坐在树下的石板上,乘着柳叶的庇荫,闲谈着村里那些针头线脑的事。
“嗨,你别说那个光棍海望,村东的高粱就数人家好了,苗旺得已罩地了。”
“人家光棍怎啦,光棍有力气,再说海望干活儿辛苦。”
“哎,我昨天听说根柱病了。”
“谁说病了,根柱一下变得痴呆了,是不中了邪气啦?”
大柳树枝繁叶茂,浓荫匝地,午饭后,总有一伙儿人躲在大柳树下荫凉中。这不聊着,根柱他爹走了过来。
“柱子的病找医生看了吗?”柱子本家的四奶也在大柳树下乘凉,看到柱子爹,那焦急的眼神里,传出热切的力量。
“四婶坐着呢,前天找村里的小徐,给配了些喝的药,喝了以后,总想睡觉,过几天,上镇里看看。”根柱爹脸上刻满了忧虑和无法遮掩的忐忑。
“柱子爹,你不能光省钱,小徐哪能看病,他是咱村里卖药的,你可别耽误了。”根柱的邻居关切地插嘴道。
柱子爹低着头,脚步沉重地向自家走去。
根柱妈没有午睡,坐在院子南房檐下的荫凉中,给根柱补缀着夏天穿的袜子,根柱爹径直向正房走去,推开房门,根柱正在酣然睡眠。
根柱爹颓废地坐在凳子上,漫不经心地从炕沿拿来旱烟盒,卷上一袋旱烟,嘴唇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
根柱从炕上一骨碌坐起来,额头上汗涔涔,下地后,走到了水缸前,正准备舀上一瓢凉水时,被他爹眼疾手快地阻止了。
“柱子,不能喝凉水,爹给你倒暖壶里的热水喝。”柱子爹边说边往水瓢里倒开水,瓢盛水后放在水缸里凉了一下,柱子表情木然,端起瓢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柱子爹用毛巾擦拭着柱子额头上的汗滴,打量着儿子红润的面部表情。
“柱子,别睡了,到院子里和村上走一走吧。”
柱子没有吱声,搬着枕头在炕上倒了一个地方又睡下了。柱子爹无可奈何,正在这时,柱子的妹妹走了进来,上学的时间到了,她信手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晌午过去,院子里刮起了一股和煦的风,该到了下地干活儿的时候了。
“柱子醒醒,爹和你妈干活儿去呀,你别睡了,跟着走吧。”
柱子爹边说边在柱子的肩部推了一把,柱子在朦胧中坐起来,睁开惺忪的双眼,看了看父亲,说出一个字:“行”。
五月的十里堡,田野里禾苗茁壮,满眼是一片娇嫩的绿。高粱身姿笔挺,玉米枝叶招展,谷子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身材是高低错落,小麦苗子如胶似漆,整垄远望去浑然成一体。
柱子坐在爹赶的毛驴车,来到了村东的谷子地里,谷子苗已长出了半尺高,绿油油的垄地整齐划一,耧播的谷子密匝,挤挤挨挨,需要间出半尺一苗的垄子。
柱子走进地里,没有说话就开始间苗了,柱子妈用疼爱的眼神打量着儿子的一举一动,渐渐地,脸上绽开了宽慰的笑容,柱子爹不紧不慢地干着活儿,当他看到柱子妈的神情时,没来得及琢磨,信口说了一句:“快,干吧。”
柱子干了有半个小时,坐着歇息了,嘴里嘀嘀咕咕地说话了:“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柱子爹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侧耳倾听着,这不是当年我老父亲常念叨的《弟子规》吗?儿子怎念开这个了,他一时不得其解。
“柱子,你怎么念开《弟子规》啦?”柱子的妈妈满脸堆笑,走到柱子的身旁。
柱子没有说话,好像置若罔闻,停顿了须臾,站起身又干活儿去了。傍晚暮气蔼蔼,乡村小道上,流动着乡亲们收工疲惫的身影。
柱子一下午干活儿有点累了,晚饭后,就早早地进入了梦乡,柱子的妹妹伏案写着作业。柱子爹卷了一袋旱烟,吧嗒吧嗒地吸着,柱子妈枕着没有铺开的被褥,屋子的灯关了,木制的窗户半开着,一弯明月徜徉在天际,洒下浅淡而飘渺的辉。
“明天早起,领上柱子到镇上,听海望说,镇上有个老中医,看病挺神的。”柱子爹字字沉重地说着。
“他是个光棍,知道个啥?”柱子妈语气舒缓的反驳道。
“海望说了,村西的来栓女人也说了,她的外甥女就是那里看好的。”柱子爹吸了一口烟,重重地吐出,“唉,得病乱求医,说不定能看好了。”
“早早睡吧,明天上午去看看病,好好让大夫查一查。”柱子妈一边说着一边在铺床。
时针在滴答滴答地走动着,曼妙的夜色是多么撩人,柱子爹、柱子妈怀揣着对儿子病情的焦炙入睡了。
二
“这孩子脉轻,肝气重,有郁结,神经有些紊乱,先喝上七副中药调理一下。”中医大夫边说边在处方上写着。
“大夫,我儿子得的是啥病?病重吗?”柱子爹焦灼地问道。
“这孩子得的是气郁紊乱症,别急,需要慢慢调理,要心平气和。”大夫热忱地说着。
柱子爹和柱子妈脸上的皱纹有些舒展了,带上药,嘱咐柱子安心地坐在牛车上,一家人踏上了返程。
柱子年方二十,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跟着爷爷学着木匠手艺,爷爷是当地有名的盖房子木匠,爷爷幼年读了五年私塾,对《弟子规》和《三字经》倒背如流,柱子跟着爷爷学手艺,也背会了《弟子规》和《三字经》,柱子跟爷爷学了三年手艺,爷爷不幸去世了,柱子接续着爷爷的手艺,走东家串西家,给乡里人盖房子、打棺木、雕窗花。
时间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村里的大喇叭里广播:“村里的男女老少注意啦,村里来了一位中药材的客商,来咱十里堡村收甘草啦,甘草一元五角一斤,有愿意挖甘草的,必须在村南自家的地里挖,挖完后必须平整好,客商给的是现钱,当天过秤结算。”
那时适值秋后农闲,十里堡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柱子心里盘算着:挖一天甘草准能卖个四五十元吧,比干一天木匠挣钱多,于是放下手中的木匠活儿,也参入了浩浩荡荡的挖甘草大军。
柱子在自家五亩地的北头找到了一根粗壮的甘草头,顺着甘草头,继续向前挖着,忽地铁锹的前面现出一个黑呦呦的小洞,柱子没有惊愕,他用铁锹的尖头捣断了甘草的细筋,这根甘草足有一米长、五斤多,柱子暗自欢喜。他站起身看了看那个洞的上面,原来是一座坟茔,岁月的洗礼,坟茔没有了尖尖的坟顶,只有用砖堆砌的祭灶,才能辨别出坟茔的特征来。
柱子坐在一边歇息歇息,卷起一袋旱烟吸了起来,不远处一匹枣红马在悠闲地吃着草,柱子有点倦意,躺在了草地上。
“嗵”了一声,柱子有点懵懂了。原来是马用后踢子踢了他一下,等到柱子醒悟过来,马已跑到远处的水渠边饮水去了。
柱子不知所措,趔趄地站起身,脑袋里嗡嗡地有些响动,抱着那捆甘草,孑然地向自家走去。
柱子父母在焦躁中忙碌着,急着去找村里的医生,用热水袋敷脑袋和肩膀,直到深夜,一家人才忐忑入睡。
不知是何原因,自那以后,柱子一下子变得木然,一天比一天的落寞,一天比一天的寡言,一天比一天的黯然。
柱子醒了,脸上泛着红晕,柱子妈从碗柜子里拿出一个蓝釉的大瓷碗,给柱子倒了一碗开水,心痛着热地说道:“柱子,喝点水吧。”
柱子没有说话,表情木然,用手端住碗喝了一口,可能是由于药汤温度高有点烫的缘故,柱子把碗放在炕上。
“柱子,喝了药有点感觉吗?”柱子爹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炕沿边,关切地问道。
柱子摇了摇头。
好久没有见到柱子有如此敏感而果敢的反应了,柱子爹看了看柱子妈,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能可贵的慰藉。
三
柱子的病虽然有些微的好转,但是,还是时好时坏。这叫柱子的父母不免有点渺茫。
“根柱他爹,孩子的病看得怎样?”夜幕低垂,人们纷纷走在回家的路上,村支书老谭看见了柱子爹,停下了脚步,热情地问道。
“喝了七服中药了,倒有点好转,唉,本来手头紧,这下更难了,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啊。”
“兄弟啊,不能急着,得病容易去病难,根柱他爹,咱们乡里乡亲的,有啥困难就直说吧。”
“唉,根柱爹,六十里铺有个大仙家,不行领上根柱去看看。”
根柱爹沉思了片刻,颔首示意了一下,缓缓走开了。
柱子妈在院子的东南角架起了火炉,火苗添着药锅,药汤沸沸扬扬,柱子坐在当年爷爷做的一把椅子上,手里摇着一把蒲扇。
“柱子热不?今天好多了。”柱子爹话语中带着一些喜悦。
“喝了药肯定会好的。”柱子妈掀开药锅盖,用筷子搅了一下滚烫的汤药。
“我在这儿煎药,你去做饭吧,晚饭吃稀粥馒头。”
这时,柱子的妹妹放学回来,妹妹给哥哥买了一颗棒子糖,见到哥哥,揭开包围着的纸皮,连蹦带跳地送到哥哥的嘴边,柱子用手在妹妹蓬乱的头发上摸了一摸。
柱子妈煎药结束了,满满一碗药放在了柜子上。柱子爹熬的粥也熟了,夜幕降临,一家人团座在炕上,开始吃晚饭了。
母亲向来是重男轻女的,柱子妈将仅有的一个花卷给了柱子,让柱子的妹妹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柱子掰了花卷一半,递给了妹妹,妹妹没有说话,大口地吃了起来。
也许是药效的作用,饭后,柱子就入睡了。一轮皎月行走在天边,柱子爹和柱子妈坐在屋檐下歇息。
“下午,碰见老支书了,他说让柱子去看看大仙家,不知犯着犯不着。”柱子爹吸着旱烟,一本正经地说道。
“哪里有仙家?”
