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权威能否改正?
第二天上午,实做还在继续考。李奎吉沮丧稍减地拿回了他们的理论试卷。他说,温正考了77分,理论得了第二,这也能算是个名次。张建军看了自己的试卷问李奎吉:“这次到底是不是栾老师判的卷?”李奎吉说:“不是,出题的是天津家,判卷的也是天津家。”温正看自己的试卷。错的那些题失分并不多,分情况分步骤还是给了相当的分的。无意中,温正将各个大题所得分数一加,怎么应当是87分?他又加一次,还应当是给他少加了10分。他赶紧告诉李奎吉。李奎吉加了两次,也应当是87分。他拿了卷子站起来说:“我去找职教处的李翎去,87分说不定就是第一呢!”他急切地走了。温正却更加沮丧了,他认为既然人家都判了卷登记了分数了,就不一定给你改了;不过也只好让李奎吉去碰一碰了。张有习、张建军面无表情。
约一个小时后,李奎吉回来了,心情沉重地说:“我去找了李翎,他做不了主;我跟他又一起去找职教处长钱志勇,钱处长说,虽然分数的确是加错了,但路局职教处作为一级机关,必须维护自己的权威,不能改!温正,这是你的命,你就认命吧。”
温正不甘心地说:“我拿上卷子去找局长!”李奎吉先是惊讶,而后严正地说:“你上班也三四年了,难道你不知道铁路上是‘逐级负责制’吗?——所谓‘逐级负责制’就是,有问题要逐级负责、逐级反映,不能越级指挥、越级上访。你有问题就去找局长,那就是‘越级上访’;而且铁路是‘半军事化’,你的‘越级上访’肯定会带来严重的后果!”温正默默无声,低下头去。
但是,趁了李奎吉上厕所的一个机会,他还是拿上卷子走了;对张有习和张建军,他什么也没说。
酷热的天!尤其路原市,老百姓称其为“中国第五大火炉”。虽然酷暑,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大家为什么不都在家休息或找个荫凉地方乘凉呢?仅仅是生计所迫吗?在人类社会,一些简单的问题却没有确定的答案。人类社会太复杂了,复杂到了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甚至到了存在荒谬的地步。温正就是要把这复杂变成简单!
路原铁路局机关离招待所并不远,温正很快就到了大门口。照壁上,“路原铁路局”五个金光大字发出慑人的威严。大门口有保安站岗,那大沿帽也体现着威严——普通铁路职工也有“大沿帽”,可那并无威严可显。温正紧跟到一个人的身后走了进去,他又穿着路服短袖衫,所以保安并没有拦他。一楼大厅有指示牌,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局长所在的楼层:四楼。他很快就从楼梯上到了四楼,找到了门上标示着“局长室”的房间。他高声吼了一声:“报告!”里面传出一声:“请进。”
他推门进去。在此以前,温正还没有见过大官的办公室。侧面的一堵墙,整堵墙都是书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永远崭新的书籍;门所在的那面墙,摆着三个方方正正很宽大的沙发;斜对着门口,一张硕大的办公桌上有电脑——这在那个年代还是很高级的东西;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横幅状的书法作品,是七个特大号的字:“人民铁路为人民”。办公桌后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这种“慈眉善目”并不等同于家庭老太太对子孙的那种“慈眉善目”,而是职业性的。
温正站直身体说:“局长好!我是黑牛镇站的信号员温正,来向局长反映一个问题。”局长犹疑着说:“你请坐下慢慢说。”温正说:“谢谢局长,我站着说痛快。是这样,局长,我来参加路局的技术比武,理论考试的卷子给我少加了10分,本来我应当是第一,却给我第二。我们去找了职教处,职教处不给改正。这是卷子,局长请看。”他将卷子递了上去。局长拿过卷子来看了看,又用计算器加了加分数,说:“的确是少加了10分……你稍等一下。”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甄局长吗?……有这样一件事,黑牛镇站的一个信号员参加今年的技术比武,理论试卷职教处给少加了10分,我让他过你那儿,你处理一下吧。”然后挂了电话对温正说:“你拿上卷子,去左边隔壁的甄局长那儿,他会处理的。”温正接过卷子,说:“谢谢局长!”转身出去了。
