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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一生一世》

时间:2015/1/18 作者: 风吹杨柳 热度: 78737

  
  
  
  
  生活的启示
  ——自序
  2008年,我在一个小村庄里生活了36年,教书之余,因为爱写点文字,零零碎碎地写了一些关于乡村的小散文。某天,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写一篇长点的文字来反映我所身处的小村庄里人们的生活,或者说是我所感受到的乡村,它的过去和现在。
  于是,便动笔了。
  开始进行得很快,一下子就写出了几万字,接着就停顿下来,感觉没有较吸引人的故事情节,不能很好地组织全文,便放下了,一搁就是两三年,只字未写。这期间,为我和弟弟读书吃尽苦受尽累的母亲不幸患脑梗阻瘫痪在床,在上海成家立业的弟弟便放下手头的工作回来了,母亲住院的近一个月时间里,弟弟朝夕相陪,悉心照料,无微不至。也许是一直读书和工作在外的这种长别离使得弟弟对母亲的感情较之天天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我反而更深,他用自己的孝心和孝行给病中的母亲带去了巨大的温暖。在小说中,我把弟弟对母亲的这种感情投射到了李元方兄弟身上。
  而我自己在这六年时间里,也不幸经历了摔断腿与左眼因眼底黄斑区变性导致视物不清的痛苦,至今左眼仍未恢复视力,仅靠一只右眼工作和生活,心中倍觉痛楚。在一种苦涩的心境中,偶然翻到了从前写下的文字,于是又拿起了笔,断断续续地写了起来,而作品却是改变了原来的方向,与六年前刚动笔时的构思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小说中,李清明与金兰的婚姻在生活中有原型,只是没有玻璃瓶传递情书的情节,这是我的虚构。因为自己的摔断腿经历,便也让小说中的沈梦瑶不小心把腿摔断了。
  最让我枨触深刻的是我学校附近的一对年老夫妻,工作时我几乎天天与他们见面,还互致问候,没想到我因为眼睛患病请假在家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就听说了他们先是女的去世了,然后男的也跟着自尽随女的而去两人一同出殡的事情,我真的是感慨万端。各人的说法不同,在我看来,正应了我们当地的一句俗话:“年轻的夫妻老来的伴。”我更愿意看作是夫妻之间两颗心灵的紧紧相依,无论红尘还是黄泉,这只手永远要握住那一只手,不分离!于是我把这一生活中真实的事情嫁接到了小说中李清明夫妇去世一事里面。
  我给这部小说所下的定义是:纯净,优美,感人。极力抒写爱情、亲情、友情和家国情。也对今日农村之变化给予了赞美。这都是生活给我的启示。我不知自己表达得怎样,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像小说中插入的那些故事都是我小时候听到的,说故事的人早已不在了,还有不少的故事流散了,都因为当时没有用笔记下来。那些短短的乡谣至今还在说着的。
  表达真的不易,开头我就写了五六种,最后才确定了这种舒缓、娓娓道来的方式,顺时针叙写了两个主要人物(李清明和李小满)从孩子到老年的一生一世,他们的苦、他们的乐,因为他们心中盛满着爱,所以他们一直都奔走在通往幸福的路上。
  2014年10月13日
  第一章
  木板桥·漂亮女老师·偷鸡蛋
  那时候可不是这样。
  那时候跨在河上把厍里村与马路连接起来的不是今天的石拱桥,而是一座木桥——现在这种桥已经快绝迹了。
  木桥的桥板由一根根杉木劈成方正木料,又凿出方孔楔入木栓拼合而成。一节节木板搭在一个个像人叉开大腿一样的木制桥“腿”上,形状接近“开”字,只是其中的竖撇与那一竖要向两边分开好多。桥面宽窄视情况而定,厍里村最早是单块的木板桥,因为古时候没有大板车,人能通过就好;后来有了大板车,就改成了双块的木板桥,桥面甚宽,人拉着大板车可以在上面轻松自如地通过。桥板与桥“腿”最后由一根长长的铁索串起,铁索一头拴在一个埋于地下很深的大石锁上固定死。每年的上半年,洪水一次又一次把木桥冲倒浮在水面上荡来荡去,等洪水一退去,村民就又赶快齐心协力把木桥搭在了河上。一座古老的村庄,不知道岁月曾经腐朽了河上的多少座木桥,但对于厍里村的人们来说,只要活着,就要从木桥上走过。
  那时候李小满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背着书包经过木桥去离村子三里远的桃坪小学读书。木桥下,河水一年四季晶莹清澈,鱼类众多,春来两岸杨柳若烟,杜鹃似火,景色宜人。李小满经过木桥时,不是爱把桥板踏得“嗵嗵”响,就是喊同行的李清明等一等,然后挺起肚子站在木桥上对着水面“哗哗”撒一泡热尿。每当这时候,李清明才不等李小满的,一个人背着书包继续往前走。李小满撒完尿,便迈着步子紧追上去,一个绿色的确良布做的书包在屁股上一颠一颠的,里面传出铝饭盒与文具盒的敲击声。
  追上了,李小满说:“清明,你干嘛不等等我的?”
  李清明撅着嘴说:“我最不喜欢看你站在木桥上往河里撒尿了!”
  李小满没说话,只是“嘻嘻”地笑。两人就一同往学校里去了。
  在学校里,吃中饭的时候,两个孩子都是凑到一块吃,互相交换着饭盒里的菜,彼此的好菜都不吝啬,很见亲密。
  春夏秋冬,两个孩子一路同行。
  李小满虽与李清明同龄,但两人的父亲却不是一个年龄段的,李小满的父亲李良田比李清明的父亲李文思要大十岁。李小满上头有三个姐姐,李清明却是家中第一个孩子。
  李良田与老婆桂莲生下三个女儿后,心里真不是滋味,怎么自己的两个兄长就能一个比着一个地生儿子,而自己却是这般地窝囊呢?桂莲的肚皮第四次隆起来时,李良田闹心了,多少次梦里梦见老婆生下一个胖儿子,狂喜啊!又多少次梦里梦见老婆仍是生下一个女儿,沮丧啊!老婆十月怀胎,李良田十月怀忧,可谓度日如年,等到了快生产的时候,李良田都为伊消得人憔悴了。好在苦尽甘来,桂莲如愿生下了一个儿子,李良田差点被这一巨大的喜悦冲击得晕倒在地。
  李小满从小多病,夫妻俩没少受煎熬,干爹认了三个,直到过了三岁,人才渐渐变得健康健壮了些。你说这么一个儿子夫妻俩能不疼爱吗?因此李小满吃奶吃到三岁才被断掉。奶是被断了,可都到六岁了,这孩子每天晚上不两手搂着他妈的乳房就睡不着觉。李良田都有些生气了,可还能和孩子斗气不成,也只好随着他了。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李小满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去上学,又是哭又是闹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有闹情绪的,却没有李小满这么凶,到底拉拉扯扯还是去了。虽说是一个宝贝儿子,可李良田却最终没有由着他,身为每天两脚踩泥巴的老百姓,且不去说什么将来读书做大官,但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行?所以说书总是要读的,再不济上个小学毕业也是要的,睁眼瞎苦啊!李良田夫妻俩齐上阵,硬是把儿子强行带到了学校。李小满不肯上学的哭闹声吸引了其他给孩子报名的家长,有的说这孩子脾气也太拧了,不能由着他,学是非上不可的,不然可会害了他一辈子。
  这边正闹着,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传过来:“是谁家的小朋友,火气好大的哟,不上学怎么行的?”
  李良田夫妻俩闻声抬头一看,眼前正走过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长着一张眉眼极其好看的瓜子脸,两边嘴角翘起,挂着笑意,一根不长的粗黑辫子搁在胸前,手里拿着一本书。
  有家长见了说:“小梅老师来了。”
  这个女人正是桃坪小学的语文老师唐小梅,她那年刚生过孩子,产假结束后回到学校继续上课来了,刚好接手一年级班。当年的桃坪小学是一所完全小学,有一到五年级,十个老师,两人带一个班,从一年级带到五年级,称大循环。
  唐小梅老师走到李良田夫妻俩身边,很好看地蹲下了身子,就伸手去握李小满的手,笑着说:“小朋友,快看看这书上的图画好看吗?你只要上学,老师今后天天带你看好看的图画。”
  唐小梅老师的到来立刻让六岁半的李小满停止了哭闹,安静了下来。他忽闪着一双童真无瑕的眼睛,先是打量了这个陌生女人的脸,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唐小梅老师胸前一对丰满的乳房上,不离开了。当时正是初秋的季节,天气还热,唐小梅老师上身只穿了一件素花的确良上衣,单薄得很,加上又还在哺乳期,因此不只是乳房丰满,而且浑身都弥漫着一股乳香。
  唐小梅老师继续劝说,李小满不哭了,彻底安静了下来,正如乌云退去太阳出来,他同意上学了。别人不知道,可桂莲明白其中缘由,自己的儿子喜欢上了年轻女老师的乳房。这孩子,真不知演的是哪一出!
  报了名,李良田夫妻俩轮流送了一段时间,由于去学校的路不多,又是大马路上,所以就放手让李小满和别的孩子一同来去了。
  李小满真是“爱”上了唐小梅老师,这个女老师不仅人长得漂亮,还脾气温柔,很少责骂孩子,打人更是不的。李小满真巴不得一天到晚都是唐小梅老师上课,她的语文、音乐和美术课他都喜欢。特别是音乐课,他最喜欢了,唐小梅老师不仅唱得好,还能弹琴,把那些白的黑的东西按下去并发出很好听的声音。他讨厌那个长得又黑又瘦的数学老师,上课还吸烟,动不动就拿手指敲别人的脑袋,可疼的。
  李小满多想扑到唐小梅老师的怀里去美美地吮吮那丰满的乳房啊!这自然是不能如愿了,可李小满的愿望在梦中实现了。他一次又一次梦见唐小梅老师解开衣服迎接了自己,他的小脑袋扎在老师的怀里,抚摸着,吮吸着,汩汩流淌出的鲜美的乳汁让他都噎着了。忽然,唐小梅老师的乳房变成了洁白的云朵,承载着李小满飞起来了,他感到幸福极了。这是李小满的秘密,他不想说给任何人。有时白天上课时,李小满就想起了晚上做的梦,每次都是唐小梅老师喊他的声音让他从梦里回到了现实。
  便跟着老师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或者:“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李小满开始对家里的鸡蛋动心思了。
  他家养了一只花鸡公和几只母鸡,虽一年到头也难得吃到主人撒在地上的稻谷,却也只只漂亮精神,尤其是那只花鸡公,身上的羽毛红的黄的黑的夹杂,如缎子般光滑,走起路来傲气十足,每日里领导几只母鸡,真可谓是快意至极,潇洒无限哪!
  是啊,贫困年代里,连人吃的粮食都成问题,哪舍得金黄的稻谷撒在地上去喂鸡?鸡仿佛也懂得这一切,主人的那把粮食是靠不住了,得靠自己,所以每天早晨一出鸡舍,就直奔村边草丛里去了,蝗虫、蚯蚓、草籽……一天里寻寻觅觅,倒也能吃饱肚皮且隔三差五为主人生下几个珍贵的鸡蛋。
  桂莲每日放鸡不是打开鸡舍门往外一赶了事,而是打开鸡舍顶部一个小栅栏,伸左手进去一只一只捞出母鸡,然后右手中指抠进鸡的屁股眼里试探,当地叫摸蛋,这样一抠就能确定今天能收获几个鸡蛋,晚上收工回来,再伸头往鸡舍里一瞅,基本上都是如数卧着几个白花花的鸡蛋。如果对不上数目,就说明有鸡开小差,把鸡蛋下到外面去了,出现这种情况就得跟踪,确定是哪只母鸡,然后关它禁闭,往往是关个几天,就不犯错误了。村里就有人在村边稻草堆下的草窝里捡到过鸡蛋,一窝二十来个,那份收获意外之财的喜悦真是了得。村里不只是桂莲,绝大多数当家的妇人都这样做,脏是脏,可鸡蛋珍贵啊!
  李小满没有打妈妈放在一只椭圆形木桶里鸡蛋的主意,他知道那些鸡蛋妈妈都是心中有数的,一动就会被发觉。他把目光瞄准了鸡舍,一次拿一个,间隔的时间长点,两个星期才偷捡了四个。李小满看着白花花的鸡蛋,心里好激动啊!他真的很细心,如果把这四个鸡蛋直接放到书包里肯定会被磕破的,便用写过的作业本撕开每个鸡蛋包了好几页纸,那样就没关系了。
  那天李小满起了个大早,破例没有去李清明的门前喊同学一同去学校,过桥时既没有把桥板踏得“咚咚”响,更没有站在木桥上对着小河里“哗哗”地撒尿,而是匆匆赶往学校去了。到了学校,同学们都没来,李小满直接就去了唐小梅老师的房间。李小满对唐小梅老师的房间太熟悉了,为了靠近老师,他有时故意把生字写错,因为这样一来,唐小梅老师就会把他带到房间里去抄生字。这时,唐小梅老师总会把头靠近李小满的小脑袋,亲切地指导他哪一笔不能写错了。闻着那淡淡的百雀羚香气,李小满感到真幸福啊!
  唐小梅老师刚梳洗过,见了李小满,一张丰腴的瓜子脸上满是笑意,说:“小满,你今天来得好早啊!”
  李小满激动了,一边伸手抖抖索索地去书包里往外掏鸡蛋,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唐……老师,这……是我妈让我……给的鸡……蛋。”
  唐小梅老师见此情景,显然是惊讶了,一双柳叶眉竖起来了,但不是生气,在李小满看来,那张脸是更好看了。她说:“小满,这么贵重的东西,快带回去给你妈,说老师不能要的。”
  李小满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继续结结巴巴地说:“我……妈让……你一定收下。”说完,放下鸡蛋就跑了出去。
  唐小梅老师到底还是收下了鸡蛋,李小满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了下来,都感动得要哭了,真要拿回去,他倒不知该怎么办的。
  李小满只拿了一次鸡蛋,事情就露馅了,倒不是桂莲精明到就发现了的地步,而是她去商店打酱油时碰着了唐小梅老师。商店就在学校旁边,刚好唐小梅老师也正从商店里出来,两人碰上了。
  唐小梅老师一见李小满的妈妈就直说了她让孩子送鸡蛋的事情,并表示了真诚的谢意。这对唐小梅老师来说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吃了别人的东西,见了面客气一声那是应当的,不然倒显得无情无意了。亏得桂莲脑瓜子还灵醒,帮自己的儿子圆了谎。
  回来的路上,桂莲想想唐小梅老师那俊俏的脸面和姣好的身段,又想想自己的儿子,并没有为儿子偷拿几个鸡蛋送给老师而发怒,只是觉得好笑。李小满哪李小满,上个学也是因为“爱”上了老师的乳房,喜欢一个女老师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暗里送鸡蛋,小小年纪,也忒有想法了,胆儿也忒大了,长大了不会是个大色鬼吧?
  吃了晚饭后,桂莲把李小满叫了过来,心平气和地问:“孩子,你瞒着妈妈做了什么事?”
  李小满睁大了眼睛说:“妈妈,我没瞒着你做什么坏事啊——哦,对了,我老爱站在木桥上往小河里撒尿,肯定是清明对你说的。”
  桂莲摸了一下李小满的脑袋说:“我说的不是坏事,或者还可以说是好事的。妈妈希望你不要说谎话。”
  李小满说:“妈妈,我真的没有啊!”
  桂莲说:“真的?”
  李小满低下了头,无语。
  桂莲说:“孩子,自己做了就要有勇气承认的。妈妈今天在商店里碰到了唐小梅老师,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还是我替你圆了谎。妈妈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鸡蛋,只是你不应该瞒着妈妈那样做。既然你那么喜欢唐小梅老师,下次妈妈就亲自送十个鸡蛋去给她,只要你听老师和妈妈的话,努力读书,做个好孩子,妈妈就高兴。”
  李小满说:“妈妈真好!”
  李良田一直呆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结束了,才满怀爱意地拿手指点了一下李小满的脑袋,嗔笑着说:“个鬼东西,真不知你这个小脑瓜里在想什么,是不是长大了想找个像唐小梅老师那样漂亮的女人做老婆?”
  李小满听了,一下子就扑到李良田的怀里,抓挠着李良田的胸脯说:“爸爸,你好坏,我才不说老婆的!”
  李良田呵呵笑着说:“好,不说老婆,我的小满不说老婆。‘老婆是个鬼,又要穿花衣,又要柴来又要米’。”
  桂莲被李良田顺口说出的几句当地土谣儿逗得止不住“噗哧”一笑:“别听你爸的鬼话,你看你妈是个鬼吗?”
  李小满高声说:“妈妈不是鬼,爸爸也不是鬼!”
  一家人都乐了。
  李小满很不喜欢放假,他有时会一个人走到木桥上去,坐在桥板上,用双脚踏在铁索上摇摇,然后又落寞地回来。
  大人们白天多半都在忙着干各种农活,就像李小满这般被爸妈看重的孩子,也不可能在家里看护,就由着他自在玩去。李小满跟李清明在一起玩的时间最多,或是折纸飞机,或是在地上画个棋盘玩猫斗老鼠的游戏,或是用细竹竿和篾条做成工具沾了蜘蛛网去抓蜻蜓,总是抓住玩玩又放了,舍不得糟蹋了它们的性命。
  春天里,小河两岸的杨柳树吐出了新芽,两个小家伙就拿把柴刀去到河边,砍下一截杨柳树的枝条,绕圈儿割下树皮,做成乡间的小乐器搁在嘴里“哔——哔——”地吹着乐。
  不吹了,李清明说一声:“我们来唱歌吧。”
  两个孩子就合唱起了学校里唐小梅老师教的歌儿: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
  惟有别离多
  扯着嗓子一字不落地唱完一遍,又唱一遍,可能是嘴里唱得有些渴了,就涉水到对岸去折来一枝红艳艳的杜鹃花,剔去里面黄色的花蕊,便一朵一朵吃下那红色的花瓣,味儿有些甜,又有些酸。
  
  第二章
  美丽的企盼·乡村货郎担·捉鱼
  在地里劳动时,李良田与李文思两个大男人坐到了一块儿。
  李良田说:“文思啊,你家清明可真不简单,才读了两年书,就当上了班长。全班三十多个学生,每次考试都是在前三名里打转,真不愧祖上是当先生的,聪明着啊!”
  李文思的曾祖父和祖父就是当年村里的私塾先生,更往上溯还出过举人和秀才,那可是族谱上印着板上钉钉的事情。后来时代变了,换了新式学堂,便丢了那份职业,投身到庄稼地里去了。李文思,一个种田的汉子,正因为这个原因才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李文思的父亲也是个种田人,可他是个既能拿锄杆也能拿笔杆的种田人,从小就被父亲逼着读书练毛笔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年又一年,硬是练出了一笔“颜筋柳骨”的好字。村里有人招女婿上门,要写个契约,或者给上级部门向上递个报告申请宅基地建房,都是找他。最是逢年过节,几乎全村的对联都拿来让他写了,李文思的爷爷和父亲就齐上阵,过年那几天是忙得不亦乐乎,家里对联如花开遍地。从前的冬天真是名副其实的冬天,天冷,雪大,每年都要下几场大雪。父子俩总是写一会儿就到炉火上烤烤手,不写不行啊,谁叫你是个识字的人呢?李文思的爷爷更有一种本领,做对联,尤其是结婚,他能把夫妻双方的名字都镶嵌到一副对联的头尾,且文意通达。无论是什么名字都能做得出来,他往往是一手拈着山羊胡须,闭着眼睛微颔首,嘴里叨咕着,突然眼睛一亮,就有了。因此结婚人家办喜事都请他去当管房先生,办喜事安排座席也是个麻烦事,有时安排得不好,该坐那个座位的亲戚没坐,不该坐那个座位的亲戚又坐了,就有人生气了,闹得客人要跑回家,这多难堪。在李文思爷爷的手上,从没出过这种事,逢着难办的时候,他会首先主动取得客人的谅解,化难为易,真是个能人啊!到了李文思身上就不行了,虽也读了些书,字也识得不少,肚子里有些文墨,可那笔字就真拿不出手了,歪歪扭扭,就像是个懒婆娘站在庄稼地里劳作,懒胳膊懒腿的,一副蔫不拉叽样!
  李文思说:“小满也不差的,我看他来我家和清明一起做作业时,字写得蛮好的,作业也做得不错。”
  李良田说:“这孩子,语文嘛还学得可以,我在家里点课文让他背,都能背得八九不离十,就是数学差,每次考试都是刚好及格,要数学有你家清明那般我就满意了。”
  李文思说:“良田哥,我们这样一年四季没明没黑地窝在土地上干,你说累不?”
  李良田双眉一挑,说:“当然累了,除了下雨下雪,几乎都是耗在了土地上,生产队里总有干不完的事,只有年终岁杪,才可以好好歇上几天。”
  李文思叹一口气说:“是累啊,所以得让孩子上学,只有把书读好了,才可以改变命运,不像我们,低头晒背,抬头晒胸,等老了,干不动了,死了,往黄土地下一埋,一辈子就过去了!”
  李良田说:“你家清明将来是定有一番前途的,我家小满就指望不上了,只能窝在这山旮旯里与这山、这水过一辈子了。”
  李文思说:“良田哥,你太言重了,孩子的事情,不真到那一步哪又能有个准?人这一生的日子,美好也罢,痛苦也罢,我总觉着不是能盼得来的,若能盼得来,这世上就都是快活人,也没有人去受苦受难了。我们只能是一月一年地往前过着,来什么,我们就收下什么,不这样又能怎样?”
  李良田说:“文思,你这话说得好啊!”
  “开工啰,开工啰!”
  生产队长的声音又在那边催促起来了,两人只好站起身来劳动去了。
  一年年,冬去春来,花是去年红,草木又蓬勃。庄稼人的日子,除了劳作还是劳作。弯下腰去,直起身来,一天过去了;弯下腰去,直起身来,一年过去了;弯下腰去,直起身来,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在那些远逝的岁月里,山里还没有电灯,黑夜来临了,一盏盏煤油灯下,女人在“嗞嗞”地纳着鞋底,男人或者坐在旁边打着瞌睡,或者躺在床上扯着忽高忽低的鼾声。
  冬天里,天黑得早,家家户户关了门,听北风在屋外呼啸,屋内一盏油灯摇曳,寂寞又温暖。
  夏天的月夜,孩子们在村子里高声叫嚷疯跑着玩捉迷藏的游戏,大人们就端把小凳子坐在门前纳凉,说着闲话。
  李文思的老婆菊叶第三胎生的是个女儿,她把女儿端在双腿上轻轻摇晃着,一边手里摇着蒲扇驱赶蚊子,嘴里哼着当地流传下来无厘头的谣儿:
  奀奀女,真可怜,
  扛起锄头生菜园。
  生一棵韭菜生一棵葱,
  生一棵苋菜红通通,
  老娘不吃红苋菜。
  关起门来杀鸡公,
  杀了鸡公尚其次,
  害得鸡婆无老公。
  如水的月光下,桂莲走过来了,口中说着:“小家伙可乖的,就睡着了。”
  菊叶说:“桂莲嫂来了,我抱着孩子也不好起身,你自己到屋里去端把小凳子来坐唉。”
  李良田比李文思大十岁,平时见面自己老公都是哥辈称谓,所以对这个比自己大八岁且脸面看上去还嫩相的女人也称呼了嫂子。桂莲自打生下宝贝儿子李小满后,身子就未再见动静,人却显得更出脱了,风里来雨里去地劳作,皮肤也不见黑,以致不少男人只要目光探照到她身上就贼兮兮的。
  桂莲从屋里端把小凳子出来挨着菊叶坐下了。
  菊叶说:“桂莲嫂,这肚皮都好几年没隆起过了,怎么不想再生了?”
  桂莲说:“他不播种我怎么生的?又不能往地上一坐,来个吸土成娃。”
  菊叶嘴上称嫂子,行为上倒没当回事,一只手就伸过去扯了一把桂莲胸前依然翘起的奶子,压低了声儿说:“良田哥不播种?你骗鬼去吧,晚上还不知怎么倒腾你的,在我面前还吃食瞒食起来了!”
  桂莲身子一扭,嘻嘻笑着说:“不生也好,红米饭,南瓜汤,老婆一个,孩子一大帮,你看这日子过得多恓惶,一年辛苦忙到头,连白米饭都不够吃,要不是红薯南瓜帮着填补这日子,还不肚皮都饿瘪塌了?不过话说回来,比起老辈子的人来总算好多了,吃糠咽菜,连屎都拉不出,用指头去抠,那哪是人过的日子?我要活在那年月,才不想活的,一根绳子上吊死了算了。”
  菊叶说:“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人啊是有几副骨头的,吃苦时是一副骨头,享福时又是一副骨头,真吃苦了,也照样要活着的。古来多少富贵人家败落后,还不照样传袭下来了?”
  桂莲说:“到底是跟着有文墨的人过日子的,说出的话就不一样。”
  菊叶说:“谈什么文墨,还不照样扛着锄头下地干活?”
  桂莲荡开了话题:“你说这在上游桃坪村河上修水坝建水电站的事情是真的吗?”
  菊叶说:“传了一两年了,也不知真假。”
  桂莲说:“真要有电灯该多好啊,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根线上拴个玻璃葫芦,又一根线‘嘀嗒’一拉,玻璃葫芦就发光了,整个屋里一片通光,晚上人也看得那么清楚。这后半辈子果真让我在电灯下活过去,我可是死了也服了。”
  菊叶说:“桂莲嫂,你也忒悲观了些。从前这稻谷要变成大米,就要放到碓臼下去舂,大男人站在那头一脚一脚踩着踏板,浑身臭汗流,女人这头蹲在杵臼前忙活,多不容易的。你看现在,有了剥谷的机器,剥出的大米囫囵囵的,多好。那碓房也就过年舂糯米粉蒸年糕的时候热闹一下,平时基本上都闲置了。我们还这么年轻,后头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的。”
  萤火虫,
  低低落,
  下来舂粉蒸年糕。
  年糕蒸得好,
  哥哥娶嫂嫂。
  嫂嫂生个鸡,
  哥哥笑嘻嘻。
  月光下,有孩子追逐着空中忽起忽落的萤火虫在说唱土谣儿。
  桂莲站起身来,把凳子送回屋里,说:“我回了——瞧这孩子睡得多甜的,真是乖。”
  菊叶“哧哧”笑道:“又思想着和良田哥到黑灯瞎火里去‘打仗’了吧。”
  桂莲说声:“去你的!”也在菊叶的胸前掐了一把才离去了。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乡间货郎担进村来了,一根扁担颤颤悠悠,一头一个篾箩筐,筐上搁一个长方体大木盒子,盒子上面是可以开合的玻璃盖门,里面放着不少的货物,针线、鞋钻、擦脸油、头绳、皮箍、松紧带、宝塔糖、鱼钩、鱼网……可谓是琳琅满目了,整个货担弥漫着一股特有的气味,闻着舒心惬意极了。谁家的孩子半夜牙齿咬得“咯吱”响,就像老鼠在磨牙,或者经常闹肚子疼,买上几颗宝塔糖吃下去,第二天早上就会拉下一堆蛔虫来,还翘头摇尾的,看着让人好不恶心。
  妇人们围过来了,这个买几尺红头绳,那个买几个皮箍,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货郎忙不迭地取这拿那,虽手上收着数额极小的票子,一张脸却是乐得成了一朵花。
  在李清明和李小满的心里面,他们站在货郎担前最想得到的就是一挂一指半的鱼网。他们两人家里虽然都有鱼网,可已经破得不成样了,到处都是一个一个的大洞,都不想提到河里去。李清明向爸爸李文思一嗫嚅着说出想法,就得到了强烈的否决,便不再吱声。李良田也舍不得买,鱼网可贵呢,心疼钱哪!更因为生产队里每年都会集体用榨过油的山茶子渣来药鱼,然后全村老老少少一齐下河捡鱼,可热闹了。这样一来,家家户户都能收获到,剖肚晒干后留着慢慢吃。不买就吵,李小满围着李良田吵个不停,一个宝贝儿子究竟不同,李良田最终同意掏钱买下。
  李小满看着那洁白晶莹柔软的鱼网,甭提有多高兴了,大声嚷着:“爸爸真好,我长大了一定也对爸爸好!”
  “叮叮考,叮考叮考叮叮考……”
  一听到这声音,坐在家里不出门,就知道是敲牛皮糖的人进村来了。也是一头一个篾箩筐,里面装了一些兑换来的杂物,筐上边搁一个扁平的铁盒子,盒子里装着四四方方一大整块乳黄色的牛皮糖,塑料纸盖着。敲牛皮糖的人挑着担子,左前臂往前压了扁担,手里拿一个一头窄一头宽,宽的那头磨出刀口的铁块,右手拿一个小铁锤,一边走一边敲,清脆的金属敲击声传出很远。
  一听到这声音,孩子们的嘴里就立刻流出口水了,那又香又甜的牛皮糖唤醒了味蕾的记忆。破胶鞋、破皮靴、废铜烂铁、破塑料纸、猪的头骨、甲鱼背上的壳、牙膏瓶(那时的牙膏瓶都是金属的),这些东西全部都要,孩子们或是急忙去找,或是把平日里就积攒好的一股脑儿拿了出来。敲牛皮糖的人轻轻揭开盖糖的塑料纸,一手拿铲,一手执锤,就开始了孩子们眼中零敲牛皮糖的动人情景。胆儿大些的孩子就叫嚷着:“我许多东西就这么一点糖,再敲一点,再敲一点。”敲牛皮糖的人果真就再敲一点下来。
  孩子们得到了牛皮糖,那份喜悦真是无法形容了,放在嘴里慢慢地吮着,舔着,恋恋不舍地吃完了,手指都要吮得干干净净。有个孩子,家里实在找不出可供兑换的物什,看到别的孩子吸溜吸溜地吃着,嘴痒难耐,就把家里尚可洗个把星期的牙膏瓶里的牙膏挤掉了,拿瓶子兑换了牛皮糖。第二天早上,大人刷牙时发现不见了牙膏,得知了原委后,真是气不过,细竹枝抽屁股打得孩子嗷嗷叫。
  唉,多好吃的牛皮糖,惹得孩子泪汪汪!
  大人们劳动去了,李小满来到了李清明家,闪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说:“清明,我们下河去捕鱼吧。”
  李清明嘟着嘴说:“你有新鱼网,我没有,不去。”
  李小满说:“没关系,我们共一挂鱼网捕鱼,然后两人平分。”
  李清明说:“那怎么成?”
  李小满拗上了,非要拉着李清明一同去。李清明拗不过他,只有去了。
  到了河里,两人先是找了一片静水区域,把鱼网拦河下到了水里,然后就在河边玩了起来,静静地等着鱼儿上网。
  小小年纪的李清明可有能耐了,他有时会学着大人的行为在河里摸鱼儿,还会扎猛子摸,黑瘦的身子如一条泥鳅,在水里钻入钻出。水底的石块下,手伸进去,有时就能摸出一条来。两岸的草洞里,藏有那种全身滑腻的鲇鱼,味道最是鲜美了,李清明也摸出过,有时也会摸到骇人的水蛇,可两个孩子都不怕蛇,山里孩子怕蛇的少。
  过一阵子就开始收网了,两人折了一根细长带钩的杨柳枝条,剥去外面的青皮,一个收网,一个把鱼从网上解下串到杨柳枝条上。早上下河,直到中午,已经捕获了两串鱼。要分享收获了,杨柳树的绿荫下,两串鱼儿全部抽去串条儿摆在河边的鹅卵石上。
  李小满说:“清明,你先拿。”
  李清明说:“是你的鱼网,当然你先拿的。”
  李小满说:“你先拿,你先拿嘛!”
  李清明又是拗不过李小满,只有先拿了,可没有拿那条最大的鱼儿。李小满不同意,替李清明拿了那条最大的鱼儿,然后自己才拿第二条大的。两人就这样你一条我一条把鱼儿平分完了,之后又在河边把那种白石头砸出锋利的石片,划开鱼肚,掏洗得干干净净,再重新串了,一人一串,满载而归。
  回到家里,又用一只粗瓷大碗把鱼装好,撒上点粗粒的食盐腌着,这样到晚上弄时就不会发臭了。
  晚上收工回来,桂莲看到了碗里的鱼,心里自然是高兴,摸着李小满的脸蛋说:“满儿,白天去捕鱼了?跟谁一同去的?”
  李小满说:“跟清明一同去的。妈妈,我拿我们家的新鱼网和清明一同捕鱼,两人平分,你不会怪我吧?”
  李良田接话了:“乖儿子,爸爸妈妈都不会怪你的。只是水深的地方千万不要去,那里面躲藏着水鬼,要是被水鬼拖住脚可就没命了。听到了吗?”
  李小满说:“爸爸,我听到了。”
  晚饭有了新鲜鱼吃,李良田就拿出了廉价的白酒,喝下一杯又一杯,桂莲也被拖着喝了两杯,弄得一张脸儿灿若桃花。
  屋外,半个月亮升起来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氤氲的月色里。
  生产队长大声喊着:“开会啰,开会啰!”
  桂莲催促道:“良田,别再喝了,快点吃。白天就说了,今晚要开会的,讨论在猪栏坞山口修大坝建水库的事情。建个水库好啊,省得一到干旱时就要用水车车水,人都被累死了。”
  李良田看了一眼桂莲的脸道:“看你脸红的,真是好看哪!”
  
  
  第三章
  坏老师·病·母爱
  李良田和桂莲的怒火这次是被彻底点燃了!
  这天收工回家,天刚擦黑。桂莲一进门,没看见儿子像平常那样活蹦乱跳地凑到眼前来喊妈妈,就喊道:“小满,小满。”
  看到了,李小满正一张小凳子坐在门边的角落里,瑟缩了身子,小脑袋倚着墙,平时乌黑明亮的双眼黯淡无光。
  桂莲急忙走过去:“小满,是哪儿不舒服吗?”
  伸手摸脑门,不烫的,没发烧啊。再一摸脑袋,惊住了!天哪,三个好大的肉包,里面充了血,肿得像烂桃一般;还有一双小手,也是红肿得不能碰,一碰就疼。
  李小满的眼里慢慢溢出了眼泪,一双眼睛没有一丝生气,仿佛就要死去。桂莲的眼泪已然如决了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一时是搂着儿子嚎啕大哭。放好劳动工具过来的李良田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眼眶也湿润了。他走向前,一把抱起李小满,对桂莲说:“走,去文思那问问情况。”
  村里不少人见此情景,也围到了李文思家,都说这个老师真的是太缺德了,心这般狠的。
  李清明嘴唇翕动着,拿眼看爸爸李文思。
  李文思说:“清明,有啥说啥,把人家孩子打成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原来白天上数学课时,数学老师让李小满到黑板上去演板,李小满没做出题,数学老师就拿手指使劲地敲李小满的脑袋,敲过后又用篾片使劲地打手掌,把李小满的手按在桌子上打。
  李清明说:“那样子我们看了都害怕。”
  桂莲听得一颗心都要碎了!
  李良田说:“文思啊,我再不去学校就不配当孩子他爸了!”
  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夜晚的时光熬了过去。
  第二天,李良田向生产队长告了半天假,就和桂莲带着李小满一同去了学校。以前孩子也挨过打,都忍了,这次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了。这是别人翘起鸡巴对着你的脸撒尿啊,你再不吱一声还是个人吗?
  到了学校,夫妻俩一找着那个叫王奀九的数学老师,桂莲一个势子就冲上去揪住了对方的前胸,大哭大叫着:“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好老师,怎么就把我的孩子给打成这样?你真下得去手啊,你还是个人吗?畜生啊!畜生啊!”
  李良田也是双眼冒火,恨不得一拳头就砸向那个獐头鼠目的脑袋。
  这么一闹,老师们就都围了过来,还有高年级的学生,胆大的也凑过来看热闹。
  校长过来了,面对这种情况,他还能骂家长无理取闹不成?教育当然重要,可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成牛顿和爱因斯坦的,苏东坡家也没有代代才子相传下来嘛。这样邪恶地体罚学生当然是不合理更不合法的,要是把孩子打成了残疾,他这个校长也是要负监管责任的。
  李良田见了校长,说:“校长,你看看把孩子打成这样,我能不气吗?他王奀九也有孩子吧,让我打了试试?”
  桂莲经人好言相劝,总算是松了手。
  校长发话了,语气严厉:“奀九,你老老实实买两斤红糖去给人家好好赔个礼,道个歉,你也忒不像话了。我们当老师只有教的义务,可没有打人的权利,你要还想当这个代课老师就努力去认个错!”
  校长对这个王奀九老师还真是没好看。以前学校里有几个四年级的男学生,中午偷偷跑到学校门前的河里去洗澡,由于嫌湿短裤穿在身上难受,就都赤身裸体地下了河,把脱下的衣裤放在河边草坪上。有学生把事情报告给了王奀九,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奇思妙想,竟然偷偷地拿走了几个玩水学生的衣裤,大概是学了牛郎偷走织女衣服的那招。等到几个学生上岸一看,衣裤不翼而飞,自然是无法回到学校了。耳听得上课的钟声响起,心里那个急啊!这边王奀九就派人去催几个学生赶快回学校,因为怕他,没办法,只好折了杨柳枝叶遮挡了下体扭扭捏捏走到了教室门口。王奀九黑着一张脸来了,伸手一个个扯去了杨柳枝叶,几个学生就这样赤裸着身子站在了教室门口,那真是全校轰动啊!这事一传出来,家长们背后都给他冠上了“下流坯”的“美名”。你说一个当老师的,让那么大的孩子裸体站在大庭广众面前,这像什么话嘛?
  王奀九这次是真的蔫了,一个大男人经这么一闹,脸往哪搁的?他心里也有痛啊,李小满这个鬼学生,唐小梅把他的语文成绩教成了优等生,轮到自己的数学成绩,竟然就这么差,一高一低,对比明显,心里不痛快,就冲着孩子发起怒气来了。
  冲动是魔鬼,王奀九真正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正确性,看来自己的坏脾气真是该好好改一改了,脚下的泡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哪。校长都发话了,若还想当这个代课教师,就只有登门去赔礼了。
  夜黑严了,王奀九才提着两斤红糖从学校摸黑出发了。到了厍里村,寻着李良田家敲门进去,厚着脸皮赔上了一大堆好话才回来。
  路上,王奀九在马路边找一块石头坐了,劣质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黑暗中,一星红光一明一灭。他举头看一眼天上黯淡的星光,一时是心潮起伏,真想大哭一场。
  李清明病了。发烧,不那么高。先是扛着,不见好,精神大不如前了,才去赤脚医生那打针。打了几天屁股针,又加吃药,烧仍不见退。开始还硬撑着照常上学,拖着沉重的脚步与李小满一同来去。带去的午饭只是吃了几口,都带回了家,人是明显消瘦了,双眼全眍了进去。
  这天早上,李小满如常来到李清明家门口,扬起清脆的童声喊着:“清明,走哎。”
  李清明慢吞吞出来了,一副身子病歪歪的,走路都好像要倒下去。李小满赶忙走上去帮他拿了书包背在自己身上,然后两人一起往学校走去。
  只不过一刻多钟的工夫,李小满神色慌张地冲进了李文思的家门,大叫着:“姨、姨,清明晕倒在马路边上了,快去呀,你们快去呀!”
  菊叶正在舀猪食,一听就“啪”一声扔下了手中的猪食瓢,跟着李小满风一般跑去了。李文思闻声也紧随其后。
  刚过木桥上马路,只一小段路,就看见儿子笔直直躺在马路边的草坪上。菊叶一边哭着跪伏在地:“儿呀,我的儿呀!”一边拿右手大拇指去掐人中。
  过了一会子,李清明才悠悠睁开眼醒转过来,眼里没有一点光泽,只是一派肃杀的气息,嘴唇翕张了一下,大概是在喊妈妈。菊叶一时真是万箭钻心哪,想起他爷爷在学校里的学习之余,还让他业余学练毛笔字,儿子因为不乐意练,所以没少挨骂,还挨打,那眼泪更是扑簌簌落下来。
  李文思几乎是同时赶到的,看着儿子醒了过来,抱起就往赤脚医生家急赶。李清明一双脚软不拉叽地敲着李文思的大腿,鞋子掉了下来,菊叶赶忙捡起跟上。
  到了医生那,李清明仿佛精神好了些,半睁了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打量着身边的人。听诊、量体温、观眼睛、察嘴巴,没出现什么大的异常情况,仍是打针吃药,便回来了。
  回到家里,菊叶拿一床小被褥垫在了一张竹躺椅上,让儿子躺在了,由婆婆照顾着,按医生的吩咐,白天多喂白开水,夫妻俩便劳动去了,农业生产耽误不得呀。生产队长蛮通情达理的,收工时都是让菊叶先回去,孩子病成那样,谁见了都会心疼的。
  针是早晚打着,药也一天三次吃。又过了两天,李清明仍是那样,一日三餐只是由人喂点稀饭,算是勉强活命罢。村里不少人都来瞧了,暗里有人忧心说这孩子可能是不成了,八成是掉了魂,一个人没了魂还能活吗?
  菊叶有时白天干着活,想着家里的儿子就落泪。李清明这个儿子真是太乖了,已经给她这个做娘的切了快一年猪草了。当时农村切猪草都是放在一个木盆子里,再拿一把半月形的铲刀,装上一个一米多长的杉木柄,双手抓了木柄不停地用力往下切,也就是往猪草堆里插,一刀、一刀……真是要插个几千刀,一盆蓬蓬松松的猪草最后才零零碎碎地沉到了木盆子里。总是菊叶晚上收工时提着一篮猪草回家,刚把猪草倒在木盆子里,李清明就过来抓刀切了起来。不仅如此,夏天还常和李小满一同去河里捞水里的水草,洗得干干净净提回家。
  女人累啊,生孩子的事就不用说了,和男人一样外出干农活,早上要打早起来洗衣弄饭,白天劳动休息时男人可以自在地坐着抽抽烟说说闲话,女人又要趁间隙去打猪草,晚上回来还要弄饭,吃了晚饭仍要切猪草,叉开双腿站在猪草盆前,一刀一刀往下切,屁股一撅一撅的,胸前一对奶子是荡得欢,可人却是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了。所以说,做女人真是苦啊!
  桂莲提着一篮猪草回家,立马就去竹躺椅上看儿子,用自己的脸去蹭儿子的脸,抓着儿子的手说:“儿,我的儿呀,妈回来了,你好些了没?”说罢,那眼泪就如走珠般落下。
  李小满每天放学后都要来李清明家看一看,呆一会子。他说:“姨,唐老师今天又问我清明好些没有?从清明病后,我们都没上过新课了,总是做练习,语文数学老师都说先等等的。”
  菊叶摸一下李小满的脑袋说:“好孩子!”
  这天放学后,李小满领着唐小梅老师上门来了。李清明微睁眼睛看了,努力地挪动着身子,大概是想从竹躺椅上下来。
  唐小梅老师连忙轻轻地按住了,整个上身俯下去贴着李清明,亲切地说:“清明,好好躺着别动。”说过后,把李清明的脸和手是抚了又抚,摸了又摸,真是情真意切,眼眶不觉也湿润了。
  唐小梅老师哽咽道:“清明妈,你们最好是带孩子到城里大医院去看看的,这样下去……”
  菊叶听了已是泣不成声,去城里谈何容易,钱呢?没钱怎么去得成?这孩子看来只能是由他的造化了。
  唐小梅老师出门了,菊叶一直把她送过木桥才回来。
  晚上,桂莲来了,也一脸都是忧戚,还带来了一斤那个王奀九赔礼的红糖,另一斤被孩子们动了。
  落座后,桂莲说:“菊叶,你也不要只想着吃药打针,是不是该想想别的法子?下游十里远的溪口村有个看邪气的老婆婆,我看你也请她来给祛祛邪看。”
  菊叶听桂莲这么一说,心头蓦地一亮,是啊,这段日子人都给急糊涂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为了孩子,只要是能试的法子都该试试的,绝不能放过呀!
  桂莲说:“清明这孩子一病,我家小满都没了精神,天天在家问我:‘妈妈,清明怎么还不好呢?’我总说过几天就会好的。”
  桂莲又安慰了菊叶好些话,才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文思就带着桂莲昨晚拿来的那斤红糖匆匆忙忙往溪口村赶去了,走得气喘吁吁,浑身汗水淋漓,其实那已不是走,是跑。
  中午时分,老婆婆才来了,一双缠裹过的金莲小脚,走十里路真是不易的。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透着精光,满脸高古中又带着和善。
  老婆婆一进门,茶未呷一口就直奔病中的孩子去了。
  菊叶说:“嬷嬷先喝口水,吃了饭再给孩子看吧。”
  老婆婆没回话,一只一只翻开李清明的眼皮细看,命菊叶拿碗盛了水来,对着碗里的水叽哩咕噜念了一通不知什么,就拿手指蘸了水往李清明的身上弹,从头到脚。完了,从包里拿出四枚铜钱,又是念了一通,搁在了屋子里的四个角落。再从包里拿出一柄桃木短剑在空中挥舞着;有一阵子,才在空中划了一个圈,用力往下一砍,结束了。最后,找出包里的一枚枚银针,拿棉花球蘸烧酒擦过,一根一根扎在了李清明的头上手上脚上才罢。
  看得出,老婆婆忙完这一切事情后,明显感觉有些累了,坐下呷了半杯水,说:“吃饭吧。”
  老婆婆临走时嘱咐菊叶接下来每天晚饭后要去门前河里给孩子喊魂,说这孩子十魂已丢了九魂,再不赶紧喊的话人就不行了,是你家祖宗有德啊。每次喊时都要从河里捡一个小石子放在自己的胸前,回家后再放在孩子心口处,先喊七天。还有就是在村子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找着路口烧香火草纸锡箔冥钞。做完这些后,若孩子还不见好,就再去找她来。
  晚饭后,菊叶和李文思先去东边方向找着一个路口烧了一堆冥物,回来后就去每日白天洗衣服的村前河里给孩子喊魂了。看着白天清澈可爱的小河以及对岸葱郁的树木,在晚上竟也多了几分阴森。菊叶在河边捡起一个小石子放在胸口往回走,李文思打着一支光线昏暗的手电筒跟在后面。
  菊叶喊:“李氏清明哎,你在外面吓了,听到妈妈的声音来家安床睡觉呀!”
  李文思应:“来了家呀!”
  菊叶喊:“李氏清明哎,你在外面吓了,听到妈妈的声音来家安床睡觉呀!”
  李文思应:“来了家呀!”
  ……
  一步一声,回到家里,把小石子搁在了李清明的胸口,又对着他的脸哈上三口气才罢。
  喊了两天后,李清明晚上睡觉时突然来动静了,他好像在跟谁说话,嘴里叽咕个不停,实在听不清在说什么,一双手在胸前像是正往外推什么东西作挣脱状,有时缓,有时急,还脚也踢蹬。夫妻俩在油灯下看了这情形,心里也免不了恐怖顿生,这屋里可能是真有鬼啊,儿子正和鬼神作斗争的。
  第四天晚上,菊叶和李文思去北边方向烧纸时真是被吓坏了,开始还好好的,冥物刚一点燃,对面山上就响起了“哗啦啦”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东西争相着从山上往山下窜。菊叶一颗脑袋仿佛变成了谷箩般大,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但还是强忍着等一堆冥物都化成了灰烬,才拖着一双疲软的腿一高一低地往回走。回家再到村前河里去喊魂时,上下唇仍在颤抖,好在河对面的山上没再出现动静,不然她的魂都要被吓掉了。
  这天晚上,李清明再未出现前两天梦中谵语的情形,从头天晚上熄灯上床到第二天清晨桂莲下床,一夜出奇地安静。
  菊叶忙完早晨一摊子事后,天已大亮,再去房间里看孩子时,发现李清明正睁了一双眼睛看床顶,还骨碌碌转动着黑眼珠子,目光明显比往日多了神采。从窗户里照进来的一道光线正好打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
  菊叶房间里睡觉的床是一张李文思祖上传下来的老式木床,正前方上头有雕刻了的木板画,三面都有杉木挡板,再加一个床顶,人睡在里面就如睡在一个大木箱子里,冬天最是温暖了,夏天却很是闷热。
  菊叶见了,真是悲尽喜来呀,一个势子冲上去时,脑袋撞得床前的栏杆“嗵”地一声,也不觉得疼。
  李清明看见了冲过来的妈妈,张嘴说一声:“妈妈,我饿。”
  奇迹呀,真正奇迹!看来老婆婆的禳解方法真的是灵验啊!要早请老婆婆来就好了,孩子也不用扎那么多针受罪了,药吃得往外呕,看了都难受。好个桂莲嫂,真是得了她的提醒!
  菊叶大喊:“文思、文思,你快来,我们的孩子好了。”
  李文思正蹲在门前给一把锄头的榫卯里加楔子,闻声就扔下锄头疾步进了屋,见了自是喜之不尽。
  菊叶说:“儿呀,妈现在就去给你弄好吃的。”说完就转身到房间里一个小木桶中抓了四个鸡蛋,出了房门去厨房。
  李文思见状跟了过来,在厨房里对菊叶说:“菊叶,孩子病才好,胃空了那么久,不作兴这样吃的,要慢慢来,还是先吃点稀饭吧。”
  菊叶听了略一思索,说:“你说得对,我真是高兴昏了头啊!”
  两个星期后,李清明基本恢复正常了,又每天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和李小满一同来去。
  菊叶家中发生的这一切村里人都看在眼里,大家一起劳动时,有人说:“那老婆婆真是厉害,若不是她,清明这孩子真的就不行了,世上无鬼不死人,真要是被鬼缠住了,你就是再请医生都没用!”
  当然也有人说:“我才不信的,我就相信还是前面打的针和吃的药起了作用,治病总要一个过程嘛。”
  
