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二涎着脸嘿嘿地邪笑道:“好嫂子,叫也白叫,我在他酒碗里下了药,只怕这一个晚上也不会醒来,我两个正好亲香亲香。”天香这下才明白,郭小二暗中早已打好了主意。仓皇中,已被一步一步逼到了墙角,郭小二扑开两臂,饿虎一样将她箍了一个结实。天香竭力挣扎着,使出浑身的力量乱踢乱撞,指缝里连皮带肉抠下他好几绺头发。郭小二一点也顾不上痛,发疯似地将她抛上床,只几下就将她身上的衣裳撕成了碎片,一览无余地崩出两颗颤巍巍的乳房。郭小二瞪着两只牛眼,埋头迫不及待地拱了上去。天香啮牙裂目,感受到郭小二在身上的肆意凌辱,宁可即刻被乱刀捅死。就在她悲伤绝望的时候,忽然瞥见到了靠床头的小桌上那盏铜铸的油灯,顿时,瞳孔里迸出了一道亮光,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溺水者,眼前出现了一棵救命草。天香竭力地伸长手臂,却刚好够得着指尖。这时候,郭小二已将她的小衣扒掉了,他的手……天香拼尽了所有的力量,颤动的指尖慢慢地……慢慢地……终于将油灯挪到了手心,伴随着声嘶底里的震天大吼,天香将油灯狠狠地掼了出去,“呯”的一下,正好砸中了郭小二的额角,立时,室内一片黑暗,不断地传来了郭小二致命的嗥叫,一并感到他负痛滚下了床……
天香颤颤兢兢地蜷缩在床角,一动也不敢动,几近虚脱了。直到天亮,长川醒了过来,进内室来寻她,天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不知道郭小二是在什么时候遁走的,只剩下洒在地上的一路血迹。从此以后,桃花坞再也没有出现过郭小二的身影,原来已上了黑风山干起了土匪的营生。
天香被一行土匪扛上山,丢在一座石屋里,一个瘟神似的汉子,恶狠狠地告诫她:“到了这里,顺着点儿,要不,先杀了你娃子!”天香这才明白郭小二为什么要留月儿一个活口。不多时,有两个面容憔悴的女人一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先掏出了塞在她口里的鞋子,又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接下来将一身烂衣裳也扒了,侍候她梳洗了,换了整洁的行头,这才悄悄地离去。不时有绑她的几个土匪在洞口张眼,结在一旁悄声嘀咕:“哎呀!好俊俏的一个媳妇,要不是亲眼瞧见,打死我也不相信就是方才那个丑婆娘!”
“还是二当家的一个同宗嫂子呢!厉害货色,二当家额头上的那个疤疤还是她给弄下的。”
“难怪……难怪……”
天黑下以后,一个虬须大汉杖着一个通亮通亮的火把,踉踉跄跄地走进来,醉熏熏地说:“我是这里的大当家,打劫上来的财物都由我做主分赃,掳上来的女人先由我享受了,才轮到老二,若是不合心意,便赏给下面的兄弟。”一只手撑正面壁而立的天香的脸,随手将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扒了下来,火光顺着他那贪婪的目光在天香那丰满的胴体上游走,反手将火把插进了石缝,将天香拦腰摁进了被窝……
终于进入了第二夜夜晚,一个属于二当家的夜晚。郭小二抑止不信内心的激动,洋洋得意地跨进了石洞,终于可以亲泽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嘴角不由得牵出一丝令人恐怖的狞笑,而突然又痛苦得抽搐了起来,一个可怕的夜晚,从他的记忆中忽地崩出来,至今使他心生余悸……
血、伤疤、耻辱、诡计失败的沮丧,交织成一股无法抑止的、愤怒的、复仇的火焰。郭小二突然大声地狞笑了起来,他野兽一样扑向天香。不!他原本就是一头野兽,他具备狼的贪婪和凶残,更具备狼没有的疯狂。他像一匹疯狂的狼一样扑向天香,发出狼一样的嗥叫,狼的嗥叫是那样的酣畅淋漓,它正在撕裂一只无助的羔羊,它的牙齿、爪子上沾满了血……
天香成了狼爪下的下一只羔羊。凶残的爪子甚至扒开了她的胸膛,不住地在她胸膛里面掏呀,掏呀,郭小二忽地惊呆了!原来,羔羊的胸膛里居然没有心!一个没有心的女人,被他恣意蹂躏的女人居然没有心。郭小二无力地趴了下来,趴在被它爪子扒下一道道血槽的胸脯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天香轻轻地启开泪眼,颤颤地喊了一声:“二哥……”
二当家很吃惊:“你……你叫我二哥?”