这最起码可以算是初步的成功。他找到“左边隔壁”,门上标示着“副局长室”。他刚想喊“报告”门就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方面大耳大块头的人正要出门,一看见他拿着卷子,就问他:“你就是黑牛镇的信号员吧?”温正说:“我正是。”这个人把他让进去:“你请坐,卷子我看看。”温正坐下,他站着看卷子:“嗯,是少加了10分。你找过职教处没有?”温正说:“我们站职教科的找过,可职教处不给改。”他说:“这样吧,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是钱处长吗?……嗯。黑牛镇站信号员温正的理论比武试卷你们少加了10分不给改,有这么回事吗?……这件事‘老板’都知道了,现在这个信号员就在我这儿。……我让他去你们那儿。”挂了电话对温正说:“你拿上卷子去七楼的职教处吧。”温正接过卷子:“谢谢甄局长。”甄局长把他送出。
似乎是要成功,不过还得上七楼。他看见了电梯,但他没坐过电梯,不知道怎么摁,所以他还是爬楼梯。七楼的楼道里站着一个年轻人,比他大不了几岁。见他拿着卷子,就迎过来问他:“你好,请问你是黑牛镇站的信号员温正吗?”温正答道:“对。”他说:“请跟我来。”把他让进一个大办公室,很明显这是几个科员共用的,有几张办公桌,几个人正在各自干着什么;看见温正这个陌生人,只是抬了抬眼;就是无事可做的,也仍旧看他的报纸。年轻人朝着沙发让温正:“请坐这儿稍等一下。”他坐下。年轻人又说:“把卷子给我吧。”他递过去。这个年轻人拿过卷子,坐到办公桌边,取出笔,红色的,将卷子上的“77”划了,又重写了一个“87”;又拿出一本登记簿,找到温正的名字,同样将“77”改成“87”,旁边注明:“计分错误”。然后站起来把卷子交给温正:“好了,已经改过来了。”温正接过卷子,道了谢,轻快地走出。那些人还是各自干各自的,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但温正很高兴——已经成功了!
快到中午时,他回到了招待所。他把卷子先藏起来,对李奎吉他们,什么也没说。
实际上,正如我们看到的,在他刚发现被少加了分时,沮丧;在李奎吉让他“认命”时,他不愿意;在李奎吉警告他会有“严重后果”以及在路局机关的整个过程中,他无所畏惧。从沮丧到反抗,这是一个转变,一个“正”与“邪”斗争精神的转变。
下午,实做考试的成绩也出来了。李奎吉很高兴:“温正97分,实做是第一!用错行车凭证没有扣信号员温正的分,只是扣了值班员跟助理的。全能也是第一!理论卷子的分也改过来了!明天上午开表彰会,下午咱们就坐火车回黑牛镇。”李奎吉是“侥幸”的高兴,温正却很有“曾经沧桑”的感觉。
李奎吉又说:“咱们下午剩下的时间去路原市的街上逛逛?”张有习和张建军都赞同,张建军还想买一些给家人的小礼物什么的带回去,温正说:“你们去吧,我想去看一个同学。”
他们走后,温正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他并不想去看什么同学,而是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思考一下,他觉得自己现在特别需要无人打扰的“独立思考”。终于达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得了路局第一!虽然费了一番考试之外的周折。他翻来覆去地思考,最后,他归结为这么三点:这个“第一”,是他将来的人生进行公平竞争的基础。如果没有这个基础,他将来的人生竞争也许会不得不采用不公正的手段。第二,这个“第一”得来的过程本身对他来说基本上是公平公正的。虽然李奎吉原来想让栾鑫告题,但那个“题”没起什么作用;虽然考试时有一些有失公平的现象,比如有的人偷看、抄题,但最终没有影响到他;虽然曾给他加错了分,但也改了过来。这第二点更增强了他对公平公正的信心。第三,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他或许能够凭此赢得艾嬗的芳心。这一点尤其令他激动。自己的求爱为什么没有成功?难道仅仅是由于白潇的英俊与“潇洒”?更有可能是由于他没有表现出他本身所具有的对艾嬗有强烈吸引力的素质。这种素质到底是什么?要命的就在这个地方,他到现在也不能思索得十分透彻;但这个“第一”所表现的素质,或许就是这种素质之一——这应当是可以肯定的。也就是说,有了这个“第一”,他与白潇的竞争很有可能“翻盘”,艾嬗对他也很有可能产生美人对英雄的那种仰慕之情。思索到这里,他的激动更甚。他想现在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再探探她对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和自己想的一样。招待所服务台那儿有铁路内部的电话——路电。现在艾嬗应当还在办公室没有下班。
他拨通了艾嬗的电话,正好是艾嬗接的。
艾嬗很客气:“你不是在路局技术比武吗?”
温正说:“对。”
艾嬗又问:“比完了吗?”