  第四章
  为母亲的心·露天电影·姐姐不嫁
  清晨,河面上还弥漫着一层雾气,桂莲就来到河里洗衣服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早下河的时候居多。
  桂莲身下的洗衣石是一块墓碑,澄青的颜色,坚硬的石质,是上等的好石头。真搞不懂山上的一块墓碑怎么“跑”到河里当起洗衣石来了,也大概只有鬼才知道的。由于墓碑又长又宽,所以桂莲一张屁股坐在“李氏祖墓”四字上,双腿叉开放了,把一件件衣物搁在上面搓、刷、揉、捶,作弄得胸前一对奶子鼓鼓涌涌的;因为早上是饿肚子,冷尿饿屁穷打谎嘛,所以总免不了“卜、卜”地放着响屁,真是洗得快意啊!
  菊叶也下河来了,一见桂莲就说:“桂莲嫂,每天都是你早的。”
  桂莲说:“也才刚来一会子。”
  两个女人,捣衣声声,河水清清。
  菊叶一边手中不停洗刷,一边嘴上说:“桂莲嫂,你家秋芬真是越来越标致了,堪称我们村的一枝花呀。记得我刚嫁过来时,她好像还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小丫头,你看现在,多好的一个闺女,过两年也该出嫁了吧。”
  桂莲说:“是哦,所以我这个做娘的应该让她啥都学着做做,洗衣、做饭、做鞋,样样都要会才好的,将来要嫁个好婆家倒好,若是遇着个坏婆家,我这个做娘的还都要连带着被人骂,你说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养出一个大女儿送给人家,到头来还要受人讥讽被骂欠教,才真是不值当的。”
  菊叶说:“我看她纳的鞋底,好紧致又有条理,将来针黹活可不会比你差的。”
  桂莲说:“这女人真是不活到那境地就不知里面的山高水低。记得我在娘家做女儿时最爱和娘顶嘴,看到姐姐妹妹在娘面前乖顺就来气。顶嘴归顶嘴,可活儿却照干,娘叫我要学做鞋,嘴巴上说不,暗里却和姐妹们较劲,做出来的鞋却比她们的都要好。出嫁时,娘搂着我哭,想起往日里与娘相处的光景,想起从此与那个家就要别离,也止不住哭了。嫁过来后,当起了媳妇,才明白了从前娘的那些好是多么的暖心暖肺,‘养儿不知娘辛苦,养女才知养育恩’,古话说得真是在理。其实女人这一生一世不生女儿才是最大的遗憾,生了女儿,你的辛酸才有人懂了,你的一颗心才算是有了知音,儿子那可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特别是现在,自己的女儿也这么大了,转眼也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看着心中真是不舍,才真体会到了为娘的那颗心,才知道自己出嫁时娘为什么那般地哭。总是晚上,良田在旁边呼呼大睡,我就在黑暗中大睁着一双眼睛,想女儿小时候的那些事,想她将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想她出嫁的情景——菊叶哎,等你家丫头将来长大了,这一切你就都明白了。这女人一辈子生儿育女地走过来,才真叫酸甜苦辣啊!”
  菊叶说:“你说的何尝不是呢?‘女人累,女人苦,前半生里做媳妇,后半生里做保姆;生下儿子随他姓,两眼一闭一堆土。’我刚嫁过来的那阵子,文思那鬼东西最爱干那事。晚上,我和文思这边一有动静,他妈就在隔壁房间里‘嗯嗯’地假装咳嗽。早上起来见了我,那目光真是怪怪的,像蜒蚰一样的让人不舒服。这婆婆的心里就是鬼歪叽,看到儿子跟媳妇好了,她是心中嫉妒,眼里不顺;看到儿子跟媳妇吵得要鸡飞蛋打,又赶紧来弥合,生怕儿子没了老婆。你看我刚嫁过来的时候,跟他妈还吵少了不?婆婆就是婆婆,哪有自己的亲娘那么贴心贴肺的。我们都有儿子,也不知我们将来做了这婆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
  桂莲说:“时代在变,我想我们将来肯定不会当这样的婆婆。你看旧社会里那些女人一路裹脚下来,到底还不是给废了?‘大脚坯,嗵嗵嗵,抓起笤帚打老公;追上坡,追下坡,老公老婆钻草窝。’还不说的是我们现在男男女女都平等了?”
  菊叶“咯咯”笑了。
  又来了几个端着木盆洗衣服的女人,“噼噼啪啪”的捶衣声此起彼伏,大家一起说到劳动的事情上去了。
  桂莲洗好了,站起身来,捶了捶腰说:“你们慢慢洗吧,这块宝贝石头谁过来洗的。”
  有人就过来了,嘴里还说着:“天天都是你最先来坐在这块死人石上洗,总有一天让鬼把你给抓了去。”
  “李氏祖墓”四字上立刻又有新的屁股坐上去了。
  那年月,谁不渴望电影呢?
  总是电影要来的消息前几天就风一样传进了村,在田里干活的农人们身上陡地就添了几分劲头。放映的那天,真巴不得拿鞭子把太阳给赶下山去,美好的东西越在近前,心里反而越是变得脆弱难熬了。
  太阳还没下山,各家的孩子们就端去家里的椅子板凳占据了位置。不只是自己村里人看,大家早就通知了各自的亲戚,所以放映的那晚,周边村里的人也蜂拥而至。同一部片子,这村先放映了,再到别的村子去放映时,看过的人仍要去赶场;特别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一二十里路的村子都会结伴赶去,其实为的已不是看电影了,为的就是把生命中那些黑咕隆咚的寂寞之夜给打发掉,夜夜夜夜,真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啊!
  年轻的男子和年轻的女子是最喜欢赶电影的,对于他们来说,放电影的日子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场电影看过了,再到别的村子去看时,就不是看电影,而是看看电影的人了。人堆里,男子大声说话,女子就窃窃地笑。
  比如看越剧电影《红楼梦》时,有年轻的男子为了吸引站在身边女孩子的注意,就开始卖弄了:“要我是贾宝玉,这林妹妹死了,才不去做和尚的,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在阴间孤魂野鬼的,所以我要是贾宝玉就也死了去陪林妹妹,那才叫人感动。”
  就有胆大的年轻女孩子回话了:“屁哟,嘴上说得好听,你会舍得死么,还不早找宝姐姐去了?嘻嘻……”
  有些老年人已是看得泪流满面了。
  桂莲当然喜欢看电影,但也怕这放电影的时候。
  几年前,村里有个叫春红的女孩子,胆儿好大的,看电影时暗中跟上游村里一个男子好上了。光是好上也罢了,关键是瞒着父母把男女那事给办了,真的是我的身体我做主的,母亲是发现女儿呕吐之后拿起篾片抽着审问,才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你说这样的女儿胆子大不大?好在那男子也是想真心娶老婆,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再说,若要是个负心汉该怎么办?还不逼着一个好好的女儿去寻死不成?大男大女,都是热血沸腾的,就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碰在一起不火星四溅才怪的。有了这个例子,那些家有窈窕淑女的母亲就都多长了个心眼。去外村看电影时,一家人都是抱团在一块儿,若逢着女儿去尿尿了,母亲就去站岗,千万别让哪个“贼儿”捷足先登给偷吃了“蟠桃”。
  桂莲私下里看村里村外那些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暗想哪一个不是“贼”啊?一不小心可就蹿到你家后院去了,得防着!
  其实桂莲是多虑了,女儿秋芬在这方面可没动啥心思,她是真的爱看电影,甚至一次次在梦中梦见自己成了电影中的人儿。一部片子,这村看,那村看,她就默默地记下了里面的歌曲,回来后拿弟弟李小满的铅笔一句一句记在了一张纸上。她会唱,从头到尾地唱,而且唱得很好听。村里人都喜欢听她唱歌。
  有一回,桂莲带着女儿在山坳的自留地里劳动。开始两人都是低头闷声干活,只有蝉儿在林间“唧哟唧哟”地吟唱。桂莲直起身子时,看见薅草薅到前面去的女儿,汗水把一件碎花的确良衣服全溻了,一副身子显山露水的,该凹凹,该凸凸,真是好看哪。
  桂莲一片怜爱之心顿起,说:“芬芬,你去阴凉处歇一会儿吧。”
  秋芬闻声回头绽一个笑脸说:“妈,我不累的。”
  桂莲叹一口气说:“好,咱娘儿俩都去歇歇吧。”
  坐下后,桂莲说:“芬芬,真是快啊,一转眼你就成大闺女了。想起小时候给你看手指头,几个孩子,就是你十个手指头都是螺,没有一个箕。妈就说:‘一手螺,做姨婆。’你听了就摇着妈的腿好奇地问什么是姨婆。想起那些事,就如同在昨天的。什么是姨婆,我们女人一辈子就是做姨婆的。”
  静默了一会儿,桂莲突兀地问:“芬芬,跟妈妈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秋芬笑着脸说:“妈妈,女儿不嫁人,陪着你过老好么?”
  桂莲说:“那怎么能成?”
  秋芬说:“随妈的便吧,妈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女儿就要什么样的。”
  桂莲说:“去你的,又不是妈找老公。”
  秋芬说:“嗯——就找个像爸这样的吧。”
  桂莲说:“你个鬼丫头!——来,唱个歌给妈听听,妈最喜欢听你唱歌了。”
  秋芬说:“好,我就给妈唱个《女驸马》选段吧。”
  秋芬说完,站了起来,还牵了牵衣角,有点像是表演的样子。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
  帽插宫花好哇啊好新鲜哪
  ……
  秋芬唱完了,过去陪母亲坐下。桂莲抓着秋芬的手说:“我的宝贝女儿,你唱得真好听。你将来要是出嫁了,妈可怎么舍得呀!”
  妈妈喜欢这个宝贝女儿,李小满也最喜欢这个大姐。只要是大姐吩咐的事情,他马上就动身去做。他有时调皮起来,会把一颗脑袋扎在大姐的怀里。每当这时候,大姐就会红着脸儿着急:“满满,你做什么的?”李小满把脑袋抬起来说:“大姐,你的怀里好香啊!”大姐的脸更红了,说:“满满,你胡说什么的!”
  厍里村又来电影了。李清明和李小满一放学回来就把家里的凳子搬到了晒谷场上。这样的日子,李小满是最自豪的,因为他家紧靠着晒谷场,房屋的左边是一面石灰白墙,所以放电影的人就省了一件挂电影银幕的事情,直接把电影放到了白墙上。当然,放映的设备就全搁在了李小满家。放映的时候,李小满看到放映的人拿一根绳子绕在发电机转轴上使劲一拉,机器就“突突突”地响了起来,整个屋子里就都是汽油味了。李小满最喜欢闻汽油味了,皱着小鼻子不停地往里吸,好香,真的好香。
  李小满家靠得近,凳子马上就搬好了,而且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然后,他就去给李清明搬。凳子都摆好了后,两个人就在凳子上坐着往白墙上看。放映设备已经搁在李小满家了,是白天生产队长派人去拖来的。
  李小满说:“走,去看看放电影的东西。”
  两人飞快地跑进屋去,一边看,一边既大胆又小心翼翼地摸摸这,摸摸那。
  李清明问:“小满,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李小满答:“当放电影的人。”
  又问李清明:“你呢?”
  李清明答:“当演电影的人。”
  在田地里干活的大人们终于把太阳给盼了下去,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子健步如飞地往家赶。回到家里,女的弄饭,男的洗澡,一切都是快节奏。
  电影开始了。
  电影结束了。
  盼了几天的美好这么快就过去了,就像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快乐和美好的东西怎么就这般的短暂呢?一支支松脂燃烧的火把照亮了那些从外村赶来看电影人们的回家路。
  这场电影之后,下游村里有个小伙子拉着媒人于一个晚上进了桂莲的家门,有人看上了秋芬。媒人桂莲也认识,自然就好说上话了。
  桂莲说:“还是要看女儿同不同意的。她同意,我做娘的拦不住;她不同意,我做娘的也强求不得。”
  秋芬坐在黑黑的房间里不出来,但隔壁把一切都听在了耳里。
  媒人让桂莲把女儿请出来看看小伙子的形象,能不能相得中。桂莲就进房去了。秋芬出来了,拿眼睛大大方方地看了小伙子两眼,就又进屋去了。媒人的任务完成,带着小伙子走了。
  桂莲问:“芬芬,这个人你相得中么?”
  秋芬说:“我不嫁他。”
  女儿表了态,桂莲就把信捎过去了。一场好事没做得成。
  李小满也知道了这件事,就说:“大姐,你莫去做别人的老婆好不好?”
  秋芬摸着李小满的脸说:“大姐在家里,大姐永远不嫁。”
  真是“一家养女百家求”,又来了一个上门求亲的,也是媒人带了来。这个小伙子算是倒了大“霉”,一来就被李小满给缠住了,他要把这个男人从家里推搡出门去,还嘴里骂着:“坏人,你是坏人,谁让你来讲我大姐去做老婆的,村里那么多女的,你去找别人吧。”小伙子被他缠得走也不是,坐也不稳,发火更是不能,真是尴尬至极啊!秋芬躲在房间里暗笑,笑自己这个弟弟真是太可爱了。一场好事自然又是没做得成。
  菊叶问:“桂莲嫂,怎么来了两个都没看上?”
  桂莲说:“以前我还老是担心她像村里的春红那样,学了坏榜样,瞒着父母胆大妄为的,去别的村子赶电影时一刻也不敢放松,看到她在村里唱个歌也担心,那些小伙子的‘贼心’哪经得你这么一唱来一唱去的。每天晚上睡觉时,家里门闩上偷偷地搁个小石子,夫妻俩早上一起来就忙去察看那个石子的动静。还假想着哪天早上起来石子落到了地上,女儿跟村里某个小伙子私下好上了,我和良田就整晚整晚的不睡觉,最后终于把女儿和那个‘贼’给逮住了。想起自己担心这担心那的,可这女儿竟然好像不晓得要老公似的,你说好笑不好笑?”
  菊叶说:“一个好好的女儿身怎会不晓得要男人呢?人才那么好,只是眼光高些,没看得入眼罢了。”
  桂莲说:“看样儿可没那意思的。村里寿平那个小伙子务实又能干,长得也不错,这你是看到的,就是条件差了些,兄弟三个挤在一屋。我问她看得上否,她说妈让嫁他,她就嫁了的,你说这是什么事嘛?这丫头的心思我还真正揣摩不透的。”
  桂莲想,既然自己的女儿不乐意就算了,也没到非得嫁人的年纪,再等等也没关系的,关键是女儿自己看得中是最重要的,做娘的看得中有什么用呢,又不是和娘过日子,真要是压迫她,到时婚姻不如意的话落下埋怨才不好的,现在不比从前,婚姻已经自由了,再不是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
  秋芬提着个竹篮子出门了,嘴里喊着:“小满,跟姐姐一同去打猪草好吗?”
  有时小满正玩着,听到大姐的喊声,马上就不玩了,大声回应地跑过来:“我去、我去。”
  乡间的小路上,小满一会儿蹦跳在姐姐的前面,一会儿蹦跳在姐姐的后面,帮助采着各种猪草往篮子里塞,就像是唐僧取经路上的那个孙悟空。
  
  
  
  第五章
  猪肉的吃法·柿子·水库·冬夜
  前些年,厍里村出过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并成为了当地一个拿来讪笑他人事情还没成就说了个天花乱坠的经典。打个比方就好像说孩子还在肚皮里袋着,就说将来要让他努力读书,然后中个状元来光宗耀祖。
  说是有一对夫妻,自从结婚后就觉得这吃大锅饭的日子过着总不是味儿,天天吵,天天闹,终于如愿分了家。分家后较从前是好多了,又觉得这同在屋檐下的日子过得仍旧不舒坦,弄点好吃的,那么多眼睛看着,怎吃得自在?夫妻晚上亲热嘛也是猫手猫脚的,像是两只老鼠在偷吃主人家的粮食,生怕弄出个动静来。夫妻间的体己话要么就是在黑黑的夜里咬着耳朵说,比大声说话还累,要么就是到田间地头去说个痛快。没办法,为改变困境,男的就拼命吃苦,两年过后终于择一块空地建了一座小平房。左边两间,前面是房间,后面是厨房,中间是厅堂,右边两间都是房间,三室一厅一厨的格局,一个臭烘烘的茅草苫顶的茅厕缩在屋外面的西北角,在当时已经是很奢侈了,多少人羡慕死了这对小夫妻。住进了新屋,小夫妻俩乐得合不拢嘴,一天到晚都是笑。
  当地有句话:“穷莫丢猪,富莫丢书。”庄稼人哪有几个家财万贯,自然是穷人了,当然得养猪的。养猪也不是说养就养的,总不能养在屋子里吧,所以得建个猪栏,也就是猪的“房子”。
  这天晚上,夫妻俩男的酒足女的饭饱后就在屋里喜滋糍地说起了即将建猪栏的事情,说着说着,就由小家庭建猪栏这件欢喜的事情把话题生发开去。两人快乐地论说着,展望着,就谈到等将来养出大肥猪宰了后各所喜好的吃法。
  丈夫说:“我觉得猪肉还是粉蒸肉好吃,多放点米粉,再浇点酱油,肥的吃着也不腻人。”
  妻子说:“不,粉蒸肉才不好吃的,切成薄片,再和干辣椒壳姜蒜放在一起炒,那才好吃,肥的吃着照样不腻人。”
  丈夫说:“你不懂,粉蒸肉最好吃,就你那种吃法,肉也不经吃的。”
  妻子说:“你才不懂的,炒猪肉最好吃,自己辛辛苦苦养出来的猪,图的就是享受嘛,还管它经吃否。”
  丈夫说:“你真不是一个会当家的妇人。”
  妻子说:“你会当家?会当家就把这酒给我戒了!你没听说过‘毛毛雨打湿衣裳,杯杯酒喝尽家当’这句话吗?”
  丈夫火了,“啪”地一拍桌子,怒道:“我是喝酒了,可我喝尽了家当吗?分家另过后,这日子不是越过越好了吗?你真是瞎了一双狗眼!”
  妻子一看丈夫这德行,想那夜间床上搂着“心肝宝贝”地温存,床下居然这么一副仇人般的嘴脸,也火了,也“啪”地一拍桌子,吼道:“这分家后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难道就没有我的功劳?我家里家外的忙,你才是瞎了一双狗眼!”
  ……
  先是动嘴,后来就动手了。这种事情,只要一方不冷静选择退步,那是必然的结果。
  动静一闹大,就把村人给惊动了。生产队长处理家务来了。在问明事情的原委后,有人随口一问:“你们家的猪呢?多大了?”
  丈夫听了一愣,结结巴巴地说:“还……还没建猪栏的。”
  妻子也结结巴巴地说:“准……准备等建好猪栏,再去抱个猪仔来养的。”
  前来劝止的一帮人听了不觉哄然大笑起来,说道:“你们夫妻可真是好笑,猪栏还没建,猪更是没影,居然在这里争论着吃法,且打闹起来,也算是一百零一桩的新奇事——好了,别再吵了,赶快把猪栏建起来,养出大肥猪再讨论吃法吧!”
  后来,厍里村若有人谈什么将来怎样怎样,就有人半是讪笑半是玩笑地说:“猪栏还没建,猪更是没影,就在这里讨论吃法,真是笑话!”这话里的丰富含义厍里村人最懂。
  当然也有人风趣地回说:“不是自己家养的,是花钱买来的,一挂肉正吊在房梁上,晚上一同去喝两杯吧。”引来一串异口同声的大笑。
  李清明和李小满就正在河边的草坪上讨论着“猪肉的吃法”。现在两人都改变了所谓的理想,一个不想当放电影的人了,一个不想当演电影的人了,两个人的理想这次趋于一致,都想长大后当开飞机的解放军,因为那样就可以开着飞机往下扔炸弹,炸得敌人嗷嗷叫。
  李小满说:“就不知等我们长大了还有没有仗打的。”
  李清明说:“这世上的坏人从来就消灭不尽,仗是肯定有打的,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好好锻炼身体,只有好身体,将来才可以当解放军的——来,我们做俯卧撑吧,还有倒立行走,看谁走的路多。”
  两个孩子说过就在草地上呼哟嘿哟地做了起来,弄得脸儿红红的。
  秋天来了,村头柿子树上的柿子熟了。
  李清明和李小满两人扛来了长长的竹竿,到树下去摘柿子。竹竿杪上剖开了一小段,又削出个叉口,看到哪根枝上有个红柿子,就把竹竿叉口对着用力往前一探,竹竿就夹住了柿子蒂下的小树枝,再把竹竿一转动,小树枝断了,一个柿子就摘了下来。竹竿太长,一个人举不动,两个人就共同举着摘。一个、两个……像小灯笼的柿子就安静地躺在了竹篮子里。
  柿子搁在了唐小梅老师的桌子上,她看着红红的柿子并未喜形于色,而是严肃了一张脸说:“你们两个拿回去吧,老师不能吃的。”
  两个孩子惊讶地问:“老师,为什么呀?”
  唐小梅老师说:“那么高的柿子树,你们竟然爬上去摘柿子,多危险的,要是一不小心掉下来就没命了。所以老师不但不能吃,还要去告诉你们的父母,说你们不听老师的话,老师说了不能去爬柿子树和板栗树,却偏要去爬,让他们放假要管好你们,再不听的话就拿篾片打屁股。老师就当一次坏人吧。”
  两个孩子听了忙说:“老师,我们不是爬到树上去摘的,我们是拿长竹竿站在树下摘的,你说过的话我们可都记在心里。”
  唐小梅老师脸上露出了笑意,问:“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两人答:“当然是真的,我们要骗你就是小狗。”
  唐小梅老师笑得脸上露出了两个好看的小酒窝。
  回来的路上,李小满问:“清明,你喜欢唐老师吗?”
  李清明说:“废话!当然喜欢的,我们班上没有人不喜欢她。她是我们学校最好的老师!”
  李小满翻了翻眼睛,“嘿嘿”笑着说:“我长大了一定要讨个唐老师这样的女人做老婆。”
  李清明说:“你真不怕害羞,才这么大就想着老婆的。”
  李小满说:“这有什么,我是说将来,我妈说我们男的长大了都要讨老婆的。”
  李清明说:“‘老婆是个鬼,又要穿花衣,又要柴来又要米’,我长大了就不讨老婆的。”
  李小满急了:“你乱说!你说唐老师是鬼吗?我们的妈妈是鬼吗?”
  进了冬至,也就进九了。俗话说:“热在三伏,冷在三九。”过完这九九八十一天,春天又该来了。早晨,李清明和李小满两个孩子嘴里呼着白气去上学,道路两边的枯草上都是结满了晶莹的霜花,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开
  八九燕来
  九九加一九
  耕牛遍地走
  两个孩子一边说着,一边出村子往学校去。过木桥的时候,桥板上的霜花更是厚,两人小心翼翼地过去了。如果走快了就会滑跤,那可能就要摔到河里去了。厍里村就有那种急性子的人掉到河里去过,弄得大冬天的早上竟然下河洗了个冷水澡。
  在这样的冬天,不只是孩子,大人们更是渴望着下雪,因为只有大雪漫天的日子,才可以坐在家里自在地歇息一下。
  吃过早饭,生产队长又在村里喊起来了:“出——工——啰——,去猪栏坞修水库啰!”
  听到队长的喊话,如果还正端着饭碗吃饭,那是赶快就往嘴里扒,有些人嘴里还嚼着饭就扛起工具出发了。队长不会多喊,喊上几遍就走了,你爱迟到就迟到吧,记工员点名的时候你没赶上就扣工分,年终结算时少的是钱和粮,你就哭鼻子去吧。
  猪栏坞是一条很深的山沟,山沟里农田可是层层叠叠呀。只要是看到过那些农田的人,没有人不叹服厍里村前人的了不起。一块块石头砌成一面带倾斜状的平整的石墙,然后才成就了一块水田。石墙有高有矮,为了除掉上面的野草,矮些的把弯刀换成一根长柄就可以了,高些的则要扛来梯子垫脚才成。
  厍里村决定在猪栏坞的山口处修一道大坝,建一座小型水库,用于蓄水供灌溉农田,这是一件讨论了一两年,经大队和公社考证批准,终于在上半年定下了的大事情。这种事情只有在下半年才能进行,一是上半年要忙于山上的茶叶采摘和田间生产,二是上半年雨水充沛也不能修水利。事实上,油菜一播种完,这项工程就开始了,不只是厍里村本村的劳动力,别的村小组也派工支援来了,逢上这种大工程,全大队的劳动力都是互派的。因山口处的距离不长,工程量也不很大,再说人多力量大,所以必须在当年冬天要完成,不能拖拖拉拉的。开工了,放炮的放炮,搬石头的搬石头,和水泥的和水泥,挖土的挖土,挑土的挑土,打夯的打夯,真的是一片战天斗地的场面啊。水闸门是水泥拌沙石往钉好的模板里灌浆,从底部一层一层筑成台阶放上来的,一个台阶上一个大木塞插着,放水时层层往下拔去木塞就好了。活儿虽然苦累,不少人的双手都龟裂流血了,但照样说说笑笑,嘻嘻哈哈。
  天阴沉几日了,早上起来也没有了霜花,仿佛暖和了些,这是要下雪的征兆。大家照样扛着锄头铁锹,担着竹畚箕去修水库,工地上仍是一片热火的景象,工程已接近尾声了,生产队长说了,越是接近尾声越是松懈不得,必须一鼓作气把工程顺利完成。庄稼人生来就是干活的,干吧,干吧,修好了水库,碰到干旱的时候,田野的禾苗不缺水该多好,省得人工用水车去车水,那是多么的费精力。
  也有人说:“快下大雪吧,也让我们好好歇上几天。”
  立即有人附和道:“只有老天给我们放假了,生产队长也没办法了。”
  生产队长大声笑说:“谁愿干这活?你以为我愿干?还不是我们自己的肚皮给逼的?一年辛苦忙到头,还不就为的肚皮饱?你肚皮不饱,就给你个俏婆娘也没力气的。”
  人群中立刻爆出一片笑声。
  有人说:“喜财呀,你能不能走快些,看你挑着个担子软绵绵的像跳舞,是饭吃少了,还是床上的劲儿使过了头?”
  大家又是“轰——”一声笑开了。
  干吧,拼着命干,几个妇女把香喷喷的糯米麻糍送到工地上来了。做这种食品先是把糯米蒸熟成糯米饭,再把糯米饭放在礁臼下使劲捣鼓得稀巴烂,最后拿出放到木板上按压平切成小块,蘸上捣碎的搀了糖的黑芝麻才好了,那个香甜可口啊真是无法形容。有些人舍不得吃完,那是惦记着家里的孩子啊!
  雪终于在一天下午来了。先是雪霰子,于地上蹦跳;接着就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还夹杂着小雨;到傍晚时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下来,就如搓棉扯絮般,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仿佛融为一体了。
  大家乐了,终于可以好好歇息几天了。喝吧,劣质白酒,几个粗菜,“咕嘟”喝下一杯,又“咕嘟”喝下一杯,醉就醉吧,反正明天又不用起早去劳动。
  妻子打开屋门,拿手电筒往外一照,嚷道:“雪下得好厚了!”从手电筒的光亮处看去,并且那雪仍在像鹅毛般地飘落着。
  吃饱喝足,屋内的炉火暖意融融,一家人就围炉絮话。喝过酒的嘴巴闹干渴,又得继续喝茶。这样的夜里,孩子们无处可逃,要么就是睡了,要么就是缠着大人要讲故事听。
  一盏煤油灯搁在桌子正中,人的影子就映到了屋内的板壁上。李清明正缠着他的爸爸李文思要故事听。
  李文思就说开了:“从前啊有一个妇人,她正蹲在河边洗衣服,古时候的妇人下面穿的都是裙子。洗着洗着,忽然一只鹿跑了过来,围着她叫个不停。这个妇人马上就知道了这是一只正在逃命的鹿,赶快把鹿藏到了她的裙子下面。不一会儿,一位猎人就赶到了河边,问妇人看到一只鹿没有,妇人自然是回答说看见了,并说往下游逃了。猎人听了马上就往下游追赶去了。猎人一走,妇人就赶紧把鹿放了出来,指引它往上游逃命去了。第二年,这个妇人怀孕了,到了生孩子的时候,可是生了三天三夜都没有下来,一家人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正在这当儿,门口响起了三声鹿的鸣叫,家人出来看时,只见一匹鹿衔了一颗亮晶晶的石头放在门槛上,就跑了。家人觉得奇怪,就进房把一切都说了。这个妇人一听,就对家人说让把小石子拿给她。她一拿到小石子就赶快含进了嘴里,只见小石子一进嘴,一个儿子就生了下来,胖乎乎的,足有九斤重啊!后来,这个孩子长大了,特别会读书,就考中了状元,当上了驸马爷,把他的爸妈都接到皇宫里享福去了。”
  李文思说完了,长长地呷了口茶,问:“清明,听了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感受的?说来给爸爸听听。”
  李清明睁大了一双眼睛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多做好事,一个人只有做好事才会有好的结果。”
  李文思说:“孩子,你可真聪明。”
  李清明说:“爸爸,再来一个的。”
  李文思说:“爸爸的肚子里可没多少故事,你爷爷肚子里的故事才多的,我去把爷爷请来让他说给你听。”
  菊叶说:“算了吧,外面这么大的雪,老人家可能也睡了。”
  李清明才不管,继续缠:“爸爸再说一个,肯定还能说一个的。”
  李文思说:“好吧,再说一个,不过这可不是故事,而是我们厍里村从前发生的真实的事情。说我们村从前有一户大户人家,很是有钱有势的,就长年请了一位风水先生养在家里,替自己族中过世的老人找寻风水宝地。有一年,这位风水先生寻到了一块宝地,私下一打听,却是下游方家村也是一户有钱有势人家的山林地,正面交涉或者强占肯定没辙,两家都有钱有势,谁在乎谁呀?再说又是风水宝地,谁舍得给别人葬坟呀?没办法,这户人家就密谋了一番,找来几个壮汉,从停尸棚内把一位先人的骨骼整理装进了一个精制的大木匣子,带上风水先生趁天黑摸到了山上。一帮人好容易挖出了一个土坑,却听见锄头与泥土中石头撞击发出的声响,大家顿生好奇心,便继续扒开,就看到了一块桌面大平整的青石板,这一来,好奇心更是翻了倍,以为下面有宝贝,赶紧掀开了青石板。唉,要不掀开这块青石板就好了,但见青石板一掀开,一对金光闪闪的鸡立刻从坑内扑楞楞飞将出来,在夜幕中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向远处飞去,马上就有人口出吉言,说‘金鸡飞过山,代代出高官’,这对金鸡飞到外乡的一座山头上歇了一歇,又向远处飞走了,那座山因此便被称作停鸡岭了。大家回过头来,再来看那个藏金鸡的坑,只见里面泥鳅虾米多得不得了,那可都是供两只金鸡吃的食物啊!”
  李清明赶紧问:“我们村里后来真的出了大官吗?”
  李文思说:“没有,都后悔不该把石板掀开了,金鸡都飞走了,风水宝地没有了灵气,后人自然就不能鸡犬升天了,归根到底,还是没有登宝地的福气啊!”
  李清明叹息说:“好可惜啊,他们怎么就把那石板给掀开了呢?真的是太可惜了!”
  李文思说:“所以说这世上的东西,该是你的,它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东西,你就是百般算计,到头来也是一场空的——睡吧,孩子。”
  
  第六章
  土地·洪水·故事里的事
  翻过年,开会回来的生产队长带回了特大喜讯,修水电站的事情总算是板上钉钉,年前一定通电。生产队长说秋收一完毕便进入枯水期,马上就开工,到时不只是桃坪村大队,公社还会派别的大队的劳动力来支援,因为电也要送到公社还有邻近的大队村子去。
  人们开始还不信,直到性急的生产队长先带人估算了从建发电房的地方到厍里村这段路程要栽电线杆的数量,又每户抽调一个壮劳力去山上砍树时才彻底相信了。刚开春,树木还没走汁儿,砍下的树木要轻好多,要发芽走汁了,扛起来可沉重多了,而且也不牢固。树木砍回来了,先让它晾干,到时还要把外面烧出炭化层来,那样就经烂了。
  由于发电房是建在涨洪水时不能到达的地方,事实上建水电站的事情上半年就开工了,人们看到施工队已经在建发电房了。老天啊,这深山里的小山村就快要有电灯了,晚上再不用点煤油灯了,熏得鼻孔里都是黑的。
  春风一吹,河两岸的杨柳树就仿佛有了绿意;可近前一看,却仍是光秃秃的枝条。春雷炸响,几场春雨过后,杨柳吐绿,春天才像个美丽的姑娘,踩着轻柔的步子,含着妩媚的笑脸,真的来了。风儿酥酥的,阳光暖暖的,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真的是一派无限春光啊!
  休息了一冬的耕牛被从牛栏里懒洋洋地牵了出来,套上牛轭,拉起犁铧,农人吆喝着它们在一块块农田里绕圈儿。犁好了,又换上另一种农具,把农田耙平了,一块块水田就像是一面面镜子似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谷种早就浸泡好了,只见有经验的农人来到了水田边,卷起裤腿,赤脚下田,目视前方,一步一脚印往前走着,从这边田埂下去,到那边田埂上来,但见那踩出的脚印就像是拉了线似的笔直,一道道秧垄就这样被踩好了。撒谷种时又踩着原先踩出的脚印。嫩嫩的秧苗长出来了,看那秧垄,真的是美!
  “假忙除夕夜,真忙春时节。”古话说得太好了。春天真是没有一桩农事耽误得起的,什么节令什么农事,你必须合着拍子来,“一年之计在于春”,你耽误了春天的播种,就会错过秋天金黄的收获,到时你就等着饿肚皮去吧。弯下腰去,虔诚地弯下腰去,只有泥土才是最无私的,她宁静地躺在那里,敞开着博大的胸怀,等待着你辛勤的耕耘,检验着你对她的态度,古往今来,是她让所有的生命生生不息地延续下来。拔秧,插田,这主要是妇女们的活儿。撅起屁股,深深地弯下腰,以膜拜的姿势面向土地,左手分秧,右手插秧,只见手指如蜻蜓点水般地过去过来,一次插六行,那间距真是比尺子测量过还要标准。若田埂弯弯的,那秧行便也插得弯弯的,多么的漂亮!
  才插罢早稻,来不及舒展一下累得酸疼的腰,山上的茶叶又长出来了,一行一行,蓊蓊郁郁。天没亮就起来弄饭,天一亮就开始在山上采摘了,直到太阳收走了最后一缕光线,才摸黑下山。男人们就在家里制红茶,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了缭绕的茶香之中。
  在这样繁忙的季节,不只是大人们忙,小孩子也跟着凑兴儿。李清明和李小满每天一放学回来,先是在一块儿把老师布置的练习完成了,然后就分别提着个小竹篮上山采茶叶去了。两个孩子在山上比着赛采,到天黑下山时,竟也能采得一些的,引得家长也多了些喜悦。
  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来说,这样的季节就是她们表现的时候了,插秧割稻那样的活儿年轻女孩子的腰嫩,经不起考验,采茶就不同了,比的是眼疾手快。一天下来,到晚上打总时,哪个女孩子当天采得最多马上就传开了。厍里村的女性中,谁都采不赢桂莲的女儿秋芬,她天天都是全村女性中采得最多的,桂莲真是被人羡慕死了。
  菊叶说:“桂莲嫂,我是没这么大的儿子,要有的话我生死都要把你家秋芬娶到家来的。”
  桂莲倒没有骄傲,笑着说:“不就采茶叶多些斤两,哪有你说的那么好,天上的织女才好的。”
  菊叶说:“我倒要看看将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娶她。”
  桂莲说:“一个牛郎呗。”
  两人都笑了。
  汛期来了,厍里村的木桥总是搭起又冲垮,冲垮又搭起。好在厍里村有一条羊肠小道可抵达上游公路上的一座石拱桥,因此每逢涨洪水木桥被冲垮的日子,厍里村人要想到对岸去劳动还是可以的,只是要多走不少的弯路。孩子上学也没问题,就是没平时过木桥走马路那么方便了。
  望着一河浩浩汤汤的洪水,厍里村人就感叹:“真是隔河千里远,什么时候我们村里要也修建一座像马路上那样的石拱桥就好了。”
  仍是悲叹的话:“难哪,上游几个村里都是像我们村一样的木桥,要都建上石拱桥该多少钱的,国家现在缺的就是钱啊!”
  上了年纪的老人就说起了打自己记事以来,哪年的洪水最大,涨到了哪儿。哪一年真是风调雨顺哪,木桥一次都没倒,雨总是下到涨小半河水时就停止了,河两岸沙地上的玉米长得壮壮实实,红薯南瓜遍地,所有的农作物都是大丰收。还有人说起了更远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据祖辈们流传下来的话说,应该是满清乾隆爷年间的事,这个乾隆爷寿命长,皇帝当了整整六十年,一个花甲子,只比他的爷爷康熙爷少一年,好像是农历甲申年吧,那年的洪水特别大,进了村,洪峰来时,刚好是黎明时分,一幢幢房屋被淹没得高过了大门,幸亏有起早的人及时发现,全村人扶老携幼哭着喊着仓惶往后山上逃命,鸡鸭猪牛就不用去说了,人命都丢了十几条,好凄惨的。直到洪水退去,人们才回到被洪水浸过的家,屋子里,蛇、蟾蜍、泥鳅、鱼虾,还有从厕所里溢出来的臭烘烘的粪便,更有死不见尸的亲人,一个个止不住哇哇放声大哭。洪灾过后,当年又发生了大旱灾,田地里庄稼歉收,人们只好吃糠咽菜,糠团子吃得屎都屙不出来,就用手去抠,以至抠得血都流了出来。那年大概别地也发生了灾情,一拨一拨要饭的,操着外乡口音,比往年多了好多,自己都遭灾了,哪还有给别人吃的?同是受灾人,相看泪涟涟。所以庄稼人总是说:“地上的人过得好还是孬,关键在看天老爷的意思,天老爷若高兴了,风调又雨顺,庄稼人的日子自然是过得甜蜜蜜;天老爷若发怒了,雨水不调匀,庄稼人的日子当然就过得惨凄凄。”
  有人扛着一根长长的木杆来到了河边,木杆一头钉了一个铁钩子,这是捞柴禾的工具,运气好的话,可以捞上不少的柴禾。
  夏天的夜晚,月朗星稀,李清明的爷爷坐在门前的一棵桑树下说起了故事,不只是李清明和李小满,还有别的孩子也在听。
  他这次说的是一个叫做“落魄皇帝”的故事。
  说从前有一个孩子没了爹,由母亲带着他可怜度日。日子已经过得那么苦了,可是竟然还有人来欺负这可怜的母子俩。这个人是谁呢?就是这孩子的亲叔父。叔父欺负这母子俩当然是有原因的,他想把这母子俩赶走,让母亲带着孩子重新嫁人,那样叔父就可以占据兄长的家财了。这位母亲是个有志之人,她知道孩子叔父的一颗祸心,反而更加坚定了她带着孩子生活下去的信心。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当然知道读书的重要性,就决定把孩子送到河对岸的一个私塾去学习。就像厍里村一样隔着一条河,河上也有一座木桥。这个孩子读书非常厉害,老师让背什么课文,他第二天去上学时就背出来了。母亲看到孩子读书如此聪明,当然是暗自欣喜。
  小河发大水了,孩子背着书包走到河边时,看见洪水把桥冲垮了。不等洪水退去,木桥再搭起来,孩子是不能去对岸上学了。孩子站在河边好伤心。他正要转身回去,这时一个白胡子老爷出现了。
  白胡子老爷对孩子说:“你是要到对岸去上学吗?”
  孩子点了点头。
  白胡子老爷说:“来吧,我背你到对岸去。”
  孩子一听,惊住了,这么大的洪水,一个老爷爷竟然要背自己过河,那怎么可能。孩子摇了摇头说:“老爷爷,我不能让你背,那样你会没命的。”
  白胡子老爷说:“快到我的背上来吧。”
  孩子当然还是不信不肯。
  白胡子老爷说一声:“好,你先看看吧。”
  只见他直接往洪水中走去,踩着洪水飞快地就到了河对岸,又从河对岸飞快地回来了,鞋子都没湿一点。
  孩子这次是惊呆了,颤抖着声音说:“你……你……”话都说不完整了。
  白胡子老爷一脸慈祥地说:“来吧,孩子,这下你总相信了吧,洪水能要我的命吗?”
  孩子很想到对岸去上学,就顺从地趴到了白胡子老爷的背上。
  白胡子老爷说:“孩子,若逢河里涨大水你照常来,只是我背你过河的事情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你的母亲,知道吗?”
  孩子满口答应了。
  这位母亲见河里发大水,孩子却照常白天出去,晚上回来,依然是上学的样子,觉得很是奇怪。
  母亲就问孩子:“儿呀,你这样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到底每天做什么去了?”
  孩子答:“上学呀!”
  母亲说:“你别骗妈了,这么大的洪水,木桥都冲垮了,你怎么能到河对岸去上学的,难道你长了翅膀不成?”
  孩子答:“妈,我真的是上学去了呀!”
  母亲见孩子这样,流泪了,说:“你爸死了,妈带着你多不容易的,你才这么小,就开始学会欺骗妈妈了,长大了那可怎么得了,看来妈的一片苦心是白费了。”
  孩子原本是记住了白胡子老爷的话,不想把事情告诉任何人的,可看到母亲哭了,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就说:“妈妈,我说吧,可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的。”
  接下来,孩子就把白胡子老爷背自己过河的事情给说了。这位母亲听了也是大惊,觉得此事之中必有蹊跷。
  过了两天,母亲到底止不住内心的好奇,对孩子说:“儿呀,这位白胡子老爷这样每天背你去上学,你今天去问问他,问你将来长大了有何出息的。”
  孩子趴在白胡子老爷的背上时,就问了白胡子老爷母亲让他问的问题。
  白胡子老爷说:“既然你母亲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了吧,你呀是天子爷的命,我是你家的灶王爷,这是天上的玉皇大帝派给我的任务。”
  这天傍晚,孩子放学回来,母亲正在锅台上做饭,孩子放下书包就赶快去灶堂前给母亲往灶里添柴禾。
  孩子说:“妈,我今天问了白胡子老爷,他说儿子将来长大了要当皇帝。”
  母亲一听,真是喜从悲来呀,想起自己带着孩子的辛酸,想起孩子叔父对孤儿寡母的欺负,便把手中正拿着的筷子往锅台上一拍,说:“儿呀,你若将来当了皇帝,首先就要把你的坏叔父给杀了去。”
  好,母亲这一言行糟了。灶王爷马上跑到玉皇大帝面前告黑状去了,说:“玉皇大帝呀,如此邪恶的母亲怎么能让他的孩子当皇帝,当了皇帝居然要拿自己的亲叔父开刀,我天天背她儿子过河去读书,还恩将仇报地还拿筷子打我的头,你看打得我的脑袋都肿了。”
  玉皇大帝听孩子家的灶王爷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就决定撤换别人当天子。
  当天晚上,孩子一睡到床上就喊身上好疼,母亲回忆傍晚自己的言行,知道出问题了,就对孩子说:“儿呀,你再怎么痛,都要咬紧牙关,千万别松口。”
  你猜孩子为什么喊疼呢?原来是玉皇大帝派人来把孩子身上的龙骨给他换成狗的骨头,孩子自然浑身疼痛不已了。
  第二天孩子再去上学时,没有了白胡子老爷背他上学,便只有回来了。
  这位母亲痛悔不已,真恨不得拿刀杀了自己,可看在孩子的份上,只有继续含悲忍辱地活着。
  孩子终于长大了,母亲也在满腔的悲愤中离开了人世。
  这孩子长大后,也不说老婆成家,就成了个浪荡子,到处东游西荡的。他虽没有了当皇帝的命,可依然有皇帝的一口好牙齿,所以他说话灵验得很,皇帝的嘴巴就是金口玉言嘛。
  比如有一次他走到一个村子,看到一个妇女正顶着炎炎烈日在地里锄草,一个茶筒放在地沟里,他很想喝,就上前问:“这位大姐,能把茶让我喝一口吗?”
  这位妇女看眼前站着一个形容猥琐的青年男子,就说:“走开,这么热的天,自己都舍不得喝,哪有你喝的水,做梦去吧!”
  这个孩子说一声:“前面锄,后面青。”就走了。
  这位妇女一听,回头一看,只见刚才锄下的草又活生生地长起来了,知道遇上了高人,马上追上去要让这个孩子喝水,孩子没办法,只有抓起茶筒来喝水,喝完后说:“死一半,活一半吧。”妇女再回去看时,看那草真的死去了一半。
  一年冬天,这个孩子到了一个村庄,村里正有人家在办喜事。他就上前去要口饭吃,这户人家挺大方的,看到一个碗里还剩几块肉,就拿起这个碗盛了一大碗饭给他。这个孩子吃到下面的肉时,说一声:“下面肥上。”他这一说好了,那里的农田从此不要施肥了,秧苗插下去,锄锄草,就等着收割稻谷的。这个孩子也到了我们这,也正好有人家办喜事,这户人家的主人就拿出一个碗盛了大半碗饭,再夹上两块肉搁在饭上给了他。这个孩子一看,说一声:“上面肥下。”他这一说,你看我们这边人种田多辛苦的,必须不断地去施肥,归根到底,就是我们这里的人太小气了。
  又有一次,这个孩子到了一个村庄,天晚了,他想投宿,有一个好心人同意让他住下。当时正是夏天,晚上就坐在门前来纳凉,每年,那村里的蚊子多得打成了堆,只见这个孩子拿起蒲扇,说声:“一扇去千里。”从此那个村庄每年夏天都没有蚊子了。
  又是一年的夏天,这个孩子正在路上走着,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他就赶紧跑,看到路边有一个人正躲在一个山洞里避雨,他说一声:“你还不快出来,等下这个山洞要垮塌的。”那个躲雨的人听他一说,吓得赶紧跑了出来,在雨中奔回家去了。这个孩子向前走了一段路,看那雨越下越大,一时也没有个避雨的处所,就又踅回来进了刚才那个山洞;他早已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不一会儿,山洞就垮塌下来把这个孩子给埋住了。
  李清明的爷爷好一阵子才把这个故事说完了。
  他说:“你们几个小孩子,听完这个故事有何想法的,说来听听。”
  李清明说:“这个孩子真不该把秘密告诉他的妈妈了,太可惜了。”
  李小满说:“真是好可惜!”
  李清明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该说的话对谁也不要说。”
  李小满说:“难啊,在那样的情况下,母亲都哭了,他能不说吗?要是我也忍不住的。”
  李清明说:“说出秘密也不太要紧,关键是他的妈妈不该有那样的表现。”
  李小满说:“当时若不是在锅台上就好了,也不可能会得罪灶王爷的,还是那个灶王爷不好,告别人的黑状,太可恶了。”
  李清明的爷爷说话了:“最主要的还是这孩子的妈妈没有一颗大善之心,只有拥有大善之心的人才会有大福气的。所以说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要好事多做,坏事冇为的。当然,你们小孩子千万不要在锅台上敲敲打打的,那样会得罪灶王爷的,呵呵。”
  
  
  第七章
  课堂上的屁声·木匠·爱情
  转眼一年的暑假又过去了,李清明和李小满该上五年级了。这是他们小学的最后一年,读完这一年就要去杨柳公社的中学了。
  家长们早就巴不得这些孩子赶快回到学校去。这不,你晒在门口大陶钵里的麦芽黄豆酱那是天天偷吃呀。挖红薯、拔花生、掰玉米,在河边沙地上掘个坑,生出火来,煨花生、焖红薯、烤玉米棒子,香喷喷地吃着,这分明就是一群野猪和猴子下山来了嘛。晚上还去地里扳折甜蔗。树上的枣儿还没熟透,就天天去给你摘,你哪有精力去管这些事呀!不管是中学生,还是小学生,都是一样地顽劣透顶。快回到学校去,每日里布上好多的练习,让他们回家都不得闲。
  九月一日,李清明和李小满口袋里分别揣着一块五毛钱去学校里报名时,并未像以前一样看到唐小梅老师,报完名也就回来了。
  路上,李清明说:“小满,今天怎么没看到唐老师的?”
  李小满说:“是呀,好像还多了几张不认识的脸,你说会不会是唐老师调走了?”
  李清明说:“不可能,唐老师怎么会调走呢?”
  李小满的忧虑在他们第二天带着劳动工具去学校进行大扫除时得到了证实,唐小梅老师真的走了,代替唐小梅老师的是一位矮胖、皮肤黑黑的女老师,说话的嗓音粗得像个汉子。
  李清明和李小满真的有些蔫了。大扫除时,李小满明显失去了从前的精神,有些懒懒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
  那个女老师过来了,凶道:“你叫什么名字?给我认真扫!”
  李小满撇了撇嘴,说:“李小满。”
  那个女老师说:“李小满,好,我记住你了,你再不认真扫,这地就让你一个人扫了。”
  李清明过来拽了李小满一把,说:“快点扫,扫完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偌大的操场上,挖草的挖草,扫地的扫地,一片灰尘漫漫。老师们有的参与到了自己班上学生的劳动中,有的就站在那棵高大的苦楝树荫下,笑嘻嘻地看着学生们劳动。
  回家的路上,开始李清明和李小满只是没精打采地低头走着。忽然,李清明哽咽地说:“唐老师走了!”
  李小满的泪水已经来了,说:“唐老师怎么就走了?”
  两个人说完,就坐在路边的草坪上哭了起来,小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哭过了,两个人站起来,默默地往家走去。
  晚上,李小满问他妈妈桂莲说:“你说唐老师怎么走了呢?”
  桂莲说:“孩子,那个唐老师本来就是城里人,这里又不是她的家,她当然要走的。小小年纪,也知道伤心了?我的小满真是个软心肠的孩子。”
  大扫除完毕,学校就开始上新课了。两天下来,李清明和李小满都讨厌了这个叫夏美云的新语文老师,普通话不标准,说话时嘴里像含了粒水果糖,并且说着说着,两边嘴角还挂上了唾沫,一张宽嘴巴,再加上唾沫,简直就是一只青蛙了。
  夏美云脾气坏语言粗,全班学生可都是看在眼里的,虽然不打学生,但发起火来竹鞭打得讲台可是“啪啪”地响,坐在前排的学生吓得手都在颤抖。你说全班三十来个学生,哪能个个考试都是八九十分,那可能吗?天地生人,个子有高矮,相貌有美丑,聪明有高低,这很正常嘛。
  她把练习本扔到学生的桌子上,骂:“你这个要死的东西,真是长了个猪脑壳子,练习做成这鬼样子,就知道一日三餐地吃!”
  谁不是一日三餐吃?你夏美云不一日三餐吃吗?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只要是人,都是要吃的。李小满觉得夏美云骂人也骂得奇怪,就好像她从来不吃似的。
  伤心之余,李小满又暗自庆幸,虽然唐小梅老师调走了,没能陪伴自己走过小学的时光,可到底教了自己四年,要一开始就是这个夏美云,那时光该是多么难熬的,好在只剩下最后一年了,就巴望这一年赶快过去啊!
  “欻啦”一声,夏美云这次在课堂上把一个学生的练习本给撕了,一张脸因发怒而五官都错位了,吼道:“回去,回去放牛!你爸妈真是厉害啊,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出来……”难听的话不停地往外喷。全班学生有胆小的吓得一言不发,有胆大的把书本打开遮住一张脸在暗笑。
  正在这时,不知是谁放了一个屁,偏是那屁放得异乎邪性,你干脆“嘣”一声像汽球爆炸般出来也就罢了,利索!不,它是细声细气地出来,中间还拐了两个漂亮的弯儿,都声调柔美得有些像是在唱抒情歌曲了。屁声响起来,大家在等待,就那样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屁声的结束。终于结束了,再也绷不住了,全班像是点燃了大炮仗,学生们都笑喷了,包括先前那些害怕的学生,也笑得那是脸若桃花呀。有的女学生由于想我要控制我自己,便笑得“哏儿哏儿”的,几乎要岔过气去。
  夏美云人都要被气疯了,怒喝道:“是谁?谁放的屁?给我站起来!”
  李小满知道是谁,就是他的同桌,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放个屁有什么大不了的,谁的屁眼不会放屁呢?只不过这个屁来得有些不是时候罢了,放的人也不是要故意弄这么一出的。
  夏美云气得两颗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像要随时发射出去。一根竹鞭已经被敲断了,还在怒声地质问。
  李小满觉得夏老师真不应该这样,她应该见屁不怪,继续上她的课,这样纠缠下去只会使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查不出放屁的人,夏美云最后掀翻了讲桌,一节课就这样无趣地给闹腾过去了,真是没意思。
  放学的路上,李小满说:“清明,今天课堂上那个屁是我同桌放的,可我就是不说,让她闹。”
  李清明说:“夏老师上课真是没劲,字又写得那么丑,还不如听我爷爷讲故事有趣味。”
  李小满说:“她当然比不上你爷爷的,你让她别人结婚时给做副对联出来看看?”
  李清明回到家里,就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给他爷爷说了。爷爷一听就哈哈大笑,并随口就胡诌了一首打油诗:“屁乃体中气,越响是好事。经常不放屁,身体有问题。”
  李清明也被爷爷给逗笑了。
  厍里村来了几个木匠,老中青都有,给村里一户人家造房子。
  其中有一个最年轻的小木匠,名字叫张国平,大概二十出头,中等个儿,长相一般,但一张好笑脸,一笑起来就露出一嘴特别白的牙齿。这个张国平一来就看上了桂莲的大女儿秋芬。学艺多年,走过了一村又一庄,张国平可是从没在乡间看到过这么出色的女子。造房子的人家离桂莲家不远,这个张国平就把一张笨重的大木凳扛到了桂莲家门前干起木匠活来,好像是桂莲家请木匠师傅一样。
  一天一天,张国平在桂莲家门前干着木匠活儿,锯、劈、刨、凿,一招一式,轻捷有力,技艺娴熟,活儿干得非常漂亮。
  年轻俊俏的秋芬,哼着歌儿来来去去,并未与张国平对过眼。只是张国平,见到李良田给笑脸,见到桂莲给笑脸,见到秋芬的几个妹妹给笑脸,见到李小满不但笑,还问好:“小满,放学了?”好像自己是个卖笑的,笑得一嘴牙齿白生生的。就是看到秋芬时,那脸就腾地红了。
  张国平是个脑瓜子灵醒的人,见到菊叶和桂莲走得近,心里有办法了。一天晚上,他腋下夹了两斤亮晶晶的白糖进了菊叶的家门。
  菊叶一看,双眉一挑,惊道:“你这个后生,这么贵重的东西没缘故的送到我家来,我们又不是亲戚,哪敢承受的?快拿回家孝敬你的老娘去。”
  张国平急急拉拉地说:“婶,我……想……请你给帮……个忙的。”
  其实菊叶一开始就明白了张国平的来意。张国平想秋芬,这在厍里村人眼里已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知道的才是傻瓜,她是故意装聋作哑的。
  菊叶“噢——”地一声道:“我知道,你是看上了东家老板的女儿杏花了。好,没问题,看你这一表人才的,又有一门好手艺,这桩亲事包在我身上了,媒婆做得好,鸡腿两头咬,我有鸡腿吃啰——这个杏花呀,能找上你这么出色的后生,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张国平急了,忙说:“不……是……的。”
  菊叶继续装聋作哑道:“那是谁?秀女?荷花?柳叶?奀女?……”一边说,还一边一双手十指张开,一根一根地往里收着比划。
  张国平终于大胆地说了出来:“婶,都不是,是秋芬!”
  菊叶装出更加讶异的表情道:“哎哟——,你小子眼光可真是高的,村里这么多女孩子你都看不上,偏就看上了她。既然看上了,你就把白糖拿去桂莲嫂家自己直接说不就得了,干嘛跑到我这来的?“
  张国平说:“婶哪,那个秋芬整日里来来去去,从来没看过我一眼,我哪敢的。说真的,我就想试试,不试试我不死心的,就算成不了将来也不后悔。我要直接去的话,一点礼物不给她扔出门外来才怪的。”
  菊叶终于平静了脸,说:“小伙子,我看你也是个实诚人,就不逗你了。先前有几个人上门提过亲的,其中还有一个是代课老师,都没成,也不能说是秋芬这个女孩子眼光高,这种事情要看缘分的,不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吗?你既然有这份心思,那我就帮你去探探口风吧。我告诉你,如果桂莲嫂夫妻俩看得上你,这事三成里面就有了一成的把握;如果我问秋芬时她没有正色拒绝,这事又有了一成的把握;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人,她可是天天看着的,她心里对你肯定有她的想法,男大女大没有想法不可能的。有了这两成的把握,接下来可就是看你的工夫了,有句话说‘好姐不要钱,也要工夫缠’,这话里头的意思深着哩。你每天不是在这里住吗?就天天起早些,把他们家早上去门前河里挑水的事情给包揽了去,两三担水对你们年轻后生来说算个甚?——这两斤白糖你就拿回去吧,这无功不受禄的,我哪敢就吃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菊叶说过就小心拿起桌子上的白糖让张国平带回去。
  张国平连声拒绝道:“婶,你也太小看我这后生了,成与不成那是我的福气,有婶这番心意我就感激不尽了。”
  菊叶第二天晚上就去桂莲家问了这事。李良田夫妻俩都说小伙子人才不错,倒没啥意见的,还是尊重女儿的意见吧。
  问到秋芬时,她闪着一双秀美的眼睛看着桂莲说:“妈,看来女儿这次是真的要嫁了呀!”
  桂莲一听女儿这话,心里不由得泛上一股浓浓的不舍与心酸之情。有人养女儿养出一个前世的冤家对头来,在家里是气傲傲的,妈说一句,顶两句嘴,那种女儿嫁出去也罢了,讨个安静!像秋芬这样的女儿嫁出去,为娘的便只有徒自伤心的份了。
  桂莲说:“芬芬,你若不同意妈决不勉强的,哪天你真嫁出去了,妈这日子……”说到这儿,不觉已是热泪潸然。
  菊叶说:“桂莲嫂,别哭了,做了女儿总是要嫁人的,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啊!”
  菊叶把话捎给了张国平后,他立马就行动了,每天早上大大方方地去李良田家叫一句:“叔,婶。”然后担起水桶,踩着青石条铺就的路径,一步一声响,去门前的河里挑水。
  可别小看了挑水这件事,那里面也是有功夫的,好把式挑水从河里打出一担水来,往肩上一搁,健步疾走,只见一根扁担颤颤悠悠,两只桶里的水漾着圈儿,一直挑到家里,就是一滴也不撒出来。这得脚上的功夫好,力气足,步子要匀称。光是力气大没用,两只水桶与两脚不协调,走起来步子莽莽撞撞,两只水桶一晃一晃的,那水就漾了出来,还自己的鞋子都给打湿了。李良田暗里看这个张国平,就是个挑水的好把式,是个勤劳能干的好后生,第一天挑水时他就看在了眼里。
  李小满也晓事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懵懂的小屁孩了。他亲眼看到了村里的一个个大姐姐出嫁,知道自己的大姐有一天也是要嫁人的,所以也没有找这个张国平像过去那样胡闹了。
  张国平闷声不言地就挑了一个多月的水,回家了两天,又回来了。李良田歇了一个多月没挑水,再担起水来倒觉沉重了好多。
  这天早上,张国平又担起水桶去挑水,秋芬说话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对张国平说话:“你这样对我父母,若我不嫁你呢?”
  张国平愣住了,没想到秋芬突然和自己说话。他大胆地看了秋芬一眼,说:“就算你真的不嫁我,我也不后悔,更不会恨你。”
  不管张国平说的是不是真的,但秋芬感动了,一个男人若有这等胸怀,那才不愧是一个真正的大男人啊!
  秋芬同意了这门亲事。
  秋芬这一表态,事情就好办了。菊叶这个媒人算是做定了,她实在没想到秋芬这个丫头的婚事最后居然成就在自己的身上。
  张国平就带着自己的父母,再拉上菊叶正式上门提亲了。见面礼收下了,烟酒也收下了,一桩婚事就算是确定了下来。
  张国平给李小满带来了一本又一本的连环画,李小满高兴得不得了。
  村里人原先以为秋芬的眼光高,庄稼人是看不上的,等她与小木匠定下亲后,才发觉不是那回事,不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配小木匠可是有多的。
  有人就笑那打过秋芬主意的小伙子:“这男人说老婆脸皮薄就是没用的,你有那挑水的勇气吗?你要早去挑水,这么好的女子不就是你的老婆了?肥水流了外人田啰!”
  