“嗯。”天香怯怯地唔了一声,“嫂子落到这一步,已无路可走,也无脸见世人,这一辈子也只好窝在这山里了。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将我扔给下面的兄弟,在这里,我只愿侍候二位当家,还有你那个侄女月儿才那样大,你要将她当成亲骨肉。”
郭小二这下终于明白了,呵呵!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体遭受着凌辱,难怪眼睛里连一些仇恨也没有,原来是她心中放不下月儿,这么说,自己当初坚持将月儿留下还当真不失为一个正确的抉择。不无得意地说:“你这样动人,怎么舍得丢给下面的兄弟蹧践,至于那个小侄女,天一亮就给你抱过来,由你自己亲手管养,至于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哪一样都不会少,只要你肯安下心,在这座山里,你就好比皇后娘娘了。”
天香嗫嚅地说:“你要说话算话,不能骗我。”
二当家止不住咧嘴大笑:“为什么要骗你,只要你真心顺从,还有,你得将兄弟侍候得舒坦。”
天香舒开手臂,轻轻地抚着郭小二的面颊,声音显得异样的温顺:“不知道你要怎样才舒服,嫂子跟定了你,不破罐子破摔也不行。”
二当家嬉笑着说:“我要你好好的亲我。”
“亲哪儿呀?”
“你喜欢哪儿就哪儿。”郭小二舒开身子,任由天香不住的亲呀、咂呀,两只手还不忘在她上恣意取悦,可惬意哩,不知不觉中瞌上了双眼。天香不经意地在他身上摇了两下,早已挺得跟头死猪似地,一丝动静也没有。对一个彻底摧毁了意志的女人,他连一点戒备心都没有了。天香从草窝里悄无声息地爬出来,提着郭小二的衣裳轻轻一抖,从沉甸甸的兜里面摸出了一柄闪耀着寒光的短刃,双手紧紧地捧住,伴随着愤怒至极的母狮迸发出来的震天大吼,短刃瞄准郭小二的胸膛雨点般地扎下去……
大当家独自坐在石屋对面的小草棚里,一杯一杯的喝着闷酒。脚旁是一堆欲灭的篝火,不解的心事缠结着他,不时支长脖子往石屋瞅上一眼。一个被杀了丈夫的女人,好像没有痛苦,也不会反抗,并且连一丝挣扎也没有,难道她已经麻木了,要不……从突然而来的惨嗥声中回神,不由得将手里的酒杯一泼,第一个窜进了石屋,立时惊呆了。血肉模糊的二当家趴在地上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天香的眼角微抹着大当家,两手反捧着刀,从容地递进了自己的心窝……
两个兄弟一前一后地抬着血糊糊的二当家走到悬崖上,轰地一声抛了下去。在这个黑风山上,不管是自家兄弟,还是被掳上山的男人女人,只要死了,不无例外地抛下山崖。天香跟着也被抬了过来,胸前还在淌血的伤口像一朵盛开的花朵,是那样的烂漫而凄迷。正要被抛下悬崖的那一霎间,却被大当家制住了,随手指了一个明月相照的山坡,掘了个坑,天香成了这个土匪窝里唯一掩埋了的人。
大当家召来了一个办事精练的兄弟,抱着月儿偷偷地下了山,嘱咐他务必找一个好人家收养,还封了一包银子做抚养费用。汉子操着外地口音,逢人说哭诉自己远道投亲,半道上媳妇没了,又遭了土匪,哀求积福积德的好心人务必收养他的婴儿。可眼下这个年头,有谁愿意为家里添个累赘。汉子见天快要黑了,怀里的婴儿即始终不能脱手,只好将她抛在一个岔道上,也懒得去管她会被狼叨了去,将银子藏好,编着瞎话上山回大当家。
一个晚归的打柴老人,颤抖着将哇哇啼哭的弃婴抱在怀里,怜悯得止不住掉眼泪,自家绝养不活,心想,除了坳上的那个黑心肝的老鸨婆,另外只怕也难得有人肯要,便试着送了去。老鸨婆专养女儿营生,拣那些模样清秀水灵的,或拐或买,想方设法弄到手,待养到十三四岁,便出脱到青楼里,到手便是一笔白花花的银子。老鸨婆将小月儿搂在怀里,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当即就有几分乐意,只嫌太小了,难养活,却乐得不花一个钱。小月儿就这样归了老鸨婆,青楼注定成了她生命中的驿站。