“他说六十里铺有,我也听说过,是个女的。”
“唉——,好端端的孩子怎惹上病了。孩子爹,喝完这几服药,去看看,你说呢?”柱子妈说完,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我也头脑乱糟糟的,整天就想着柱子的病。睡吧,明天早起,村东的四亩高粱该锄了。”
柱子的爹和柱子妈和衣睡下,只有柱子的妹妹还在静夜里学习着。
四
六十里铺村位于十里堡的南面,翻过大山就到了。东方熹微,柱子爹就准备好牛车,柱子和他妈坐在牛车上,柱子爹赶着车,跋涉在蜿蜒的山路上。
“孩子,你最近动了坟土,动了以后还没有回整,师傅给你破除一下”,大仙惟妙惟肖地一边说着,一边做着一些动作。
柱子爹对大仙的神灵感到虔诚地信服,听完大仙的吩咐后,匆匆离开大仙的住处,带着熨帖地心情回到了家。
柱子爹操起一把铁锹,骑上那辆古旧的自行车,俄顷时间,柱子爹就来到了村南的一片坟岗,找到了前些天柱子挖甘草的那个洞,柱子爹双膝跪下,烧了一叠黄纸,磕了三个响头,挥锹铲土,补平了那个洞,中午时分到了,柱子爹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他来到了村西头金满的家。
“金满,我这几天手头紧,来向你借点钱,去给柱子抓药。”金满和柱子是同龄人,年少时,两人整天在一起打闹作乐。
“叔,这几天地里忙着,正准备抽空去看看柱子,你需要多少钱就直说,别客气。”金满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给柱子爹倒水、点烟、拿钱,一番亲热的场景。
柱子爹从金满那里借了钱,回到家吃了午饭。下午,柱子爹、柱子妈和柱子坐着牛车,驱驰在前往镇子看病的路上。
“孩子的病,有点好转,继续吃着药。”中医大夫拘谨地把脉,柱子爹和柱子妈听着,脸上愁苦的皱纹慢慢舒展开了。
“妈,我有点饿了。”柱子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柱子爹和他妈怔了一下,柱子爹疾步来到镇上的一家糕点房,买了一个月饼,柱子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柱子妈又过去买了二个月饼,准备回家后一个给柱子另一个给粉子。
日出日落,柱子的病在逐渐好转,凄苦的一家人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朝阳,院落里也听到高兴的笑声。
仲夏时节,十里堡的田野禾苗葱茏,地里的活儿少了,村里的人们可以歇息歇息了,撑着农闲时候,村南的月喜家翻盖西房,柱子爹主动去帮着做这做那,月喜家底殷实,柱子爹这样做的目的是想从月喜那里借点钱,月喜一家人是个性情中人,看到柱子爹如此竭力而热忱的干活儿劲头,当即成就了柱子爹的内心苦衷。
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足有半个月没下雨了,一场雨的到来,滋润着十里堡人心头的期盼。村委会的办公室位于村小学的校园里,简陋的房间里,人声噪杂,月喜循着声音走进了村委会的办公室。
“月喜叔来啦,玩上一会儿吧。”村委会主任小刘见到月喜进来,脸上泛着热切的笑容说道。
“我不玩了,大家玩吧。”月喜站在小刘的背后,俯身看着小刘的打牌。
午后时分,雨渐渐地停了,太阳也露出了金灿灿的容颜。大家玩牌结束了,纷纷地离去,小刘递给了月喜叔叔一支烟。
“叔,是不有事呐?”
“倒是有点事,这不柱子的病也逐渐好了,柱子看病东挪西凑,借下好多债,柱子爹是个老好人。我寻思,村委会提议,乡亲们捐点钱,你看,我的这个主意怎样?”
“叔,这个主意倒不错,呆一会儿,我去跟村支书商量商量。”
月喜和小刘走出了村委会办公室,小刘急匆匆地朝村支书家走去。
薄暮暝暝,村支书和村长两人谈着,老支书提议找来村里的老党员商讨商讨,经过大家的酝酿,决定动员村里各家各户给柱子捐款,多少不限。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柱子爹心急火燎地跑到老支书的家,劝说老支书不能这样做,家里有难,一家人扛着,不能连累了乡亲们。老支书没有听柱子爹的话,语重心长地回复到:这是村委会开会集中决定的,十里堡人一家亲,谁家有难就得帮。
“村民注意啦,各家出一个人,赶快到村小学开会,赶快到村小学开会了。”大喇叭里发出急促的声音。
不到半个小时,村小学的院里汇集里五六十个人,村支书给大伙讲着给柱子给捐款的事。
十里堡村人有两大姓,姓王的是大户,是土生土长的十里堡人。姓谢的是外来户,来到十里堡约有二十余年,跟十里堡的人相处得也不分彼此,不论是外来的,还是本村的,从未发生过红着脸、白着眼的现象,遇到个大的事情,大伙儿都同舟共济。
“老——老支书,我是一个——个光棍,也得捐吗?”大家哄的一声笑了,海望一本正经地说道。
“光棍也得捐,你海望老了不能动弹的时候,你就不用乡村们帮你吗?你这个光棍就这点境界。”村长小刘严肃地呵斥道。
正在大家纷纷解囊捐钱的时候,柱子爹低着头走进了小学校园。柱子爹走到教室宽阔的石阶上,面朝乡亲们,双膝跪下,给众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用十里堡老人们遗留下来的这种叩谢方式,表达内心谢意的感情。
“叔,你可别这样,我们十里堡人有福同享,有难要同当。”村长小刘关切的扶起了柱子爹。
“叔,把柱子的病看好,这是咱们十里堡人最大的心愿。”月喜走到柱子爹的面前,给柱子爹点了一支香烟,铿锵地说道。
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夜幕已降临,今晚没有月亮,星星在闪闪烁烁,在村委会办公室煌煌的灯光下,村支书将没有清点的一沓子钞票递给了柱子爹。
五
柱子的病在一天天地好转,柱子在家躺着的时间明显少了,开始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也到田间跟父母一起劳动,言语也多了,就是力气有点亏,那力量与以前干木工时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柱子爹,又去抓药呀?”
“大夫说了,再喝上五服就彻底好了,不用再喝了。”柱子爹在村口遇上了村主任小刘,两人攀谈了几句。这回去抓药,柱子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乐呵呵地驰骋在抓药的路上。
“怎么到中午啦,爹还没有回来?”柱子妈已经做好了午饭,柱子的妹妹放学了,饥肠辘辘的她努着小嘴说道。
“婶子,不好啦,叔被车撞了。”同村的福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在哪儿呢?”
“在距离咱村半里地的公路上。”
柱子妈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脸色一下变得惨白,福旺用自行车带着婶子急着驰去,柱子跟在后面,柱子的妹妹在里屋看书,不知道发生的情形,懵懂着看着妈妈和哥哥走出院门的身影。
“老头子,你可怎办呀?”柱子妈声泪俱下,颓废地坐在血迹斑斑的丈夫身边,柱子看见爹的模样,也抽泣起来。
肇事司机赶紧找来了镇里的大夫,在进行紧急的抢救,老支书和村长也急匆匆的赶来。
地上散落着买来的中药,自行车被大车撞得面目全非。司机神情惶遽,脸上的汗滴簌簌流下。
“你怎么搞得?你这个小崽子。”村主任怒火中烧,冲着司机小伙儿斥责道。
“不要发火,救人要紧,赶快叫救护车,往县里走。”村支书一边说着一边打电话求救。
老支书、肇事司机陪伴着柱子爹坐在救护车上,疾驰在去往县医院的路上。村主任和柱子搀扶着柱子妈,黯然地回到了家。
“师傅,快停一下车。”医生神色惊惶地说着。
车嘎然而停,柱子爹的病情加剧,医生竭尽全力的抢救,但是,也没有留住柱子爹的生命,在距离县医院不到半公里的路上,柱子爹溘然永别了。
还是这辆救护车,拉着柱子爹的尸体回到了十里堡村,夜色已浓,车停止在柱子爹的院门。柱子一家人听到这个不幸的噩耗时,柱子妈晕过去了,柱子泣不成声了,柱子妹妹涕泪涟涟,悲不成声了。
老支书张罗着柱子爹装入棺木,村主任安慰着柱子一家人。今晚的夜黑漆漆,一家人神色哀戚,十里堡村人无望的牵挂伴着无边的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六
交警界定了事故,柱子爹走错了道是造成此起事故的主要原因,肇事司机按照法定的处理结果,赔偿了几十万元钱。
柱子爹土葬了,柱子的病也在渐渐好转,可是家里的外债高筑,全家的顶梁柱——柱子妈一时难以走出这灾难带来的阴影,进进出出神色哀婉,有气无力。
“柱子妈,要不改嫁吧,孩子还小,有个大事小事,家里准有个男人来支撑。”午后,赤日炎炎,本村的四婶拄着一根拐杖,和柱子妈坐在屋檐下,带着体恤地口吻攀谈起来。
“柱子的病还没有彻底好了,柱子的妹妹还得读书,家里的负担这么重,那个男人要咱啊。”柱子妈脸上刻满悲戚的表情,说完,重重地摇了摇头。
“柱子妈,不要伤心,要坚强些,你要是没了信心,两个孩子怎办呀,我好好琢磨琢磨能跟你合得来的男的。”四婶捧出一颗笃诚和怜恤的心。
四婶回到了家,心里忽地闪出一个念头,本村的海望不是一个光棍吗,海望这人老实,又是同村的,知根知底的,于是向老头子问起海望的年龄来了。
“属猪的,五十三岁了,问这些干甚了?”
“行,年龄比柱子妈大五岁,不算大。我得赶快去问一下柱子妈。”四婶一身的激切,疾步走进了柱子的庭院。
“柱子妈,你看海望可以么?你要是愿意,我这会儿就去问海望。”
“四婶,柱子爹刚走了没多久,我心里哪有那个心思,再说,让咱村里人笑话。”
“柱子妈,得往开想,不能整天悲悲戚戚的,柱子爹走了,你和孩子们得生活。海望人老实,一个村里的,好好过日子就是了,人家谁会管那么多闲事。倒是不用着急,自己也好好想想。”四婶站着,虔诚地劝说着柱子妈。
“四婶,上炕坐一会儿,这会儿就管说了,喝点水吧。”说着,柱子妈给四婶倒了一碗水。
四婶没有上炕,依偎着炕沿喝着水,柱子看见四奶奶,从里屋走了过来,给四奶奶搬了一个凳子,亲热地让四奶奶坐下。
“柱子,病怎样?
柱子笑眯眯的,没有说话,情不自禁地将目光垂下,四奶看着柱子的神情,也宽慰地笑了。
“柱子妈,婶先回去了,眼下有啥解不开的疙瘩,跟婶说说。”四婶的一席话,给柱子妈留下一泓热望的清泉,说完,缓缓地离开了柱子家的庭院。
四婶是十里堡的大好人,谁家有难事,四婶总是身先士卒,村里人也总是爱跟她真心的倾诉衷肠。
黑沉沉的夜幕笼罩着十里堡,田里的劳作,好多人都已经熨帖入睡,柱子妈有好多天没有下田劳动了,今天,四婶的话,也稍微宽舒了她内心的积郁,柱子的病不知怎地,也在好转。柱子给妈烧开了半锅水,天气炎热,叮嘱着妈妈好好洗漱洗漱。柱子妈得到儿子一片清澈的孝心,心里也在不时地琢磨着四婶的话。
“老头子,海望人挺好的,为甚柱子妈还看不起海望,莫非嫌海望长相丑陋?”