  
  第八章
  田野笑声·拦河坝·通电了·爆米花
  这个秋天,秋收虽然同往年一样的劳累,可厍里村人却感到了轻松,变电房已经建好了,就等秋收完毕枯水期的到来,然后拦河建坝开水渠了。
  当然,不只是厍里村人,整个桃坪大队上下六个村庄的村民都高兴得要死。我的妈呀,这是多大喜事!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嘿嘿咿呼呀嘿
  呀呼嘿呼嘿呀呼嘿
  嘿嘿呀呼嘿嘿咿呼呀嘿
  ……
  唱起来了!唱起来了!扯着脖子呐喊!是男声女声大合唱!那么多的嘿呀呼的,唱得是那么顺畅,真是高兴到心底了啊!田野里的麻雀都被这巨大的歌声给骇跑了。
  歌声中有个男人摸了一把哪个妇人撅起的屁股。这摸是有讲究的,黄花闺女的不能摸,不管是哪里,连头发丝都不能碰。结了婚的妇人,你摸屁股可以,拍下屁股也可以,但你决不能摸前面的脸和奶子,那叫下流了,会遭人不耻的,你这人的名声也就坏了。
  被摸屁股的这个妇人“火”了,喊道:“好啊,你这个骚鸡公,看我不治治你!”
  妇人大喊一声:“来呀!来治这个下流坯呀!”
  妇人一喊,立刻就围过来了几个妇女。
  那个男人赶快扔下肩上扛着的一袋稻谷,在稻田里仓皇逃窜起来了,简直就如一只受惊吓的兔子。
  妇人们一见这情势,真是激情燃烧啊,立刻联合起来了,形成了合围之势。那个男人哪逃得出这些妇人的掌心,最后被逮住了,被按倒了。四肢被妇人们抓住了,抬起来一下一下往下蹾着屁股,男人早就在满嘴求饶了。
  妇人喊:“再摸不摸了?”
  男人回:“不敢,再也不敢了!”
  妇人喊:“叫姑奶奶,快叫!”
  男人回:“姑奶奶,我的亲姑奶奶!”
  幸亏这男人嘴软,你不嘴软可以,那等待你的就是脱裤子了,这样的事情妇人们联合起来干过。
  闹够了,笑够了,继续劳动吧。
  田野里的脱粒工具有脱粒机,也有禾箍。脱粒机是脚踩的那种,踩机器的踩机器,送稻穗的送稻穗,装袋子的装袋子,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禾箍那工具说白了就是一个没有盖的大木盒子,四个男人分别双手举了沉甸甸的稻穗,站在四个角落往木板壁上用力摔打,打得田野里一片“嗵嗵”响,谷粒就脱落到了禾箍里面。一天下来,两膀是累得酸疼呀!
  最劳累的要数割稻子的活儿,弯下腰,头朝地,屁股朝天,左手搂稻,右手挥镰,一把银光闪闪的镰刀“欻、欻”地响个不停,胸前一对奶子一天晃荡到晚,一块块金黄的稻子就柔软地躺倒在了稻田里。只有在这黄灿灿既能让人笑又能让人哭的稻谷面前,人才会深切地感觉到土地的伟大,并虔诚地喊土地一声:“母亲!”
  炎热的秋收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建拦河坝的事情了。
  人心齐,泰山移。胆气豪,水改道。才三天工夫,河流就拐了个弯,向下游流去。
  人马分成了几拨:一拨采石搬石;一拨开挖水渠;一拨采集细沙,这拨队伍之中主要是女人,找到沙子后,还要用筛子筛一遍,以供到时搅拌水泥用;一拨掘坝基,要一直掘到河床下面的死石头才可以,这样建起来的拦河坝才牢固。
  “叮当、叮当……”
  这是铁錾子凿炮眼的声音。
  “轰隆、轰隆……”
  这是炸药炸开石头的声音。
  一块块澄青的石头被炸开了,掀翻在地,有用车拉的,有人工抬的,一根粗木杠,两个壮汉抬了一块石头嘴里“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劲头十足。
  坝基很快掘好了,一块块青石被凹凸合缝地堆砌着,又灌上和得稠稠的水泥浆,糊得严严实实,只有这样才拢得住水。没有谁的双手不是长满了老茧和血泡,又结了厚厚的痂,可依然快乐地劳作着,谈论着,畅想着。这可是造福子孙的大事情,并且是盼了几年才终于盼来的,美丽的梦想就要实现在眼前,吃这份苦受这份累又算得了什么?干,可着劲儿地干!
  坝基第一层终于筑好了,然后是一层一层往上砌高又往窄里收,越到上面越窄,最后在坝顶中间留个缺口,一边放一个凹槽,蓄水时往凹槽里搁上挡板,放水时拿开挡板就好了,所有的努力都是朝着这个目标前进,拦河坝建好了,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开挖沟渠的那拨人马把沟渠分成了小截小截的进行施工,有面对面挖的,有背对背挖的,你挖一阵,我铲一阵,泥土一挖出来就被搬运走了,没有一个人空闲。终于挖好了,这拨人马“噢、噢”地齐声高喊了起来,就像在战场上打败了敌人似的。接下来就是在沟渠两边装上模板,然后浇灌混凝土,两边浇好后,最后才浇灌渠底,三面光滑,水流顺畅。多余的人马立刻又投入到了建拦河坝的队伍中去了。
  工程一天一天顺利往前进展,有人受伤了,还好,都是小伤,没伤筋动骨的。幸亏管理施工的大队长每天开工前都要老调重弹地强调安全,那就是既要努力干,更要注意生命安全,电灯是好哇,但生命更重要,没有了生命,也就看不到电灯了。
  真是人多力量大,一切工程都在小雪节气到来的那天胜利结束了,没有伤到一条人命,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看着那道漂亮的呈斜坡形的拦河坝,大家是啧啧称叹啊!
  有人笑着问:“你们看这大坝像什么的?”
  “看不出来,你说像什么的?”
  “真笨,多像女人的一个屁股啊!”
  “你真是胡说,我看一点都不像,是你想女人的屁股了吧。”
  “还真是有点像的,不过说像男人的屁股也是一样的,干嘛非得说像女人的屁股呢。”
  “这还不简单,骚人说骚话嘛。”
  ……
  众人议论纷纷,说笑不断,满心里都是喜悦啊!
  从打建拦河坝的那天起,李清明和李小满每天放学后都要去看一看大家是怎么建坝的,两人是亲眼目睹了整个大坝渐渐建成的全过程。
  拦河坝建好了,剩下的就是由技术人员安装发电机了。家家户户的电线和开关是由专业人员与建坝工作同时进行的,当然还有电线杆上的电线,也早已全部拉好了,就等着发电机源源不断地把电送到家中了。
  在等待通电的日子,大家又开始在讨论电这种东西了。
  “你说这电到底是个啥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
  “你说错了,是看得见的,来电了,灯亮了,这不就看见它了吗?”
  “也是摸得着的,听电工师傅说,那电线你可千万不能去摸的,一摸就会被电打死的。”
  “听说被电打死的人,就像被雷打死的人一样,全身都是黑焦的,可厉害的呢!”
  “原来电也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还是‘电流’这两个字有意思,这电线上也看不到什么东西来去,你说水流还差不多的。”
  ……
  通电了!通电了!!通电了!!!
  李清明的爷爷,做起了他的打油诗:“两根电线真神秘,电流来去无消息。玻璃葫芦一发光,如同太阳夜升起。”
  整个厍里村已然成了一锅煮沸的粥,“咕突咕突”地冒着泡儿,当然也包括那些电能送到的村子。晒谷场上聚集了好多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厍里村从来没有这般地热闹过,就那样“哇呀哇呀”闹哄哄地乱喊,像疯了似的,但疯得幸福!
  有的人在家中盯着那个玻璃葫芦里一圈发光的钨丝细细地看,要用手去摸,妻子说一声:“别碰,当心被电打着的。”一只手痉挛般地缩了回来。
  男人还是把手伸了出去,说:“电工师傅说了,这样摸是不要紧的,只是没灯泡时不能把手伸进灯头里面去,那样可能就会没命的。”
  男人摸了正发光的灯泡,说:“你也来摸摸,还热的,焐着手真舒服。”
  妻子也好奇地摸了摸,说:“真热的,真的好舒服。”
  男人说:“电灯好啊!”
  妻子说:“电灯真好!”
  通电的这个夜晚,所有的老公都幸福地搂紧了自己的老婆,或者说所有的老婆都幸福地搂紧了自己的老公,通电!
  由于下半年河里的水量不是很足,为确保晚上有电方便,因此白天就不发电,多蓄水。晚上就从天黑到十二点有电,停电时电灯先闪两下,这是发电房的工作人员在向你打招呼,告诉你做好准备,等会儿就要停电了。
  厍里村人的这个年真是个幸福的年,不但通了电,今年过年还有新鲜鱼吃。鱼从何来?是猪栏坞新修水库的功劳,水库一修好,生产队长就想了个法子,放入鱼苗,到过年时把水放干,然后捞出新鲜鱼来过年。
  盼哪,就盼着过年!
  哦,打爆米花的手艺人终于在全村老少的热切盼望中来了。其实他今年到来的时间与往年无异,可在厍里村人的眼里却已是姗姗来迟了。
  黄澄澄的玉米端出来了,只见手艺人打开胖嘟嘟的铁葫芦盖子,把玉米放了进去,撒上几粒糖精,卡紧了盖子。这时有人会说:“师傅,多放两粒糖精,我喜甜的。”手艺人真的就多放上几粒。加热开始了,手艺人端坐在一把小凳子上,左手骨碌碌地摇转着铁葫芦,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气压表,右手一下一下地拉扯着风箱,炉子里燃烧的木炭喷出的火舌就热热地舔着铁葫芦。摇着,拉着,手艺人看一眼气压表,好,终于到火候了,围观的人群见状赶快散开了些。只见手艺人按住铁葫芦的手摇柄,在一个铁支架上一转,就把铁葫芦装进了一只麻袋里面,然后从麻袋外面扳开了铁葫芦盖子上的一个小扳机。有人捂住了耳朵。只听“砰”地一声炸响,随之一股浓浓的香味就弥漫开来。关键就在这一响,弄不好一锅玉米就炒砸了。打开麻袋一看,刚才黄澄澄的玉米已然如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抓一粒放在嘴里,香、甜、脆,真是太好吃了,老老少少都喜欢哪!
  打罢玉米的爆米花,又要打大米的爆米花,这可是熬糖的原料,过年三件事,熬糖、蒸年糕和杀猪。小小的大米放进去经这么一捣腾,再出来时那可是放大了好几倍的,一粒粒变得又白又胖,白莹莹的,真是漂亮!
  红薯、甜蔗、大米,都是用来熬糖的材料。红薯和甜蔗熬糖先是把它们切得碎碎的,然后放在锅中慢慢煮。煮熟后,榨出汁来,红薯的残渣可以给猪吃,甜蔗的残渣就扔了。再把汁水放在锅里文火慢熬,直到把汁熬得稠稠的,用瓢舀一点举高往下流着,拿嘴吹气试火候,火候到了,就把准备好的糖料放入,使劲飞快搅拌。搅拌均匀了,就成了一个大团子,把团子放入一个木匣子中,这时大功基本上算告成了,接下来拿出一个按压的木制器具,把木匣子中的糖团紧紧按压成一个长方体,最后拆开木匣子,就是切糖片了。大米熬制的方法同样。三种材料中,算大米熬的糖最好,吃起来最甜又脆,不粘牙。这种米糖一般都是来了客人时才舍得拿出来,平时自己吃的都是红薯和甜蔗熬的糖,大米糖珍贵啊!
  “雨雪年年有,总在三四九。”
  学生们都放了寒假,天天巴望着下大雪。一夜北风寒,彤云则厚积。雪来了!一家人围着温暖的火炉,闲话隆冬;举眼望窗外时,那雪下得正紧,纷纷乱乱,却落地无声息。
  快过年了,家家都在忙着与过年有关的事情。李小满正与三个姐姐趴在桌子上拣谷花,一张八仙桌一人坐了一个方向。所谓谷花就是把稻谷放到锅里去爆炒,炒得一颗颗米粒从金黄的稻壳里炸裂出来,与稻壳混在一起,这就叫谷花。拣谷花就是把稻壳从其中给分离出来,这也是熬糖的材料。
  外面的雪一下起来,李小满就坐不住了。雪并不厚的,离玩雪还早呢。李小满不时地去外面跑一下又回来,早就不安心手中的活儿了,他每年最讨厌的就是干这个事,现在雪一下起来,他哪还有心思的。
  三姐小雪早就看不惯小满的行为了,气呼呼地说:“要拣就认真拣,东打狐狸西搂兔的,到时吃起糖来就有劲了,哼!”
  李小满回话了:“我就不拣,怎么了,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是妈呀?”
  说完又歪着脑袋继续用鼻子说一声:“哼!”
  大姐秋芬说话了:“小满,你想玩就去玩吧。”
  小雪马上从凳子上站起来:“不准去!”
  又对秋芬说:“你有什么权力让他去?他有吃的份,也就有干的份,我凭什么帮他拣的?”
  秋芬说:“小满,你去玩吧,我们这就把剩下的分成四份,一人一份,你的那份姐帮你拣了。”
  李小满说:“大姐,你真好!”
  二姐谷雨也说话了:“小满,二姐也帮你分担一半,你去玩吧。”
  如此一来,小雪便陷入了孤立的境地,看了一眼谷雨说:“奴才相。”
  骂了一句,没人回她,又说了一句:“小木匠。”
  自从张国平与秋芬的婚事定下后,谷雨和李小满都喊姐夫了,就是小雪不叫姐夫。小雪对大姐秋芬的气究其根源还是来自母亲和父亲,这两个老东西对大姐太好了,她看着气!
  桂莲看着这个三丫头,就像看到了做女儿时的自己,在家里总爱和母亲顶嘴。要说漂亮,小雪并不输给大女儿,就是一张嘴巴太厉害了,从小就那样,别的孩子欺负她,她要追到别人家去扳回赢头来,和别人斗嘴,一张嘴巴简直就是一挺机关枪,在外面在家里皆如此。顶嘴就顶嘴吧,桂莲倒不气的。这不气里面也是有原因的,自己的女儿,你犯得着和她治气吗?你做母亲的当然得学会包容,等她将来也做了母亲慢慢就回味过来了,倒觉出你做母亲时的好了。
  李小满一听三姐小雪叫“小木匠”三个字,马上回敬了三个字:“扁嘴婆!”
  在厨房里忙活的桂莲把堂前发生的一切都听在了耳里,她知道自己再不过来,小雪肯定要闹腾了。
  桂莲过来了,满脸都是笑:“秋芬找了个木匠,我的小雪呢将来就找个砖匠,有这样两个好姐夫,那我的小满将来造房子就不愁啰。”
  小雪说:“我才不找砖匠的,我不出嫁,我不要老公!”
  桂莲说:“那样妈就更喜欢了,有我的小雪陪妈过老,那妈多幸福的。”
  大家都笑了。
  其实秋芬心里一点都不讨厌小雪,有对象了,接下来的就是出嫁,对这个家真的是不舍。有时静下心来想想,她倒觉得小雪有个性,在这点上比自己都强多了,相对来说,谷雨的个性就懦弱了些。秋芬有时惹小雪生气,那都是故意的。
  秋芬说:“小雪,你想玩也去玩吧,你的姐也包了。”
  小雪薄嘴唇一撇:“我有手,我才不作兴的!”
  
  第九章
  远去的碓声·年糕·过年·油菜花开
  “吱呀、嗵,吱呀、嗵,……”
  这是村中碓房里传出舂粉的声音。蒸年糕,是那年代过年的第二件大事。年糕主要是由糯米粉制成的。先往糯米中搀入适量的早米数量,这就决定了年糕的软硬程度。米搀好了,就放在大木桶中,拿水浸泡着。泡得差不多了,再拿大筲箕滤去水,把米晾爽些,就可以放到碓臼下去进行舂粉了。年糕又分两种,一种叫白糕,一种叫肉糕。白糕是净粉蒸的。肉糕是在粉中要搀入食盐、切得碎碎的肥肉精肉和研磨得细细的红曲米粉,这样蒸出来的年糕就观之红白相间,食之咸淡适宜,又和着肉香,真是可口得很。
  舂粉是个体力活,一般都是两家合伙工作。两个妇人趺坐在碓臼的两边,每人面前一个边沿盈六寸的竹制容器,那是一根根篾条编织成的,严严实实,几乎可以盛水。另一头两个男人就双手扶着面前一根木栏杆,下面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往一个土坑中一下一下地踩着踏板,大冬天的,汗涔涔下。两个妇人虽趺坐着,可活儿并不轻松的,男人那头踏板踩下去,妇人这头石杵从石臼中抬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就赶快伸到石臼中捞出一把米粉到细筛子里,然后绕着圈儿摇那筛子,细细的米粉就如细雨般纷纷落到了容器里。
  粉舂好了,接下来就是蒸年糕了。先把两个大木甑洗得干干净净,再在木甑腰部的栏屉上铺一层白土布,放在锅里蒸热了,然后把粉捏成一个一个的粉团搁进木甑里面去蒸制。这是要见功夫的,如果技艺不熟练的话,蒸出的年糕里就会有小块小块的生粉,叫“癞痢壳”。蒸出这种年糕主人一般都会不高兴,因为这带有不吉利的意思。一个年糕多少粉由主人自己确定,可大可小。等到两个木甑里的粉都蒸得熟透了,灶堂里的旺火撤去,就把两个木甑里的年糕合并到一个木甑里来,再就是拿工具使劲按压了,这叫压糕。压实了,才从木甑里把一个圆圆的年糕倒在洗净的棕榈叶上,蒸制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等到年糕冷却变得较硬了,最后拿出一把两端都有握柄的长刀,把一个圆圆的糕切成条块状,再放入容器中拿水浸住,至此大功告成。想吃时从水中捞出切成块就好了。
  李小满很喜欢吃年糕,他好糯米食品,像粽子、糯米粑、油糍等,他都喜欢。
  他好像就是为糯米而生的。所以他家蒸了两个大白糕和一个大肉糕,在当时已经很奢侈了。每逢家里弄糕时,都是给他盛一大碗。
  李良田看着端起碗把糕一片一片往嘴里送的李小满,止不住呵呵笑,说:“个兔崽子,活不干活,家里的年糕都进了你的肚子。”
  李小满鼓着腮帮子说:“爸,明年再多蒸一个嘛。”
  李良田说:“亏你说得轻巧,生产队里只分得那么多糯谷,我又不是神仙,能凭空变得出糯谷来。”
  李小满吃完了,看着别人碗里的,犹嫌不足。
  李良田说:“好了,不能再吃了,糯米糕难消化,会把你的肚子撑坏的。”
  糖熬好了,年猪杀了,糕蒸好了,鞭炮买回来了,上坟物品买回来了,写对联的红纸买回来了,张贴在壁上的年画买回来了,老老少少的新衣服都做好了,屋内边边角角的卫生都打扫好了,活蹦乱跳的鱼被男人们兴奋地从放干水的水库里捞起来了,就等着过大年了。真是一曲“好了歌”!
  李清明问李小满:“你爸给买了什么?”
  李小满回:“两挂鞭炮,还有四个烟花。”
  李清明说:“你比我多。”
  李小满说:“我到时分些给你。”
  李清明说:“我不能要,那是你爸花钱买来的。”
  李小满说:“没关系的,我们是好朋友。”
  除夕这天终于来了。
  李清明的爷爷写的红对联贴了出来。“一年一年又一年,生活越过越蜜甜”,这是他胡诌的,已经贴在自己门上了。
  “毛氏运筹天下定,周公吐哺万民安。”这也是他自编的。
  他不忙的,在村里胡逛着,自言自语道:“真希望村里将来多出些读书人,抓笔的越来越多啊!”
  又说:“生孩子一定要读书的,‘三代不读书,关了一栏猪’啊!”
  有人接他的话说:“你家清明将来定有出息的,成绩这么好。”
  他说:“那可要看他的造化。”
  妇人就围着锅台忙得团团转。饭蒸熟了,男人拿一个小碗盛了新鲜饭,夹上两片肉、年糕、还有油煎得黄澄澄的自制的豆腐,装在篮子里,还有锡箔冥钞草纸香火鞭炮蜡烛酒水火柴等,就去祭奠自己已逝的先人了。在先人的坟墓前,燃烛、摆碗、倒酒、点香、烧纸、跪拜、祈祷、放炮,结束了,一杯酒舍不得倒掉,拿过来“吱——”一声喝到了肚子里。这座坟前喝一杯,那座坟前喝一杯,上完坟回家,便已有了几分醉意。
  家中妇人就等着男人上坟回家吃年夜饭。男人回来了,一个个菜马上就搬上了桌子。
  “砰啪砰啪砰啪……”
  一挂一尺多长的鞭炮在门前点燃了,要先放了鞭炮才能开饭。全村鞭炮声真是此起彼伏,把那鸡和狗给骇得远远的。
  吃吧,喝吧,一年忙到头,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都不去说了,此刻心里装的全是幸福。男人举起了酒杯,父母要敬,是你把儿养育大;老婆也要敬,是你给咱生儿育女,还陪咱风里来雨里去地干活。
  吃过饭,天还早着的。老老少少都穿着新衣服出去亮相了。孩子们就拈了一枝香,口袋里装了鞭炮,到外面放起来了。
  说着,谈着,天就黑了。电灯亮起来了,今晚的电灯点到天亮的,已经为今晚除夕夜蓄够了充足的水。吃那么大的苦修水电站,值得啊!厍里村是作兴守岁的,说守岁能给父母添寿,那就守吧。
  李小满哭着鼻子回家了,身后还跟着李清明。原来李小满在放一个小火箭烟花时,不知被谁给碰倒了,那火箭没有“嗖”地一声往天上去,而是对准了李小满的肚子冲了过来,然后就顶着他的肚子燃尽了“屁股”后面的火焰,一件崭新的衣服被烧出个洞,这可是刚穿到身上的新衣服啊,怎么舍得,所以李小满哭了。
  三姐小雪看着小满那副蔫耷样,喜悦在心里按不住,已经上脸了。
  桂莲心疼地说:“我的小祖宗哎,这可是刚穿上身的新衣服。”
  李小满哭得更凶了。
  李清明说:“大伯大娘,不能怪小满的,是别人把烟花弄倒了。”
  李良田当然也舍不得,可大过年的,你还能打孩子一顿不成?更何况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哪舍得打的,就说:“小满不哭了,爸妈不怪罪你的。”
  秋芬说:“妈,还有做衣服剩下的边角吗?”
  桂莲说声:“有。”就去找来了。
  秋芬拿来针线笸箩,让小满脱下新衣服,就给他缝了起来。缝好了,密密的针脚,平平坦坦,手工真好。李小满止住了泪水。又和李清明出去了。
  一到十二点,大门就关上了,如果你在别人家玩,要么你就快回家,要么就只有等主人正月初一开大门时才能回家了。
  听收音机,打扑克牌,或者聊天,你爱干啥就干啥的。真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除夕之夜很快就过去了。
  正月初一开大门啰,又是一挂一尺多长的鞭炮在门前炸响了。昨天年夜饭和今天正月初一放鞭炮,都是孩子们争抢哑炮的好时机。鞭炮一放完,孩子们就呼地冲上去争抢着地上的哑炮。李清明这次受伤了,还好,没造成大的伤害。他看见了一个大鞭炮,就赶快冲上去,手正触到那个鞭炮时,谁知鞭炮是个慢引子,这时刚好炸了,两个手指被炸疼了,还算走运,要是拿到手掌中再爆炸,那可就危险了。李清明拿手使劲捂了那炸疼的手,口里吸着气,疼得龇牙咧嘴的。
  李小满说:“清明,让我看看,要不要紧。”
  李清明拿手给李小满看,李小满看到那两只手指都被硝磺烧黄了。
  正月初一早上最先端上桌子的食品就是肉糕,吃年糕,吃了年糕步步高,图的就是个吉利。红白相间的肉糕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瓷器碟里装了晶莹的白沙糖,夹片肉糕蘸着糖吃,真是好享受啊!
  厍里村的习俗,正月初一是不出门的,要等到初二才可以,所以这一天呆在家里自自在在地玩。
  正月初二一到,就忙起来了,去年结婚的女婿今年要拜年的,整个家族要请新郎的酒宴,新郎一般不会把酒宴全部吃完,否则别人就要笑话你是呆女婿了。老女婿也要去拜岳父岳母的年。还有就是亲戚之间的互相走动,你到我家吃喝,我到你家吃喝,亲情融融。
  外省的黄梅戏剧团又来了,在一个个村庄里流动演出,演员们的伙食都是由生产队长派到户上去的,村民们高兴地做出了最好的饭菜招待这些演员们。很多人从这村看到那村,一部戏是看了又看,有些选段自己都唱得来了,台上演员唱,台下有人就跟着唱。有人就批评:“你别吵闹好不好,有本事上台唱去。”被说的人并不恼,咧开嘴笑了。
  正月一过,有人说一声:“过完年,下稻田,又从头开始啰。”
  是啊,春天已经荡漾着柔软的腰肢走来了!
  如果你没有见到过油菜花开,怎么能想象它的美丽与金黄?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正绽放在厍里村的土地上,好像要淹没了村庄,是油菜花点燃了那汹涌而来的春光。
  小雪嘴里的“小木匠”张国平来了。他骑了一辆两个车轱辘转动得银光闪闪崭新的女式自行车来了。为了买到这辆自行车,张国平真是没少花心思,求人又求人才买到了,这可不是口袋里有钱就能买得到的。自行车一骑进村,立刻就吸引了村人的目光。骑到李良田家门前支撑好时,已有人围过来了,摸摸这,摸摸那,口中称羡不已。
  秋芬跨上就骑,姿势优美,在门口转了两个漂亮的圈,又放好了。因为李良田家有一辆旧自行车,是几年前从大队支部书记那买来的旧货,虽说骑上去响个不停,总比没有强多了,出门买个东西来去也方便。除此之外,李良田还有一份心思,就是为了让女儿出嫁前都能学会,那多好;所以虽然桂莲很反对,他还是咬牙买下了一辆旧货,现在看来当初是买对了。李良田人大方,每年过年的时候人闲嘛,就想找点事做,李良田的旧自行车也就有人来借了去学着骑。桂莲有点不乐意,李良田就私下里劝:“反正是辆旧货,再摔也那样了,既然人家开口借了,又怎么好推辞的。”李文思就是借李良田的旧自行车学会的,并且有时出门懒得走路时也会来借了骑一骑。李良田、秋芬、谷雨,三个人都会骑,桂莲也学过,腿上的皮摔破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肯学了。
  秋芬说:“谷雨,你来骑骑。”
  谷雨看一眼张国平说:“这崭新的车,我不骑的,怕摔着了。”
  张国平说:“二妹,骑骑看,摔就摔了。”
  谷雨跨上去,只骑了一个圈就下来了,一张脸儿红彤彤的。
  张国平说:“秋芬,车子你就和爸还有谷雨骑的。”
  秋芬提着一个大竹篮子出去打猪草了。张国平赶紧厮跟着在了后面。两人走在油菜花丛中的一条条田埂上,就像游弋在金黄色的波浪里。
  在一片茂密的油菜花丛的遮掩下,一道冒出青草的斜坡彰显出了它的隐秘与宁静。张国平突然如一只从树林中冲出的豹子,一下子就向秋芬扑将过去,把秋芬四脚朝天地按倒在了斜坡上。张国平一张嘴巴就要去找秋芬的那张红唇白牙的嘴,秋芬一边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边双手抓了张国平前胸的衣服使劲往外推。只一会儿,两人都静止不动了。
  秋芬怒目圆瞪,气道:“你想做什么?!”
  张国平气喘吁吁道:“想……想……”
  秋芬说:“起来吧,我们谈谈的。”
  张国平下来了,一副瘪塌样。
  秋芬爬起来,坐在了斜坡上,长叹一声说:“女人啊真是可怜!”语气里充满了伤感。
  秋芬继续说:“国平,你太不尊重我了!我就在这么一个地方把一副干干净净的女儿身子交给你吗?今天是我们的结婚日?是洞房花烛夜?告诉你,我早就打定主意,不到结婚那一天,我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我若是一个熬不住身子的人,早就嫁人了,还能等到今天?你上次在家中摸啊摸的挨我骂就忘记了?你是不是以为今天买了辆新自行车过来,就可以在我身上猖狂一下了?若是这样那我可真要小看你了。是啊,社会变了,婚姻自由了,男女没结婚就在一起,或者挺着个大肚出嫁也没多少人指责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我不去指责别人的做法,可我不会那样做。你若真是喜欢我,想和我过一辈子,就别再这样了;若真是身子打熬不住的话,就推着自行车去找别的女孩子吧,你的那些花销我都退给你,决不会亏待你的。和你说吧,以前一个代课教师来我家说亲,人比你长得好多了,也比你有文化,可我只看了他那一双老是在我胸前绕来绕去的眼睛,就厌恶了,那样的男人我看不上。你开始来说亲的时候我对你也没啥好印象,真让我感动的是那次我问你挑水的事情,这才像一个男人的胸怀。你是不是觉得占有了我的女儿身就放心了?那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只要你不变心,我李秋芬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有这话,你总放心了吧。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占有了我的女儿身,或者让我的肚子挺起来了,你就可以在我面前称王称霸了,然后让我厚着脸皮去求你把我娶回去?真有这心思,你这个人的内心就真是太腌臜了。我不是那种放得开的女人,我若真是那种女人,就算肚子挺起来我也不会求男人来把我娶回去的,大不了我带着孩子去要饭,看那男人再去娶他的新老婆!”
  张国平听完秋芬的一长串话儿,心里实在不好受。秋芬的话儿就如一支支锥子,刺得他浑身都是疼痛。张国平怕,当然,他的怕归根结底还是源于爱,他怕秋芬变卦,所以一颗心老是悬着。在厍里村做工时还好些,去了别的村子做工,眼里看不见了,那心就没底了。晚上做梦也梦见秋芬退亲跟了别的男人。张国平先是上门提亲,想趁腊月或正月把秋芬给娶了回去,那样就安心了。无奈李良田夫妻不肯,总共才不过半年时间就把女儿嫁出去,人家拿什么眼光看他们?女儿又怎样想他们做父母的心?没答应。一颗患得患失的心,思谋来思谋去,张国平还是打上了“坏”主意,想趁机和秋芬把那事给做了,那事一做就牢靠了,这次买来自行车就是个好机会。可今天在这油菜花丛边的斜坡上,好事不但没做成,还被批了个无地自容。静下心来想想,秋芬的话说得在理啊,第一句话就把他给打了个下马威,他怎么能把自己心爱女人的第一次就放到这荒郊野外呢?是偷情男女的野合?若怀上了,生的孩子就取名“野生”?说到自行车,自己确实有那样的心思,想让秋芬在崭新的自行车面前张开胸怀迎接自己,谁知到头来收获的却是这么一个让人无比羞耻的结果。好在有秋芬的婚姻誓言打底,最终又还是感动了。
  张国平忏悔说道:“秋芬,我错了,再也不了。我就等你到结婚那一天了,能娶到你真是我一生的福气!”
  秋芬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回想起了自己孩时的模样。往事如昨,往事如梦,昨天和今天只隔着一道清浅的河。
  秋芬幽幽说:“真快啊,自己就要出嫁了!”
  
  
  第十章
  伤逝·父亲的希望
  秋芬的婚事定在这年的腊月初六进行,刚好是星期天,上中学的李小满不用请假了。大姐出嫁,作弟弟的应该在家陪着送一送的。
  按厍里村的习俗,一桩婚事大抵分三步走。首先是男方到女方家来说亲,双方都满意,看得中,收下一份钱,叫见面礼,就叫说好了。第二步是定亲。定亲就比较隆重了,男方要统计女方那边有多少家亲戚,准备多少猪肉,每家几斤,按亲疏来,亲的多些,疏的少些,这叫吃猪腿,此外还有糖果和香烟,更疏的就没有猪肉,只吃糖果和香烟。吃了这些东西,亲戚到时要买上礼物陪嫁的,算一算不能少于猪腿和糖果香烟的钱,否则就要被人说闲话了。定亲这天要弄酒席的,女方的家族和亲戚都参与,吃罢酒席,男的这天就要把女的带到男方家去,正式喊爸妈,这叫发世,男方家也要弄酒席,还要给女的红包和准备一套新衣服让女的穿着回来。一般来说,男女双方此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同居了。最后就是结婚。男女双方协商好日子,又要买一包糖果和香烟上门去通知男女双方的亲戚,结婚头两天男方还要把女方家弄酒席的烟酒菜买好送过去,等到结婚那天,男方家就请好一帮接亲的人马热热闹闹地出发迎娶新娘了。
  定亲的那天,秋芬去了张国平家,住了两天才回来,回来时一身新衣新裤。在厍里村人的眼里,一个黄花闺女变成妇道人家啰。有人还暗里打量秋芬的走路姿势,到底是女儿身还是妇道人家,据说厉害的人会看得出来的。定亲后,厍里村的人就在等,不是等着看秋芬结婚,而是在等着看秋芬的肚子隆起来,和有些女人那样挺着个大肚子出嫁,或者虽未挺着大肚子但肚子里面也有了。可是没有,一直到快结婚了,秋芬的肚子还是没有隆起来,也没有传出他怀上了的消息,真若怀上了,那纸可是包不住火的。厍里村人就惊叹了,这个秋芬啊可真是比观音菩萨还守得住自己。其实厍里村人哪知道秋芬和张国平之间的沟沟坎坎。
  嫁妆已经准备好了,木制器具中,像火桶、手炉、马桶、大洗澡盆、小洗脚盆,这些是请箍桶匠做的,其余的像小方桌、小方凳、小椅子、木箱、洗衣棒槌,都是张国平自己做的,可以说是精雕细琢了,既漂亮又牢固。全部漆成了枣红色,喜庆得很,李良田看得一张脸上笑眯眯的。除此之外还有被条枕头和亲戚送嫁的不少物品。至少要装了一大拖拉机的。结婚的时候,男方那边要弄三天酒席。第一天是儿子坐正席首座,父母亲要给儿子敬酒,这叫上头酒。第二天是接新媳妇来坐正席首座,公婆要给新媳妇敬酒,这叫结婚酒。第三天是母舅为大,坐正席首座,新媳妇要给所有的客人敬酒,这时近亲要包红包给新媳妇,这叫大客酒。女方那边只弄两天酒宴。第一天是女儿坐正席首座,父母亲要给女儿敬酒,这也叫上头酒。第二天是来接亲的新郞坐正席首座,这叫送嫁酒。送嫁酒一般都吃不完,因为男方早就催着要发亲了。
  冬天,人们还在床上睡觉,张国平来接亲的队伍就进了村,鞭炮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两辆拖拉机停在河那边的桥堍附近。
  菊叶今天是掌勺的大厨子,早早就起来了。接亲的队伍一进家门,就要弄点心给他们吃。李良田今年提前蒸了年糕,所以一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糯米糕端上了桌,每个人都把碗里的糯米糕吃得干干净净,当然要吃饱的,等会儿酒桌上斗起酒来就可以逞下豪气的,要是空腹的话,两杯下去人就要醉了,那就要被人笑话成大草包了。
  李小满今天的任务是去路边烧一堆火,然后往手炉里面装进去炭火,女儿出嫁时不能从娘家带去火种的,这是规矩。张国平一来,李小满就找着姐夫说了,问姐夫要两个红包,他要叫上李清明一同去烧火。张国平立马就同意了,是李清明的妈给做的媒,今天又是她掌勺弄酒,还有李清明的爷爷也在帮忙料理家中的事情,这一个红包舍得给,不给的话自己都觉得太小气了。
  女人们忙着厨房里的事情,男人们就去叫人来吃酒了。最讨厌的就是这叫人的事情,叫一遍没来,又去叫第二遍,叫第二遍没来,又去叫第三遍,人总算是到齐了,放鞭炮,开席。酒桌上,立即就是响起一片羹匙和盘子磕碰的“叮当”声,以及“吸溜吸溜”往口中送酒菜的声音。吃喝着,谈说着。吃到一小半时,新郎就要到厨房里去敬烟好言相催了,请厨子弄快点,想早点发亲,并且要送上一个红包。
  酒席终于接近尾声,要发亲了,有些人就赶快抢到房间里去搬嫁妆,一份嫁妆到时可心换得几粒糖和几支喜烟的。可别小看了,在当年可珍贵呢。来迎亲的人已经开始在外面撒糖和香烟了,地上的大人和孩子乱成了团,都在争抢。
  本来新娘子要由人背到拖拉机上的,但秋芬执意要自己走着去,也只好由她了。她是厍里村第一个自己走着出嫁的,那些挺着大肚子出嫁的实在无法背,人家也会换个法子用自行车推着走。
  房间里,秋芬已是满脸泪痕,桂莲看着马上就要出嫁的女儿,想起自己和女儿的那些日日夜夜,想起在山上田里一起干活的日子,想起休息时女儿给她唱歌听,一时是哭得两眼泪汪汪,鼻涕拖得老长。
  身着红衣的秋芬走过了青石巷,鞭炮声炸得巷子里鸡飞狗跳,一群顽童在争抢着哑炮和喜糖。张国平身着中山装和秋芬走在一起,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那天,李小满和李清明都得到了一个红包。
  秋芬嫁过去后,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开始都以为她没有了生育能力,可惜的是生下男孩的当天,因为产后大出血抢救不及而身亡。李良田一家人都哭了,李小满“大姐、大姐”地哭个不停,桂莲哭得死去活来。张国平是一颗脑袋在床前都磕肿了。年纪轻轻的秋芬过世了,张国平逢节依然都来李良田这看望。就有人以为这个张国平在打二女儿谷雨的歪主意了,还说什么“小姨好看,姐夫一半”这样的怪话,可时间是最好的见证,大家最终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事情发生。最让人不解与看重的是后来张国平一直都没有再娶,就那样带着一个儿子年复一年地过着。
  厍里村又有人说了:“找男人就要找张国平这样的,那才叫一往情深。”
  转眼又是一年的春天,油菜花在厍里村周围泛滥,肥胖的黄蜂在花丛中“嗡嗡嗡”地飞不停。
  李清明和李小满仰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望着头顶上蓝盈盈天空里飘着的朵朵白云。寒来暑往,两个人从小学到初中已经并肩走过了快九年,一年级时两人都留了一级。到了中学后,两人不仅在同一个班级,还同睡一张床铺。大冬天里,两人都把对方冰冷的脚紧紧夹在自己的胳肢窝里取暖。
  李小满说:“清明,过了今年上半年,我就要回家劳动了。”
  李清明问:“你不去念高中了吗?”
  李小满说:“我爸随我,可你看我的成绩,数理化成绩都不好,就文科还差不多,读下去也是在学校里白捱时光,将来考不上学校的,没意思。中学是因为有你,不然我都读不毕业的。读书这条路也不是每个人都走得通的。”
  李清明说:“九年啊,回忆起来好快,仿佛一转眼就过去了,真的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李小满说:“真想念读小学时的唐小梅老师,如果知道她在哪里,我都想去看看她的。”
  李清明说:“记得上小学时你老爱站在村里的木桥上撒尿,是我在背后告了你的状,唐小梅老师教育了你之后,你才改了过来的,你就听她的话。”
  李小满说:“还记得那年你生病都像快要死了,唐老师来看你吗?”
  李清明说:“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一辈子都不会忘!”
  李小满记起自己刚上学时,总是好想把他的小脑袋扎在老师的怀里。现实中不能,就一次一次梦见唐小梅老师解开衣服迎接了自己,梦见唐小梅老师的乳房变成了洁白的云朵,承载着他飞起来了,那是多么的幸福啊!
  李小满说:“我那时最想的事情就是把脑袋扎在唐小梅老师的怀里一次,可惜一直未能如愿。你那次生病,唐小梅老师来看你,她那样贴着你,我真是羡慕死了,巴不得自己也生一次病,让她也那样对我的。”
  李清明说:“是啊,和唐小梅老师在一起的时光是那样的美好!”
  李小满说:“我们全班学生,不管是学习好的,还是学习不好的,没有不喜欢她的。”
  李清明问:“不上学了,你回家打算做什么呢?”
  李小满说:“我也不知道,我爸说不上学就去学一门手艺的。”
  李清明说:“那你就去学一门手艺吧,也算有一技之长的。”
  李小满说:“那倒也是——清明,你一定要努力读书,你真的很有希望,你的人生不属于这山里的世界,而我只能在这片土地上熬一辈子了。”
  李清明说:“想想小时候,我们多渴望长大。可现在长大了,才知道人生原来有这么多的烦恼,才理解了我们父母的那些艰难,每一粒粮食都是靠汗水换来的。你看我爸,年纪不大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还要每天劳动,不劳动孩子们不去说穿好的,连吃的都没有。每次放假回来,看到我爸那样子就心疼。他就希望我努力学习,将来能找份握笔的工作,比如说当个老师啊,或者乡村医生都是好的。”
  李小满说:“清明,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村里人都说你的毛笔字写得好,都说你将来有出息。”
  李清明说:“其实我好怕听那样的话,你将来真有出息倒罢了,若没有出息才难过的。”
  李小满说:“所以你更要努力的。”
  李清明叹声说:“是啊!”
  厍里村人闲时会谈到李清明上学的事情,有人会说:“他学习好是当然的,祖上就出过举人,家里有读书的风水。”
  李清明其实很怕听到这样的话,所以他回家时只要家中有体力活,他都是尽量努力地去干,臭烘烘的粪担也挑到菜园里去浇菜,村里像他这般大的小青年还没人挑过的,他要让别人看到自己是一个庄稼汉的样子,在村里人面前更不敢表现自己是一个成绩出色的学生。因此在家里看书时,他都是偷偷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看。
  可谁知这样一来,村里人对他的评价更高了,说他是个学习好又知艰苦的孩子,羡慕李文思夫妻俩真是好福气,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他越来越怕父亲,怕父亲寄予在他身上那迫切的希望。父亲太希望他考上学校脱离土地了。
  父亲总说:“我们要改变命运,只有靠努力读书。”
  李清明何尝不知道呢?他就是怕父亲在他面前一遍一遍说那的话,这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思想负担!
  父亲以前也还好的,并不老是把读书的事情放在嘴边,还开玩笑和李清明说道:“考不上‘举人’就回来种田,种田好哦,百样的事情抵不上种田,半年辛苦半年闲。”
  李清明就回说:“爸,那我就回来帮忙你种田的,好不好?”
  李文思的身体有了问题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整个月也听不到他笑一声。李清明一回来,说的就是读书的事情,总在劝李清明要努力。
  所以李清明怕回来,怕见到父亲。在学校里,只要一想起父亲,又止不住要落泪。
  李文思真的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不到四十岁的人,看起来比大他十岁的李良田还显老,劳动的劲头更是比不过他。
  五个孩子中,李清明最大,下面还有三个女儿和一个末梢的儿子。生活虽然过得苦累,李文思只要想想眼前这个大儿子,内心就总能获得不少的安慰。李清明字写得好,过年已开始给别人写春联了,这多亏了他爷爷从小让他练习写毛笔字,看来苦到底没白吃。学习成绩更是优秀,老师都亲自在他面前夸奖过。穷家出孝子,富贵养骄儿,这话用在李清明身上更是合适。李清明放假回来,什么体力活都帮着干。不干活的时候,就一个人静静地躲在角落里看书,或者谈故事给弟弟听。
  记得有一次谈到三国里面的故事时,还弄得弟弟问他:“哥哥,如果你将来当了皇帝,会杀我这个弟弟吗?”
  旁边的李文思都被逗笑了,说:“傻瓜,皇帝的社会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中国现在没有皇帝了。”
  尤其是到了冬天,李文思更觉难受,那么冷的天,晚上却睡得浑身是汗,一天到晚咳嗽个不停,有时咳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药也吃了些,却不见什么效果。这时,他看着屋外的皑皑白雪,一股悲情从胸腔内强烈地涌上来,就作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哪一座山头会是自己的落身之处呢?那样可就苦了菊叶,她该怎样带着几个儿女生活下去?真要那样,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他只求老天开恩多给他几年时间,让自己看到儿子李清明把书读出来,把这个家的担子给挑起来,那样他走得也就可以放心了。
  每当这时,李文思就渴望冬天赶快过去,春天快点来临,金黄的油菜开了,他的咳嗽就好多了,那时他对生活仿佛又拥有了新的信心。
  第十一章
  忧郁·学木匠·中秋夜
  李文思说:“良田,你看我这身体,真不知该怎么办哪?”
  李良田说:“文思,你不要太悲观了。这人一辈子都有好运气坏运气的,等这段坏运气过去了,好运气也就来了。看你家清明这孩子,读书聪明,回家干起活来又这么吃得苦,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孩子。有这样的好孩子,真是你的福气,过个几年考上学校成了工作人,就一切都好了。”
  李文思说:“你说得是啊,可我就怕自己看不到那一天,还有这么些年,该怎么熬过去的。”
  李良田说:“你还这么年轻,只要心情放好些,病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文思说:“药也吃了那么多,怎么就没用呢?”
  李文思说:“菊叶,你看我这身体,怕是要苦了你啊!”
  菊叶说:“你别整日里胡思乱想这些事情,日子是过的,不是用来想的,想多了又有什么用处?只会徒增烦恼。”
  李文思说:“也不知怎么的,我这阵子老是做噩梦,梦见自己从高高的悬崖上掉下来,梦见自己漂流在大洪水里,梦见自己呆在一口井里,那井里全部都是蛇。还梦见自己和村里那些过世的老人在一起。比如隔壁的青松爷爷,他是我十岁的时候就过世了的,竟也梦见了。昨天还梦见了自己的爸爸,他在家里给别人写春联,我像小时候那样站在桌前给他往外牵拉,屋外正下着白茫茫的大雪。”
  菊叶说:“你这都是心血梦,日里莫想一些怪事,夜里睡觉就平静了。俗话说‘病猫不死,死猫不病’,说不定还是我走在你前面的。”
  李文思说:“也不图别的,只要能看到几个孩子都长大了,我们这做爹做娘的也就上了岸,我也不觉亏欠你太多,那我就死也瞑目了。只怕自己是没那么长的寿缘呀!”
  李文思对自己的哥哥李文道说:“哥,你看我这身体,真是难办啊!”
  李文道说:“你别老想着自己身上的病,你越想心里就越不痛快,你要心情放开朗些,病也会好得快的。”
  李文思说:“我何尝不这样想,可你看冬天这咳嗽,简直是要了我的……”
  话没说完,已是一长串连声的咳嗽。李文道见状,赶紧过来给弟弟轻轻地拍着背部。
  李文道待李文思停止了咳嗽,说:“你呀,可能就是那年大冬天在水库里捞鱼时落下的病根。以前还好的,打那以后,我感觉你就开始咳嗽了。”
  李文思说:“又不是我一个人下去,别人都不要紧的。”
  李文道说:“各人的体质不一样,强壮的人抗得住。”
  李文思说:“哥呀,我若哪天真不行了,几个侄儿侄女你可要帮忙照看些的。”
  李文道说:“你不要疑神疑鬼地说些怪话,还这么大年纪就什么死啊活的。”
  李文思的眼泪出来了。
  李小满初中毕业后背着被条回到了家。
  生产队长笑着说:“厍里村又多了一个劳动力。”
  李良田看到回家务农的儿子,倒心怀坦然,锯木的锯木,打铁的打铁,大雁在天上飞,蚂蚁也在地上奔跑,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不可能和人一样的。人有时真的要有一种甘于命运对自己安排的精神,那样自己才会活得舒坦。譬如你天生就没有别人聪明会读书,还天天脑子里想着去坐办公室,或者像公社里的书记那样坐在胖鼓鼓的黄色吉普车里来来去去,日不晒,雨不淋,那你就是缺脑子,吃屎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你那不是神经病吗?你应该欢欢喜喜地握紧手中的锄头,一锄一锄地把眼前的菜地给挖完了,然后种上辣椒或者茄子什么的,那才叫聪明!不然你就去天天想吧,你想得到吗?就算你想成疯子了,你也还是得不到,还得面朝黄土背着天地干。与其愁眉苦脸地对着土地干,还不如欢天喜地地对着土地干,把土地当作自己喜欢的女人,温暖地搂到自己的怀里,这才叫高明。所以,自己的儿子读书不如李清明,李良田一点不沮丧,你沮丧也没用啊!
  李良田看着眼前个子与自己差不多高、皮肤白皙、身体微胖的儿子种,满心里都是喜悦。大了,儿子真的长大了!好,好啊!
  李良田拍拍儿子的肩膀,呵呵笑道:“小子,回家种田了,可要努力干活,喜欢吃糯米糕就要靠自己去好好劳动换来的。爸爸虽疼你,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长大了,好吃懒做那一套可不作兴的。清明那孩子真是个灵醒之人,你看他放假回家那样地苦干,为的就是不摆读书人的款;你摆款可以,那你将来真把书读上去了倒没关系,读不上去可就要遭别人的笑话了。像你这样,迟早是要回来干活的,所以读书时我倒不勒掯你去干活的,现在是个庄稼人了,那就要有个庄稼人样子的。说说看,如果不愿种田的话,想去干个啥?木匠、砖匠、箍桶匠、漆匠、铁匠、劁猪匠、裁缝……你喜欢哪样就选一样,爸就去给你找师傅的。俗话说:‘一劁猪,二打铁。’这两门手艺那可是最来钱的。”
  李小满才干了几天农活下来,皮肤就晒得红红的,又由红变黑,双手都起了血泡,十指不能直直地张开。
  李良田没有心疼,仍是呵呵笑着说:“刚开始当然苦的,适应了就好,天底下没有做死的,只有病死的。要做得死人,这世上也早就没有人了。好好干吧,不吃苦,难做人。”
  两个月后,李小满对李良田说:“爸,我还是想学一门手艺的。”
  李良田说:“好哇,你想通了就好,爸不能强迫你,强迫你是没用的,得你自己愿意了,手艺才学得成。官至五品,不如一技在身,有门手艺好的。跟爸说说,你到底想学啥?”
  李小满说:“那还是跟姐夫学门木匠吧。”
  李良田说:“好、好,你姐夫可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你姐死了这么久了,也没想着再讨个女人,像他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再娶是很正常的,无可非议,可他就是至今仍未再娶。”
  张国平看到舅子想跟自己学木匠,满口高兴地答应了。
  做手艺人吃的是百家饭,这个村子待一阵子,那个村子待一阵子。张国平上工的时候,只要不是路程很多的村子,他都会每天跑家的,为的就是儿子,他真是一天都舍不得丢下。那辆曾买给秋芬的女式自行车一年到头擦得干干净净,放在家里很少骑,平时上工骑的都是一辆旧自行车。
  儿子名叫张玉禾,是张国平自己取的名字,从国字中拿出一个玉字,从秋字中拿一个禾字,组成了一个名字。李小满跟张国平学木匠的这个下半年,小外甥刚好一岁多,长得白白胖胖,可爱至极。
  李小满一去张国平家,张国平就说:“玉禾,快叫舅舅。”
  张玉禾锐声喊:“啁啁(舅舅)。”
  从面相上看,小外甥长得和大姐不说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非常相象。李小满答应一声,眼圈就湿了,心想要是姐姐健在的话,一家人该是生活得多么幸福啊!
  从秋芬死后,张国平一年四个节,正月拜年、端午、中秋、过年,节节都去厍里村看望李良田夫妻俩,就如秋芬依然健在一个样。每次李小满几乎都在家,所以见到姐夫张国平一点也不陌生。张国平每次去时都要和李良田喝酒,老是喝着喝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两个男人就如对泣的楚囚。
  学徒后,李小满有时在家住,有时在张国平家住,有时和张国平一同住在东家。这时的李小满对男女之事也懂了,懂得了爱情和婚姻这两个词语的内涵。
  李小满私下问过张国平:“姐夫,你还这么年轻,再讨个老婆挺正常的,干嘛不再讨一个呢?”
  张国平问:“你们厍里村现在有你大姐那么好的姑娘吗?”
  李小满说:“看着好像没有。”
  张国平又问:“我们做过工的那些村子,你看到过比你大姐好的姑娘吗?”
  李小满说:“好像没看见。”
  张国平说:“什么好像,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就是没有嘛。小满,你现在也是个小青年了,再过几年也要讨老婆成家立业了,你也懂得挑拣姑娘了,你说你大姐好不好?你们读书人知道有一句话叫什么水什么云的来着?”
  李小满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张国平说:“对、对、对,就是这话。你姐夫就是这样的。”
  李小满说:“姐夫,真看不出你的,我姐虽说没有寿缘,但作为一个女人,能有你这份真心也值的。”
  张国平说:“也可能是我害了她吧,她要不跟我,跟别人结婚,或许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的。”
  李小满说:“姐夫,你不知道我打小多喜欢我大姐的,到现在我都还记得,有一次一个男人来我家说我大姐做老婆,我急得不得了,使劲往外推那个男人,让他走,你说弄得别人多难堪的。”
  张国平说:“你姐过世后,我照常去看望岳父岳母,就有人以为我想讨你的二姐谷雨了,可能你爸妈也这么想的,我那样子他们这样想也情有可原。”
  李小满说:“是的,我妈就说过,说你是不是看上谷雨了,姐姐死了,再讨个小姨去填房,还说若你真有那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
  张国平说:“旁人哪知道我心里的苦和痛。你姐去世时那双大睁的眼睛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嘴里一直说着‘孩子、孩子’的话,一声比一声低,我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那手冰冷都舍不得松开,要不是因为玉禾这孩子,我也早就不想活这个人了。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天凉好个秋!
  中秋节的晚上,一轮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整个厍里村沉浸在一片溶溶的月色里。
  李良田另外两个女儿中,谷雨出嫁了,并且已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公婆高兴得要死。小雪也找了对象,是个高中生,在乡里一所小学当代课教师。这个代课教师每次来时,左右邻居总听到小雪把他吆来喝去的,或者去河里挑水,或者拿着一把锯在门前“橘橘”地锯柴,或者挑着一担臭烘烘的粪水去浇菜园。村里有人说小雪太厉害了,是一个“治理”老公的高手。也有人说不是小雪太厉害了,还是这个男人太不厉害了,所以才被一个女人这样吆三喝五的。
  门前的一张小方桌上,李良田夫妻、小雪和小满围着坐了,桌子上摆着张国平、二女婿和代课教师买来的芝麻月饼和水果糖,还有自己家种的花生。晚饭李良田和李小满两人对喝了几杯酒,嘴里正闹干渴,所以“吸溜吸溜”地喝着茶水。李小满回家劳动后,也算是个大人了,李良田只要喝酒都会让儿子跟着一块喝,作为一个男人,酒还是要喝的。
  李良田说:“要是你大姐在,我这个做父亲的现在可以说就满意了。小满,你不知道吧,有人要给你做媒讲老婆呢。”
  李小满说:“爸,我哪就到讲老婆的年龄,还早着呢,你看清明还正在学校里读书的。真要讲老婆,他回来可要笑话我,说我太‘那个’了。”
  小雪“咯咯咯”笑了,说:“古人说:‘十三爹,十四娘。’你这么大了,完全可以讲老婆了,爸可是急着抱孙子了。”
  李小满说:“三姐,你比我还大,怎么还不做娘的。好你个‘十四娘’,你早该是几个孩子的妈了。”
  小雪说:“我是妈掯住不让我嫁人的,要我在家帮她洗衣服,不洗这么多年不放手,不然早就嫁人了——你问妈是不是的?”
  桂莲说:“个丫头片子,就你一张尖牙利嘴,我几时掯住你不让嫁人的?是你自己挑挑拣拣的,这个胖了,那个瘦了,这个牙黄,那个黄牙,这个黑了,那个更黑。”
  小雪说:“妈呀,今天你的嘴好厉害的,我真这么挑了吗?”
  李小满说:“妈的嘴再厉害也没有三姐的嘴厉害,所以才把三姐夫管得像个‘阶级敌人’似的,我将来可不要找个像三姐这样的老婆,那可就有得罪受了。”
  小雪说:“小满,你在替你三姐夫打抱不平来了是吗?”
  李小满说:“三姐,我真的想知道你有什么秘诀把一个男人收拾得这么服服帖帖的。”
  小雪说:“这怎么能跟你说的——你问问咱妈为啥对咱爸那么好的?”
  桂莲说:“捉弄你妈来了是吧。”
  小雪说:“妈,我是真的有些觉得奇怪,你看咱爸吧,长得也不是相貌出众,你这样漂亮,却对爸这么服帖。每次喝酒时摆上酒杯也罢了,还要为他亲自斟上一杯。”
  李良田说:“丫头,这里面也有秘诀,爸不能告诉你。”
  说完,他把一块月饼送到了桂莲的手里,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良田问:“小满,做手艺是不是比在家种田快活些?”
  李小满说:“要快活多了,一日三餐饭,还有一个点心。我偷偷跟姐夫说,就喜欢东家弄糯米糕做点心的。”
  李良田说:“既然学了手艺,就要务实学好,学手艺最怕的就是那种半桶水。下游溪口村有一个砖匠,人家找他砌个照壁,砌到半中间,对东家说声:‘不好,快来扶住。’你说这样的砖匠还有人敢请他做活吗?”
  李小满说:“姐夫对我的要求可严格了。”
  李良田说:“严是好事,你哪天在家凿条小木凳给我看看,可别小看了这东西,很见功夫的。”
  李小满说:“爸,我曾对大姐夫说,劝他再找个女人成个家,可他说这辈子不想找了。他对大姐的那份情真是难得。”
  李良田说:“只能说是定数啊,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小雪说:“记得我小时候老是爱和大姐作对,可她都是包容我,从不和我计较。”
  李小满说:“你何只是和大姐作对,是和我们几个都作对。”
  李良田深深地叹声说:“若你大姐没出这样的事,过个几年,小满再娶头亲,生下孩子,我这辈子就很知足了。啥叫幸福生活?一家人做得事,吃得饭,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这就叫幸福的生活啊!”
  李小满说:“爸,我看清明的爸身体真是比从前差多了。”
  李良田说:“今天白天,我把你姐夫买来的月饼送了一斤过去给他,他说就怕看不到清明读书毕业。”
  桂莲说:“说句不好听的话,清明若不读书情况就好多了,可孩子成绩又好,不上了又可惜。”
  李良田说:“谁说不是呢?”
  月亮升得好高了,洁净得就像一团纤尘不染的白雪。月辉从天空倾泻而下,照耀得整个村庄一片澄澈。
  
  
  