天香的死亡,深深地震撼了黑风山的大当家,当初因饥饿所迫,啸聚山林,无非是为了混一个饭吃,可如今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大动干戈,将好好的一家子弄了个家破人亡,人性都泯灭殆尽了。大当家遣散了所有的兄弟,并放火将经营多年的匪窝烧了个精光。然后,孤身一人投无梁山无梁寺削发做了和尚,法号悟生,直到后来做了无梁寺的主持。忏悔的岁月里,他亲笔撰写了一部《悟生和尚》其中记载了自己曾经为匪的经历,并记录了天香怎样被掳上山,怎样为丈夫报仇的事实。天香成了他毕生都在伤悼的女人。
谷雨又女婿的身份在桃花坞打住了些时候,坚决谢绝了执意挽留,回到了落霞岭。家里失去了双儿,没有了秋月,实际上也就不是一个家了,只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清冷。谷雨托着一颗破碎的心,跌跌撞撞地扑进了落霞庵。
落霞庵久无人居,狐狸在里面垒窝,老鼠在里面打洞,已是又烂又破。谷雨也顾不上拾掇,就这样在庵中住了下来。冬天的一个深夜里,漫天而来的大雪铺得格外厚,北风又一阵比一阵逼得紧,只听到吱嘎一声响,那是又朽又蚀的主梁折裂了,紧跟着又是轰的一下,久经风雨的落霞庵就这样坍塌了。谷雨也从此没有了踪迹。
夜晚,和往常一样,孙木莲关怀备至地将孟弦呵护到床上,直到他睡着才肯离开。私下里少不了抹眼泪:这样下去孟弦的这个疯病只怕永远也不会有好的一天。突然,一阵剧烈的山摇地动,床底下仿佛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孟弦毫无征兆地向下坠落,蓬的一下溅落在漫天黄沙中。孟弦吃力地撑起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头上是火一样镣铐的太阳。孟弦趴在黄沙中,久久地发出狗一样的喘息。他突然窜起来,疯狂地向前飞奔,身后溅起一行飞扬的黄尘。他不停地跑呀……跑呀……前方除了黄沙还是黄沙。他疲惫不堪,终于沉重地栽倒在黄沙里。
这时,有两只枯瘦的手掌将他的头从黄沙中轻轻托起。孟弦目光痴呆地瞪着一个须发如银的老道士面对他盘腿跌坐在黄沙中,宽袍长袖在风中猎猎飘扬。老道人面无表情,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人家一念之仁,错认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一念之差,乐的做一回疯子。人世间的情劫原本就是命中注定了的孽债。平常人未必好度过。看你老是这样疯下去,也不是个收场。如果我不来管你,也不知道还会有谁来管你。管来管去难免又多惹下一场是非。”
“哎——”老道人一声长叹:“缘去缘来全凭你自己的造化了。”
孟弦置若罔闻,喘气如牛:“我渴……”
老道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瓢,信手舀了一瓢黄沙,嘬口一吹,就成了一瓢比清泉还要透澈的水。老道人:“水我有,只是喝了会害心痛,不知道该不该给你喝。”
孟弦向前撑了一步远,两手夺过木瓢,一口气喝了精光。
孟弦才喝完水,即刻感觉到一柄锋利的刀在他胸腔里一下一下的掘,他痛得发出惨嗥:“哎呀!我的心呀……”
“你的心狼吃了不成?”