“老婆子,柱子爹刚去世,哪有这心思,你的好心在这个时候不好施。今天下午路过柱子家的高粱田,田里的草长老高了,唉,再长高就难下锄了。”
“唉,柱子家的难多着呐,咱们得好好帮着呐。”四婶怀揣着对柱子一家人的牵挂,朦朦胧胧地入睡了。
七
柱子妈早早地起床,披着熹微的晨光就来到了村东的高粱地,看到田里的草在疯长,使劲力气挥锄除去。
“妹子,在锄—锄地呢,草—草长得好高—高啊。”十里堡说话结巴的就是海望,柱子妈站起身,没有看海望一眼。
“你忙什么了?”
“我在—在锄绿豆了。妹子,歇息—歇息一会儿—儿吧。”
“满地都是草了,哪有时间歇息呐。”柱子妈敷衍地说着,海望看出了柱子妈的冷漠,回去锄自家的地了。
柱子妈在寻思:莫非四婶跟海望说那事啦,要不海望这么热情。
一轮红日洒下金灿灿的光芒,蓊蓊郁郁的田野里,到处活跃着忙忙碌碌的人影。
“嫂子,忙着呐?”
“吆,月喜你干甚了?”
昨晚听天气预报了,说今明天有雨,这不修一修水渠,山上的洪水下来了,正好能流进咱那五亩玉米地里。”
“你是咱十里堡村最精明的人。”
“嫂子,看你说的,过奖啦。”
“哎,月喜,借你的钱,后秋天还吧,估价全还不上,先还上一部分,今个你回去跟你媳妇说一声,担待担待。”
“嫂子,看你说到哪里啦,我跟柱子爹是掰也掰不开的好朋友,咱们有难就共患,有福就一块享受。”
正在这时,柱子走进了自家的田里,他没有打搅月喜叔和母亲的话语,而是一个人默不作声地俯下身子在地里拔草。
“哎,这不是柱子吗?”月喜神色惊愕地说道。
柱子妈没有说话,从地的中间向柱子拔草的地头走去,柱子看见妈妈向自己的方向走过来,没有去照应,依旧执着地拔草。
“柱子,早晨跟你妹吃啥饭了?”
“妹妹起床后,喝了半碗剩的米粥,我吃了半个窝头。”柱子说着,站起了身。
今天没有给孩子们做早饭,她听到两个孩子吃了前些天剩下的饭食,当妈的心里有些酸楚的滋味。
七月天的十里堡,早晨凉爽怡人,中午燥热熬人。田里绿得滴翠,禾苗长势喜人。中午时分,柱子妈和柱子回到了家,柱子帮着妈妈做起午饭来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柱子爹走后,本来拮据的生活,这下变得雪上加霜,没有钱去买药了,可柱子的病在一天天的好转。此时,柱子妈在默默中吸收着儿子的孝心,自然,心里也熨帖多了,渐渐地,牵挂少了。
八
时间在流逝,转眼间,十里堡的夏季在人们的忙碌中溜走,一阵凉爽的风儿掠过,告诉人们,秋天已走进十里堡的田头村落。柱子爹离世已有两个多月了,一家人哀伤的神情,被每天的辛劳和疲惫冲淡了些许,在庭院里可以听到细碎的笑声,蓦然间还可以看到宽舒的笑容。
临近中午时分,田间的路上,稀疏地流动着人们回家的身影,柱子妈和柱子结束了田间劳动,同大伙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柱子妈走在前面,早些回到家准备午饭,柱子有点累了,拖着一身的疲倦走在后面。
当柱子妈走到院门口时,柱子的妹妹已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看见妈妈回来了,努起小嘴,嗔怪起来。
“快饿死了,不早点回来做饭。”
“粉子,妈这就马上做。”
柱子妹妹,皮肤有些黝黑,父母企盼女儿粉妆玉琢,所以给女儿起了一个小名“粉子”。粉子跟在妈妈的后面,走进了院落。粉子确实饿了,眼眶里竟流出亮晶晶的泪滴。
妈妈在匆忙中张罗着午饭,俄而时间,一家三口坐在炕上,吃起午饭来。饭后,粉子低着头,嘴里嘀咕着学校要收取早餐费和资料费的事情来,妈妈看着女儿可怜的表情,心酸的说道:“粉子,资料费咱交了,早饭咱在家里吃。”
“老师说了,学校的早餐费一半是国家补贴,一半是自己付钱。”
“粉子,咱家里困难,得吃点苦头啊。”
粉子的小圆脸蛋上充满了幽深的苦楚,提着书包到里屋准备午睡去了。此时,柱子已进入了梦乡。柱子妈收拾着碗筷,从柜子里找出那个抱钱的布包,准备着粉子的资料费。
晌午过后,柱子依旧在睡觉,柱子妈没有去打搅柱子的睡意,而是一个人去地里干活儿去了。
柱子睡醒后,发现家里只他一个人,柱子推开门,走到院子西南角苍郁的柳荫下,院子的西边是用木篱笆围就的菜园,豆角、黄瓜、青菜、萝卜、甜玉米、青椒、茄子,各式蔬菜果实累累,柱子拿了一个筐子,摘了一些豆角和茄子,下午没有去地里干活儿,心里琢磨着要替妈妈做上一顿晚饭,这样可以缓释心里的愧疚。
晚饭是烩菜和馒头,柱子在灶上一丝不苟地忙活着,夜幕低垂,妈妈干活儿回来了,晚饭也终于熟了,可不见妹妹回来,柱子有些纳闷,他连跑带走地来到了学校。
柱子的妹妹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柱子不清楚此时发生了什么事情,站在校园的一角焦躁不安地等着,一会儿,班主任老师和妹妹一同走出了办公室,班主任老师是同村的,大家都十分熟悉。
“哎,柱子,你来干嘛了?”班主任老师面带微笑,爽快地说道。
“老师,我来接我妹了。”柱子有点忐忐忑忑。
“哦,那你俩相跟着回家吧。”老师说着,疾步走在他俩的前面,柱子看到妹妹脸上漾着喜滋滋的表情,柱子心里也转忧为喜,俩人没有说什么话,径直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妈,今天下午海望叔到学校给我交了早餐钱啦,而且交了三个月的。”粉子兴奋地向妈妈说着。
“粉子,你怎么这样哪?咱家里再困难,也不能要人家的钱呀!”此时,柱子的妈妈语气有些哽咽,想说的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妈,这又不是我要的,是海望叔交给班主任老师的,我是从班主任那里知道的。”粉子眨巴着眼睛,矜持地跟妈妈说着,此时,粉子理解了妈妈的心情,也读懂了妈妈的内心苦衷。
“粉子,唉——”,柱子妈欲言又止,柱子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低着头,脸上泛着忧伤的表情。
“妈,快吃饭吧,饭早熟了。”柱子的话语打破了家里凝固了的气氛,柱子妈走到灶前,闻到一股糊的味儿,揭开锅盖,用铲子在锅里上下翻腾着,柱子和妹妹站在妈妈的身后,柱子妈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悲哀和痛楚,有条不紊地张罗着吃饭的器具。
漆黑的夜色笼罩着十里堡,闪闪烁烁的星星点缀在浩瀚的天际中。饭后,柱子和妹妹在平静中入睡了,柱子妈在院子里准备着明天家禽吃的食物,一阵凉爽的风儿掠过,树叶发出呼啦啦的泠然作响声,柱子妈坐在青石铺就的石阶上,任凭习习的晚风吹拂着心中的愁绪,她心里嗔怪:粉子怎么不懂事,再穷也不能要人家的钱啊!在深沉的夜色中,柱子妈摇了摇头,心里抱怨着命运如此倒霉,艰难的路何时有个尽头?夜深人静了,她站起身,带着一家人期盼好日子的牵挂,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重重地推开了家门……
九
“妈,快回家吧,大舅来啦。”
柱子急遽地跑到田间,喘着气站在妈妈的面前。“大舅还给咱带来了一大包李子”。
柱子妈没有说话,高兴地收拾起镰刀,中止了手中割绿豆的活儿,娘俩相跟着回到了家。
“大哥,骑车来的?累不?”
大哥在柱子妈哥弟中排行老大,柱子妈的父母已离世,弟弟、妹妹家的大事小事,大哥总是关心备至。
“不累,妹子,大哥有半个月时间没来看你了,粉子学习还可以吗?绝不能让粉子辍学,有啥困难,就尽管跟大哥说”。大哥说着,满身都是真诚。
柱子妈把粉子早餐费的事情告诉了大哥,大哥听后,思索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海望这个人怎么样?”
“人倒是老实厚道,但是,柱子爹去世还不到一年,我就改嫁,对不起柱子他爹啊。”柱子妈说着,声音有点哽咽。
“妹子,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家里有个急事,连个商量商量的人也没有,早晚也得改嫁。大哥的意思是,先侧面打听一下海望是否能容纳下咱这个家,事情还不能急,成了以后又散了,村里乡亲的多不好。”大哥一边说着一边在喝着水,柱子在帮妈妈在灶前做饭,柱子缄默不语,只是一个劲的干这干那。
饭后,大哥躺在炕上歇息一会儿,午后,粉子上学去了,柱子拿了一把镰刀,到野外割些喂鸡的草,柱子妈没有去地里干活儿,跟大哥攀谈起来。
“柱子自从他爹去世,他的病也慢慢好了。唉,这孩子也渐渐变得懂事了。以前跟他爷爷学的手艺不知忘了没有,秋天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打算让他跟村东的二后生学木匠,有点手艺,能娶个媳妇。唉,穷日子啥时有个尽头。”
“不要唉声叹气的,柱子和粉子都是好孩子,再困难,也不能让粉子辍学,砸锅卖铁也得供她上学,柱子从小淘气,不爱学习,粉子这姑娘从小就听话,也爱学习。我看柱子就不要再学木匠手艺了,学点其他手艺,木匠是苦力活儿,弄坏身体那多不好。表哥的希贵,在城里学习家电修理,在镇上开了个修理铺,生意不错。柱子的病看上去好了,还得去镇上让大夫好好检查检查,哥最近挺忙的,你嫂子身体不太好,只能到地里干半天的活儿,家里家外我得多做点,最近卖了一口猪,哥给你带了些钱,你先给人家打点外债。”大哥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了妹妹。
柱子妈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哀矜,目光凝视着窗外,在饱满的酸楚中接过大哥的钱,努力地说道:“大哥,这钱我肯定还上,代向嫂子谢谢。”
“妹子,别多心,我临走时,你大嫂说让你往开想,渡过这段苦日子,生活会好起来的。”
“唉,难啊。”柱子妈眼眶中渗出两滴泪花。
“妹子,你一个人忙里忙外,大哥意思是找一个合适的男的,好替你分担些忧愁。”大哥带着和蔼的语气,轻声地说着。
“唉,哪个男人能撑起这个家的担子啊?今年秋收后,把这些外债还上再说吧。”
“妹子,债还不还,找个伴儿的事,你得考虑考虑,海望这个人,我倒不认识,不知道这个人心底善不善?”