  第十二章
  女人·腌菜·别样的心思
  对于十六岁的李小满来说,“女人”这个词现在就如东家菜碗里一块香香的咸鲞,让他吃饭时搁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开了,满嘴生香啊!
  十六岁了,李小满眼里所看到的不再是“女的”了,而是“女人”。虽是一字之差,这就不同了,目光里有着别样诱人的风景。李小满现在看女人,目光是瑟缩的,又是大胆的,一眼扫过去,总是对准了眼前女人的三个地方,脸蛋、前胸和后臀,就像持枪高手的点射,“嗒、嗒、嗒”三声,收枪入袋。然后放在心里去费思量了。
  李小满跟着姐夫做工,走过了一个村又一个庄,看见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女人!就像姐夫说的那样,他已懂得挑拣姑娘了。有时夜里躺在床上,他的脑海里就会映现出一个个女人生动的形象来,鹅蛋脸的、柿饼脸的,浓眉的、淡眉的,单眼皮的、双眼皮的,眍眼的、凸眼的,高鼻子的、塌鼻梁的,厚嘴唇的、薄嘴唇的,如青蛙大嘴的、如樱桃小口的,挺胸的、瘪胸的,撅臀的、垮臀的,肤黑的、肤白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有的女人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鼻子却塌得难看,有的女人一张脸好看,那身材却又不入眼……
  思来想去,在李小满心里,只有两个女人最好看,一个是唐小梅老师,一个就是已去世的自己的大姐。
  每年到了踩腌菜的时候,厍里村的男男女女都要说起一个故事,也不知传言了多久,更没有人能证实这个故事的真假。
  说村里以前有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先是干得好好的,突然之间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一起干活的人一见这阵势,就赶快帮忙把这个人弄回到了他的家里,用手试那鼻息时,没有一点出气;又请来一位老中医,拿银针这里扎扎,那里扎扎,也是毫无反应。
  老中医说声:“死了,准备后事吧。”
  家人一听,真是痛哭流涕啊!就请了道士和风水先生到家来进行丧葬的事情。
  可正在给他换寿衣的当儿,这个人突然之间就从床上坐了起来,问:“家里在做啥的?”
  房间里的人一看,锐叫一声:“妈呀,诈尸了!”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争抢着冲出了房门。
  这个人脱下刚给他换上的一件寿衣出了房间,来到堂前,惊问:“你们这是?我又没死,搞这些鬼名堂做啥的——我的竹烟筒呢,赶快拿来让我吸几口烟。”
  大家终于知道这个人没死,不是诈尸。
  家人说:“你还没死?你知不知道,你都躺了一天一夜了,不以为你死了才怪的。你没死,我们倒快被你给吓死了!”
  这个人说:“我是死了,可是阎王不让我死,他说我还没到死的时辰,所以说我就又活过来了。”
  大家一听他这些怪话,真是既惊讶又疑惑,就赶快叫这个人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人咧嘴笑笑说:“我这次所经历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就说给你们听听——我不是正在地里和几个人一块干活吗?”
  大家赶紧回说:“是的,是的。”
  这个人说:“我正干得好好的,一抬起头来,就看见迎面走来两个凶神恶煞的人,一个手拿铁链,一个手握一根黑色的棍子。拿铁链的人一见我就说:‘找到了,是这个人。’只见那个拿棍子的人一听,就一个箭步向前,举起棍子朝我脑门猛抡下来,我‘扑嗵’一声倒地就人事知了。”
  说到这里,这个人停了下来,香喷喷地吸了两口烟,“噗”地一口吹去了那烟筒瓢里的烟屎。
  大家吞了吞口水,闪闪眼,赶紧问:“接下来呢?快说,快说!”
  这个人继续说:“悠悠之间,我感觉自己就飞了起来,飞了好长时间,就到了一个地方,我总算醒过来了。我睁开眼睛一看,妈呀,只见一扇黑色的大门两边,一边一个笼子,里面站着两个人,每个笼子里都有一条大毒蛇,在撕咬两个人身上的肉吃。两个差役对我吼着:‘走,快走,个穷鬼,这一趟差事没在你身上捞到一点油水!’我就被推搡着进了大门。一路进去,两边都是鬼哭狼嚎啊,看见好多的人在那里受罪,有正在油锅里煮着的,有剁手剁脚的,有被从一个大石磨的磨眼里倒插进去磨得血水四溅的,一双脚举在空中狂乱地跺着……五花八门,我都不敢看的。施刑的人发出狰狞的笑,在问:‘你再干不干坏事了!’回答的都是痛苦的求饶声。我吓得浑身颤抖,几次摔倒在地,又被拽起来继续向前走,手上脚下的铁链‘哗啷啷’响。终于走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里,好几层的台阶上,一把椅子里坐着一满脸凶恶的大王模样的人,那就是阎王爷。他一见我,就喊:‘去拿簿子来。’我看见一个喽啰立即从后面的内室里捧出了一摞厚厚的簿册放到他面前,翻了一会儿,他抬起了头,对那两个抓我的人说;‘怎么搞的?你们抓错了,这两个人同名同姓,你们弄混淆了。这个人还没到时间的,他还要吃满三大桶臭腌菜才能来报到,我看也是个可怜人,你们让他好好吃一顿再送他回去继续种地吧。’说完又对我说;‘进来时你都看见了,那些受罪的都是一些上辈子干多了坏事的人,先让他受尽酷刑,然后再丢到凡间去投胎变些畜生,像牛啊、猪啊、狗啊、鸡啊等等,那叫报应!’我当时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该受哪一种酷刑,一听这话,终于放下了心,赶紧回说:‘不敢、不敢。’磕头如捣蒜。我被带到一个屋内大吃一顿后,抓我的两个人就送我回来了,送到半路上把我一扔,我就醒过来了。”
  三大桶臭腌菜,要都进一个人的肚皮,那得捱上一十几年的时光;后来这个人在后半生里修桥补路做好事,活了二十年后,才死去了。
  初冬了,又到了踩腌菜的时候,家家都要踩的,否则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那可就没菜吃了。
  厍里村人把菜园里一蔸一蔸肥绿的白菜用刀剜去了,一担担挑到门前的河里洗净,晒在河边的草坪上。等到这些白菜晒蔫了,就可以收回家踩了。踩的时候,先把一个大木桶洗净,男人又把一双脚丫子搓洗干净了,就站在一个圆木桶里“噗哧噗哧”地踩,木桶绝对不能漏水,直到将一蔸一蔸洗净晒蔫的白菜踩得严严实实,在踩的过程中要一层一层地撒盐巴子;踩好了,最后再在白菜上面放上准备好的削得光滑的竹片,又压上一块大石头,才算结束了。一天,两天……时间一长,白菜就挤出黄水来了,这时的腌菜也就熟了,可以从木桶里捞出来吃了。吃的时候菜叶子归菜叶子切了弄,菜帮子归菜帮子切了弄,尤其是菜帮子,金黄色的,又脆又酸,很是可口。
  厍里村人一边做着踩腌菜的事,一边传承和延伸着这个故事。
  “也不知自己还要吃上几桶腌菜才能去阎王爷那里报到的。”
  “嘻嘻,只要活着,吃臭腌菜都是香的,我可舍不得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谷子、奶子……”
  “你这个下流坯,就会讲一些怪话的,当心死后到阎王爷那里割你舌头的!”
  “……”
  李文思是踩不动腌菜了。
  他现在不但咳嗽得厉害,而且吐出的痰中带着血丝,医生说他的肺部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到底是啥原因,还是要到大城市的医院去做检查和治疗。医生还说他这种病是富贵人得的病,要吃好的,不能干活,不能受气,心情要放开朗,这样兴许能好起来也说不定。
  李文思听了医生的话是直摇头。吃好?谈何容易,一日三餐能有白花花的米饭端起来“吧唧吧唧”地嚼着就谢天谢地了,还能天天大鱼大肉香香地吃着?那不是做梦吗?不干活?那不更是扯淡吗?一个农民不干活他吃啥?去喝门前河里的水能填饱肚皮?说到受气,这就要念着菊叶的好了,自己这么一副鬼样子,她从未在他面前发过脾气,蒸个鸡蛋羹出来,她从不动筷子,都是让他和孩子吃了。看着老婆里里外外地忙,看着几个孩子都还是嫩秧子,他能心情开朗得起来?命啊,这就是命,治得好病,治不了命!
  晚上,李良田来了。他来给李文思家踩腌菜。李良田坐着吸了几筒黄烟,唠了几句闲话,就去了厨房。
  菊叶端来一盆洗脚水,放在了木桶旁边。李良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开始洗脚,一双脚其实蛮干净的,踩自己家的腌菜时就彻底地洗了,趾甲也剪得秃秃的,他知道菊叶爱干净,不是那种比较邋遢的婆娘,就又把脚趾一根一根掰开来搓洗。洗毕,拿一条干净毛巾擦干了,就一抬腿跨进了齐腰深的木桶里。
  李文思在堂前“吭哧吭哧”地咳喘。
  李良田在厨房里接过菊叶递过来的一蔸一蔸晒蔫的白菜,摊平放在脚下“噗哧噗哧”地踩着。开始是握住木桶沿踩,随着一蔸一蔸的白菜不断地踩下去,李良田的身子就往高里“长”着,菊叶就拿来一根杉木棍让他握着撑住身子。李良田站在木桶里踩得身子团团转,身子弹跳着,鼻子里冒着粗气。
  踩好了。又洗洗脚,穿上鞋子,李良田回家了。确实有些累,他的背脊心里都出汗了。
  李清明回家来了,看到形容憔悴的父亲,止不住心酸落泪。
  李文思咳喘着说:“清明,你没事就不要回家的,现在高中学堂离家这么远,来去一趟八十多里,人辛苦又费鞋,买一双解放鞋不容易。你放心,爸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只要在学校好好用功学习就好了。”
  菊叶说:“腌菜良田大伯帮忙踩好了。小满真不错,经常来给咱家挑水。”
  李清明说:“我去小满家看看。”
  菊叶说:“小满真是个好小伙,一下子出脱了。”
  李清明去了。李小满在外做工不在家。
  李清明喊了李良田夫妻俩两声:“大伯,大娘。”坐了一会儿就失落地回家了。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清明就手里提着三罐头瓶菜,一瓶臭豆腐,一瓶辣椒酱,一瓶腌菜,从家里出发往学校了。
  雾气中,李清明埋头疾走着,脚下马路上的砂石被他的双脚踏得“沙沙”响。
  冬天,是山里人装弶的好季节。
  厍里村有不少的男人会装弶,李良田就是其中一个。
  在山上找到一种叫麂的野生动物的足迹,这种动物的特点是它打这条路过去了,一定还得打这条路回来,甚至还踩着原先的足迹,这就为它带来了巨大的杀身之祸。装弶的人找到了足迹,就在足迹旁深插一根柔韧性很好的木杆,或者凑便旁边的一根小树木削去枝叶,再拿出一根绳子,一头系在木杆上,一头打个活扣装好机关埋在地下。麂来了,一脚踩着了活扣下的机关,整个身子就被吊到了空中,鸣叫着直至身亡。
  李良田从山上扛下了一匹麂,他左右手抓住麂的四条腿,把麂像围巾一样绕在自己的脖子上。
  村人见了,说:“良田,不错嘛,有美味下酒了。”
  李良田就笑。
  李良田拿出一把小尖刀,在门前把麂皮细细地剥了下来,又到河里去剖开了肚子,把麂内脏埋进了沙坑里。
  李良田对桂莲说:“我拿个麂腿去给文思。”
  桂莲说:“去吧。”
  李良田就提着了个麂腿去了李文思家。
  菊叶从腿上割下肉来蒸了给李文思吃。
  李文思说:“吃点就可以了,留着给清明回来吃的,这大冬天的让吊着风干吧,不会坏的。”
  村里有人私下里谈论开了。
  “这个李良田对李文思真好啊!”
  “今年的腌菜也是李良田帮着踩的。”
  “我昨天看到他提着一个麂腿去了李文思家,那么大,真舍得。”
  “对李文思好是假的,对他女人好可能才是真的。”
  “看李文思那病恹恹的样子,菊叶正要得着的。”
  “李良田这是雪中送‘炭’哪!嘻嘻。”
  “这种事情没根据捕风捉影是不能乱说的。”
  “你们别乱说,李良田不是那样的人!”
  “李文思是真的好可怜,年纪轻轻就得了这怪病,孩子一个也没上岸,他要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菊叶可就真苦了啊!”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别以为自己是那样的人,就以为别人也是那样的人。”
  “你说谁是那样的人?”
  “我可没指名道姓的,你凶什么凶!”
  “他们两家从来就要好,你看李小满,还帮忙着人家挑水的。”
  “哦,对了,肯定是李良田想打菊叶大女儿静芝的主意,想娶了给李小满。”
  “这话有些道理,静芝长得蛮不错的,就是身体瘦了些,这么大的女孩子了,连个奶包都看不到,胸前还是瘪塌塌的。”
  说真的,菊叶私底下倒有些想把大女儿静芝许配给李小满的意思,静芝比李小满小三岁,从年龄上看两人正好。可李良田从没开过口,桂莲也没开过口,这么大一个女儿在面前晃来晃去的,甚至连玩笑话也没说过,自己就不能鲁莽轻浮了,一句话说出来了,人家若真有那意思还好,若没有那意思就伤感情了,自己的女儿脸上更是受不住,那不是自讨没趣吗?
  李小满这小伙,皮肤白皙,面目清秀,这点颇像桂莲,‘儿像娘,福满堂’,总是一副好笑脸,加上有一门手艺,家里又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在厍里村的后生中,已是很出色了。
  李文思病后,李良田父子俩总时不时地帮衬着,菊叶就想,要是哪一天李文思真的不在了,村里有这么一个亲家,那日子可就好多了。
  有时李小满来帮忙挑水时,菊叶观察过他对静芝的态度,就跟自己的儿子李清明对待妹妹的态度差不多,看不出有那层意思,看来李小满是没看上自己家的丫头啊!
  开始,菊叶真以为李良田对自己有那意思,有那么几次,可以说是很好的机会,菊叶都想好了若李良田真的要行那鲁莽之事她该怎样对付,劝慰的话都想好了一大堆。可李良田没有,想象中的事情在现实中一次一次都没有发生。
  菊叶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后,同时心里又升起了一缕对桂莲嫂的妒嫉之情,同时也带有一点失落。桂莲嫂真是好福气,找了李良田这么一个好男人,能干又正派,想想自己虽然年轻,外相上看起来倒比不过桂莲嫂的。
  原来李良田压根儿就没这心思的,他就是为了帮助一下这个困难的家,一切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菊叶有些自伤了,她潜意识里甚至希望李良田对自己做出一些举动来,搂她一下,亲她一下,然后再让她拒绝,那或许也是一种幸福的。
  菊叶想,这女人的心思啊真的是怪!
  
  
  
  第十三章
  生命的苦涩·高考·父亲走了
  冬天是准备一年柴火的季节,寒假里,李清明背着柴刀上山了。母亲为这个家已经是累苦了,李清明只要回到家里,就尽着自己的力气帮家里干这干那的。他记得自己上小学时就跟着父亲上山砍柴了。
  “种田、种地,砍柴、卖柴,养猪、放牛……清明,这些就是我们庄稼人干的活儿,如果你不想干这些活儿呢,就要努力读书,把书读出来了,你就不用干这些活儿了。”
  李清明一边砍着柴,就记起了父亲小时候带他上山砍柴时说的话。
  他还回说:“爸,我不读书,我喜欢放牛。”
  李文思说:“喜欢放牛那可就没出息了。”
  只砍一天下来,李清明手上就出血泡了,小腿肚子也酸得走不动路。可第二天他依然早早起了床,吃过母亲炒过的剩饭后就早早地上山了。他知道自己干活的能力不行,就必须多砍些时间。冬日天短,要来晚了,一天真的砍不了多少柴。
  “嗒、嗒、嗒……”静寂的青山上,李清明一下又一下地挥舞着手中的柴刀。
  有时,坐下来休息,身边就有一座村中已逝老者的坟墓。李清明总会记起他生前的容颜。儿时记忆中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都陆续离故乡远去了,曾经鲜活的肉体消融于泥土中,这是故乡人永恒的归宿,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比如有一位逝者,生前只要是拿着刀出门干农活,就追赶着恐吓村中一些小男孩,声言要割下他们裆里的小鸡鸡拿回家炒了下酒,害得孩子们总是仓皇逃遁。当年,他们这些小男孩都非常惧怕且讨厌他。后来,他死于脑溢血。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他在田里忙秋收,当他又一次弯下腰去要扛起一袋稻谷时,突然倒下了。他就这样走了,干净利落,一点儿不拖泥带水。
  再比如一位逝者,他生前最爱唱戏。夏天的夜晚,他抽着竹制的黄烟筒走过来了,夜风习习,纳凉的妇女就叫他来一段。他便“噗——”地一吹,一粒猩红的黄烟屎就划着弧线落到了青石板上。“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员……”他唱的是《女驸马》选段。
  从空间上看,故乡很小,就如自己身上一粒黑色的痣。
  从时间上看,故乡很大,它是一条由生命组成的湍湍流淌的河。
  小小的村庄,很多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来了又走了,时光带走了一切,惟有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
  李清明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的村庄,心里总是感到既哀伤又迷茫。
  冬去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
  李文思终于艰难地熬过了三年时光。
  去年桃坪村考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大队里给他戴红花,放鞭炮,热火得不得了。有些人还专门跑到大队里去看这个后生,真是把上下几个村都给轰动了。
  李文思一个人在家里自说自话:“好小子啊,再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李文思支撑着一副孱弱的身体,拄根拐杖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远处绵延而去的青山,以及青山上开得红灿灿的映山红,嘴里叨咕着。
  在厍里村人眼里,李文思已是个行将就木之人了,他现在不再是几年前的痰里带血丝,而是会咳得吐出大口的血来。人哪经得起吐血的,一吐血大概就没得救了。
  李文思已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他每天就是一日三餐吃点饭维持生命,看着天亮了,天又黑了。虽然不参与集体劳动了,但生产队里口粮还是要给他的,人家又不是好吃懒做不劳动,是病成那样不能劳动了,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里是最讲人道主义精神的。
  生产队长也说了:“谁要是想拼李文思的帐很简单,那就是也病成他那样,口粮我照给!”
  所以,没人拼李文思的帐;拼他的帐,那不是想死吗?
  李文思虽身体病成那样,可脑瓜子却一直转动得灵活,眼睛耳朵都比以前倍儿灵醒。李良田对自己这个艰难之家的帮衬,他看在眼里,思谋在心里。李良田是不是对菊叶有那心思?这很难说,人心隔肚皮,谁能揣摩得透。是狐狸就有露出尾巴的时候,所以要等,要装做没事人似的暗中留心。李文思在暗中观察李良田和菊叶言行的同时,而且偶尔去人群中走走,这也是他获取信息的一种方式,真有那事,他会从别人那里感受得到的,是纸就包不住火。没发现,一直没发现,李文思就感动了。
  这狗日的李良田,是个硬货啊!
  白天,大家都出门干活了,李文思躺在家里的躺椅上,半睡半醒之间,村里鸡的几声细吟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到了下午,听外面的声音,他就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放学了。一天又一天,这日子对于他来说真的是太难熬了。
  刚开始,李文思对别人劝慰他的话也还听得进去的,可能是自己的运气差,过两年完全好了也不一定。随着病情的一步步加重,李文思知道自己好不起来了,做个短命鬼是必然之事了,只求能在死之前看到儿子李清明考上学校就死也瞑目了。
  李文思拄着拐杖走到了门前的河里,看河这边杨柳若烟,河对岸杜鹃似火,河水潺潺流淌,就想起了村中那些曾去世的人,每个人死后都要由披麻戴孝的儿子在一片喧天的锣鼓与鞭炮声中,端着一只盆到河里来“买水”去为逝者净身,才穿上寿衣入殓。打自己记事起,目睹了村中一个又一个生命的离去,有年老的,有不幸身亡的,亲人们哭哭啼啼,人这一辈子,真是来时欢喜去时悲的。河还是这条河,却不知有多少人来过,最后又走了。
  李文思看到了儿时的自己,赤身露体地在河里戏水,仰着身子游时,头、小鸡鸡和脚尖都露在水面上,可不容易的,很多同龄的孩子都做不到,就是比赛扎猛子时,他老比不过别人,总是最先从水底钻出来换气,小肚皮一鼓一鼓的。
  李文思颤抖着声音自语:“人流水不流,对,水在这里,水一直在这里,人却老了,走了,真的是人流水不流啊!”
  李文思看到一块块洗衣石静静地躺在河岸边,被衣服磨洗得光滑滑的。他走到那块刻有“李氏祖墓”的洗衣石边,用手中的拐杖“笃、笃”地戳两下,又想起菊叶刚嫁来厍里村时,就是不敢坐在这块石头上洗衣服,说那是“死人石”,怕坐了生不出孩子来。有一次家里浆洗被条,要洗的东西很多,他就帮着提了一个装满衣服的木桶到了河里,刚好赶上空档,有洗好衣服走了的,有没洗的又没下河来,他就叫菊叶坐到这块石头上来洗,菊叶不肯。他就把自己的屁股放在上面坐了两下,菊叶就是不肯过来。洗着衣服了,他看见菊叶坐在一块石头上搓洗得屁股涌动,就拿手去摸菊叶的胸脯,拿嘴去亲菊叶白皙的脖颈,菊叶就打开了他,脸儿红红地说:“大白天的,你做啥呀!”回忆起来,真就如昨天的事情啊!
  李文思记得他小时候这块石碑就已经躺在河边了,石碑的主人早就没人知道了,可石碑却在这里。你说这人一辈子值啥呀?啥都不值,还抵不上一块石头。这么多年过去了,流水没有冲走它,女人的棒槌没有砸坏它,它还是它,反而比以前更显光滑了。
  这个上半年对李清明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十几年的寒窗为的就是这即将到来的结果,远望结果时心里装的是盼望,就要抵达结果时心里装的却是恐惧了。
  李清明不想回家,他怕看到父亲那憔悴可怜的样子,心疼!他又渴望回去,恨不得天天都与父亲厮守在一起。他有时一个人拿着书本坐在学校门前的河边看时,思想就走神了,总想着哪天母亲或是静芝、也可能是李小满突然出现在学校,告诉他父亲病逝了,他怎样痛哭着奔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李清明的眼泪就来来了,“嘀嗒嘀嗒“在滴落到了书本上。
  去年过年时,李清明终于找着机会与李小满在门前的河边坐了些时间,终于面对面地对李小满说了声“感谢”,眼圈都湿了。
  李小满说:“清明,你别这样,这些都是我爸和我能做到的小事情,你只要加劲把书读出来,你爸就高兴了。”
  李清明说:“我有时真的感到有些后悔,初中毕业回家就好了。”
  李小满说:“那你可真是想歪了,书能读得上去谁不读的?我是真的觉得自己读书不行才回家的。若我有你的读书能力,我自己不会放弃,我爸也不会放弃的。只是我爸这人很会想事,我们从小在一起读书,你看我读书不如你吧,我爸并没有不快乐,他总说:‘十根指头有长短,山中树木有高低,就是一个娘所生的十个孩子也有出色和不出色的,所以人不要总想着和别人去比。一个人有能力却不去努力成就自己,那叫糟蹋自己;一个人没有能力却天天想着跟比自己能力强的人较劲,那叫作践自己,可怜!’像你不去努力把书读好就叫糟蹋自己,像我要天天想着跟你会读书较劲就叫作践自己了。我爸现在就希望我务实把木匠手艺学好,这样他就满意了,就像你爸想你把书读出来一样。”
  李清明说:“小满,从你爸身上我发现人有时不一定非得读书才懂得道理,你爸虽没有什么文化,可我觉得他比有些有文化的人还有见识,真难得!”
  ……
  李小满最后说:“清明,加把劲,把书读出来,你家里能帮助的我就尽点力。我读了些书也知道,这世界说到底还是有文化人的,我还盼着你将来有出息了有能力帮助我的。”
  每每想起这些,李清明都会被李小满的开朗与热情所感动。
  高考终于结束了。
  李文思的生命已是走到了尽头,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还伸手往空中像在抓什么东西似的。厍里村人把人临终时的这种行为称为“捉蝴蝶”,一个病人若有这种行为就说明他的大限之期快到了。
  厍里村人在背后说:“李文思快不行了,也就在这几天的事了,唉!”
  李文思吊着一口气,在等。李清明憋着一口气,也在等。都在等待考试的结果。
  去学校看成绩的这天,李清明早早地起来了,来到了父亲的房间。昏黄的电灯光下,父亲的脸瘦削得吓人。母亲坐在床前抹泪。
  李清明哀哀地叫一声:“爸,我去了!”
  李文思闻声艰难地转过头来,深陷的眼睛里透出一点光泽,微微地点了两下下巴,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李清明一时是泪如泉涌,两只脚就如钉在了地上般不能移动。李文思依然看着儿子,沉缓地举起了右手,做了一个不像样的挥手姿势。李清明知道父亲是让他快去学校。李清明终于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出了房间,出了大门,飞快地往学校赶去了。
  李清明到了学校,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比报考的学校低了五分,他落榜了。李清明突然感觉自己全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身子轻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到半天云里去。他看到同学们中有懊丧跺脚的,有欢呼雀跃的,在他眼里就如没了声音的电影。
  李清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了学校门前的河边,前两天下过大雨的河里,波浪滚滚,他真巴不得自己能变成一滴水,消融到这河水中就好了。他想起了家中的父亲,对,必须赶紧回去,说不定父亲已经不行了。
  李清明快步踏上了回家的路,走,飞快地走,真恨不得肋下生出一双翅膀来,一下子就飞到父亲的床前。
  走上一道高坡,拐一个弯,李清明终于看见了一片黑沉沉的屋脊,一座生生不息的村庄,静静地躺在环抱的群山之中。
  李清明“嗵嗵嗵”地走过木桥,刚出现在村口,就有人说:“清明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
  李清明听了,更是疾步如飞地往家赶去。
  一到家门前,母亲出来了,哽咽着说道:“快……去房间,你……爸……”没再说下去,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李清明冲进了房间,“扑嗵”一声就跪在了父亲的床前,悲声喊着:“爸!爸!爸!”
  李文思幽幽地睁开了双眼,眼睛里突然大放光芒,有力地抬起了头,问:“考……考……得如何?”
  李清明赶紧跪移过去,依然跪在床前,哭道:“儿子没考上,差了五分,让爸失望了呀!”
  李文思听到了,只见他眼里的光芒如摁灭手电筒般迅速黯淡下去,大喊一声:“我……死……”话没说完,一大口鲜血“噗——”地喷了出来,被条上,房间的板壁上都溅了很多的血珠子。李文思大睁着一双眼睛,艰难地往外倒了两口气,身子一挺,沉重地落了下去。
  “爸呀!爸呀!”李清明已是呼天抢地,拿头使劲地撞那木床,撞得“嗵嗵”山响。一会儿头皮就破了,鲜血渗出来,一张脸都染红了。
  “爸呀!我不活了!让我随你去!让我这个不孝之子随你去呀!”
  房间里已是聚满了人,观者无不落泪。
  菊叶走过来,跪着搂住了李清明,泪如雨下地说:“儿呀,你若死了娘怎么办?妹妹和弟弟怎么办?你若死那我们就全家都死了吧!”
  “妈,是我害了爸的命,我这个不孝之子对不起你和爸,对不起你和爸呀!”
  菊叶胸前的衣服已被儿子脑门上的鲜血染得一片通红。
  李良田大踏步来了,从地里直接赶来的。他进了房间,阴了一张脸,看了一眼床上枯瘦如柴的李文思的尸体,拿手抹了三下那张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脸,李文思依然目张口开,也只得罢了。
  李良田也落泪了,说:“清明,别哭了,死容易,活才难的。你妈为啥不说死?为的是你下面的妹妹和弟弟呀!好孩子,快别哭了,和大伯一起来打理你爸的后事吧,你读了那么多的书,这些道理总该懂的。”
  李清明总算停止了哭声,多了些理智,把跪在地上的母亲抱了起来,又扶到堂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家族里的男男女女都自觉来了,李良田和李文思的哥哥李文道两人牵头,开始打理起了李文思的丧葬事情。
  有人赶紧去请道士和看地的风水先生了。
  有人赶紧去请裁缝来给缝制上七下八的寿衣。
  有人从菊叶那里拿钱去商店里买鞭炮香火等物品了。
  有人把一具红通通的棺材从楼上抬下来又抬进了祠堂里面。
  ……
  由于天气热,怕尸体发臭,加上李文思也不是顺行(当地人把上了年纪人的正常死亡叫顺行),三天后就出殡了。
  出殡那天,道士执一根巾幡,站在棺材前一边晃着,一边嘴里“咿咿呀呀”地唱那为死者招魂的令人哀伤至极的曲儿,真是闻者涕下沾襟哪!
  唱毕后,就八个壮汉分两拨轮流交换抬着那棺材往山上去了,脚步沉重而缓慢,锣鼓与鞭炮声中,生者哭天嚎地,死者浑然不知。
  青山上,就隆起了一座醒目的黄土坟冢。
  李文思静静地“睡”在了那里。
  
  
  
  第十四章
  好好活着·爱之梦
  父亲走了。李清明感觉自己也死去了一次,可是又活了过来。就像李良田大伯说的那样,死容易,活才难,为了这个家,为了母亲和妹妹弟弟,再艰难,他都要活下去。
  父亲活着时,屋里总不时地响起他的咳喘声,躺椅边放着一个灰炉,是让他吐痰的。现在家里没有了那听惯了的剧烈的咳喘声,显得异常地冷清。那把父亲生前睡的躺椅虽从堂前搬走了,可李清明只要把目光投射到那个角落,就感觉父亲依然或坐或躺在那里,拿一双充满冀望的眼睛看着他。
  对于儿子高考的落榜,菊叶一句都没有责怪,儿子已经生活在了痛疚之中,你再责怪他,那不是不给儿子活路了吗?
  说到底,也怪丈夫李文思的心思太重了,若能对儿子上学这件事看得淡薄一些就好了,能考上学校当然好,考不上学校就回来种地也没什么,厍里村的祖祖辈辈不都这样生活过来了吗?到头来,伤了自己,苦了儿子。做人哪,就怕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好在儿子是个灵醒之人,从来只要放假回家啥事都干,不怕苦,不怕累,人虽瘦弱,干劲十足。所以如今儿子虽成了个庄稼汉子,却少了那干不动活与抹不开面子的焦虑。
  李小满对李清明的妈说:“婶,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菊叶说:“小满,你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婶认真听着。”
  李小满说:“婶,其实清明今年的成绩还是考得不错的,说实在话,叔病得那么重,他可能是压力太大了,考试没发挥好也是有的,能不能让他再去复习一年呢?”
  菊叶说:“小满,是不是清明让你来跟我说的?”
  李小满说:“婶,我不骗你,真的不是清明让我来说的,我还劝他去复习一年呢,可他就是不表态,还对我说:‘小满,你看我这个家,我能丢下母亲再安然地坐回学校里去吗?若考得上还好,若再考不上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婶,我觉得关键还是你的态度,如果你肯让他去复习,再就是不管到时明年的结果如何,你都不会责怪他,清明就有了选择的余地。”
  菊叶想,李小满这孩子真是太能体谅人了,看来她得和儿子认真地谈一谈了,拨一拨他心中的云雾。
  菊叶说:“清明,小满劝你再回去复习了?”
  李清明点了点头。
  菊叶说:“你自己的意思呢?”
  李清明说:“妈,我不去。”
  菊叶说:“孩子,妈知道你心中的痛苦,若真差个几十分你心里可能还好受些,也无思无想了,差个五分,生死边缘,所以你才更心痛,或者心里不服那口气的,是不?事情你自己要想好,你若真想去复习,就在妈面前表个态,若铁下心不去复习,就把那颗想读书的心给掐灭了,从此不要去想读书的事了,就当那段事情自己没经历过似的,安安静静做个庄稼人。凡做一件事情,你要啥心理准备都有,既不要只往好处想,也不要只往坏处想,两头都要想想,然后事情真来了,你才承受得住。你爸就是这点不好。你若真想去复习,妈就再苦一年,那么多的苦都趟过来了,也不在乎这一年。其实这点你比你爸要强的,他从来都是做你读书的打算,甚至在别人面前还得意,我总是劝他不要这样,孩子到时真把书读成功了那就不说了,若读不上去会遭人耻笑的,他听了觉得有道理才收了那份心。看到你回家那样下苦地干活,妈很理解你的心,你比你爸聪明的。”
  李清明说:“妈,我不去。”
  菊叶说:“你好好想两天吧,考虑周全些再和妈说,妈只想你做个不管做什么事情,到头来都别后悔的人就可以了,做人嘛六个字很重要:不要怕,不要悔。里头意思可深的。”
  父亲出殡后,家里平静下来,李清明晚上睡在床上时,也想过再去复习一年的事情。
  若复习一年考上了,这虽是一种胜利,但仍有更艰辛的日子在前面等待着,三年,或是四年,这个家该怎么去面对,一切都不敢去想象。若考不上,大不了就是自己要勇敢地去承受来自周围异样的目光,以一个落魄书生的形象活在世人的眼中。后一种情形李清明倒不怕的,他感觉自己有勇气去承受失败,或者他人的冷嘲热讽。还是前一种情形最难,他将会给母亲带去多少的苦难岁月!
  若父亲健在就好了,莫说是复习一年,就是复习两年,李清明都愿意去尝试,他要在读书这件事上找到真正的答案:自己究竟是不是那块材料。是,无悔;不是,无怨。
  当母亲说让他想两天时,李清明其实已打定了主意。他感谢李小满的真诚,竟然到他母亲这里做起思想工作来了,真是难得。
  李清明说:“妈,不用想两天,我已想好了,不再去复习了,我从此跟着你安安心心地劳动,做个好兄长,照顾好妹妹和弟弟。”
  菊叶听完,落泪了。
  从李良田的角度看,李小满要是肯娶静芝的话,他这个父亲同意。他也私底下问过桂莲的意思,桂莲也说只要儿子乐意就好了,她没什么意见的,静芝这女孩子啥都好,勤劳、能干、相貌也不差,就是过于纤弱了些,怕将来影响生孩子的。
  李良田问李小满:“儿子,把静芝娶过来给你做老婆怎样?”
  李小满笑道:“原来爸帮衬菊叶婶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的啊!”
  李良田说:“别闹,爸说的是真的。”
  李小满说:“爸,那我就说句实话吧,讨老婆的事情就请爸让我自己作主好吗?我到时看上了哪家的丫头,拉上你去定个亲就好了。”
  儿子这么一说,李良田还有什么办法,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姐夫张国平在与李小满一起做工时,也曾对他说:“小满,你这么大了,可以考虑找对象的事了。”
  李小满说:“姐夫,你像我这么大时找对象了吗?”
  张国平笑道:“你这小子,眼光不要太高了。”
  外村来了个后生,是个油漆匠,给厍里村一户嫁女的人家漆嫁妆,他看上了静芝,托人捎过信来,问菊叶同不同意。
  菊叶说:“我同意有什么用的,要问自己的女儿。“
  菊叶问:“静芝,给细毛家女儿漆嫁妆的那个油漆匠你应该看到了吧,他想娶你做老婆,你的心意如何,和妈妈说说。你别怕羞的,做了人来了,无论男女都要过婚事这一关的。”
  静芝说:“哥和小满哥都没结婚的。”
  菊叶说:“这并不影响你的,你若有适合的,先出嫁了也没关系,毕竟社会进步了,不讲究那多了。”
  静芝说:“妈,再等等吧,我这年龄,再等个两三年也不要紧的,你看哥刚从学校一回来,我就嫁了人,别人会笑话我巴不得找老公的,那多不好意思。”
  菊叶说:“你的想法是有道理,但别人说是别人说,找老公是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没啥关系的,主要是你自己看不看得上这个男人。你要是看得上这个男人,就不要去想那么多了,婚姻是自己一辈子幸福的事情,这对你来说也是个机会的。我们女人哪就是这样,看着再好的男人在眼前,你也不能自己贴上去的。”
  静芝说:“妈,我现在不嫁,真的。到时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男人总得找到一个的。”
  菊叶说:“好吧,静芝,那我就跟别人说去。”
  菊叶把话递过去后,那个油漆匠就很快在村里说好了另一个女孩子。
  静芝见此情景,笑着对菊叶说:“妈,你看人家根本就不爱我嘛,这么快时间就移情别恋了。”
  菊叶说:“好厉害的一张嘴,你不同意,别人就不要讨老婆了?你以为你是祝英台呀?”
  静芝说:“我就想找个梁山伯的。”
  李清明在厍里村的这片土地上开始劳动了,每天出工收工都能看见青山上父亲的坟墓。父亲寄托在他身上的读书理想破灭了,死不瞑目,自己真的是个不孝之子,没能让父亲含笑九泉。
  儿子毕业回家务农后,菊叶也有想让儿子去学门手艺的想法,像李小满那样,也算有个一技之长的,可李清明拒绝了,学徒三年,跟着师傅干三年,还得师傅家什么活儿都要干,挑水、砍柴……就等于是师傅的一个儿子,又要苦了母亲的,算了吧,不学,安安心心种田。
  李小满有工上的时候就和姐夫张国平上工,虽然手艺已经学成了,但还是和姐夫合伙做的时候多,小外甥张玉禾已四岁多了,长得颇像姐姐,聪明可爱,张国平偶尔上工的时候也带他去,李小满已经教会他二十多首唐诗。不上工的时候,李小满就扛着锄头和李清明一块儿下田干活,两人亲密得很。像他俩这样的小伙,背后自然有人谈论。
  “我看李小满这后生不错,长得好,又有门好手艺。”
  “你家不是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吗?许配给他去。”
  “是想啊,可人家看不上,你总不能把女儿硬塞给人家吧。”
  “李清明也不错的,高中生,有文化。”
  “有文化有什么用,还不是照样扛着锄头干活?读书这事,若没读上去握上笔杆子成个工作人,跟没读也没什么区别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文化总比没文化好,你过年的对联还是人家李清明给写的。”
  “李清明就不说了,刚从学校回来,家里条件也差,这李小满怎么还不说亲的,难道是不晓得要老婆?”
  “你看到李小满撒过尿吗?”
  “怎么没看过,那臭小子小时候最爱站在木桥上撒尿的,像村中的水牛一样,过河不是拉屎就是撒尿。有一次我看到还扬言要割他的小鸟,害得他尿没撒完就‘嗵嗵’跑了,哈哈。”
  “对嘛,裤裆里长着个撒尿的东西哪有不晓得要老婆的,还不是在挑拣?”
  “嘻嘻,太监也能撒尿,可不能要老婆的。”
  “李小满又不是太监。”
  “你们知道不?菊叶想把静芝许配给李小满,可李小满看不上。”
  “真要是说起来,李小满配静芝是有多的。”
  “静芝面貌长得也不错,就是一个女孩子连个奶包和屁股都没有,像没发育的鸡雏似的,你说有啥意思?”
  “得了吧,你一个糟老头子都快当爷爷了,有什么资格说人家闺女的,你以为你是旧社会里的地主,在三妻四妾找小老婆啊?”
  “这不是在无聊说闲话吗?现在新社会又没有地主了,哪来的三妻四妾,做美梦去吧。”
  闲话传到了静芝的耳朵里,她心里郁闷!哪个少女不思春?静芝早就在黑黑的夜里一次又一次思过了,思得面红耳热,思得心潮起伏,思得魂不守舍。可她思的不是李小满,是桃坪小学的一位年轻代课老师,像哥哥李清明这样的高中生。
  静芝小学毕业后就回家了,回家就回家吧,厍里村的女孩都这样,像她这样能把小学读个囫囵毕业的还算是好的,有些小学都没毕业。静芝认识那个小学代课老师是有一回带妹妹去学校报名,她小学毕业好几年了,学校里换了好几个不认识的老师。她只一见那个老师就喜欢上了,或者说是爱上了,在报名的过程中她又看到了那个代课老师的一双手,并且有一个很小的触碰,那双手真是太好看了,厍里村不要去说男的,连女人她都没看到过谁能有那么一双好看的手。静芝受“伤”了,她深深地爱上了那双手,爱上了那个男人。
  人是最怕用心的,一用心就啥都知道了。静芝打听到了那个代课老师是另一个大队的,高中毕业,因为有一个在公社工作的父亲,高中毕业后才当上了代课老师,才可以日不晒雨不淋使得一双手温婉秀丽得迷人。
  静芝暗里很羡慕李小满的三姐小雪,可以神气地把一个当代课老师的男人吆来喝去的,就像她是那个男人的娘。哎,人家就是命好啊!
  静芝的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包括自己的妈妈菊叶,她知道自己配不上那个代课老师,要是被人知道她有这种想法,真会让人笑死的。可她又挡不住内心那种细细碎碎的想法,甚至在梦中一次又一次梦见那双漂亮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静芝明白自己这辈子要想和那个代课老师走到一起就是一个梦,但她仍要想。她想象自己哪一天鼓起勇气主动递上了一封情书,向那个代课老师倾诉了心中的爱慕,说想和他共度今生,然后代课老师被她的爱感动了,并且说也很喜欢她,接受了她的爱,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前,还眼里噙着泪花,她幸福地晕倒在了他的怀里。她又想象自己递上情书后,代课老师拿出了她的情书,在全校老师的面前大声又怪声怪气地朗诵开了,然后他丢弃了那封情书。桃坪村大队上下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都说静芝这个女孩子是脑子坏了,爸爸得了肺痨,她得了男人痨,竟然主动把自己往男人的怀里送,并且是那么出色的男人。她最终受不了别人的讥讽,最后上吊自尽了。她死后,有些人嘴巴子还不饶她,指着她的坟墓说:“看,那个男人痨就埋在那。”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静芝知道自己与李小满的事情被人谈论,说李小满看不上她时,她心里一点都不懊恼,李小满这个人很不错,哥哥读书时对自己家里是那么地热情帮助,有一次还牵了她的手过河,可她从没想过那事,只能说是两人没缘分。
  有一段时间,静芝想得深了,她自己都觉得一个女孩子暗里这样想男人真的是有些不要脸,精神因此变得恍恍惚惚的,洗衣服的时候不是丢了肥皂就是丢了刷子或者棒槌,害得赶紧跑回家里来拿,不是偶尔,是那段时间老这样。
  菊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天晚上,她说:“静芝,你与小满的事情你要想开些。”
  静芝听了妈妈的话,心里是既感到温暖,又觉得好笑,村里可能都有人说她为李小满患上相思病了。妈妈呀,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女儿才不是为那个李小满的。
  妹妹上学后,静芝最想的事情就是找机会去学校,可一个农民又有多少机会去学校呢?有一次她经过学校时,听到学校里传出风琴的声音,她想起了自己上学时上音乐课的情景,她的一颗心突然就有了一种刺痛的感觉,她多想回到学校去,若能在那位代课老师的班上当一名学生是多么的幸福啊!
  厍里村没人知道静芝这份藏在心中的爱,没人理解她那份没有美丽结局的相思痛。静芝望着村前绵绵的青山想,熬吧,熬吧,熬过一年算一年,到了该嫁人的时候就找个两条腿的男人嫁了吧,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第十五章
  好男儿·雪天·村里那些姑娘
  李清明回家务农后,多了一个壮劳力,菊叶感到家中境况明显好了许多。还好,对于李清明的高考失利,村中并没有人说三道四的,都说李清明不错,一个读书人,什么活儿都干得那么好,又吃得苦,挺不容易的,要是李文思不短命的话,再去复习一年,考上个学校应该是没问题的,还说古时候的男人读书考到头发白,李清明可惜了。李清明最让人称道的是他挖好的菜园地,村中老者都赞声不迭,那地被他整得有棱有角,泥巴细碎,就像一床蓬松的棉被铺在地上般。他栽的菜苗子更像是牵了线,行列整齐,稀疏有致,从这里面就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耐心和对待劳动的态度。
  李清明当然有自己的坚守,他在读书这件事情上已经不成功,那么在劳动这件事情上是绝对不能再让人说三道四了,至少在将来讨老婆时不能有人在背后说你的风凉话,物质上穷点并不可怕,如果穷字与好吃懒做挂上了钩,那可就完了。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死去的父亲和吃苦耐劳的母亲,把这个家延续下去。厍里村有句骂人的话,叫:“文不文来武不武。”一个男子若得了这样的评价,可以说就是名声不好了,到时就连说头亲都成问题的,肯定有人在背后说:“哎呀,那个家伙可不行的,书读不出书,事又不务实做事,就是个半吊子。”女孩子都不愿嫁给这样半吊子的男人。李清明还是以他对待劳动的态度得到了厍里村人的认可,加上又是高中生,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可以说是“能文能武”了,难得,是一个好男儿啊!
  李清明想,自己这辈子就算了,将来结婚生了儿女若读书聪明,他是再吃苦也要让他们读的,这山里的世界还是太狭窄了,不读书走出去就只能每天抬头看看头顶上这一片小小的天空了。儿女若能读出书来,也算是告慰了父亲的在天之灵吧。李清明把劲使在了暗处。
  厍里村人对儿子的激赏,菊叶看在眼里,她感到了欣慰:“有儿穷不久啊!”儿子现在如此务实,好名声已是在外,过两年娶头亲,这个家到底还是有希望的。儿子现在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她比以前睡得踏实多了,头一挨枕,一夜睡到大天亮,晚上尿也不起来屙一泡。
  三个女儿都出嫁后,李良田家的日子是越发的过得好了,厍里村人说他家里现在没有一人吃闲饭的,父母亲又已过世,真正上不养老,下不养小,个个都在养自己。要不是大女儿生孩子不幸生出人命,这夫妻俩可以说是圆满了。这几年里,李良田的头发已是白了些,可精神依然矍铄,干活的劲头还很足,天天满面红光的,壮硕得很哪。
  李小满上工的时候,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戴着闪光的上海牌手表,在厍里村人的眼里来去,俨然是个工作人。厍里村人说李良田家里现在是啥都不缺,就缺个新媳妇,哪个女孩子要嫁过去真是好大的福气哟,李良田那头发白是因为渴望抱孙子给急的。
  儿子李小满又上工去了,不回家住的。晚饭的桌上,李良田喝起了小酒,还挜着桂莲也喝了两杯。他感激这个女人啊,到底给他生了一个好儿子,三个女儿又个个都如花似玉,大家都说了,这上下十里八村,就数他家的三个女儿相貌出众,就是大女儿,让他想起来就难受。
  李良田说:“这鬼儿子哪这么挑拣的,嫦娥是美,可在月亮里面住着,你想得到吗?”
  桂莲说:“我知道了,他就想找个读小学时像唐小梅老师那么漂亮出众的女孩子,我们山旮旯里哪找得到的。你还记得吗?刚上小学时,我们送他去学校,又是哭又是闹的,那个唐小梅老师一来就不闹了,那么小,就一双眼睛盯着老师的一对奶子发呆,看神情还想用手去摸的。这鬼东西是不是那时就开始想老婆了?”
  李良田说:“乱说,哪那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要老婆的?还不是怪你,都那么大了,还天天晚上拿一对大奶子让他吮着摸着睡觉的。”
  桂莲说:“你以为我喜欢哪,还不是惯着你这个宝贝儿子,大的要摸,小的也要摸。”
  李良田忍俊不禁。
  桂莲说:“清明这孩子真舍得吃苦,干起活来像拼命似的,村里人可都在跷大拇指的,从他回家后,菊叶的脸色都比从前好看些了。”
  李良田说:“是个争气的好孩子。虽说书没读成,但一个家到底是缓过劲来了。那几年真是难为菊叶了,你说家里没个男人,靠女人一双手撑起一个家,该多么辛苦的。”
  桂莲说:“我们是没这么大的女儿,要有的话都同意嫁给他的,人不怕穷,就怕懒,一懒就没得救了,就是守着金山银山也有个空的时候。”
  李良田饮下一杯酒说:“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江山送到无能皇帝的手上也是要败掉的啊!”
  李良田吃喝完后,捞了根竹烟筒在手上,打着饱嗝儿到外面串门去了。他已走到菊叶的家门口,还是折回了头,又到别人家去了。
  自从李文思走了后,李良田很少上门了,一是李清明回家了,家中一切体力活儿再不需要他帮助,再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还是要回避些为好,要是让李清明以为他这个当大伯的真有那个心思就不妥了。以前李文思在时,他那样热心帮助,已经有人在说些闲话了,说他想打菊叶的主意,又说他想给儿子娶静芝。说是为给儿子娶媳妇倒没什么关系,就怕说他是打菊叶的歪主意,李文思已经那样了,自己还有那份腌臜的心理,那不是落井下石的畜生吗?要让李文思知道有这事还不真是要了他的命?
  李良田去了细毛家,细毛正喝着新女婿买来的瓶装酒,见了进来的李良田,赶忙站起身来,拉李良田入座,并让他陪着喝两杯。
  李良田推辞不过,只有入了座,说:“这酒可珍贵的,就喝两杯吧。”
  细毛眯缝了一双眼睛,说:“什么珍贵不珍贵的,都是赚得个昏昏沉沉,然后一泡尿撒了出去。”真是奇怪,那么个贫乏的年代,细毛竟吃得滚胖滚胖的。
  李良田说:“还是生女儿好的,有酒喝。”
  细毛说:“你良田哥家里养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是没少喝好酒的。”
  李良田说:“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能干活了,却要到别人家去了,喝她几瓶酒也是应该的,不然倒真是忘了本了——闺女的嫁妆都准备好了?”
  细毛说:“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腊月放鞭炮出嫁了——哦,还欠着你家小满的工钱都没给的,到年终生产队里分了红一定给了过年。”
  李良田说:“不急,不急,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的。”
  细毛说:“你家小满的手艺真不错,这桌子凳子造得多结实,人坐上去用力扭屁股都纹丝不动一声不响的。”
  李良田说:“比起他的姐夫来可是差多了,年轻人还得戒骄戒躁好好磨练的。”
  细毛说:“我真不明白菊叶那闺女静芝怎么就没看上这个油漆匠,多好的一门手艺,刷子轻轻地划拉来划拉去的就把钱给赚了,加上人又实诚。你看她不同意,人家立马就在村里另找了一个。”
  李良田说:“婚姻这事情还得看两个人的缘分,菊叶没意见的,只是静芝不同意,毕竟年代不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起作用了。”
  细毛说:“年轻人就是穷讲究,还什么缘分的,像我们那时代的人,黑灯瞎火地把那事一做,孩子一生下来,就有缘分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图的就是日子过得殷实些——你家小满,要说老婆还不就是像到菜园里去扛条冬瓜回家似的?”
  李良田说:“还不是没结婚?”
  细毛说:“那是你家小满在挑。反正年纪不大,再过个两年也不急的。”
  李良田喝了两杯后,细毛还要挜他喝。李良田说:“家里喝了来的,不能喝了,再喝就要醉了。你看杯子这么大,两杯加起来至少有一两五钱,已经夺你口福了。”
  细毛说:“良田哥,你又客气了。”
  酒后几口烟,赛过活神仙,两个男人在堂前“吧嗒吧嗒”香喷喷地吸着黄烟,说着话。
  细毛的女人就在厨房里“叮当叮当”地洗着碗。
  天冷了。霜来了。
  厍里村那些会装弶的男人得空就去山上寻野兽足迹了。
  李清明找到了李良田,说:“大伯,我想请你带我去山上跑跑,我也想学学装弶的。”
  李良田爽快地答应了,领着李清明在山上钻来钻去,寻找野兽的足迹。找到了,设好一个圈套,李良田用心地演示给李清明看,几乎是手把手教了,李清明认真地学,从辨识足迹到设制机关,马上就学会了,并装了两个弶。
  李良田说:“这有文化的人学起东西来就是快,书没有白读的。”
  这个冬天,李清明竟然收获了两匹麂子,剥好皮后,提着一个腿去给李良田。
  李良田惊道:“清明,你这是做什么,我会装弶,哪需要你这样的?”
  李清明说:“学门手艺要给师傅干三年活的,大伯教会了我装弶,这就算是我的谢礼吧,请大伯务必收下。”
  李良田说:“还务必收下的。既然你有这份心意,我就收下吧。”
  菊叶把麂肉用米粉拌辣椒粉蒸了一大钵,一家人吃得不亦乐乎。
  腊月里,雪又下起来了。纷纷扬扬,是一场好大的雪,比先前一场大多了,厚厚的,把大地全都掩盖了个严严实实,好一片白雪琉璃世界。只有村前的那条小河在与皑皑白雪的映衬中,仿佛一条黑色的缎带,在悄无声息地流淌。
  孩子们刚放了寒假,所以村中已是喧闹一片。这样的雪天,大人们当然也不出去干活了,都坐在家中取暖,或者听着收音机里戏曲的唱腔。
  李清明家,除了最小的弟弟早跑到外面疯玩去了,其余的人都坐在家中的火桶里取暖。菊叶和大女儿静芝共一个火桶,另外两个女儿共一个火桶,李清明一个人坐了一个火桶。静芝坐在火桶里“嗞嗞”地纳着鞋底,不时地拿钻和针在头发上鐾一鐾,以使其滑溜些。
  菊叶说:“细毛家的女儿过几天就要出嫁了,这雪要赶快化了才好办喜事的。”
  静芝正要回话,屋内一暗,李小满进来了。李清明赶快站起身来让李小满和他一同共火桶烤火。
  李小满说:“这雪是给孩子们下的,是老天爷送给孩子们最好的玩具。”
  李清明说:“小满,你这句话说得真有文化的。”
  李小满说:“清明,你就别笑话我了,读书时我成绩那么差,还谈什么文化的。”
  李清明说:“你读书时语文就学得很好,上小学时,你的作文被老师在课堂上朗读的机会比我还多的。老师都夸你会写作文。”
  李小满说:“这人啊长大了一点都不好玩,清明,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雪吗?走吧,我们到外面去走走怎样?”
  李清明说:“好的。”
  他对母亲菊叶招呼了一声,就和李小满出了家门。两人沿着出村的路往马路上去了。
  李小满看着那些正热火地玩雪的孩子们说:“想想我们小时候,就跟现在的他们一样,仿佛转眼之间我们就这么大了,再没有了小时的玩性。”
  李清明说:“你说的何尝不是呢?真是人非少年不知味的。”
  说着,两人已走到了木桥边。木桥上已有人经过,留下了深深的脚印。李小满弯下腰来,抓了一把雪,团了个雪球,手一扬,“叮咚”一声,扔到了河里。
  “长亭外,古道边,夕阳山外山……”李小满高声唱了几句说,“清明,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坐在河边一同高声唱着唐小梅老师教的歌曲吗?”
  “记得。”李清明用手指着河边一棵很老的杨柳树说,“就在那棵杨柳树边。”
  “还一朵一朵吃着杜鹃花。”李小满说。
  “小满,你怎么还不说老婆的?你爸可都被你急坏了。”李清明问。
  “那你为什么也不说老婆呢?”李小满反问道。
  “我说老婆?你看我这个家,谈何容易,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说老婆的。”李清明说。
  “那你现在想不想老婆?”李小满问。
  李清明说:“我现在可没想过这个问题,做不到的事情,也没啥想头的,只是闷着头把日子往前赶罢了。”
  李小满说:“好吧,你现在就在村里的女孩子中选一个,只要你看得中,缺钱的话,我和我爸说,借给你,他肯定会借,你先结婚。”
  李清明说:“小满,你可真会开玩笑,我家里这么穷,居然借钱来说老婆,人家真会笑话我得了老婆痨的,我妈也会骂死我的。”
  李小满说:“只要你觉得村中哪个女孩子看得入眼,你写出一封情书来,我给你送过去,钱也借给你,让你天天晚上有个肉乎乎的女人搂着,那你可就要闲黑夜太短啰。”
  李清明说:“小满,这样吧,还是你先说起,我刚毕业,倒比你先说起老婆来,真会让人笑话的。”
  李小满说:“没关系,还是你先说起,来,我帮你参考参考村中的女孩子。柳红嘛,脸面身材都不错,可惜就是头发太黄了些,又少。美娟嘛,身材丰满,头发墨黑,可惜就是鼻子太塌了些,让人感觉那鼻子连通气都困难的。梅香嘛,奶子大,屁股翘,眉眼也好,可惜就是前面的门牙太龅了些。新枝嘛,嘴唇不薄不厚,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惜就是眉毛太淡了些,好像没有眉毛,如果要有一双柳叶眉,那可真就是个美人了。桃花嘛,柳叶眉,鹅蛋脸,全身上下好山水,就是一张嘴唇好厚,又太翘了些,让人看了总感觉是只鸭子在一天到晚地叫个不停。腊梅嘛,啥都好,可惜就是两个白白的门牙中间有一条缝,据说讨这种相貌的女人做老婆家中不积财的……”
  李清明打断了李小满的话:“静芝嘛,鹅蛋脸,柳叶眉,高鼻子,嘴唇不薄不厚,牙齿白,头发黑,就是没有梅香的大奶子,翘屁股,不然李小满就同意他爸爸的意见娶静芝做老婆了。”
  李小满“哈哈”大笑,李清明也跟着笑。李清明可以说是从毕业以来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地笑过。
  李清明说:“我们两个人今天好缺德的,这样在背后评说村中的那些女孩子。”
  李小满问:“你怎么知道我爸想让我说你妹妹的事情?”
  李清明说:“你还当这是秘密是吧?有人还说我妹妹为你李小满得了相思病。”
  李小满说:“那你妹妹肯定恨死我了。”
  李清明说:“我妹妹才不会恨你这个大哥的。村里还有人说你一件事,你想不想听听?”
  李小满说:“什么事?快说给我听听。”
  李清明说:“说你从小就喜欢看女人的大奶子,还说你上学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然连学都不肯上的。”
  李小满说:“惨了,我真成了一条大色狼了,并且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已开始,再没有女人敢跟我了,要去做和尚了!”
  李清明说:“那好,我们一同去做和尚!”
  两人在马路上蹚着雪一路说笑着,不时传出爽朗的笑。
  
