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寻
原本以为我不会为父亲哭泣。
尽管他一辈子都没有上过学堂,仅仅是因为年轻时出国民工的经历,谋了份在县城隧道窑里出窑的苦差事;尽管他每天都要钻到火热的窑炉里,踩着滚烫的铁轨把满载陶器的大窑车拖拽出来,然后用双手把余温未尽的陶器搬到平板车上拖放到百米外的仓库里;尽管他每天早出晚归,下班回家后的工作就是摆弄推刨斧子凿子,赶制桌子板凳,逢赶集的日子就用自行车拉到县城售卖……
幼时,对于父亲,基本没有印象,只依稀记得母亲跟父亲闹过离婚,母亲抱着幼小的我哭个不停。所幸没离。后来,我才又有了一个小妹、一个小弟。
上学之后,考试成绩也不是很好,包括弟妹,我们都很少能为父母争脸。反而,每天只要听到父亲下班回家的自行车铃声,我们都会很紧张,马上跑到自个儿的房间里装模作样地开始看书。尤其是我,初中时候因为幼稚贪玩两次补习才考上个二流高中,高中没有毕业却又因为无知起哄而被校方当出头鸟开除。
可以想见,父亲对我是多么地失望;而我对于父亲也是怀着愤恨之情的。因为,他骂过我们,也打过我们。在我们的心目中,他小气、严厉、暴躁……所以,那个时候,我们的感情依托跟那个年龄段的许多孩子一样,我们都认为:世上只有妈妈好。曾经还有过这样的念头:我们的世界没有他就好了。
对父亲的看法有所改观当在24岁之后。那年,函授专科文凭到手,我结束了四年的代课生涯,只身到了元阳,美其名曰支持边疆教育事业。当然,用我母亲的兄弟的话说那叫造孽。而支边的真正感受,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够表达清楚的,更不是置身事外的人能够想象出来的。这个世界,每个人的生活经历都不尽相同,冷暖自知,无需旁人评判。
在黄茅岭中学工作期间,父亲和三叔因为谋划生意顺路来看过我。那个时候的我,从经济上、从情感上都没有了可以依赖的对象,以至于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得很淡然。即便是得知父亲退休后仍然在家里做家俱卖却被刨木机伤了手,我也仅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们可不希望你到老了还因为做木活留了残疾。
九年之后,我凭着自己的努力打拼到了老县城。再之后,我成了家,有了妻子,有了女儿。正是因为有了妻子,我才真正懂得了一个男人支撑家庭和经营婚姻的难度;正是因为有了女儿,我才从女儿的身上直观地感受到了父亲当年是如何疼爱他的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的。此期间,父亲跟他的战友们重走当年援建老挝之路,顺道来看过我,由此知道父亲身上新添了病痛。虽然,这个时候的我,对父亲已经再无芥蒂了,却想着60多岁的人谁的身体状况又能好到哪里去。甚至于,今年中秋得知父亲三叉神经痛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没太当回事,仅是偶尔打个问候电话聊以自慰而已。
尽管,一直以来,我都以孝子自居,并且无耻地认为我是知恩图报的,是懂得“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报时亲不在”的深度的;尽管已经身为人父,品尝过人世的酸辛,甚至于早已做好了某天父母亲突然就到“那边”去了的心理准备。但就在今天,接到父亲来电,告诉我他买了两口棺材寄放在卖主家里,他一口,母亲一口,我的心才突然疼了一下,才又想起今年中秋回老家时父亲让我跟他去记认爷爷和奶奶留给我家的田地,才又想起他让我请一个星期的假陪他去做三叉神经开颅手术……恍惚间,我看到了父亲带着我们一大家子人租车去燕子洞游玩;看到了周末晚间父亲在挥动他的推刨斧子凿子赶制家俱而我在佯装看书;看到了父亲带着三叔和被学校开除的我四处承包桔子地;看到了父亲、我、小弟分别用自行车载着父亲赶制的桌子板凳到县城售卖;看到了父亲把着犁而我和小弟一左一右地走在前头,肩膀上套着绳索,拉着犁耕田;看到了退休时父亲骑着用自行车和平板车临时拼接而成的人力“三轮车”载着我和小弟进城到隧道窑搬行李……骤然间,我似乎读懂了父亲在自知寿元无多时对至亲骨肉的那种依恋与不舍,更明白了父亲正在无可挽回地离我而去。而我能做的就只有等着流泪,等着下一次心疼。
真不堪回顾自己的无情:奶奶死的时候我没有哭,甚至于爷爷死的时候,我都没回去看他最后一眼;外公死的时候我流泪了,但我知道是那种情境感染所致,泪流了,心没有疼。
时至今日,没有谁的离世让我流泪心疼。
惟愿这一天晚点到来。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上帝存在,神灵永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