“海望年少时父母就去世了,他二叔拉扯大,年轻时,挣了点钱,盖了三间房,房子盖好了,一转眼工夫,过了找对象的年龄,到现在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海望也是个可怜的人呐。”
“可不是,这个人能喝酒,只要身上揣着几个钱,就买酒喝,酒风不好,让别人打过呢。不过,这个人不喝酒还可以,肯干活儿,是地里的一把好手,没有多少文化,老实也厚道。”
“喝酒甭怕,有个好体力,人厚实就行。找咱们本家四婶婶,从中穿戳穿戳,看人家愿意不愿意。”
“大哥,我现在关键是考虑他能不能对这两个孩子好,能不能容纳下这两个孩子?”
“我不是说,让四婶侧面打听打听,你让人家对咱两个孩子好,你得先要求咱孩子对人家好,这种情况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相互尊重,才能和好。”
“这倒也是。”柱子妈脸上现出宽舒的红晕。
“我来一趟也不容易的,我现在就去四婶家,一则串个门,看望一下四婶,二则跟四婶唠一唠这个事。”大哥说着,站起身,走出家门,向四婶的庭院走去。
四叔淳朴寡言,四婶倒是个性情爽直、乐施好善的大好人,本家中有个针头线脑的事,人们总是跑到四婶家,听听四婶的指教。
没等柱子舅说出这桩婚事,四婶就争先恐后地说出了,四婶确实是个热情的人,慨然担当把这桩事办好,让柱子舅放心好了。
夕阳西下,柱子回家了,粉子放学了,柱子、柱子妈和粉子站在院门外,目送舅舅渐渐远去的背影。舅舅没有回头看看妹子一家人,心里是翻腾着的,有期盼的浪花,有眷念的潮声,更多的是牵挂的涓涓细流。
十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柱子爹去世快半年多了。绵绵的秋雨过后,冷风也随之接踵而来了,十里堡的初冬来临了。
柱子妈驾着辕,排子车上载着一车玉米秸秆,柱子在车后推着,缓缓地行进在回家的土路上,天色渐渐地隐晦了,马上就进村了,遇上一个土埂,作孽在使然,一车秸秆侧翻了,柱子妈气吁吁地站在那儿,脸色惨白不知所措,柱子急着去拽捆绑的绳子,但也无济于事,正在这时,海望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捧出一份热忱,急着使劲儿将侧翻的一车秸秆倒了过来,海望热切地说道:“柱子妈,我去驾——驾辕,你俩歇一歇跟——跟着走吧。”说完,海望就沉稳地起步了。
柱子没有歇息,跟在排子车的后面推着,柱子妈停顿了须臾,心中的狂澜怒涛也渐渐地平息了,跟在车的后面走着,距离车大约有十几步远。
海望将一车秸秆拉进了院落,并卸了下来,摆放在指定的位置。夜幕降临,一阵冷飕飕的风掠过,柱子妈挽留海望在家吃饭,海望谢绝了柱子妈的热情,喝了一杯水后,深情地看了一眼柱子妈,柱子妈抿嘴笑了一瞬后,海望消失在回家的匆匆行程中。
吃过晚饭,柱子和粉子就早早地入睡了。柱子妈经历了白天的劳累,尽管身体有些疲惫,但是心情是熨帖的,与海望分别时那触动心灵的眼神,还在她的脑际迂回萦绕。伴着慰藉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柱子妈也进入了梦乡。
夜更人静,一阵惨烈的鸡叫声,划破了夜半的寂静,柱子妈和柱子起床后,在院中的鸡窝旁检查发现,原来是黄鼠狼咬死了一只鸡。柱子将死鸡扔到了院子西南面闲房的下面,到院子的南面搬了一块大石头,重重地顶在鸡窝的门边。
第二天上午,柱子妈将昨夜里黄鼠狼袭鸡殒命的事,讲给了本家的四婶,四婶谆谆告诫柱子妈,好好把鸡窝的下边用板密封严实,可以有效预防黄鼠狼穿入鸡窝里边。
柱子在院中搜寻着用作堵鸡窝的木板,四婶提着两块木板走进了柱子家的院门,放在了鸡窝的旁边,没有说话回家去了。柱子心里明白四奶是个乐施好善的人,也没有热乎乎地问候,在专心地干活儿。四奶走在快进自家院门的时候,迎面碰到了海望。
“海望,你这干啥去呀?上午没事的话,去帮柱子修补修补鸡窝“。
“鸡窝怎——怎么啦?”海望诧异而急切地问道。
“唉,昨晚黄鼠狼咬死鸡了。”话音刚落,海望就有些着急,却被柱子的四奶拽了一把,跟着柱子的四奶走进了院子,在柱子四奶的指点下,抱了一捆零七碎八的木板,来到了柱子干活儿的鸡窝边。
海望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干着,柱子妈看见海望在埋头干活儿,她心里是非常明白海望的愿景,她故意没有与海望搭腔,海望佯装没有看见,专心致志地干活儿,临近中午时分,活儿干完了。
“海望叔,中午别走了,在家吃饭吧。”柱子恭敬地邀请道。
“柱子,叔歇一歇就——就回去了,下午还有别——别的事。”
“海望叔,你回家一个人得做饭,干了一上午活儿,累得那有劲儿做饭,吃了饭回去吧。”柱子眼光中透着诚恳。
“海望,忙了一上午,怎么能回去吃饭了,午饭做好了,快回家洗洗手吃饭吧。”
“唉,这——这才是。”
不经意间,海望用狐疑的眼光看了一眼柱子妈,柱子妈的明眸闪了一下,三个人相继走进了屋。
饭间,柱子对海望格外地热情,一会儿夹饭,一会儿倒杯开水,弄得海望心旷神怡。
柱子妈和海望的暧昧,象一股风,顷刻间传遍了十里堡的家家户户。
第二天的晌午,柱子在家里地上跟妈妈一道用手掰玉米,柱子的四奶走了进来,柱子的四奶将海望和柱子妈的这桩婚事,对着柱子妈和柱子的面一本正经地说了。
“四婶,海望倒是个好人,但是,不知道他是否能对柱子和粉子好?”柱子妈停止了手中的活儿,看着近在眼前的柱子,脸上刻满了道不尽的苦衷。
“海望叔老实厚道,妈你放心,我和粉子肯定对海望叔好。”柱子的眼神中闪着真诚。
“柱子这多好的孩子,多体贴你妈啊。四奶现在就去海望家,听听他的意见和看法。”
“四婶,咱不能着急,得好好想想后再说。”
“柱子妈,四婶这次去是探听探听,拿主意还有一定的距离。”现在村里人议论纷纷,有说这的,有说那的,我得出去堵住他们的口,风言风语的,败坏咱们的家风。”
四婶说完,推开门,坚毅地向海望家走去。
海望憨厚朴实,生性直截了当,从来不会拐弯抹角,柱子的四奶坐在海望家的炕上,海望给柱子四奶沏了一杯茶水,端在老人家的面前。
“婶子,你来肯定是探——探问我和柱子妈的事吗?近日,我——我也细细想了,我也愿意,看人家柱子妈是个啥——啥意见?”
“柱子妈倒是主要考虑两个孩子。”
“婶子,柱子和粉子是个好——好孩子,走到一块儿,那就得按亲生的孩子对——对待,大人爱护着孩子们,孩子们还得孝敬好大——大人,大家火火活活的,那才叫一家人的生——生活。”
“海望,今天婶子该另眼相看你了,不知道你现在思想开放了,还是你跟柱子妈有点缘,你年轻时,有这样的思想,也不致于打这么年长的光棍儿。”
“去——去你的,婶子,你是来挖苦的,还是来提——提媒的?”
