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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氏五虎

时间:2015/3/14 作者: 王霁良 热度: 84201

阚氏五虎

王霁良                             

 

                        1

  在鲁西南,有一条流经我家乡苟镇的大河,叫红卫河,开掘于1966年,比我大不几岁,现在周边的村镇还这么称呼它,县志里它叫东鱼河,应该是从东明县黄河开挖到鱼台县微山湖的人工河吧。

  那一年的暑假,天真热啊,旱了整个春天,浇地的抽水机几乎把河水抽干了,我现在还记得那年最旱,憔悴的河水在宽宽的河床上散成了五条道道,河叉叉流贯其间,有两条窄道道不足一米宽,蛤蟆愁眉不展地从干涸的小壕沟蹦到有水的河沟里。我和刘夏就在这弓一样弯曲的河沟里,顶着午后的炎炎烈日,光着屁股摸鲶鱼。鲶鱼这东西真贼啊,虽然最大的也不过半斤重,可它滑得能从你屁股沟里钻出去,两个人半天的围追堵截,才逮了三条,养在岸边自己挖的一个尺方的水坑里。

  “狗日的!又跑了。”刘夏腮帮子上汪着汗水,举起一只泥手挠了挠后脑勺,直起身来,腰以下沾满了滓泥,脊梁和膀子晒得红里泛黑,我知道我也准是一样,“你到那边去!跑过去!再把它截回来。”

  虽然是好朋友,刘夏的命令却不敢不听,他11周岁了,比我大半岁、高半头,在三年级一班他坐最后一排。

  我便站起身,甩了甩两手的黑泥,跑到刘夏身后十米远的地方,跳到河沟里,再向刘夏推进。刘夏已经转过身来,包抄的比我快,一边埋怨我动作慢,一边把拳头大的一只河蚌扔到硬得砖头般的岸上。

  眼看两人又要碰头了,刘夏却一下坐到水里,两手转眼从屁股底下抱出一条半斤多的鱼来,看清了,那是一条鲤鱼!红尾鲤鱼!刘夏“嗷”地叫了一声,像被蚂蝗叮了似的窜到岸上,跑了十几步才回过头来,只见他用脚跟和脚趾交替着蹭去腿上的稀泥,手捧着那尾红鲤鱼,他的话掉在光屁股后面。

  “我要这鱼了,回家养起来,鲶鱼都归你啦,拿我的衣服……

  转眼,刘夏跳上大堤,钻进堤上蝉声不绝的槐树林不见了。

  天色还早,我决定自己逮。重选了河边一个断流的河沟,便往那断流处围堵。水太清又缺了帮手,鱼从腋下跑了几条,一条厉害的“拨刺”一声跳出水面撞到肩膀上,从脊梁沟滑过去,惹得不远处往喷雾器灌水的林家三嫂哈哈大笑,直到今天,我还觉得她卷起的裤子下白白的腿肚子就是条鱼,嘿!那鱼才大。忙了半天,只摸了几只河蚌,看看落日洒下的菠萝色的光辉,收工吧。自个倒挺知足,三条鲶鱼呢,还有七八个河蚌,家去让娘炖了美美吃一顿哩。

  上岸穿衣,把鲶鱼捞出来,挨个举过头顶,摔在龟裂得地图似的干泥滩上,鲶鱼死命扭动了几下都老实了,拿水草茎穿了鳃,用刘夏的衣裳兜了河蚌美滋滋回家。天色有些暗了,微风舔干了我身上的汗,青色的暮霭里青草混合着尘土的气味,树上的蝉不知疲倦地唱着。路过生产队打麦场时,看见刘夏骑着他爹新买的二手“永久”自行车,正练骑车本领呢。刘夏真敢骑,上次也是在这个打麦场上,眼睁睁看他撞到石碾子上前轮立时不圆了。不过现在他技术好多了,你看他一圈又一圈,多娴熟,他不坐车座儿,坐车座他够不着踩脚蹬,他把右腿伸进车杠下的三角架里,踩住右面的脚蹬,矬着的小身子一耸一耸的,骑得飞快,脖颈鸟脖子似的转动自如,身子敏捷的像玩把戏的猴子,新换的白褂飞扬起来,空着的车座儿则像他的另一个脑袋似的一动不动。