  
  第十六章
  爱情·玻璃瓶·旧自行车
  此地多杨柳,便取名为杨柳乡。哦,那时候叫杨柳公社。
  李清明有一次去杨柳供销社买东西,骑着借来的李良田家的那辆旧自行车,“咿咿呀呀”地上了路。
  供销社的货柜上,吃的、穿的、用的,摆放得真是琳琅满目,空气里弥漫着酒的、糖的、酱油的气味,让人闻着就是舒服。那时候,夏天已经来临,有售货员在“哧啦哧啦”地为顾客撕扯着一匹匹刚进来的做衣裳的薄布。
  李清明买好东西刚要撤身出来,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叫声:“清明!”
  李清明循声望去,就看到了一张面容姣好的脸,那是他高中的同学金兰。
  李清明透出几分惊喜,说:“金兰,怎么是你?”
  金兰问:“怎么,你也没去复读了?”
  金兰问过后,就看到李清明的眼里立刻飘来几片哀伤的云朵。金兰面容秀丽,落落大方中似乎又藏了些许的羞涩。
  金兰说:“有空吗?我们去走走怎样?”
  李清明推着那辆“咿咿呀呀”响的自行车,和金兰信步就到了杨柳中学门前的那片铺满鹅卵石的河滩边,在一树杨柳的浓荫里面坐了。李清明把毕业那年经历的家庭变故向金兰细致地说了。
  金兰的眼眶都湿润了,说:“清明,要不是这样,你回去复读一年完全是考得上去的。”
  李清明说:“你怎么也没去复读了呢?”
  金兰说:“我的哥哥嫂嫂早就对我读书这件事极力反对了,若一考考上去倒也罢了,没考上又差了那么多分,已把我骂死了,骂我懒得劳动,想坐在学校里快活。唉,算了吧。”
  金兰问:“那个李小满呢?记得读初中时他和你真好。我当时和你们俩虽不同班,因为你当年那么认真读书的样子,我的印象好深的。”
  李清明说:“小满中学一毕业就跟他姐夫去学了木匠。我们要不是因为高中碰巧在同班,也还不认识的。”
  金兰说:“真怀念读高中时与你一同走路回家的那些日子。”
  李清明说:“恰同学少年,都是过去的事了。”
  金兰说:“往事如烟啊!”
  李清明问:“你嫁人了吗?”此言一出口,李清明马上就感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立即一张脸涨得通红,像喝了酒般。
  金兰倒没十分在意,随手捡起一颗石子“叮咚”一声扔进了水里,长叹一口气说:“没有,找上门的倒是有几个,没缘分啊!想起这些事就烦。你呢?”
  李清明说:“没……有。”
  金兰笑着说:“大概你妈在催你找对象了吧?”
  李清明说:“你看我家这条件,哪里就敢去想找对象的事情,眼前一辆这么旧的自行车还是向李小满家借来的。”
  ……
  要走了,金兰说:“清明,和你坐在一起说说话真是感觉舒心多了,虽和你在一个公社,又曾经是同学,可想见面说说话却是好难的。”
  李清明说:“你说的何尝不是呢?我在家里也是,连个说说话的人也没有,就是整日里闷着脑袋干活。有时和小满在一起,他那张贫嘴倒是能把你逗得好笑。”
  金兰说:“清明,你还想和我见面吗?”
  李清明看着金兰那张虽不是十分漂亮却生动可爱的脸,一颗青春的心灵悸动了一下,嗫嚅道:“当……然……想的。”
  金兰的脸有点红了,说:“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我们要想说话就用纸写好,装进一个玻璃瓶子里封好口,然后埋在这棵杨柳树下的沙土中,你说好不好?”
  李清明的心被金兰这大胆又新奇的想法一下子给攫住了,说:“我们成地下党了。”
  金兰说:“我们就当一回地下党吧。”
  分手时,李清明说:“你怎么来的,要不要我送送你?”
  金兰说:“骑我哥的自行车来的,车子锁在供销社旁边,看,这是钥匙。哎,每骑一次车,我嫂子就要唠叨一次,可我就要骑,那车也是我爸妈帮忙买的,我干嘛不能骑的。”
  回来的路上,李清明一路心潮起伏,耳朵里再没有听到自行车“咿咿呀呀”的声音,脑海里都是两人刚才见面的情形,有两次自行车都骑到路边上去了,差点撞着了大树。
  当了农民的李清明并没有丢掉书本,他得空的时候,就在家里翻看读书时省吃俭用买下的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那些读书时的课本也是保留得好好的。妹妹和弟弟每次写的作文他都要认真地去看,并指出不足之处,让他们修改。
  弟弟因此说:“哥,我觉得你比我们学校里的老师还厉害的。”
  李清明说:“哥可比不上你们学校里的老师,你可要听老师的话。”
  自从那次与金兰见面后,李清明的内心渐渐感到了一种积压的沉重,就像一棵葱郁的雪松上落满了沉甸甸的白雪,他甚至在梦中梦到了金兰。
  一个多月后,李清明终于按压不住自己的内心,找到了个机会飞快步行去到了那棵杨柳树下。他仔细查看了一番,没有沙土被掘过的痕迹,金兰没有来过。李清明感到既失望又失落,一个人寂寂地回来了。接连好几天里,李清明都无精打采的,好像病了。李清明没想到他对金兰的爱就像吊瓶里的滴液,已点点滴滴渗透进了他的血液。
  这天晚上,李清明躺到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一个声音蓦地在他的耳畔响起:“清明,你真的爱金兰吗?”
  李清明回答:“很爱。”
  另一个声音道:“既然你很爱她,为什么不去大胆地表白呢?难道非要等到对方向你表白吗?这其实是一种自私的心理。既然你爱对方,你就应该大胆地去吐露内心的那份炽热,不管能不能获得对方的爱,对你来说都无怨无悔了。”
  李清明的内心一下子就感到轻松了,对,马上行动,金兰都主动提出了那种地下党传递情报的方式,自己更应该主动些,去杨柳树下埋下自己吐露炽热的玻璃瓶子。想好这一切,李清明含笑进入了梦乡。
  李清明再次到达那棵杨柳树下时,发现树下的沙土明显被动过了。他心头一热,赶忙挖下去,就看到了一个亮晶晶的装过药的玻璃瓶子。瓶塞好紧,打开来,里面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清明,我爱你,今生不变。金兰。”字体端庄娟秀,真是字如其人。
  热血“轰”地一下就涌上了李清明的头顶,爱是一颗幸福的子弹,差点把他击倒在地,既而泪水又朦胧了他的双眼。李清明真想大哭几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前的衣服起伏不绝,一手扶住了那棵杨柳树。待内心平静下来,李清明把自己带来的玻璃瓶子埋了进去。他的纸条上写着:“兰,我爱你。清明。”
  金兰的纸条:“清明,其实我已去过了两次,都没看到瓶子,想你是不喜欢我了。不死心,鼓起勇气埋下了那个瓶子,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无怨无悔了。”
  李清明的纸条:“兰,我太懦弱、太自私了,让你两次失望伤心离去,请原谅我好吗?”
  金兰的纸条:“清明,其实我对你的爱始于高中时一次一同回来的路上,我记得那天的夕阳真美啊!”
  李清明的纸条:“兰,我好恨自己没用,没能考上大学,让爸爸死不瞑目。”
  金兰的纸条:“清明,你别太自责了,在我眼里,你已经很优秀了。如果你有一个健康的爸爸,你的人生肯定是精彩的。”
  李清明的纸条:“兰,我这么贫穷,却拥有你这么一个优秀女孩子的爱,我真的是既幸福又自卑。”
  金兰的纸条:“清明,爱就是两个人真心地喜欢。”
  李清明的纸条:“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金兰的纸条:“清明,我真想在你的肩上靠一靠。”
  李清明的纸条:“兰,我爱你,一生一世。”
  金兰的纸条:“清明,这杨柳树前的河流是我对你的相思河,永远流淌不尽。”
  李清明的纸条:“兰,看来上帝还是眷顾我们的,让我们那天在供销社见了面。”
  静芝的纸条:“哥,你恋爱了!”
  李清明一拉开他房间里一张老式木桌的抽屉,就看到了静芝折得方方正正的这张纸条。
  李清明对妹妹说:“静静,你怎么知道的?”
  静芝说:“哥,你的眼神早就告诉了我。”
  静芝凭她的单相思经验早就觉察到了哥哥的情感表现,而且感受到哥哥爱得很辛苦。开始她以为是村里的哪一个女孩子,并在心里一个个进行了排查,发现那些女孩子中好像都没有的,后来发现哥哥一次又一次往外跑,她就知道哥哥的这个心上人已经不在村里。到底在哪里呢,这成了她心中的一个谜。于是,她大胆地往抽屉里搁了那张纸条。
  静芝说:“哥,能和我说说她是谁吗?”
  李清明说:“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
  静芝说:“哥,能和我说说过程吗?”
  李清明说:“静静,你很想听吗?”
  静芝说:“想听。如果哥哥不想说也没关系的。”
  李清明说:“我就说给我亲爱的妹妹听听吧,只是请妹妹要给哥哥保密的,好吗?”
  静芝点点了头。
  李清明就把上高中时和金兰一同走路回家的几次事情,再就是从供销社见面发展到恋爱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说完了,李清明回过头来看静芝,看到她的眼里已是含满的泪水。
  李清明叫了三声:“静静,静静,静静。”静芝才回过神来,泪水掉下来了。
  静芝流着泪的脸却笑了,说:“哥,你真的好幸福,人活一辈子,能像你这样爱一次,就死了也值了。”
  李清明说:“静静,哥虽说此刻是沉浸在爱的幸福之中,可静下心来想想,心中也很迷茫的。你看我们家的条件这么差,相爱并不是两个人的事情,金兰的父母是什么态度,对我们两人的婚姻到底是反对还是支持,都是一个问号的啊!”
  静芝说:“哥,只要女的死心塌地地跟你就好办。”
  李清明说:“如果碰上那跟女儿对着来的父母也难办的。”
  静芝说:“吉人自有天相,我想哥会收获美好姻缘的,不然上天就不会安排你们两个在供销社见面了。”
  李清明说:“但愿如此吧。”
  静芝很想把自己心中藏着的对那位代课老师的感情说出来给哥哥听听,几次欲张口,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李清明现在考虑家中是该买一辆自行车了,新的是不敢想,那可要一大笔钱的,就买一辆旧的吧,有总比没有好的。
  李清明找到李良田说:“大伯,把你家那辆旧自行车卖给我了吧,你看我没有车出门也不方便,总向你借也不好意思的,不知你能否同意。”
  李良田说:“清明,你这是做什么,一辆破车,骑了那么多年,还值什么钱?你要骑只管来骑的。”
  李清明笑了说:“求大伯还是卖给我了吧,我真的很需要。如果大伯实在不肯卖给我,就请给我联系哪里能买辆旧的也行。”
  李良田看看李清明家中没有一辆自行车也是真的不方便,加上现在李小满做工也是跑家里的时间多,平时出门他要骑那辆旧车,儿子都是叫他别骑的。李良田拗不过李清明,最后还是把那辆旧自行车便宜卖给了他。
  李清明买了旧车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前后两个橡胶轮胎换成了新的,骑起来感觉轻快多了。
  自己家有了自行车,除了李清明骑得来,其余几个人个个嚷着要学车,静芝学得最快,接着二妹静芸也学会了,三妹静苓摔了一跤又一跤,也总算是学会了,弟弟清晖也能把脚伸进三角架里去骑。
  虽说是一辆旧自行车,却给一家人带来了无限的快乐。
  李清明说:“妈,你也来学了骑骑。”
  菊叶说:“你们都会骑,妈还要学它干嘛的,出门有你们跑路就好了。妈都一把老骨头了,真摔坏了麻烦可就大了。”
  静芝说:“妈,你年龄怎么就大的?自从哥哥回来后,我感觉你还年轻了。”
  菊叶说:“你个小蹄子,就会乱说话,妈只会越来越老,哪还能越活越年轻起来?”
  静芝说:“妈,我说的是真的,爸生病的那些年,你可受苦了。”
  菊叶说:“唉,我受些苦算什么,只是你爸太可怜了!”
  虽说男人走了,菊叶现在身为寡妇,但她想想眼下的家,还是感到了幸福。几个孩子都非常听话,特别是清明,有好吃的都是尽着下面的妹妹和弟弟,过年做衣服也是尽着妹妹和弟弟,而他自己身上的衣服却是补丁摞补丁。长兄为父,这点清明是做到了,真不愧是一个好兄长。
  菊叶有时去给男人上坟,祭拜完,就坐在坟墓前说:“文思,希望你在那边心胸放宽些,不要老惦记着孩子上学这件事不痛快。你看看你的儿子清明,在厍里村好多人都竖大拇指啊!不管做什么活儿都不落人后,多么地替你争气,你若死后有灵,就保佑你儿子找个好媳妇,给你生出好孙子,待孙子将来读书有出息了,再来你的坟前放大炮仗。
  “文思,你生前真不该那么过分渴望清明考上学校的。若内心放开些,清明的心理压力就小多了,很可能就考上了学校也不一定。考试的头天晚上,清明说他整夜都睡不着觉,太害怕考不上了。你说这睡不着觉第二天还怎么能够考好试呢?
  “文思,想想和你在一起的那些年,你说这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你死的时候,我若不是看在几个儿女的份上,也早不想活了。可我不能,我不能丢下儿女们过来陪你,若那样你会骂死我的。所以我必须好好活着,为你把几个孩子看护好。
  “文思,你若真的死后有灵,就保佑一家人都健康平安,我和你的孩子逢时节都会拿好吃的来给你吃,烧纸钱给你用的。九泉之下,你就安息吧!”
  菊叶唠叨完了,又想起自己刚嫁来厍里村时,和李文思的一些事情。
  记得怀清明时,她害喜闹得厉害,想这吃想那吃。李文思就努力去寻了来。
  婆婆非常看不惯,就说:“谁不怀孕,还以为在怀龙种的?”
  李文思就回了他妈妈的话:“妈,都怪儿子不是龙子,若儿子是龙子,当然怀的就是龙孙了。”
  婆婆一听,就说李文思在拿狠话戳她,立刻作法翻天,又是哭又是闹的,骂李文思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忘八羔子,早知道是这样一个忤逆,生下来才不要一口奶又一口奶把他喂大的,扔到河里算了,还省得现在讨气受,竟然和媳妇一起骑到娘的头上拉屎撒尿来了。
  每每想起那些往事,菊叶总难免心酸又甜蜜。
  
  
  第十七章
  戏班子·你终于出现了
  正月里,一队外省的戏班子又如往年一样进驻到了厍里村,最喜爱的还是那些中老年人了,年轻人图的只是那份热闹。
  李小满自然也是不喜欢看戏的,那锣鼓“咚咚锵”的声音他听着就头痛,所以一开始并不在意这队戏班子的到来。等到他不经意看见这支队伍里的一个女演员时,整个人便如被电击了般。那不是唐小梅老师当演员来了吗?她什么时候改行唱戏了?李小满当然知道不可能是唐小梅老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唐小梅老师不可能还如此年轻,她更不可能去改行唱戏。像,真是太像了!仔细一看,李小满发现这个女演员与唐小梅老师相比较,就是鼻子略微小了一点,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太像了,要不是亲眼所见,李小满真不敢相信世上有长得这么相象的人。
  这辈子要找的人终于出现在了眼前,李小满是无论如何也不想错过这个天赐的机会了,不管成败与否,李小满都决定了要努力去争取,就算她已是别人的老婆,或者生了孩子,只要这个女演员愿意离婚,他李小满都乐意娶她,并且一辈子好好爱她,对她好。
  李小满着魔了!
  李小满坐在戏台下仔细地看戏,“咚咚锵”的锣鼓声原来是这么好听,这么地有节奏,女演员的每一声唱腔、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一回眸,在李小满的眼里都是美到了极致,他深深地陶醉了,原来戏也是这么好看的,以前自己怎么就没感觉到呢?李小满觉得自己必须赶快下手,因为从前就发生过女演员嫁给当地男子的事情,如此让自己可心的人要是被别人娶了去,他李小满今生今世都不知该怎么度过了,更何况已有人在对那位女演员品头论足了,都是说人长得好,戏又演得佳。
  李小满经过一番细思量,觉得首先还是要征得父母的同意,再就是去向带队的团长打听摸清女演员的真实情况。
  李良田一听,马上就摇头表示不赞同,说:“当地这么多女孩子,难道就没有配得上你小子的人,非得去找一个外地的戏子做老婆?生活在一起连两句话都说不顺溜。”
  李小满说:“爸,你看那女演员漂亮不漂亮?”
  李良田说:“人是还可以,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吧。”
  李小满说:“爸,就算是她结过婚了,只要她愿意离婚,我都乐意娶。”
  李良田不高兴了,说:“那你可就真是混账透顶!”
  李小满说:“爸,我可就不明白你说的话了,讨女人只要自己真心喜欢的就行,管那么多干嘛?”
  最后李良田作了让步,说:“小子,你去打听打听,如果还是一个单身女子,若真心想娶,只要你娶得到,爸也不拦你;倘若是已婚妇人,那是绝对不行的,除非我死了,就不去说你一个青头郎娶一个已婚妇人,可你拆散别人家庭的行为是最无耻的,知道吗?我就不明白,静芝一个多好的女孩子,你怎么就看不上?那个女演员有啥好,不就是身子长得肥一些?”
  李小满没再回话,只是厚着脸皮对父亲笑。
  李良田挥挥手道:“去吧,快去打听,等下去迟了要被别人抢走了,我这个宝贝儿子要为老婆去悬梁自尽,那我可就没活头了!”
  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李小满首先就买了在当时算是最好的一条香烟、两瓶白酒和两斤白糖悄悄地送给了团长,打听那个女演员的事情。团长的家乡当年很穷的,住的都是土坯房,茅草苫顶,哪里有住像厍里村人这种砖木结构房子的人家,上面还盖着黑青的瓦页;正因为穷,才出来演戏谋些生计的。团长骤然得了人家这么多的好处,喜上眉梢,马上就把情况详详细细地说了。女演员名叫沈梦瑶,李小满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多好听的名字,叫一声嘴里都是香的,厍里村人从来没人取过这么好听的名字。还好,没结婚,比李小满大一岁,她家里想她的男人可不少的,年纪上来了,嫁出去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李小满说:“团长,你们那里不是缺木材吗?我这就给你做一只木箱子,等你回家时带走,麻烦你把我的这份心意告诉给沈梦瑶。”
  李小满又通过生产队长的帮助,把沈梦瑶和另外一个演员安排到自己家里吃饭来了。
  生产队长说:“小满,玩鬼心思了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的。”
  李小满马上就塞给生产队长一包好烟,说:“队长,我也不瞒你了,我想那个演员做老婆,到时成了买烟酒感谢你。”
  李良田一听女演员比李小满大一岁,不答应。人们常说:“宁大三,不大一;女大三,抱金砖。”
  李小满听了说:“爸,如果你真不同意,那我就不讲老婆了,真的,我说到做到。你干嘛连儿子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都要拼命阻拦呢?”
  李良田气得拿手指着李小满说:“你……你……我不管了,你爱咋办就咋办吧,就当没我这个爹算了。”
  李小满为了自己的心上人,才不和父亲对着来的,他知道怎么对付这个老古董的父亲,嬉皮笑脸地说:“是谁把我养大的?是爸你呀,你不管儿子的事情那谁来管的?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爸,爸你这辈子也只有我一个儿呀,我要赶紧把孙子生出来叫你爷爷的。”
  桂莲没办法,只有打圆场:“良田,算了,我们都活过大半辈子了,既然儿子这么喜欢,就由他了吧。你看这么多年来他在婚姻上也没有一点风吹草动的,一见到这个女演员就风生水起了,这也是他俩的缘分,谁让我们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卵儿子呢?”
  李小满说:“风吹草动,风生水起,妈呀,我的妈呀,你怎么突然就说出这么好的话来了?”
  桂莲说:“什么好话?风来了草就动,风来了水就起波纹,天天看着的,厍里村哪个不会说?”
  李良田再次退步了。
  桂莲便拿出家里最好吃的招待两位女演员。
  团长把话说给了沈梦瑶,她让团长带话给李小满,说她本人对李小满印象还好,但婚姻大事不可能马上就答应对方,需要回家和父母商量的,如果李小满真有那意思,就跟去她家一趟,等见了她父母再说。
  李小满听了这话,真是高兴得蹦了起来。天哪,我的天哪,我李小满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心爱的人,而且是送到门上来。苍天在上,请受我李小满一拜!李小满真的“扑嗵”一声对着苍天跪下了。
  李小满立即又开始给沈梦瑶打木箱子,还把箍桶匠请到家里,给箍木盆,好像李良田家又有女儿出嫁似的。
  沈梦瑶演到哪个村庄,李小满就跟到哪个村庄,只要沈梦瑶从戏台上一出来,李小满的眼睛就盯着她连眨都不舍得眨,好像一眨眼那个沈梦瑶就从戏台上飞走了。他还从商店里买来了擦脸的油,大胆地到后台去送给沈梦瑶。沈梦瑶虽婉拒着,但还是害羞地接受了。
  厍里村对李小满想讨一个戏子做老婆的事情已经风传开了,褒贬不一。
  李小满对其它的演员说:“请你们帮帮忙,到时我会重谢你们的,我李小满长这么大了,从没说过亲的,连女孩子的手都不曾碰过一下,不信你到我们村里去问问。我爸妈总催着我说亲,可我就是不乐意,我总在想,今生今世找不到自己真心喜爱的人,我就永远不结婚,我好像一直在等,谢谢老天,终于让我等来了自己的心上人,沈梦瑶。”
  戏班子里还有一个年轻的女演员,长得也不错,好像对李小满也有好感的,一有机会就拿一双水花眼看李小满。
  李小满懂的,就在心里说:“你呀,长得也不错,可我和你没缘哪。”
  李小满想到了李清明,就对李清明说:“还有一个演员,就是演沈梦瑶丫环的那个,你也把她说下来怎样,我们就有伴一同去她们那了。”
  李清明暗地里已和金兰来往得火热,哪有这份心思,只得找个借口说家里条件不行,过两年再谈婚姻的事情吧。
  李小满听了只得作罢,说:“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真是可惜,没想到我李小满等啊等,终于把姻缘等上了门。”说过后,那张脸已是笑得如一朵花似的。
  戏班子走了,李小满也跟着走了。
  李小满一去一个多月,孑然一人回来了,那个叫沈梦瑶的女演员竟然没有跟着一起走进厍里村。
  厍里村人见了,便好奇地问了起来:
  “小满,你怎么没把老婆给带回来?是不是丈母娘不同意?”
  “小满,我看你变黑了,又变瘦了,是不是帮丈母娘做苦工去了?”
  李小满说:“哪能一去就把人家女儿给带回来的?你上门说亲是一去就把人家女儿给带回来了吗?又不是拿着钱到商店去买东西,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我回来了再去的。”
  问这话的人听了李小满的话才觉得自己的问话有错误。是啊,哪能去一趟就把人家女儿给带回家呢?真的,又不是到商店里去买东西?像我们厍里村,不等定了亲女孩子是不会到男方家来的,否则就要被人家说闲话了。
  李良田看着李小满,问:“一去这么长时间,事情办得怎样了呢?”
  李小满吞吞吐吐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良田说:“你倒是说话呀!”
  李小满说:“沈梦瑶的爹娘说路那么多,奔来跑去的也不方便,让我们拿一笔钱过去就把女儿接过来算了。”
  李良田问:“多少钱?”
  李小满说出了一个数目。
  李良田一听,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两粒眼珠子像是要发射出去,说:“这不是土匪在打动吗?在我们这里就是说两头亲都不要这么多钱的,何况女方还有嫁妆陪过来。”
  李小满说:“爸,你先别发火,听我说说好吗?”
  李良田怒气冲冲地说:“我不听!”
  桂莲说:“良田,你看儿子也花了些钱,还耽误了一个月的工夫,去了这么长时间,说不定和那个女的也有了感情,你总不能就这样一刀两断没有下文了吧?”
  李良田说:“就让他一刀两断了的好!”
  李小满说:“爸、妈,你们不知道,我在沈梦瑶家时,她听了自己爹娘要这么多钱的话,也是极力反对的,还说让一个庄稼人家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真的是太难了。她的爹娘一听就火了,骂自己的女儿是只要老公不要爹娘的轻贱货色,说养女儿真是不值的,一颗心竟往外长,嫁得这么远,也跟卖了差不多,将来有个头疼脑热的生病要死了,也想不到女儿在床前侍候,就算要点钱养老也是应该的。沈梦瑶听了她爹娘的话便哭了。她爹娘怕女儿跟我私奔,每天她妈陪着沈梦瑶睡,还让她爹从外面锁上门,到天亮开门才能出来。为了让她爹娘接受我这个女婿,这段时间,我在她家可是什么活儿都干,这就是儿子变黑变瘦的原因。”
  李良田说:“我看你也是个自轻自贱的货,在家里我是自己能干的家务活都不让你干,就是去河里挑两担水,长这么大了,粪担没上过胳膊,你看看人家李清明。我是想这活儿脏,只要还挑得动就挑,等将来挑不动了你再挑也不迟的。”
  李小满的眼泪出来了,哽咽了说:“爸、妈,我知道那是你从小疼儿子的。”
  桂莲一见儿子哭了,一颗心是软得一塌糊涂,马上拍着李小满的脊背说:“小满,别哭,一个大男人哭鼻子做啥的?快说说你的想法。”
  李良田说:“看看,你看看,为了一个女人还哭,将来我要死了他都没这么伤心的。”
  李小满抽抽噎噎地说:“爸,你就这么小看你的儿子吗?我要是将来不对你和妈好,就让天打五雷轰,不得……”
  桂莲赶忙捂住了儿子的嘴,说:“看你们父子俩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李良田想起儿子每次收工钱回来都是一五一十地交给他,还给他买好烟好酒;有时出门,推着旧自行车出了门,儿子硬是换了新车让他骑出去……心里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些。
  桂莲说:“小满,说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小满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说:“爸、妈,一路回来,我也想了很多。我是这样想的,我认为沈梦瑶爹娘说的话也有道理,嫁得这么远,也跟卖了差不多,每年回一次娘家都不易的。两个老人要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和梦瑶也难得在身边尽下孝心;再说句难听的话,就是要过世了,等我们赶到时,也早就埋进土中了。像我的三个姐姐就不同了,嫁得近,路最多的是二姐,也就四十多里路,骑自行车最多半天也就到了,爸当初你都还说远了,不同意。一年到头,姐姐和姐夫逢年过节都要来看望爸妈,买的烟酒也是钱的,家里要干个什么活,三个姐夫也是信一捎到人就马上来了,要算起来这干活的工夫那也是钱的,这样一算,女儿女婿在父母身上也是要些花费的,要不怎么说一个女婿顶半个儿呢,爸妈你们可是有两个半儿子的在身边的。梦瑶就不同了,嫁过来她就跟与她娘家断绝关系了差不多,她爹娘想女儿时见一面都难的,哪有父母又不想念自己女儿的呢?像爸妈你们,早上说一声想见女儿,上午就见到了,还可以去女儿家做做客,多幸福的。所以儿子想想梦瑶的爹娘要这么多钱也并不多的,可怜天下父母心,我理解他们。”
  李良田原先一听儿子要拿这么多钱去换个演戏的女人回来,是下定了决心不给的,反正家里的钱都在他这收着,看这个孽障怎么办。待听到儿子后面说的一番话,那铁硬的一颗心也不由得软了下来,尤其是当儿子说到三个女儿时,让他想到了已去世的大女儿秋芬,心里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的痛苦。
  李良田平静了语气说:“小满,若爸硬是不同意给你钱,你想怎么办呢?”
  李小满一双眼睛已是泪光闪闪,回忆起了回来时的情景。
  那天,是沈梦瑶和她的父母一同把李小满送出门的。
  李小满当着沈梦瑶爹娘的面说:“梦瑶,我这一去不一定爸妈会让我带着钱来娶你,但请你放心,只要人不死,我一定会来的!”
  她爹娘说:“好小子,我看你对我们女儿也是真情一片,我们等你一年的时间,如果你过了一年时间不来的话,到那时梦瑶嫁了人你可就别怪我无情了。”
  李小满走了。
  李小满走远了,回头看一眼在他视线里变得像火柴盒般大小低矮的土坯房,和房前三个火柴杆般的三个人影,举起手来拼命地挥了几下,然后大哭着狂奔起来。
  李小满此刻说完后,又哭了,这次哭出了声,说:“爸、妈,我也想好了,如果你们真不肯拿钱让儿子去娶媳妇,我就算去为沈梦瑶的父母打十年长工也要把她娶回来的。”
  桂莲听完,眼泪也下来了。
  李良田长声叹一口气,就像自行车轮胎被玻璃碴扎破了一个口子漏掉了气般,说:“桂莲哪,真想不到我们居然生了一个贾宝玉!唉,我可不想闹出一个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悲剧来,钱我同意给,你就放心吧。”
  李小满听了,惊得一脸呆滞的表情,好像被点了穴道似的,突然大喊一声:“爸——”哭着对李良田跪倒在地。
  
  
  第十八章
  为爱痴狂·并蒂花儿开
  李小满说:“爸,我回来时梦瑶的大伯和叔叔也想木箱子,说能带过去他们会给钱的,我想钱就不要了,我能每人送一只吗?”
  李良田说:“大钱都同意了,还在乎这点小钱?家里有木材,你自己又会做,送吧,还要什么你只管去办,既然已结了亲,就皆大欢喜吧。”
  李小满说:“好吧,那我就再请桶匠师傅给梦瑶的嫂子箍一个澡盆。”
  这一闹,采茶的季节就到了。
  李良田说:“小满,这采茶的季节到了,你也在家挣点工分,家里的一点积蓄都给了你,既然梦瑶的父母说了给你一年的时间,我看你干脆就等采茶季节过去了再动身吧,到时也多带几斤新鲜绿茶给他们喝喝,他们那边缺少的。”
  李小满听父亲的话说得有道理,马上就答应了。
  好容易才把采茶的季节给熬了过去,李小满虽比回家时皮肤白了些,人却是更瘦了。
  临行前,李良田和李小满,还有桂莲一同去了一趟商店。
  李良田说:“你媳妇的布料你就自己挑拣吧,我和你妈帮你的岳父和岳母选几尺布料的,你总不能这么空着手去见两位老人吧,总要带点礼物的。”
  李小满说:“还是爸妈细心,为儿子考虑得周全。”
  出发那天,李良田又往李小满的袋子里塞进了一挂从炭堆里扒出来用牛皮纸包着的腊肉,还帮助把东西送到杨柳公社的街上,送儿子上车时又嘱咐儿子要经管好缝在裤衩口袋里的钱。
  车子拖着灰尘来了,这一去要转车又转车。李小满上了车。车子启动了。李小满从车窗里探出小半个身子来对父亲摇手时,脸上已是挂满了泪痕。
  李小满风尘仆仆,一到沈梦瑶家,见到迎出来的沈梦瑶时,眼前的心上人却是瘦得都不敢相认了。
  两人就那样静默相望着呆立了片刻,沈梦瑶说一声:“小满,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罢,那晶莹的泪水已是从脸颊上如走珠般纷纷落下。
  李小满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几步跨上前去,在那个年代里,在光天化日下,一把就将沈梦瑶抱在了怀里,流着泪道:“梦瑶,这一生一世若没了你,我真不知怎么过下去的,除非我李小满死了,那魂也要来围绕你不离的!”
  沈梦瑶的爹娘见了,也差点被这一对年轻人弄得掉泪。
  李小满松开了手,看着沈梦瑶说:“梦瑶,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
  沈梦瑶的娘说:“自你走后,她这每日的饭就吃得少,哪能不瘦的?”
  沈梦瑶的爹说:“小满,你爹娘的态度怎样?是不是骂我们太爱钱了?坐下说一说,看你这光景其中可是颇多曲折的。”
  李小满一到,邻居们都知道了,这会儿,沈梦瑶的大伯和叔叔,还有大娘和婶婶都来了。
  李小满就当着大家的面把回家经历的一切,开始父亲怎么不同意,后来又同意了,以及临行前父亲和母亲的表现都详详细细地说了。沈梦瑶在听到李小满说他父亲若不同意拿钱,他就是拿打十年长工的时间也要来娶自己时,已是失声大哭。沈梦瑶的娘、大娘和婶婶也是一下一下地抹泪。
  李小满说完了,就把挑来的东西进行了分配,沈梦瑶的大伯和叔叔见了木箱子,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哥哥和嫂嫂也是非常高兴,爹娘就更不用说了。大家都齐声称赞李小满的爹娘好,说梦瑶能找到这么好的一个丈夫和一对公婆真是好福气。
  晚上,关了门,李小满把裤衩缝死的口袋拆开,掏出了钱,放在桌子上。
  沈梦瑶的爹说:“小满,我开口要这么多钱,也担心你不会来了。我当初就是太舍不得女儿嫁那么远才让你回家拿钱的,真没想到我女儿对你用情竟这么深,你更是如此,我差点当了棒打鸳鸯的大恶人啊!这样吧,钱你就都拿回去,我分文不要了,结亲不如结义,女儿嫁了你这样的女婿,我满意了。”
  李小满听了,则找出一大堆应该收下这钱的理由,两人推来挡去的,最后沈梦瑶的爹只好被李小满挜着收下了一半的钱,算是女儿给爹娘的一点养老费用。
  这下该轮到沈梦瑶的心里难过了,上次李小满回去后,她就如一株鲜活的植物失去了阳光和水分,枯萎憔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心上人盼来了,幸福的爱情终于来临,就在眼前,可这一去,就要与生养自己的父母长别离,心里更是缱绻难舍。
  李小满待在沈梦瑶家里啥活都帮着干,勤快得很,他知道沈梦瑶心里不好受,所以一句也不催,也根本不急着回去。李小满想起自己三个姐姐出嫁时,虽嫁得离家那么近,母亲都哭得不得了,何况沈梦瑶嫁得这么远,不管是做父母还是做女儿的,那心里能不难受吗?
  沈梦瑶说:“小满,真不该去你的家乡演戏。”
  李小满说:“梦瑶,可是你去了。”
  沈梦瑶说:“小满,真不该遇见你。”
  李小满说:“梦瑶,可是你遇见了。”
  沈梦瑶说:“小满,真不该答应嫁给你。”
  李小满说:“梦瑶,可是你答应了。”
  一晃就半个月过去了,虽然沈梦瑶看上去比李小满来时要精神多了,但离别的愁云总不时地现于她的眉间或心上。
  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沈梦瑶的爹娘在暗里观察李小满,并未从这个女婿的脸上看到一丝焦急的盼归神色,夫妻俩背后是称赞不已。
  沈梦瑶的娘说:“小满,你来了这么久还不回,你爹娘一定着急了吧?”
  李小满也按当地习俗随着沈梦瑶称呼了,说:“娘,不急的,我来时就跟家里说了,这一次来可能时间会长些,因为梦瑶要和我一同过去的,女儿嫁得这么远,两位老人心里肯定不好受。”
  沈梦瑶的娘说:“真难得你如此通情理。”
  李小满说:“娘,我这次和梦瑶先过去,把结婚的手续都办了,待下半年弄喜酒时,再我们一家人都来接你们二老过去吃我们的结婚酒。”
  沈梦瑶的娘说:“来去这么多的路,我和她爹就不过去了。”
  李小满说:“娘,你们当然要去的,梦瑶嫁去一个什么地方,你们也得去见见啊,你说是不是呢?”
  要出发的日子终于定好了,是沈梦瑶的爹娘自己定下的。沈梦瑶的爹说:“既然这是女儿的前世姻缘,我们做爹娘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唉,就定个日子出发吧。”
  眼看出发的日子是一天天近了,沈梦瑶又一下子消瘦了下去,一点精神也没有,整日里与娘形影不离。李小满见了也不免心酸,深深地认为自己与沈梦瑶的爱情是对两位老人亲情的一种剥夺。
  临出发前的晚上,沈梦瑶与娘不仅同床,而且共枕,睡在黑黢黢的夜里。
  娘说:“女儿呀,你到那边后要懂得孝顺公婆,不要像在家里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知道不?”
  沈梦瑶答:“娘,女儿知道了。”
  娘再说:“女儿呀,要勤劳,不要懒惰,知道不?”
  沈梦瑶答:“娘,女儿知道了。”
  娘又说:“女儿呀,嫁过去后不要再想着唱戏的事了,和小满好好过日子,知道不?”
  沈梦瑶答:“娘,女儿知道了。”
  沈梦瑶侧过身去,像小时候娘对她那样抱住了娘。
  沈梦瑶感到娘的一只手到达了她的肩膀上,又听见娘在黑暗中叹声又叹声,说:“睡吧。”
  不知何时,屋外已响起了“嘀嗒”的雨声。
  沈梦瑶说:“娘,外面下雨了。”
  娘说:“是下雨了。”
  一截伤心枕,更兼那三更雨声,沈梦瑶哪里睡得着,一颗心漂浮在与娘别离的愁绪之河上,孩时的情景在脑海里就如同放电影一样地重现,也不知这黑黑的夜在雨声中、在回忆里流逝了多久。
  沈梦瑶轻轻地叫一声:“娘。”
  娘答:“嗯。”
  沈梦瑶拿自己的脸去靠近娘的脸时,感觉到了那张脸上的泪水。
  第二天清晨醒来,天青日朗,房屋旁边的几株绿树被夜雨洗涤得青翠欲滴。
  沈梦瑶帮着娘把早饭做好了,搬上了桌子,菜虽比平时丰盛了好多,可没有人动筷子。
  沈梦瑶的爹说:“小满,把碗端起来,吃饱了才有力气走去车站的。”
  李小满端起了碗。
  沈梦瑶的爹又说:“瑶瑶,你也把碗端起来,不吃饭哪有力气,到车站这么多路你总不能让小满给背着去吧。”
  沈梦瑶被爹说得“扑哧”一笑,这么多天来总算露出了一个笑脸,便端起了碗,只是吃了一点点。
  早饭吃过了,终于要上路了,耽搁久了可就赶不上那趟车了。行李是昨天准备好的,一个包里就是沈梦瑶做女儿时在家穿的衣服,和李小满来时带的几件换洗衣裳。昨天整理衣服时,沈梦瑶是大滴大滴的热泪不断地落在衣服上。沈梦瑶的大伯和大娘、叔叔和婶婶、哥哥和嫂嫂等亲人都来送行了。
  这会儿,李小满把包背到了肩上,牵着沈梦瑶的手迈出了大门,两个人回头看一对老人时,眼睛里已是泪光莹莹。
  沈梦瑶“扑嗵”一声对着爹娘跪了下去,大哭道:“爹娘,女儿不孝啊——”一时双眼已是泪如泉涌。
  李小满见状,也跟着跪了下去。
  沈梦瑶的爹娘赶紧把女儿和女婿拉了起来,劝慰道:“好孩子,别哭了,出发吧,我们送送你们。”
  走了一段路,李小满劝两位老人止步,两位老人说:“再往前走一段吧。”
  又走了一段路,李小满又劝两位老人止步,两位老人说:“再往前走一段吧。”
  继续走了一段路后,李小满劝两位老人止步时,看到沈梦瑶家的房子又像上次离开时变成了火柴盒般大小,两位老人终于止步了,说:“你们走吧,到了那边写封信过来,我们就放心了。你们要好好过日子。”
  李小满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饭粒糊得严实的方形折纸,塞到了沈梦瑶的爹手上,说:“爹,我们走了,你和娘要多保重身体。这张纸条你们回家再打开看吧。”
  四个人终于分手背道而行了,李小满和沈梦瑶走一段路又回头去看看两位老人,看到两位老人也在回头看他们,直到再回首已看不见时,才落寞地往前走去。
  沈梦瑶问:“小满,你刚才给我爹纸条是啥意思?”
  李小满嗫嚅着说:“还……是……不……说吧。”
  沈梦瑶说:“小满,还没成你媳妇,你就开始‘欺负’我了。”
  李小满说:“梦瑶,我说吧,我在纸条上告诉你爹,说他退给我的那另一半钱放在我睡觉房间的枕头底下,让他回去收好。”
  沈梦瑶听了,哭着扑进了李小满的怀里。
  这天,李小满与沈梦瑶行到了一盘小镇,两人住进了一家水边的客栈。客栈房间的一扇窗户正面向西天,时值日落西山,晚霞满天,连客栈脚下的河水都被映照得瑰丽无比,那一条条泊在水上的乌篷船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光。
  沈梦瑶站在窗前,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地陶醉了。多年的演戏经历已让她将这段日子来郁结在心中的愁绪变成了一个与爹娘离别的戏剧情节,此刻在她的脑海里徐徐上演了——
  她头戴凤冠,缓移碎步到了戏台中央,然后一甩长袖,便是一句穿云裂帛的长声道白:
  爹~~,娘~~,女儿走~~了~
  接下来,乐器声响起,她声情并茂地唱了起来:
  既生得女儿身
  今朝终要嫁人
  从此离开家门
  一谢爹娘把女儿养大
  二谢爹娘教会女儿做事做人
  三谢爹娘给女儿自由的婚姻和爱情
  出门去出门去
  情切切那个泪涟涟
  山一程呀水一程
  纵万水千山也隔不断
  女儿对娘的思念情
  爹娘啊你们要多保重
  生养之恩大于天
  今生难报
  ……
  “梦瑶,你在想什么呢?”是李小满轻柔的话语把沈梦瑶从幻想中拉回到了现实。
  沈梦瑶回头深情地看着李小满,唇边绽一个苦涩的笑。
  李小满说:“又想家了?”
  说过后,就把沈梦瑶轻轻地揽在了怀里。两人就这样相拥着,看西天的晚霞一点一点地消散了。
  李小满携着心上人沈梦瑶回到了厍里村。进门时,李良田点燃了一挂鞭炮,这就算是新媳妇正式上门了。
  鞭炮声一响,就有人陆续地凑热闹来了。李良田夫妻俩脸上都是笑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烟和水果糖俵分给前来的人吃。
  大家议论开了:
  “良田哪,你们夫妻俩是生的女儿十里八村都找不到的漂亮,现在又娶了一个十里八村都找不到的漂亮媳妇,真是好福气!”
  “这李小满和沈梦瑶倒真的是一对,花配花,柳配柳啊!”
  “希望下次戏班子再来个漂亮的女演员,让我儿子也找一个。”
  “上次演李小满媳妇丫环的那个演员不是蛮不错的吗?你女儿怎么没盯上?”
  “我儿子没看上。”
  “得了吧,是那个丫环没看上你儿子,还在这胡吹的。”
  大家“轰”地笑了。
  “好了,人家新媳妇刚进门,别总闹个没完的,也让人家清静清静。”
  “好,走吧。”
  前来凑热闹的人就都走了。
  沈梦瑶也按当地习俗,喊了李良田夫妻俩:“爸,妈。”
  桂莲说:“好,梦瑶,你今后就跟小满仔细过日子吧,他有不好处,别容着他,你只管劈头盖脸骂的。”
  李小满笑着说:“今后又多了一个管教的人了。”
  桂莲说:“梦瑶啊,你不知道,小时候小满还说着什么‘老婆是个鬼,又要穿花衣,又要柴来又要米’,你看,一见了你,就痴迷得无药救了。”
  李小满说:“妈,你记错了,这话是爸说的。”
  沈梦瑶听得差点把喝在嘴里的一口茶给喷出去。
  第三天,李小满的二姐谷雨和三姐小雪得到弟弟娶媳妇回来的消息,都一同回娘家来了。
  谷雨与沈梦瑶是第一次见面,一见了就说:“这么漂亮,怪不得听爸妈说小满寻死觅活要娶的。”
  小雪因嫁得近,正月里回娘家看戏时与沈梦瑶见过面,还在家里同桌吃过饭,这会儿相见时却成了自己的弟媳妇,立刻上前拉了沈梦瑶的双手说这问那的,俨然一对亲姐妹般亲热。小雪仍是出嫁前那样子,活泼泼辣,还学了沈梦瑶演戏时的一句道白,引得在场的人都笑不自禁。随她一同来的丈夫已进修回来转成了公办老师,也兀自坐在椅子上笑。小雪一个转头,收了笑容,对丈夫说:“你笑什么,来了这么长时间,快去看看爹妈的水缸是不是满的,不满就到河里去挑担水来。”
  公办老师听了赶紧立起身来,说了声:“是。”就屁颠屁颠地去了厨房。
  大家又是笑。
  李小满说:“姐姐,你怎么这般厉害?姐夫好歹也是个公办老师。”
  小雪说:“哟嗬,当个公办老师就了不起了?你叫他离了我另找去,我才不稀罕的。”
  谷雨说:“梦瑶,你不知道这个三姐,我们姐弟四人,小时候她一个人竟老是和我们三个人作对的。”
  桂莲说:“梦瑶,你今后就学着点三姐。”
  笑声总算是止住了。
  李小满说:“爸、妈,我是这样想的,我和梦瑶先把结婚手续办了,这样我们就是合法夫妻了,酒席呢就等下半年再办,到时我们全家人都去梦瑶家把她的爹娘接来一同吃喜酒,你们也没出过远门,就算是出门玩一次,怎样?两个姐姐也说说意见。”
  李良田正要张嘴,话头被小雪抢去了。
  小雪说:“爸、妈,我觉得小满说得有道理,梦瑶嫁得这么远,结婚时若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心里也难过的,再说既已结了亲家,梦瑶的爹娘也应该到这边来走走、看看,你们也去他们那走走,这也正是个好机会。”
  李良田说:“你们都这么说了,我们夫妻俩还有什么话说,就等着下半年弄喜酒吧。”
  是年冬天,李良田夫妇和李小满夫妇四个就一同去了沈梦瑶的家乡,把沈梦瑶的父母双亲接了来吃喜酒。酒席办了三天,虽省去了上门接新媳妇那套程序,却照样办得热闹异常,欢天喜地,主要是李良田舍得好酒让大家喝,再就是鞭炮放得多。
  李小满这边喜事办得热闹,李清明的媳妇金兰却是悄悄地自己走上门来了。
  
  
  第十九章
  抗婚·今生只爱你
  厍里村人说:“好一个清明,一分钱不花,鞭炮都没打一挂,不声不响的,一个俊俏的女子就自己悄悄跑上门给当媳妇来了,还高中毕业的。真是时来运也通,韭菜变成葱啊!”
  “是啊,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就叫天上掉馅饼的。”
  厍里村人是这样说,可李清明本人并未因为没花钱就把一个媳妇娶进门而感到轻松与愉悦。李清明与金兰两个人在黑黑的夜里厮搂着哭。
  李清明与金兰经过一年多时间的两个玻璃瓶传来传去的私下通信后,两人已是心心相印,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不嫁,海枯石烂,此情不移。爱情是甜蜜的,也是苦涩的,甜蜜是因为相知相爱,苦涩是因为不能长相厮守。两人就这样喜悦又茫然地表达着爱慕,也不知下一步该干什么。
  事情的转折是因为金兰家又来人了,这次来的居然是个瘸子。可别小看了这个瘸子,他的父亲是杨柳公社的武装部长,他也在公社粮站工作。瘸子不光腿瘸,还年龄比金兰大了八岁。瘸子来了一次,金兰不同意。瘸子又来了,金兰还是不同意。瘸子就看上金兰了,因此已是第三次登门了。
  村里人见瘸子这样钟情于金兰,就谈论开了:
  “我要是金兰就同意,腿瘸有啥关系,他有工作的人,又不用下田劳动,肩不挑手不提的。”
  “金兰嫁过去不会吃亏的,有这样一个好公公,将来肯定不用撅着屁股在土地上劳动了,还不随便给她找份工作?”
  “女人啊,嫁个好人家,那可是一辈子的好福气!”
  “也不能这样说,光图别人的家庭,一辈子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同床共枕,那也没意思的。”
  “这瘸子也是,这么好的家庭,怎么闹到现在才来讨老婆的,还比金兰大了一截年龄,况且长得又这么老相。”
  “说了,就因为太挑剔了,愿意嫁给他的女子还是蛮多的,只是他仗着自己的家庭,眼光高,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就一年一年耽搁了,一看到金兰,就死看上了,可金兰却是死也看不上他。”
  “你知道吗?金兰的爸爸倒有些随着女儿的心思,只是她的妈妈巴不得女儿同意了这门亲事。说这么好家庭的人不嫁,是要等着进皇宫当妃子吗?”
  “当妈的也是一片好心,总希望女儿的生活过得幸福的。”
  “还是过去社会好,男女双方生辰八字一合,吉利的话,父母说一声嫁了就嫁了。现在好了,自己生养的儿女,连婚姻都做不了主,若极力反对的话,儿女还可状告父母的,这叫什么事嘛?”
  “也不能这么说,总的来说,还是婚姻自由的好,就像你不喜欢吃的菜,硬是要你吃下去,你舒服吗?”
  金兰的妈说:“兰兰,这次你跟妈把话说清楚,自从你高中毕业回到家,这个也不嫁,那个也不嫁,以前那几个不太好的就不去说了,现在来了这么一个好的干部家庭人家你还是不嫁,你跟妈说说,你到底要嫁什么样的人家,真的是要等着轿子来抬进皇宫吗?可现在没有皇宫了呀!”
  金兰说:“妈,我不嫁!”
  金兰的妈说:“不嫁不嫁,你总得说个理由吧。是嫌人家腿瘸?人家是干工作的人,又不下地劳动,腿瘸有啥关系?”
  金兰说:“妈,女儿的婚姻女儿自己做主行吗?”
  金兰的妈说:“兰兰,你别以为现在是新社会了,就可以把父母完全丢在一边了,你若这样想就错了,父母永远是父母,婚姻同样做得主!”
  金兰说:“妈,你别逼女儿行吗?”
  金兰的妈说:“我逼你了?我就要逼你,怎么了?生你养你,连这点权力也没有了吗?早知这样,真不该让你去读什么高中,大学没考上大学,还弄得一身臭毛病。你是有文化,认得几个字,可不照样撅着屁股种地?我跟你说,你这次好好把自己嫁了,若人家爸爸帮你找份事做了,说不定你读的书才有了用场,才可以丢了锄杆捉笔杆的。”
  金兰说:“清明,我妈这次非让我嫁给公社武装部长的儿子,看来我们的事情必须摆到桌面上来了。”
  李清明说:“那怎么办呢?”
  金兰说:“和我妈说吧,总要过这一关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清明说:“兰,我只有等你的消息了。”
  金兰说:“妈,我有对象了。”
  金兰的妈“啊——”地一个长声:“真是女大不由娘,偷偷找儿郎啊!兰兰,快跟妈说说,找了个什么样的男人?”
  金兰说:“妈,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接着就把李清明的情况说了。
  金兰的妈听了,气恼地说:“我还以为你找了个什么出色的人,原来就是一个落榜穷秀才嘛。还说他好,好什么好的?好为啥不考上大学去?还不照样在家里双手玩泥巴?吃瓜莫吃苦瓜,嫁人莫嫁老大,更何况是一个没有了老子的老大,下面又是妹妹弟弟的,你这不是睁着眼睛来尿吗?我不同意。”
  金兰说:“妈,我不要你给女儿的婚姻做主。”
  因此武装部长的儿子第三次登门时,金兰直接跟他说了:“我请你再不要来我家了,和你直说了吧,我已有了对象,我们谈了一年多,是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你一个做工作的人总该知道爱情自由吧,强扭的瓜不甜的。你仔细想想,我本就不喜欢你,我要是因为贪图你的家庭和你走到一起,这其实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两个同床异梦的人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这点道理你肯定懂的。”
  武装部长的儿子真的没有再来了。
  金兰的妈气得浑身发抖:“好、好,我不知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叛逆出来了,真是气死我了!”
  李清明说:“兰,你的妈妈这么反对,我们该怎么办呢?我真的好怕失去你,这辈子若没有了你,我真不知该怎么过下去的。”
  金兰说:“清明,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必须拿起勇气来面对我的爸妈,你就定个日子去我家见一次我的爸妈吧。”
  这天,李清明就骑着那辆向李良田家买的旧自行车去了金兰家,带了一瓶酒、两斤水果糖和两包烟。
  李清明刚把东西放到桌子上,金兰的妈一把抓在手中就“哗啦”一声扔到了大门外。
  金兰的爸说:“你这是做啥,不同意就不同意,也不要扔别人的东西啊!”
  金兰的妈说:“我扔了,我就扔了,我赔总行了吧,这么一点钱还是赔得起的。”
  金兰说:“清明,别生我妈的气,扔就扔了。”说过后,金兰就走出大门去把两包烟和水果糖捡了回来,两瓶酒已是碎伏在地了,弄得酒香四溢的。
  金兰说:“爸,烟你就抽吧,糖就给妈吃,我知道妈喜欢吃甜的。”
  金兰的妈说:“鬼才吃这糖的,你爱吃自己吃去!”
  金兰说:“清明,走,去帮我爸妈把一块地挖了,快要种白菜了。”
  金兰找来两把锄头,和李清明一人扛了一把,出了大门。李清明从金兰的肩上把另一把锄头拿了过来一个人扛在了肩上。
  到了地头,李清明看到边上有一棵茂盛的桂花树,声音哽咽了说:“兰,你到阴处去坐下吧,我一个人来。”
  金兰说:“两个人挖快些的。”
  李清明已是泪流满面,握了一下金兰的手,说:“兰,听我的话,你去歇着。”
  李清明一个人挥起锄头挖了起来,大块大块的泥土被他挖得翻了个身,又被敲得碎碎的。
  正是桂花开放的季节,金兰坐在桂花的韾香里,看着李清明一锄一锄地翻动着土地。
  一块地就挖好了,蓬蓬松松的,就像一床有棱有角的棉絮铺在地上。
  金兰的爸爸站在远处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直到李清明把地挖好时才走近去,看了看,说:“回家吃饭吧。”
  回到家里,金兰把饭菜搬上了桌,说:“爸、妈,你们来吃饭吧。”
  金兰的妈头一撇,说:“要吃你们吃,气都气饱了!”
  吃过饭,李清明骑着那辆旧自行车回家了。
  金兰送他到村口,说:“清明,事情既已这样了,你每过段时间就来,我家有什么活你只管帮着干,我妈你就别管她了,我的爸还不是非常反对的。你若不来,我们的爱就没希望了。”
  李清明含泪点了点头。
  金兰的爸说:“唉,既然女儿自己看中了,我看你就算了吧,未来生活是吃苦还是享福她也不会怪你的。”
  金兰的妈说:“这辈子我都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放着那么好的干部家庭不嫁,却偏要选择这么一个穷小子。”
  金兰的爸说:“我看这小伙子还是不错的,那地挖得多好,我这么多年的庄稼汉干的活儿都比不上的。俗话说‘穷无根,富无底’,你也不要左一个穷小子,右一个穷小子,让人听见了都说我们势利的。”
  金兰的妈说:“势利就势利,谁来到这个世上不想过好日子的?”
  李清明回到家里,菊叶问:“清明,你这次去金兰家是个什么情况,快跟妈说说。”
  李清明想了想,把金兰的妈往门外扔东西的事情省略了,他知道自己妈妈的脾气,自从爸爸过世后,她反而比从前更要强了,如果直说出来的话妈妈非发怒不可,或者会劝他放弃这门亲事的,说一些什么好男儿何患无妻东方不亮西方亮的话,那样于他和金兰并没有好处的。
  李清明说:“公社武装部长的儿子上门去说亲,她妈非要她同意那门亲事。”
  菊叶说:“金兰本人是什么态度呢?”
  李清明说:“她死活都不同意的,当面拒绝了武装部长的儿子,让他别再上门了,因此都和她妈妈吵了起来。”
  菊叶叹声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也是做妈的,也理解她的那份心,就像你的妹妹,我又何尝不想她们将来都能嫁个好人家的,只是也不要太违拗女儿的心思了,婚姻的幸福到底是两个人的事情。”
  李清明说:“妈,真难得你这样想的。”
  菊叶说:“看来你这次没少受委屈吧。”
  李清明说:“金兰的爸爸倒没有强迫的。”
  菊叶说:“那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打算呢?”
  李清明说:“金兰对我说了,如果我这辈子是真心的想娶她,就每过段时间去她家一次,不要管她妈妈的态度。”
  菊叶说:“难得这么一个好孩子,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犹豫的,纵使受委屈都去吧,妈等着你把这么好的媳妇给娶回家。”
  如果不是自己那么深爱金兰,金兰又一心一意爱着他,李清明真的不想去了,他开始以为金兰的妈会慢慢改变态度的,可去了一次又一次,竟然没有一点缓和的意思,仍是骂,说一些难听的话,依旧是那个坚决不允的态度,冷言冷语的实在让人心中难受。
  金兰的妈骂:“你这人怎么这般皮厚啊?我是一辈子都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你的,要我女儿不是被你鬼迷了心窍,这桩婚姻她肯定会同意的,多好的人家,腿瘸有什么关系,人家又不下地干活的,坐在办公室里捉的是笔杆子。我算是前世欠了你的,生一个女儿让你给抢了去,这家里这一老一小真的要活活把我给气死,还儿子和媳妇也是一些不知好歹的家伙!”
  金兰的爸说:“你这是何苦来着?女儿都说了,吃苦享福她又不怪你,你这不是自己找气受吗?更何况李清明这小伙子我看着也不差,不就家庭条件差点?只要人务实勤劳,将来都是可以改变的嘛。”
  金兰的妈吼道:“不同意,我就是不同意!金兰,你听着,我做娘的今天和你把丑话说在前头,你真是死了心要跟他我也没办法,我这个娘生了你的身生不了你的心,只是出嫁的事情我不会管的,你爸要管就由他管去,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
  金兰听了就哭了:“妈,你就这么无情吗?”
  金兰的妈说:“我无情?好歹都分不清楚的东西,妈生你养你,让你嫁个好人家也是为了你一生的幸福,难道妈还能想你多少好处的?可你倒好,长大了,翅膀硬了,把妈的话当耳旁风了,你说谁无情的?”
  金兰央求道:“妈,我真的求求你同意我们好吗?”
  金兰的妈说:“你别做梦了,我不会同意的,既然你爸同意你就找你爸,我说了不管就不会管的。你可以没有我这个妈,我就可以没有你这个女儿,一个只认老公不认娘的脚货!”
  金兰真没想到母亲在她的婚姻这件事上竟是这么死心眼。
  武装部长的儿子金兰是宁愿去死也不会嫁的,一进门金兰也没有因为人家有生理缺陷就看不起他,心里反倒有几分同情,又觉得这个人太老苍了,和自家的叔叔看上去差不多大的年纪。可随着他的一些表现,就让金兰深深地厌恶了。瞧他那德性,仗着自己的家庭,一到金兰家来,就昂着颗脑袋这里瞧瞧,那里瞧瞧,眼睛如同长在脑门上,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拿烟给她父亲抽时还要在空中划个弧线,板凳不坐偏坐椅子,仰着身子,跷着二郎腿,一会儿左腿压右腿,一会儿右腿压左腿,不是烟雾缭绕地抽烟,就是撮着发乌的嘴唇吹着茶叶声音很响地喝茶,或者肆无忌惮地拿根食指抠鼻屎,抠出来了,又用大拇指和食指抟成个团扔到地上,这哪是在说老婆,这分明就是来了一个救世主嘛,好像娶她金兰回家给他当老婆是对她的一种施舍。
  他似乎在告诉金兰:“幸福在哪里?幸福就在我给你的婚姻里。”
  金兰最看不惯他那鬼眼神,看她时眼里一点敬意与怯意都没有,还从头到脚上下无所顾忌地打量,好像把她金兰娶回家是一件稳操胜券的事了。
  金兰看了母亲那轻薄样就来气,那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知自重,一杯茶瘸子刚喝一口还是满的就赶快过去给他添,瘸子也真是得瑟到家了,只是屁股虚夸地抬了抬,仿佛那屁股有千斤重站不起来似的。
  “真是一个轻狂的瘸子!你再有钱再有工作我金兰也不会跟你的,一辈子跟你这样的人同床共枕那真是比死了还糟心!”金兰想。
  讨厌的媒婆就一张嘴巴咭呱个不停:“这么好的人家,那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父母亲有工作,自己也有工作,嫁过去就不用低头晒背抬头晒胸了,这可是你家金兰前世修来的福分哪!他是在挑,不然早就结婚了,杨柳公社多少姑娘想嫁给他,可她就是看不上,又要长相好,又要有文化,你说这多难的。好,这回总算是让他撞上了你家金兰,他一看见就喜欢上了,心里迷得不得了,所以我们又来了。”
  金兰当着武装部长儿子的面拒绝时,媒婆也在场的,她到底是读了书的人,再加上媒婆也是同村人,没有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要按她心里想的,她倒真想臊臊她,想想还是算了,没那个必要。
  金兰的当面回绝,让媒婆的一张脸立即变得比死了父母还难看,本是想象中板上钉钉的事情却不意迎来这样一个结果。媒婆与武装部长七拐八弯也算是亲戚,来之前在他们夫妻二人面前是拍了胸脯的:“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我先出面帮你们把事情说定后,然后你们去走个程序就可以了。你们这么好的家庭讨一个种田的姑娘做老婆,那还不就如同是到自家菜园里去摘菜一般容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贪图富贵的生活?”
  媒婆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在心里骂:“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小贱货,你也就是这种田的命,人家除了你就真讨不到老婆了?咱走着瞧,就要讨个比你更好的看看!”
  金兰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哭求后,她的妈妈就是不同意嫁李清明,只是一句话:“你要走就走,想我帮着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等下辈子吧。只愿下辈子你做我的娘,我做你的女儿。”
  金兰最后求告无望,就决意走了,说:“妈,那女儿就真走了。”
  金兰双脚跨出大门,一只茶杯就从屋里扔出来“叮当”一声摔碎在了门前,同时扔出来的还有一句话:“滚吧,永远都不要再进这个家门!”
  金兰就这样含着两眶热泪在村人的一片非议中只身去了李清明家。
  菊叶说:“孩子,你就这样过来了,我们家真觉对不起你。我也是做母亲的人,理解你妈的那颗心,我不恨她,你也不要恨她,你永远是她的女儿,养育之恩是永远也不能忘记的!”
  金兰当然没有永远不登娘家的门,这并不是因为李清明的妈劝说的缘故。逢年过节她都和李清明买上东西一起回去,还有哥嫂那也去。直到金兰生下两个儿子后,金兰的妈也没亲自上门来探月子,都是金兰的爸和哥嫂来的,直到去世,终生都没有到过女儿家一次。金兰在妈妈的棺材前哭得晕倒过去。这时,村里人都开始向着金兰说话,说金兰的妈真是生了一副狠心肠。
  