“海望,婶子是来为你们俩都好来的,开了个玩笑,别在意,走啦。”
吃过晚饭,四奶就来到了柱子家,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今天在海望家发生的一切。
柱子妈由衷地感激四婶热心的同时,也隐隐地体味到海望的融融温情。
“柱子妈,既然事情俩人都同意了,那就尽快往一块儿撮合吧。”四婶说完就回去了。
窗外刮起了凛冽的寒风,时节已进入了冬季。地处北疆高原的十里堡,夜里,屋内该用火炉取暖了,但是,一年的收入,柱子妈盘算着那些偿还的债务,没有富余的钱去买取暖用的炭。
屋内冷飕飕的,柱子和粉子和衣而睡了,柱子妈在灯下给粉子补缀着开了洞的袜子,日子尽管清贫如洗,但是柱子妈心里少了些担忧,多了些喜悦,也许海望走进自己的家门,生活会好起来。
活儿干完了,柱子妈收拾着准备入睡,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给两个孩子的被褥上各盖了一件棉衣服,自己轻轻地脱去了外衣,钻进了冰冷的被褥中。
十一
早晨醒来,十里堡的房舍上披了一层皑皑的白雪。村支书老谭领着海望推开了柱子妈的院门。
院内空无一人,海望和老支书站在院门房的屋檐下,抽着烟闲谈起来,不一会儿,柱子妈推着一辆自行车回来了。
“妹子,我是来给你和海望成婚来了。”
海望热切地走上前去,将自行车停靠在院东南角的僻静处,柱子妈愕然了一刹那,脸上泛起了些微的红晕。
“妹子,海望呐家里仅有的两万元存款也带来了,海望说了,要用这钱给你买个成婚的戒指或者什么的,我看,都这么大年纪了,也就别寻那么浪漫了,这钱你拿着,今天,我村支书请客,到我家里喝顿喜酒,就一块好好生活去吧。”
老支书将两摞钱深深地揣入柱子妈的衣袋中,柱子妈木然地站在屋的中央,没有说话,神情悠远而深邃。
海望与柱子妈近在咫尺,他脸上漾着含羞隽永的笑容,双目盯着柱子妈的装束和表情。
柱子回来了,他推开门,柱子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柱子睿智地给村支书和海望叔倒了杯开水,而后,下意识地去里屋了。
柱子妈不肯接受村支书的盛情,决定在自家一块儿吃饭。说着,就开始忙碌起来。柱子也在妈妈的一旁,帮着忙这忙那。
“海望呐,你不能只管看不动手啊,你也帮着干呐。”村支书调侃着说。
“我能干活儿,但做饭时外——外行。”海望在真诚地坦言,跟在柱子后面,准备帮着做些重活儿,却被柱子的热切而停止了,他抽了支烟,坐在炕沿上,嘴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
午饭熟了,大家在晓畅的气氛中吃着、聊着,午饭还准备了半瓶白酒,这半瓶白酒还是从柱子爹出殡的宴席上收拾下来的,已经好长时间了,柱子妈看了一眼海望,在脑海里依稀地浮现出柱子爹那慈祥的、刻满辛酸的容颜,柱子妈低下了头,沉吟了一刻钟,竭力控制着在内心深处的悲伤。
“妈,你今天多吃点。”柱子看出妈妈的异样表情,看着妈妈,轻声说道。
“妈吃着呢,你好给两位长辈倒上酒。”柱子妈脸上浮出几丝笑容。
“妹子,柱子和粉姑娘,今天是大喜大吉的日子,海望呐,从今以后,要好好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家,柱子爹累得早早地走了,我是十里堡的村支书,十里堡的父老乡亲过上好日子,是我打心眼里的愿望,海望呐,你就拿粉子和柱子当亲生的骨肉来对待,孩子们还小,需要大人的关心和爱护,你要是对这两个孩子不好,我这个村支书绝对不答应。”村支书一脸肃然地说道。
“村支书,咱俩年纪相——相当,可论咱在十里堡的辈——辈分,我该叫你侄子,叔在十里堡是个啥——啥样子的人,你不是不知道的,我今天能踏进柱子妈家的这个门——门槛儿,柱子妈能不嫌弃我这个十里堡的光——光棍儿,我就感激到头了,以后,我对柱子妈、柱子和粉姑娘如——如何,咱今天也别提——提这个,大家以后就看我海望这人了。”海望说着,用那个粗糙的右手,在粉子和柱子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十里堡有个习俗,遇到吉庆的事,总要吃顿糕,今天的饭也是吃的糕,只不过柱子妈家里的素油少,没吃上油炸的糕,而是素糕,吃的是素糕大烩菜,凉菜是腌制的酸菜。半瓶烧酒喝完,一顿饭就结束了,村支书回自家去了,柱子帮着妈妈收拾着餐具,海望坐在炕沿边,边抽烟边喝着茶水,正在这时,柱子妈的本家四婶走了进来。
“柱子妈,我才听说这事儿,刚放下了饭碗,过来看看。”四婶一脸的喜悦,踹了一口气,走了进来。
“四婶来了,快上炕,吃——吃块糕吧。”海望立刻站起身,热情地迎上去。
“四奶,糕还热着哩。”柱子给四奶夹了一块糕,在碗里洒了一些白砂糖,端了过去。
“四婶,村支书刚走。”柱子妈中止了手中的活儿,坐在四婶的旁边。
“奥,这就对啦,咱十里堡人,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人,吃上一顿喜糕,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海望呐,从今往后,你就是咱王家的人啦。”四婶边说边吃着喜糕。
四婶无微不至地吩咐了柱子妈和海望一番后,柱子用碗给四爷盛了一块素糕,跟在四奶的背后,走进了四奶的院落。
屋里只剩下柱子妈和海望两个人,柱子妈给海望倒了一杯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海望准备喝水的时候,贪婪地握紧了柱子妈的手。
海望跟柱子妈商议着,将自家比较值钱的家什搬过来,柱子妈思索了少许,劝他改日再搬吧,过日子慢慢来,她生怕十里堡的人一时鼓噪,难以遮掩那难堪的风言风语。
夜降临,海望自从上午来到柱子妈家,一整天就没有走出柱子妈的家门,吃过晚饭,海望就住在柱子妈的炕上。
灯灭了,海望问柱子妈还有多少外债,柱子妈向海望倾吐了已还的、未还的债务情况,海望准备着明天变卖家里的几只羊,足以偿还全部的外债,还准备卖掉今年收场的一担绿豆,买上一吨煤过冬,剩余的钱置办些年货,还准备卖掉家里的一台旧彩电,来供粉子读书。柱子妈心头渐渐地豁然开朗起来,几个月积淀的牵挂涣然冰释,灿然而宽慰地进入了甜的梦乡。
十二
不知不觉中,时光已进入了腊月,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隆冬的十里堡,田野里、村舍上,银装素裹。
海望住进柱子妈家将近一个月了,海望也耳濡目染地习惯了柱子妈的饮食起居,在家里也忙前忙后,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十里堡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是好是坏,人们总要议论纷纷,争辩一段时间后也销声匿迹。海望与柱子妈的婚配,却没有听到一丝风波,十里堡人都在祝福着柱子妈一家生活殷实而美满。
接近年关,十里堡的家家户户都在做着过年的准备,蒸年糕、做豆腐、糊窗花、杀猪宰羊、…,海望宰了一只羊,准备着过年食用。海望用斧头劈了一些废旧的木棍,劈好后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准备着除夕夜的旺火使用。海望的辛劳换来了柱子妈的欢欣,布满皱纹的脸上渐渐地绽放出久违的笑容。
十里堡有个习俗,年前要给仙逝的长者烧纸祭奠,柱子从村里的小铺里买回一叠烧纸,准备明天给父亲上坟。粉子放寒假了,伏在几案上,认真地做着寒假作业。一家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埋头干着活儿。尽管吃的是粗茶淡饭,但是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简陋的寒舍到处荡漾着乐融融的气氛。
柱子和粉子一开始称呼海望为大爷,海望对两个孩子格外地关爱和呵护,渐渐地,两个孩子从心底涌出的爱,发自肺腑地唤声叫爸,在这两个孩子心里,爹离世了,绝不能称呼海望为爹了。海望平生第一次有人称呼自己为爸,心里的热乎劲儿就甭提了,当听到柱子和粉子叫爸的称呼声时,海望全身就会觉得有一种亲情在奔涌。
海望用自行车带着粉子,柱子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三个人行进在去往镇的路上,海望领着柱子和粉子徜徉在人流如织的镇集贸市场上,海望卖掉了一只羊,换来了钱,给柱子和粉子各买了一件新外衣,给柱子妈买了一双鞋,给自己买了一双袜子,还买了一些糖、花生、黑枣、水果等,在返程的路上,柱子骑着车子带着粉子,海望带着买来的什物,两个孩子喜上眉梢,没有吃到这些对他们来说是稀罕美味已有很长时间了。回到家中,柱子妈看到此情此景,更是心花怒放,从心底里炽烈地爱着面前的丈夫,凝神定睛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年走进了十里堡,浓浓的喜庆播撒在村里村外,大红的灯笼挂了起来,鲜红的对联贴上来,迎新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十里堡人有个习俗,除夕夜里,家家都要垒上旺火,象征着来年日子红红火火。家家都要吃饺子,生活富裕的人家都要炒上几道菜,家人一起斟酌上几杯烧酒。往年,柱子家只有饺子和烧酒,柱子爹有一些酒量。今年,柱子妈炒了五道菜,海望拿上了一瓶烧酒和一瓶饮料。去年,是柱子爹招呼着一家人喝酒,今年,是柱子爸拘谨地给柱子妈倒上一盅烧酒,给柱子和粉子各倒了一杯饮料,最后,给自己倒了一盅烧酒,没有说话,大伙儿不约而同地自饮而尽。一家四口人,虽然也有欢喜的笑声,但更多的是彼此间的尊敬。
子时刚过,十里堡的上空绽放出绚丽的烟花,炮竹声此起彼伏,该是祝福的时候了,海望忙碌着点燃旺火,炯亮的火光照亮着穿着新衣服的一家四口人,大家伸出手,任凭火的热烈,去尽情地温暖着他们的周身,去粘连年的吉庆。
大家兴奋而热烈,整夜未眠。粉子将一首老师教学生的歌谣铿锵地唱了起来:
太阳出来红彤彤
十里堡的百姓亲又亲
山前绿树绕村行
村南平畴青又葱
人们勤劳春天早来到
耕耘的汗水滋润着地里的幼苗
丰收的果实撒满田间地头
寒冷的冬季里,暖意装满家家户户
勤劳的双手修筑致富的道
十里堡的明天金光闪耀
十三
正月里,十里堡的社火活动精彩纷呈,闹得十里堡村红红火火。柱子爸对十里堡的社火情有独钟,可是,今年他放弃了,因为今年有比社火更具吸引力的爱人,好好利用正月的清闲,尽情体会特有的快乐,细细地品一品家的味道。
正月过后,年的习俗渐渐地远去了。春风悄悄地吹了过来,十里堡的人们在下意识地做着春耕的准备。
尽管春寒料峭,但是海望却早早地下地劳动了。用排子车拉着一车车家畜粪倒在田里,拾掇着田里少量杂乱的玉米、高粱等农作物秸秆,回到家里,还要修理农具,与柱子妈盘算着今年的种地计划。
柱子的病也彻底好了,整天跟在爸的后面,忙这忙那,过年后,柱子已二十出头了,按照十里堡村的约定俗成,该到谈婚的时候了,可是家里穷,人们只是街谈巷议,没有一个人出来做媒妁的事,只有万籁俱寂的时候,柱子和粉子都入眠后,海望和柱子妈低声细语地谈起柱子的婚事时,携着愁绪的两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粉子在刻苦的学习,再过半年的时间,粉子就要参加中考了,粉子在班里学习成绩一般,但是十分用功,海望和柱子妈心中期盼粉子好好学习,将来能走出十里堡,住进人人惊羡的高楼里,生活在人流如织的市井中。
春意萌动,万物复苏。广袤的田野里人头攒动,十里堡村的春耕开始了,自从海望走进柱子妈的门,柱子妈去地里干活儿的次数比以前明显少了,柱子妈呆在家里的时间渐渐多了,柱子妈琢磨着,怎么能让粗糙的食物做成有滋有味的饭菜,海望渐渐地对这个家赋予了操心和牵挂。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柱子的舅舅骑着直行车带着两盒糕点,来十里堡串亲戚了。
当地有个习俗,只要农历二月二没过,得出去探望亲戚。舅舅是柱子家今年正月迎来的第一位亲戚。
柱子的舅舅已知晓柱子妈和海望的这桩婚事,但不知道日子过得怎样,当看到海望和柱子妈言谈举止一唱一和的时候,柱子的舅舅打心眼里愉悦。
午饭间,海望和柱子的舅舅斟酌了几杯,柱子的舅舅叮咛柱子妈,柱子马上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有钱没钱,要提前谋划。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炕上,拉呱着今年的种地计划。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柱子的舅舅披着落日的余晖,踏上了归程。
柱子的婚事成了海望和柱子妈心中萦回的牵挂。
晚饭后,本家四婶过来串门,少时坐定后,闲谈了起来。
“柱子妈,前天你四叔的重外婶女婿来拜年了,人家村里时兴拜年带枣糕点,枣糕点做得可好啦,面人上点缀的全是小枣,密密麻麻的。”
“四叔的重外婶什么时候结的婚?”柱子妈插嘴道。
“嗨,时间过去倒有一年了,是换亲,第一年嫁的姑娘,第二年娶的媳妇,换亲成了,这才来拜年的。唉,家里也是穷,好女婿,那媳妇倒一般,个头不高。”四婶绘声绘色地说着。
“咱家柱子过年也不小了,也该早早琢磨着找对象吧。”
“是啊,该准备了,四婶你也给柱子操——操心,碰上合适的,提一提。”海望笃诚地说道。
“别担心,咱柱子人有人,个头有个头,得好好挑选挑选。”四婶语气中带着坚毅。说着,四婶站起身,与柱子妈话别了几句,回家去了。
夜,繁星点缀,空廓寂寥。
“唉,柱子找对象,看上人谁能看上这个家呐。”灯熄灭了,柱子妈呢喃自语。
“柱子妈,不要愁,啥事情都得——得慢慢来,实在不行的话,咱们也考虑考虑换——换亲。粉子找上个好女婿,柱子找上个好媳妇,这也不挺好——好的吗?”