孟弦一个骨碌撑起来,头上淌着比黄豆还要细密的汗珠。两手死命地抠住心窝,那里仿佛还结着一个正在淌血的伤口。这时,群狼的嗥叫仿佛又响在耳畔……孟弦木然了一会儿,突然痛不欲生地抱头大哭。他抑或已经醒了,一并有了残存的记忆。他迫不及待地跳下床,置身屋外,遥远的天际悬着一轮凄凉的明月,忽明忽暗的星星在不停的眨呀、眨呀,习习而来的轻风不时地抚着他那张无限悲痛的面孔,却不能拂走他心底的无限哀伤,也无法拂去他那忏悔的眼泪。他趁着明月,循着崎岖的山路,毅然走去。
孟弦不停地走呀……走呀……终于来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默默地伫立了好一会儿,然后,折了一些小树,结了一个权可容身的小草屋,从此在这里住了下来,也不理会年复一年的春夏秋冬来来去去。
有那么一天,孟弦斜对着夕阳,一动不动地坐在草棚前,简直就成了一个木墩。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青衣青帽青须发神态清奇的老人,在距离孟弦几步远的地方收住了脚步,十分温和地说:“后生家,怎么老是一个人住在荒野里?”
孟弦异常平静地说:“找一个人,等一个人。”
老人说:“等到了吗?找到了吗?”
孟弦摇头:“找不到,也等不到。”
老人说:“那你何苦还要找?还要等?”
孟弦:“我不要找得到,也不要等得到,我只要不停地找下去,等下去就够了。”
老人说:“这我就难懂了。”
孟弦:“你怎么会懂?我欠着人家一颗心,而拿我这颗心却又永远也偿还不了。”
老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着离去了。
好多天以后,青衣青帽的老人又从这里过,隔着几步远,十分温和地说:“后生家……”
木墩也似的孟弦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老人家又走近两步,竹节也似的手指在孟弦那瘦削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会儿,嘿嘿!还当真成了木墩了呢!老人止不住纵声长笑……
一忽儿,又托住孟弦的身体放声痛哭:“你既然疯了,就该安心一辈子做你的疯子,何苦要醒来!你救我一命,我用心还你;你欠我的心,我不用你还……我不用你还……”
落霞岭的早晨,牛二正迎着绚丽的朝霞走来。脚头的羊群争先恐后地抢食着道路两旁的草尖和枝条上绽出来的嫩芽,却突然撒开蹄四下里乱窜。牛二只当是来了什么祸害羊的野兽,手里柱根棍子疾忙地抢过来,只见一个蓬头垢脑的乞丐懒洋洋地从草窝里撑出来。牛二当下也没有放到心头上,而是着手将惊散的羊收拢来,却出乎意外地听到有人喊:“二叔——”牛二骤然一惊,不由得掉过头,只见方才的乞丐兀自嘻嘻地笑着,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大白牙。
“咦!这不是孟家那个走丢多年地孟弦么?”立时,牛二一个箭步扑上去,紧紧地钳住孟弦的手腕,拽了就走。孟弦急得一个劲地乱嚷:“二叔,你这是做啥呢?快松一松,掐得人家手痛哩!”还试图着将手挣出来,不料牛二叔铁箍儿似地扣得更紧了。气喘吁吁地一路往孟家去,大老远牛二就敞开喉咙喊:“方姑——方姑——快来快来!我把你家孟弦给擒回来了!”方姑立在草坪上,使劲地支着耳朵,却怎么也听不清楚,也看不清牛二和着哪一个推推搡搡地走过来。直到近了,牛二将孟弦推到她面前:“你好生看看这个人是谁呀?”孟弦望着鬓角早已绽开一层白发的方姑哽咽着喊道:“娘——”方姑一把搂住孟弦,喊一声:“儿呀!”放声哭开了,一旁的牛二也不由得湿了眼角。孟弦从方姑的怀里撑起头,四下里瞅一遍,不自主地问道:“娘,奶奶呢?”方姑抹着泪眼,引着孟弦顺着山路走了好一阵子,面对着的是一堆新培的黄土。孟弦一头趴在坟头上,声嘶力竭地哭喊:“奶奶——”
这一趟,孟弦好似不疯了,没人看管也不会走丢,真的不疯了呢!若是问他这些年头都住在哪儿?怎么过活?却一个也答不上来。问他怎么又突然知道回家了?孟弦也摇头不知道。孟弦和往常一样上山采药、狩猎,对娘格外依顺,可大家都一致的疑惑他不是从前的孟弦,若是,也是丢掉魂了的,是先头那个孟弦的躯壳。
更令孟弦萎靡不振的是,仿佛就在他一觉醒来,落霞岭已变得面目全非。谷先生好好的一家子全没了。还有他最亲密的伙伴张云也失踪了。乡亲们众口一词的说法是张云和孟弦先前一样,走到一个神秘的魔障里去了。没有了张云,孟弦好似少了臂膀一样忧郁寡欢。每日里积攒子孟弦心头一百个牵挂就是:张云,你还好吗?