  我崇拜地望着刘夏,他是我们班里的能人,没有一分钟拿得稳他会不淘气,他能把尿泚到大队部反击右倾翻案风黑板报的最顶上,我们也试了都达不到。看看成群的麻雀下雹子似的落在树上,在树上此起彼伏地啾啾叫着,手里的鱼也干蔫了,回家吧。

                                                           2

   银色的浮云徜徉在瓦蓝的夜空,一轮明月麦粒一样饱满,女孩儿似的含着温柔,几颗疏星痴痴地望着人间,月夜的清辉跟着我在街上游荡。到刘夏家门口我抹了下油嘴,看见刘夏和他妹妹趴在水缸沿上玩呢,我扔了他的衣服也趴过去,油灯下红鲤鱼悠然地在水里游着,刘夏手里拿的短秫秸杆,在水里一圈又一圈地旋转,逗着那鱼。我快活得大叫,央求刘夏把鱼抓出来看看,刘夏不答应。

 刘夏今晚不高兴,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我后来看出来了问他咋的啦?

  “我骑车在胡同口把村东孟奶奶撞了,撞了个仰八叉,爹、娘现在去看她,还没回来呢。”

  “阚家的老太太?”我吓得肩膀陡起来,“那阚家五虎是恶霸。”

  “就是,爹一听就拉着娘去了,半天了,还不回来。”刘夏九岁的妹子说。

  “撞得不重吧?”

  “我骑得不快嘛,又是胡同口,她自个爬起来走的,不让我扶她。”

  “阚家五虎会不会来找事?”

  “阚家五虎”是老一辈叫下来的,到我们这一代还有威力,其实就是阚家的第五虎阚孟虎也已经三十好几比我爹还大哩。老大阚孟彪更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也许是种姓的缘故吧阚家五虎都一米八的个头,又从小会点拳脚,年轻时就霸道。据老人们讲,老五在外吃了亏,老四准要去兴师问罪,老四吃了亏老三去,老三吃了亏老二去,兄弟们往前一站人家就熊啦。在苟镇公社驻地没人敢惹,我大爷干着大队书记也怯他们三分。

   我们正拿草棍拨拉着鲤鱼的时候刘夏的爹、娘回来了,刘夏的爹过来就踢了刘夏一脚,把他踢到了缸下面,又顺手操起门后头的一把扫帚要打,被刘夏娘死命地夺了过去。刘夏不敢哭,听着他爹的斥骂,威胁要把鱼摔死,不过并没去捞那鱼。

  他娘边烧锅做饭边哭着数落:“咋就生这么个野种,偏去撞个老迈人?”油灯下烟囪的阴影压在她瘦瘦的身子上,也压在她哭哭啼啼的话上。

  “咱家橱子里那二百块钱呢?拿出来,给孟大娘瞧病去。”刘夏的爹在里间翻箱倒柜。

  “一年就攒那点儿钱,拿出去,猪崽不买啦?”

  “买个屁!阚家不发难,不粘上咱就烧八辈高烛啦。”

  我看情势不妙,刘夏又不敢则声,就扶着门框脚步轻得猫溜出门,穿过阒然无声的街道走了。

                                                              3

  我爹是本地远近有名的厨师,是继承的祖上的衣钵,方圆十几里的红白喜事都得请他。我大爷上过高小就没接这门手艺,不过我大堂叔、二堂叔都是厨师,二堂叔还在公社食堂给公家人掌勺,村里近两千人丁,自行车不足十辆,二堂叔就有一辆大二八“金鹿”,用村里吴二爷的话说牛逼得很。

  那天我薅了筐草回家,听见爹和娘在院里说话。

 “刘春家的小子把孟老太给撞了,刘春去看望了好几次,还送去200元钱呢。”爹叹息了一声。

 “阚家这回还好,没发作,哎哟上次老赵家让他们闹的,能死不能活的,赵家媳妇差点喝了农药哩。”

 “这回闹什么?人家刘春主动上门赔罪,老太太撞得又不重。刘春说阚家还说了不少不用挂心的客套话。”

 “话是这么说,阚家五虎惹不起。人老了难伺候,伤筋动骨一百天哩。腿断了吗?”