“海望,哪能同时有好媳妇和好女婿让咱遇上?”
“孩子他妈,时间不——不早了,睡吧。”火炉里红红的火苗舔着膛,火光透过炉盖的缝隙,发出忽闪忽闪的光芒,辉映着牵肠挂肚的两颗心。
十四
日出日落,月缺月圆,转眼间,十里堡村里村外处处芳草萋萋,生机盎然。
柱子的妗妗来了,是来给柱子提亲了。她的远方亲戚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吃过午饭,柱子和妗妗欣欣然地前往女方家相亲。
柱子首次相亲,忸怩的迹象自然是有的。按照当地的习俗,男的首先必须经过女方父母的相中认可,女的才可与男的见面。柱子的朴实、机灵得到了女方父母的同意,女方见到柱子后,第一印象是满意的。女方家提出要去柱子家看看家庭情况,柱子的妗妗应允了,但心里想:柱子的家庭很难与女方相比,不过,事已如此,就顺心遂愿吧。
一周后,柱子的妗妗领着提亲的女方和她的父亲,来到了柱子家,海望和柱子妈殷勤接待,周到而大方,但是,蓬门荜户没有打动女方的心,在柱子的惋惜中结束了这场相亲。
柱子对这次相亲的失败,没有丝毫的丧心和气馁,海望和柱子妈却陷入了沉思。
中考的日子一天天的迫近,粉子在用功学习着。十里堡的夏季来临了,今年的雨水充沛,田野里禾苗长势喜人。村当中的大柳树,枝叶婆娑,这里是十里堡家家户户讯息传递的地方,也是十里堡人喜怒哀乐共勉的角落。
“海望,柱子的婚事吹啦?”月喜从地里干活儿回来,在大柳树遇见了海望,热切地问道。
“柱子第一次相亲,成不成无——无妨。月喜,苗长得怎——怎样?”海望手篡着一把镰刀,肩上扛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是喂羊的草。
“海望呐,我听说女方家嫌咱家穷不是?”月喜惊愕的表情中透着关注的真诚。
“奥,就是,女方家比咱家富——富裕,下一步找个门当户对的吧。”海望脸上现出一些无奈和凄清。
“没事,柱子还小着呐,事情慢慢来,实在不行的话,柱子和粉子也可考虑换亲,咱十里堡邻村贵生家的孩子就是换亲,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的,啥事情都得想开。”月喜开诚布公地说着,顺便坐在柳荫下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唉,月——月喜,听柱子妈说,还欠你些债,过几天,我准备把那只老羊卖掉还——还上,月喜啊,你回去跟你媳——媳妇说一说。”海望改变了话的主题。
“海望,咱们十里堡乡里乡亲的,何时还都可以。我月喜是个啥人,你不是不知道的。再说,我跟柱子爹的关系,你也不是不知道的,别老操这个心。海望,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柱子妈准保给你做好饭啦。”海望笑了一笑,现出一脸的淡泊,两人各个向自家走去。
海望走进院中,一只母鸡惊异地从鸡窝里跑出,叽哩呱啦地叫个不停,海望惊喜地走到窝边,抓起一颗热乎乎的鸡蛋。
“海望,饭快熟了,缸里的水不多了,快去挑一担吧。”柱子妈在灶前添薪做饭。
海望将鸡蛋放在院中间篱笆墙的罅隙中,挑水去了。
“妈,羊把鸡蛋碰破了。”粉子放学回来,看见黄白相间的鸡蛋汤撒落在地上,悭吝地拾起盛着蛋清的半壳残蛋。
柱子妈走到院中,没有吱声,心中的惋惜使她怒火中烧,操起一根木棍,向着那只羊使劲地打去。
“怎么啦,羊吃——吃甚啦?”海望挑水回来,看见柱子妈在院中生气的模样,不解地问了一声,柱子妈没有回答,气吁吁地矗立在那里。
“爸,羊把鸡蛋碰烂了。”粉子站在一边,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唉,全怪我,我从鸡窝里取——取出,放在这个缝隙,就是怕——怕弄破,唉,就——就是这么巧。”海望一边叹息,一边将水倒进了缸里。
“就你这个蠢货,好端端的一颗蛋害在你的手里。”柱子妈怒气未息。
“怎——怎啦?不就一颗鸡蛋吗,犯得你怎么血——血口喷人。”海望站在房间中央,双目圆睁,视线中闪烁着气愤。
“爸,吃饭吧。”粉子走到海望的身边,用体贴的眼神仰望着爸爸,恳切地说道。
海望没有回应,狠狠地瞪了粉子妈一眼,端起碗开始吃饭,粉子依旧站在那里,海望亲切地轻声说道:“粉子,快上炕吃饭吧。”
粉子妈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吃着,泪花在眼眶中徘徊,她内心矛盾着,她生爱着海望,但此刻难以容忍海望那愤懑的眼神,在紧张的气氛中,午饭结束了。
午后,海望操着一把镰刀,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到村南的荒草地,割了一大捆羊吃的青草,用绳索系好后,背负着回家。
“爸,我找了你好长时间,原来打草去了?快放到车子上吧,背着沉吧?”柱子推着家里仅有的一辆破旧的、老式的自行车,一边疼爱地说着,一边急着扶着海望背的那捆草,海望没有说话,与柱子一道,将草放在车架上,柱子推着车,海望在后面扶着那捆草,向自家走去。
柱子妈准备的晚饭熟了,海望爱喝红豆粥,一家人吃过晚饭后,恢复了往日的温馨,一场风波随着时针的走动而渐去渐远。
十五
粉子的中考结束了,按照成绩,只能进一所镇里的职业中学。十里堡的仲夏时节来临,远远望去,漫山遍野是一片郁郁葱葱。柱子的舅舅骑着自行车,带着柱子的妗妗,带着一份换亲的讯息,来到了柱子的家。
“海望,粉子妈,石头铺有一家找换亲的,姑娘比后生大,人家也跟咱们一样,家里也挺穷,两个娃娃的父母去死好几年了,两个娃娃跟着叔叔、婶婶过日,有三间砖瓦房,两个娃娃挺勤快的,我们还专门去了一趟石头铺,侧面打听打听,觉得跟咱们挺般配的。”妗妗一进门就一板一眼地说了起来。
“柱子舅、妗,这个是好事儿,柱子妈,咱们得抓住这个机会,我看,柱子舅、妗,你们给两个外甥做个媒吧。”海望全神贯注地说着,说话夹吧的毛病刹那间没有了。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午饭,粉子的内心纠结着,自己去上学吧,还是去成全哥哥的这门婚事,小小的年级该何去何从,大家在话语间看出粉子是一脸的茫然。
“柱子舅,粉子能——能上咱镇里的职业中学,听人们说,职——职业中学是学技术的,我看,粉子学个裁缝手艺倒是挺好,在咱村里能用得上,你说,是不是?”海望抽着一袋旱烟,目光凝视着粉子,认真地说着。
“海望,咱们这桩换亲的婚事成了,粉子也得上学,学业结束后成婚。”粉子舅语气凝重,话语间携着沉甸甸的体贴和怜恤。
柱子妈听着,默不作声。午后的阳光分外炙热,庭院中果蔬的部分叶子发蔫儿,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粉子的妗妗身体微胖,手中握着一本粉子学习的课本,不停的扇着。
“喝了这碗水就回家吧,明天就去石头铺,跟两个娃娃的叔叔、婶婶谈一谈。”粉子的妗妗是个性情中人,一边扇着,一边跟粉子的舅舅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成也罢,不成就算辛苦你俩了。”柱子妈低着头,神色带着少许的黯然。
柱子舅、妗推着车子,在柱子一家人企盼地目光中,在阳光的炙烤下,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十六
石头铺位于十里堡东面的山沟里,柱子的舅舅和妗妗天蒙蒙亮就起床出发了,沿着蜿蜒迂回的山路,走了两个小时的行程,在人们将要下地干活儿的时候,走到了两个娃的叔叔家。
进门后经过一番寒暄,大家彼此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两个娃娃挑水去了,正在大家的谈话中,男娃子挑着一担水,女娃子跟在后面,走了进来。
“贵生、香女倒完水,歇息歇息,今天就别去挑水了,今天的水够用了。这位大爷、大娘给你俩提亲来了。”婶子开门见山地说了起来。
贵生、香女衣衫褴褛,用凄婉的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两位陌生的大爷、大娘,当他俩听到提亲二字时,脸上现出渺远的神情。他俩没有说话,怯生生地站在那里,象有一种压抑的枷锁重重地扣在精神的门槛上。
“贵生、香女,锅里热着两个窝头,快吃去吧。”叔叔和善地说着,顺便给贵生、香女各倒了一碗开水。
“贵生、香女,叔叔明天领着你俩去十里堡见那个男娃和女娃,贵生相对女娃,香女相对男娃,叔叔就放心了。选个好日子,叔叔给你俩操办了婚事,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叔叔说完,眼神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徘徊了许久。
贵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香女咀嚼着窝头,低着头,默不作声。
贵生的叔叔和婶子下地干活儿去了,叔叔安抚贵生和香女洗洗头发和衣服,干净些明天好去相亲。柱子的舅舅和妗妗为表达内心的热忱,俩人来到了石头铺仅有的一个小卖铺,买了两瓶“红高粱二锅头”。
“大爷、大娘,明天去的地方,远不?”香女洗完头,站在家的中央,平静地问道。贵生在给自己和妹妹洗着打着补丁的外衣。
柱子的舅舅、妗妗,闲着没事,独步在用木篱笆围就的庭院中。“贵生、香女,两个娃娃不爱说话,挺皮实的,看来这门婚事成的可能性很大的。”
“哎,快成了吧,都是些可怜的娃娃。”
柱子的舅舅、妗妗坐在院东南角一颗杨树的绿荫下,时间接近中午了,贵生、香女的叔叔和婶婶从地里干活儿回来了。
午饭间,贵生的叔叔与柱子的舅舅两个人喝了一瓶白酒,两个人都接近醉醺醺的姿态。贵生、香女一边吃饭,一边在灶前忙这忙那,一顿饭下来,没有说一句话。
午后,柱子的舅舅醉意已醒,与柱子的妗妗一道回家了。
十七