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西头最偏僻的街尾,一幢积年的旧屋,朽坏的门楣都已经有点歪斜了。难得一个秋后绚丽而温暖的艳阳天。双儿遁着河堤仓促地走来,他还来不及将洗好的衣裳在竹竿上晾好。屋内传来了呱呀呱呀婴孩的啼哭。双儿只好把拧在手里的衣裳停下来,三步并做两步走进屋,从窗下的小摇篮里抱起才几个月大的娃子兜在怀里哦……哦……地摇着。眉眼间多了慈母的柔情,略显丰腴的脸上不时绽开柔媚的浅笑。乐颠颠地走到小院坪里,正好撞见小媚笑呤呤地走来,隔着老远便惦开了两手:“小丫儿,让姑姑来抱抱你……”双儿正巴不得有个帮手,乐得将小丫交给她,小媚接过小丫儿,不忘在那粉嫩的脸上咂了一下,笑着对双儿道:“真羡慕你。”
双儿吃吃地笑道:“小媚,还不全亏了你,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如果不是你,张云还保不准是个什么样子;如果不是你,张云一定不会在我出嫁之前回来找我,那样的话,这个世上就一定没有了现在的双儿,也就更不可能还会有现在的这一家子。即使到了这里,还亏你不少的操心和张罗呢。”
小媚嗔道:“要不是听你这么一说,还当真忘了自己居然是一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菩萨呢!”
双儿和着小媚好一阵欢笑。双儿说:“方才我在洗衣裳的时候,看到上面的河湾里凑着好多人,不知道在做什么?”
小媚即刻摇头吐舌头:“唉……好吓人啦!就在我们经常挑水的那个码头,不知从哪里泊来一具腐尸,整个人泡得不知有多大,还绽着一层绿雾,可恶心呢。”
双儿:“还真是一件纳罕事呢,可是,大家不是每天都在那里挑水喝么?”
小媚:“双儿,快别说了,累得我立马赶回家,将好好的一缸水全舀掉,从好远好远的上河湾里再挑回来,现在,还真想将这几日里喝过的茶水全呕了出来。”
更蹊跷的是,自从腐尸出现之后没多久,一种头痛脑热的怪病在小镇上悄悄地传播开。先头,大家还不怎么在意,直到接二连三的有人死去,才开始恐慌起来。更怪的是,这种病根本就无药可治。再后来,依稀才明白过来,那具无名的腐尸给上镇带来的是一场可怕的瘟疫。
夜里,惴惴不安的张云和双儿合计着趁紧回家,连简单的行李都打点好了。只见双儿还不时的呵呵傻笑,又不时的锁着愁眉,将一旁默默注视的张云看得目瞪口呆。双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得低下头,腼腆地道:“这样回去,终于又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爹娘了,可是……可是……又好怕去面对那么多的乡里乡亲。”
张云更是拉长脸,嘟噜着:“我比你更怕呢!”
双儿白眼瞟着他,没好气的道:“才不信还会有你怕的。”
张云万分担忧的说:“我怕你家的爹娘还没有将柳家的聘礼还回去,若是回了家,柳家还是一口咬定要他现成的媳妇,你说怎么才好?”
双儿气得直咬牙,扑开爪子,要去拧张云的嘴。张云嘿嘿地一边笑,一边着忙找地方躲。忽然,双儿定定地立住了身子,发出了一声:“啊呀!”踉踉跄跄地怎么也站不稳。张云慌忙扶住她,万分关切地说:“双儿,怎么啦?”
双儿瞪着失神的眼睛,有些儿恍惚地说:“我头好晕!”