  
  
  
  第二十章
  包产到户·好日子
  “哗啦”一声,就像一个水桶断了箍,散了板,厍里村包产到户了。
  好,真是太好了,各干各的多好,早就盼望这样干了。好政策,好生活啊!太阳最红,土地最亲,土地就是农民的魂!
  每家都有了责任田与自留地,厍里村家家户户都是卯足了劲干,看谁家粮田的产量高,收的稻谷多,看谁家的油菜、芝麻、花生、玉米等收得多。你麻麻亮起床,我天没亮就起床。山根下,河滩边,也尽被争相着开垦出来了。好啊,真是好日子,你要第二天没活干或是不想干活,就搂着老婆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来管,生产队长只能管他自己一家的事情了,多自由!
  耕牛不是每户都能分到一整条,一般都是两三家或四五家共一条,家里人口多田多的就两家或三家共一条,家里人口少田少的就四家或五家共一条。李小满就是四家共一条耕牛,李清明家由于包产到户时只有妹妹静芝出嫁了,还有两个妹妹静芸与静苓,再加一个弟弟清晖,家里人口多,分的田也多,就三家同样田多的人家共了一条牛。
  包产到户的时候,厍里村除了金兰与沈梦瑶,还有几个女人都有了身孕隆起了肚子,几个女人就和工作组的人吵着要分责任田,可工作组的人说一律见人头分田,你们有能耐现在就把肚子里的孩子给生下来,立马就给分田,几个女人说这没道理,这肚子里的孩子马上就要落地了,生下来有张嘴就要吃的,没有田他们吃啥的,工作组的人也不会说话,就说你们能保证生下来的孩子就一定养得活?要养不活你们不是白占了田?几个女人气得冲上去就要扇工作组人的嘴巴,好在被人劝住了。
  李小满家没有一个吃闲饭的,儿子是手艺人,老子李良田又是驭牛能手,那些不会驭牛耕田的人家就要请他帮忙,以前生产队时是他家日子好过,现在包产到户了还是他家的日子好过,虽然娶个媳妇花了别人两三倍的钱,可日子还是蹿到了别家的前面去了。李小满生下第一个儿子的那年,他家就率先在村里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一根高高的电线杆冲天矗立在门前,让人羡慕死了。晚上,好多人都拥到他家去看电视。
  李清明的二妹静芸没读书了,除了干些家务活,每年四个月放牛的活儿都交给她了。在三妹静苓和弟弟清晖是否继续读书的问题上,菊叶没再勉强,因为这个家现在是儿子和媳妇在支撑了,她是没有能力去供两个孩子读书了。如果这姐弟两人继续读书的话,家庭的负担肯定是更重了,最吃苦的当然是儿子和媳妇。
  李清明和金兰把妹妹静苓弟弟清晖叫到跟前,说:“俗话说‘长兄为父’的,爸不在了,我就要对你们负责任,你们今天就说句心里话,这书到底是想不想读,不要说假话,在哥嫂面前一定要敞开你们的心扉。”
  静苓细声说:“想读。”
  清晖轻声说:“想读。”
  李清明朗声笑了说:“好,想读书好啊,既然你们想读,哥就是再吃苦也要供你们,你们的嫂子也没有一点意见,她也是读过高中的人,有识见,说只要你们愿读,就不能让你们失去了机会。好吧,我就等着你们两个的努力结果,一定要让妈和哥嫂的辛苦付出有价值!”
  后来,静芸考上了中专学校,毕业后到县里一家医院当了医生。她成了厍里村第一个有工作的女性,去上班的那天,她扑到嫂子金兰的怀里大哭了一顿。清晖也是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毕业后到县茶厂当了一名技术工作人员,李清明和金兰的辛苦付出总算是没有白费。
  特别是静苓读书,村里就有人唱反调说:“花花小姐在天边,瘌痢儿子在身边。女孩子能认识些字就可以了,就培养出来了也是别家的人,不值得。”金兰并没有冷心,而是照样让静苓上学,她妈当年都有这份心思,难道她还不如自己的妈了吗?静苓非常懂事心细,每次回家不是给两个侄子买东西,就是给她这个嫂子买衣料,金兰看那衣料都不错,可却没有做了衣服穿在身上的精神,只是做了几件,其余的都经过与清明商量后,或者给了静芝静芸,或者娘家的嫂子。
  清晖参加工作后,就给他哥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把李清明乐得眼泪直汪汪。新自行车李清明雨天从来舍不得骑,雨天出门仍是骑那辆从李小满家买来的旧车,又换了前后的外胎。新车总是要待路面干燥了,才舍得推出去骑一骑,一骑回来马上就用抹布擦得干干净净,宝贝得不得了。
  李清明跪在李文思的坟墓前,哀哀地说:“爸,我没有为你争到气,静苓与清晖为你争到气了,他们都成了工作人。等哪一天你的孙子考上大学了,我再来你的坟前放大炮仗的。”
  李清明和金兰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取名为李元方,二儿子取名为李元正,两人之间相隔了三岁。生了两个儿子后,金兰就做了结扎手术。
  李小满和沈梦瑶也是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儿子,取名为李军,小的是个女儿,取名为李岚,两个孩子生得那个漂亮,厍里村是再找不出能相比的来了。两个孩子之间也是隔了三岁。沈梦瑶生了两个孩子后,同样做了结扎手术。沈梦瑶虽说嫁了李小满后再没登台演过戏了,但偶尔还是会嘴上哼哼的,李小满喜欢听沈梦瑶嘴上哼哼。
  李小满说:“清明,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时你说的话吗?‘老婆是个鬼,又要穿花衣,又要柴来又要米’,长大了就不说老婆的。看看,现在我们两个都讨了老婆,还生下了孩子。当年我们都渴望长大了去当解放军,可结果都没走出厍里村,我们的愿望看来只有等我们的孩子去实现了。”
  李清明说:“想想时间真是快,我们当年每天一起去上学,现在我们的孩子又一起去上学了。那时你老爱站在木板桥上往水里撒尿,现在好了,木板桥没有了,变成石拱桥了,再不用每年上半年洪水来一次就要把桥冲倒一次,大家又要搭一次,这条河上只要两边有村庄的地方都建成了石拱桥,高压电也通到我们这山旮旯里来了,一年到头再不用愁得没电用了,社会变化真是快,这是多好的事,我们正走在幸福路上啊!”
  李小满说:“你说得好,我们真是正走在幸福路上的——记得当年我们都非常喜欢的唐小梅老师,还有那个夏美云老师的课堂上那个笑翻了天的屁声,真就如发生在昨天的。”
  李清明说:“小满,你当年那么小年纪就说要找一个像唐小梅老师一样漂亮的女人做老婆,你终于找到了一个像唐小梅老师一样漂亮的沈梦瑶,当年的愿望成了真。”
  李小满笑了说:“你这当年说不讨老婆的人不也讨了个出色的金兰吗?”
  李清明说:“小满,包产到户后,大家的生活水平明显提高了。就像你家,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黑白电视丢弃了,又买了全村第一台彩色电视,又重建了房屋,要是在以前,这样的生活可是想也不敢想的。你看我家,别说彩色电视,就连黑白电视也没买。”
  李小满说:“你是让妹妹和弟弟读书去了,若不是这样,你也差不到哪里去的。清明,你没事也到我家来坐坐嘛,看看电视也新鲜些的。我买那台黑白电视时你从来没到我家看过,现在买了这台彩色电视你还是没来看过。没事你也来看看的,我们一直以来那么好,全村人都来看,就是你和金兰不来看,好像我们两家有怨恨似的。”
  李清明说:“小满,你误会了,我们真的是没有那份心情的。你看村里人都在比赛着重建房屋,我是弟弟清晖读书走出去了,若是没读书在家里种田,我们这样子清晖可是连老婆也讨不到的。你没觉得现在的时代变了?再像我当年找金兰这样的媳妇那可真是太难了。现在政策好,大家普遍富裕了,生活水平也高了,你再不努力就是怪自己没本事了。我现在想的是什么时候把这房子也推倒了重建就好了。”
  李小满说:“清明,你别太愁了,日子是慢慢去过的,愁也没什么用,干脆心情放开些。你妹妹和弟弟都毕业了,你又这般勤劳,再过个几年重建房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晚上或者不干活的时候就来我家看看电视嘛,时间也过得快些的,没到过那些大城市,在电视里看看也是一种开心。”
  李清明说:“我在家里翻翻书也是一样的。”
  李小满说:“你呀,还是丢不下读书的那份念想。”
  李清明说:“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都超过我们的。”
  李小满说:“但愿如此吧。”
  金兰现在有了一块心病,每当村里有女孩子出嫁时,她的内心就真的有一股酸涩的感觉,虽然静苓和清晖读书的事情为她这个当嫂子的赢得了极好的口碑,可作为一个女人,没有经过婚礼,到底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的。
  特别是本家族有女孩子出嫁,她要去相帮时,心里真的不是滋味,热热闹闹闹的氛围里,那股酸涩压在心里真的是好沉重,可脸上还得洋溢着快乐的表情。因此每次回家给母亲上坟时,她都要止不住泪流满面。
  金兰想想从小到大母亲一直都是疼爱她的,五个兄弟姐妹中她最小,上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虽长得漂亮,啥活都会干,可不幸是个哑巴。母亲正因为疼爱她,才让她读了高中毕业,是她自己不争气,若考得上学校也就是个工作人了。金兰不明白母亲在她的婚姻这件事情上为什么如此死心眼,而自己又为何如此执着于李清明此情不移,两人真是互不相让,仿佛是前世的冤家对头转世来了。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母亲的生命早已腐化于泥土之中,如果说当初对母亲确实有怨恨的话,那么这恨如今也早已随岁月的流逝消散了。人是不应该带着恨去生活的,那样的话,生命的天空将永远是阴云一片,人生也从而失去了美好与光彩!母亲其实是很可怜的,生养了她这样一个不听话的女儿。母亲其实是很爱她这个女儿的,可谁知这种偏执顽固的爱到头来却成了一种伤害,既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女儿。
  有时,在暗夜的枕边,李清明说:“金兰,我这辈子欠你一个婚礼,今生都无法回报了,只有等来世吧。”
  金兰说:“你不要自责,这并不是你的错。当初你说了要摆酒席的,是我拒绝了,在那种情况下摆酒席不是更让我的母亲心里添堵吗?我这辈子从来不后悔嫁给你。”
  李清明没有再说话,只是在暗夜里搂紧了金兰。
  李小满家,先是父亲李良田过世了。过了两年,母亲桂莲也过世了。就剩下一家四口了。父母亲的过世,李小满都是哭得死去活来。在娶沈梦瑶这件事上,父亲先是不允,后来又倾其所有,把婚事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母亲为这个家更是百般操劳。
  父亲在时,不但耕播的季节他给别人家驭牛耕田能赚些钱,还一年三个月放牛的事情也落在了老人身上。到了冬天,也是每日里积少成多地把第二年的柴禾全部搬到了家,堆码得整整齐齐。父亲过世后,放牛这件事情又落到了母亲身上,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要沈梦瑶去放牛。父母亲都走了,放牛成了一件麻烦事,李小满有时要给人上工做木匠活,沈梦瑶又要在家带孩子,所以李小满干脆退了股,家里的农田雇人耕耘了,田畈里的农田拖拉机能到就请拖拉机耕耘了,山坞里的农田拖拉机不能到就请牛工耕耘了,价钱高点就高点吧,图个自在。
  李小满家的日子过得着实让厍里村人羡慕,他对沈梦瑶的好村里人都看在眼里,每年都带沈梦瑶回次娘家,就像全家去旅行似的。
  包产到户后,村里跟大集体时真的是不同了,最明显的是贫富距离拉开了。你勤劳,舍得吃苦,日子自然就过得殷实些;你懒惰,不舍得吃苦,日子当然就过得紧巴。以前在生产队里有些人还揣着磨洋工的心理,反正大家摽在一块儿,好也好不到哪去,饿也饿不死,就那样。现在好了,你爱磨洋工就磨吧,你干脆不种田让田里长草也没有人来管你了,饿的是你的肚子,过的是你的苦日子。
  厍里村人说了:“禾耘五遍粒粒满,豆锄七次颗颗圆。”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你的田地里草长得茂盛,农作物收成肯定就低。你锄草锄得勤快,收成肯定就好。你爱锄就锄吧,不锄拉倒。
  有些人家就因干农活吵起来了,不是老公嫌老婆农活做得毛糙,就是老婆嫌老公农活做得毛糙。
  老婆骂:“现世宝!”
  老公骂:“二百五!”
  老婆骂:“你妈现世宝,生了你这个二百五!”
  老公吼:“你再骂句试试!”
  老婆骂:“我就骂,你妈现世宝,生了你这个二百五!”
  “啪”一声,老婆的脸上挨了一巴掌:“你骂我就骂我,竟骂起我妈来了?我妈是吃你奶长大的吗?你是我妈的妈吗?”
  老婆哭:“你打我?你竟敢打我?呜呜——”扔下锄头回了家,又捡到起几件换洗衣服回了娘家。
  过几天,老公守不住空房了,没办法,只有低声下气地去丈母娘家接老婆。
  丈母娘说:“这打老婆的行为不能惯,得狠治,不然今后就养成习惯了,那还了得?你必须放鞭炮赔礼道歉。”
  老公听了气得想回,但还是忍了。讨个老婆容易吗?更何况家里还有与老婆一同生的孩子。有了老婆,再又没了老婆,那日子比一开始不说老婆更难过。只有丈母娘家放一挂,回到自家门口又放一挂。
  平日里突然鞭炮声大作,厍里村人皆好奇,出门一打听,原来是有人接回了个旧老婆,一时是被村人笑谈好多天。
  哎呀,这可都是为了把日子过好给闹的。
  奀奀凳,土里埋,
  嫁个老公不积财;
  又好烟,又好酒,
  日日思量去赌牌。
  一个叫莲叶的女人,带着一个四岁多的女儿在地里锄草。膝盖处,一边一块补丁。屁股后,也是一边一块补丁。老公早上吃过饭后,又骑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出门晃荡去了。夫妻俩是嘴也吵了,架也打了,无济于事,老婆管不住,只好由他去了。
  包产到户让绝大多数的人日子过好了,但也让少数人变得游手好闲起来了。这些都是不肯把力气耗在土地上的人,说什么在土地上就是耗尽了力气也刨不出个金疙瘩,时时想着赚大钱,发大财,抽好烟,喝好酒,可又没有赚大钱的本领。
  有人问:“莲叶,老公呢?”
  莲叶说:“那个瘟神鬼知道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命苦啊!”
  问的人说:“说句难听的话,像你老公这样的人就是贱骨头,就是要大集体那套把他圈住才老实的。”
  莲叶说:“我算是前世欠了他的,这世给他还债来了,一点活不做,还对我不是骂就是打的,输了钱回来就是对我发脾气。我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都不想活这个人了。你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问的人劝:“宁在地上混,不在地下困,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要想开些的!”
  问的人走了。莲叶弯下腰去锄草,眼泪流下来了,又站起身来扯衣角去揩,因为没有穿背心,胸前两只松垮的奶子就露了出来。
  
  
  第二十一章
  我们的孩子·情深深
  李军背着书包来到了李元方家门前,大声地叫着:“元方,走吧。”
  喊了几声,金兰才送李元方背着书包出门来了。李军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牛奶糖来往李元方的手中塞。
  李元方说:“军军,我不要。”
  李军说:“吃吧,不要紧的,你有东西给我吃不是一样吗?”
  金兰说:“军军给你就拿着,下次你也拿东西给他吃的。”
  金兰摸摸李军的脸说:“你们走吧。”
  两个孩子就一同出村往桃坪小学去了。
  走到石拱桥上时,李军说:“元方,我爸说以前这里是木板桥的,一块块桥板被一根长长的铁索穿起来,涨大水时就冲倒了,水退去后又搭起来。”
  李元方说:“我爸也和我说过,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木桥一样。我爸说那时他和你爸也是每天两个人一同背着书包去上学。我爸还说你爸老爱站在木桥上往河里撒尿。”
  李军说:“元方,你说是那木板桥好还是现在这个石拱桥好呢?”
  李元方说:“木板桥哪有石拱桥好的?木板桥会被大水冲倒,石拱桥永远不会被大水冲倒。”
  李军说:“我觉得还是木板桥有意思。我没走过那种桥。”
  先是李元方与李军一道走着上学;后来,李元正与李岚又跟在后面了,每天四个人都是一同来去;最可爱的是李岚,一边走一边唱着歌儿。
  有时,李军来找李元方两个人一同做练习,李清明冷眼看去,这个李军比他老子李小满上学时可厉害多了,学习能力与自己的儿子元方不相上下,小小年纪,字也写得好。
  李清明说:“小满,你这个木匠恐怕到时是传不下去了,你家军军将来读书可有希望的。”
  李小满说:“那就看他的造化了,真读不成书,我这个老子就给儿子当师傅吧。”
  李小满最疼的还是女儿李岚,村里人都说这孩子长大了就是个当演员的料子,只有沈梦瑶这么漂亮的妈妈才能生得出来。李岚读书成绩也不错,她最爱的就是唱歌和跳舞,,学校里老师教的歌儿都是整首歌从头唱到尾。六一儿童节学校搞活动,她站在台上当着那么多家长和学生的面唱歌,一点儿也不憷场。
  李小满在家没事的时候,就说:“岚岚,快来给爸演回仙女下凡。”
  李岚听了就真演起来。只见她挥起了一双手上虚拟的长袖,风吹杨柳般摆动着小小的身子,脚下踏着碎步,还嘴里唱着。这可都是她从电影电视里面学来的。
  演完了,李岚问:“爸,演得怎样?”
  李小满说:“好,演得好极了!”
  李岚说:“爸,妈年轻时是演戏的,她演得好吗?”
  李小满说:“好,演得好极了!”
  李岚说:“爸,你怎么老说一样的话儿?”
  李小满说:“爸找不到话说了。”
  李岚说:“爸,让妈也演了看看好吗?”
  沈梦瑶不肯,李岚就跑过来扑在她的怀里撒娇:“演嘛,妈演嘛。”
  李小满说:“梦瑶,你就演一次吧。”
  沈梦瑶一时是小的缠,大的催,加上心里也有点技痒,就站起身,也演了一遍刚才女儿演的仙女下凡,也唱。
  演完了,李岚拍着手叫:“妈演得太好了!妈演得太好了!”
  李小满见沈梦瑶的脸红了,心里“咯噔”一跳,就一把将女儿抱在了怀里,一张胡子拉碴的嘴巴就去亲女儿那朵粉扑扑红彤彤的脸蛋。
  李岚叫着:“不要,不要,爸的胡子好扎人的!”
  李小满也经常察看儿子李军的家庭练习,看着老师用红笔在练习本上画的一个个红钩,心里是颇为得意的。李清明说得有道理,这孩子可能将来还真是读书的料,厍里村这片天地怕是困不住他的。
  当年李清明的爸爸李文思是多么希望李清明把书读上去,最后李清明高考失利,那可是死都不瞑目的。
  李小满又记起自己读小学时挨一个叫王奀九的老师的打的事情。有一次打得太凶了,爸妈专门赶到了学校里,揪着老师的衣服大骂,最后闹得那个王奀九老师买了两斤红糖登门道歉。李小满就又接着想起小时候爸妈生前的种种疼爱,和自己长大后爸妈为这个家的种种辛劳,若爸妈还在,看着小孙孙读成绩这么好,那该多高兴的……想着想着那眼眶就湿润了。
  李军看了就说:“爸,你怎么哭了?”
  李小满说:“爸哭了吗?爸是看见你练习做得好高兴的。”
  李军说:“爸,我知道,你这叫喜极而泣,对不对?”
  李小满说:“对、对,我的文军可真聪明。爸在想,等你将来读书考上大学了,在城里工作了,再把爸和妈接到城里去住住,那是多么幸福的事,你说是不是呢?”
  李军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并敬了个军礼。
  李小满笑着说:“又在学电影了。”
  春天,天上飘着蒙蒙细雨。
  沈梦瑶提着一塑料桶洗好的衣服从河里回来,走在长了青苔的石板路上,一不小心脚下踩滑了,左腿往前一跐,右腿膝盖往石头上一磕,只听轻微的“咯吱”一声,手上的塑料桶滚了出去,衣服撒落在地,人却是歪在地上再不能动了。
  李小满正在村里给别人上工,有妇女急匆匆找到他:“小满,你快去,你老婆摔在地上不能动了,快去!”
  李小满一听,立马扔掉了手中的斧子和正劈着的木料,人像一颗炮弹一般射出了大门,箭步冲到了沈梦瑶摔倒的地方。李小满赶到时,沈梦瑶已坐直了身子,正想从地上努力地站起来。
  李小满喘着粗气说:“梦瑶,别动,让我看看摔哪里了。”
  说着就蹲下身去,轻轻地卷起了她的裤腿,检查了左腿,膝盖还好,轻轻地抬了抬,问:“疼不?”
  沈梦瑶摇了摇头说:“不疼。”
  再检查右腿时,就看见右腿的膝盖陷进去了,跟左腿膝盖不一样,也轻轻地抬了抬,问:“疼不?”
  沈梦瑶点了点头说:“疼的。”
  李小满说:“梦瑶,你的右腿膝盖摔裂了。”
  沈梦瑶说:“小满,怎么办呢?”
  李小满说:“我们要去乡上医院了。”
  沈梦瑶说:“小满,就不去了吧,在家里养养可能就会好的。”
  李小满满是爱怜地说:“梦瑶,别说傻话,你这骨头都裂了,若不找医生看,在家里怎么能好?你找老公做什么的,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你在家受苦将来落下残疾?这样的老公要他做甚?”
  李小满请人把沈梦瑶好好抬到了家里,放到了床上,将她身上摔脏的衣服换了下来,又给她擦干净了一双手,把微湿的头发也用干毛巾吸了吸水。这时,她的家里已来了些探望的人,李清明和金兰也在的。
  李小满说:“金兰,我要麻烦你件事,帮我把沈梦瑶换下来的衣服和那桶里的衣服拿到河里去清洗一下晾了,我要送梦瑶到乡上医院去的。”
  雨还在细细地下着。李小满架好了板车,在上面垫上了塑料纸,把一床被条放了上去,沈梦瑶被李小满和李清明抬着放到了车上。李小满又找来篾条在板车上撑了三道弧形,拿一张塑料纸在上面搭了个凉篷,两头都是空的,有些像船篷。然后李小满从箱子角落里抓了一把钱,披上一件雨衣拖着板车就出发了。
  李清明说:“小满,要我一同去吗?”
  李小满说:“清明,不用了,去了也帮不上忙的,就不让你跟着白跑了。”
  到了杨柳乡医院,医生给拍片子做了检查,说还好,只是膝盖裂成了两块,就给打上了石膏模子。忙完后,医生又开了些药,说回去好好养伤吧,多喝些骨头汤容易恢复的。
  李小满就拖着沈梦瑶回家了。
  金兰说:“小满,你每日把衣服和肥皂放在桶子里,我来给你提去河里洗好了,我也给你帮不上什么忙的。”
  李小满说:“金兰,谢谢你的这份好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怎好麻烦你的?”
  沈梦瑶一摔跤,李小满就不上工了,一边做些田地里的活儿,一边做着家务在家侍候老婆养伤。
  沈梦瑶说:“小满,我拖累你了,看看你,现在不能去上工,整日围着我一个妇人转。”
  李小满说:“梦瑶,你干嘛这样想呢?夫妻之间不只是同甘的,重要的是能够共苦。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是多大的缘分,要好好珍惜才是的。”
  沈梦瑶叹着气说:“你现在是又要做饭,又要洗衣,又要喂猪,还要忙田地的事情,我躺在这里却是什么也干不了。”
  李小满说:“人生的路这么长,好几十年,一路走来,哪能一辈子一帆风顺?遇上些道道坎坎是很正常的。上工的事情就由徒弟去做完了吧,反正他也快出师了,能应付得了的。”
  沈梦瑶说:“小满,你为了把我娶回家,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有时一个人想想,自己有什么呀?干农活跑不到人前去,不就是能唱几句戏?又当不了饭吃。你说我眼睛好看,我觉得厍里村妇人中眼睛好看的多的是。你说我鼻子好看,你看厍里村鼻子好看的妇人也多的是。你说我皮肤白,金兰的皮肤更是不比我差。也就是让你李小满当宝贝看了。”
  李小满说:“梦瑶,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你就是我命中的西施。”
  沈梦瑶说:“像李清明娶了金兰那样好的女人,又有文化,又能做事,才值得当宝贝的,我呀,不值得你这么对待的。”
  李小满说:“金兰爱李清明是不顾一切,我爱你也是不顾一切,她金兰一生迷李清明,我李小满一生就迷你沈梦瑶,这都是我们前世的姻缘注定。”
  沈梦瑶说:“小满,一晃就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孩子也这么大了,和你说句真心话,当年一开始我对你也没上什么心的,只是觉得你这个人活泼热情,敢于表白自己,长相也还可以,就试着接近了。真正觉着自己爱上你,是你在我家待了一个多月回去时才发生的。你一走,我的心里突然就空了,空得好难受啊!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对你的爱竟然是那么的浓烈。晚上躺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就是你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填满了。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每一天都是那么的漫长,真的是比一年还长。那时我就在想,小满,你要不来了,我该怎么过下去啊!难道这就是别人说的爱情与相思吗?那时,我心里总在胡思乱想,想你的爹娘不让你来了,不同意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娶个媳妇回去,而且我爹娘要你家拿这么多的钱,你听了你爹娘的话,真的不来了。想起你从我家离去时的情景,又想你不听你爹娘的话,偷偷地跑来了,因为你没有我爹娘说的那么多的钱,就在一个夜里悄悄地跑到我睡觉房间的窗根下敲我的窗户,然后我们就在洒满星光的夜里私奔了。就那样疯疯傻傻地一天一天过着,一颗心已经被你偷走了,人只剩下一具肉体的空壳。你来了,你终于在我痛苦的等待中来了,我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喜极而泣,什么叫相思的苦与甜。这一生一世有过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我真的好知足啊!”
  李小满说:“梦瑶,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当年从你家一回来,我同样体会到了什么叫相思苦。先是爸爸不同意我去娶你,心里难过得要死,人都不想活了。后来他同意了,又巴不得立即飞到你的身边去。一到你家,见到你瘦成那样,心都要碎了。”
  沈梦瑶要小便了。李小满赶紧把马桶提到了床前,轻轻地抱起沈梦瑶坐在了马桶上,每日的大小便他都是这样小心地服侍着。
  沈梦瑶要擦澡了。李小满端来温水,关上房门,帮沈梦瑶把衣服脱净了,细心地擦了一遍后,又找出干净的内衣给换上,外衣就四五天换一次,内衣却是每天都换的。
  擦洗时,李小满看着沈梦瑶一副白玉一样的身子,就探下头去,把她樱桃一样的乳头含在了嘴里,轻轻地吮着,吞咽着口水。
  沈梦瑶的脸红了,说:“小满,别闹了。”一只手却勾住了李小满的颈脖子。
  李小满松开了嘴:“你是三个孩子的妈。”
  沈梦瑶说:“胡说。”
  李岚看到爸爸每天这样精心侍候妈妈,就说:“妈妈,爸爸对你可真好。”
  沈梦瑶拉着来到床前的女儿的手说:“岚岚,妈妈不能动,你可要听爸爸的话,知道吗?身上的衣服别弄脏了。”
  李岚说:“妈妈,我知道。”
  除此之外,李小满隔上几天就去杨柳乡街上买猪肉的硬肋,然后回家用文火炖骨头汤给沈梦瑶喝。
  过了些时间,石膏模子拆了后,沈梦瑶感觉要轻松多了。又过了些时间,李小满给沈梦瑶做了一根拐杖,她可以下地撑着拐杖慢慢走动了。
  沈梦瑶说:“小满,我躺了这么些日子,现在能站起来了,仿佛整个人获得了重生似的。”
  沈梦瑶这一摔跤,就错过了采茶的季节。李小满家的茶叶没有人采,他就去叫金兰采了,反正不采的话老在树上也是浪费了。
  因为要在床前侍候,田里的事情李小满就拿自己的木匠工和别人换工了,秧也按时插到了田里。
  沈梦瑶说:“小满,你看看我这脚摔得……唉!”
  李小满说:“梦瑶,你的脚好了才是大事,今后干活的时间还不多吗?”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李小满三个多月细心照料沈梦瑶,都是让她待在家里,或者拄着拐杖在门前走走,加上营养跟得上,人骤然变得年轻了好多。村里人都说她赶上刚来厍里村演戏的时光了。沈梦瑶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脸真的是好看了不少,摔一跤还换来了个返老还童的。
  沈梦瑶的腿好了,她又提着衣服去河里洗了。
  有人就开玩笑了:“看着李小满这样待老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倒想也摔一跤试试的,看看我家这个卵老公是不是也能像李小满侍候沈梦瑶那样侍候我的。”
  “看着别人老公这样好,你吃醋了吧?放心,你要摔伤了,你老公肯定和李小满一样好的。”
  “他好个鬼!平时弄给他吃嘛,不是说咸了,就是说淡了,做事嘛也是和你打拼帐,你不去他就不去的。找李小满这样的老公就等下辈子吧。”
  “老公是别人的好,儿女是自己的好,嘻嘻。”
  “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看上哪个男的花心了?”
  “诶,我的棒槌呢?”
  “噢,在那的,快去追!”
  妇人跳进水里就去追不小心被流水带走的棒槌。一帮妇女就笑起来,一河都是她们的笑声。
  
  第二十二章
  变迁·时髦女孩·粮食·砖窑
  变!一切都在变!
  又过年了,村中的碓房里再没有“吱呀、嗵,吱呀、嗵”的声音传出来了,曾经热闹的碓房冷寂了。村里有两家买了电动磨粉机,一个圆形的铁筒出口,扎上了一条长长的白布袋子,袋子的另一头也扎紧了。电闸一合,电动机“呼噜呼噜”转动起来,白布袋子就被吹得胀鼓鼓的。米从入口处一瓢一瓢舀下去,米粉就困在了袋子里。磨好了,胀鼓鼓的袋子也瘪了下去,萎蔫在地。打开另一头的扎口,往竹篾编的谷箩里一倒,挑回家就上锅蒸羔了。
  这是大型的磨粉机,还有小型的打粉与打浆机。比如你想磨两斤米粉蒸猪肉吃,那就用小型的打粉机去对付了。厍里村人冬天爱用早米制作一种叫粉皮的食品。这种食品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就是先将早米用水泡上一两天,在石磨上磨成米浆,米浆要稀稀的流得动,锅里蒸上两锅热水,拿勺子盛一小勺米浆到一个铁皮筛子里——说是筛子,底面并没有孔,是整块的铁皮,只是和筛子的外形比较相似——倾斜了筛子让米浆流动得糊满了底面,筛子两边有弯曲的提手,提着往热水翻滚的锅里一放,盖上锅盖,只一会儿打开锅盖就好了,两片筛子交叉使用,这片下锅,那片起锅,慢慢从筛子里撕下粉皮,晾到竹竿上,晒到大半干时,就拿手撕或剪刀剪成小块的,就结束了。要是米浆里搀点红薯的淀粉就更好了,因为那样蒸制的粉皮放到开水里一煮,吃起来更加滑溜,厍里村人说你要嚼它要吞的。
  像这打粉皮的米浆以前都是在家里的石磨上磨,老婆在前面左手抓了磨把头,右手拿小瓷勺子一勺一勺地往磨眼里送米和水,老公在后面双手抓了磨把尾,左腿向前,右腿向后撑开,身子就前仰后合地磨了起来:“吱——呀——吱——呀——”这真是一件考验耐心的事情,这个桶里的米一点一点减少着,那个桶里的米浆一点一点涨上来。那声音要持续到好夜深。
  邻居听了,老公就问:“糯米糍家在做啥的?”
  老婆答:“你傻呀,磨浆打粉皮都不知道?睡吧。”
  现在好了,村中的石碓不用了,家里的石磨也不用了,老公老婆不用去踩那石碓、拖那石磨了,多省事。
  人更在变。
  冬瓜的女儿桃红,长得高挑丰满,该凹凹,该凸凸,全身上下一派无限风光。她在村里是最时髦的。干活时全身捂得严严实实,把太阳当贼一样防了,不干活时,穿着短袖子上衣,那一双粉藕一样的手臂就露了出来,白得让人眼花,头发不扎辫子了,披散着在肩上,在风里飞动。村里人说那上衣不是穿在身上的,是拿布把身子捆绑起来的,包粽子。下身套一条喇叭裤,大裤脚晃来晃去,腰胯部却又是绷得紧紧的,让你担心她那裤子会突然胀破了缝。走起路来一截杨柳腰肢袅袅婷婷地荡漾着,酥胸挺拔,丰臀突兀,脚下的高跟鞋敲打得青石巷里的石板路面“哆哆”地响,走过来走过去都是一阵香风浮动,还嘴上哼着歌儿:
  小城故事多
  充满喜和乐
  若是你到小城来
  收获特别多
  看似一幅画
  听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
  这里已包括
  ……
  这都是录放机里听来的。披肩发、短袖衫、喇叭裤、高跟鞋、唱流行歌曲,这不仅是桃红,其余的女孩子也一样,只是村里人说这个桃红最特别,她走路的姿势与别人就是不一样,风吹杨柳摇摇摆,就一个字:浪!
  浪就浪,关你屁事!
  刚谈恋爱的女孩子坐男朋友的自行车也忒歪叽,不是像从前的人那样在后座上坐直了身子,而是上身斜倚在了男的背上,还一只手绕到前面去揽了男的腰,好像她是病了,正驮着去看医生的。
  还有黑皮的女儿春红,她的男朋友来了,春红去河里洗衣服,男朋友便帮她提了桶厮跟了去河里。到了河里,两人见没人,就搂抱了在杨柳树下“吧唧吧唧”地亲嘴,前去洗衣的妇女见了,就“嗯、嗯”地假装大声咳嗽,他们才分开了。
  春红一点都没觉着不好意思,而是笑嘻嘻地说:“婶,你洗衣服来了,你好早的。”
  中年妇女说:“早?没有你们早的。当心杨柳树下有蛇的。”
  春红的男朋友说:“婶,我不怕蛇的。”
  那些中年妇女也没闲着。金兰剪了个学生头,人看上去精神多了。干活回来就洗,干净。李小满看了,让沈梦瑶也剪;剪好了,李小满一看,爽气多了。身上的衣服都不是请裁缝到家来做了,都是过年时到街上去比着身材买。乡村的裁缝手艺真的是靠边歇凉去了。
  男人抽的都是过滤嘴香烟,黄烟已没有什么人在抽了,只有少数老人还在抽着。喝的酒都是玻璃瓶装的,商店里也没有那种坛子装的散酒卖了。除了白酒,还有啤酒,大家都说那啤酒里有一股猪潲水的味道,可还是喝得欢,说喝着喝着时那打出的酒嗝好舒服。
  金兰说:“清明,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李清明问:“什么事的?”
  金兰说:“你看这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买了电视机,彩色的就不去想了,全村也就那么几家,我们就也买一台黑白的吧。你看元方倒还好,像你一样,爱窝在家里看书,家里的名著都认真地看,可元正就记得到别人家去看电视,还有妈老人家也偶尔去别人家看的。现在我们家买黑白电视机的钱还是不愁的,你也不要太吝惜钱了,社会进步了,这也是要买的。”
  李清明经妻子的提醒,才觉得自己这么长时间来确实是太本我了,一心只想着房子和将来孩子读书的事情,用明天的美好装点着今天的艰辛,别的都不去想了,妻子的话其实说得是很有道理的,就说:“买吧。”
  一个星期后,家里也就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二儿子李元正高兴极了,大声叫:“爸爸真好!自己家有电视看啰!”
  李清明看到儿子如此高兴,心里也是感到无比欣慰。
  家家的稻谷可真多呀!
  一把把金黄的稻谷“沙沙”地往地上撒,不心疼。一只只公鸡母鸡让喂得肥肥的,吃食的时候也不像从前那样翘着尾巴“笃笃”地啄食不停,一只只就像饿死鬼似的,还因争食互相挤兑。现在好了,一只只鸡们不紧不慢地吃着,啄几下,抬起头来看一看,唱几句歌儿,过上了不愁吃喝神仙般的好日子了,走起路来大腹便便的,慵懒,大气!
  猪食里面不仅是从前的糠了,一锅猪食两筒米,舀出的猪食都弥漫着饭香。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事,人都没得吃,哪有米给猪吃的。猪也是吃得肥肥腻腻的,皮毛油光水滑,一天到晚躺在猪栏里无所事事懒得动,一肚子油水,就知道没事哼唧几声。
  从前在生产队里时,一年要种两季,早稻和晚稻,人累得要死,可一年到头忙活下来,还是吃不饱肚子,必须凑着吃些红薯南瓜,才能将一年的时光熬下来。现在种一季,稻谷的产量比过去两季加起来还要高,人又少了劳累。民以食为天,一只只饭碗里盛的就是老百姓的天!
  “啧啧,这杂交水稻真是了不得!”
  “国家真的是进步了啊!”
  “这么多人的国家,耕者有其田,大家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就很了不起啊!”
  “古往今来的皇帝治理天下就为的这两点,可是从来都没做好,今天我们的国家做到了,真的是了不起!”
  “你蒸了几个年糕?”
  “四个,三个白糕,一个肉糕,一家人都喜欢吃,就蒸多些。家里还有不少糯谷的。”
  “你看看,乡里的茶厂归私人管了,这茶叶价格一下子就提了上去,我家今年卖茶叶比去年多了三百多块钱。”
  “公家的厂子,个个都怀了私心,怎么能办好?不倒闭才怪的。就像一个大家庭,个个都不思量干活,却又个个都思量得好处,这个家自然就要败下去的。”
  “好、好,现在的政策真叫好啊!“
  大家又聊到了厍里村解放前的一个男人,夏天去山上挖茶山,因舍不得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沤烂了,一到茶山上,就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地挖了起来。一件衣服真的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你看现在,哪还看得见有人穿打补丁的衣服?
  “我听说清朝有一个皇帝,也知道当国家这个大家的头不容易,也知艰苦,上朝穿的朝服都打了补丁的,结果弄得大臣跟样穿打补丁的衣服上朝,整个朝廷上就如一群乞丐聚会似的,呵呵。”
  “皇帝是个知艰苦的皇帝,可天下治理到这样子,弄得自己当的像是个丐帮帮主,也太无能了啊!”
  “现在我们国家真的是强大了,在国际上谁怕谁呀!”
  “这生活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李小满的外甥张玉禾来了,还有已去世大姐秋芬的丈夫张国平。张玉禾考上了外省的一所重点大学,来接舅舅李小满和舅妈沈梦瑶去吃喜酒。
  李小满看着姐姐这个帅气的儿子,眼泪流下来了:“姐啊,姐啊,你要是活着多好,看你的儿子多有本事,这么有出息的。”
  张国平自老婆秋芬生孩子不幸身亡后,真的一直未娶,就守着一个孩子过到现在。厍里村人都说这简直就是个奇迹的,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这么多年没有女人在身边,真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
  李小满擦去眼泪,说:“军军、岚岚,你们两个人可要向玉禾哥哥好好学习的,认真读书,将来为父母争光。”
  张国平拉着李岚的手说:“岚岚,你长得可真漂亮!”就拿出买来的糖果给李岚吃,又叫李军也过来吃。
  张国平说:“小满,姐夫好羡慕你,找了个好老婆,又生了一对好儿女。”
  李小满说:“姐夫,其实你真该再找一个的。”
  张国平“哎”地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早习惯了。这样过着挺好的。”
  李小满说:“还有谷雨和小雪姐那你也招呼了吗?”
  张国平说:“我正要问你的,你二姐和三姐那你说是否告诉她们的?”
  李小满说:“告诉嘛,就凭着你为我姐还孤身一人,也应该告诉的,她们也很高兴的。”
  张国平说:“那好吧,我明天就去通知她们。”
  过了几天,到了弄酒席的日子,李小满一家四口,再就是谷雨和小雪也带着丈夫和孩子一同去了张国平家,算是热热闹闹地聚了一次。
  吃水问题就更是进步了。
  最开始大家都是每天早上到河里去挑水。为什么要早上到河里去挑水呢?因为白天河里不是人在洗东西,比如洗衣服和尿桶,就是牛在河里拉屎拉尿,挺脏的。因为经过一个晚上的清静,早上的河水是最干净的,所以乡村人就早上去河里挑水。后来就有人家在村里挖井了,有单独挖的,有几家合伙挖的,渐渐地,没人去河里挑水了。尤其是现在,村民统一买来塑料水管,深埋地下,接通了山泉,建筑了水池,于是家家门前及厨房里全安装了自来水龙头,田间地垴干活回来,龙头一拧,洗了,喝了,多方便。
  “现在讨老婆好了,不用给丈母娘家挑水了。”
  “那还用说,我当初去桃坪村说老婆,不知给丈母娘家挑了多少担水。”
  “你这个人呀,可真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儿女都这么大了,给丈母娘家挑几担水都还要在这里翻古调的,人家一把屎一把尿养大一个女儿给你天天晚上搂抱着,这可是多大的好事!”
  “你挑几担水算什么?没看见李小满三姐小雪的老公,一个当老师的,来丈母娘家,连粪担都挑到菜园里去,结了婚后还是一样的挑。”
  “生了这样的女儿,才叫没忘了父母亲的养育之恩。”
  “养儿不知娘辛苦,养女要报父母恩的。”
  厍里村有人自己箍起了砖窑,制青砖卖钱为家庭创收。
  李清明正攒着钱准备建房,可是还没有凑到能够着手建房的数目。一见到别人箍砖窑制青砖卖钱,他也动心了。
  李清明说:“金兰,我也想来箍个窑的,我们家包产到户时分的那几分凸起的黄土地制砖是最好的。烧出一幢房子的砖来,多余的土今后就烧了也卖钱,既省了买砖的钱,地还可以照样种的,也刚好把闲着的时间利用起来做了点事情,你看这主意怎样?”
  金兰说:“好是好的,只是那活儿太累了,你吃得消吗?”
  李清明说:“为了改善居住条件,不吃点苦怎么行呢?天上又不会掉钞票下来的。”
  夫妻商量好,就着手箍窑制砖了。
  先挖出一个圆圆的泥塘,把泥巴挖松用水泡软了,再牵来水牛踩泥巴,水牛被一块布蒙了双眼,人牵着在泥塘里走着一个又一个圆圈,直到将一塘泥巴踩得黏性十足,就可以制砖了。摔制的时候,拿一张细铁丝绷的弓在泥塘里切割了一块块的泥巴,在一张大木凳上“啪嗒、啪嗒”地把泥巴摔成一个扁泥团,再使劲往一个木盒子里一摔,将木盒子填充得满满的,又拿铁丝弓在盒子中间一条缝隙里一划拉,最后打开木盒子,两块砖坯就制好了,待晾干后就可搁进砖窑里去烧制了。
  确实是苦活累活,李清明咬牙一天天坚持着,总算是和别人合伙箍好了一个窑,砖就各人烧各人的。一块块,一天天,一月月,够一窑的砖坯摔制好了。下面要准备的就是去砍柴了,烧一窑砖的柴禾可不少的,李清明夫妻两人没明没黑地忙碌着,终于开始烧制了。一窑砖要烧三天三夜,火候到了,闭上窑洞,接着从顶部往下浇水,这是关键,弄不好就会烧出半青半黄的砖来。李清明第一窑砖烧得相当成功,靓青的颜色,敲起来“叮当”响。李清明笑歪了嘴。
  李清明估算了一下,建那种上四间下四间青砖到顶的房子至少要三窑的砖,厨房就用拆房子的旧砖砌墙了。
  第三窑砖坯装进了窑,柴禾也准备好了,正要烧制时,李清明病了。去医院里检查回来,医生说他患上了肺结核,要吃药治疗,在家好好修养,不能干体力活。
  一听到这个消息,李清明哭了,一个大男人“呜呜”地哭得好伤心:“金兰,我真是个不争气的丈夫啊!这房子本来马上就可以建了,可是竟然患上了这怪病,让你跟着我受罪了,我对不起你!”
  金兰也流泪了:“清明,既然病上了身,伤心也没用,只能赶快治疗,等身体慢慢恢复起来,房子晚些建也没关系的。都是我不好,要一开始竭力阻止你就好了。”
  李清明的三个妹妹和弟弟也回来看望哥哥了,都劝哥哥不要急,把心态放好,生命是最重要的,房子晚些建不要紧的。
  李清明说:“我和爸得的是一样的病,爸当年是没有条件去治疗,要治疗得好,他也不会去世得这么早的。”言毕又是哭,弄得兄妹几人都一同哭起来。
  李清明干不了重体力活了,一个家就交到了母亲和金兰身上,两个女人就吃苦多了。李清明没事就去看看那两窑烧好的砖,那第三窑砖他已说好让别人烧了,烧成的砖两人平分。
  家庭的重担一压到肩上,金兰明显就变得苍老了好多。
  