柱子、粉子换亲的事,一时间,传遍了十里堡的家家户户。
柱子一家人没有去地里干活儿,海望一个人用碾子磨制了两升糕面,准备中午吃油炸糕,十里堡有个习俗,每逢喜事,总要吃上一顿油炸糕,预示着事情顺顺利利,和和美美。
柱子、粉子换上了过年时的衣服,柱子妈给粉子修剪着头发,打扮着粉子如花似玉。柱子的舅舅和妗妗早早地来到了柱子家,做着迎候的准备。
贵生、香女的叔叔、婶子骑着自行车,车上载着贵生和香女,走进了十里堡。
柱子见到贵生,话匣子就一下子打开了,柱子健谈,给贵生讲述着十里堡农田了禾苗长势的情况。香女跟在婶子的背后,粉子在舅舅的劝告下,才与香女说开了话。
柱子的舅舅故意让柱子和香女俩人相跟着去村里的小卖铺买瓶白酒,好使俩人相互了解了解、认识认识。柱子的妗妗,特地安排粉子和贵生俩人去挑水,贵生驾着扁担,粉子在前面引路。
柱子比香女活泼,柱子不免开个小小的玩笑,逗得香女有点笑声。贵生不善言辞,粉子和贵生平静如水。
“他叔、婶啊,你看,还是咱十里堡比石头铺的人有见识吧。”柱子的舅舅信口开河地说了一句,说得贵生叔、婶脸上有些赧色。
“你说得哪里的话,多寒碜。”柱子的妗妗狠狠地反驳了柱子舅一句。
午饭坐了两桌,炕上的一桌是四个大人,地下摆了一个用木板临时搭就的桌子,柱子和香女,粉子和贵生两对,坐在这里吃饭。
贵生夹了一个油炸糕,沾了一些白糖,放在粉子的碗里,粉子没有说话,但脸上显现出的是和颜悦色的灿烂。
席间,柱子的舅舅开门见山,一边喝酒,一边谈论着这两对换亲的婚事,贵生、香女的叔叔、婶婶同意这门婚事,海望和柱子妈也点头默许,孩子们按照大人的意愿,顺应着下一步的安排。
“贵生、香女还有两间房,我大哥和大嫂去世后,两个娃娃就跟着我们一块生活,房子久了没人住,房顶、院子里全是杂草,还得需要修理修理。”
贵生的叔叔竭诚地说着,正在这时,柱子的四奶走了进来。
“俺刚才听说这事,海望和柱子妈也不过来跟俺说个声。”四奶满脸喜悦,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贵生的叔叔、婶子,这是柱子的本家四奶,可是个热心肠的人,村里谁家有个难事,四婶总是热心地帮一帮。”柱子的妗妗解释道。
“两个好娃娃,跟咱家的孩子能般配。”四奶打量着柱子和香女,贵生和粉子。
“我看明天,柱子和粉子去一趟石头铺看一看,再者,双方也接触接触,进一步了解了解,都同意了,再说订婚的事。今天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就各回各家吧。”柱子的妗妗一边说着,一边下地穿鞋。
“吃完晚饭再走吧。”柱子妈挽留道。
“不能啦,家里还有鸡呀、羊呀,圈了一天了,回去得喂食了。”贵生的叔叔、婶子下地穿鞋,贵生和香女也忙着收拾。
贵生一家四口和柱子的舅舅、妗妗推着自行车走出了村外,踏上了十里堡村南的沙石路,柱子一家四口和四奶目送着未来的一家人渐渐远去的身影。时间已是黄昏,暮曛的晚霞映照着田里收工的十里堡人。一只黑白杂色的大狼狗,追逐着一只淡黄色的猫,猫急中生智,迅疾爬上了一棵苍郁的柳树,大狼狗狠狠地吠了一声,猫呲牙咧嘴地怒吼了一刻钟。四奶说,猫和狗是天敌,她操起一根木棍,赶走了大狼狗,须臾,猫安帖地从树上下来。
晚饭后,海望帮着柱子、粉子洗衣服,明天,海望准备领着柱子和粉子去石头铺,一家人心里愉悦,展望着未来的好生活。
十八
海望家柱子和粉子换亲的事不胫而走,传到了十里堡和石头铺的街头巷角,村支书、金满、月喜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柱子家,都拿出一份热忱,都想愿帮一帮忙,尽快成就这段难得的姻缘。
几天后,柱子舅又来了,带着一脸的喜悦,带着意外的惊叹。
“海望,香女的叔叔、婶婶同意了,柱子和香女十月初九订婚,贵生等待粉子毕业后再订婚。”
“怎——怎得啦,这么好的亲家,怎让咱遇上啦。”海望嘴上叼着一袋旱烟,耐不住激动的情绪,竟掉到了地上。
“太好了,大哥,快进门歇息歇息吧。”
柱子妈手里操着一把镰刀,站在院门口,柱子和粉子站在妈妈的一边,观赏者爸爸、妈妈的惊喜。
海望盘算着如何装修装修那两间土坯房,按照十里堡的习俗,订婚后,要选择一个吉日进行结婚典礼。
翌日,天蒙蒙亮,海望和柱子就来到了海望居住了四十多年的那间老屋,海望铲除房顶和院子里长得郁郁葱葱的杂草。离开老屋已有很长的时间了,海望没有对过去深思,而是低头干活儿。
柱子在屋内清理着,满身全是灰尘,想到即将要娶媳妇,柱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时间接近仲秋,气候凉爽,阳光也灿然。柱子妈的脚步急匆匆,她端着个搪瓷盆,上面盖着湿的毛巾,里面是刚烙好的“背锅”,这是海望和柱子早上的饭。
院子里和家里收拾完了,整个庭院整洁了许多,柱子盘算着怎么摆设这些陈旧的家具,怎么布置炕上的被褥,怎样利用门后比较大的空间……
十里堡人都知道柱子在收拾海望的旧房,做着迎娶媳妇的准备。村长与海望的旧房是邻居,村长的媳妇看见柱子和海望在干活儿,走了过来,帮着出点主意,也拿来了一些工具,帮着干起活儿来。
一只喜鹊在屋顶上盘旋着,旋踵之际,歇脚在村长屋顶上的烟囱上,可是,立即飞腾起来,重重地落在海望院中一颗枝繁叶茂的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声音撼动了海望和柱子的心。
“啊,喜鹊这么早就来报喜了!”
村长家底富足,屋内的收音机传送出一首悦耳的歌曲:
是谁敲开了你的门窗
是谁打动了我的心房
他是我的新郎,她是我的新娘
哎嗨嗨——
你快来我的身旁
……
十九
金秋十月,十里堡漫山遍野万紫千红,一派五谷丰登的景象。田间地头,乡亲们汗流浃背地收获着沉甸甸的庄稼。
十月初九,天色阴沉沉,不一会儿,天空中飞起了毛毛细雨,四奶顶着细雨,早晨起床后就来到了柱子的新家。
昨天海望一个人推着碾子,磨了五升糕面,海望现练就了一幅蒸糕面的好手艺,柱子妈在灶前烧柴,海望往蒸笼上撒糕面,熟稔的动作,让四奶看上去还啧啧惊叹。
糕面蒸熟了,香气扑鼻,一家人围着捏糕包红豆馅,而后,入锅油炸,一盆油炸糕端上了饭桌,大家却没有动筷子,翘首迎候着香女的到来。
秋日的天气,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上午时分,雨过天晴,太阳也露出了妩媚的笑脸。香女坐着叔叔的自行车,与柱子的舅舅一道,满面春分地来了。
今天是柱子和香女的订婚日子,大家自然是分外高兴。香女跟上次相比,言谈举止大不相同,变得活跃积极起来了,这让柱子一家人欣羡不已。四奶用近乎命令的语言,让柱子和香女俩人先夹带馅的糕吃,柱子和香女按照四奶的要求去做了,大家才开始吃起糕来。
柱子和香女的订婚成了十里堡的大事,村当中的大柳树下,萧瑟的秋风横扫着枝叶与人们热烈、慷慨的交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月喜、村支书、金满、…,商议着柱子婚事的份子礼钱,从话里话外可以看出,柱子爹、海望、柱子妈在十里堡的为人是多么的宽厚仁慈。
柱子和香女订婚的仪式结束了,香女住在了柱子的新家,夜色朦胧,月光皎洁,柱子尝到了家的味道。
海望、柱子妈在欣喜的同时,不乏也多了几分顾虑,因为柱子和香女在十一月十一日举行结婚典礼,结婚典礼需要购置家什,还得给香女买上几件新的衣服。
夜深了,星星在眨巴着悍然的眼,粉子早已进入了梦乡,海望与柱子妈没有入睡,低声商讨着明天该向谁借些钱,怎样准备下个月柱子的婚事。
二十
香女住了几天,柱子送香女回家了。
“柱子,回去跟你妈说声,粉子和贵生择个好日子订个婚吧。”香女的叔叔笃诚地对柱子说。
经过两家的商量,粉子和贵生的订婚选择在九月二十九日,乡下有个规矩,男女双方只要订婚,就缘定今生。按照当地的习俗,男女订婚后,女方要在男方家小住上几天,但是,粉子没有在贵生家住,原因很简单,贵生父母去死后留下的旧房子蓬门荜户,破烂不堪,已不能居住了。
订婚那天,贵生看着粉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的酸楚如排山倒海般地翻腾着,那种苦涩的滋味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尝到。
柱子和香女结婚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海望和柱子妈每天不停地忙碌着,收拾新房,准备着典礼宴席菜肴。
柱子和香女结婚典礼日子如约而至,十里堡村有三十户人家,每户有个红白喜事的,户户都要去送个份子钱,宴席上捧一捧人气。
柱子和香女的婚礼虽然俭朴,但是分外热闹。柱子的四奶真是个热心人,张罗着宴席有条不紊,海望为人宽和,十里堡村与海望年龄相当的男人,大家都倾力相助,十里堡人都说,海望一家人日后定会红红火火。
正在柱子和香女其乐融融的时候,贵生的叔叔有些急了,本来是换亲,可现在香女被人家娶走了,贵生虽和粉子订了婚,结婚还得等粉子读完两年的书,这不能,还是尽早结这个婚,夜长梦多,万一有个啥事的,那可说不清楚。
贵生坐着叔叔的自行车,在一个暮秋的早晨,来到了海望家,贵生和叔叔的到来,海望一家人不知道,这让海望一家人连同香女有些诧异,认为家里出了啥事了。
“海望、柱子妈,我今天来跟你们商量商量贵生和粉子婚礼的事儿,我想尽快把这个婚礼办了。”
“不—不是原来说好了,等粉子上完学后,再办婚礼,粉子已经开学了,这么一弄,这个书就没法念了。”
“海望呐,咱们是换亲,柱子倒好,娶走了我家的香女,贵生不能等你两年,我想现在结这个婚。”贵生的叔叔语气有些坚硬,说得一家人有点发愣。
“唉”, 柱子妈欲言又止,在灶前张罗着做起午饭来。
“孩子他叔,那就协—协商着办吧。”
海望给香女的叔叔递了一支香烟,用打火机拘谨地点上,香女倚着柜子站着,柱子帮着妈妈做饭,正在这时,粉子挎着书包走了回来。
“粉子,学校放假啦?”