“啊!”张云的心中直透凉气。
由于双儿病了,一家子也就终止了回家的行程。他们已经没有回家的路了。如果他们这样冒冒失失地回家,把可怕的疫病带回去,将整个落霞岭都会毁灭的。
张云无微不至地守护着每况愈下的双儿,表面上泰然自若,那只不过是强撑出来给双儿的一种安慰,而日渐绝望的心窝里,好比刀扎着似地在不断地淌血。小丫儿的啼哭也越发不同寻常,因为吃不上奶,正饿得慌,虽然有小媚不时熬一些粥喂他,一时还不合口,哪里比得上母亲那甘霖的乳汁呢!
由于小镇上生病的人和死亡的人越来越多,小媚和她的爹已决定离开这里。小媚最后一次来看视双儿,并奉上心中最美好的祝愿。绝望中的张云,那颗破碎的心中经过了好一番挣扎,终于做出了无奈的决择,求助似地说:“小媚,恳请你将我的小丫儿带走,依我现在的处境,不可能将她照顾好。”
小媚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好!只要你肯放心,我一定将她当成我自己的亲骨肉。”说着,从张云的怀里慎重地接过小丫儿,眼角里噙着泪,远远地又掉过头叮嘱:千万记得来杨柳坡找我。”
也不知道张云和他的双儿究竟有没有从这场灾难中熬过来,而后来始终没有了他们的音讯。
孟弦去一座不知名的岭上采药,正准备回家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他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孟弦顾不上坡陡路滑,正跌跌撞撞地走着,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幢小屋,孟弦欣喜若狂地奔过去,轻轻地叩开门,迎面的是一个满脸长着黑疙瘩的姑娘。
黑疙瘩姑娘温和的说:“可把你淋着了,快进屋吧!”
孟弦在檐下解了背篓,走进屋,只因身上的衣裳还在不停地滴着水,孟弦站也不好,坐也不好,并且还冷得一个劲地磕牙。姑娘立时走进里屋,一忽儿手里捧着一迭衣裳出来,交给孟弦:“这里是我爹生前穿过的,赶紧换上吧,当心冻着了。”孟弦接过衣裳,去隔壁屋里换好了,围着火灶坐下来取暖。姑娘还趁便熬了一碗姜汤给他驱寒。孟弦偶尔瞧一眼窗口,雨还在不停的下着,天色也渐渐地黑了下来,思忖着今日里回不了家。
姑娘一声不响地煮好了饭,又利落地弄了几样山野小吃。直到吃饭的时候,孟弦才发现这幢小屋里才有姑娘一个人,止不住问:“家里的其他人呢?”
姑娘说:“爹娘早没了,也没有个兄弟姐妹。”
孟弦心里很替姑娘难过,却一时又找不到安慰的话。吃过饭后,姑娘收拾好碗筷,接着殷勤地端了热水给孟弦洗脸、洗脚。孟弦默默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黑疙瘩姑娘,总觉得是和自己非常亲近的一个人,是谁呢?却又怎么也说不清。
夜深了,孟弦不得不在姑娘家里留宿。一个陌生的大男人和一户只有一个姑娘的家里过夜,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而孟弦却坦然得好似在自己家里一样。一觉醒来,只见自己的那套已经烘干了的衣裳不知什么时候整整齐齐地迭在床头。孟弦一件一件地穿好,出门一看,天已经放晴了,便向姑娘辞行。才走开几步,又掉过头来,对还在檐下默默地望着他的姑娘说:“你一个人过,怎么不找一个婆家呢?”
姑娘不在意地笑道:“像我这般模样的丑姑娘,会有谁愿意娶我呢?”
孟弦说:“如果有人愿意娶你呢?”
姑娘委婉地说:“也不一定,如果将就着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还不如不嫁的好。”
孟弦无比诚恳地说:“如果我娶你,你愿意吗?”
姑娘不经意地瞟了孟弦一眼,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孟弦有些儿焦急地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到底说句话呀!只要你愿意,我一定娶你。”
姑娘腼腆的说:“今日嫁了你,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嫌我,弄得不尴不尬的,反而不如不嫁的好。”
孟弦有几分忧心的说:“只是我家里很穷。”
姑娘说:“穷怕什么,自己有手有脚,还愁怕挨饿么!”
