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想（7）——旧时弄堂的纳凉生活

黄昏时分，太阳已经西斜，可炽热的阳光还是火辣辣的。弹格路面的卵石被晒得滚烫，光着脚板站在上面，双脚一定会被烫得上下颠簸，不知所措。

这时候，已经有人拿着水桶或者脸盆，打着井水，在弄堂的庇荫处洒水了。被烤热了的路面吸收了凉水，升腾着热气，不消二分钟就把水吞噬掉了。那洒水的人也不在乎这些，再泼上几桶水，然后从家里搬来了板凳、铺板、躺椅之类的东西。渐渐地，洒水的人多了，也纷纷拿出纳凉的家什，耐心地等待太阳的西下，夜晚的到来。不多时，弄堂被各家各户的凳子、椅子占满了，中间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蜿蜒崎岖的小道，供人行走。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旧时弄堂纳凉生活的前奏曲，天天如此。

洒上水放上凳子，今天我是这里的主人。后来的人见缝插针，随遇而安。没有规定，也不是强人所为，这是弄堂生活长时期形成的默契。当然，偶尔也会发生一些小小的纠纷，无非就是你占得地方大啦，我的地盘上多出了别人家的凳子啦之类的事。话不投机也会发生一些争执，甚至会为了一块小小的地方发生一些摩擦。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大家还是比较谦和，讲明原委后，得到相互的谅解，也相安无事。

夕阳的余晖还未洒尽，地面的余温在徐徐消退。酷暑难挡人们对纳凉生活的渴望，早早地吃好了晚饭，洗完了澡，拿着蒲扇，放松着心情，三三两两地出来了，尽情享受一天中难得的休闲时光。

暮色慢慢降临，月亮也悄悄露了脸。此时的人们，扫去了酷暑带来的烦躁，把生活的烦恼也暂时抛在了一边，轻松享受一天劳作后的愉悦。此时的弄堂，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犹如一曲弄堂协奏曲在回荡。此时的弄景，充分展现了纳凉生活的情趣、邻里之间的情谊、市井百态的情调，无不透露出那些年的生活状态和人生况味，宛如一幅弄堂版的“清明上河图”。

弄堂晚餐是纳凉的一道风景线。为了消暑，有的索性把餐厅搬到了弄堂，把铺板当成了饭桌，一边与周围的人聊着天，一边享用着晚餐。有时候，吃饭的人家会将自己得意的菜肴向周围的人炫耀一番，并介绍着烹饪的经验。也免不了“侬来尝尝看”，“嗯，蛮好吃的，我明朝也烧一只”回应着。当然，看到他们的饭菜，也大致可以猜出这家人家的生活状况。那年代，大多数过着清贫的生活，但在这粗茶淡饭中也嚼出了生活的原味和对人生的乐观态度。

家庭妇女们总有忙不完的活。有拆纱头的，糊纸袋的，这是为了赚点钱补贴家用。有饶线团的，有纳鞋底的，那是为家庭生活忙碌着。手里忙个不停，话也没有少说，家长里短永远是她们谈论的主题。这样的纳凉方式，对她们来说可能是最好的休息，但也反映出那个年代生活虽不富庶，也不失家庭妇女对生活的追求。凭着智慧和勤劳，开源节流，提高生活质量。她们永远是家庭中最劳碌的人。

    男人们有的在两两下着象棋，被“将”到急处的人，因悔棋受到了旁观者的数落。睡在帆布床上的中年男子，正闭目养神；偶尔会发出一阵轻轻的鼾声，那是劳累了一天的人，正享受着片刻的酣睡。喜欢贪杯的，一碗咸菜炒毛豆加几块咸带鱼，足以应付二两“熊猫牌”乙级大曲。躺椅上的评弹迷，身旁的方凳上放着一只泡满茶叶的搪口杯和一只半导体收音机，翘着二郎腿，全神贯注地听着电台里播放的弹词开篇，得意之时还会哼唱几句。

“40分”、“24点”、“四国大战”是小伙伴们的最爱。打牌的争执声，给纳凉的夜晚增添了不少的生气；军棋的无声默契，则显示了小伙子们特有的智慧。滚铁圈的小伙子熟练地

在人群中穿梭着，机灵的身躯焕发出他们永远的活力。当然也不乏爱读书的年轻人，那专注

的神情，无不透露出他们对阅读的渴望。

有人无声的地方一定是姑娘们圈子，有的绣着花，有的慢悠悠地摇着团扇，圈外的人永远听不到她们在说着什么。偶尔会发出一阵嬉笑声，引得打牌、下棋的小伙子们的注视，也免不了老人们的一声吆喝：“小姑娘，价疯做啥。”姑娘们只得歪歪嘴、斜斜眼，又没有声音了。

最活跃的是小孩子们，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热，什么是累，总是在人群中不知疲倦地奔来跑去。又是一头的大汗，一身的湿衣，也少不了大人对他们的责骂。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额头撞出一个大包，哇哇大哭起来。对他们来说，责骂、摔痛算不了什么，快乐才是他们的天性。

听故事也是那年代纳凉时候最吸引人的。一群人围坐在讲故事人的周围，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文革中盛行的“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梅花党”等故事，就是在纳凉的时候听来的。印象比较深的是“绿色尸体”，当时人小，听得吓得要命，晚上坐在床上，脚都不敢放下来，生怕床底下有鬼手伸出来抓一把。但是，越是吓越是想听，真有意思。当然还有一些神仙鬼怪的故事，内容大都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个别恶作剧的人会在最紧张的时刻，突然间“哇”的一声吓唬大家，弄得大家一阵惊吓，甚至会吓出一阵冷汗。有时候，讲故事的人会搭架子，大家就抢着给他扇扇子，敲敲背，以求得能听更多的故事。

天空繁星闪烁，弄堂人头攒动。走在弄堂的路上，总会受到纳凉者的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这是弄堂生活的常态，住在弄堂里的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对于外来者，面对不熟悉的人群显得有点局促。当他一筹莫展时，纳凉的人们都会给予热情的帮助，为他指点迷津。面对密密麻麻的纳凉人群，也免不了磕磕碰碰的，但更多的是理解和谦让。一声“对不起”，以求得谅解。一声“没关系”，消解了路人的尴尬。也有自行车车技高超者，一手按着车铃，一手握着车把，骑行在纳凉人群中而不碰到任何东西，引得纳凉者的一阵惊叹。

夜风徐徐吹来，夜色朦朦愈浓，人们陆陆续续收拾起纳凉的家什，回家睡觉。月光洒落在弹格路上，卵石反衬着银亮月色，弄堂恢复了平静。当、当......，石库门的客堂间里，传出了挂钟敲响的十二下钟声。已经是午夜了，还有人露宿在外，那是一些居住在二层搁、三层搁的邻居，实在难忍闷热房间的煎熬，在弄堂里过夜。

拂晓，一辆倒马桶车推进了弄堂，隆隆的车轮声，打破了黎明的沉寂。露宿的人被惊醒了，急急地收拾起铺板，回家再眯上一会儿，迎接新的一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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