“是,镇上一个单位考试,占用我们学校的教室,放假两天。”
“粉子。”贵生轻声地说了一声,但不知道下面说什么是好,粉子没有应声,用热切的眼神打量了贵生一眼,粉子从大家的言谈中,知道了贵生和贵生叔叔来的缘由,她只能洗耳恭听。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商量着贵生和粉子婚礼的事宜。
“海望,贵生和粉子近日结婚那是肯定了,但是住的地方就是个大问题了,早年,我哥去世,留下两间土坯房,年久失修,不能居住了,只能借住别人家的房了。”
“叔,和贵生结了婚,我的书怎么念呢?”
“那就不能念了,和贵生好好过日子吧。”
粉子没有说话,眼眶中渗出亮晶晶的泪花。柱子妈看到此景,夹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嘴里的一块馒头在反复地咀嚼着。
“妈,我想念书。”
饭后,贵生和叔叔走了,贵生叔叔和柱子妈商定,房子租好后,确定婚礼的日子。
贵生和叔叔走后,香女面带愠色,柱子一而再地取悦,香女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原因很简单,换亲本身是两家成双配对的,这不让柱子家欺骗了吗?
面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面对刚刚过门的儿媳刻薄的表情,海望和柱子妈用难耐的眼神眺望着十里堡村外邈远的天空,深深地叹息着,怎么也无法缓释内心牵肠挂肚的儿女眷念之情。
二十一
贵生的叔叔在石头铺租了一间房,房子不怎么好,将就着住也还可以。贵生的叔叔踌躇满志,这下贵生可以结婚了。时间已入冬,天气也有点冷了。贵生叔叔独自一个人来到了十里堡,与海望和柱子妈商谈结婚典礼的日子。
“爸、妈,我要念书。”粉子的语气坚定,话音刚落,背起书包,噙着泪花,气咻咻地骑着直行车走了。
“海望,你看,你说这怎么办呀?香女跟叔走吧,咱回石头铺。”贵生叔叔怒火中烧,香女站在屋中,眼中闪出惆怅的光芒,柱子缄默不语,转瞬间,用眷恋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媳妇。
“贵生叔,粉子还小,不听话,咱们有话要商量,不要生气。”柱子妈一边说着,一边准备着午饭。
“海望、柱子妈,你们是个啥意见?”贵生叔叔敛气息怒,平心静气地说道。
“贵生叔,粉子这孩子,好不容易考上学了,现在就想念书,能不能把这两年书念完,念完后,马上办婚礼。”柱子妈语气中饱含着乞怜和无奈。
“两年,两年后,粉子找别人去啦。念了书,肚肚里有了东西,那就不一样了,海望快,快去找粉子,听听粉子的心里是怎想的,不行的话,我领着香女回我们石头铺。”
海望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骑着自行车出门去找了,海望在村里找遍,也没有见着粉子的身影,正在这是,遇见了羊倌九九敢着一群羊回来,他说看见粉子哭着,推着自行车沿着去九道沟的那条路去了,海望边走边喊粉子的名字,可是,走进了九道沟村,也音讯全无。海望无可奈何,情急之下,来到了村里的广播站。
“村民们注意啦,“村民们注意啦,谁遇见粉子了,赶快去海望家说一声,海望家着急着呐。”
十里堡有一名多年的寡妇,会点掐指算计,谁家牲畜走失了,按着时辰算一算,指点去哪个方向去找,有的时候,也挺灵验的,有的时候,也会徒劳的。柱子和四奶急着来找寡妇,这位寡妇有求必应,算计出粉子从西南方向走了。
夜幕降临,繁星眨巴着眼睛,黑漆漆中,柱子沿着西南方向的一条田间小路走去,田里的庄稼已收割完毕,四周显得分外空旷,突然间,从不远处传来幽咽的哭声,柱子停下了脚步,辨析着声音的方向,柱子一下子听出了这是粉子发出的哭声,他循着声音,神色惊惶,急不可耐地跑去,他心里想,粉子是不出什么大事啦?当他跑到距离哭声不远处的时候,直觉让他恍然大悟,粉子爬在爹的坟头哭了。
柱子急忙上前,扶起悲恸中的妹妹,轻轻地拍去衣服上的土,用手掌慢慢地擦去滚烫的泪。
“粉子,咱回家吧,有哥在,咱去念书,不去那个贵生家。”
粉子没有说话,渐渐地收敛了哭声。黑沉沉的夜色中,粉子和柱子在向自家走去。
海望和柱子妈见到可怜的粉子,知道了粉子出走的原因,焦灼的心刚落下,却又堕入进退维谷的沼泽中,哎,怎么面对下一步即将来临的疾风骤雨哪?
二十二
粉子去学校上学去了,柱子拿定了主意,坚持让粉子完成学业,贵生若能等两年,两年后成婚。如果贵生家不同意,唉怎么着就怎么吧。
海望和柱子妈一筹莫展,唉声叹气,香女愁容满面,对柱子的爱也蒙上一层疑惑的纱。
呼呼的冷风吹着,十里堡已是寒冬季节了,柱子的舅舅和妗妗来了,与柱子妈、海望商谈粉子和贵生大婚的日子。
“舅舅、妗妗,粉子现在就想读书。”柱子的眼神和语气中饱含着很重的乞怜。
“哎,这该怎么办呐?”
柱子的舅舅、妗妗把这个想法带给了贵生的叔叔一家,乞求考虑、吸纳粉子的这个现实。
隆冬时节的十里堡,下了一场雪,金灿灿的阳光照耀下,满眼都是晶莹剔透,炯炯发亮。
贵生的叔叔、婶子赶着牛车,来到了十里堡,在东方熹微的时候,敲开了柱子和香女的院门。
“香女,跟叔叔回咱石头铺。好你个柱子,你咋年纪青青的,耍笑人呢?”香女的叔叔满脸愠色,气咻咻地冲着刚起床的柱子。
香女哭了,发出呜呜的声音。
海望趁冬天农闲,每日早晨天不亮就起床,肩挎一个框,手执一把叉,走街串巷,拾着牲畜的粪,积肥备耕。
海望看到柱子的院门敞开着,门口停着一辆木制的旧式牛车,发现事情不妙,赶快在惊惶中跑回家,叫上柱子妈来到了柱子家。
“香女叔、婶,别生气,咱坐下来慢慢说。”柱子妈脸色惨白,见到此景,浑身有些发怵。
“说啥啦?你们一家人不地道,换亲,耍笑人了?你这个早死的东西。”
海望欲言又止。
香女的婶婶拉着香女走出了家门,叔叔的眼光在柱子的家里四处搜寻着,找到一个值钱的电视机和一个衣柜,香女的叔叔抱起电视机,恶狠狠地向牛车走去,海望明白了香女叔叔的意思。
“哎呀,香女叔叔,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干什么?”
“香女叔叔,这电视机可是我家的东西,你—你放在牛—牛车上,往哪儿拉呀?”
“往哪儿拉?往我家拉。香女在你家呆了这么长时间,连个电视机没挣上?”香女的叔叔斩钉截铁地吼道。
“我不但要拉电视机,还要拉这个柜子。”说着,去搬那个柜子。太阳升起来了,不大的一个院子里,簇拥着十里堡的男男女女,村支书拨拉了人群,走上前去。
“我说,咱们邻村乡亲的,成也好,不成也罢,商量着来,不能这么气势汹汹,像个来操家的模样。”
香女的叔叔没有说话,低着头继续去搬那个柜子,柱子双眼中含着泪花,虔诚地凝视着香女,香女低着头,表情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婶子拉着香女的手,向牛车走去,柱子没有去送香女,而是一个人径直回到家中,海望和柱子妈也回到家中,收拾这个杂乱的家。
香女和叔叔、婶子坐着牛车走出十里堡,行进在返回石头铺的路上,路上积的雪有点厚,沉重的轱辘走过,压下难以用言语描述的辙。
傍晚时分,粉子放学回来了,一进门,拿出满分的试卷,向家里的人炫示自己的成绩,可是,没有能打搅这紧张的气氛。一家人无言无语,海望抽着一袋旱烟,柱子妈在愁苦中张罗着晚饭,粉子惊异地发现往日的嫂子不见了,她没有去问事情的原因,而是愧疚地凝视着坐在凳子上的哥哥,柱子心神恍惚,拿起桌子上的收音机,喇叭里传出一首低回的诗:
鸟儿飞了,一丝轻轻的羽毛牵挂在树上
花儿谢了,片片绿叶依旧簇拥着挺拔的枝杈
风筝的线断了,驾着浩瀚的风远走高飞
父母的发白了,那是日日夜夜对儿女的牵挂
父母说,儿子啊,得好好学习,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山里娃的命运
儿子说,爹娘啊,别操心这个心啦,咱山里的哇不负父母的牵挂
父母说,牵挂是夜里的一轮明月,思念挂在天上,镌刻到心坎上
儿子说,牵挂是忙里偷闲用手机给爹妈发出的一个问候,祝愿写在家的温馨上
舀一碗圣洁的清水,斟一杯甘醇的美酒
捧一颗绵厚的孝心,携一腔沸腾的恩情
星月的夜晚,儿子拿着一支笔对着天空画啊画
写在父母心月上的全是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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