  第二十三章
  好妻子·友情·从军
  李清明把自己隔离开了。他让金兰把他吃的菜单独用碗盛了,吃完饭的碗也不与家里其他人的放在一起洗。房间也是单独一个人睡了一个小的。
  李清明说:“金兰,我这辈子真的是太对你不起了。看你一个好女儿跟了我,一辈子连婚礼都没办一个,我又在想啊,这两年加紧把房子做好了,等两个儿子要读书就读书毕业了,我还是要再来为你办一个婚礼,就把你家和我家的亲戚请来凑个热闹,也不收他们的礼,然后你就到街上去打扮一下,再请一辆车把你接回来。现在不是作兴结婚录像吗?我们也录个像,那样我心里也好受些的。”
  金兰说:“胡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来补办什么婚礼的,还不被人笑死了去?你别想太多了,心里放宽泛些,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做了夫妻来了就不要去说谁欠谁的问题,夫妻之间真要计较起来就过不下去了。”
  李清明说:“金兰,那两个玻璃瓶和那些信是我一生中最美爱情的见证,有一天离去时,我要将其带在身上,若真有下辈子,我就变成你金兰,你就变成我李清明,我们还要做夫妻的。你不知道吧,我把我们的事情说给李小满听时,他说我们的爱情与婚姻真的是太特别了,世上少有的。”
  金兰说:“当初高中毕业回家务农后,我有时一个人感到孤独时也会不时地想起你,可一想到爱情与婚姻的事情上去,到底还是悲观了。虽在一个乡,可要见一个面又会有多么的难。想起那回和你一同回家的路上虽萌发了心中的爱意,但你对我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不得而知。好多次梦里梦见与你在一起,可看来今生今世还是与你没缘了。真没想到会在供销社与你见面,那时我就想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了,或者这就是老天对自己的眷顾吧,于是在你面前算是大胆地表白了自己,不是你爱上了我,是我缠上了你的。”
  李清明说:“金兰,你这样说我就真对你不起了,到哪里去找你这样好的妻子?那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我李清明这辈子有你,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与你过到一块后,我有时暗夜里醒来,看着身边睡着的你,真感觉那是一场梦一样的不真实,我李清明何德何能,竟然遇上了你这样一个死心塌地爱我的人?同是一个乡的人,又有过那么多次同行回家的经历,我怎么会对你没感觉呢?只是真的从来不敢往那方面想罢,我的家庭那样子,我哪有心思来想这男女之间相爱的事?书上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你金兰是当得起这句话的。”
  金兰说:“你没成了读书人真的是可惜了,我那时真以为你考上学校是一定的事情。你的作文写得多好啊!老师读你的作文时,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的佩服你。我是和你过到一块才知道了你当时家中的情况,你真的是压力太大了,你父亲太望子成龙了,才使得你考试发挥失常。若后来能复读一年的话,你就不会是这样了。”
  李清明说:“金兰,你的成绩其实也不差的,若能去复读也是有希望的。”
  金兰说:“比起你的成绩来可就差多了,我若硬想去复读也是可以的,可就怕考不上的,那还不得跳河自尽?”
  李清明说:“好在元方和元正这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很不错,尤其是元方,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小满的儿子军军说他在学校里的成绩都是前茅的,考上一个好大学不成问题,若他到时考个好大学,我们就真的感到无比欣慰了啊!”
  金兰说:“所以你不要太愁闷的,不是有句话说‘有儿有女穷不久,无儿无女福不长’吗?你看现在国家政策又好,你吃的药都是免费的,最多过个年把时间,你又和从前一样了,干活的时间有的是。心情好,病自然好得快些的。”
  李清明说:“你看我这病,不能去赚钱了,可家里样样都要钱,唉!”
  金兰说:“别想这些了,只管安心养身体,等你病好了,有的是赚钱的时候。”
  李清明说:“金兰,我看你头上就长出这么多的白发了,现在大家都爱染发,你也去染染黑吧。”
  金兰说:“染它作甚,难道还想着去嫁人的?只要你李清明不嫌弃我就够了,我要做你一辈子的妻子。”
  李清明说:“金兰,我哪会嫌你老的?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美的,都是我拖累得你吃苦了——不和你说了,怕病传染到你的。”
  金兰说:“你就是多心,哪就那么厉害的?”
  李清明的妈菊叶看到儿子这么一病,那一颗心也是要碎了。
  丈夫李文思当年的一幕幕情景又在她的脑海里复现了。她怕,怕儿子也和丈夫一样,那这个家可就真的完了。金兰这么好的一个女儿,跟着自己的儿子可是吃了多少的苦啊!来到这个家里,婚没有结婚,又辛辛苦苦让静苓和清晖两个人读书。现在刚好一些了,正准备建房了,儿子又得了和他爸当年一样的病。
  菊叶坐在丈夫李文思的坟前,流泪说着:“文思,你可要保佑你的儿子清明有福有寿的。清明没考上学校,可静苓和清晖都成了工作人,现在你的两个孙子元方和元正读书成绩都很好,你要是活着,看到这一切可要高兴坏了!”
  两个孩子都正上学,家里的电视也没人有心思去看了。一到晚上,灯也不拉,吃过饭后,一家人就坐在黑咕隆咚的夜里。三个人心里都明白,那是为了省几个电费的钱。
  李小满推门进来了,问:“家里有人吗?”
  菊叶说:“在家的。”
  李小满闻声吓了一跳:“婶,你们在家里怎么电视不看电灯也不开的?”
  金兰拉亮了电灯,是一盏五瓦的电灯泡,黄乎乎的光线,灯下看人都不清楚。
  李小满问:“清明呢?”
  金兰说:“睡了。”
  李清明在房间里说:“小满,你来了?你别进来了,这病传染的,要染上就不好了。”
  李小满说:“没关系的,你是太劳累了,制砖那是多么重的活,加上你又那么心急火燎地想建房子,才病了。”
  李清明从房间里起来了,坐在了屋子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说:“你看这一病可苦了我妈和金兰了。我是叫我妈到清晖那去住一段时间的,省得和我这病人在一起。”
  菊叶说:“小满,你坐我这边来——这时候我哪能放心到清晖那去住的,虽说人老了,可在这个家里总能帮着做些事情的。清晖做工作的人,又要不了我帮他什么忙,再说我在他那里也闲得难受的。”
  李小满坐下了,说:“金兰,我知道,你们这样在黑咕隆咚的夜里坐着,就为省那几个电费钱的,可看个电视点个电灯能要了多少电费?”
  菊叶说:“小满,你嘴巴真的好直。”
  李小满说:“看看电视,时间也过得快些,这样数着时间过多难熬的。现在社会进步了,你这又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病,只不过时间稍长些,过了这段就好了。这人生它就是一段苦和一段甜搀着过的。你看我老婆从河里洗衣服回来不小心摔一跤,也两三个月才好的。”
  李清明说:“我哪能不急的,你看两个孩子长大了,睡觉的房间都紧张了,若像你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和金兰都要去爬楼睡觉了。所以总急着想建房的。”
  李小满说:“我看你建房的砖块差不多也够了,木料也到家了,这屋瓦嘛旧屋上的好多都还能用的,也缺不了多少,木工活到时我和我的大姐夫帮你包了,钱你先欠着,算是我借给你建房的,等你将来两个儿子都大学毕业了,家庭宽裕了再付,你差的就是泥匠的工资一块了,也不是一做完就结算清楚工钱的。这样一算,等你病一好,就可以着手建房的。别太愁闷了,好日子还在后头的。”
  李小满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家去了。
  也不知什么原因,村里有些人家的猪突然就发病了。乡上有工作人员来看了,说是得了五号病,死猪绝对不能吃肉的,必须埋掉。既然工作人员都说不能吃,那还吃不是找事吗?虽然看着可惜,但还是抬到河滩上挖深坑埋了。工作人员给没死的猪都打了针,并告诉村民怎么去救治。
  李清明家的两头猪都死了,菊叶和金兰都哭了,真是家有血财(厍里村人把家里养的牛啊猪啊鸡啊鸭啊这些动物都称为血财的)不能算账。千瓢食万瓢食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准备过年时宰一头,另一头就翻过年去卖的,到头来却闹得个一场空,谁不糟心的?这下是连过年的猪肉都得拿钱去买了,你总不能过年连猪肉都没有吃吧,除了猪肉无好荤啊!
  李清明一家人又陷入了苦闷之中。
  李小满的儿子李军回家来了,告诉父亲李小满说他不读书了,要去体检当兵的。
  李小满说:“胡闹,你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听元方说你的学习成绩蛮好的,虽不敢去说考上什么名牌大学,但考一个中上的大学还是不成问题的,当兵有什么好,吃苦受累的。”
  李军说:“爸,你这就不对了,你说当兵不好,吃苦受累的,那大家都抱你这种思想,谁来保卫我们这个国家的?好男儿去当兵,正因为吃苦受累才要去,这才叫爱国爱党爱人民。”
  李小满说:“你这叫什么一什么的?出校门这么多年都忘了。”
  李军说:“功亏一篑。”
  李小满说:“对,就是这句话。你要一心想当兵,当初就不要念这高中了,读个初中去当兵就可以了,省得我白花这几年学费的。”
  李军说:“爸,你又错了,你以为当兵就不要文化了?这不是过去了,现在的军人可都是高素质的,你看导弹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没有文化能造得出来?正因为儿子有文化去当兵对国家才有用处的。”
  李小满说:“我不听你说的那一套,我就不允许你去。你问问你妈看?”
  沈梦瑶说:“我们这个家呀,一个吵着要去当兵,一个将来要去考音乐学校,小满哪,我做娘的哪拦得住?”
  李军说:“爸,妈这样说她就是默认了,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的。我这次回来说想当兵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们班上有好几个,都回去准备体检了。”
  李小满说:“我就是不同意。”
  李军说:“爸,那我就是要去。”
  李小满说:“你去了就不是我的儿子。”
  李军说:“我永远是你和妈的儿子!”
  李小满说:“你、你,怎么这般不听话呢?”
  李军说:“爸,这都怪你把我生出来,我是你的儿子当然就要像你啊!”
  李小满说:“你像我,你什么地方像我?”
  李军说:“爸,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你当初讨我妈做老婆时的那个倔强劲可是十条牛都拉不回来的。爷爷不允许,你就说就是做十年长工也要把妈娶回家的,我真是佩服和羡慕啊!人生为爱情这样活过,那才叫值得,那才叫无悔。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否有机会像你当年爱妈一样去爱一个女孩的,那是多大的勇气和多深的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爸爱妈之情’啊!”
  沈梦瑶笑了。
  李小满哭笑不得:“你怎么练得这么一张油花嘴的,啊?”
  李军说:“爸,妈真的值得你这样爱,你看儿子现在这么大了,妈还如此年轻漂亮,又贤惠又温柔又能干,多好的女人,也难怪您的!”
  李小满说:“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父,这是实话啊!你怎么就不能真心听爸一句呢?”
  李军说:“爸,儿子又不是去做什么坏事,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正是千千万万像儿子这样有志于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才有了国家的富裕和安宁的。你不是说过你和清明大伯小时候也有过当兵的理想吗?你又干嘛给儿子取个李军的名字呢?说明你从内心深处是支持儿子去当兵的。”
  李小满被儿子说得有嘴说不出话来。
  李小满最终还是拗不过儿子,同意了他去当兵。
  李军放弃明年的高考突然去当兵,在乡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了。有人说太不值得了,好好的大学不读,去当什么兵的,哪有上大学好的。
  李军去乡里体检,带兵的工作人员一看这小伙子就看中了,加上又是高中生,身体没有一点问题,所以顺利就过关斩将了。
  看到乡里把大红喜报送来,李小满到现在仍是没有喜悦,只有舍不得。他就盼望儿子身体哪方面出点小问题,让他体检不上才是最好的,可他就是体检上了,绝了他做父亲的最后一丝希望。
  人家说胳膊拗不过大腿,他李小满是大腿拗不过胳膊。个浑小子,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你还真找不出个反驳的理由。想想这儿子真的是承接了自己年轻时的那股倔强劲,当年自己为了沈梦瑶是多么的义无反顾,现在儿子为了去当兵也是多么的义无反顾。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儿子,拧!
  母亲沈梦瑶更是舍不得,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子这一去见面的机会可就少了,不像在学校里读书,过段时间想回来一次就可回来的,军队最是讲纪律的地方,由不得个人随便的。
  送兵的时候到了,桃坪村委会还让小学的学生鼓乐队敲起了军乐鼓欢送。李岚也从杨柳中学赶回来了送哥哥上军车。
  李军穿着军装,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帅气极了。
  李岚说:“哥,你太帅了,农村怎么都不招女兵的,要招女兵我也当兵去,我要到部队里去为军人唱歌。”
  围观的人看着这兄妹俩窃窃私语不断,都说这兄妹两真的是长得太出脱了。又看沈梦瑶,说娘漂亮生的孩子自然也漂亮的。
  军车来了,儿子就要上车了,沈梦瑶终于流下了眼泪。
  李军说:“爸、妈,谢谢你们成全了儿子,儿子在部队里一定努力,要给你们争脸,你们在家要多保重身体!”说完,向李小满夫妻俩“啪”地敬了个军礼。
  儿子爬上了军车。
  车子徐徐开动了。
  车子渐渐开远了。
  车子在马路拐弯处消失了。
  只留下扬起的灰尘还飘在空中。
  女儿李岚说:“爸、妈,回去吧。”
  李小满说:“梦瑶,咱回去吧,我刚才都忘了叫这个不听话的家伙有时间就写信回来的。”
  沈梦瑶说:“我也忘记说了。”
  女儿李岚说:“爸、妈,你们路上说了好多遍的。你们放心吧,哥哥会写信回来给你们的,他同样很记得你们。”
  李小满摇了摇头:“你哥哥呀,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
  
  
  
  第二十四章
  青梅竹马·幸福路上·大学
  李岚放寒假回家了。沈梦瑶衣服不用洗了,女儿主动帮她承担了。她就爱唱歌,出门唱,进门也是唱。一听到声音就知道她从河里洗好衣服回家来了。完成了每日的寒假作业后,没事时就在家中把一个闪亮的口琴含在嘴里磨来磨去的,吹出好听的歌曲。沈梦瑶都喜欢听女儿吹。她的两本笔记本上都抄满了歌曲,那些歌词她都能够一字不落地唱出来。
  李小满说:“岚岚,爸也喜欢一首歌……”
  李岚打断了李小满的话:“爸爸,我知道你喜欢哪首歌的,你看我唱几句给你听听: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
  李岚唱完这几句,问:“爸爸,你喜欢的是不是这首歌?”
  李小满说:“你怎么知道的?”
  李岚说:“记得我读小学时,你最爱在嘴上唱这首歌。你现在也还哼的,只是哼得少了些。”
  李小满说:“岚岚哪,我不知怎么的,一哼上这首歌,我就会想起你的爷爷和奶奶,你去世的大姑,还有我和你妈妈当年走到一起的那些事情,脑子里就像在放电影一样。爸想起小时候和你清明大伯每天背着书包过着那时的木板桥去上学,真就如同昨天的事情,人生真是快啊!真是‘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这歌真唱得好!”
  李岚说:“爸爸,所以女儿想学音乐没错啊!妈妈要不是来我们村里演戏,你能与妈有缘走到一起吗?”
  李小满爽声笑道:“梦瑶啊,看来我们那点事情要让孩子们传说下去的。”
  下雪了。
  李元正来到了李小满家:“李岚,去外面走走怎样?”
  李岚说声:“妈,我去外面玩玩的?”
  沈梦瑶说:“去吧。”
  村子里,那些小孩子已经在玩疯了,雪团子扔来扔去,你追我赶的,发出一声声的尖叫。
  李元正说:“我们的玩兴过去了,你小时候每逢下雪最爱玩的就是堆雪人。我有一次用一把竹子做的‘宝剑’把你的雪人削去了半个‘脑袋’,并捅穿了雪人的‘心脏’,杀‘死’了你的雪人,惹得你大哭,非要我赔你的雪人不可。直到我的哥哥跑来帮你重新做好了,你才笑了。”
  李岚说:“你小时候老是喜欢手上拿根棍子东砍西砍的。春天,马路两边的油菜花倒死了你的霉,那些花朵都被你斩了‘脑袋’。直到有家长去学校告了你的状,老师用板子打了你的手,你疼得哭了,才改了。我记得老师还说你骨子里有暴力倾向,缺少爱心。”
  李元正说:“都是晚上去你家看那些武打电视给闹的,我那时做梦都梦见自己飞了起来,会这种那种的武功。想想老师当年打手也打得对,我是真不该斩那些油菜花‘脑袋’的,手持无情‘剑’,没有一点怜花惜玉的心肠。”
  李岚被李元正说得“噗哧”一笑。
  李元正说:“你真的想好了要读音乐专业?”
  李岚说:“想好了,我将来不但要唱歌,还要写歌,写出让人喜欢的歌曲,在大街小巷里传唱,那才有意思。”
  李元正说:“你是想当歌星。”
  李岚说:“当歌星不敢想,要能当个音乐老师或是流浪歌手的话,我就很满足了——你呢?你想做什么事情?”
  李元正抓抓脑袋:“我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想像你哥哥一样去当兵,又想去少林寺学武功,还想学画画,当个画家——我爸就希望我和我哥哥努力读书,考上大学,有出息。”
  李岚说:“你和你哥哥性格真是不同,他坐在那里,手上的书能读上一整天,动都不动。”
  李元正说:“我哥哥纯粹就是一条书虫,钻在书里面不想出来。家里的四大名著他早就全部看完了,有的还看了三四遍,我爸老是骂我不如我哥哥做事有定力。”
  李岚说:“努力读书肯定是没错的,我们目前要努力的就是要考上县里的高中。”
  李元正说:“考上县中我们都没问题吧?”
  李岚说:“不能骄傲的。你爸正病着,不可惹他生气,要像你哥哥那样成绩好,他才高兴的。”
  李元正说:“你说的倒是,我奶奶说我爷爷当年就因为爸爸没考上大学,难过得吐血死了。”
  李岚说:“你哥哥太不爱说话了,他有时回来我看到了当面叫他一声,他就看我一眼,连回应一声也没有的。”
  李元正说:“你说的何尝不是呢?有时在家里吃饭,我妈叫他吃菜,连叫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也不知他头脑里在想些啥。可他做的事情我爸爸非常满意,他要是去菜园里锄草,那锄过的地干净平整,杂草全部清理出来放到角落里。我爸妈看他那样爱看书,都不怎么叫他去干的。”
  李元正说完后,又把一双手掌在李岚面前摊开来说:“看看这双手,都是血泡的,等雪停了,又要和哥哥去砍柴了。”
  李岚说:“你爸病得不能做体力活,你妈那么辛苦,你帮着做做是应该的。”
  ……
  两个人出了村,又过了石拱桥,在马路上漫步走着,雪地上留下了他们深深浅浅的脚印。
  到了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李清明的病基本上算是好了,只是重活还不干,像手上的活儿他都帮着干不少了。到医院里检查拍过片子回来,医生也说蛮好的,只等彻底恢复了。
  春天来了!春天又来了!李清明望着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心情开朗多了。小河两岸,杨柳若烟,流水潺潺,更是美丽醉人。
  今年,大儿子李元方高考,小儿子李元正中考,两个儿子的成绩都很好。人家说爹娘疼幼子,这话放在李清明身上不准确,他喜爱的还是大儿子,脑瓜子好,做事专注,非常勤奋,真是难得。小儿子聪明也聪明,可是太浮躁了。静下心来想想,从高中毕业到现在,一路走来,真是不容易,有苦涩,更有幸福,都亏了有个好妻子,还有母亲的百般操劳,才使他有了个完整的家。
  母亲现在经济上根本不用花李清明的一分钱,还要帮助家里贴补不少,全年的衣服是静苓和清晖包了,姐弟俩每次回来都要塞给母亲一些钱。母亲拿出钱买东西时,李清明总是不让。妈妈就说:“我花你花都是一样,他们两个读了书,现在日子好过些,就你还困难的。”
  李清明想,等身体好了,再努力攒点钱,房子还是要建起来的。
  李清明这身体一恢复,一家人都有了精神,又捉了两个小猪仔。虽然去年死了两头猪,可猪还是要养的。一个农家,不养猪像什么话的,那是懒!人一懒,就该让他过苦日子,不值得同情!厍里村人骂那些懒货是这样说的:“天上掉下来也要打早的,等你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已经被别人捡走了!”一个好好的小伙子说老婆时,要是被人背后免费送他一个懒字,那他想抱上媳妇就难了,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跟一个懒汉过日子的。所以李清明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从小啥活都让他们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在嘴里唱唱是理解不透的,只有到了稻田里,弯下腰去割稻子,割得腰疼腿疼手上起血泡,你才会知道‘一粒稻谷一滴汗’不是虚话,才会桌子上掉了饭马上以一种珍惜的态度去捡起来放到嘴里吃下去。
  从去年一病到现在,家里的活儿李小满也帮了不少的忙。去年秋收的稻谷都是李小满帮着扛到楼上铁皮谷仓里去的。卖到乡粮管所的稻谷也是李小满帮着金兰拉着一大板车去卖的。由于李小满的猪侥幸躲过了疫病,还过年时提了四斤猪肉来给他。想想这些,李清明真是好感动。
  厍里村人说:“现在的政策真的是好!”
  厍里村人自嘲地说:“百样的事情抵不上种田,半年辛苦半年闲。”
  采茶的事情忙过了。插秧的事情忙过了。除了给禾苗灌灌水,除除虫,上半年就没啥事情了。
  这些年来,厍里村的变化更大了。
  村里陆续有些人外出打工了,男男女女都有,有的是夫妻成双成对地出去了,农田就给年纪不大的公婆种,当然,孩子也交给了公婆。城市为农村富余劳动力提供了很多就业的机会,赚到钱了,手头宽裕了,有一部分人骑上了摩托车,少数人还买了小车。还有人在村里建起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洋房,真是让人好不羡慕。
  李清明没那么高的想法,他只要能建一幢像李小满那样的房子就可以了。村里人把这种房子叫假洋房子,因为它的第二层还是横梁和木板的,只是没有了柱子,堂前和房间都是刮的白石灰,挺漂亮的了。
  有些人家装了电话买了手机,老公在外打工,隔三差五地就打个电话回来,真的是想你时就如同在眼前的。
  弄饭早就不像从前那样放在锅里煮了,再拿筲箕过滤了倒入饭甑里去蒸的,现在用的都是电饭煲,洗好米插上电就不用管了。
  柴火灶也不太用了,用的都是燃气灶,比从前弄饭的时间快多了。等你把柴火灶烧好,这里几盘菜都弄好了,那些柴火灶只是过年时才用一用的。
  村里现在有了两个杂货店,卖的烟酒糖和街上批发部一样的价钱,锅里正炒菜,发现没了酱油,熄掉燃气灶,放个屁的功夫就去买了来,多顺便。
  经过那个年代的人就有太多的感慨了。以前是你拿着钱想买都买不到,买布要布票,买糖要糖票,买粮要粮票……凭票供应,憋死你!
  如今只要你口袋中有钱,想买啥就买啥,街上批发部是一家连着一家,各样货物琳琅满目。
  买!买!买!
  卖!卖!卖!
  这年对于李清明和李小满来说都是好事啊!
  李元方如愿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著名高校,县高中是几年也难得有一个考出如此好成绩的学生,县乡村都给予了奖励,头年报名的学费基本上不用家里掏了。
  李军在部队里考上了军校,等于说也是考上了大学。
  李元正和李岚都考上了县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李清明带着儿子李元方去到了父亲李文思的坟前。当年父亲去世的那一幕又在李清明的脑海里重现了,李清明望着村口的路,仿佛看到自己正失魂落魄地奔走地回家的路上。
  李清明落泪了,说:“元方,跪下,快跪下。磕头,要磕头。”
  李元方真跪下磕了头。
  李清明说:“爸呀,你看见了吧,你的儿子没有给你争到气,今天你的孙子给你争到气了,你终于可以合眼了。爸呀,你要是像妈一样活着多好,你肯定会幸福死了!”
  李清明自己也跪下磕起了头。
  父子两个跪拜后,又燃烧了好多的纸钱。一时坟前又是鞭炮声大作。
  李清明对小儿子李元正说:“看到了吧,你哥就是你的榜样,三年后又看你的了。”
  李元正说:“爸,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泥鳅是不能拉得和黄鳝一样长的,我到时可比不了哥哥的。”
  李清明说:“你这家伙就不行了。一个人去做一件事情对自己都没有信心怎么行?别人没打倒你,你自己首先就把自己给打倒了,那等待你的可能就真的是失败了。”
  李元正说:“什么信心不信心,我就没有哥聪明的!”
  李清明说:“看,还在为自己找借口,你这个人要在战场上带兵,绝对是个常败将军的。”
  李元正说:“爸,败一次就把自己的小命给丢了,哪还来常败将军的?”
  李清明倒被儿子逗笑了。
  李清明说:“金兰,我们再加把劲把房子建起来就好了。我们也不贪图那种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就建个假洋房子就可以了。你说呢?”
  金兰说:“不是贪图不贪图的问题,有能力当然是建那种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好了,可实际情况是我们没有能力建那种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两个孩子上大学还要好多钱的。反正也是我们两个人和妈住,孩子将来读书到外面去了,也不在家常住的。”
  李清明对弟弟李清晖说了建房的事情。
  李清晖说:“哥呀,家里的房子我看你也没啥建头了,就这样,只要不漏雨就好了。两个侄子都是读书的料子,将来也不会在农村成家,都要进城的。你干脆等两个侄子都毕业工作后,让他们出点钱,到城里买套房子养老得了,你和嫂子和妈都到城里来。你看现在的人都是往城里跑的,农村哪有城里……”
  李清明火了,打断了弟弟李清晖的话:“你给我闭嘴,厍里村还埋着你的爸爸和爷爷奶奶,你就连自己的根本都不要了?真是在城里过上日子了,就忘记了自己是哪里出来的!难道你是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李清晖说:“哥呀,你误会我了,我又不是说不要爷爷奶奶和爸爸了,一年三次上坟那是当然要去的,就是死了让孩子也要去的,我也不是那不孝顺之人,我是说城里条件好些,不管是哪方面较农村都要方便,就像看个急病,到医院去一会儿就到了,要是在农村,等你送到医院可能人都没得救了。”
  李清明说:“清晖,你也别怪哥发火,你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当然有你的看法,我也知道你是为哥好。你是有工作的人,退休了也有工资,可哥是没工作的人啊,到城里来做什么?你们城里可是上个厕所放水一冲,那水都是要钱的。哥的钱从哪来?难道叫你两个侄子拿钱让我和你嫂子在城里逍遥快活,天天在大街上蹦跶,家里的田地却摞荒在那里?罪过呀!哥是农民啊,哥以前没把书读出来,当了农民,农民就要热爱土地的,粮食自己种,蔬菜自己种,吃起来多香的。你是不用种田种地了,可你吃的哪一样不是土地上种出来的?牛奶好喝,那也是牛吃了土地上长出的草才产下来的。”
  李清晖说:“那就建吧,过些年大家都帮着出点钱,干脆建好点,就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我们有时也回家住住。”
  李清明说:“你这话才叫懂事的。”
  李清明说:“小满哪,你看我家清晖,虽说是读了书干工作的人,怎么还没我们会想事?我说要在家里建房子,他就劝我别建,还说让我去城里买房子,叫到时我和金兰都进城去过老。我们进城去做啥?空气只能呼吸,又喂不饱肚子?太阳只能晒在身上,又当不了这衣服穿?”
  李小满说:“我们农民是农民的想法,他们工作人是工作人的想法,两种人的想法当然是不一样的。”
  李清明说:“包产到户这么多年来,就因为我们农民能在土地上自主了,所以生活才渐渐过好了,这是多么好的事情,这幸福的道路曲曲折折走过来是多么地不容易!”
  李小满说:“你弟弟的想法不同也情有可原,他又没有长期在家劳动过的经历,不能理解我们对土地的那份感情啊!”
  李清明说:“我骂了他,他才算明白了,认同了我在家建房子的想法。我是不会走的,一辈子苦也苦在这里,乐也乐在这里,生是厍里村的人,死是厍里村的鬼!”
  李清明说:“小满哪,你看我家清晖,虽说是读了书干工作的人……”
  李小满笑着说:“清明,这事你都和我说过三遍了。”
  李清明说:“真和你说过三遍了?”
  李小满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们都老了,变得爱唠叨了。”
  李清明说:“是老了,你看我的金兰头发都白了那么多,我叫她去街上理发店里染一染,她说我是嫌她老了,不好看了。小满,你说我会嫌金兰老吗?她就是再老,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看的,就像你的沈梦瑶那样。你说是不是?”
  
  
  第二十五章
  翻天覆地·门前河水绿·植树
  春雷滚滚,万象更新,公元二○○六年含笑走来了,这是亿万中国农民心中记忆最深刻的一年!
  这年,在中国历史上沿袭了两千六百多年的所谓“皇粮国税”取消了,这是中国历史上真正的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电视新闻还说了,国家又将在今后的两年时间里,对九年义务教育实行全面免费,也就是说孩子上学从小学到初中毕业,连课本也不用掏钱去买了。退耕还林更是在几年前就推行了,那些山坞里的农田全部都栽上了树苗,国家还按田亩数给钱的。种粮还有了这样那样的补助。野猪们,你要闹就去闹吧,反正那些田也不种稻谷了,曾经看野猪的辛苦事一去不复返了。
  李清明,一个平凡普通的农民,一个热爱土地的农民,一个有高中文化的农民,面对这一切巨变,他流泪了。
  李清明说:“小满,这是真的吗?”
  李小满说:“清明,当然是真的!”
  紧接着第二年,厍里村又如火如荼地进行了新农村建设,出村的路,下河洗衣服的路,村中里巷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全都铺上了水泥。建了沼气池,建了水冲厕所,村中还安装了路灯。对于厍里村民来说,最获益的事情还是一条长二百多米的农田灌溉用水渠三面都浇筑了水泥,再不用每年大家扛着锄头去堵窟窿了,满渠的水通过一个叫梅家畈的大片农田后仍有剩余,又流回到了河里。
  通往外面世界的马路也铺上了墨黑的柏油,再不像从前那样晴天出门一身灰,雨天出门一身泥了。
  李清明说:“我们赶上了?”
  李小满说:“我们赶上了!”
  金兰说:“清明,别喝了,你还想一个人喝醉啊?”
  李清明醉醺醺地说:“这不是高兴吗?再喝一杯,拿过来,再倒一杯的。”
  金兰说:“你得过肺病,酒还是要少喝的。”
  李清明喷着酒气说:“早好了,没关系了,你看这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金兰拗不过,就过来给他倒上了一杯,说:“说话算数,就这一杯的。”
  李清明说:“你看,这染了头发,人年轻了好多。”
  金兰说:“你嘴上说不嫌我老,其实心里还是在嫌我老的。”
  李清明说:“我李清明真是有福气啊,讨着你这样的好老婆,这辈子真是没白活的。他们现在的人说浪漫,其实到底还是没有我们浪漫的。他们知道那玻璃瓶传递情书的滋味吗?电话一拨,就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没了相思苦,也就没了相思甜的。”
  金兰说:“你真的越来越爱唠叨了。”
  李清明说:“妈妈要再多活几年就好了,现在算是真正清静地享福了,她老人家可是吃了太多的苦,静苓和清晖读书,我们生孩子那几年,回想起来真的是太苦了,妈妈可是拼了命地为这个家呀!”
  李清明说:“小满,我们来建个养猪场怎样?”
  李小满问:“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李清明说:“这个想法我搁在心里好久了。你看现在农村跟我们小时候比还有什么变化吗?”
  李小满说:“那就是生活富裕了啊!”
  李清明说:“牛没了,猪少了。”
  李小满说:“这倒是对的。”
  李清明说:“我们都是放着牛儿长大的,现在的孩子可是连水牛都要到电视上去看了。自从山坞里的农田退耕还林后,大家都买了拖拉机,因为水牛派不上用场了。耕田有拖拉机,收稻有收割机,今天种田真是舒服多了。再就是大家都不愿养猪了,那都是因为兜里有钱了贪图自在,你看全村这么多户人家,养猪的人家不到二十户,整个杨柳乡,农民自己养的猪还包不到自己吃肉的。那外面运进来的饲料猪肉哪有我们自家养的好吃?我都想好了,我们到山坞里去建个猪栏,再开几片地种上菜,烧熟食给猪吃,砍柴也方便的,这样的猪肉卖得上价钱的。我们不要养多,一年养个十来头就可以了,你看我们这闲着也无聊的。你虽有个木匠手艺,如今也是闲的时候多,你又不能像年轻人那样外出去打工?”
  李小满说:“你这想法倒是可以考虑的。”
  李清明和李小满刚说了没一段时间,厍里村就有比他们年轻的人真干了起来,开辟了山道,把水泥砖装进了山坞里,牵了电线进去。不但养猪,还养鸡的。
  李清明说:“小满,你看看,我们这边还是刚心动,别人就行动起来了。”
  李小满笑着说:“就让别人养吧,我们把自家猪栏里的猪养好就行了,也不想赚那钱的。我们采采茶叶,种种田也可以了,如今哪家不是光一季茶叶就可以进个万把块钱的,我们这里还不是茶区,茶区的茶农一季茶叶就可进个几万块钱,这要放在从前你敢想吗?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茶叶和原来的制作方法也不同了,我和沈梦瑶一季可采上近万块钱的,累是累点,可劳动能换来回报就是好事情。你家不比我少吧。”
  李清明说:“多要多点,我家包产到户时分的茶山多一些的。”
  李小满说:“还有山上的大竹笋、小竹笋、野山蕨等野菜也可卖钱的,够我们自己花了。”
  李清明说:“明年我家养的猪也要整只地卖了。”
  李小满问:“这是为何?”
  李清明说:“医生说金兰的血压高得很,我的血压也有些高,说是让我们不要吃猪内脏,猪油也少吃,菜也要尽量少放盐。你看这样再留着过年宰了也没意思的。”
  李小满说:“那倒是,索性卖了再买些精肉算了。”
  李清明说:“精肉吃着倒不要紧的,可哪有肥肉吃着过瘾?夹一块搁嘴里一嚼,油水四溅,痛快!以前是想吃难得吃,现在是有吃却不能吃了。”
  这年冬天,李小满的儿子李军又回来了一次,在家待了五天。
  回来的那天,李小满和沈梦瑶早早就到马路边上去等车了。夫妻俩在马路边的石头上坐会儿又站起来走走,走走又坐下,像掉了魂一样。
  车子终于来了。儿子出现在了眼前。笔挺的军装穿在身上,真的是帅气得不得了。夫妻俩见了可高兴坏了。
  这孩子真是懂事,还买了礼物去探望李清明大伯。
  李小满问:“在部队里可好?”
  李军“啪”地敬了个军礼,答:“报告父母官,儿在外很好。”
  李小满笑说:“别闹——想爸妈吗?”
  李军答:“想妈,不想爸。”
  李小满骂:“个浑小子,还调弄起你老爸来了。”
  李军说:“妈还好的,爸,你可老了。”
  李小满问:“梦瑶,儿子说我老了。你说我老了吗?我木匠斧头照样拿得轻松的,还给人上工做活,那么高的房屋上都敢去给钉模子板,腿都不摇的。不是我老了,是这好日子让你妈越活越年轻了。”
  五天里,李小满夫妻俩是把个儿子当了大客人似的侍候。
  李小满先买了一辆摩托车,带着沈梦瑶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一会儿就去杨柳乡街上打个晃回来了。
  李清明虽说正努力地攒着钱想建房子,因为他现在受到老婆金兰的影响,也想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子了,所以更要加紧攒钱了。大儿子正读博士,小儿子正读大学,一年下来也攒不了多少钱的。大儿子边读书边兼职,倒不太向家里拿钱的,钱多半都是花在了小儿子身上。
  正因为此,李清明不想买摩托车,舍不得那钱,何况摩托车要耗油的,骑自行车大不了就是费点力气,慢一些。但禁不住李小满的左一句撺掇,右一句怂恿,李小满说了,没钱他就答应借一半,没办法,只有忍痛买了一辆。看别人骑摩托车或者坐别人的摩托车和自己骑摩托车,那感觉可不一样的,要想快,油门轻轻一扭,立马就蹿出去了;要想慢,油门一松,脚刹一踩,就慢了下来,带劲!
  李小满说:“清明,骑摩托车的感觉怎样?你看现在卖茶叶方便多了吧,你要踩个自行车,别人卖罢回家了,你还在路上的。我们虽年纪大些,但也要跟上时代的,你说骑个自行车,屁股左扭右扭的,多累!”
  三轮车“突突”响,收破烂的来村里了。金兰叫李清明把从前向李小满爸爸买的那辆旧自行车卖了去,李清明不肯。
  金兰说:“你可真是个念旧的人,也要看在什么方面,感情上念旧倒不是坏事,可对这么一辆破自行车念旧有什么意思?要什么都念旧,村里那些人家也不要拆了旧房子重建新房的,这村里的石板路也不要铺水泥的。你说你弟弟给买的那辆自行车留着我都同意,因为那车子还经常骑的,你看这旧车好多年都没骑过了,龙头都腐蚀得扭不动了,留着有啥意思?”
  李清明说:“想当年我就是骑着它去那棵杨柳树下取‘情报’的,我舍不得。古有槐阴树给董永做媒,今有杨柳树给我李清明做媒,我哪天也去看看当年的那棵杨柳树还在不在的。这两样东西都是我爱情的见证者啊!”
  金兰说:“那你就别卖了。”
  李清明真的没卖,就留着。
  有一件事情让村民们皱眉了,那就是河里的环境问题。桃坪村委会上下六个村,无论哪个村庄门前的河边都是堆着五颜六色的垃圾。当然,杨柳乡别的村庄也不例外。这成了一个突出的问题。
  一场洪水过后,两岸的杨柳树上真可谓是五彩缤纷了,旧乳罩、破裤衩、废皮鞋、红的绿的塑料袋,与翠绿的杨柳枝条一同在风中飘舞。
  有一回,河里刚半河水,厍里村有几个男人去河里洗澡。其中一个男人一个猛子扎下去,像一只水獭一样欢快地游啊游啊游得兴头十足,钻出水面时,发现头上挂着个东西,抹下来一看,原来是一条女人用过的卫生巾,洁婷牌,好雅致的名儿。其余几个男人见了是开怀大笑,都说这个男人运气真是太好了,要去摸奖的话准能摸到大奖的。这个男人气得是破口大骂,脏话一大堆,矛头都是指向这条卫生巾的主人。过了两天骑摩托车出门的时候就凑巧摔了一跤,好在没伤筋动骨,这个男人看着摔破的皮肉,气得又骂:“都是那片该死的卫生巾惹的祸,你说那么肮脏晦气的东西顶到头上,还能一点事没有?鬼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更倒霉的事情!”
  “那时候的河两岸多干净,根本就没有这些垃圾的。”
  “都怪我们自己的嘴巴太好吃了,有饭吃还不行,还要吃这吃那的。”
  “这河里都不敢打赤脚下去了,我有一次不小心被玻璃片割了脚板好大一道口子,还到医生那缝了几针,真是倒霉的。”
  ……
  县乡政府部门认识到了这个问题,群策群力,认真执行,在新农村建设的过程中,每个村里都建了垃圾焚烧炉,还有垃圾填埋坑,垃圾一律不许下河。如此一来,门前河水绿,两岸柳如烟,又是一番纯净美丽的景象。
  李清明说:“小满,你看我们现在是不是觉得有些无聊的?”
  李小满说:“采茶、收油菜、春种、秋收稻谷、秋种油菜,一年里,大忙这五次,其余的时间都在混,半年辛苦半年闲,真加起来还没有半年的时间,我们农民过的就是这生活嘛。”
  李清明说:“所以我们要把这些混的时间利用起来?”
  李小满说:“怎么,你还想弄养猪场的?”
  李清明说:“不、不,同一个村子里,有别人弄了我们还弄做啥的。我想的是栽树。”
  李小满说:“我知道了,你是想栽果树,然后去卖水果,是吧?”
  李清明说:“不,我说的是栽杉树。你知道的,杉树的用途最广,经济价值也高,你看杉树什么时候愁卖过?”
  李小满说:“杉树真的是从来都值钱的。”
  李清明说:“我们不是都有国家分配的长着灌木丛的山吗?那种矮灌木又没什么用的,就砍柴禾也没几根是直溜的,看着就讨厌。我们就把山上的灌木全部砍掉了去,等晒干后,然后放火烧了,就可以栽树苗了。我给你算一算,一棵杉树苗二十年就可成材,我们现在栽下去,过个二十年,我们七十来岁,栽它个一万棵,每棵到时算它卖三十块钱,一万棵,你算一算,就是三十万,到七十来岁时,我们就有三十来万,看看,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的。我们这样做,国家还有钱补助给我们的。你看看,多划算的。”
  李小满说:“你这样一算,前景着实诱人的,只是也要花很多功夫的。”
  李清明说:“我是这样想的,砍灌木丛的时候花钱请下人帮忙,烧山后栽树苗时也请下人帮忙,接下来就是我们自己每年的抚育管理了,没事就拿刀上山砍砍那些新长出的杂草灌木。你说是否可行的?”
  李小满说:“那还说什么,干吧。”
  收罢稻谷,种罢油菜,两人就开始行动了,开玩笑说是给山“剃光头”的。金兰和沈梦瑶就砍那细些的,粗些的两个男人都不用她们砍,当然还请了人。大片的山不请人哪忙得过来的,因为必须赶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把山烧好,等明年春天就可栽树苗了。
  金兰看到李清明拿着钱请人给山“剃头”,笑他说:“又不想攒钱造房子了?”
  李清明说:“这房子一下子也没条件去建,手头留着这点钱也做不了什么用,干脆花到有价值的地方去,这也等于是存钱的。”
  一座山上的灌木丛就被砍倒了,李小满那边速度也差不多。厍里村人都说这两个老人真是好精神的。
  李小满说:“清明啊,人都累得不行了,总算是全给砍倒了。”
  李清明说:“吃得苦中苦,方有福中福的。”
  到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那些砍倒的灌木都晒得干了差不多。烧山可有讲究的,不能从山脚下点火从下往上烧,要从山顶上点火从上往下烧的。
  第二年春天来临时,李清明和李小满就买了杉树苗请人栽上了树。
  李清明说:“小满,这就算大功告成了,我们再不能让它荒芜就好了。我们算是存上一笔款子了,将来老了才不用靠儿女的钱给养老的。”
  李清明和李小满这一闹,不仅是厍里村,桃坪村也有人跟着干起来了。都说李清明有头脑,有见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山里人就要从山上打主意的。
  李清明说:“这算什么头脑?我们的父辈们早就这样干过了,这村前的杉树林不就是他们当年栽的吗?大家都知道栽树好,可就是不愿拿出实际行动,都在贪图眼前的两个现钱。我是看着时间白白浪费了可惜,倒不如把它积攒起来做件事的,若干年后,当你回过头去看时,就会发现你曾经积攒起来的时间突然变得有价值了,这就叫美好的人生。愚公移山的故事其实道理很简单,它讲的就是一个积累的故事,懂得积累的人就是聪明的人。一个不懂得积累的人,一辈子注定是一无所成的。”
  
  
  第二十六章
  新农村·欢歌·爱一个人好难
  转眼间,李元正和李岚两个人也都大学毕业了。
  李元正大学毕业后进了杨柳乡中学当老师,这个他曾经读过书的地方,毕业走出去了,又折身回来了。
  李元正嘲笑自己说:“我是‘前度刘郎今又来’的。”
  李清明见了说:“好、好,当老师好。”
  李清明的大儿子李元方也已博士毕业留在了那座经济发达的城市工作。
  李岚在她读书的那座城里一所中学当上了音乐老师,满足了自己的愿望。因为热爱音乐,吉它、小提琴和钢琴她都会玩。读大学期间,她回家时不是提一把小提琴,就是背一把吉它。她最喜欢的还是吉它。李岚带着乐器回家,就在家里拉着小提琴,或是弹着吉它。她有时还在自己家的堂前站着为李小满夫妻两个当场表演。沈梦瑶通过搁磁带的录放机听过不少的流行歌曲,她要女儿弹哪首,女儿就弹哪首。
  沈梦瑶听了说:“弹得真好,妈好喜欢!”
  厍里村有人很好奇,也来玩玩李岚带回家的吉它。手指拨着“叮咚叮咚”胡乱响,真的是乱弹琴。到了李岚的手里,只见她左手手指在那头按压着琴弦,右手手指在这头拨动着琴弦,弹出的声音却是非常好听。
  女儿回家了,她的歌声,她的琴声,她的笑声,她走路的脚步声,还有她身上弥漫的香气,一个家立刻变得好妩媚好生动。女儿回校了,一个家突然变得好冷清好寂寞,那一段时间,沈梦瑶心里都不好受,真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
  李岚还在大学读书时,就和另外三个人组建了一个小乐队。毕业后,三个人都在那座城里找到了工作。夏天的晚上,四个人就把乐器搬到广场上,作即兴表演,观看的人愿意丢钱,四个人就赚点,不丢也没关系,因为四个人为的是那份热爱。
  厍里村的新农村建设是分四年完成的,每年完成一定的指标。到最后一年完成时,为了表示庆祝,正月里,桃坪村委会的威风锣鼓队来厍里村进行了表演。李岚也把她的乐队带到了厍里村,在乡亲们面前进行了表演,让大家大开了眼界。李元正不会玩乐器,就唱,唱了一首又一首,乐队为他伴奏。
  厍里村人说:
  “这李小满的女儿真是特别,一个女孩子竟干起这事来了。”
  “这有什么特别的,沈梦瑶年轻时就是唱戏的演员,女儿遗传了妈妈,当然也爱唱的。”
  “唱得真是蛮好的,我好喜欢看。”
  “你看这四个人,两男两女,刚好两对夫妻的。”
  “你知道吗?她是没出名,出了名就是大歌星的。”
  “你没看出来吗?李清明的二儿子想李小满的女儿。”
  沈梦瑶被人“揪”出来了,在这欢庆的时候,大家要她出来唱戏,至少得来上一段的。
  沈梦瑶拒绝说:“这么多年没唱过了,真的不行了,就不出洋相了。”
  “你别信她,我经常听到她在家里演给李小满看的,李小满还嘴上为她‘咚咚锵咚咚锵’地敲锣鼓。”
  沈梦瑶说:“我女儿唱给大家听就可以了,我就算了吧。”
  “女儿是女儿的,妈是妈的,你女儿唱的是流行歌曲,我们要听你唱古戏。”
  沈梦瑶被“逼”不过,就拿眼睛看李小满。
  李小满说:“梦瑶,你就来一段吧。”
  沈梦瑶上去了,试了试嗓子,便一个长声:“咿——呀——”
  台下立刻就爆出一片暴雨般的掌声。
  一个选段下来,更是掌声如雷。
  李元正吼起来了: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
  “这家伙在唱啥的,当着中学老师,端着国家给的饭碗,有工资拿,每日里日不晒,雨不淋的,还唱什么‘一无所有’?”
  “你搞错了。你没听出来吗?这是李清明的儿子在问李小满的女儿何时答应嫁给她的。”
  “这家伙还是读中学时就开始想别人做老婆了,下雪天邀别人去雪地里走啊走的,所以读书才没有他的哥哥厉害,读书的人天天想老婆怎么行?”
  “想也正常的,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做同学,每个星期一同来去,没有想法那才不正常的,要是我也想。”
  乐队里一个剪着平头的青年边弹吉它边唱了起来:
  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
  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
  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
  你陪我歌唱陪我流浪陪我两败俱伤
  一直到现在我才能突然明白
  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
  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不要再悲伤我看到了希望
  ……
  李小满说:“梦瑶,你听听,这个小伙子唱的去私奔的歌曲有些意思的。”
  沈梦瑶没说话,只是看着李小满笑,人虽然有些老了,一张脸还是笑得很好看的。
  李小满说:“梦瑶,当年哪,我在第一次去你家回来的路上就想,要是我父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该怎么办呢?后来我就有了个想法存在心里,如果我父母亲真不同意,我就离家出走,然后去你家说我爸妈同意,我先来报个信,过段时间再回家带我父母亲一同来的。我要骗得你父母亲放松了警惕,然后再偷偷地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去私奔,反正我有门木匠手艺,我们就到外面去也能过得下去的,等过个几年带着孩子再回来,我们的父母亲自然都会接受的。”
  沈梦瑶说:“小满,你真是好‘坏’的。”
  李小满说:“有什么办法呢?因为你那时让我疯了,为爱痴狂啊!”
  李清明也上台了,不过不是唱歌,是朗诵一首赞颂新农村建设的打油诗:
  新农村,新面目,
  家家门前水泥路。
  又唱歌,又跳舞,
  文化建设民风朴。
  促生产,同致富,
  农业调整新思路。
  好政策,落实处,
  和谐社会大进步。
  李清明朗诵完毕,大家都说这诗做得好,这家有博士的父亲就是不一样,有水平。
  李元正“病”了,是相思病,很厉害。
  他深深地爱上了李岚。只要一闭上眼睛,大脑里就是李岚活生生的形象:一张像她妈一样好看的脸,脑后扎一个马尾辫,常年都是穿着休闲服和牛仔裤,旅游鞋,高挑的身材,一副漂泊者的样子。
  李岚与乐队中的另外一个叫苏山山的女孩子都是当老师的,所以两个人定下了每年暑假至少要去几座城市做短暂的漂泊,她们在很多城市的广场表演过歌唱。
  李元正在短信里问:“岚岚,你为什么一说到爱情这个话题上就总是回避呢?”
  李岚说:“我现在真的不想谈。我们说说别的好吗?”
  李元正问:“我知道,你是嫌我在乡村中学当老师没出息吗?”
  李岚说:“我们都还是刚毕业,晚几年再谈这个话题的。”
  李元正问:“不,岚岚,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上学,彼此都很了解,我就想问问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如果你有我的话,就算我等你等到头发白都是愿意的。我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李岚没有短信回了。
  李元正继续一条一条地发过去,没有回。又拨打手机,原来关机了。
  李元正站在宿舍窗前望着窗外绵延的青山,一时真是满腹相思无处诉。
  李元正想,从世俗的角度去看,李岚肯定是嫌他在农村没出息的,静下心来想想也是,她已然身在城市,怎么愿意再嫁一个乡下的教书匠呢?但要说李岚是一心贪图物质的富有也不对,他听李岚说那个乐队中留平头的青年就在银行部门工作,爸爸妈妈都是有较强经济能力的工作人,可李岚也没有嫁给他的。
  在大学里,李元正虽与几位女同学也有过交往,但最终都是泛泛之交,如云烟般很快就散去了。毕业工作后,一路走来的同学之中,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孔都渐渐变得淡漠了,有的甚至模糊不清,只有李岚的这张脸在他的心里变得越来越生动,他终于发现自己深深爱上了她,并且已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李元正做梦了,他在梦里见到了李岚。一个开着高档轿车的男子带着李岚来到了杨柳乡中学。
  他对李元正说:“听说你很爱李岚是吧?”
  李元正说:“是啊,我读中学时就开始爱她了。难道我不能爱她吗?”
  男子说:“你不能爱她。”
  李元正问:“为什么?”
  男子说:“很简单,因为你很穷。”
  李元正问:“是啊,我一个乡下教书匠真的是穷,难道法律规定了穷人就不能谈爱情吗?”
  男人说:“你虽是个老师,可也很无知的,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李元正问:“什么话?”
  男子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李岚想要一件名牌衣服,你买得起吗?李岚想要一个名牌包包,你买得起吗?李岚想要一辆名牌轿车,你买得起吗?你都买不起,所以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像你,就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好高骛远,不要异想天开,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正视现实,去街上找一个摊煎饼的女人过过那种百事哀的日子,那就是你所谓的爱情和幸福,懂不?”
  李元正“哈哈”大笑:“狗屁,真是狗屁!我告诉你,你这不叫爱情,你这叫靠金钱俘获了女人,懂不?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男子一脸嘲讽的表情,说:“好,那我就听听你的高论吧,看你这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东西来的。”
  李元正说:“个臭东西,那我就告诉你什么是爱情吧。爱情就是深深地爱上一个人,不惜用自己的死去换取对方的生,这才是真正的爱情,这才是爱情最宝贵的条件!爱需要勇气,爱需要无私的付出,爱需要像大海一样博大的胸怀,请问你有吗?”
  男子的笑声像一个汽车轮胎爆炸般地激荡着空气,他从一个黑色包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钱来,“啪”地拍在前面的车盖上:“笑话,真是笑话!什么死啊活啊的,看,这就是条件!我告诉你,有钱才叫生活,没钱那叫赖活!”
  正在这时,上帝出现了。
  上帝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却是满头银发,脸色祥和,一派雍容。
  上帝说话了:“你们两个男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现在真到了检验你们的时候,我现在要李岚死去,但如果你们两个男人哪个愿意去为她死的话,她就可以不死。你们哪个愿意?”
  上帝说完,只见他拿一根食指在他身边一划,立刻地面裂开,出现一道黑黑的深渊来,人要是跳下去,肯定会摔个粉身碎骨的。
  上帝笑眯眯地问:“你们两个男的哪个愿意?愿意的话就跳下去,然后李岚就可以活下来了。”
  男子立刻脸上现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来,他看看李岚,又看看李元正,问:“李岚,我要是跳下去死了,你也愿意跟着跳下去吗?”
  上帝说:“你这人怎么这般不懂事,你跳下去就是为了让李岚活下来,她干嘛要跳下去死的?”
  男子问:“李岚,我要是为你跳下去死了,你会跟别的男人结婚吗?还是愿意为我守寡一世。”
  上帝说:“这还用问吗?她这么年纪轻轻的,长得又漂亮,肯定是要嫁人结婚的。”
  男子愀然作色道:“那我不跳,怎么能我死了还让她在这世上与别的男人一起欢天喜地地生活呢?那我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吗?我不跳!”
  李元正慨然笑道:“我跳!李岚,我愿意为你去死!”
  说完,他就一个纵身,跳了下去,只听得耳畔是“呼呼”的风声,接着又听到李岚痛哭的声音就后面追了上来。
  李元正醒来了,眼前是一个黑黑的夜,一个漫漫的夜。
  李清明对李小满说:“小满,我家元正正在追求你家岚岚的,你有什么意见?”
  李小满说:“我没有意见,孩子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把握。他们真要走到一起我也拦不住,走不到一起我也强求不得。”
  李清明说:“那倒是,当年我妈妈一心想把大妹静芝许配给你,你爸妈也有这意思,可你就是没瞧上她。”
  李小满说:“我也没觉着你大妹有什么不好的,就是没有缘分吧。”
  李清明说:“懒得管他们,我们也劳碌了一辈子,管好自己吃饱穿暖就可以了,这好日子,过着可心的。”
  李元正乘车去了李岚生活和工作的那座城市。
  当他出现在李岚的面前时,李岚惊讶了,只见李元正一袭黑色风衣,身材中等偏上,手上提一个黑色的包包,却也显出几分帅气。
  李岚问:“你不在学校上课,怎么跑这里来了?”
  李元正说:“我‘病’了,请假来这座城市看‘病’的。”
  李岚问:“啊,什么病?要不要紧?”
  李元正说:“相思病,为你!”
  李岚的一张脸腾地就红了:“你、你……”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元正说:“你不要生气,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打你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心里难过。”
  李岚说:“何必呢?”
  李元正说:“我的相思苦只有我知道,看看你,再和你说说话,明天就走的。”
  晚上,两人步行来到了春天休闲广场。虽不是深冬的季节,天气已然有些冷了,但广场上的人还是较多的。
  两人在广场上沉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还是李岚先开了口:“又是发短信,又是打电话,怎么见了面倒没话了?”
  李元正在不甚清晰的光线下看了一眼李岚,说:“走走吧。”
  两人又无声地在方砖墁地的广场上走着。
  李岚说:“你这样突然而来,我还以为你要对着我发疯的,你这样冷静倒让我出乎意料的。”
  李元正避开了话题,说:“还记得我小时候老是‘欺负’你吗?”
  李岚说:“记得,下雪天就破坏我的雪人,春天和你去油菜花丛中捉黄蜂,就突然说看见了条大蛇,夏天去追赶萤火虫,到村边就说鬼来了……”
  李元正说:“我不明白那时为什么就那么爱‘欺负’你的。看你哭,看你怕,我就开心。”
  李岚说:“坏嘛。”
  李元正没回话,两人又是长久的沉默。
  李元正说:“回去吧。我明天就回去了,现在有个请求能答应我吗?”
  李岚说:“什么请求?”
  李元正说:“就抱抱你。”
  两人正走到一根灯柱下,李岚在路灯明亮的光线里看到了李元正一双黑黑的眸子里尽是渴望。
  李岚停下了脚步。
  李元正缓缓迈过步去,轻轻地拥住了李岚,嘴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微微吻了一下,就松开手转身离去了。
  李岚看到他的身影走去时是那样决绝,她潜意识中渴望他回头看自己一眼,可他始终没有回头,直到消失了他的身影。
  第二天,李岚收到了李元正的一条短信:“我回了。你多保重!”
  这个冬天放寒假后,李岚回厍里村了。李元正也从杨柳乡中学回来了。李岚看到他努力帮着家里干一些的体力活,却是再没有像往日那样到家里来串串门的。
  
  
  