 “哪里,能走动。阚家也没把老太太往医院送。”

 “唉!刘春家的自行车算是赔进去啦。”

 “—— 一辆破自行车,一百块钱买的。”

 “破自行车?你大老爷们一个,也给咱家挣一辆?”

 “闭你的嘴吧。”

  阚孟氏老太春上刚过六十六大寿。老太太本不想过这个寿,怕不过还能过去,一过就真过不了了。可儿子们早就等这寿日了,非要排场点不行,不光放了电影还把县里的梆子剧团请来唱了三晚,那三晚大戏把我熬成了兔子眼,最后一天吃着饭碗掉到地上就睡着了。

   家乡苟镇洪武年间就有了,现在却是一个姓苟的也没有,虽然是杂姓村子,阚家却是世代第一大户,几乎占了一半的人丁,方圆左近满是亲戚。据说孟老太太过寿,寿礼就收了上千块哩。

                                                          4

  刘夏撞了阚孟氏老太十天后的一个晚上,老太太谢世了。阚家五虎穿了粗布无领白衣腰间系着麻绳,手提贴满黄表纸的哭丧棒,跪在了卸去木门的老太太灵堂里,正中央停着成殓的黑漆柳木棺材。

  来阚家门吊唁的亲朋络绎不绝,男人们三五成群,也有单个来的,到了门口哭个高声,灵棚里磕三个头就进灵堂安慰阚家五虎去了。女人们则一进庄口就开始嚎啕,却又多不落泪,拿手巾遮了脸颊,从灵棚的侧门拐进了灵堂。

  刘夏不愿去,我自个到阚家门口转悠着玩。阚老太院墙上特意楔了个木橛子,木橛子下挂了一叠黄表纸,我耐心翻查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六张。

  我得声明,我们那地方那时还兴土葬,谁肯把老的拉火葬场里烧?第三天是出殡日,可老太太一倒头村上就忙活开了。我大爷是治丧委员会的外老总,就是总办吧,天天不着家,忍着尸臭到灵堂里和阚家五虎商量,得动多少亲戚得买多少烟酒得拉多少酒席得请多少厨师,得……以往别家办丧事,我大爷通常不用跟主家商量,几个负责人自个拿主意就是,反正别让主家赔钱,得和主家亲戚朋友送的丧礼持平才成。这回我大爷分外谨慎,有心像上次过寿那样让主家挣点儿。

  阚孟氏老太倒头的第二天,在公社食堂掌勺的二堂叔就请了假,我爹、大堂叔还有十几个外庄的厨师就成了他的部下,忙着在阚孟彪家的庭院里支锅做菜,一笼一笼香喷喷的白酥鸡、汆丸子蒸出来了,那个香啊,谗得我们这些天天吃地瓜面的孩子草也不薅了,谁家的一条大黄狗偷偷挤着墙根进院去,只一会惨叫着窜出来,不知它尝没尝到口。狗东西!这些明天要上席哩,能让你这畜生先填了肚子?

                                                            5

  阚孟氏老太出殡那天人山人海,光外庄来的卖糖豆、卖爆米花、卖针头线脑的小生意人就有十几摊,拨浪鼓声此起彼伏,聚集来很多专门混吃的精神病、傻瓜、各种歪瓜裂枣的人,苟镇简直成了个大医院;一个二流子放了个震天响的“二踢脚”,没一瓶“景芝二曲”白干酒就打发不了。庄稼人也不种地了,都赶来看热闹,原来阚家老大、老二春节时刚出嫁了闺女,大家等着看新闺女婿的洋相哩。因为他们年轻,对三跪九叩的一大堆礼仪没啥经验。果然,两位新姑爷虽都有由自己的爹在前面领着,还是洋相百出:头一个他爹已经跪下了,他还傻站着,等爹起身了他还趴着不动;另一个更要命,磕了一脸的黄泥,有一回没掌握好距离一下磕到他爹的撅屁股上,笑得众人光揉肚子,也不知昨晚他爹咋教的。