孟弦高兴异常,迎上去,一把拽住姑娘的手:“现在就跟我回家去。”
姑娘要命似地缩紧身子,哀求着说:“我嫁不嫁人,从来又不碍着谁,请不要为难我。”然而,任凭姑娘怎样的努力,始终挣不开手,情急之间,张口咬住了孟弦的手腕,即刻迸出了鲜血。孟弦好似一点也感觉不到痛,异常镇静地说:“要我松开手,除非将我的手腕连皮带骨地咬下来。”
姑娘那异常明澈的眼睛里不知不觉地淀开了泪花,终于松开了口,十分平静的说:“如果当真要我跟你走,那就请先放开我。”孟弦信任地松开了手,只见姑娘走进屋,一会儿拎着一个火把走出来,从容地将茅檐点着了,一瞬间,一幢小屋化成了灰烬。
孟弦携着姑娘欢天喜地地回家,见到了方姑,孟弦喊:“娘——”姑娘也跟着喊:“娘——”方姑盯着满脸都是黑疙瘩的姑娘,万分不解地道:“弦儿,这个人是谁呀?”
孟弦大言不惭地说:“她是我娶回来的媳妇呀!”
方姑不由得往姑娘身上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瞅了个遍,心里可惊讶哩:“啊呀呀!咋样的一个媳妇呀,天底下还寻得出更丑的来么!”
黑疙瘩媳妇沉默寡言,待娘很孝顺,对孟弦也十分体贴,又善持家,除了男人们采药狩猎的活,样样都拿手。方姑止不住私下里嘀咕:“多好的一个媳妇,只不该模样难看些。”又一想:“若是模样好看的,不早让人家娶去了,还会轮得到自家孟弦么?”依这么说,还幸亏生得丑。
黑疙瘩媳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居然是个男婴,给这个人丁不旺的孟家骤然增添了无限的欢乐。
方姑经过一场大病熬下来,光景已是一天不比一天。趁着牛二叔还健旺,孟弦合计着该早一点将棺木预备下来。牛二叔空有一身力气,只因心眼太粗,跟了张木匠好些年头学手艺,却没有几样到手,唯独学会了打砸棺木。粗糙货,只要结实也就够了。
牛二也是好大一把的年纪了。头发染上了霜,胡子全白了,幸好腰不弯、背不驼,抡起斧头来,还不少力气。歇晌的时候,方姑在小桌上摆上一碟花生,又斟上一杯酒,隔桌坐下来,陪着牛二嗑牙。
方姑:“都好些年头了,你家云儿依旧没有半点音讯。”
牛二:“唉——”
方姑:“如果不是因为没了云儿,凤仙也一定不会去得那样早。”
牛二:“唉——”
方姑:“一个人过,冷呀、热呀,小病小痛的,连个操心的也没有。”
“唉——”牛二早已红了眼圈。方姑也不知不觉地湿了眼角。
在棺盖合缝的时候,牛二一斧头砸下去,不提防失了准头,磕到了膝头上,牛二咯着牙,完成了毕生最后一具棺木。
方姑在当年的冬天便辞了世,临咽气的那刻,不忘叮嘱孟弦一定要善待牛二叔。孟弦安葬好娘,便将孤独无依的牛二叔接回了家,当亲人般奉养,直到终年。
悠闲的岁月年复一年,谁也懒得去数记。孟弦的几个儿子相继成了家,又生了儿子,当年的那幢破棚子被不断繁衍出来的人口挤成了一个好大的院落,整日里都能听到娃子们嬉戏打逗的声音,连一刻清静也没有,吵得孟弦都嫌烦了。孟弦已熬成了一个耄耋老人,好在身骨还硬朗。孟弦循着羊肠子的山道走走停停,终于站到了落霞岭的顶巅,这里是他儿时的乐园。空旷的草坪上,叠着形态各异的石头,那一动不动缩在草丛里的是兔子,骁长尾巴的是猴子,低头啃草的是山羊,啮牙做势的是狮子,那昂扬欲去的是大石马……石马的肚子下面有一个窟窿,撞到下雨时,一个个你推我挤争相往里头钻。倏忽间,只见一个个小伙伴争先恐后地从窟窿里窜出来,领头的是云儿,接上来是狗娃、大郎……还有那个爱哭鼻子,爱蜷地蹬腿的双儿也混在里头,一个个欢快地追呀、闹呀、笑呀……孟弦兴奋得痉挛起来,赶紧用手抹一下浑浊的眼角,好看仔细些,却听到“嗡呀”一声,一齐消失了,急得他东张西望乱找寻。