温正说:“比完了……”他停了一下,说:“我得了信号员理论第一,实做第一,全能第一。”他本来也不会说什么客套话、谦虚话,这时候他也不想说客套话、谦虚话,他只想将这个结果告诉她。
艾嬗说:“那得祝贺你。”这语气是不冷不热的。
温正说:“明天就回去了……”下面该说什么,他似乎想不起来了,艾嬗等着他的话。
等了一会儿,艾嬗说:“那就这样吧,我挂了。”
温正很失望,艾嬗的态度并没有他所预料的那种“仰慕之情”……等回了黑牛镇再说吧,也许是电话里说不出来“真情实感”。
八荣誉需要仪式
在路原市最后一天的上午,路局技术比武表彰会在路局机关的一个大会议室举行。又是蓝洼洼地坐着一片。喇叭里放着进行曲。主席台上方挂着横幅——“路原铁路局技术比武表彰会”。主席台上的一排座位坐着八九个人。下面的座位早都用写有单位名称的小卡片安排好了,温正他们找着座位坐好。
一会儿到点了,喇叭里的进行曲停止播放,一个“主持”的用麦克风拉长声调说:“请——安——静。路原铁路局技术比武表彰会现在开始!大会第一项,请路局副局长甄有福甄局长讲话,大家欢迎!”“主持”带头鼓掌,大家也鼓掌。温正看到两边分别站着两个人拿着相机开始照相。居中坐着的一个方面大耳大块头的——正是温正在路局机关见到的那个副局长——拿着两三页纸开始念:
“同志们,当前,我局的安全生产取得了可喜的成绩,顺利实现了安全生产1000天。与此同时,我们还必须看到,我们面临着安全生产的严峻形势,突出表现为:各种‘苗子’和一般事故大面积地存在,严重违章违纪屡禁不绝。其原因可概括为:现场的基本作业制度不落实,职工的业务能力,特别是‘非正常’情况下的业务能力差。而我们面临的客观形势,一方面是,我们即将进行既有线的‘提速’,我们即将进行高速铁路的建设,我们即将开通三条新线;再一方面,是新技术新设备的使用,是‘跨越式’发展的挑战和机遇。这就对我们的技术业务素质提出了更新更高的要求。
“在这种形势下,保持我们‘技术比武’的传统就非常有意义。‘技术比武’是提高职工技术业务素质非常有效的一种形式。通过‘技术比武’可以使‘标准化’得到普遍推行——要严格落实基本作业制度必须推行‘标准化’,可以提高对‘非正常’的处理能力。‘技术比武’还是培养和选拔人才的有效形式。通过‘技术比武’,将具有优秀技术业务素质的职工充实到干部队伍中,对于干部技术业务素质的整体提高,对于我们在人事制度上树立正气,抵制歪风邪气,都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我们热火朝天地举行了技术比武。我们发扬了艰苦奋斗、团结一致、求真务实、扎实工作的作风,我们上下齐心,共同努力,终于完成了这一光荣的任务。这当中,职教处的所有同志们精心组织,努力工作,对今年技术比武的胜利进行可以说是‘功不可没’。尤其是职教处长钱志勇同志,善于指挥,肯于吃苦,细心周到,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各个基层单位的职教科工作也是值得肯定的,各个带队的老师都付出了相当的努力;各个选手积极的表现也都值得表扬、奖励,他们的成绩和他们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广大干部职工学习和发扬的。路原铁路运输学校也给了我们积极的配合,给我们提供了场地和设备,在此,我们要衷心地感谢他们。
“今年的技术比武我们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涌现出了一大批的技术能手;有些基层单位的组织工作特别突出,连续几年都取得了很好的名次。‘业精于勒,荒于嬉。’‘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希望,这些技术能手和基层单位能够再接再厉,在以后的技术比武中取得更好的成绩;我也希望,这些技术能手和基层单位能够起到‘以点带面’的作用,使我局形成浓厚的‘讲学习、讲业务素质’的气氛;我更希望,这些技术能手和基层单位能够理论联系实际,积极钻研探讨,将自己的知识和技能转化成实际运输现场的安全和效率。无疑,这些成果的取得,这一大批技术能手的涌现,为我局以后的安全生产,为我局的跨越式发展,为新技术新设备的使用,提供了十分可靠的保证。最后,我代表路原铁路局、路局党委祝贺同志们取得的丰硕成果!谢谢大家!”讲完后还站起来,鞠了一躬。
大家一通鼓掌。温正心想:好一篇冠冕堂皇的讲话!但或许是秘书写的。
接着是职教处长讲话:
“大家好!同志们,众所周知,铁路运输在国民经济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当前,我们铁路正处在一个‘跨越式’发展的大好时期、关键时期。在铁路‘跨越式’发展的过程中,什么最重要呢?小平同志讲,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对我们铁路来说,职工的技术业务素质是最重要的。所以,通过技术比武等等形式提高职工的技术业务素质,对我们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在这次技术比武的过程中,大家努力拼搏的精神让我感动,大家在实做演练时表现的虎虎生气让我难忘。大家精益求精,大家一丝不苟;对照‘标准’找差距,比照先进自发奋。我作为一个职教处长,真有‘桃李满天下’的感觉。我们的职工是好职工,是大有希望的职工!”这时他停下,大家鼓掌。温正想:什么“桃李满天下”!是厚颜无耻!