  我得了主家两毛钱的新币,要把一只黄纸牛拖到墓地去,不过现在还不到中午,不用着急。街口徐氏节孝牌坊上栖满了看热闹的孩子,努力越过众人的头顶往里望。我在人堆里寻找刘夏,他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不会不来。他爹倒先来了,稳稳地到灵棚磕了六个头,还到礼房送了重礼。一会儿刘夏的娘挤进来,问我见刘夏了吗?我说正找呢。原来他昨晚上就没回家睡,也没跟爹娘说一声,还以为他上我家来住了呢。他娘就说准是去邻村他姥姥家了,躲了。不到中午席面就拉开啦,因为一过十二点就得发丧。说是酒席,只是从各家借的短桌子摆到大街上,也没有椅子板凳,一律坐砖,砖也只有一块,立着,像焊在屁股上。阚家五虎的院子里、屋间空地上也摆满了这种小桌子,大都不上漆,桌面裂的缝筷子能漏下去。

  席间,阚家五虎在吹鼓手的引导下出来谢客,最前面吹喇叭的真卖力,鼓足了胖腮帮子,眼珠子努出一半,真害怕他再多使一点劲双眼珠就会落地。五虎后面跟着二十几个手提哭丧棒的白袍将,我那时觉得他们提的就像兵器比秦琼的双锏都好使,若是沿街杀将起来,立马就会出人命。

 “抬口上天!”喊丧的吴二爷迈动罗圈腿,高叫一声,顷刻间阚孟彪摔碎了瓦盆,黑漆棺材被抬了出来,放到街上几十根铁链拴起来的梁木上,梁木组成一个方阵,宽近一丈,是用竖木撑起来的,并不着地,黑漆棺材稳稳地放在方阵中央,一顶飘扬着彩带的花花绿绿的纸宫殿罩了上去。这些木头的顶端栓了粗绳,方阵每个角要两个人扛,一角里两人把檩子粗的圆木穿进去,摇摇晃晃抬起,行走迟缓、步履蹒跚。

  吹鼓手的“响器班”停止了“两夹弦”唱段,都拥到方阵前,队伍一出村,看热闹的庄稼人就稀了,地里庄稼总不能不去管。开始爬河堤的时候,东北角的黑云像一块厚铁压下来,接着刮起了大风,哎呀那风大啊,征伐着黑云,那黑云像千军万马似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刮得堤上的树林像要滚下来。我两腿紧夹着刮烂的黄纸牛,纸牛“哞哞”叫着,尾巴猎猎作响似要飞出去。就在这时我看见方阵上高高的纸宫殿刮倒了,阚家老五想扶没扶住,稀里哗啦罩向了一旁的抬丧人,顿时一片惊慌,伸出来近一米的梁木拐向了路边的电线杆,大风里一片惊呼,碰断的电线杆直冲着抬丧人倒下来,“扑腾”一声砸在黑漆棺材上,厚厚的柳木板被砸去一块,线杆断成了三截。

  棺材落地死人不能升天,这个迷信说法连十岁的我都知道。这下炸了锅,吴二爷瘫在棺材前已成木鸡,纸钱早让风刮的一张不剩。我大爷和几个胆大的上去查看情况,就听见他们触电似的惨叫起来,双脚像给钉在了木头上,焦雷的碎片从天上隆隆地滚过,一条弯弯曲曲伸到地平线的闪电在我大爷身后裂开,我看见我大爷弯下腰去,从棺材里把一个裹白布的小尸体挟了出来,那是小刘夏……

 

  用自己铁也似的手掐死刘夏的阚孟虎被枪毙了,公家跟他家要了五毛钱的子弹钱。提议把刘夏陪葬的老大阚孟彪病死在了牢里,老二、老三、老四至今都没出来。

 

  刘夏屁股底下捞上来的红鲤鱼,他家养了一年,在刘夏的忌日放生到红卫河里了。他爹掺白得乱发和胡子犹如一堆草,把鱼放进水时被铁箍箍住了的喉咙发出一腔悲啕,咧开嘴哭得像一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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