  第二十七章
  辞职·出国·父亲的愤怒
  李元正才教了两年书,就彻底厌倦了,对自己说:“三尺讲台,愁肠满怀。唉,走吧!”
  第二年春天开学的时候,李元正照常去到了学校。李清明还以为儿子照旧上课去了,哪知他只是在学校打了个晃,对校长交待了一下自己把自己解雇了后,就去到了他哥哥工作的那座南方著名的城市。
  李清明不知道,可是他的大儿子李元方却对弟弟李元正的情况一清二楚。因为李元正是得到了哥哥的理解与支持后才辞职的。李元正知道这事是不能与父亲做商量的,只有先斩后奏。如果做商量的话,父亲这个倔老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他辞职外出闯荡的。
  厍里村人私下谈论开了:
  “你听说了吗?李清明的小儿子李元正不当中学老师了。”
  “真不知他怎么想的,一个公家的饭碗怎么就要不了,将来老了坐在家里都有工资领着,多可惜的。”
  “这书真是白读了。”
  “人家有大学文凭,书怎么是白读了呢?”
  “他呀,还不是想李小满的女儿李岚做老婆,没想到想不开罢了。”
  李小满说:“清明,我和你说件事,你不要发火的。”
  李清明说:“什么事会让我发火?你说说看。”
  李小满说:“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元正不在中学教书了。”
  李清明一惊:“啊,他干什么去了?”
  李小满说:“他辞职外出闯荡去了。”
  李清明说:“就是打工去了?”
  李小满说:“是的。”
  李清明愤怒了,骂:“孽障,真是个孽障!”
  李清明知道这个消息时,李元正已在城市里奔波着找工作。虽然曾在城里上过几年大学,可乍然从寂寞的乡村来到喧嚣的都市,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李元正觉得如果把自己对李岚的爱当作一场梦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然梦醒了。他的那个梦是荒唐的。那不是爱,那是一种强求,或者说是一种自私的占有。爱应该是两双眼睛的深情相望,是彼此之间的紧紧相拥,是双方都愿意把心交给对方收藏着,这才是爱的真谛。如果一颗心不属于另一颗心,纵使这颗心愿意为那颗心作出自我牺牲,那也不是真正的爱情,或者可以说是一种罪过。曾经对李岚那样浓烈的爱就任其风流云散了吧。
  坐在离家越来越远的火车上,李元正真的是思潮起伏。李岚那张美丽的脸依然在他的脑海里鲜活生动,但他心里再没有了那种爱的痛楚。这样的放手或许对自己对她都是一种美好的解脱。他感觉自己活到现在一直都是糊涂的,他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报考了那所大学,又不明白自己为何回家干了两年教书的事情,现在竟然又背着父母亲丢掉世俗眼光中一份稳定的工作选择了艰难的漂泊。活了二十多年,到头来对自己走过的道路却是一个彻底的否定?
  李元正也知道,他这一走,摆在他面前的将会是更艰辛的漂泊,他并没有那种发大财以求哪天能够衣锦还乡的强烈功利愿望,他就是不想过那种生活了,就算自己漂泊一辈子最后一无所有落魄地回到那个小山村,他也愿意,他也无怨无悔!
  李清明听到消息后,气得就给儿子打电话。电话一拨就通了,还好,这个孽障还没换号码的。
  李元正:“爸。”
  李清明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骂:“你这个孽障,还知道喊爸的,你要还认我这个爸,就赶快回来继续教书。”
  李元正:“爸,好马不吃回头草,我这一走是不会再回到学校去了的。”
  李清明:“好,我这就给你哥哥打电话,让他好好教训你。”
  李元正:“爸,你别打了,我早就和哥哥说过了,他也同意我出来的。”
  李清明:“你……你们真是要把我给气死!”
  李元正:“爸,我挂了,你和妈在家里多保重,等过年我再回来看你们的。”说完,真挂了。
  李清明气得就把话筒掼在了电话座机上,骂:“孽障,两个孽障!真是气死我了。”
  李清明说:“小满,你看看,这就是我和金兰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好儿子。两个人合起心来气我,这么大的事都不和我们说一声,说走就走了!”
  李小满说:“儿大不由父,女大不由娘,有道理啊!你看我的军军不是读书读得好好的,却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去当兵,我也是不同意,最后还不是拗不过他随他去了。”
  李清明说:“不行,我得进城去找他们,我要把他给拉回来。”
  李小满说:“我劝你还是别去了,他要真心不回来,你去了也是没用的。”
  李清明说:“那怎么办,我难道就这样由着他胡闹去了?”
  李小满说:“清明,我劝你先平静平静,再打个电话给他,不要出口就是骂孽障,别说现在的年轻人愣,我们那会儿不也愣吗?我讨沈梦瑶做老婆那么愣,金兰跟你也是那么愣。你态度平和些,好好劝劝他,若真是不愿回来你也就算了,这么大的儿子,又有文化,难道你还能完全做得了他的主?你看现在的大学生,也不是个个都端上公家饭碗的,再说公家也没有那么多的饭碗让一茬又一茬的大学生来端,只要人务实就好的。你也是人在事中迷,本来这些话哪用我来对你说的。”
  李清明想想李小满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过了几天,他又拨通了李元正的电话。
  李清明说:“正儿,你跟爸爸说说为啥非要出去打工的,你要是没有教书这份工作,你在外面我都不说你,可你有着好好的一份工作却扔下不干也太不听话了吧。”
  李元正说:“爸,我就觉得一辈子窝在那里一点意思都没有的。”
  李清明说:“别人都觉得有意思的。”
  李元正说:“爸,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李清明问:“你是不是因为和李岚的事情受了打击才去外面的?”
  李元正说:“不是的,就是没有与她的事情,我也要出来的。我以前是爱过她,有那种想法,可我现在不了,强求的东西是没用的。”
  李清明说:“那你究竟为什么?”
  李元正说:“就是不想在那里熬一一辈子,再说我也根本不热爱教书这件事,你说不热爱一件事情却要压迫着自己去干有意思吗?像一就桩没有爱情的婚姻。我现在还年轻,早走出来早好,就算是将来老了混得个穷光蛋回去我也不会后悔的。”
  李清明问:“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回来了?”
  李元正说:“爸,求你再别说这件事了,我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只希望你和妈妈在家好好保重身体的。”
  李清明火气又忍不住蹿上来了,开口要骂,那边挂了,一串忙音。
  李岚知道李元正辞职出去是两个月后回家看望父母亲时听说的。
  李岚惊讶了。想起去年冬天李元正来看望自己时的表现,就觉得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后来放寒假也一直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原来那就是他和她的一次告别的。
  李岚想,难道是自己伤害了他?李岚扪心自问,她觉得自己现在谁都没有爱上,虽然身边不乏追求者,她就想自自在在地过现在这样的生活。等哪天想结婚了,再看缘分吧。
  李岚又从父母嘴中得知李清明大伯对儿子的外出是多么的恼火,她想去劝劝老人家,可想想还是没有去了。
  乡村的夜晚真的好宁静,李岚躺在床上却失眠了。她想起了与李元正一同走过的那些读书的旧时光,一个读小学时老是“欺负”她的男孩,一个读初中时老是共一辆自行车来去的男孩。记得当年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每逢上坡时她正要跳下来时,李元正就不让她跳下来,说非要载着她骑上坡,甚至站起来踩着踏板。有一次,两人同时摔倒在地,他赶快过来扶起她问摔到哪里了。毕业工作后,他终于向她热烈地表达了爱慕,差不多都可以说是纠缠了,那种暴风骤雨式的追逼她真是受不了,她对他开始有些不满甚至是恼火了。她想,这哪是爱呢?是乞求,是占有,是疯狂!那次,他突然从家里来到她面前,她真怕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没想到见面后却又是那样一种情形,就为了说上几句话和一个轻轻的拥抱,然后毅然决然地走了,甚至走去时连一个回首都没有,而这次这个曾经热烈追求自己的人却是真的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离开时连一个信都没有给他。
  手机就搁在枕头边,她想发条短信给他,就拿起了,找到老号码,她想他这个号码一定还在用的,写好了,内空是三个字:“你好吗?”正要按发送键,还是删除了。她的潜意识里在等待着李元正给她的短信。身边再没有了一个男人对自己的纠缠,可随之而来代替的却是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李岚想难道自己真的已经爱上了李元正?难道正应了一句话,当你离去时,我才发现自己深深地爱上了你?一轮清清亮亮的明月正嵌在窗前,李岚想,难道此刻他也正看着这轮明月吗?
  对于李清明来说,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腊月二十八,小儿子李元正回来了,这个在李清明眼里不孝顺的卵东西,大儿子李元方却没有一同回来过年。往年都是要回来过年的。
  李清明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你们兄弟俩在同一座城市,元方呢,没有一同回来?”
  李元正说:“爸,我说了怕你又要生气了。”
  李清明问:“你们兄弟间又要闹出什么事情来给我气受了?”
  李元正说:“哥哥出国了,都有几个月了。”
  李清明一愣:“出国?出国干什么去了?单位上派他去的?”
  李元正说:“不是,哥哥移民了。”
  李清明当然知道移民的意思,惊道:“也就是说元方成了外国人是吗?”
  李元正说:“是的。”
  李清明勃然大怒道:“好、好哇,我李清明真是好福气,小儿子扔下教师不干了,这也就罢了,大儿子翅膀硬了,居然离开了自己的国家,怪不得这家伙总是不说老婆成家,原来是心怀了这鬼胎的,做了外国人,也就是说我李清明辛辛苦苦到头来替外国人培养了一个儿子?”
  李元正说:“出国有什么不好,别人想还想不到的,我是没那本事,要有的话我也想出国的。”
  李清明骂:“你这是背叛自己的祖宗!”
  李元正说:“爸,这怎么是背叛呢?每个人都有追求个人价值的自由,既然有条件出国,在国外的发展机会更多,为何不出国的?”
  李清明腾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骂:“这么大的中国,就没有你的发展机会?你真是太了不起了!怎么八国联军侵华、抗日战争你们这些人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呢?你说要是去学习学习再回国倒也罢了,你这成了外国人不跟汉奸差不多吗?”
  李元正说:“爸,你乱说,哥哥怎么是汉奸呢?孙中山先生领导革命推翻腐朽清王朝的时候,那些捐款帮助革命的海外华侨你说能是汉奸吗?那不是污蔑他们吗?只有做了有损于国家与民族利益的人才是汉奸。像眼下那些肩负着管理国家使命的官员,却卷着巨款出逃才叫汉奸的。”
  李清明说:“好、好,真是有出息了,竟然教训起你的老子来了……”
  李清明话没说完,气得眼前一黑,整个人“扑嗵”一声倾倒在地。金兰和李元正赶忙跑过来,把李清明抬到了房间的床上。
  金兰喊:“清明,清明,你怎么了?”
  李元正跪在床前,喊着:“爸爸,爸爸。”
  李元正喊了几声见没动静,对妈妈金兰说声要去请医生,就冲出房门去推摩托车。车子推出来了,“突突突”地发响了。
  金兰出来了,说:“元正,别去了,你爸爸醒过来了。”
  李元正熄灭了摩托车,支好在门前,又大步冲进了房间里,看见爸爸李清明仰躺在床上,正大睁着一双眼睛盯着房间里老旧的楼板发呆。
  李元正再次跪倒在床前,哭着说:“爸爸、爸爸,你醒了?”
  李清明说:“我怎么没死?死了好哇!”
  金兰去端了一碗热红糖水来到了房间,说:“清明,快喝点红糖水静静心的。”
  李清明惊雷似的怒喝一声:“不喝!”
  金兰被这突来的一声惊得双手捧着的一碗红糖水差点脱落在地。李清明回过头来,看到了头发一截黑一截白的金兰,一脸怒气立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哀伤与温暖。他双手撑了撑身子,想坐起来,说:“兰兰,快拿来给我喝的。”
  金兰眼里已是泪光盈盈,端着红糖水走到床前,坐在床沿上,又腾出一只左手要把李清明从床上扶起来。李清明在金兰的帮扶下在床上坐了,两个人紧紧依偎着。
  李清明说:“兰兰,你说我们幸福吗?”
  金兰没说话,只是撮起嘴唇吹了吹碗里的糖水,说:“来,快喝了它,心里好受些的。”
  李清明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金兰头上一截白一截黑的头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里冒出来,掉落到了盛着红糖水的碗里,然后和着自己的泪水把一碗红糖水喝了下去。
  李元正已是泣不成声。
  李清明说:“兰兰,你原谅我好吗?我刚才真不应该凶你的——看看,这白头发又长这么长了,要去染一染了。”
  金兰也落泪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也是被孩子的事情给闹得心里难受的。”
  李清明说:“我要起来,门前还有柴没锯的,后天就过年了,我们一起去把它锯完了。”
  金兰说:“你就躺会儿吧,柴等翻过年去锯也不要紧的。”
  李元正听了,站起身来,去到厨房里找着挂在墙壁上的柴锯,就在门前一个人“橘、橘、橘”地锯起柴来。
  儿子李元正出去了,李清明也伸出一只右手来揽住了金兰的后背,左手又去给金兰抹眼泪。
  李清明说:“兰兰,我原是想今年等两个儿子都到家了,和他们商量了,明年正月初六我们也来补个婚礼的,就请我们两头的亲戚来吃下酒,也不收他们的礼,然后让你在街上的婚庆店打扮一下再请车接回家,可是你看……”
  李清明伤心地长叹了一口气。
  李元正一个人锯着柴,并没有生父亲的气。他知道父亲从年轻时走到今天真的是不容易,为了他和哥哥读书确实是吃了太多的苦,大半辈子过去了,也就这几年心里宽泛些了,可他与哥哥的行为又是这样地不能得到父亲的理解,甚至是深深地伤了他的心,但他又觉得自己与哥哥的做法也并没有错。
  李元正记得他与哥哥读书时,只要家里弄了些好吃的菜出来,爸爸总是让着他和哥哥吃,他就去吃那腌菜与辣椒酱。衣服更是宁愿自己穿破的,也要让他和哥哥穿得齐整。就是干活方面,回来啥活都让他和哥哥干,为的也是磨练他和哥哥的意志。
  李元正锯好了柴,又拿来斧子把柴劈成一片一片的柴爿儿,整整齐齐地码成了柴垛。他的双手全都起了血泡,十指伸直都疼。
  这个年就过得没滋没味了。李清明去给父亲李文思母亲菊叶上坟,李元正也厮跟了去。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走着,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像是两个不认识的人一样。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李清明家这一闹,村里人就都知道他的大儿子李元方去了外国,做了外国人。
  “这个儿子真的是白养了,他都不是咱中国人了,也就不是李清明的儿子了。”
  “不是中国人,可儿子还是他李清明的儿子,他回来还不是喊他为爸?总不会喊你为爸吧。”
  “那他今后讨老婆就要讨那黄头发尖鼻子的外国女人了。”
  “那不一定,外国也有中国女人在那里的,还不是看他喜不喜欢外国妞的。”
  “如果他娶个外国女人做老婆,那生下来的孩子就是杂交品种了,就像杂交水稻一样的,嘻嘻。”
  “那叫混血儿的。”
  ……
  回家过年的李岚以为李元正会来她家坐坐,和她聊聊的。他真来了,却是在她出门的时候来的,与她的爸妈谈了谈在外面的情况。李岚从爸妈那知道他对现在的工作挺满意的。
  直到再出去时,李元正一直未与她正面接触过。
  
  
  
  
  第二十八章
  英魂·母亲疯了
  厍里村人发现李清明从过年后突然憔悴了好多,人一下子失去了精神,背都有些躬起来了。
  李小满知道他大儿子的事情后,劝慰了他好多次。
  李清明说:“小满,早知道是这样情况,我当初这两个儿子一个都不让他读书,还省得今天讨气受的。《红楼梦》上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说得真好,真好啊!你看我们还活着,这不孝之子就漂洋过海抛家去国成了别的国家的人,你说这样的儿子生得有什么意思?”
  李小满说:“你还是要想开些,李元正说得也有些道理,元方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自己国家的坏事,恐怕也是为了个人事业的发展。”
  李清明说:“我就不信我们国家现在发展得这么好,就没有他事业发展的地方了?这个国家是必须我们每个中国人都要爱的,你不爱我不爱他不爱,这个国家还有美好的未来吗?小满,我们凭良心说说,从我们小时候到现在,我们的国家是不是变得进步多了?”
  李小满说:“当然是进步了,不说进步那我们就是没有良心的人!”
  李清明说:“你这话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想想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再看看眼下的生活,假若我们回到过去,站在过去的时光里,能想象到今天这种生活吗?那是真想不到的。”
  李小满说:“清明,我劝你还是莫太生孩子的气了,说到底他们也没什么大错的……”
  李清明打断了李小满的话:“你儿子才是个争气的好儿子,保家卫国,好样的啊!”
  李小满说:“元正来我这谈了很多,都在说小时候为了他兄弟俩读书你和金兰吃苦的事情,还总说到我的那些不足道的帮助。”
  李清明说:“算他还有点良心的。”
  李小满说:“清明,放开些,你看我们栽树的山上又要抚育了,我们一同去山上做做事,心情就会好多了。”
  李清明说:“对,要去抚育了。只有青山最好,最忠实啊!”
  夏日的厍里村静得出奇,一场暴雨过后,又是响晴的天气。禾苗在田里绿汪汪静悄悄地生长,蝉儿藏在树上“唧哟唧哟”地鸣唱。静,真是太静了,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发生似的。
  动静来了,是沈梦瑶的嚎哭声打翻了小村的寂静。有人就去了李小满家,以为是李小满出了什么意外:该不会李小满殁了吧,他年纪还不大的?
  到了李小满家,看到沈梦瑶在捶胸顿足地哭:“儿呀,我的儿呀!你让我怎么活呀!”
  李小满也是抱着沈梦瑶在哭。
  来人问:“小满,你们夫妻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哭得这么伤心起来了?”
  李小满抬起一张泪眼,抽抽噎噎地说:“刚接到电话,我家军军在部队牺牲了啊!”
  “怎么无缘无故的就牺牲了呢?”
  “救灾,在路上遇到什么滑坡,连人带车给埋住了。”
  整个厍里村一下就传开了,李军在部队执行救灾任务时遇到山体滑坡,连人带车给埋住了。
  李清明夫妻俩立刻就赶了来,热泪直流,却是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
  李小满拉着李清明的手哭着说:“清明,是我害了他啊,早知这样,我生死都要阻止他去当兵的,你看我和梦瑶该怎么活下去的。他年纪这么大了,还是今年正月打电话回来说他才谈了对象,我们夫妻俩都很高兴,可人就没了……”
  金兰就去劝沈梦瑶:“梦瑶,快别难过了……”
  李小满家里此刻已是围满了前来探望的人,有的老人也止不住落泪了:“真是太可惜了,一个这么好的孩子!”
  最先来到厍里村的是乡武装部长,对两位老人进行了抚慰,说过几天部队就会把烈士的骨灰送回来的。
  过了几天,三辆小车一溜儿开进了厍里村,送来了李军的骨灰盒与一帧照片。李岚也回家了,与父母抱头恸哭。
  李军的骨灰最后被葬在了李小满栽满杉树的那座青山上。一切事情忙完后,李岚不得不与父母撒泪而别,回到学校去了。
  事情结束后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厍里村人没看见沈梦瑶说过一句话,她只是低头默默地做着各种事情。
  “你看这梦瑶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了,像个哑巴似的。”
  “一个这么好的儿子,还这么年轻,说没了就没了,心里当然难过的。”
  “她这样不说话,真的会把人给憋坏的。”
  有人喊:“梦瑶,我们去河边掐水蕨菜来晒干吧。”
  沈梦瑶没回话,只是睁着一双双失神的眼睛摇了摇头。
  人们终于听到沈梦瑶说话了,当时她正提着洗好的一塑料桶衣服从河里洗回来,见到两个妇女正嘀咕着什么,她说:“谁说我家军军死了?他没死,他在部队里好着呢,今年下半年就要结婚了,我到时会拿喜糖给你们吃的。我就要做奶奶了。”
  沈梦瑶疯了?
  沈梦瑶疯了!
  接下来,厍里村人好几次看见她一个人走着去村口,口中嘟嘟囔囔道:“我家军军要回来了,他说好想爸爸妈妈,我去接军军的。”
  但沈梦瑶并不是那种什么事都不知道的疯,她会做饭,她会洗衣服,她会扛着锄头去地里锄草,这些都正常,最不正常的是她会一个人在家里唱戏,唱得真好,不亚于年轻时在台上表演。左邻右舍听到了,惊讶于她的记忆力如此之好,这么多年未登过台了,还唱得那么清楚,圆润,流畅。
  有时,她还会从厨房里拿来不锈钢脸盆和饭勺,让李小满当锣鼓敲。李小满就真敲,嘴里还伴唱:“咚咚锵咚锵咚哐……”
  唱完了,李小满放下脸盆,走上去扶着沈梦瑶,说:“梦瑶,你唱得真好。来,歇会儿。”
  沈梦瑶“嘻嘻”笑了说:“唱得好是吗?我再给你唱一段你没听过的。”
  李小满说:“梦瑶,你累了,歇歇吧,咱明天再唱,明天唱好吗?”
  沈梦瑶说:“不,我要现在唱,我想现在唱。”
  李小满说:“好,好,现在唱,现在唱。”
  沈梦瑶一个扬声念白:“爹~~,娘~~,女儿走~~了~”
  接着就唱了起来:
  既生得女儿身
  今朝终要嫁人
  从此离开家门
  一谢爹娘把女儿养大
  二谢爹娘教会女儿做事做人
  三谢爹娘给女儿自由的婚姻和爱情
  出门去出门去
  情切切那个泪涟涟
  山一程呀水一程
  纵万水千山也隔不断
  女儿对娘的思念情
  爹娘啊你们要多保重
  生养之恩大于天
  今生难报
  ……
  唱完了,李小满一惊:“梦瑶,这是你自编的戏。你什么时候编的?这么多年来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沈梦瑶依然黑白分明的双眸蓦地透出清澈,说:“小满,你不记得了?那年我作别父母,在和你一同来厍里村的路上,我们不是在一家临水的客栈住下了吗?我当时正站在窗前看着那轮夕阳,你过来搂住了我一同看晚霞,那时我心中就有这段戏了,我一路想着我离别爹娘的情景,想啊想啊,直到那天看到夕阳时终于有了这段戏。”
  一说完,沈梦瑶双眸里透出的那份清澈就消散了,代之以发散失神的目光。
  李小满怎么会不记得呢?他记得很清楚,点点滴滴,一幕一幕,回忆起来,就如同昨天的事情。
  李小满已是涟洏涕下,说:“梦瑶,你演得真是太好了!来,再歇会儿了。”
  家里有疯子,或者说家里有神经病,一天两天倒也罢了,可时间一长下来,厍里村人没看到李小满对沈梦瑶说过一句重话,真的是比对待孩子还要好,并且是一口一个“梦瑶”叫得亲,这就真是难得了。
  一天晚上,李小满和沈梦瑶躺到了床上,沈梦瑶突然一个势子爬起来,拍拍李小满说:“军军,你饿了吧,快来吃奶的。”就撩起了胸前的睡衣,露出一对松垮但仍然白皙的乳房来。
  李小满说:“我吃。”便叼起一只乳头真的“吧唧吧唧”啜吸起来。
  沈梦瑶拍着李小满的脑袋说:“我的军军真乖,吃奶吃得真好。妈妈好喜欢军军的,军军快长大,哦——哦——”
  李小满松开了嘴巴,吐出了乳头,说:“军军吃饱了。”
  沈梦瑶说:“好乖乖,睡吧。”就溜下身子,把李小满的脑袋搂在胸前睡了。
  女儿李岚回来见了妈妈的情形,真是心如刀绞,哭泣不断。
  沈梦瑶却说:“岚岚,别哭,好好的,你哭什么的?妈妈就喜欢听你唱歌的,你怎么不把琴带回来弹给妈妈听的?”
  虽是作为女儿,可李岚看到爸爸对妈妈这样好,这样百般呵护,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嫌恶,心里真是感动不已。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爱到这种程度才可谓是情深似海的。
  李小满说:“岚岚,你哥哥这一走,你若是再嫁了人,假如我又死在你妈妈前头,你妈妈这样子该怎么办的?”
  李岚说:“爸爸,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妈妈照顾好的。”
  李小满说:“一天两天容易,时间长了就难啊!”
  李岚哭了,说:“爸爸,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吗?我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妈妈是多么的幸福,虽然她现在病了,但她得到了一个男人最珍贵的爱,那就是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我好羡慕妈妈,但我更渴望今生若能遇上一个像你爱妈妈这样爱我的男人,我就真是无憾了。你对妈妈所做的一切女儿都看在眼里,女儿将来对妈妈的好决不会输给老爸的,一个男人即使他再爱我,只要对妈妈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我都不会选择她的!我若不对妈妈好,怎么对得起你,对得起死去的哥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呢?”
  李小满见女儿如此说,两颗老泪流下来,说:“岚岚哪,有你这话,爸爸就放心了呀!其实爸爸哪有像你说的那么好呢?爸爸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丈夫应该去做到的,做不到这点,所谓的夫妻情分不就是一句谎话吗?”
  由于沈梦瑶的病,李元正终于又和李岚有了面对面的接触。
  李元正说:“叔,婶是为军军哥伤心过度导致患病的,真的是可怜,我们都要对她好,不然也对不起军军哥哥的在天之灵的。”
  李小满说:“元正,你说到叔的心里去了,叔这辈子娶了你的梦瑶婶做老婆,真的是今生有幸。虽然军军牺牲了,你的婶现在也心智失常,但我仍觉得自己好幸福,你爸说得好,幸福不只是在一起享福,而是在一起共患难,我有一个一辈子都爱的女人,有光荣的儿子,孝顺的女儿,更有一个你爸爸这样的好伙伴,真的是好知足啊!人来到世上总是要收场的,可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我和你婶活过那么多美好的日子,这一路走到今天,想起来真的是好幸福!”
  李元正说:“岚岚,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好好照顾妈妈才是最重要的。”
  李岚见李元正比从前理性和深沉多了,像变了一个人的。
  下雪了。
  沈梦瑶拍着手喊道:“下雪啰,下雪啰!”
  她拉着李小满的手说:“军军,妈妈带你去玩雪的,你喜不喜欢?”
  李小满说:“军军好喜欢的。”
  李小满就与沈梦瑶一起来到了雪地里。两人一起堆起了雪人。沈梦瑶一双手冻得跟胡萝卜一样,李小满劝她别玩了,她说:“玩,还要玩的。”
  李小满又陪着她一起继续玩。
  沈梦瑶要李小满去拿胡萝卜来给雪人做鼻子,李小满就去拿胡萝卜。沈梦瑶要李小满去拿煤炭来给雪人做眼睛,李小满就去拿煤炭。沈梦瑶要李小满去拿衣服来给雪人披上,李小满就去拿衣服。沈梦瑶说不玩了,李小满就不玩了,扶着沈梦瑶走回屋里,让她在一个椭圆形的木火桶里有靠背的那一端坐了,这双手握了那双手说:“梦瑶,看你的手都冻成这样的了,还说不烘火的。”
  沈梦瑶傻笑着说:“军军,妈妈不冷的。”
  沈梦瑶又说:“军军,这白雪好看吗?”
  李小满说:“好看,好看得很!”
  这个冬天,李清明和金兰夫妻俩闹“别扭”了。
  大儿子李元方的事情木已成舟,也懒得去想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生得儿的身,管不了他的心,就随他去吧。李清明当初就想当面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或者掴他两个耳刮子,让他滚回来,可这个家伙连机会都不给你,就是不回家来。李元方通过李元正带给他的钱他一分都不要,说自己还没到要靠儿子来养活的地步,哪天真老了,做不动活了,也不要生病在床,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就两腿一蹬,死掉了最好。
  李元正说:“爸,你还在生我和哥哥的气。”
  李清明说:“我生气了吗?我生气有用吗?”
  李清明与金兰闹“别扭”是这次他下定了决心,明年正月初六,一定要和金兰补办个婚礼,儿子李元正什么态度无所谓,关键是金兰不同意他这么办。
  李清明说:“金兰,这是我今生欠你的,可又能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去做,却要在内心留下遗憾呢?”
  金兰说:“清明,年轻时都过来了,老了还在乎这个做什么呢?我又没怪罪你的?”
  李清明说:“金兰,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怎么想又是我的事,我就希望你答应下来好不好?”
  金兰不同意,李清明就去找李小满帮着劝。李小满到家里来劝了一回又一回,像一只多嘴的喜鹊一样聒噪得金兰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金兰真是架不住两个男人的唠叨,说一声:“算你们俩厉害,办吧。”
  李清明见金兰同意了,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嘛,两家的亲戚在一起欢欢喜喜地聚一聚多好!”
  李清明算了一下自己和金兰两头的亲戚人数,加上李小满家三人,就全部来也就六桌席面的样子,到时就准备六桌的酒菜吧。吃一餐酒,再请辆车,给金兰打扮下,摄个像,也花不了好多钱的。
  李清明想好了,年内就把明年正月初六他和金兰补办婚礼的事情通知了两头的亲戚。事情一传开来,厍里村人就谈论说年纪一大把了,还来补办什么婚礼,这也真算是一件新奇事了。也有人说李清明的想法能理解。
  静苓和清晖听到哥哥李清明要和嫂子金兰补办婚礼的事情,两人一商量,就决定补办婚礼的钱两个人出了。
  李清明一听,发脾气了,说:“你们有这份好意哥心领了,当初两个侄子上学时困难,你们帮这帮那的,哥都坦然接受。可这次是哥在为你们的嫂子补办一个婚礼,哥当然要花自己的钱,这个婚礼补办得才有意义,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呢?”
  静苓一看哥有他自己的想法,就不再坚持,就说让哥算计一下补办婚礼所需费用,然后把钱交给她和清晖,别的心就不用操了,厨子和打下手的人他们都从县城请了来,家里也不用请别人帮忙的,都自在地吃酒。
  李清明说:“你们这个做法我赞同,哥要是同意让你们两个拿着钱来给哥办这事,亲戚们务必就要跟着送礼。这么一来,这个婚礼就办得没意思了。我就是想让大家坐在一起来陪陪我和金兰的,不然我们俩到街上店里去,弄几个菜,两人吃吃,那太冷清了,好无趣的,不如不办。”
  
  
  第二十九章
  迟来的婚礼·母亲的病·儿子的心
  正月初六一大早,静苓和清晖就从县城赶来了,带来了酒菜和弄酒席的一班人马。李清明车子也不用请了,静苓的丈夫有车,请摄像的也免了,静苓的丈夫借来了摄像机。车子在门前停好,静苓就从车内拿出一个大红“囍”字粘在了车上。酒席订在上午十一时举行。请来办酒席的那班人马麻利得很,一来就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开了,紧张而又有条理。
  静苓真是细心,还给哥嫂两人一人买了一套新衣服,都合身,颜色也很好,穿着进行婚礼很合适,李清明夫妻俩都满意。
  静苓说:“哥、嫂,早饭后就让青松(静苓丈夫的名字)开车载你们俩去街上婚庆店打扮一下,家里的事情你们就不用操心了,交给我们了。打扮回来就入席吃酒,再给你们摄像,你们今天就是演员,我和清晖当了导演的。”
  早饭后,鞭炮声一响,李清明就牵着金兰的手钻进了青松的小车里。李清明躬着身子钻进车内时,脑袋在车门上方磕得“嗵”一声响,赶快回头让金兰小心,别像他这样磕着了。亲戚们陆陆续续都来了,李元正就给大家沏茶和敬烟。因为是在正月里,所以人儿也聚得齐,六桌席面坐得满满当当。
  李清明和金兰在婚庆店里的事情倒简单,金兰的白头发是去年年内染好了过年的,为了这次婚礼,李清明也破例染了一次头发。李清明没啥可打扮的,就是洗了个头,喷了些定型水,原来黑白夹杂的头发立刻变得乌黑油亮。金兰则是化了点淡妆,染过的黑发上施了点彩。
  金兰从镜子里看自己,人一下子年轻了好多,过去的时光片片飞来,她想起了与李清明一同从学校走路回家的那些日子,想起了从那棵杨柳树下取走玻璃瓶时的每一次心跳,想起了与母亲相悖义无反顾地来到了李清明家……
  李清明说:“金兰,你哭了,你怎么哭了?”
  金兰从往事中苏醒过来,擦去泪痕,说:“我哭了?我怎么哭了?”
  由于流了泪,那施过粉的淡妆又重新化了一遍。
  李清明和金兰打扮好坐车回到家时,刚好十点半。两人牵着手从车上下来时,鞭炮声大作,烟花冲天而起,青松就赶快举着摄像机拍摄。厍里村人多半都聚集了来看热闹,说金兰这一打扮最少是年轻了二十岁,门前闹哄哄了一阵子,人群才散去了。
  先是“新”郎和“新”娘入座,然后两头的亲戚很快就坐好了。
  静苓说:“放鞭炮,开席!”
  鞭炮响过,堂前都弥漫了硝烟,桌子上已是一片勺碗的“叮当”响,大家纷纷吃喝起来。
  两头的亲戚依次向李清明夫妻俩敬酒,李清明就小口小口地抿着白酒,金兰就喝那饮料,青松就摄像。
  轮到静苓敬酒了,她站起来,端着一杯白酒走到李清明夫妻俩身边,说:“哥、嫂,我以前是不喝白酒的,可我今天要喝两杯,为你们两个人这迟来又幸福的婚礼。”
  静苓和李清明碰了一下杯,一仰脖喝了下去,又添上了。
  静苓望着大家说:“哥和嫂走到一起的事情在座的差不多都听说了,我觉得世上太难找到这么浪漫美好的爱情故事了,我哥娶了我嫂这样的女人真是一生的福气——嫂,我敬你一杯,感谢你多年来在这个家中那些辛苦的付出!”
  静苓说完,又是一仰脖喝干了。
  李清明落泪了,这一来,席面上热闹的气氛立刻就冷却下来。
  这时,李小满端着酒杯过来了:“清明,来,我们两个人喝一个,这么大年纪的‘新’郎还真是少见的,你今天是太幸福了,所以流泪了不是?别人说偷着乐,你这叫哭着乐。”
  李清明被李小满说得破涕为笑,气氛一下子又上来了,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小满,我们要喝个满杯,我这辈子有金兰这样的好老婆,有你这样的好同学、或者说好朋友,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啊!”说罢,“咕嘟”一声吞下了杯中的酒。
  李岚过来了,举着一杯饮料说:“大伯、大娘,我敬你们两人一杯,愿你们白头偕老,长命百岁!”
  李清明说着:“好,好。”和金兰一同举杯喝了。
  李小满有些担心沈梦瑶坐不住,可从开席到结束,她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很文静地吃着各种菜,一点都不像个有疯病的人。
  酒席进行了一个半小时,才结束了,又是鞭炮声响起。
  李清明拉着金兰的手说:“金兰,你给了我这一生一世的美好!”
  说罢,眼里又盈满了泪花。
  采茶、收油菜、插秧、割稻、种油菜、冬天打些柴,一年到头,李清明就围着这几件农活忙着。
  他说:“真是闲的时候多。从前最累的活儿就是割稻子,现在被收割机取代了,人真是舒服多了。”
  虽然家里早就买了燃气灶,可夫妻俩还是生那种有烟囱的柴火灶居多。早上起来,李清明把柴灶烧好了,金兰就在锅台上煮饭,一片一片干燥的木柴搁进灶膛里,一铲一铲红红的炭火掏出来放进一个铁皮桶里,盖紧盖子,捂灭了,这是冬天取暖的燃料。
  红彤彤的炉火映红了李清明的一张老脸,两人温暖又温馨地过着一枚一枚的日子。
  春天快要走的时候,金兰染过的头发又长出一大截白色的来了。李清明又要骑摩托车带金兰再去街上的理发店染。
  金兰说:“清明,婚也结了,再老也老得了,再不染了,永远都不染了。”
  金兰说过后,就拿来一个脸盆,搁在门前的自来水龙头下洗头。龙头一拧,激射的水流很快就把脸盆聚满了。虽然天气都有些热了,但水也是有些冷的。金兰关了水龙头,蹲下身子去,把头勾到了脸盆里,拿浸湿的毛巾往头上淋水。
  李清明正坐在屋里堂前香喷喷地喝着今年的新茶,忽听得屋外脸盆“乒乓”一声,赶快放下茶杯出来看时,只见一只脸盆翻了,金兰躺倒在地。
  李清明赶紧抱起金兰的上身,着急地问:“金兰,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金兰的眼睛还在动,可是再也说不出话来。李清明马上想到了脑中风,厍里村就有人得过这种病。
  中午,李清明请的车子送金兰到达了市医院。医生检查说是脑中风引起的偏瘫,说这还算好的,不是那种非常严重的,要是非常严重的就是躺在床上浑事不知了。
  住了二十多天院,医生说回去吧,只能这样了。李清明就买了一把轮骑带着金兰回到了厍里村。
  李元正从单位上请假回来了,在医院里陪护了十几天,又在家里待了十几天,最后噙着泪说:“爸,我上班去了,你在家好好照顾妈妈,更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用手摸了摸母亲的一张老脸,又拿自己的脸过去蹭了蹭母亲的脸。
  李清明看着李元正的这些行动,说了句:“元正,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妈妈的事有爸爸的。”
  金兰还是晓事的,嘴里“嗯嗯哪哪”一阵,又拿一只尚能动弹的左手挥了挥,那意思是叫李元正去上班。
  李元正泪水奔涌而出,然后背着包大踏步出了门。
  李清明对李小满说:“那天,我让金兰再去染下头发,她却对我说永远都不再染了,看看这一病,好像那就是一句谶语的,真的是永远都不用去染了啊!”
  李小满说:“金兰很可能就是不该蹲下身子去用冷水洗头的。”
  李清明说:“她从前也这样洗头的。”
  现在金兰要大便了,要小便了,她都不知道,都由着李清明来把握。若不小心拉到了身上,她就“嗯哪”地叫,李清明就赶快给她擦洗身子,然后换了。
  晴天,李清明就把金兰从屋子里推出来,或者推过那座石拱桥,推到柏油马路上去走走。金兰看到对面走过的村里人,嘴里会含混不清地喊着,左手还伸出来指指划划的,大概在和人打招呼的。
  厍里村人说:“人活真是可怕,不到死那天也不知会得什么病的,像金兰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得了这样的病?”
  李元方自打出国后,终于回来了,是他曾经的大学同学开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送他回来的,同行的还有弟弟李元正。厍里村人好长时间未看到过李元方了,只见他戴一副眼镜,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风度翩翩。
  李元方喊:“爸!”
  李清明骂:“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还认识回家的路?”
  李元方看到母亲的模样,“扑嗵”跪在母亲的轮椅前,双眼已是不禁潸潸。
  金兰看到大儿子李元方回来了,眼里盈满了喜悦,嘴里大声地“嗯哪嗯哪”着,就举起左手来摸李元方的脸。李元方摘下眼镜,让母亲的手在脸上游走。金兰摸完了,口中又“嗯哪”着,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做一个椭圆的形状。
  李元正说:“妈,你是让爸煮荷包蛋给哥吃的对吗?”
  金兰一个长声:“嗯——哪——”为儿子理解她的意思而露出欣慰的表情。
  李元方想起从前读书时每次从学校回到家中,妈妈都是煮出一碗鸡蛋来,最少是六个,放上白糖,那时候肚子总是觉得饿,他就端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好香,好甜!
  李清明兀自站在那里不动,金兰把头转向了他,左手划拉着让他去厨房煮鸡蛋。李清明这才去了。
  点燃燃气灶,两碗鸡蛋很快就煮好了,每碗四个,李清明端来放到了堂前的桌子上。
  金兰示意两个儿子快吃,很急切的样子。
  李清明说:“你们吃吧。”
  李元方端了起来,李元正也端了起来。
  李元方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到碗里,“呼噜呼噜”就把四个鸡蛋几乎是囫囵吃进了肚子里。
  金兰看到两个儿子都把碗里的鸡蛋吃完了,对两个儿子竖了竖大拇指,一颗脑袋往后一仰,感觉很满意。
  李元方去了李小满家,看到了当年年轻漂亮的梦瑶婶,哀哀地喊一声:“叔,婶。”
  李小满却笑了:“元方,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你看看叔和你爸都老了。”
  李元方看看自己的母亲,再看看眼前满眼无神一脸呆滞的梦瑶婶,真感觉世事就如白云苍狗般不可捉摸的。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销磨。”李元方算是亲身体会到了。
  沈梦瑶也说话了:“我认识你的,你是李元方。”
  李元方赶紧说:“婶说得对,我是李元方。”
  沈梦瑶说过后,嘴里又嘀咕着:“小满也不倒茶给元方喝的。”就起身去倒茶。
  李元方要去阻止。
  李小满说:“没关系,让婶去倒,她还能做好多事的。”
  李元方没有谈起李军的事情,怕惹得两位老人又徒自伤心。
  李小满说:“元方,你爸对你妈真是好啊!你妈病成这样子,我没听到他发过一句牢骚。他一个人还种着两亩田,又要经管菜园,更要把你的妈侍候得周到,我看到他去菜园里锄草,就把轮椅推到菜园里,让你妈在阴凉里待着,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和你妈说着话……这样的丈夫,真是世上少有。”
  李小满又问到了李元方在国外工作的一些事情,李元方就说给他听。
  李小满说:“元方啊,你小时候跟别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当年你家没买电视,你的弟弟就经常来我家看,可就是看不到你出来,一个人在家里静静地看书,多难得!”
  李元方又问到了李岚工作上的事情。
  李小满说:“这个疯丫头,以前就是爱嘴上咧咧地唱,现在自从家里出了这些事情后,人一下子沉静下来了。”
  李元方说:“这次有时间就去学校看看她的,好长时间没看到她了,也不知她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的。”
  李小满说:“好,好。”
  第二天,李元方一个人去了李军的坟墓前,捡块石头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想起从小学时两人一同上学的那些时光,眼前的景物依旧,人却不在了,只剩这墓草萋萋。
  这次,李元方和李元正兄弟两个在家里待了半个月。
  李元方说:“爸,你太受累了,歇会吧,让我和元正好好侍候侍候妈妈的。”
  半个月的时间里,李元方与李元正夜夜与母亲同睡一床,不是李元方与母亲睡一头,就是李元正与母亲睡一头,两人轮流着,每晚总要起来好几次为母亲换尿片。母亲若把大便拉到身上了,李元方就赶紧为母亲擦洗干净,又把尿片子拿到河里去洗净了。门前的竹竿上晾晒着一块一块的尿片,不明白的人走来,还以为家里养着婴孩的。
  金兰的嘴巴往一边歪着,李元方就小口小口地往妈妈的嘴里喂着食物。
  李元方真是看出了母亲心中的那份苦,她什么事都知道,可就是说不出来。她有时拿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儿子,摇摇头,又摇摇头,叹着气,看上去是那么的伤心与无奈。
  李元方与李元正有时会将母亲从轮椅上扶起来,在门前慢慢地走着,让她运动运动身子。金兰的左腿还可以行走,就是右腿的脚尖在地上无意识地扭动,右臂也是耷拉着。金兰被两个儿子架着双臂走动着,转头看看在左边扶着她的大儿子李元方,又转头看看在右边扶着她的小儿子李元正,嘴里“哦哦”出一串口齿不清的语言,摇摇头,眼泪就下来了。
  兄弟两个要去上班了。同学的车子来到了门前。
  李元方喊:“爸。”
  李元正也喊:“爸。”
  再去看轮椅上坐着的母亲时,兄弟两个的眼里已是泪水在打转。
  金兰打眼看看堂前搁着的兄弟两个的行李包,又看看自己曾经辛辛苦苦养大的两个儿子,一张歪斜的嘴巴半张着,却是无语,只是无力地伸出了那只左手,仿佛要抓住什么。
  李元方赶紧上去双手握住了母亲的手,想起自己曾经要带母亲去城里玩,母亲总是拒绝,他也想母亲年纪还不大,今后总会有机会的,也就没再勉强,谁知到头来却等得这样一个结果。李元方眼中的泪水已是汩汩而下。
  兄弟两个把母亲的轮椅推到了门前,把行李包放到了车子后备箱里,终于要走了。
  李元方喊一声:“爸。”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李清明一张皱纹深刻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李元方坐进了车里,在母亲那怅惘、依恋与不舍的目光中离去了。
  李元正直接回单位上班去了。
  李元方想想,还是绕道去了一趟李岚工作的那座城市。
  李岚真没想到李元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惊喜中又略带着慌张。
  两人在一家咖啡厅里坐下了。
  李元方说:“在异国听元正说了李军的事情,我那几夜都没睡好觉。后来又总是在梦里见到他。这次去你家,见到你妈那样子,我都没敢提了,怕惹得两位老人又白白伤心的。去你哥哥的坟前坐了会儿,看到那青草离离的坟冢,真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是一场梦,可现实却又是人成各,今非昨啊!”
  李岚已是哭成了如一枝带雨的梨花。
  李元方送过去一片纸巾:“岚岚,别哭。”
  李岚接过来擦去了泪水,抬起头来,看到李元方镜片后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透着冷静、智慧与机警,折射出一个男人内心的坚韧与强大。
  李元方说:“岚岚,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说。”
  李岚说:“元方哥,你有什么事就说的。”
  李元方说:“就是你和元正的事情,我和他聊了,他一直深爱着你。就不知你是什么态度,如果你也爱他的话,你们两个人就走到一起去吧。”
  李岚沉默了。
  李元方说:“元正真是此情不渝,你们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
  李元方又笑着说:“若不是元正,我就把岚岚妹妹娶了带到国外去。”
  李岚又哭了。
  李元方站起身来,走过去说:“岚岚,你又哭了?我们走吧。”
  李岚也立起身来,李元方轻轻拥住了她,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擦擦眼泪,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两人在车如流水的街头分了手。
  
  
  第三十章
  生死相依·歌声·美好的从前
  一晃就是两年的时光。
  厍里村人见证了李清明对金兰那份至诚至真的爱。对于李清明来说,这两年的每一天都是不容易地走过来的,他不知洗过多少次尿片,不知多少次在暗夜里醒来,看金兰是不是尿床了,要给她换尿片。厍里村人没听到他对谁诉过一声苦,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只是人变得越发憔悴,头发几乎全白了。
  特别是厍里村的那些男人,因为看到李清明对一个瘫痪老婆如此悉心地照料,他们好像都在反省自己了。有几个脾气不太好的男人,平时对老婆总是骂骂咧咧的,甚至还动手,脾气突然好起来了。
  李清明依然种着自己的口粮田与菜园。
  厍里村人看到李清明把金兰推到稻田边:“你看这是稻子,长得好不好?”
  厍里村人看到李清明把金兰推到河边,然后他就开始洗衣服:“兰兰,你看这河水多清澈的。”
  厍里村人看到春天温暖的阳光下,李清明在门前小口小口地把饭喂给金兰吃:“兰兰,吃饭啰。来,听话,再吃一口的。”
  厍里村人看到李清明把金兰推到他烧制的那堆青砖边:“兰兰,这是我们共同烧的砖,可惜的是现在都没有把房子建起来的。”
  厍里村人说:
  “看金兰这油尽灯枯的样子,生命怕是快要走到头了。”
  “是李清明侍候得好啊,要不是他这么精心照料,金兰早就死了,哪还有人在这里的?”
  “你看看金兰身上的衣服,比我们好手好脚的人还要干净些的。”
  “这人有时候想想也挺可怕的,不知自己到时会得什么病,若我将来也得金兰这样的病,我真不敢想象自己的老公是什么样的态度。现在自己还是好手好脚的做给他吃,却挑剔得咸啦,淡啦。”
  “好好的人尽想这些事干嘛,活一天算一天的。”
  沈梦瑶还是那样子,她扛着锄头去地里锄草,有时见了人像不认识似的走过去。有时会立住身子,细细地打量一下,好像在想这个人是谁的。
  李小满与李清明一样,也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把沈梦瑶当个宝贝一样地对待。还拿摩托车载着沈梦瑶慢慢地骑着去街上逛,替她买衣服和吃的零食。
  冬天,李小满会带着沈梦瑶到李清明的门前来一起晒太阳聊天。这时,金兰会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伸出左手招呼着沈梦瑶,意思是叫沈梦瑶过去和她坐在一起。沈梦瑶就坐过去了,拉着金兰的手说:“金兰,你变懒了,天天坐在椅子上不去干活的。”金兰听了,嘴里“嗯嗯哪哪”好一阵。两个男人见了,真是既好笑,又心酸。
  李清明说:“小满,你看,她们就像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李小满说:“金兰遇上你真是好福气!”
  李清明说:“难道梦瑶不是如此吗?”
  李小满说:“我不如你的。”
  李清明说:“我常想,一对夫妻若是在优裕与顺利中恩恩爱爱地度过一生,这当然是一种幸福,只是这种幸福还是有点浅薄了;只有经历过艰辛与坎坷,两颗心依然紧紧相连,这只手永远握住那一只手,不离不弃,这样的幸福才是深厚的。”
  李小满说:“清明,你说得真好!”
  李清明说:“人的高贵与低劣之分在于面对苦难时的态度。前者坚韧承受,虽苦犹乐。后者怨天尤人,愤愤不平。而不在于优越与平坦时的那份雍容,那或许只是一种假象。所以说卑微者并不一定就卑贱,同样可以拥有高贵的灵魂。”
  李小满说:“清明,你的高中毕业没有白读的。”
  李清明说:“小满,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善待上天赐给我们的这份苦涩,把爱与温暖源源不断地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走过今生。”
  “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金兰走了,在深秋的一个凌晨,她的生命在经历了两年多的瘫痪后,在全身瘦得只剩一副皮包骨头后,在得到了丈夫李清明至诚至真无微不至的照料后,终于划上了句号。
  她一脸的安详,一头白发如雪,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嘴角还挂着笑,仿佛是静静地入睡了。
  李清明的哭声刺破了这秋天凌晨的宁静,村民闻声赶来,知道金兰殁了。
  李小满流着泪看着李清明说:“金兰走了?金兰真就走了?”
  远在城里的李元正接到李小满打去的电话后,立即就给身在异国的哥哥李元方打了电话。
  李清明看着静静躺在床上再无声息的金兰,想起曾经那么鲜活如花朵的生命最后竟凋败成这等模样,失声痛哭。
  李清明把办丧事的钱拿出来后,大家立刻为金兰的丧事分头忙开了。
  为死者净身着寿衣的事情只有等李元正到家后才能进行,因为必须要他披麻戴孝去门前的河里端水来为母亲净身。本来应该是长子的,可李元方那么远,短时间内是赶不回来的。
  大家都忙去了,有人突然问:“清明呢?怎么没见清明哪里去了?”
  “快去把他找来,还要和他商量事情的。”
  大家又去找李清明。
  “啊——”有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清明在楼上!”
  大家赶到楼上时,看到李清明直垂地吊在一根房梁上,他自缢了。
  “快,快放下来,看还有没有气。”
  李清明被放下来后,哪里还有气,早就一命归西了。
  李小满看到他的口袋里有一角白纸露出,就抽了出来,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
  元方,元正,一定要把我和你妈葬在一起,我要在黄泉路上去照料她,我们俩也有个伴。我口袋里有两个玻璃瓶和两只信封,那是我和你妈两人爱情的见证,到时分别放在两人的棺材中。元方,爸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哪天回到自己的国家来。爸走了,你们都忘了爸的那些不好吧。
  小满,老伙计,你在我栽杉树的山上给我和金兰选块墓地吧,我的杉树林你就管理了,我看着你的,可别撂荒了。我这一生一世有金兰这样的妻子,有你这样的朋友,值了!
  李小满一双手抖抖索索地捧读完,那泪水已是把纸张打湿了。
  不只是厍里村,整个桃坪村上下六个村子立刻就传遍了这个消息。
  李清明的三个妹妹静芝、静芸和静苓,一个弟弟清晖,都是先听到嫂子去世的消息后,接着人还没到,或者路上又听到哥哥李清明自缢的消息,真的是伤心极了。
  李元正人还没到家,路上又接到家里打来的父亲随母亲而去自缢身亡的电话。他赶紧又给哥哥李元方打了电话,打了后又觉不该打,怕哥哥伤心着急。
  李元正赶到家里时,见到父母亲双双躺在床上,扑上去就抱住两具冰冷的尸体哭声震天。大家使劲把他拉开了。
  李元方给李元正打来了电话,说一定要等他回来再下葬,他要见爸妈最后一面,如果身体腐烂的话就租冰棺吧。
  李元正就去租了冰棺。
  三天后,李元方到家了,“扑嗵”跪在父母亲的床榻前,脑袋埋在床沿上,哭得身子瑟瑟抖动。
  李小满拿出了那封信来,交给了李元方。他就看到了枕边的两个玻璃瓶与两只信封,又是热泪直流。
  两个儿子都到家了,李清明夫妻俩的丧事终于办起来了。
  在为死者净身穿好寿衣后,李元方把那两个玻璃瓶子和两只信封分别放进了父母亲的怀中。
  李小满通知了女儿,所以李岚也回家来参加了李清明夫妻俩的葬礼。
  在喧天的锣鼓与鞭炮声中,两具漆得红通通的棺材同时被抬到了山上。秋风萧瑟,山上就隆起了一堆很大的坟冢,那是李清明与金兰的合墓。
  父母亲的丧事办结束了。李元方让弟弟去把李小满一家三口请到了家中。
  李元方说:“叔,我爸妈都走了,生前你和我爸那么好,今后就把你当父亲一样看待了。”
  李小满流着泪说:“你爸、你爸……”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李元方说:“叔,我知道我爸生前还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建房子,为了建房子,他自己来烧砖,得了肺病,不知吃了多少的苦。这次回家我带来了一笔钱,不是很多,但建一幢小洋楼是绰绰有余了,我现在国外也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功成名就,这些都是我辛苦挣来的钱。叔,我现在就把这笔钱交给你和岚岚,由你给我经管一下建房子的事情,全部请人干,你只需监管一下就好的,待房子建好后,你和梦瑶婶就搬过来住,你那旧房子就不要住了。元正,若我再回来时看到房子建好后叔和婶没搬过来住的话,到时我就要骂你了。”
  李小满说:“叔叔活是干不动了,可为你监管一下建房子的事情还是可以的,只是搬过来住就不了。”
  李元方把一张卡拿出来交给了李岚:“岚岚,这是我爸生前的一个夙愿,元正离家远不方便,你近些,哥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我爸虽不在了,但我还是要帮他实现这个夙愿的,我相信他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够看得到。再就是你和元正的事情,看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了,一个没娶,一个没嫁,可再不要耽误了。”
  李岚自从上次李元方回来时与她在咖啡厅里离别后,情感的迷雾散去,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心中深爱的就是这个男人,所以总是回避了身边那些男人的追求。此刻这个男人又站在面前,或许今生今世却是没有再说爱的机会。
  李元正说:“哥,你放心吧,等新房建好后,我一定要叔和婶搬过来住的。”
  李小满说:“你爸一辈子就过去了,他走了,他和金兰是幸福的,把难受留给了我们,把寂寞留给了我,我今后可是想找个说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
  离去故乡那天,李元方与李元正去到了父母亲的坟前,烧了纸,又跪地拜了拜,就在墓地边捡石头坐了。
  深秋的风一阵阵地吹来,落叶在风中飘舞,坟前草纸锡箔冥钞被烧过后的灰烬也吹到了空中,像一只只蝙蝠或黑色的蝴蝶在风中纷飞。
  李元方说:“一辈子最爱我们的父母亲走了,在这个尘世上突然有了一种漂泊无依的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李元正说:“是啊,虽然爸妈老了,不能再为我们做什么,可只要他们活着,我们总觉得这人世中总有一处最温暖的地方。”
  李元方说:“人生真是无常,死亡从来都是令死者自己和生者猝不及防,如李军,如我们的父母亲。”
  李元正说:“爸就是太爱妈了,妈一走,他再也承受不住这活着的孤独。”
  李元方说:“父母亲如此离世的方式施加在亲人们心灵上的悲痛真的是巨大的,太让人难以承受了。死亡本是人世中一种最痛楚的离别,对自己对他人;可对父母亲来说,但我又想这样的共生死,或许是另一个世界里另一种温暖的相聚吧。无论红尘还是黄泉,这只手都要牵住那一只手,不分离!”
  李元正说:“哥,像你这样想想,或许我们的心里会好受些的。”
  兄弟两人在飒飒的秋风中踱下山来,收拾行李,再一次作别故乡。
  李小满按李元方所嘱,把李清明的那幢旧屋请人拆倒了,能卖的木料就卖了,不能卖的就留着当柴禾烧火。
  匠人已开始在进行施工。李小满的计划是今年把墙基打好,明年再开始砌墙。争取在明年把房子建好。受人之托,当要忠人之事的。
  李小满思考着房子要帮助看管建好,至于到时住进去他还是没有这想法的,到时再看吧。
  李小满没事就到李清明的坟前去坐坐。
  李小满说:“清明,看看这里的阳光多好,你和金兰躺在这里冬天也不冷的。这可是我为你选的墓地,也是你自己有这福气,挖下去那么深都没有看到白蚁窝,要是有白蚁窝,就不行了。”
  李小满说:“清明,你睡在这里看着我在为你看管建房的。你呀,真是太不够意思了,就这么走了。你看看我现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我就喜欢听你说话,你的话道理深,听着有意思。”
  李小满说:“清明,你这个人呀点子就是多,我也想好了,若我的梦瑶死在我前头,就打算学你,也跟你一样,随梦瑶一同去,黄泉路上去给她做伴,省得两个人死去的活着的分隔着都孤独。”
  李小满说:“清明,这人生啊真的就像一场梦的,梦醒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要离别这个人世的时候了。人总是要死的,舍得也罢,不舍也罢,由不得你。”
  ……
  李岚回来了。背回了她的吉它。
  沈梦瑶一见女儿把琴背回家了,高兴得很,说:“岚岚,妈就喜欢听你唱歌的。”
  说过后,就去碰那吉它,手指拨出“嘣、嘣”的声响。
  李小满说:“你妈妈天天就盼着你回来,想让你唱歌给她听。”
  李岚说:“那我就唱一首吧。”
  说罢就在堂前边弹边唱起了这些年来她也开始喜欢的一首老歌: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
  这是一首李小满年轻时就非常喜欢的歌曲,他深深地沉浸到女儿的歌唱中去了,在女儿的歌声中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一世,往事纷至沓来,他的心飞回到了旧日的时光村落里,又看到从前的自己了。
  那时候,他天天背着书包和李清明一道经过木桥去上学,渴望见到美丽的唐小梅老师。
  那时候,他在雪后的马路上与李清明漫步,尽情地谈论着厍里村那一个个年轻的姑娘。
  那时候,他携着沈梦瑶的红酥手,正一路幸福地奔厍里村而来……
  2008年5月1日动笔
  2014年10月12日晚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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