他接着讲:“同时也应看到,个别的职工无组织无纪律,在技术比武期间竟然喝酒闹事!对此,我们一定要严肃处理!”他又停下,有好几秒钟,大家鸦雀无声。他接着讲:
“我们职教处对今年的技术比武十分重视,我们努力做到精心组织、周密安排。在此,我十分感谢天津运输学校的王宝瑞、李宏吉、贾志国三位老师,他们出的试题十分精要,与实际的运输生产结合得十分紧密。现在,我们的技术比武马上就要圆满结束了,我作为职教处长,十分感谢大家对职教处工作的支持。谢谢大家!”
温正又想:也许钱志勇没有秘书,他的讲话显得零碎,基调也不统一。
大家没有鼓掌,也许是因为他说的要“严肃处理”的事。温正低声问张建军:“谁喝酒闹事来?”张建军也低声告诉他:“昨天晚上,天津的一个值班员,喝了酒调戏招待所一个年轻小闺女。”
“主持”说:“请技术能手代表北京丰台车务段车站值班员赵大宝同志讲话。”温正心想:“这肯定是个‘京油子’”一个人走到主席台的最边上,有人给他调整好麦克风,他开始讲话:
“大家好!在这里,请允许我代表各位获奖选手感谢路局领导,感谢职教处的各位领导,感谢基层站段的各位领导和职教科的老师们,没有他们的英明领导和辛苦工作,我们就不会取得这样优秀的成绩。”
温正想:媚眼十足。
“我们所有的选手,对于今年的技术比武,都可以说是全力以赴的。为了理论复习,为了实做演练,在这炎炎夏日,我们挥洒了多少汗水啊!我们的付出终于得到了我们应有的回报,即使是没有取得名次的选手,他们也掌握了扎实的技术业务知识和熟练的操作技能。
“虽然我们在技术比武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回去后,我们还是要继续发扬刻苦钻研的精神,努力学习技术业务,并且要学以致用。在这方面,我们不能满足,成绩只能说明过去。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理论联系实际的问题,我们要把我们的学习与实际的运输生产结合起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多提合理化建议,这样,才能为全局,为单位的安全生产作出我们应有的贡献。谢谢大家!”
掌声不多。
最后是颁奖。喇叭里的进行曲又开始播放,但声音低。“主持”一个一个地念单位、职务、姓名、成绩名次,最后还有“组织奖”。获奖的人走上主席台,副局长甄有福一个一个地与之握手,将一个小红本本的“技术能手证书”和一个装有钱的红色信封一个一个地颁给他们。
当念到:“黑牛镇站信号员温正,理论87,第一名;实做97,第一名;全能第一!”由于激动,温正还愣着,李奎吉推了他一下:“快上去!”他站起来,走到主席台上。副局长甄有福脸上挂着领导干部常有的那种微笑,与他握手:“祝贺你!年轻有为的年轻人!”那神情,温正也看不出他对自己是还留有印象还是已经没有印象了。温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笑着,接过那个“技术能手证书”和红色信封。职教处长钱志勇脸上也挂着领导干部常有的那种微笑,让他与其他“技术能手”一起站到领导座位的后面。他在幻想:这个“技术能手证书”也许有高学历文凭的作用,也许能够抵消甚至超过白潇的外表。他在激动:一年多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的“正”的手段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等到都上来了,领导们坐着,“技术能手”们站到后面,照了一张相。大家鼓掌。为什么照相的时候“技术能手”得站到“领导”的后面给“领导”作陪衬而不是相反?这包含着生活哲理:权力比能力重要。
然后“主持”宣布:“路原铁路局技术比武表彰会胜利结束!”大家走出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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