孟弦蹒跚着靠近大石马,粗糙的手掌贴在它身上亲切地抚摸,好几次蹲下身子,将头探进洞口,如果不是因为背驼了,他真的会爬进去,看一看那个惹奶奶生气,惹娘哭的弦儿是不是还躲藏在里头;看一看那些被大伙七挑八拣来的千奇百怪的石头,据说只要藏过一百年,每一件都会成为稀世的珍宝。
一切依稀就在眼前,又恍若隔世,不知不觉中淌下了两行热泪。孟弦恋恋不舍地从岭上下来,即将隐退的金乌正好洒下它最后一道霞光。昔日的落霞庵已被蒿草所蓬蔽,曾经的落霞道人,还有谷雨先生,仿佛已成了久远的神话,荒谬得让人不能相信。孟弦止不住唏嘘感叹:“才不过一眨眼的人和事啊!”
巍峨的落霞岭,执着的屹立于苍穹,只怕有一万年那样久了吧!谁知道经历过多少风雨的侵扰,才不会在乎人世间一瞬间的欢乐和悲哀。侧耳似听得有落子之声,并伴有喁喁细话,孟弦挪开步,撩开挡眼的蒿茅,只见靠崖的一方青石上,有两个对坐在那儿下棋。年青的一个正是谷先生,还是当年的样子,白发潘然的老者,不用猜就是传说中的落霞道人。孟弦又惊又喜:“哎呀呀……谷先生!”几步赶过去,揖首乱叫。两个人都不曾提防到,止不住面面相觑。孟弦见谷先生还在直瞪大眼,仿佛已经不认得他,焦急得直嚷嚷:“我就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孟弦呀!”
不提防那个老道士突然横过手来,指头在孟弦的额上轻轻地点了两下,喃喃地道:“你呀,你呀,还是回头做你的梦去吧!”和谷先生相顾一笑,联袂遁崖而去。
孟弦趴到崖壁上,张头一瞅,除了一些峥嶙的石头,哪里有什么人影子。孟弦一进家门就跟老伴诉说这趟稀罕事。黑疙瘩媳妇步履蹒跚,大凡一个人到了垂暮之年,都差不多的变丑了,那一脸的黑疙瘩又算得了什么,流矢而过的人生中,依稀有那么一忽儿的丑陋和美丽的区分,而刻意演绎出了多少荒诞可笑的故事。老婆子颤巍巍地说:“是老眼昏花了吧?”
“不花,不花,一点也不花!”孟弦争辩道:“看得可真切哩!那个老道士还用手指点了我这里。”忽然捂住头乱呻唤起来:“哎哟……哎哟。”只感到火灼似的痛。老婆子一点也不慌,把他扶上床,往手心里吐了唾沫,替孟弦不停地揉呀,揉呀,一边呢喃:“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孟弦不住地哼呀着,才合上眼,倏忽来到了一个地方,耸秀的小岭下,一座竹篱围成的小院恬静地卧在那儿,门前是一道哗哗流淌的小溪,从小木桥上过去,拨开篱笆门,心中抑止不住激动:“这是哪儿呀?”怎么这样熟悉,一张用竹梢挽成的弓依旧挂在窗棂上,随手摘下来,拨拉一下弦,发出“嗖嗖”地响。这时候,门“呀”地一声开了,一脸黑疙瘩的老婆子颤巍巍地出来。
“咦——”孟弦可惊讶了:“这不是自个老伴么?”问她:“你怎么也来了?”
老婆子抿着嘴只管笑,却不说话,抬腕往脸上一抹,缓缓揭下了那张黑疙瘩面皮,竟然是陈稀珍……
还大清早,孟家传出了噩哭,孟弦和他的黑疙瘩媳妇在同一个夜晚辞世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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